Download as pdf or txt
Download as pdf or txt
You are on page 1of 94

1、小编希望和所有热爱生活,追求卓越的人成为朋友,小编:QQ 和微信 491256034 备注

书友!小编有 300 多万册电子书。您也可以在微信上呼唤我 放心,绝对不是微商,看我以


前发的朋友圈,你就能看得出来的。
2、扫面下方二维码,关注我的公众号,回复电子书,既可以看到我这里的书单,回复对应
的数字,我就能发给你,小编每天都往里更新 10 本左右,如果没有你想要的书籍,你给我
留言,我在单独的发给你。
3、为了方便书友朋友找书和看书,小编自己做了一个电子书下载网站,网址:
http://www.ireadweek.com
4、小编自己组建的 QQ 群:550338315

扫此二维码,添加我的微信公众号,
扫此二维码加我微信好友
查看我的书单

目 录

红高粱

透明的红萝卜

我为什么要写《红高粱家族》

《 透明的红萝卜》创作前后

漫长的文学梦

与《 文艺报 》记者刘颋对谈

莫言主要作品
红高粱

莫 言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
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敌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
说:
“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
“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
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从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
了一个颤,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
住了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
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
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慢地啃着
坟头上的草,男孩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上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日本
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枪开炮——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
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
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
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
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
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
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
到种的退化。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着路边碎草的窸窣声响。雾奇浓,
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
上。从路两边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闻惯,
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我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
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记忆。

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
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
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
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地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
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
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
呜呜地咆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
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
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着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
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昧一直伴随着他。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嗞嗞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水河明亮的喧
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
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
么的。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到他咳嗽就想起
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
官。他个子很小,一颗大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
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
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
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着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
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飞起一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

“咳什么?”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儿发痒……”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标我要你的脑袋!”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父亲觉出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
萄一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我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
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唯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
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
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
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
道我的奶奶在这条土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
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更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
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
味道鲜美,我父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
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粱晃动激起
的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

父亲在墨水河里玩过水,他的水性好像是天生的,奶奶说他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急。父亲五
岁时,就像小鸭子一样潜水,粉红的屁股眼儿朝着天,双脚高举。父亲知道,墨水河底的淤
泥乌黑发亮,柔软得像油脂一样。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色车前草,
还有贴地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秋风起,
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等等。高粱
红了,西风响,蟹脚痒,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
螃蟹喜食新鲜牛屎和腐烂的动物的尸体。父亲听着河声,想着从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
老伙计刘罗汉大爷去河边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
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
—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刘罗汉大爷在我
家工作了几十年,负责我家烧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脚前脚后地跑,就像跟
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父亲被迷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了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罩子灯上盖的铁皮、
钻眼的铁皮上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圆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
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亲
和罗汉大爷披着蓑衣,坐在罩子灯旁,听着河水的低沉呜咽——非常低沉的呜咽。河道两边
无穷的高粱地不时响起寻偶狐狸的兴奋鸣叫。螃蟹趋光,正向灯影聚拢。父亲和罗汉大爷静
坐着,恭听着天下的窃窃秘语,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来。成群结队的螃蟹团团围
上来,形成一个躁动不安的圆圈。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 “别
急!”大爷说,
“心急喝不得热粘粥。”父亲强压住激动,不动。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
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一片青色的蟹壳闪亮,一对对圆杆状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窝里打
出来。隐在倾斜的脸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挑战,父亲
身上披着大蓑衣长毛奓起。罗汉大爷说:“抓!”父亲应声弹起,与罗汉大爷抢过去,每人抓
住一面早就铺在地上的密眼罗网的两角,把一块螃蟹抬起来,露出了螃蟹下的河滩地。父亲
和罗汉大爷把两角系起扔在一边,又用同样的迅速和熟练抬起网片。每一网都是那么沉重,
不知网住了几百几千只螃蟹。

父亲跟着队伍进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随螃蟹横行斜走,脚与腿不择空隙,撞得高粱棵子东倒
西歪。他的手始终紧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牵着前进,他竟觉
得有些瞌睡上来,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涩呆板。父亲想,只要跟着罗汉大爷去墨水河,就没
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父亲吃螃蟹吃腻了,奶奶也吃腻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罗汉大爷就
用快刀把螃蟹斩成碎块,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盐,装缸,制成蟹酱,成年累月地吃,吃不
完就臭,臭了就喂罂粟。我听说奶奶会吸大烟但不上瘾,所以始终面如桃花,神清气爽,用
螃蟹喂过的罂粟花朵肥硕壮大,粉、红、白三色交杂,香气扑鼻。故乡的黑土本来就是出奇
的肥沃,所以物产丰饶,人种优良。民心高拔健迈,本是我故乡心态。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
肥得像肉棍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呆头呆脑,见钩就吞。父亲想着的罗汉大爷去年就
死了,死在胶平公路上。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
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梁沟就发凉。父亲又想
起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
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
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
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父亲记得罗汉大爷把奶奶推到一边,晃晃荡荡走进骡棚,给
骡子拌料去了。我家养着两头大黑骡子,开着烧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罗汉大爷
没走,一直在我家担任业务领导,直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被日本人拉到胶平公路修筑工地
上去使役为止。

这时,从被父亲他们甩在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悠长在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振,眼睛睁开,
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高粱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模模糊糊地
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走进高粱地多久了,父亲已经忘记,他
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条喧响着的丰饶河流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竟不知这
样匆匆忙忙拥拥挤挤地在如梦如海的高粱地里躜进是为了什么。父亲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
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经验,但最后还是走出来了,是河声给他指引了方向。现在,父亲又谛
听着河的启示,很快明白,队伍是向正东偏南开进,对着河的方向开进。方向辨清,父亲也
就明白,这是去打伏击,打日本人,要杀人,像杀狗一样。他知道队伍一直往东南走,很快
就要走到那条南北贯通,把偌大个低洼平原分成两半,把胶县平度县两座县城连在一起的胶
平公路。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淋湿了每个人的头皮和脖
颈。王文义咳嗽不断,虽连遭余司令辱骂也不改正。父亲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
黄黄地晃动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觉,连成一体的雾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现,一穗一穗被露水打
得精湿的高粱在雾洞里忧悒地注视着我父亲,父亲也虔诚地望着它们。父亲恍然大悟,明白
了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灵物。它们扎根黑土,受日精月华,得雨露滋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已经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

忽然发生变故,父亲先是听到耳边一声尖利呼啸,接着听到前边发出什么东西被迸裂的声响。

余司令大声吼叫:“谁开枪?小舅子,谁开的枪?”

父亲听到子弹钻破浓雾,穿过高粱叶子高粱秆,一颗高粱头颅落地。一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
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迷散进雾。王文义惨叫一声:“司令
——我没有头啦——司令——我没有头啦——”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义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余司令撇下我父亲,到队伍前头去了。王文义还在哀嚎。父亲凑上前去,看清了王文义奇形
怪状的脸。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父亲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液
体。父亲闻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
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
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
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亲说,“大叔,你挂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
“在,大叔,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王文义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阵尖叫后,他就瘫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
我挂彩啦。”

余司令从前边回来,蹲下,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毙了你!”

王文义不敢叫了。

“伤着哪儿啦?”余司令问。

“耳朵……”王文义哭着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
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扎。”

余司令又叫:“豆官。
”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王文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边。

适才那一枪,是扛着一盘耙在头前开路的大个子哑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长枪走了火。哑巴是
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拤饼”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脚因在母腹中受过伤,
走起来一颠一颠,但非常快,父亲有些怕他。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
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步利索
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义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满脸哭相。余司令给他粗
手粗脚包扎耳朵,连半个头也包住了。王文义痛得龇牙咧嘴。

余司令说:“你好大的命!

王文义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啦吧!”

王文义垂下头,嘟嘟哝哝说:“没忘,没忘。

他背着一支长筒子鸟枪,枪托儿血红色。装火药的扁铁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残存的雾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铺着一层粗沙,没有牛马脚踪,更无人的脚印。
相对着路两侧茂密的高粱,公路荒凉,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亲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队伍连
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
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枪支七长八短,土炮、鸟枪、老汉阳,
方六方七兄弟俩抬着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哑巴扛着一盘长方形的平整土地用
的、周遭二十六根铁尖齿的耙,另有三个队员各扛着一盘。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打伏击是怎么
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击为什么还要扛上四盘铁齿耙。

为了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曾经跑回高密东北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
这场我父亲参加过的、在墨水河边打死鬼子少将的著名战斗。我们村里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
太对我说:“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
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
鬼子不能前……”老太婆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
样的筋。她是三九年八月中秋节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时她因脚上生了疮跑不动,被丈夫
塞进地瓜窖子里藏起来,天凑地巧活了下来。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的大
号。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说明,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竟是我奶奶这个女流
想出来的。我奶奶也应该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话就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地滚的树叶。她说起我奶
奶的脚,是全村最小的脚。我们家的烧酒后劲好大。说到胶平公路时,她的话连贯起来:
“路
修到咱这地盘时哪……高粱齐腰深了……鬼子把能干活的人都赶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懒
磨滑……你们家里那两头大黑骡子也给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桥……罗汉,你们家
那个老长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这么说……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花花事儿
多着咧……你爹多能干,十五岁就杀人,杂种出好汉,十个九个都不善……罗汉去铲骡子
腿……被捉住零刀子剐啦……鬼子糟害人呢,在锅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水,挑上
来一个什么呀,一个人头呀,扎着大辫子……”

刘罗汉大爷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关于他与我奶奶之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
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

道理虽懂,但陶罐头老太太的话还是让我感到难堪。我想,既然罗汉大爷对待我父亲像对待
亲孙子一样,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样;假如这位曾祖父竟与我奶奶有过风流事,岂不是乱
伦吗?这其实是胡想。因为我奶奶并不是罗汉大爷的儿媳而是他的东家,罗汉大爷与我的家
族只有经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联系,他像一个忠实的老家人点缀着我家的历史而且确凿
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爱过他,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都与伦理
无关。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
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

我查阅过县志,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夫累计四十万人次,修
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入,用铁
锹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惧色,
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上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
里的低尘土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几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
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的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
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风传着日
本人要在平原里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

日本人说来就来。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
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
家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口大瓮,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
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中国人背着枪,正要解拴在楸树上
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子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
那个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天气,罗汉大爷只穿着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
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

奶奶和我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民。

日本兵眯着眼睛对奶奶笑。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力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
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
“呜哩哇啦哑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
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
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
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口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
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发上
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 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
“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疯了的有。”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开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罗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
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

奶奶没疯。鬼子和伪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面的高粱烧酒里,
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
瓮酒都洗红了。

罗汉大爷跟骡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节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
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
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好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
上像铺了一层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碌
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着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
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
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
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

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
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塌。罗汉大爷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
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藤条,轻轻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大爷抹
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到河北。
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
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通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光点
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一直下
导到十个脚趾,他觉着头裂成了两半。

工地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
去。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夫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
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飕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
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
打人?”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
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
跳,似乎要迸裂。

罗汉大爷喊:“长官!

长官又给了他一藤条。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
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
子上又抽了一藤条。罗汉大爷一个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
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罗汉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糊糊涂涂地哭起来。
这时,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他费力地从石头下抽出手,站起来,腰半弓着,像一只发威的老瘦猫。

一个约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走到监工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捏出一
支,敬到监工嘴边。监工张嘴叼了烟,又等那人替他点燃。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进监工口袋里。监工好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住口袋,转身走
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中年人问。

罗汉大爷说是。

他问:“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他们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
“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中年人扬长
进入民工队伍。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
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
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可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
一声尖利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
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
击着他的双耳里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罗汉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几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
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胖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
碗,黄铜勺子同时往这碗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
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去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
本兵和伪军也聚拢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
看着这边的民夫。

罗汉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萌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
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
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
刻就糊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夫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只空桶里残存
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
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滚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
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
他趴在高粱地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
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
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
的伙伴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
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夫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
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连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焊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着两个帐篷,
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
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移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
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
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流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入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
罗汉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
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破篷
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罗汉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
颗火球般的眼睛。罗汉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罗汉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
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栏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
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窸窣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栅
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罗汉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
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
轻悄悄地消逝了。

罗汉大爷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
辟了道路,跑吧!罗汉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
在抽抽搭搭地动。

罗汉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
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星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
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疼痛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
痛连成一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
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
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
星亮破一线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
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在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
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幕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根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洋溢着尿臊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
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了我
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
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调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
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转,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
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
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在了
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
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
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
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
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谨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
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时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
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恨之入骨。骡子静立着不动,
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了骡子
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
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罗汉大爷满脸。罗
汉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
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直,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
重的屁股压住,罗汉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受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
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罗汉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
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色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
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锹。铁锹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锹
柄,才把锹刃拔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罗汉大爷瞄准骡脸,
啪地一响,铁锹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锹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锹柄传导,
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
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罗汉大爷垂手默
立,光滑的锹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
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
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阳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
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
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
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
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以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
——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
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
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
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水河由暗红渐渐燃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
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又是抓螃蟹的节令
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
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
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几个队员,把连环耙抬
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
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西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
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
接上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他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
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
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火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
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
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
燃烟袋,吸一口烟。余司令吐一口气,抽抽鼻子,说:
“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
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问:
“你
怕不怕?”父亲说:“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
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字:“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
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进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
“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
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
发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
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
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
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
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
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
个大洞,高粱酒呲呲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
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
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
奶奶左手按着冷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长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
了十年拤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日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螯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
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
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
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
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哄哄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长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
带垂成一轮下沟月。

奶奶说:“占螯,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
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前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
角上竖着两根嘲笑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转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
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在父亲的脖子上,
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
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进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
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几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子擦掉,又
拔了一棵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
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
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揿,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
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父亲恼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
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几株高粱。父
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
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
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
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余司令问。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问:“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
“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上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
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兄弟。大抬杆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
着一团破棉絮。抬杆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杆芯制成的火绒,有
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身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筒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他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
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
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
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
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
余司令说:
“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
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
“不许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
高粱迎着更高更亮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
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睛。
他端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
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狠狠地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
影子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长得到的,冷支队长怕一家打不
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
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鸟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
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
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
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
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
“磕头。”

父亲跪下磕头。

“捧一口酒喝!”

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
的庄严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咚咚跳着,又伸
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
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
的团体。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
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亲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着田
野里的高粱 ,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父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
呆。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尿,扯着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
着父亲转身进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
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
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
向北方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未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步、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
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
粱都在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
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奶奶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
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夫缩在栅栏外。后来,两
个伪军又把这群民夫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夫
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
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
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
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
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
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
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
锹。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的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骡子坐在地上,血乎
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的响声。
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奶奶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奶奶怀里,骡
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夹峙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得上蹿下
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
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
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
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奶奶说:“娘,咱的骡子。”奶奶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
拴马高桩走。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
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
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
人群悄悄地聚缩。父亲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
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
官儿放了一个嘹亮的屁。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
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父亲惊叫了一声:“罗汉大爷!

奶奶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屁股高高的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
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
缝里射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罗汉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脸膛里的器官砰砰
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
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了一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着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
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肉,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一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的鼻
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手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
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
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着罗汉大爷,
屁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
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呲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
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白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
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罗汉大爷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罗汉大爷的耳朵苍白美
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儿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
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
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罗汉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
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过。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几乎抠进自
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
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罗汉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窸窣窣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
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
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
完整无缺。罗汉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
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
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
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州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
上的露水稀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
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支队长,
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都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
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被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
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惊吓,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
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枪,来到余司令面前。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
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
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揪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
一会,等到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
着去,我让豆官回去催饭。豆官!”

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拤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
就一头钻进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
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
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又钻进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
路修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鼻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
了几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
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随河水流走了。

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单迁秀的独生子单
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
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牟利,
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外曾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都渴望着和单家攀
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
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袄,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奶奶嫁到单家,其
实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
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体重六十公斤,上穿
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双
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
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我外曾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外曾祖母是个破落地
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
布,长一丈余,外曾祖母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
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人脚自由
万岁!奶奶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奶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
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飐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撅着粪筐子到我外曾祖父村
里转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
馊味。她抬起手,掀起红布——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只
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里纷乱如麻。温暖的熏风
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
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
子经年赁出,已经黯然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
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比较清凉
的风闪进轿里来。奶奶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
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道过喜。奶奶虽然也想过上
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文解字、眉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奶奶在闺中
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
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奶奶的心凉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诉说着心中
的忧虑。外曾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外曾祖母把奶奶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
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外曾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书,足不出户,白白净
净,一表人才。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
奶奶又开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
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
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
雾,偷懒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
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的轿内时,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
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祷语把她的芳唇冲动。奶奶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
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干干净净。她一把撕下
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
棉裤。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
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上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
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奶奶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顶开一条缝。
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着双鼻
梁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
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
块般的高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
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
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些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
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的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
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
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
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
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撒了野,这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
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满锦衣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乐。这
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司令。那时候他二十
郎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
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
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
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奶奶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
们手里提着。奶奶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溻湿的腰,奶奶更多的是看到自己穿
着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面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
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清的水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
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过面颊,流到嘴角。奶奶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
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奶奶恐怖地看到单家
扁郎那张开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这一双娇娇金莲,这一张桃腮杏
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
之。高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
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
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
大喜的日子里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
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奶奶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外曾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
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腹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蝇在
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
令着自己,不能吐啊,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子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外曾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粪
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
肉臭味,单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
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
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难逃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
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
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呐,唢呐的哭泣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
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
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
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
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径上的,已不像迎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
——我后来的爷爷余占鳌,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
未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得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
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
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
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
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
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
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
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
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
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
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
北天空抖着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
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
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
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悠怅。奶奶在轿里,突
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拤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骡绑票,坏事干尽,
好事做绝。结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
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拃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拤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劫路
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
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
吃拤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外曾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
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花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
”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直逼吃拤饼的人。那人瞬
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
烫了似的紧身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拤饼的人,左眼
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
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奶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
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
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
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拤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拤饼者就缩一点。吃拤饼的人眼里跳出绿
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
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
杂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
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
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他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
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
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
“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
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圆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腿齐施展。起初还能
听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奶奶站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的
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
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儿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
费了好大劲才拔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
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禁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
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
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蝶,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说:“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鳌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
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
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
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
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
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
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
又立即迸裂,打得轿顶啪啪响。雨点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奶
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
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
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
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们都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的头皮被冲刷得
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也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
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通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
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
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
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
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
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色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
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
白尾拂尘,跚跚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的脸上染着灿
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向,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
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
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
“大
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
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几个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
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朗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
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跶进场子,没人理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
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
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奶奶问:“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朗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拤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拤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问:“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拤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问:“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拤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身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
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咕噜咕噜地在嘴上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奶奶吃吃地笑。奶奶走到
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着裤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睛里,
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
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
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个青年。他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
之间有三道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逼人的灼热,
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地上练习步伐。吹
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
喇叭集合队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墙上,等
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挂着一支勃朗宁手枪。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
“看你劈腿拉胯,好像骡马撒尿,揍你都揍不
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任副官潇洒的神态令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
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

“不识。”

“你想当兵吗?”

“不想。”

“噢,不想。”

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曲,父亲身矮,脚上垫了三
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土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
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熟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同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

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首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
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入了军需股长的房子。军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
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
正如羊入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
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问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他起来。”

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事?”

“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

“杀!”

“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
”任副官说,
“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经让兄弟们把
他捆起来了。”

“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

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笑容,说:“任副官,当
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样?”

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的亲叔叔?”

“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

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郎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
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学生娃娃,也想管辖
老子!老子吃了十年拤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

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

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

余占鳌看着我父亲的端正头颅,看着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他叹一
口气,收起了枪,说:
“弄好你的衣裳!”便手提马鞭,走到院里,从拴马桩上解下他那匹精
致的小黄马,不及备鞍,骑到了训练场。

队员们懒散地倚在墙上,见到余司令来了,便立正站好,没有一个人吭气。

余大牙被绑住双臂,拴在一棵树上。

余司令跳下马来,走到余大牙面前,说:“你真干啦?”

余大牙说:“鳌子,给老子松绑,老子不在你这儿干啦!”

队员们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叔,我要枪毙你。

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
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啦!”

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账!”接着便双膝跪地,说:“叔,占鳌永
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您死之后,我给你披麻戴孝,逢年过节,我给你祭扫坟墓。”

余司令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腚上打了一鞭,向着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
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枪毙余大牙时,父亲在场观看。余大牙被哑巴和两个队员押到村西头,刑场选在一个积着一
汪汪乌黑臭水,孳生着大量蚊虻蛆虫的半月形湾子边。湾崖上孤零零地站着一棵叶子焦黄的
小柳树。湾子里扑扑通通地跳着蛤蟆,一堆乱头发渣子边上,躺着一只女人的破鞋。

两个队员把余大牙架到湾崖上,松开手,看着哑巴。哑巴从肩上抡下步枪,拉动枪栓,子弹
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转过身,面对着哑巴,笑了笑。父亲发现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轮惨淡的夕阳。

“哑巴兄弟,给我松了绑,我不能带着绳子死!”

哑巴想了想,提枪上前,从腰里拔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细麻绳挑断。余大牙舒展着胳
膊,回转身,大喊:“打吧,哑兄弟,打准穴位,别让我受罪!

父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余大牙毕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种子,
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父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
恨不得腾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子里,野生着几片绿荷,一支瘦小洁白的野荷花,
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
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

哑巴的枪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情,饶了他吧!

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

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情景耳朵听到沉闷的枪声。哑巴在
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出来。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工夫,就
像一节木头,疾速地跌到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两个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拥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
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
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
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黄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
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发灿烂。他的左臂上缠了一
块红绸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
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父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情景,接着想起
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的情景。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次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
有一种内在的必然联系。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情景。

父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冷眼观察着送葬的人。送葬队伍在柳树下围成一个圆圈站定时,那口
沉重的棺木,由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扯着八根一把粗的麻辫子的两头,轻轻地送下深深的
墓穴。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锃亮的棺盖上,砰然一响,人心动摇。几个持锹的人,
扎起大块的黑土,填到墓穴里,棺材愤怒地叫着,渐渐隐没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长,填平了
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个馒头状的大丘。余司令掏出枪来,对着柳树上面的天,连放三
响。子弹鱼贯着穿过树冠,冲掉几片细眉般的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三颗亮晶晶的弹壳,
弹到腐臭的湾子里。一个男孩子跳下湾子,噗噗哧哧地踩着绿色的淤泥,把弹壳捡走了。任
副官掏出勃朗宁手枪,断断续续地放了三枪。勃朗宁子弹出膛,打着鸡鸣般的呼哨,冲上高
粱上空。余司令与任副官各提着冒烟的手枪,四目对视。任副官点点头,说:“是大英雄自
风流!”然后就插枪进腰,大步往村里走去。

父亲发现余司令提着枪的手臂缓缓地举起来,枪口追踪着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惊讶万分,
但无人敢吱声。任副官全无知觉,昂首阔步,有条不紊,迎着齿轮般旋转的太阳,向着村子
走。父亲看到手枪在余司令手里抖了一下。父亲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声枪响,它是那么微弱,
那么遥远。父亲看到这粒子弹在低空悠闲地飞翔,贴着任副官乌黑的头发滑过去。任副官头
也不回,保持着均匀协调的步子继续前行。父亲听到从任副官那儿,传来嘬唇吹出的口哨声,
曲调十分熟悉,是“高粱红了,高粱红了!”我父亲热泪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远,身影愈
高大。余司令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惊天动地,子弹的飞行与枪声的飞行同时被我父亲感知。
子弹打在一棵高粱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缓慢行程中,又一颗子弹把它打碎。父
亲恍惚觉得,任副官弯腰从路边揪了一朵金黄色的苦菜花,放在鼻下久久地嗅着。

父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党,除了共产党里,很难找到这样的纯种好汉。只可惜
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阔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风之后三个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宁
手枪时,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枪弹从右眼进去,从右耳出来,他的半边脸上沾满了钢蓝色
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们听到枪声扑进去,他已经歪倒在地死了。
余司令捡起任副官那支勃朗宁手枪,良久不语。

奶奶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桥赶。她们本来想斜
穿高粱地,直插东南方向,但走进高粱地后,才发现挑着担子寸步难行。奶奶说:“嫂子,
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和王文义的妻子,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在非常空虚的大气里,极端充实地移动。奶奶换
上了一件深红上衣,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乌亮。王文义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脚利索。余
司令招兵买马时,她把王文义送到我家,让奶奶帮着说情,留下王文义当游击队员。奶奶一
口答应。余司令碍着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义。余司令问王文义:“你怕不怕死?”王
文义说:“怕。
”他妻子说:“司令,他说怕就是不怕,日本飞机把俺的三个儿子全炸成了碎
块。”王文义天生不是当兵的料,他反应迟钝,不分左右,在操场练习步伐时,不知道挨了
任副官多少揍。他妻子帮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右手里握着一节高粱秆,听到向右转的口令
时,就往握着高粱秆的手这边转。王文义当兵后没武器,奶奶把我们家那支鸟枪给他。

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
一个劲地往东赶。王文义妻子受惯了苦,奶奶享受惯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义妻子一滴
汗珠也不出。

父亲早就跑回桥头。父亲向余司令报告,说拤饼一会就到,余司令满意地在他头上打了一巴
掌。队员们多半躺在高粱地里,对着太阳晒鼻孔。父亲闲得发闷,便转到路西边高粱地里,
去看哑巴他们在干什么。哑巴精心地磨着腰刀,父亲手按着腰里的勃朗宁,站在哑巴跟前,
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亲,哑巴呲牙一笑。有一个队员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
没睡觉的人也无精打采地躺着,无人和父亲讲话。父亲又跳到公路上来,公路黄中透出白来,
疲惫不堪。那四盘横断了道路的连环耙,尖锐的齿尖朝着天,父亲想它们也一定等得不耐烦
了。石桥伏在水面上,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后来父亲就到河堤上坐着了。他看一会东,
看一会西,看一会河中流水,看一会野鸭子。河里的景色很美,每一颗水草都活着,每一朵
小小的浪花里,都隐藏着秘密。父亲看到了几堆被特别茂密的水草包围着的不知是骡子还是
马的白骨。父亲又想起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了。春天时,田野里奔驰着成群的野兔子,奶奶
骑着骡子,手持猎枪追逐野兔,父亲坐在骡子上,搂着奶奶的腰。骡子把野兔惊起,奶奶开
枪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缝里,夹着一
粒高粱米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父亲又看到了堤上
的蚂蚁。一队暗红色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父亲在蚂蚁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
不绕道,奋力登攀。父亲把土坷垃拿起,投到河里去,河水被土坷垃打破,河水却不响。日
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烘烘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嗞嗞地响。父亲觉得,天地之
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弥漫着高粱酒的香气。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这一瞬间,
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
平常,随便自然。父亲发现,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
无息地爬过来了。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
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叭叭地晃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
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

路西边,哑巴拍着屁股跳高。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已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父亲伏在余司令的身边,擎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手腕灼热
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虎口那儿有一块肉突然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父亲惊
讶地看着那块杏核大的皮肉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父亲不想让
它跳,却因用了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块肉跳动猛
停,父亲把勃朗宁手枪换到左手,右手五指痉挛,半天伸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
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人心的激动。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
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腰骡子跑得还要
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黄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石桥时,汽车慢慢减
速,黄烟从车后漫过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上二十几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
铁帽子的人,父亲后来知道了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
被征收走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水做饭。父亲凝视着在烟火中
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色。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
一样高的雪白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汽车逼近河堤,缓缓转动的轮子显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头,在父亲看来,像一个硕
大无比的蚂蚱头。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父亲把头使劲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团,产生强大压
力。父亲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鸡头乱点,他用力扭动臀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水。余司令严
厉地说:“兔崽子,别动!

父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声干爹,请求下去撒尿。

父亲得到余司令的允许,退到高粱地里,费劲撒出一泡红高粱颜色、烧灼得鸡头热辣辣发痛
的尿。这时他感到轻松多了。他无意中看了一眼队员们的脸色,都如庙中塑像一般狰狞可怖。
王文义舌头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
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王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跳着一担拤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
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
沉重的拤饼,把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
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
一声:“娘……”

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三
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
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
斗拤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葱,揉碎的鸡蛋,
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后,王文义妻子那颗长方形的头颅上,迸出了红黄相间的
液体,溅得好远好远,溅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亲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中弹之后,后退一步,
身体一仄,歪在了堤南边,又滚到河床上。她挑来的那担绿豆汤,一桶倾倒,另一桶也倾倒,
汤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铁桶中的一只,跌跌撞撞跳进河,在乌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
着,从哑巴的面前漂过,在石桥墩上碰撞几下,钻过桥洞,又从余司令从我父亲从王文义从
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过。

“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身体弹到堤上。余司令扯了一把我父亲,没扯住。
余司令吼一声:“回来!
”我父亲没听见余司令的命令,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瘦小孱弱的身
体跑在狭窄的河堤上,父亲身上阳光斑斓,他在弹上堤的同时,就扔掉了手枪,手枪落在一
棵叶子折断的金色苦菜花上。父亲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去。河堤上安静,
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
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娘——娘——娘”,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
深情,崇高的原由。父亲跑完东边的河堤,跳过连环的铁耙,攀上西边的河堤。堤下,哑巴
们化石般的面孔从父亲身边擦过。父亲扑到奶奶身上,又叫一声娘。奶奶平卧堤上,脸贴着
堤边的野草。奶奶背上,有两个翻边的弹洞,一股新鲜的高粱酒的味道,从那洞里涌出来。
父亲扳着奶奶的肩头,把奶奶翻过来。奶奶脸上没有受伤,面容整肃,头发纹丝不乱,五绺
刘海下,两条眉梢儿下垂,奶奶半睁着眼,苍翠的脸上双唇鲜红。父亲抓住奶奶温暖的手,
又叫一声娘。奶奶睁开眼,满脸绽开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只手,交给父亲。

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巴干的好事。父亲未及思
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
织成一束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
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钻到堤上的子弹,激
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
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

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长筒子
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
“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
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
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头。

父亲告诉过我,王文义的妻子生了三个阶梯式的儿子。这三个儿子被高粱米饭催得肥头大耳,
生动茂盛。有一天,王文义和妻子下地锄高粱,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架双翅日本飞机,
嗡嗡怪叫着,从村子上空飞过。飞机下了一蛋,落在王文义家院子里,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
碎碎,弃置房脊,挂上树梢,涂之墙壁……余司令一树起抗日旗,王文义就被妻子送去……

余司令咬牙瞪眼,狠狠地瞅着半个头颅扎进河水的王文义,又低吼一声:“不要动!”

飞散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
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娘,双目落胸前。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
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孩子……你干爹呢……”父亲说:
“他在打仗,我干爹。”“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豆官……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带了起来。奶奶胸前的
血块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从奶奶的鲜血里,依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奶
奶沉重的身躯,倚在父亲身下,父亲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处走,子弹在他们头
上屠戮着高粱。父亲分拨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泪水掺和着奶奶的鲜
血,把父亲的脸弄得残缺不全。父亲感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绊着
他,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锯着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沉重的奶奶。父亲从奶奶身下钻出
来,把奶奶摆平,奶奶仰着脸,呼出一口长气,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这一笑神秘莫测,这一
笑像烙铁一样,在父亲的记忆里,烫出一个马蹄状的烙印。

奶奶躺着,胸脯上的灼烧感逐渐减弱。她恍然觉得儿子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儿子用手捂住她
乳房上的一个枪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个枪眼。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
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绿了,又染红了。枪弹射穿了奶奶高贵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红色
的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流血,眼见着随着
鲜血的流失,奶奶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
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洸
洸,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
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
但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
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男子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
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强烈的烧酒气息,好像他们整个人都在酒里浸
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熏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
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
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
男人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鸡爪状的手,奶
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
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未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
住。那个梳豆角辫子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
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
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外曾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
乡的风俗。外曾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
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绕,具有了仙风道骨。外曾祖父褡裢里银钱叮
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
湿的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中又长高了一节
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奶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外曾祖父说:
“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外曾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外曾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
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
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蝇,盖住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
苍蝇愤怒地飞起,像一团绿云。外曾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
高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外曾祖父嗬嗬连声,嘴唇哆嗦着说:“穷鬼……你
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能忘记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苍蝇惊
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的表情与活劫路人凶狠胆怯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
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涧,外曾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奶奶,徜
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
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
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
更轻松一些。高粱叶子嚓嚓响着。路上传来外曾祖父嘶哑的叫声:“闺女,你去哪儿啦?”

石桥附近传来大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射击声。奶奶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
一线一线往外流。父亲叫着:“娘啊,你的血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亲从高
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
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条
绿油油的缀满小白花的小路,在这条小路上,奶奶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高粱深处,那
个伟岸坚硬的男子,顿喉高歌,声越高粱。奶奶循声而去,脚踩高粱梢头,像腾着一片绿云……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软得像面条一样,眯着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显出
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的强烈震颤冲激得奶奶热泪盈眶。

余占鳌把大蓑衣脱下来,用脚踩断了数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体上铺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
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脱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强劲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
下川流不息。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
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
奶奶在蓑衣上扭动着。余占鳌一截截地矮,双膝啪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边,奶奶浑身发抖,
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哔哔剥剥地燃烧。余占鳌粗鲁地撕开我奶奶的胸衣,让
直泻下来的光束照耀着奶奶寒冷紧张、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白疙瘩的双乳。在他的刚劲动作
下,尖刻锐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砺着奶奶的神经,奶奶低沉喑哑地叫了一声:“天哪……”就
晕了过去。
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法规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
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他们在高粱地里耕云播雨,为我们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上,抹
了一道酥红。我父亲可以说是秉领天地精华而孕育,是痛苦与狂欢的结晶,毛驴高亢的叫着,
钻进高粱地里来,奶奶从迷荡的天国回到了残酷的人世。她坐起来,六神无主,泪水流到腮
边。她说:
“他真是麻风。”爷爷跪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拔
出鞘,剑刃浑圆,像一片韭叶。爷爷手一挥,剑已从高粱秸秆间滑过,两颗高粱倒地,从整
齐倾斜的茬口里,渗出墨绿色的汁液。爷爷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奶奶大惑不解地
看着他。爷爷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爷爷又把那柄小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爷爷把
奶奶送到路边,一闪身便无影无踪。

三天后,小毛驴又把奶奶驮回来。一进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经被人杀死,尸体横陈在村西
头的湾子里。

奶奶躺着,沐浴着高粱地里清丽的温暖,她感到自己轻捷如燕,贴着高粱穗子潇洒地滑行。
那些走马转蓬般的图像运动减缓,单扁郎、单廷秀、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罗汉大爷……多
少仇恨的、感激的、凶残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经出现过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历史,正
由她自己写着最后的一笔。过去的一切,像一颗颗香气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坠落在地,而未
来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纵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暂的又粘又滑的现在,奶
奶还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亲那两只兽爪般的小手正在抚摸着她,父亲胆怯的叫娘声,
让奶奶恨爱漶灭、恩仇并泯的意识里,又溅出几束眷恋人生的火花。奶奶极力想抬起手臂,
爱抚一下我父亲的脸,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奶奶正向上飞奔,她看到了从天国射下来
的一束五彩的强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的,用唢呐、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庄严的音乐。

奶奶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从她手里滑脱。这就
是死吗?我就要死了吗?再也见不到这天,这地,这高粱,这儿子,这正在带兵打仗的情人?
枪声响得那么遥远,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烟雾。豆官!豆官!我的儿,你来帮娘一把,你
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
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
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
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
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
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
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
哪……

奶奶的真诚感动了上天,她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鲜的津液,奇异的来自天国的光辉
在她的眼里闪烁,奶奶又看到了父亲金黄的脸蛋和酷似爷爷的那两只眼睛。奶奶嘴唇微动,
叫一声豆官,父亲兴奋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经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经
不流了!我就去叫俺爹,叫他来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着我爹!”

父亲跑走了。父亲的脚步声变成了轻柔的低语,变成了方才听到过的来自天国的音乐。奶奶
听到了宇宙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一株株红高粱。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
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
人,它们在奶奶眼里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忽喇喇地伸展开来,奶奶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
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
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
么低。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罩子里罩着。
天上的白云擦着高粱滑动。也擦着奶奶的脸。白云坚硬的边角擦得奶奶的脸窸窣作响。白云
的阴影和白云一前一后相跟着,闲散地转动。一群雪白的野鸽子,从高空中扑下来,落在了
高粱梢头。鸽子们的咕咕鸣叫,唤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鸽子的模样。鸽子也用
高粱米粒那么大的、通红的小眼珠来看奶奶。奶奶真诚地对着鸽子微笑,鸽子用宽大的笑容
回报着奶奶弥留之际对生命的留恋和热爱。奶奶高喊:我的亲人,我舍不得离开你们!鸽子
们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着奶奶无声的呼唤。鸽子一边啄,一边吞咽高粱,它们的胸
前渐渐隆起来,它们的羽毛在紧张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状的尾羽,像风雨中幡动着的花絮。
我家的房檐下,曾经养过一大群鸽子。秋天,奶奶在院子里摆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鸽子
从田野里飞回来,整齐地蹲在盆沿上,面对着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嗉子里的高粱吐噜吐噜吐
出来。鸽子们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走着。鸽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头颅上,站着一群被战
争的狂风暴雨赶出家园的鸽子,它们注视着奶奶,像对奶奶进行沉痛的哀悼。

奶奶的眼睛又朦胧起来,鸽子们扑棱棱一起飞起,合着一首相当熟悉的歌曲的节拍,在海一
样的蓝天里翱翔,鸽翅与空气相接,发出飕飕的风响。奶奶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新生
的羽翼,轻盈地旋转。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恋地看着破破烂烂的村庄,弯弯曲
曲的河流,交叉纵横的道路;看着被灼热的枪弹划破的混沌的空间和在死与生的十字路口犹
豫不决的芸芸众生。奶奶最后一次嗅着高粱酒的味道,嗅着腥甜的热血味道,奶奶的脑海里
忽然闪过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在几万发子弹的钻击下,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乡亲,手舞足
蹈躺在高粱地里……

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
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在黑土上扎根开花,结出酸涩的果实,让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
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的缩得只如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盛着满溢
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和谐。奶奶心满意足,她虔诚地说:

“天哪!我的天……”

汽车顶上的机枪持续不断地扫射,汽车轮子转动着,爬上了坚固的大石桥。枪弹压住了爷爷
和爷爷的队伍。有几个不慎把脑袋露出堤面的队员已经死在了堤下。爷爷怒火填胸。汽车全
部上了桥,机枪子弹已飞得很高。爷爷说:“弟兄们,打吧!”爷爷啪啪啪连放三枪,两个日
本兵趴到了汽车顶上,黑血涂在了车头上。随着爷爷的枪声,道路东西两边的河堤后,响起
了几十响破烂不堪的枪声,又有七八个日本兵倒下了。有两个日本兵栽到车外,腿和胳膊挣
扎着,直扎进桥两边的黑水里。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声,喷出一道宽广的火舌,吓人地
在河道上一闪,铁砂子、铁蛋子全打在第二辆汽车上载着的白口袋上。烟火升腾之后,从无
数的破洞里,哗哗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亲从高粱地里,蛇行到河堤边,急着对爷
爷讲话,爷爷紧急地往自来得手枪里压着子弹。鬼子的第一辆汽车加足马力冲上桥头,前轮
子扎在朝天的耙齿上。车轮破了,哧哧地泄着气。汽车轰轰地怪叫着,连环铁耙被推得咔哒
咔哒后退,父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吞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动着脖颈。第一辆汽车上的
鬼子纷纷跳下。爷爷说:
“老刘,吹号!”刘大号吹起大喇叭,声音凄厉恐怖。爷爷喊:“冲。”
爷爷抡着手枪跳起,他根本不瞄准,一个个日本兵在他的枪口前弯腰俯背。西边的队员们也
冲到了车前,队员们跟鬼子兵搅和在一起,后边车上的鬼子把子弹也射到天上去。汽车上还
有两个鬼子,爷爷看到哑巴一纵身飞上汽车,两个鬼子兵端着刺刀迎上去,哑巴用刀背一磕,
格开一柄刺刀,刀势一顺,一颗戴着钢盔的鬼子头颅平滑地飞出,在空中拖着悠长的嚎叫,
噗通落地之后,嘴里还吐出半句响亮的鸣叫。父亲想哑巴的腰刀真快。父亲看到鬼子头上凝
着脱离脖颈前那种惊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还在颤抖,它的鼻孔还在抽动,好像要打喷嚏。
哑巴又削掉了一颗鬼子头,那具尸体倚在车栏上,脖颈上的皮肤突然裉褪下去一节,血水咕
嘟咕嘟往外冒。这时,后边那辆车上的鬼子把机枪压低,打出了不知多少发子弹,爷爷的队
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屁股坐在汽车顶上,胸膛上有几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
着,爷爷喊:
“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的!”方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
六弓腰去点引火绳,肚子上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嗞溜溜地钻出来。方六叫了一声娘,
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放炮!”方七拿着火绒,
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
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火绳上,引火绳吱吱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
着,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第三辆汽车也在
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
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
呼隆一声响了。钢铁枪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流大米的汽
车。车下部,刮剌剌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
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梁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间那辆流大米的汽车,进
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对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停了,只剩下几只盖子枪在叭勾叭勾响。十几个鬼子,抱着枪,弯着腰,
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
们的尸体,受伤的队员们在高粱地里呻吟喊叫。爷爷连开几枪,把几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
也稀疏地响了几枪,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枪弹,打中了爷爷的右
臂,爷爷的胳膊一踡,手枪落下,悬在脖子上。爷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
“豆官,帮帮我。”
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抽出他腰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
俺娘想你。”爷爷说:
“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腰里拔出父亲扔掉
的勃朗宁手枪,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枪,刚刚跳起,就有几颗子弹擦着他的腮
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
员中了枪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去吧。

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哔哔叭叭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满河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
步跨过公路,子弹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作响。两个满面焦糊、皮肤开裂的队员见到爷
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不开枪了。桥上响着汽车燃
烧的爆烈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
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未燃烧的汽车棚里,跳出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
鬼子。老鬼子异常干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
他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勃朗宁手枪,他的手抖个不停,那
个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在父亲枪口前跳来跳去。父亲咬牙闭眼开了一枪,勃朗宁嗡地一声响,
子弹打着呼哨钻到水里,把一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亲高叫着:“爹,
一个大官!”

父亲脑后一声枪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
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枪弹又压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子弹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乱叫。爷爷说:
“好样的,
是我的种!”

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

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
前白净,双眼尚未合拢。

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
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爷爷死的时候,母亲用她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把爷爷圆睁的双眼合上。爷
爷一九五八年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野岭中回来时,已经不太会说话,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
一样从他口里往外吐。爷爷从日本回来时,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连县长都来参加了。那
时候我两岁。我记得在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字儿排开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摆着一坛酒,
十几个大白碗。县长搬起坛子,倒出一碗酒,双手捧给爷爷。县长说:“老英雄,敬您一碗
酒,您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光荣!”爷爷笨拙地站起来,灰白的眼珠子转动着,说:
“喔——喔
——枪——枪”我看到爷爷把那碗酒放到唇边,他的多皱的脖子梗着,喉结上一上一下地滑
动,酒很少进口,多半顺着下巴,哗哗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
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那
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高粱长高时,爷爷带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
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鲜血。
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绰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
出了几个蝉的幼虫,递给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
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了,爷爷继续
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
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一块破布里,露
出了一条锈得通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问爷爷是什么,爷爷说:“喔——喔——枪
——枪。”

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眼,闭一会眼,又睁一会眼,又闭一会眼。
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柴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
一件件拿开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本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
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
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一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
动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施眼色,两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
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的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
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
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
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
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拤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吧,这是俺娘擀的拤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本书由“行行”整理,如果你不知道读什么书或者想获得更多免费电子书请加小编微信或
QQ:491256034 小编也和结交一些喜欢读书的朋友 或者关注小编个人微信公众号 id:
d716-716 为了方便书友朋友找书和看书,小编自己做了一个电子书下载网站,网址:
www.ireadweek.com QQ 群:550338315

(原载《人民文学》1986 年第 8 期)

透明的红萝卜

莫 言


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
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
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
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
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从胡同里涌出来,汇集到钟下,眼巴巴
地望着队长,像一群木偶。队长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络腮胡子包围着的嘴。
人们一齐瞅着队长的嘴,只听到那张嘴一张开——那张嘴一张开就骂:“他娘的腿!公社里
这些狗娘养的,今日抽两个瓦工,明日调两个木工,几个劳力全被他们给零打碎敲了。小石
匠,公社要加宽村后的滞洪闸,每个生产队里抽调一个石匠,一个小工,只好你去了。”队
长对着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小伙子说。

小石匠长得很潇洒,眉毛黑黑的,牙齿是白的,一白一黑,衬托得满面英姿。他把脑袋轻轻
摇了一下,一绺滑到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地甩上去。他稍微有点口吃地问队长去当小工的人是
谁,队长怕冷似的把膀子抱起来,双眼像风车一样旋转着,嘴里嘈嘈地说:“按说去个妇女
好,可妇女要拾棉花。去个男劳力又屈了料。”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墙角上。墙角上站着一
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着脚,光着脊梁,穿一条又肥又长的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子,
裤头上染着一块块的污渍,有的像青草的汁液,有的像干结的鼻血。裤头的下沿齐着膝盖。
孩子的小腿上布满了闪亮的小疤点。

“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队长看着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说:
“我寻思着你该
去见阎王了。打摆子好了吗?”

孩子不说话,只是把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着队长看。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
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

“你是不是要干点活儿挣几个工分?你这个熊样子能干什么?放个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
小石匠到滞洪闸上去当小工吧,怎么样?回家找把小锤子,就坐在那儿砸石头子儿,愿意动
弹就多砸几块,不愿动弹就少砸几块,根据历史的经验,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干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边,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芦头,说:
“回
家跟你后娘要把锤子,我在桥头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动作,没有跑的速度,两只细胳膊使劲甩动着,像谷地里被风吹动着
的稻草人。人们的目光都追着他,看着他光着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发冷。队长把夹袄使劲
扯了扯,对着孩子喊:“回家跟你后娘要件褂子穿着,嗐,你这个小可怜虫儿。”

他跷腿蹑脚地走进家门。一个挂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和着尿泥,看着他来了,
便扬起那张扁乎乎的脸,奓煞着手叫:“可……可……抱……”黑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浅
红色的杏树叶儿,给后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着鼻涕的树叶像贴传单一样“巴唧”
拍到墙上。对着弟弟摆摆手,他向屋里溜去,从墙角上找到一把铁柄羊角锤子,又悄悄地溜
出来。小男孩又冲着他叫唤,他找了一根树枝,围着弟弟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扔掉树枝,
匆匆向村后跑去。他的村子后边是一条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桥。河堤上
长满垂柳,由于夏天大水的浸泡,树干上生满了红色的须根。现在水退了,须根也干巴了。
柳叶已经老了,橘黄色的落叶随着河水缓缓地向前漂。几只鸭子在河边上游动着,不时把红
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着,也不知吃到什么没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凸起的胸脯里像有只小母鸡在打鸣。

“黑孩!”小石匠站在桥头上大声喊他,
“快点跑!”

黑孩用跑的姿势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问:“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着小石匠。小石匠穿着一条劳动布的裤子,一件劳动布夹克式上装,上装里套
一件火红色的运动衫,运动衫领子耀眼地翻出来,孩子盯着领口,像盯着一团火。

“看着我干什么?”小石匠轻轻拨拉了一下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像货郎鼓一样晃了晃。
“你
呀,”小石匠说,
“生被你后娘给打傻了。”

小石匠吹着口哨,手指在黑孩头上轻轻地敲着鼓点,两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桥。黑孩很小心地
走着,尽量使头处在最适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节粗大,坚硬得像小棒槌,
敲在光头上很痛,黑孩忍着,一声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吊起来。小石匠的嘴非常灵巧,两
片红润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张开,从他唇间流出百灵鸟的婉转啼声,响,脆,直冲到云霄
里去。

过了桥上了对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滞洪闸,滞洪闸实际上也是一座桥,与桥不同
的是它插上闸板能挡水,拨开闸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着一簇簇蓬松的紫穗槐。河堤里
边是几十米宽的河滩地,河滩细软的沙土上,长着一些大水落后匆匆生出来的野草。河堤外
边是辽阔的原野,连年放洪,水里挟带的沙土淤积起来,改良了板结的黑土,土地变得特别
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没有危及河堤,滞洪闸没开闸滞洪,放洪区里种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国
黄麻。黄麻长得像原始森林一样茂密。正是清晨,还有些薄雾缭绕在黄麻梢头,远远看去,
雾下的黄麻地像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滞洪闸上时,闸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两堆人。一堆男,一堆女,
像两个对垒的阵营。一个公社干部拿着一个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说着什么,他的胳膊
忽而扬起来,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牵着黑孩,沿着闸头上的水泥台阶,走到公社干部面前。
小石匠说:
“刘副主任,我们村来了。”小石匠经常给公社出官差,刘副主任经常带领人马完
成各类工程,彼此认识。黑孩看着刘副主任那宽阔的嘴巴。那构成嘴巴的两片紫色嘴唇碰撞
着,发出一连串音节:“小石匠,又是你这个滑头小子!你们村真他妈的会找人,派你这个
笊篱捞不住的滑蛋来,够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头上敲了敲。

“这也算个人?”刘副主任捏着黑孩的脖子摇晃了几下,黑孩的脚跟几乎离了地皮。“派这
么个小瘦猴来,你能拿动锤子吗?”刘副主任虎着脸问黑孩。

“行了,刘副主任,刘太阳。社会主义优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饭。黑孩家三代贫农,社会主
义不管他谁管他?何况他没有亲娘跟着后娘过日子,亲爹鬼迷心窍下了关东,一去三年没个
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还是被狼崽子吹了。你的阶级感情哪儿去了?”小石匠把黑孩从
刘太阳副主任手里拽过来,半真半假地说。

黑孩被推搡得有点头晕。刚才靠近刘副主任时,他闻到了那张阔嘴里喷出了一股酒气。一闻
到这种味儿他就恶心,后娘嘴里也有这种味。爹走了以后,后娘经常让他拿着地瓜干子到小
卖铺里去换酒。后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拧,挨咬。

“小瘦猴!”刘副主任骂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继续训起话来。

黑孩提着那把羊角铁锤,蔫儿古唧地走上滞洪闸。滞洪闸有一百米长,十几米高,闸的北面
是一个和闸身等长的方槽,方槽里还残留着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闸上,把着石栏杆,望着
水底下的石头,几条黑色的瘦鱼在石缝里笨拙地游动。滞洪闸两头连结着高高的河堤,河堤
也就是通往县城的道路。闸身有五米宽,两边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栏杆。前几年,有几个骑
自行车的人被马车搡到闸下,有的摔断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时候他比现在
当然还小,但比现在身上肉多,那时候父亲还没去关东,后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闸上来看热
闹,他来得晚了点,摔到闸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闸下的水槽里还有几团发红发浑的地方。
他的鼻子很灵,嗅到了水里飘上来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凉的白石栏杆,羊角锤在栏杆上敲了一下,栏杆和锤子一齐响起来。倾听着羊
角铁锤和白石栏杆的声音,往事便从眼前消散了。太阳很亮地照着闸外大片的黄麻,他看到
那些薄雾匆匆忙忙地在黄麻里钻来钻去。黄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还有间隙,上半部的枝叶
挤在一起,湿漉漉,油亮亮。他继续往西看,看到黄麻地西边有一块地瓜地,地瓜叶子紫勾
勾地亮。黑孩知道这种地瓜是新品种,蔓儿短,结瓜多,面大味道甜,白皮红瓤儿,煮熟了
就爆炸。地瓜地的北边是一片菜园,社员的自留地统统归了公,队里只好种菜园。黑孩知道
这块菜园和地瓜都是五里外的一个村庄的,这个村子挺富。菜园里有白菜,似乎还有萝卜。
萝卜缨儿绿得发黑,长得很旺。菜园子中间有两间孤独的房屋,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头,孩子
都知道。菜园的北边是一望无际的黄麻。菜园的西边又是一望无际的黄麻。三面黄麻一面堤,
使地瓜地和菜地变成一个方方的大井。孩子想着,想着,那些紫色的叶片,绿色的叶片,在
一瞬间变成井中水,紧跟着黄麻也变成了水,几只在黄麻梢头飞躜的麻雀变成了绿色的翠鸟,
在水面上捕食鱼虾……

刘副主任还在训话。他的话的大意是,为了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字宪法水是
一法,没有水的农业就像没有娘的孩子,有了娘,这个娘也没有奶子,有了奶子,这个奶子
也是个瞎奶子,没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个瘦猴。(刘副主任用手指指着闸上的
黑孩。黑孩背对着人群,他脊梁上有两块大疤瘌,被阳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闪电)而且这个闸
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别重视,认真研究后决定加宽这个滞洪闸。因此调
来了全公社各大队共合二百余名民工。第一阶段的任务是这样的,姑娘媳妇半老婆子加上那
个瘦猴(他又指指闸上的孩子,阳光照着大疤瘌,像照着两面小镜子),把那五百方石头砸
成柏子养心丸或者是鸡蛋黄那么大的石头子儿。石匠们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剥磨整齐。
这两个是我们的铁匠(他指着两个棕色的人,这两个人一个高,一个低,一个老,一个少),
负责修理石匠们秃了尖的钢钻子之类。吃饭嘛,离村近的回家吃,离村远的到前边村里吃,
我们开了一个伙房。睡觉嘛,离村近的回家睡,离村远的睡桥洞(他指指滞洪闸下那几十个
桥洞)。女的从东边向西睡,男的从西边向东睡。桥洞里铺着麦秸草,暄得像钢丝床,舒服
死你们这些狗日的。
“刘副主任,你也睡桥洞吗?”

“我是领导。我有自行车。我愿意在这儿睡不愿意在这儿睡是我的事,你别操心烂了肺。官
长骑马士兵也骑马吗?狗日的,好好干,每天工分不少挣,还补你们一斤水利粮,两毛水利
钱,谁不愿干就滚蛋。连小瘦猴也得一份钱粮,修完闸他保证要胖起来……”

刘副主任的话,黑孩一句也没听到。他的两根细胳膊拐在石栏杆上,双手夹住羊角锤。他听
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
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他在梦中见过一次
火车,那是一个独眼的怪物,趴着跑,比马还快,要是站着跑呢?那次梦中,火车刚站起来,
他就被后娘的扫炕笤帚打醒了。后娘让他去河里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热乎
乎的感觉。打屁股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担钩儿挽上去
一扣,水桶刚刚离开地皮。担着满满两桶水,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崩咯崩”地响。肋条跟
胯骨连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时,他双手扶着扁担,摇摇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树
扭得弯弯曲曲。柳树干上像装了磁铁,把铁皮水桶吸得摇摇摆摆。树撞了桶,桶把水撒在小
路上,很滑,他一脚踏上去,像踩着一块西瓜皮。不知道用什么姿势他趴下了,水像瀑布一
样把他浇湿了。他的脸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个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个小沟沟。
几滴鼻血流到嘴里,他吐了一口,咽了一口。铁桶一路欢唱着滚到河里去了。他爬起来,去
追赶铁桶。两个桶一个歪在河边的水草里,一个被河水载着向前漂。他沿着水边追上去,脚
下长满了四个棱的他和一班孩子们称之为“狗蛋子”的野草。尽管他用脚指头使劲扒着草根,
还是滑到了河里。河水温暖,没到了他的肚脐。裤头湿了,漂起来,围在他的腰间,像一团
海蜇皮。他呼呼隆隆淌着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着水往回走。他把两只胳膊奓煞开、一只
手拖着桶,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划着水。水很硬,顶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体斜起来,弓着脖
子往前用力。好像有一群鱼把他包围了,两条大腿之间有若干温柔的鱼嘴在吻他。他停下来,
仔细体会着,但一停住,那种感觉顿时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像鱼群惊惶散开。一走
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出现了,好像鱼儿又聚拢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停,半闭着眼睛,向前走
啊,走……

“黑孩!”

“黑孩!”

他猛然惊醒,眼睛大睁开,那些鱼儿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铁锤从他手中挣脱了,笔直地钻到
闸下的绿水里,溅起了一朵白菊花一样的水花。

“这个小瘦猴,脑子肯定有毛病。
”刘太阳上闸去,拧着黑孩的耳朵,大声说:
“过去,跟那
些娘们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从里边认个干娘。”

小石匠也走上来,摸摸黑孩凉森森的头皮,说:“去吧,去摸上你的锤子来。砸几块,算几
块,砸够了就耍耍。”

“你敢偷奸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刘太阳张着大嘴说。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从栏杆空里钻出去,双手勾住最下边一根石杆,身子一下子挂在栏杆下
边。

“你找死!”小石匠惊叫着,猫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缩,身体贴在桥墩菱状突出的
石棱上,轻巧地溜了下去。黑孩子贴在白桥墩上,像粉墙上一只壁虎。他哧溜到水槽里,把
羊角锤摸上来,然后爬出水槽,钻进桥洞不见了。

“这小瘦猴!”刘太阳摸着下巴说,
“他妈的这个小瘦猴!”

黑孩从桥洞里钻出来,畏畏缩缩地朝着那群女人走去。女人们正在笑骂着。话很脏,有几个
姑娘夹杂在里边,想听又怕听,脸儿一个个红扑扑的像鸡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现在她们面
前时,她们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会儿,有几个咬着耳朵低语,看着黑孩没反应,声
音就渐渐大了起来。

“瞧瞧,这个可怜样儿!都什么节气了还让孩子光着。”

“不是自己腚里养出来的就是不行。”

“听说他后娘在家里干那行呢……”

黑孩转过身去,眼睛望着河水,不再看这些女人。河水一块红一块绿,河南岸的柳叶像蜻蜓
一样飞舞着。

一个蒙着一条紫红色方头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后,轻轻地问:
“哎,小孩,你是哪个村的?”

黑孩歪歪头,用眼角扫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她的两
眼很大,但由于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显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战,他用脚指头把一个个六个尖或是八个尖的蒺藜撕下来,用
脚掌去捻。他的脚像骡马的硬蹄一样,蒺藜尖一根根断了,蒺藜一个个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来:“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脚像挂着铁掌一样。哎,你怎么不说话?”
姑娘用两个手指戳着孩子的肩头说:“听到了没有,我问你话呢!”

黑孩感觉到那两个温暖的手指顺着他的肩头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伤疤上。

“哎,这,是怎么弄的?”

孩子的两个耳朵动了动。姑娘这才注意到他的两耳长得十分夸张。

“耳朵还会动,哟,小兔一样。”

黑孩感觉到那只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两个指头在捻着他漂亮的耳垂。
“告诉我,黑孩,这些伤疤,”姑娘轻轻地扯着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体调转过来,黑孩齐着
姑娘的胸口。他不抬头,眼睛平视着,看见的是一些由红线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条梢儿发黄
的辫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疮啦?上树拉的?你这个小可怜……”

黑孩感动地仰起脸来,望着姑娘浑圆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认个干儿吗?”一个脸盘肥大的女人冲着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转了几下,眼白像灰蛾儿扑棱。

“对,我就叫菊子,前屯的,离这儿十里,你愿意说话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对黑孩说。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个小女婿吗?那可够你熬的,这只小鸭子上架要得几年
哩……”

“臭老婆,张嘴就喷粪。”姑娘骂着那个胖女人。她把黑孩牵到像山岭一样的碎石堆前,找
了一块平整的石头摆好,说,“就坐在这儿吧,靠着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块光滑石
头,给自己弄了个座位,靠着男孩坐下来。很快,滞洪闸前这一片沙地上,就响起了“噼噼
啪啪”的敲打石头声。女人们以黑孩为话题议论着人世的艰难和造就这艰难的种种原因,这
些“娘儿们哲学”里,永恒真理羼杂着胡说八道,菊子姑娘一点都没往耳里入,她很留意地
观察着孩子。黑孩起初还以那双大眼睛的偶然一瞥来回答姑娘的关注,但很快就像入了定一
样,眼睛大睁着,也不知他看着什么,姑娘紧张地看着他。他左手摸着石头块儿,右手举着
羊角锤,每举一次都显得筋疲力竭,锤子落下时好像猛抛重物一样失去控制。有时姑娘几乎
要惊叫起来,但什么也没发生,羊角铁锤在空中划着曲里拐弯的轨迹,但总能落到石头上。

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
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
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
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他早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仿佛
一上一下举着的手臂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后来,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阵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
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个音节,像哀叫又像叹息。低头看时,发现食指指
甲盖已经破成好几半,几股血从指甲破缝里渗出来。

“小黑孩,砸着手了是不?”姑娘耸身站起,两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亲娘哟,砸成了什
么样子?哪里有像你这样干活的?人在这儿,心早飞到不知哪国去了。”姑娘数落着黑孩。
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里什么脏东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边走去,孩子的脚板很响地扇
着油光光的河滩地。在水边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里。一股小小的黄浊流在孩
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黄土冲光后,血丝又渗出来,像红线一样在水里抖动,孩子的指甲像砸
碎的玉片。

“痛吗?”
他不吱声。这时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虾,河虾身体透亮,两根长须冉冉飘动,十分
优美。

姑娘掏出一条绣着月季花的手绢,把他的手指包起来。牵着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说:
“行了,
坐着耍吧,没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锤子,把湿漉漉的目光投过来,石堆旁一时很静。一群群绵羊般的
白云从青蓝蓝的天上飞奔而过,投下一团团稍纵即逝的暗影,时断时续地笼罩着苍白的河滩
和无可奈何的河水。女人们脸上都出现一种荒凉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待了好长
一会儿,她们才如梦初醒,重新砸起石子来,锤声寥落单调,透出了一股无可奈何的情绪。

黑孩默默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手绢上的红花儿。在红花旁边又有一朵花儿出现了,那是
指甲里的血渗出来了。女人们很快又忘了他,“嗄嗄咕咕”地说笑起来。黑孩把伤手举起来
放在嘴边,用牙齿咬开手绢的结儿,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伤指上。姑娘刚要开口说话,
却发现他用牙齿和右手又把手绢扎好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举起锤子,沉重地打在一块
酱红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坚硬,石棱儿像刀刃一样,石棱与锤棱相接,碰出了几个很大的火
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刘副主任骑着辆乌黑的自行车从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里窜出来。他站在滞洪闸上吹响
了收工哨。他接着宣布,伙房已经开火,离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资格去吃饭。人们匆匆地
收拾着工具。姑娘站起来。孩子站起来。

“黑孩,你离家几里?”

黑孩不理她,脑袋转动着,像在寻找什么。姑娘的头跟着黑孩的头转动,当黑孩的头不动了
时,她也把头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泼的眼睛,两人对视了几十秒钟。小石匠
说:“黑孩,走吧,回家吃饭,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俩离家不到二里,没有吃
伙房的福分。”

“你们俩是一个村的?”姑娘问小石匠。

小石匠兴奋地口吃起来,他用手指指村子,说他和黑孩就是这村人,过了桥就到了家。姑娘
和小石匠说了一些平常但很热乎的话。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伙房,可以睡桥
洞。姑娘说,吃伙房愿意,睡桥洞不愿意。秋天里刮秋风,桥洞凉。姑娘还悄悄地问小石匠
黑孩是不是哑巴。小石匠说绝对不是,这孩子可灵性哩,他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
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后来,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像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
寻思着什么。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说看得出来这孩子灵性,
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样。小石匠说,那是你人好心眼儿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儿,不知不觉落到了最后边,他和她谈得很热乎,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
黑孩跟在他俩身后,高抬腿、轻放脚,那神情和动作很像一只沿着墙边巡逻的小公猫。在九
孔桥上,刚刚在紫穗槐树丛里耽误了时间的刘太阳骑着车子“嗄嗄啦啦”地赶上来,桥很窄,
他不得不跳下车子。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黑猴,今天上午干得怎么样?噢,你的爪子怎么啦?”

“他的手让锤子打破了。”

“他妈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们队长,让他趁早换人,出了人命我可担不起。”

“他这是公伤,你忍心撵他走?”姑娘大声说。

“刘副主任,咱俩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说,这么大个工地,还多这么个孩子?你让他瘸着只
手到队里去干什么?”小石匠说。

“瘦猴儿,真你妈的,
”刘太阳沉吟着说,
“给你调个活儿吧,给铁匠炉拉风匣,怎么样?会
不会?”

孩子求援似的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会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说。

姑娘也冲着他鼓励地点点头。

黑孩在铁匠炉上拉风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体变得像优质煤块一样乌黑发亮;他全身上下,
只剩下牙齿和眼白还是白的。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更加动人,当他闭紧嘴角看着谁的时候,
谁的心就像被热铁烙着一样难受。他的鼻翼两侧的沟沟里落满煤屑,头发长出有半寸长了,
半寸长的头发间也全是煤屑。现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们都叫他“黑孩”儿,他谁也不理,
连认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菊子姑娘和小石匠来跟他说话时,他才用眼睛回答他们。昨天中
午,工地上的人们全去吃饭了,铁匠师傅的一把小锤和一个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刘
太阳在滞洪闸上大骂了半个小时。他分派给黑孩一个新任务:每天中午放工吃饭后,留在工
地看守工具,午饭由铁匠师傅从伙房里带来。刘副主任说,便宜黑孩这个狗小子一顿午饭。

人全走了,喧闹了一上午的工地静得很。黑孩走出桥洞,在闸前的沙地上慢慢地踱步。他倒
背着胳膊,双手捂着屁股,蹙着眉毛,额头上出现三道深深的皱纹。他翻来覆去地数着桥洞,
从两片嘴唇间“叭儿叭儿”地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儿。在第七个桥墩前,他站住了,然后双腿
夹住桥墩的菱状石棱,一耸一耸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时,他滑了下来,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块,
渗出一层血珠来。他弯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后倒退几步,抬起手掌打着眼罩,看
着桥墩与桥面相接处那道石缝,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妇女们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没有了。他很准地找到了菊
子姑娘的座位,他认识她那把六棱石匠锤。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变换
着姿势,一直等调整到眼睛跟第七个桥墩上那条石缝成一条直线时,才稳稳地坐住,双眼紧
盯着石缝里那个东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滞洪闸下,在西边第一个桥洞里蹲下来。他眼睛一遍遍地抚摸红炉、
铁钳、大锤、小锤、铁桶、煤铲,甚至每块煤,甚至每块煤渣。快到上工时间了,他右手拿
起煤铲,捅开了压住火的红炉,左手用力一拉风箱,煤烟和着煤灰飞起来,迷了眼睛,他使
劲揉着,眼眶处充血发了紫。风箱里新勒了鸡毛,很沉,他一只手拉起来有些吃力。右手食
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时才想起那条包着伤指的手绢。手绢已经不白了,月季花还是鲜红的。
他转了一个念头,走出桥洞,四下打量着。在第七个桥墩前,他解下手绢用口叼着,费力地
爬上去,把手绢塞到石缝里……三捅两戳,火灭了。他的额上沁出一层汗珠。这时桥洞外响
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惶恐地倒退着,一直退到脊背贴着凉凉的石壁。黑孩看到一个短腿
的青年弯着腰走进桥洞,那姿势好像要证明桥洞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
着被捅灭的火炉和拉出半截的风箱,又看看紧贴石壁站着的他,骂一声:“小狗崽子!你来
折腾什么?火也捅灭了,风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黑孩听到头上响起一阵风声,感
到有一个带棱角的巴掌在自己头皮上扇过去,紧接着听到一个很脆的响,像在地上摔死一只
青蛙。

“滚出去砸你的石头子儿,小混蛋!”青年人骂着。

黑孩这才知道这就是小铁匠。小铁匠的脸上布满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像牛犊的鼻子一样,
扁扁的,平平的,上边布满汗珠。黑孩看到小铁匠麻利地清理炉膛。又看着他从桥洞的角上
抓过一把金黄的麦秸塞到炉膛里,点燃,轻轻地拉几下风箱,麦秸先冒出又轻又白的烟,紧
跟着蹿出火苗。小铁匠铲了一铲湿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烧的麦秸上,拉风箱的手一
直不停。又撒了一层煤。又撒了一层煤。炉里蹿起焦黄的烟,烟里夹带着呛鼻子的煤味。小
铁匠用铁铲尖儿把炉中煤一戳,几缕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的火苗蹿了出来,煤着了。

黑孩兴奋地“噢”了一声。

“你还不滚,小混蛋!”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慢吞吞地走进桥洞,问小铁匠:“不是压住火了吗?怎么又生?”他
的语声沉闷,声音像是从胸膈以下发出来的。

“被这个小混蛋给捅灭了。”小铁匠抬起煤铲指指黑孩。

“你让他拉吧。”老头说。他把一块蛋黄色的油布围在腰间,把两块蛋黄色的油布绑在脚脖
子上护住了脚面。油布上布满了火星烧成的洞洞眼眼。黑孩知道这就是老铁匠了。

“让他拉风匣,你专管打锤,这样你也轻松一点。”老铁匠说。

“让这么个毛孩子拉风匣?你看他瘦得那个猴样,在火炉边还不给烤成干柴棍儿!”小铁匠
不满意的嘟哝着。

刘太阳一步闯进来,翻着眼皮说:“怎么啦?不是你说的要个拉火的吗?”

“要拉火的不要他!刘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个样子,恐怕连他妈的煤铲都拿不动,你派
他来干什么?臭杞摆碟凑样数!”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个大姑娘来给你拉火是不是?挑个最漂亮的,让那个蒙
着紫红色方头巾的来?美得你这个臊包狗蛋!黑孩,拉风箱吧。”刘太阳冲着小铁匠说,
“你
他妈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缩缩地走到风箱前站定,目光却期待什么似地望着老铁匠的脸。孩子发现,老铁匠
的脸色像炒焦了的小麦,鼻子尖像颗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来,教给黑孩一些烧火的要领。
黑孩的耳朵抖动着,把老铁匠的话儿全听进去了。

刚开始拉火时,他手忙脚乱,满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肤像针尖刺着一样疼痛。老铁
匠面部没有表情,僵硬犹如瓦片,连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着下嘴唇,不断地抬起黑胳膊
擦着流到眼睛上边的汗水。他的鸡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喷着气。

小石匠送来磨秃的钢钻待修,看着黑孩那副样子,说:“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声,还去
砸你的石头子儿。”

黑孩连头都没抬。

“这倔种!”小石匠把钢钻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来,和菊子姑娘一起。菊子
把方头巾扎在脖子上,整个脸显得更加完整。

桥洞里的小铁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的两只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里有一个鸭蛋皮色的“萝卜花”遮盖了瞳孔。天长
日久地用左眼看东西,养成了脑袋往右歪的习惯。他的头枕在右肩上,左眼里射出一道灼热
的光,直盯着姑娘红扑扑的脸膛。十八磅的大铁锤头朝下站在他的两腿间,他手扶锤把子,
像拄着一根拐棍。

炉中烟火升腾,黑烟夹带着火星直冲到桥面上,又愤怒地反扑下来。孩子的脸笼罩在烟雾里,
他咳嗽着,胸脯里“咝咝”地响。老铁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从磨得油亮的皮口袋里掏出
烟袋,慢吞吞地装上烟,就着炉火点燃,把两股白色烟喷进黑色烟里,鼻孔里两撮黑毛抖动
着,他从烟雾里漠然地看了一眼桥洞口的小石匠和菊子,这才对黑孩说:“少加煤,撒匀一
点。”

孩子急促地拉着风箱,瘦身子前倾后仰,炉火照着他汗湿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条都清清楚楚。
左胸脯的肋条缝中,他的心脏像只小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跳动着。老铁匠说:“拉长一点,
一下是一下。”

菊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红的血,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她喊道:“黑孩,不给他们
干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儿。”她走到风箱前,捏住了黑孩那两条干柴棍一样的细胳膊。
黑孩拼命挣扎着,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像一条要咬人的小狗。他身体很轻,姑娘架着他的胳
膊把他端出了桥洞,他粗糙的脚趾划着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儿哗哗地响着。

“黑孩,咱不给他们干了,你顶不住烟熏火燎,你这么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锅巴啦。还是
跟姐姐去砸石子儿轻松。”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放下,用一只手拖着他往石堆那边走。她的
胳膊粗壮有力,手很大很柔软,捏着黑孩的手腕,像捏着一条小山羊腿。黑孩打着坠,脚后
跟哗哗啦啦犁着地上的碎石片。“小傻瓜,小拗种,好好跟我走。”姑娘停住脚,回头对他说
着,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看看你这小狗腿,我要一用劲,保准捏碎了,那么重的活你怎
么干得了?”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头,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哎哟”了一声,松开手,黑孩转身跑回了桥洞。

黑孩的牙齿十分锋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两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齿是两个锥牙儿,这
两个锥牙在姑娘腕上钻出了两个流血的小洞。小石匠关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
绢要给姑娘包扎。她推开他,眼睛也不看他,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伤口上。

“有病菌!”小石匠吃惊地叫喊。

姑娘走回乱石堆前,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呆呆地瞅着河水上层出不穷的波纹,一块石头
儿也不砸。

“看看,又傻了一个。”

“黑孩八成会使魔法。”

女人们咬着耳朵低语。

“黑孩,你给我滚出来、狗崽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石匠骂着往铁匠炉所在的
桥洞里走。

一股脏乎乎、热烘烘的水泼出来,劈头盖脸蒙住了小石匠。小石匠对得正,桥洞里瞄得准,
半桶水几乎没浪费一滴。他柔软的黄头发上,劳动布夹克衫上、大红运动衫翻领上,沾满了
铁屑和煤灰,脏水像小溪一样从头往脚流。

“瞎了狗眼了!”小石匠大骂着冲进桥洞,“谁干的?说,谁干的?”

没有人搭理他。桥洞里黑烟散尽,炉火正旺,紫红色的老铁匠用一把长长的铁钳子把一根烧
得发白透亮的钢钻子从炉里夹出来,钻子尖上“噼噼”地爆着耀眼的钢花。老铁匠把钻子放
在铁砧上,用小叫锤敲了一下铁砧的边缘,铁砧清脆地回答着他。他的左手操着长把铁钳,
铁钳夹着钻子,钻子按着他的意思翻滚着;右手的小叫锤很快地敲着钢钻。他的小锤敲到哪
儿,独眼小铁匠的十八磅大铁锤就打到哪儿。老铁匠的小锤像鸡啄米一样迅疾,小铁匠的大
锤一步不让,桥洞里习习生出热风。在惊心动魄的锻打声中,钢钻子火星四溅,火星溅到老
铁匠和小铁匠围腰护脚的油布上,“滋滋”地冒着白色的烟。火星也飞到了黑孩裸露的皮肤
上,他咧着嘴,龇出两排雪白的小狼牙齿。钢火在他肚皮上烫起几个大燎泡,他一点都没有
痛的表情,眼睛里跳动着心荡神迷的火苗,两个瘦削的肩头耸起来,脖子使劲缩着,双臂交
叠在胸前,手捂着下巴和嘴巴,挤得鼻子上满是皱纹。

秃钻子被打出了尖,颜色暗淡下来——先是殷红,继而是银白。地下落着一层灰白的铁屑,
铁屑引燃了一根草梗,草梗悠闲地冒着袅袅的白烟。
“谁他妈的泼了我?”小石匠盯着小铁匠骂。

“老子泼的,怎么着?”小铁匠遍体放光,双手拄着锤把,优雅地歪着头,说。

“你瞎眼了吗?”

“瞎了一个。老爹泼水你走路,碰上了算你运气。”

“你讲理不讲?”

“这年头,拳头大就有理。”小铁匠捏起拳头,胳膊上的肉隆起来。

“来吧,独眼龙!老子今天把你这只狗眼也打瞎。”小石匠怒气冲冲地靠了前,老铁匠好像
无意地往前跨了一步,撞了他一下。小石匠猛然觉得老人那双深深地眍着的眼窝里射出了
一股物质,好像暗示着什么,他顿时感到浑身肌肉松弛。老铁匠微微扬起脸,极随便地哼唱
了一句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戏文或是歌词来。

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吃尽了世上千般苦。

老铁匠只唱了这一句,声音戛然而止,听得出他把一大截悲怆凄楚的尾音咽进了肚子。老铁
匠又看了小石匠一眼,低下头去给刚打出尖的钻子淬火。淬火前,他捋起右手衣袖,把手伸
进水桶里试着水温,他的小臂上有一个深紫色的伤疤,圆圆的,中间凸出,尽管这个伤疤不
像一只眼睛,但小石匠却觉得这个紫疤像一只古怪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撇了一下嘴,恍恍惚
惚像中了魔症,飘飘地出了桥洞,红炉这边,一下午没见到他的影子。

……孩子的眼睛酸了,头皮也晒得发烫。他从姑娘的座位上站起来,踱回到铁匠炉边。桥洞
里很暗,他摸摸索索地坐在老铁匠的马扎上,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双手便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他把手放在凉森森的石壁上,赶快去想过去的事情。

三天前,老铁匠请假回家拿棉衣和铺盖,他说人老了腿值钱,不愿天天往家跑,在红炉边絮
个铺,冻不着的。(黑孩抬眼看看老铁匠的铺。桥洞的北边已经用闸板堵起来了。几缕亮光
从板缝里漏进来,斜照着老铁匠那件油晃晃的棉袄和那条狗毛脱落的皮褥子。)老师傅回了
家,小铁匠成了一洞之主。那天上午进桥洞来,他挺着胸,凸着肚,好颜好色地说:“黑孩,
生火,老东西回家了,咱们俩干。”

黑孩看着他。

“瞪什么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着老东西已经熬了整三年啦,他那点把戏
我全知道。”小铁匠说。

黑孩懒洋洋地生起火来。小铁匠得意地哼着什么。他把几支头天没来得及修的钢钻插进炉膛
烧着。黑孩把火拉得很旺,照着自己的黑脸透出红来。小铁匠忽然笑起来,说:“黑孩,你
小子冒充老红军准行,浑身是疤。”
孩子使劲拉火。

“这几天怎么也不见你那个浪干娘来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儿子。她的胳
膊什么味儿?是酸的还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让我捞到她那条白嫩胳膊,我像吃黄
瓜一样啃着吃了。”

黑孩提起长钳,夹起一根烧透了的钢钻扔到砧子上。

“哟,儿子,好快!”小铁匠抄起一把比大锤小比小锤大的中锤,一手掌钳,一手抡锤,狠
狠地打起来。黑孩呆呆地看着。小铁匠一身好力气,铁锤耍得出神出鬼,打出的钢钻尖儿棱
角分明,像支削好的铅笔。黑孩很悲哀地看着老铁匠那把小叫锤儿。小铁匠用铁钳夹着打好
的钢钻到桶边淬火,他淬火的动作跟老铁匠一模一样。黑孩背过脸,又去看那把躺在砧子旁
边的小叫锤,小叫锤的木把儿像老牛的角尖一样又光又滑。

小铁匠好马快刀,一会儿工夫就修好十几支钢钻。他得意地坐在师傅的马扎上卷烟。卷好烟,
插进嘴。吩咐黑孩夹过一块通红的炭给他点着。

“儿子,看到了吧?没有老梆子我们照样干!”

小铁匠正得意着,刚才拿走钻子的石匠们找他来了。

“小铁匠,你淬得什么鸟火?不是崩头就是弯尖,这是剥石头,不是打豆腐。没有弯弯肚子,
别吞镰头刀子。等你师傅回来吧,别拿着我们的钢钻练功夫。”

石匠们把那十几支坏钻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铁匠脸变了色,咋呼着黑孩拉火烧钻子。一会
儿工夫他又把钻子打好,淬好,亲自抱着送到工地上。他前脚进了桥洞,石匠们后脚就跟来
了。坏钻子扔在地上,脏话扔在小铁匠头上:“去你娘的蛋,别耍我们的大头了,看看你淬
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

黑孩看看小铁匠,嘴角上漾出两道纹来,谁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小铁匠把工具摔得
“噼里卡啦”响,蹲到地上,呼呼地吐闷气。他抽了一支烟,那只独眼古噜噜地转着,射出
迷茫暴躁的光线,两条大蝌蚪一样的眉毛急遽地扭动着。他扔掉烟屁股,站起来,说:

“妈的,就不信羊不吃蒿子!黑孩,拉火再干!”

黑孩无精打采地拉着风箱,动作一下比一下迟缓。小铁匠催他,骂他,他连头都不抬。钻子
又烧好了。小铁匠草草打了几锤,就急不可耐地到桶边淬火。这次他改变了方式,不是像老
铁匠那样一点点地淬,而是把整个钻子一下插到水里。桶里的水吱吱地叫着,一股白气绞着
麻花冲起来。小铁匠把钢钻提起来,举到眼前,歪着头察看花纹和颜色。看了一阵,他就把
这支钻子放在砧子上,用锤轻轻一敲,钢钻断成两半。他沮丧地把锤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
钻子用力甩到桥洞外边去。坏钻子躺在洞前石片上,怎么看都难受。

“去把那根钻子捡回来!”小铁匠怒冲冲地吩咐黑孩。黑孩的耳朵动了动,脚却没有动。他
的屁股上挨了一脚,肩膀上被捅了一钳子,耳边响起打雷一样的吼声:“去把钻子捡回来。

黑孩垂着头走到钻子前,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手把钻子抓起来。他听到手里“嗞嗞啦啦”
地响,像握着一只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猪肉的味道。钻子沉重地掉在地上。

小铁匠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兔崽子,老子还忘了钻子是热的,烫熟了猪爪子,啃吧!

黑孩走回桥洞,一眼也不看小铁匠,把烫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桥
洞。他弯下腰去,仔细地端详着那半截钢钻子。钢钻是银灰色的,表面粗糙,有好多小颗粒。
地上的湿土在钢钻下冒着白气,那白气很细,若有若无。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翘
起来,大裤头全退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颜色略浅的大腿。他的一只手捂在背上,一只手从
肩前垂下去,慢慢地接近钢钻,水珠沿着指尖滴下去,钢钻子哧啦一声响。水珠在钻子上跳
动着,叫着,缩小着,变成一圈波纹,先扩大一下,立即收缩,终于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经
感到了钢钻的灼热,这种灼热感一直传导到他心里去。

“你他妈的在那儿干什么,弯腰撅腚,冒充走资派吗?”小铁匠在桥洞里喊他。

他一把攥住钢钻,哆嗦着,左手使劲抓着屁股,不慌不忙走回来。小铁匠看到黑孩手里冒出
黄烟,眼像风瘫病人一样斜着叫:“扔、扔掉!
”他的嗓子变了调,像猫叫一样,“扔掉呀,
你这个小混蛋!”

黑孩在小铁匠面前蹲下,松开手,抖了两抖,钻子打了两滚儿躺在小铁匠脚前。然后就那么
蹲着,仰望着小铁匠的脸。

小铁匠浑身哆嗦起来:“别看我,狗小子,别看我。”他拧过脸去。黑孩站起来,走出桥洞……
他记得他走出桥洞后望了一会儿西天,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只有半个又白又薄的月亮,
像一块小小的云……

他想得很累,耳朵里有蜜蜂的叫声。从马扎子上起来,走到老铁匠的铺前躺下来。头枕着棉
袄,眼皮不知不觉合上了。他感到有一个人在抚摸自己的脸,抚摸自己的手,痛,他忍着。
有两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来,一滴落在两片唇间,他咽下了;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
酸溜溜的。

“黑孩、黑孩、醒醒,吃饭啦。”

他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匆忙爬起来,看着姑娘。有两股水儿想从眼窝里滚出来,他使劲憋住,
终于让水儿流进喉咙。

“给你。”姑娘解开那条紫红色头巾。头巾里包着两个窝窝头。一个窝窝头的眼里塞着一根
腌黄瓜,一个窝窝头眼里栽着一根大葱。一根长长的梢儿发黄的头发沾在窝窝头上。姑娘用
两个指头拈起头发,轻轻一弹,头发落地时声音很响,黑孩听到了。

“吃吧,你这条小狗!”姑娘摸着他的脖子说。

黑孩咬葱咬黄瓜咬窝窝头,一边咀嚼一边看姑娘。
“手是怎么烫的?是不是独眼龙使坏?还咬我吗?看看你的狗牙多快。”

孩子的耳朵使劲忽扇着,左手举起窝窝头,右手举起大葱腌黄瓜,遮住了脸。

夜里,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场雷阵雨。清晨上工时,人们看到工地上的石头子儿被洗得干干净
净,沙地被拍打得平平整整。闸下水槽里的水增了两拃,水面蓝汪汪地映出天上残余的乌云。
天气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风从桥洞里穿过来,和着海洋一样的黄麻地里的窸窣之声,使人感
到从心里往外冷。老铁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袄,棉袄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两扇襟
儿交错着掩起来,拦腰捆上一根红色胶皮电线。黑孩还是只穿一条大裤头子,光背赤足,但
也看不出他有半点瑟缩。他原来扎腰的那根布条儿不知是扔了还是藏了,他腰里现在也扎着
一节红胶皮电线。他的头发这几天像发疯一样地长,已经有二寸长,头发根根竖起,像刺猬
的硬毛。民工们看着他赤脚踩着石头上积存的雨水走过工地,脸上都表现出怜悯加敬佩的表
情来。

“冷不冷?”老铁匠低声问。

黑孩惶惑地望着老铁匠,好像根本不理解他问话的意思。“问你哩!冷吗?”老铁匠提高了
声音。惶惑的神色从他眼里消失了,他垂下头,开始生火。他左手轻拉风箱,右手持煤铲,
眼睛望着燃烧的麦秸草。老铁匠从草铺上拿起一件油腻腻的褂子给黑孩披上。黑孩扭动着身
体,显出非常难受的样子。老铁匠一离开,他就把褂子脱下来,放回到铺上去。老铁匠摇摇
头,蹲下去抽烟。

“黑孩,怪不得你死活不离开铁匠炉,原来是图着烤火暖和哩,妈的,人小心眼儿不少。”
小铁匠打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呵欠,说。

工地上响起哨子声,刘副主任说,全体集合。民工们集合到闸前向阳的地方,男人抱着膀子、
女人纳着鞋底子。黑孩偷觑着第七个桥墩上的石缝,心里忐忑不安。刘副主任说,天就要冷,
因此必须加班赶,争取结冰前浇完混凝土底槽。从今天起每晚七点到十点为加班时间,每人
发给半斤粮,两毛钱。谁也没提什么意见。二百多张脸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脸
发红发紫,姑娘的红脸发灰发白。

当天晚上,滞洪闸工地上点亮了三盏汽灯。汽灯发着白炽刺眼的光,一盏照耀石匠们的工场,
一盏照着妇女们砸石子儿的地方。妇女们多数有孩子和家务,半斤粮食两毛钱只好不挣。灯
下只围着十几个姑娘。她们都离村较远,大着胆子挤在一个桥洞里睡觉,桥洞两头都堵上了
闸板,只在正面留了个洞,钻进钻出。菊子姑娘有时钻桥洞,有时去村里睡(村里有她一个
姨表姐,丈夫在县城当临时工,有时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约她去作伴)。第三盏汽灯放在
铁匠炉的桥洞里,照着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场上锤声叮当,钢钻子啃着石头,不时迸出
红色的火星。石匠们干得还算卖劲,小石匠脱掉夹克衫,大红运动衣像火炬一样燃烧着。姑
娘们围灯坐着,产生许多美妙联想。有时嘎嘎大笑,在时窃窃私语,砸石子的声音零零落落。
在她们发出的各种声音的间隙里,充填着河上的流水声。菊子放下锤子,悄悄站起来,向河
边走去。灯光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地上。“当心被光棍子把你捉去。”一个姑娘在菊子身
后说。菊子很快走出灯光的圈子。这时她看到的灯光像几个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儿伸到她
面前停住了,刺尖儿是红的、软的。后来她又迎着灯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儿在干
什么,便躲避着灯光,闪到第一个桥墩的暗影里。

她看到黑孩儿像个小精灵一样活动着,雪亮的灯光照着他赤裸的身体,像涂了一层釉彩。仿
佛这皮肤是刷着铜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弹性又有韧性,撕不烂也扎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点
点,肋条和皮肤之间疏远了一些。也难怪么,每天中午她都从伙房里给他捎来好吃的。黑孩
很少回家吃饭,只是晚上回家睡觉,有时候可能连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发现他从桥洞
里钻出来,头发上顶着麦秸草。黑孩双手拉着风箱,动作轻柔舒展,好像不是他拉着风箱而
是风箱拉着他。他的身体前倾后仰,脑袋像在舒缓的河水中漂动着的西瓜,两只黑眼睛里有
两个亮点上下起伏着,如萤火虫幽雅地飞动。

小铁匠在铁砧子旁边以他一贯的姿势立着,双手拄着锤柄,头歪着,眼睛瞪着,像一只深思
熟虑的小公鸡。

老铁匠从炉子里把一支烧熟的大钢钻夹了出来,黑孩把另一支坏钻子捅到大钢钻腾出的位置
上。烧透的钢钻白里透着绿。老铁匠把大钢钻放到铁砧上,用小叫锤敲敲砧子边,小铁匠懒
洋洋地抄起大锤,像抡麻秆一样抡起来,大锤轻飘飘地落在钢钻子上,钢花立刻光彩夺目地
向四面八方飞溅。钢花碰到石壁上,破碎成更多的小钢花落地,钢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
皮,软绵绵地弹回去,在空中画出一个个漂亮的半圆弧,坠落下去。钢花与黑孩肚皮相撞以
及反弹后在空中飞行时,空气摩擦发热发声。打过第一锤,小铁匠如同梦中猛醒一般绷紧肌
肉,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姑娘看到石壁上一个怪影在跳跃,耳边响彻“咣咣咣咣”的钢铁声。
小铁匠塑铁成形的技术已经十分高超,老铁匠右手的小叫锤只剩下干敲砧子边的份儿。至于
该打钢钻的什么地方,小铁匠是一目了然。老铁匠翻动钢钻,眼睛和意念刚刚到了钢钻的某
个需要锻打的部位,小铁匠的重锤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快。

姑娘目瞪口呆地欣赏着小铁匠的好手段,同时也忘不了看着黑孩和老铁匠。打得最精彩的时
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时候(他连眼睛都闭上了,呼吸和风箱同步),也是老铁匠最悲哀的时
候,仿佛小铁匠不是打钢钻而是打他的尊严。

钢钻锻打成形,老铁匠背过身去淬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铁匠一眼,两个嘴角轻蔑地往下
撇了撇。小铁匠直勾勾地看着师傅的动作。姑娘看到老铁匠伸出手试试桶里的水,把钻子举
起来看了看,然后身体弯着像对虾,眼瞅着桶里的水,把钻子尖儿轻轻地、试试探探地触及
水面,桶里水“咝咝”地响着,一股很细的蒸气蹿上来,笼罩住老铁匠的红鼻子。一会儿,
老铁匠把钢钻提起来举到眼前,像穿针引线一样瞄着钻子尖,好像那上边有美妙的画图,老
头脸上神采飞扬,每条皱纹里都溢出欣悦。他好像得出一个满意答案似的点点头,把钻子全
淹到水里,蒸气轰然上升,桥洞里形成一个小小的蘑菇烟云。汽灯光变得红殷殷的,一切全
都朦胧晃动。雾气散尽,桥洞里恢复平静,依然是黑孩梦幻般拉风箱,依然是小铁匠公鸡般
冥思苦想,依然是老铁匠如枣者脸如漆者眼如屎壳郎者臂上疤痕。

老铁匠又提出一支烧熟的钢钻,下面是重复刚才的一切,一直到老铁匠要淬火时,情况才发
生了一些变化。老铁匠伸手试水温。加凉水。满意神色。正当老铁匠要为手中的钻子淬火时,
小铁匠耸身一跳到了桶边,非常迅速地把右手伸进了水桶。老铁匠连想都没想,就把钢钻戳
到小伙子的右小臂上。一股烧焦皮肉的腥臭味儿从桥洞里飞出来,钻进姑娘的鼻孔。
小铁匠“嗷”地号叫一声,他直起腰,对着老铁匠恶狠狠地笑着,大声喊:
“师傅,三年啦!”

老铁匠把钢钻扔在桶里,桶里翻滚着热浪头,蒸气又一次弥漫桥洞。姑娘看不清他们的脸子,
只听到老铁匠在雾中说:“记住吧!

没等烟雾散尽她就跑了,她使劲捂住嘴,有一股苦涩的味儿在她胃里翻腾着。坐在石堆前,
旁边一个姑娘调皮地问她:“菊子,这一大会儿才回来,是跟着大青年钻黄麻地了吗?”她
没有回腔,听凭着那个姑娘奚落。她用两个手指捏着喉咙,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收工的哨声响了。三个钟头里姑娘恍惚在梦幻中。“想汉子了吗?菊子?”“走吧,菊子。”
她们招呼着她。她坐着不动,看着灯光下憧憧的人影。

“菊子,”小石匠板板整整地站在她身后说,
“你表姐让我捎信给你,让你今夜去作伴,咱们
一道走吗?”

“走吗?你问谁呢?”

“你怎么啦?是不是冻病啦?”

“你说谁冻病啦?”

“说你哩!”

“别说我。”

“走吗?”

“走。”

石桥下水声响亮,她站住了。小石匠离她只有一步远。她回过头去,看到滞洪闸西边第一个
桥洞还是灯火通明,其他两盏汽灯已经熄灭。她朝滞洪闸工地走去。

“找黑孩吗?”

“看看他。”

“我们一块去吧,这小混蛋,别迷迷糊糊掉下桥。”

菊子感觉到小石匠离自己很近了,似乎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声。走着,走着。她的头一
倾斜,立刻就碰到小石匠结实的肩膀,她又把身子往后一仰,一只粗壮的胳膊便把她揽住了。
小石匠把自己一只大手捂在姑娘窝窝头一样的乳房上,轻轻地按摩着,她的心在乳房下像鸽
子一样乱扑棱。脚不停地朝着闸下走,走进亮圈前,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前移开。他通情达
理地松开了她。
“黑孩!”她叫。

“黑孩!”他也叫。

小铁匠用只眼看着她和他,腮帮子抽动一下。老铁匠坐在自己的草铺上,双手端着烟袋,像
端着一杆盒子炮。他打量了一下深红色的菊子和淡黄色的小石匠,疲惫而宽厚地说:“坐下
等吧,他一会儿就来。”

……黑孩提着一只空水桶,沿着河堤往上爬。收工后,小铁匠伸着懒腰说:
“饿死啦。黑孩,
提上桶,去北边扒点地瓜,拔几个萝卜来,我们开夜餐。”

黑孩睡眼迷蒙地看看老铁匠。老铁匠坐在草铺上,像只羽毛凌乱的败阵公鸡。

“瞅什么?狗小子,老子让你去你尽管去。”小铁匠腰挺得笔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说。他用
眼扫了一下瘫坐在铺上的师傅。胳膊上的烫伤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觉完全压倒了臂上的伤
痛,那个温度可是绝对的舒适绝对的妙。

黑孩拎起一只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桥洞,仿佛“忽通”一声掉下了井,四周黑得
使他的眼睛里不时迸出闪电一样的虚光,他胆怯地蹲下去,闭了一会眼睛,当他睁开眼睛时,
天色变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着他,也照着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条交叉伸展着,他用一只手分拨着枝条,仄着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着湿
漉漉的枝条和枝条顶端一串串结实饱满的树籽,微带苦涩的槐枝味儿直往他面上扑。他的脚
忽然碰到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脚下响起一声“唧喳”,没及他想起这是只花脸鹌,这
只花脸鹌就懵头转向地飞起来,像一块黑石头一样落到堤外的黄麻地里。他惋惜地用脚去摸
花脸鹌适才趴窝的地方,那儿很干燥,有一簇干草,草上还留着鸟儿的体温。站在河堤上,
他听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铁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这时他听到了前边的河
水明亮地向前流动着,村子里不知哪棵树上有只猫头鹰凄厉地叫了一声。后娘一怕天打雷,
二怕猫头鹰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猫头鹰在后娘窗前啼叫。槐枝上的露水把他的胳膊
濡湿了,他在裤头上擦擦胳膊。穿过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这时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东
西非常清楚,连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叶儿的细微色调差异也能分辨。他在地里蹲下,
用手扒开瓜垅儿,把地瓜撕下来,“叮叮当当”地扔到桶里。扒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上有什
么东西掉下,打得地瓜叶儿哆嗦着响了一声。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个被打碎的指甲
盖儿整个儿脱落了。水桶已经很重,他提着水桶往北走。在萝卜地里,他一个挨一个地拔了
六个萝卜,把缨儿拧掉扔在地上,萝卜装进水桶……

“你把黑孩弄到哪儿去了?”小石匠焦急地问小铁匠。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儿子!”小铁匠说。

“黑孩呢?”姑娘两只眼盯着小铁匠一只眼问。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别走,等着吃烤地瓜。”小铁匠温和地说。
“你让他去偷?”

“什么叫偷?只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小铁匠理直气壮地说。

“你怎么不去扒?”

“我是他师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小铁匠眼睛一亮,对着桥洞外骂道:
“黑孩,你他妈的去哪里扒地瓜?是
不是到了阿尔巴尼亚?”

黑孩歪着肩膀,双手提着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进桥洞,他浑身沾满了泥土,像在地里打过
滚一样。

“哟,我的儿,真够下狠的了,让你去扒几个,你扒来一桶!”小铁匠高声地埋怨着黑孩,
说,“去,把萝卜拿到池子里洗洗泥。”

“算了,你别指使他了。”姑娘说,
“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萝卜。”

小铁匠把地瓜转着圈子垒在炉火旁,轻松地拉着火。菊子把萝卜提回来,放在一块干净石头
上。一个小萝卜滚下来,沾了一身铁屑停在小石匠脚前,他弯腰把它捡起来。

“拿来,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个大萝卜就尽够吃了。”小石匠说着,顺手把那个小萝卜放在铁砧子上。

黑孩走到风箱前,从小铁匠手里把风箱拉杆接过来。小铁匠看了姑娘一眼,对黑孩说:“让
你歇歇哩,狗日的。闲着手痒痒?好吧,给你,这可不怨我,慢着点拉,越慢越好,要不就
烤糊了。”

小石匠和菊子并肩坐在桥洞的西边石壁前。小铁匠坐在黑孩后边。老铁匠面南坐在北边铺上,
烟锅里的烟早烧透了,但他还是双手捧烟袋,双肘支在膝盖上。

夜已经很深了,黑孩温柔地拉着风箱,风箱吹出的风犹如婴孩的鼾声。河上传来的水声越加
明亮起来,似乎它既有形状又有颜色,不但可闻,而且可见。河滩上影影绰绰,如有小兽在
追逐,尖细的趾爪踩在细沙上,声音细微如同毳毛纤毫毕现,有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儿,
刺透河的明亮音乐穿过来。闸北边的黄麻地里,“泼剌剌”一声响,麻秆儿碰撞着,摇晃着,
好久才平静。全工地上只剩下这盏汽灯了,开初在那两盏汽灯周围寻找过光明的飞虫们,经
过短暂的迷惘之后,一齐麇集到铁匠炉边来,为了追求光明,把汽灯的玻璃罩子撞得“哗哗
啪啪”响。小石匠走到汽灯前,捏着汽杆,“噗唧噗唧”打气。汽灯玻璃罩破了一个洞,一
只蝼蛄猛地撞进去,炽亮的石棉纱罩撞掉了,桥洞里一团黑暗。待了一会儿,才能彼此看清
嘴脸。黑孩的风箱把炉火吹得如几片柔软的红绸布在抖动,桥洞里充溢着地瓜熟了的香味。
小铁匠用铁钳把地瓜挨个翻动一遍。香味越来越浓,终于,他们手持地瓜红萝卜吃起来。扒
掉皮的地瓜白气袅袅,他们一口凉,一口热,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
上吃出汗珠。小铁匠比别人多吃了一个萝卜两个地瓜。老铁匠一点也没吃,坐在那儿如同石
雕。

“黑孩,回家吗?”姑娘问。

黑孩伸出舌头,舔掉唇上残留的地瓜渣儿,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后娘能给你留门吗?”小石匠说,“钻麦秸窝儿吗?”

黑孩咳嗽了一声。把一块地瓜皮扔到炉火里,拉了几下风箱,地瓜皮卷曲,燃烧,桥洞里一
股焦糊味。

“烧什么你?小杂种,”小铁匠说,
“别回家,我收你当个干儿吧,又是干儿又是徒弟,跟着
我闯荡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铁匠一语未了,桥洞里响起凄凉亢奋的歌唱声。小石匠浑身立时爆起一层幸福的鸡皮疙瘩,
这歌词或是戏文他那天听过一个开头。

恋着你刀马娴熟,通晓诗书,少年英武,跟着你闯荡江湖,风餐露宿,受尽了世上千般苦—

老头子把脊梁靠在闸板上,从板缝里吹进来的黄麻地里的风掠过他的头顶,他头顶上几根花
白的毛发随着炉里跳动不止的煤火轻轻颤动。他的脸无限感慨,腮上很细的两根咬肌像两条
蚯蚓一样蠕动着,双眼恰似两粒燃烧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载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恩情,当作粪土。奴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怀
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炉……你骏马高官,良田万亩,丢弃奴家招赘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
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悬着,嘴巴半张开,睫毛也不眨动一下地瞅着老铁匠微微仰起的表情无限丰富
的脸和他细长的脖颈上那个像水银珠一样灵活地上下移动着的喉结。凄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
雨抽打着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来时,那旋律又变得昂扬壮丽浩渺无边,她的心像风中
的柳条一样飘荡着,同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脊椎里直冲到头顶,于是她的身体非常自
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双手把玩着小石匠那只厚茧重重的大手,眼里泪光点点,身心沉浸在
老铁匠的歌里,意里。老铁匠的瘦脸上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她仿佛从那儿发现了自己像歌声
一样的未来……

小石匠怜爱地用胳膊揽住姑娘,那只大手又轻轻地按在姑娘硬邦邦的乳房上。小铁匠坐在黑
孩背后,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听到老铁匠像头老驴一样叫着,声音刺耳,难听。一会儿,
他连驴叫声也听不到了。他半蹲起来,歪着头,左眼几乎竖了起来,目光像一只爪子,在姑
娘的脸上撕着,抓着。小石匠温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时,小铁匠的肚子里燃起了火,火
苗子直冲到喉咙,又从鼻孔里、嘴巴里喷出来。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压缩的弹簧上,稍一松
神就会被弹射到空中,与滞洪闸半米厚的钢筋混凝土桥面相撞,他忍着,咬着牙。

黑孩双手扶着风箱杆儿,炉中的火已经很弱了,一绺蓝色火苗和一绺黄色火苗在煤结上跳跃
着,有时,火苗儿被气流托起来,离开炉面很高,在空中浮动着,人影一晃动,两个火苗又
落下去。孩子目中无人,他试图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让一只眼黄一只眼蓝,可总也办
不到,他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于是他懊丧地从火上把目光移开,左右巡睃着,忽然定在了
炉前的铁砧上。铁砧踞伏着,像只巨兽。他的嘴第一次大张着,发出一声感叹(感叹声淹没
在老铁匠高亢的歌声里)。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
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
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
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
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
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铁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远很远,像一个小蝇子
的嗡嗡声。他像个影子一样飘过风箱,站在铁砧前,伸出了沾满泥土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
小手,小手抖抖索索……当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萝卜时,小铁匠猛地蹿起来,他踢翻了一个
水桶,水汩汩地流着,渍湿了老铁匠的草铺。他一把将那个萝卜抢过来,那只独眼充着血:
“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萝卜?老子肚里着火,嗓里冒烟,正要它解渴!”小铁匠
张开牙齿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个萝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来,两只细胳膊插进小铁匠的
臂弯里,身体悬空一挂,又嘟噜滑下来,萝卜落到了地上。小铁匠对准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脚,
黑孩一头扎到姑娘怀里,小石匠大手一翻,稳稳地托住了他。

老铁匠停下了嘶哑的歌喉,慢慢地站起来。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来。六只眼睛一起瞪着小铁
匠。黑孩头很晕,眼前的一切都在转动。使劲晃晃头,他看到小铁匠又拿着萝卜往嘴里塞。
他抓起一块煤渣投过去,煤渣擦着小铁匠腮边飞过,碰到闸板上,落在老铁匠铺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小铁匠咆哮着。

小石匠跨前一步,说:“你要欺负孩子?”

“把萝卜还给他!”姑娘说。

“还给他?老子偏不。”小铁匠冲出桥洞,扬起胳膊猛力一甩,萝卜带着飕飕的风声向前飞
去,很久,河里传来了水面的破裂声。

黑孩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长虹,他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间。

那个金色红萝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飞溅起来。萝卜漂了一会儿,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
它慢慢滚动着,一层层黄沙很快就掩埋了它。从萝卜砸破的河面上,升腾起沉甸甸的迷雾,
凌晨时分,雾积满了河谷,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几只早起的鸭子站在河边,忧悒地盯
着滚动的雾。有一只大胆的鸭子耐不住了,蹒跚着朝河里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浓雾像帐子
一样挡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着,雾像海绵一样富于伸缩性,它只好退回来,
“呷
呷”地发着牢骚。后来,太阳钻出来了,河上的雾被剑一样的阳光劈开了一条条胡同和隧道,
从胡同里,鸭子们望见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挑着一卷铺盖和几件沉甸甸的铁器,沿着河边往西
走去了。老头的背驼得很厉害,担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劲压下去,脖子像天鹅一样伸出来。
老头子走了,又来了一个光背赤脚的黑孩子。那只公鸭子跟它身边那只母鸭子交换了一个眼
神,意思是说:记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树滚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后也下了
河拖着桶残水,那只水桶差点没把麻鸭那个臊包砸死……母鸭子连忙回应:是呀是呀是呀,
麻鸭那个讨厌家伙,天天追着我说下流话,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边慢慢地走着,眼睛极力想穿透迷雾,他听到河对岸的鸭子在“呷呷呷呷,嘎嘎嘎
嘎”地乱叫着。他蹲下去,大脑袋放在膝盖上,双手抱住凉森森的小腿。他感觉到太阳出来
了,阳光晒着背,像在身后生着一个铁匠炉。夜里他没回家,猫在一个桥洞里睡了。公鸡啼
鸣时他听到老铁匠在桥洞里很响地说了几句话,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他再也睡不着,便踏着
冰凉的沙土来到河边。他看到了老铁匠伛偻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一个
屁股墩,等他爬起来时,老铁匠已经消逝在迷雾中了。现在他蹲着,看着阳光把河雾像切豆
腐一样分割开,他望见了河对岸的鸭子,鸭子也用高贵的目光看着他。露出来的水面像银子
一样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听到工地上吵嚷起来,刘太阳副主任响亮地骂着:
“娘的,铁匠炉里出了鬼了,老混蛋连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铺盖,小混蛋也没了影子,还有没
有组织纪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吗?瞧,在水边蹲着。”

姑娘和小石匠跑过来,一人架着一支胳膊把他拉起来。

“小可怜,蹲在这儿干什么?”姑娘伸手摘掉他头顶上的麦秸草,说,“别蹲在这儿,怪冷
的。”

“昨夜里还剩下些地瓜,让独眼龙给你烤烤。”

“老师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说。

“走了。”

“怎么办?让他跟着独眼?要是独眼折磨他呢?”

“没事,这孩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再说,还有我们呢,谅他不敢太过火的。”

两个人架着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头。

“傻蛋,走吧,走吧,河里有什么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为你狗日的让老猫叼了去了呢!”刘太阳冲着黑孩说。他又问小铁匠:
“怎么样你?把
老头挤对走了,活儿可不准给我误了。淬不出钻子来我剜了你的独眼。”

小铁匠傲慢地笑笑,说:“请看好吧,刘头。不过,老头儿那份钱粮可得给我补贴上,要不
我不干。”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滚他妈的蛋!”

“生火,干儿。”小铁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个上午,黑孩就像丢了魂一样,动作杂乱,活儿毛草,有时,他把一大铲煤塞到炉里,
使桥洞里黑烟滚;有时,他又把钢钻倒头儿插进炉膛,该烧的地方不烧,不该烧的地方反而
烧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儿去啦?”小铁匠恼怒地骂着。他忙得满身是汗,绝技在身
的兴奋劲儿从汗珠缝里不停地流溢出来。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里试试水温,手
臂上被钢钻烫伤的地方缠着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从伤口里散出来。黑孩的
眼里蒙着一层淡淡的云翳,情绪非常低落。九点钟以后,阳光异常美丽,阴暗的桥洞里,一
道光线照着西壁,折射得满洞辉煌。小铁匠把钢钻淬好,亲自拿着送给石匠师傅去鉴定。黑
孩扔下手中工具,蹑手蹑脚溜出桥洞,突然的光明也像突然的黑暗一样使他头晕眼花。略微
迟疑了一下,他便飞跑起来,只用了十几秒钟,他就站在河水边缘上了。那些四个棱的狗蛋
子草好奇地望着他,开着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着咖啡色头颅的香附草贪婪地嗅着他满身的煤
烟味儿。河上飘逸着水草的清香和鲢鱼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动着,肺叶像活泼的斑鸠在展翅
飞翔。河面上一片白,白里掺着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涩刺痛,但还是目下不转睛,好像要看
穿水面上漂着的这层水银般的亮色。后来,他双手提起裤头的下沿,试试探探下了水,跳舞
般向前走。河水起初只淹到他的膝盖,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裤头使劲卷起来,两半葡萄色的
小屁股露了出来。这时候他已经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齐往他身上扑,往他身上涂,
往他眼里钻,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坝上青香蕉一样的颜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着他的
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会儿,脚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里,裤头
全湿了,一半贴着大腿,一半在屁股后飘起来,裤头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从
脚下卷起来,抚摸着他的小腿,两颗琥珀色的水珠挂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劲抽动着。他
在河中走动起来,用脚试探着,摸索着,寻找着。

“黑孩!黑孩!”

他听到小铁匠在桥洞前喊叫着。

“黑孩,想死吗?”

他听到小铁匠到了水边,连头也不回,小铁匠只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来呀!”小铁匠挖起一块泥巴,对准黑孩投过去,泥巴擦着他的头发梢子落到河水里,
河面上荡开椭圆形的波纹。又一坨泥巴扔过来,正打着他的背,他往前扑了一下,嘴唇沾到
了河水。他转回身,“唿唿隆隆”地躺着水往河边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儿,站在小铁匠面前。
水珠儿从皮肤上往下滚动,一串一串的,“嘟噜噜”地响。大裤头子贴在身上,小鸡子像蚕
蛹一样硬邦邦地翘着。小铁匠举起那只熊掌一样的大巴掌刚要扇下去,忽然觉得心脏让猫爪
子给剐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快去拉火。师傅我淬出的钢钻,不比老家伙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颈。

铁匠炉上暂时没有活儿,小铁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炉边烤着。黄麻地里的风又轻轻地
吹进来了。阳光很正地射进桥洞。小铁匠用铁钳翻动着烤出焦油的地瓜,嘴里得意地哼着:
“从北京到南京,没见过裤裆里拉电灯。黑孩,你见过裤裆里拉电灯吗?你干娘裤裆里拉电
灯哩……”小铁匠忽然记起似的对黑孩说:“快点,拔两个萝卜去,拔回来赏你两个地瓜。

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铁匠从他肋条缝里看到他那颗小心儿使劲地跳了两下,正想说什么
没及开口,孩子就像家兔一样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时,听到菊子姑娘远远地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阳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
河堤,一头钻出黄麻地。黄麻是散种的,不成垅也不成行,种子多的地方黄麻秆儿细如手指,
铅笔;种子少的地方,麻秆如镰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样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时,如
同望着微波荡漾的湖水。他用双手分拨着粗粗细细的麻秆往前走,麻秆上的硬刺儿扎着他的
皮肤,成熟的麻叶纷纷落地。他很快就钻到了和萝卜地平行着的地方,拐了一个直角往西走。
接近萝卜地时,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满地墨绿色的萝卜缨子。萝卜缨
子的间隙里,阳光照着一片通红的萝卜头儿。他刚要钻出黄麻地,又悄悄地缩回来。一个老
头正在萝卜垅里爬行着,一边爬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着麦粒,一穴一穴地点种在萝卜垅沟中
间。骄傲的秋阳晒着他的背,他穿着一件白布褂儿,脊沟溻湿了,微风扬起灰尘,使汗溻的
地方发了黄。黑孩又膝行着退了几米远、趴在地上,双手支起下巴,透过麻秆的间隙,望着
那些萝卜。萝卜田里有无数的红眼睛望着他,那些萝卜缨子也在一瞬间变成了乌黑的头发,
像飞鸟的尾羽一样耸动不止……

一个红脸膛汉子从地瓜地里大步走过来,站在老头背后,猛不丁地说:“哎,老生,你说昨
天夜里遭了贼?”

老头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垂着手回答:
“遭了,偷了六个萝卜,缨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
子留下了。”

“怕是让修闸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点小心,中饭晚点回去吃。”

“我听着啦,队长。”老头儿说。

黑孩和老头一起,目送着红脸汉子走上大堤。老头坐在萝卜地里,面对着孩子。黑孩又惶乱
地往后退出一节,这时,密密麻麻的黄麻把他的视线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对着黄麻地喊着。他们背对着正晌的太阳,阳光照着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钻到黄麻地里,我还以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姑娘说。
“独眼龙难道又欺负他了?”小石匠说。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声二重喊贴着黄麻梢头像燕子一样滑翔,正在黄麻梢头捕食灰色小蛾的
家燕被惊吓得高飞,好一会儿才落下来。小铁匠站在桥洞前边,独眼望着这并膀站着的男女,
感到肚子越胀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来找黑孩,那语气那神态就像找他们的孩子。“等着
吧,丫头养的你们!”他恨恨地低语着。

“黑孩!黑孩!”姑娘说,
“他怕是钻到黄麻地里睡着了。”

“去看看吗?”小石匠乞求地看着姑娘。

“去吗?去吧。”

两个人拉着手下了堤,钻到黄麻地里。小铁匠尾追着冲上河堤,他看到黄麻叶子像波浪一样
翻滚着,黄麻秆子“唰拉拉”地响着,一男一女的声音在喊叫黑孩,声音像从水里传上来的
一样……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躺起来。他的身下是干燥的沙土,沙上铺
着一层薄薄的黄麻落叶。他后脑勺枕着双手,肚子很瘪的凹陷着,一个带着红点的黄叶飘飘
地落下来,盖住了他满是煤灰的肚脐。他望着上方,看到一缕粗一缕细的蓝色光线从黄麻叶
缝中透下来,黄麻叶片好像成群的金麻雀在飞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时又像一簇簇的葫芦蛾,
蛾翅上的斑点像小铁匠眼中那个棕色的萝卜花一样愉快地跳动。

“黑孩!”

“黑孩!”

熟悉的声音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坐起来,用手臂摇了一下身边那棵粗大的黄麻。

“这孩子,睡着了吗?”

“不会的,我们这么大声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这小东西……”

“这里真好……”

“是好……”
声音越来越低,像两只鱼儿在水面上吐水泡。黑孩身上像有细小的电流通过,他有点紧张,
双膝跪着,扭动着耳朵,调整着视线,目光终于通过了无数障碍,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秆分
割得影影绰绰的身躯。一时间极静了的黄麻地里掠过了一阵小风,风吹动了部分麻叶,麻秆
儿全没动。又有几个叶片落下来,黑孩听到了它们振动空气的声音。他很惊异很新鲜地看到
一根紫红色头巾轻飘飘地落到黄麻秆上,麻秆上的刺儿挂住了围巾,像挑着一面沉默的旗帜,
那件红格儿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黄麻像浪潮一样对着他涌过来。他慢慢地站起来,背过
身,一直向前走,一种异样的感觉猛烈冲击着他。

一连十几天,姑娘和小石匠好像把黑孩忘记了,再也不结伴到桥洞里来看望他。每当中午和
晚上,黑孩就听到黄麻地里响起百灵鸟婉转的歌唱声,他的脸上浮起冰冷的微笑,好像他知
道这只鸟在叫着什么。小铁匠是比黑孩晚好几天才注意到百灵鸟的叫声的。他躲在桥洞里仔
细观察着,终于发现了奥秘:只要百灵鸟叫起来,工地上就看不见小石匠的影子,菊子姑娘
就坐立不安,眼睛四下打量,很快就会扔下锤子溜走。姑娘溜走后一会儿,百灵鸟就歇了歌
喉。这时,小铁匠的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开始喝起酒来。黑孩每天
都要走过石桥到村里小卖部给他装一瓶地瓜烧酒。

这天晚上,月光皎皎如水,百灵鸟又叫起来了。黄麻地里的熏风像温柔的爱情扑向工地。小
铁匠攥着酒瓶子,把半瓶烧酒一气灌下去,那只眼睛被烧得泪汪汪的。刘太阳副主任这些天
回家娶儿媳妇去了,工地上人心涣散,加夜班的石匠们多半躺在桥洞里吸烟,没有钻子要修
理,炉火半死不活地跳动着。

“黑孩……去,给老子拔几个萝卜来……”酒精烧着小铁匠的胃,他感到口中要喷火。

黑孩像木棍一样立在风箱边上,看着小铁匠。

“你,等着老子揍你吗?去……”

黑孩走进月光地,绕着月光下无限神秘的黄麻地,穿过花花绿绿的地瓜地,到了晃动着沙漠
蜃影的萝卜地。等他提着一个萝卜走回桥洞时,小铁匠已经歪在草铺上呼呼地睡了。黑孩把
萝卜放在铁砧子上,手颤抖着拨亮炉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蓝一黄升腾到空中的火苗,他变
换着角度,瞅那个放在铁砧子上的萝卜,萝卜像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破布,难看极了,孩子沮
丧地垂下头。

这天夜里,黑孩没有睡好。他躺在一个桥洞里,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刘副主任不在,民工们
全都跑回家去睡觉。桥洞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麦秸草。月光斜斜地照进桥洞,桥洞里一片清
冷光辉,河水声,黄麻声,小铁匠在最西边桥洞里发出的鼾声。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声
音,一齐钻进了他的耳朵。石头上的麦草闪闪烁烁,直扎着他的眼睛。他把所有的麦秸草都
收拢起来,堆成一个小草岭,然后钻进去,风还是能从草缝里钻进来,他使劲蜷缩着,不敢
动了。他想让自己睡觉,可总是睡不着。他总是想着那个萝卜,那是个什么样的萝卜呀。金
色的,透明。他一会儿好像站在河水中,一会儿又站在萝卜地里,他到处找呀,到处找……

第二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月亮还没完全失去光彩,成群的黑老鸹惊惶失措地叫着从工地
上空掠过,滞洪闸上留下了它们脱落的肮脏羽毛。东边的地平线上,立着十几条大树一样的
灰云,枝杈上挂满了破烂的布条。黑孩从桥洞里一钻出来就感到浑身发冷,像他前些日子打
摆子时寒颤上来一样滋味。刘副主任昨天回来了,检查了工地上的情况,他非常生气,大骂
了所有的民工。所以今天人们来得都很早,干活也卖力,工地上的锤声像池塘里的蛙鸣连成
一片。今天要修的钢钻很多,小铁匠的工作态度也非常认真,活儿干得又麻利又漂亮。来换
钢钻的石匠们不断地夸奖他,说他的淬火功夫甚至超过了老铁匠,淬出的钢钻又快又韧,下
下都咬石头。

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小石匠送来两支钢钻待修。这是两支新钻,每支要值四五块钱。小铁
匠瞥瞥神采焕发的小石匠,独眼里射出一道冷光。小石匠没觉察到小铁匠的表情,幸福的眼
睛里看到的全是幸福。黑孩儿感到心里害怕:他看出小铁匠要作弄小石匠了。小铁匠把那两
支钢钻烧得像银子一样白,草草地在砧子上打出尖儿,然后一下子浸到水里去……

小石匠提着钢钻走了,小铁匠嘴上滑过一个得意的笑容,他对着黑孩 眼,说:“孙子,他妈
的也配使老子淬出的钻子?儿子,你说他配吗?”黑孩缩在角落里,使劲打着哆嗦。一会儿,
小石匠回到铁匠炉边,他把两支钻子扔到小铁匠跟前,骂道:
“独眼龙,你这是淬的什么火?”

“孙子,叫唤什么?”小铁匠说。

“睁开你那只独眼看看!”

“这是你的钻子不好。”

“放屁,你这是成心作弄老子。”

“作弄你又怎么着?爷们看着你就长气!”

“你、你,”小石匠气得脸色煞白,说,
“有种你出来!”

“老子怕你不成!”小铁匠撕下腰间扎着的油布,光着背,像只棕熊一样踱过去。

小石匠站在闸前的沙地上,把夹克衫和红运动衣脱下来,只穿一件小背心。他身材高大,面
孔像个书生,身体壮得像棵树。小铁匠脚上还扎着那两块防烫的油布,脚掌踩得地上尖利的
石片欻欻地响,他的臂长腿短,上身的肌肉非常发达。

“文打还是武打?”小铁匠不屑一顾地说。

“随你的便。”小石匠也不屑一顾地说。

“你最好回家让你爹立个字据,打死了别让我赔儿子。”

“你最好回家先钉口棺材。”

骂着阵,两个人靠在了一起。黑孩远远地蹲着,一直没停地打着哆嗦。他看到,小铁匠和小
石匠最初的交锋很像开玩笑。小石匠卷着舌头啐了小铁匠一脸唾沫,小铁匠扬起长臂,把拳
头捅过去,小石匠一退,这一拳打空了。又啐。又一拳。又退。闪空。但小石匠的第三口唾
沫没迸出唇,肩头上就被小铁匠猛捅了一拳,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人们惊叫着围拢上来,高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但没有人上前拉架。后来,连喊声也没
有了,大家都睁大眼,屏住气,看着这两个身段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比试力气。菊子姑娘脸色
灰白,使劲地抓住她身边一个姑娘的肩头。当他的情人吃了小铁匠的铁拳时,她就低声呻唤
着,眼睛像一朵盛开的墨菊。

决斗还难分高低,你打我一拳,我也打你一拳,小石匠个头高,拳头打得漂亮潇洒,但显然
有点飘,有点花哨,力量不很足,小铁匠动作稍慢一点,但出拳凶狠扎实,被他懵上一拳,
小石匠就要转一个圈。后来,小铁匠头上挨了一拳,有点晕头转向,小石匠趁机上前,雨点
般的拳头打得小铁匠的身体嘭嘭地响。小铁匠一猫腰,钻进了小石匠腋下,两只长臂像两条
鳗鱼一样缠住了小石匠的腰,小石匠急忙夹住小铁匠的头,两个人前进,后退,后退,又前
进,小石匠支持不住,仰面朝天摔在沙地上。

人群里爆发了一阵欢呼。

小铁匠站起来,吐吐口中的血沫子,歪着头,像只斗胜的公鸡。

小石匠爬起来,向着小铁匠扑过去。一白一黑两个身体又扭在一起。这次小石匠把身体伏得
很低,保护着自己的下三路不让小铁匠得手,四只胳膊紧紧地纠缠着,有时候,小石匠把小
铁匠撩起来,转着圈抡动,但并不能把小铁匠摔出去。小石匠气喘吁吁,满身都是汗水,小
铁匠却连一个汗珠都没掉。小石匠体力不支,步伐错乱,眼前出现重影,稍一懈怠,手臂便
被拨开,小铁匠抱住他的腰,箍得他出气不匀,他再次仰天倒地。

第三个回合小石匠败得更惨,小铁匠一个癞狗钻裆把他扛起来,摔出去足有两米远。

菊子姑娘哭着扑上去,扶起了小石匠。在菊子姑娘的哭声中,小铁匠脸上的喜色顿时消逝,
换上了满面凄凉。他呆呆地站着。小石匠爬起来,拨开菊子的手,抓起一把沙土,对准小铁
匠的脸打上去。沙土迷住了小铁匠的独眼,他像野兽一样嗥叫着,使劲搓着眼睛。小石匠趁
机扑上去,卡着小铁匠的脖子把他按倒,拳头像擂鼓一样对着小铁匠的脑袋乱打……

这时候,从人们的腿缝里,钻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这是黑孩。他像只大鸟一样飞到小石匠
背后,用他那两只鸡爪一样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帮子使劲往后扳,小石匠龇着牙,咧着嘴,
“噢噢”地叫着,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

小铁匠挣扎着坐起来,两只大手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儿,向着四周抛撒。“畜牲!狗!”骂声和
着石头片儿,像冰雹一样横扫着周围的人群,人们慌乱地躲闪着。菊子姑娘突然惨叫了一声。
小铁匠的手像死了一样停住了。他的独眼里的沙土已被泪水冲积到眼角上,露出了瞳孔。他
朦胧地看到菊子姑娘的右眼里插着一块白色的石片,好像眼里长出一朵银耳。他怪叫一声,
捂着眼睛,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黑孩听到姑娘的惨叫,便松开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把小石匠的腮帮子抓出两排染着煤灰的
血印。趁着人们慌乱的时候,他悄悄地跑回桥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上,牙齿“的的”地打
着战,偷眼望着工地上乱纷纷的人群。

第二天,滞洪闸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个工地笼罩着沉闷压抑的气氛。
太阳像抽风般颤抖着,一股股肃杀的秋风把黄麻吹得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一群群麻雀惊恐
不安地在黄麻梢头噪叫声。风穿过桥洞,扬起尘土,把半边天都染黄了。一直到九点多钟,
风才停住,太阳也慢慢恢复正常。

刚娶完儿媳妇回来的刘太阳副主任碰上了这些事,心里窝着一腔火,他站在铁匠炉前,把小
铁匠骂得狗血淋头,并扬言要抠出他那只独眼给菊子姑娘补眼。小铁匠一声不吭,黑脸上的
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红,他大口喘着气,大口喝着酒。

石匠们不知被什么力量催动着,玩儿命地干活,钢钻子磨秃了一大批,堆在红炉旁等着修理。
小铁匠像大虾一样蜷曲在草铺上,咕咕地灌着酒,桥洞里酒气扑鼻。

刘副主任发火了,用脚踹着小铁匠骂:
“你害怕了?装孙子了?躺着装死就没事了?滚起来
修钻子,这样也许能将功补过。”

小铁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抛起来,酒瓶在桥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掺着烧酒落了刘副主任一
头。小铁匠跳起来,一路歪斜跑出去,喊着:“老子怕什么,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还
怕什么?”他爬上滞洪闸,继续高叫着:
“我谁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栏杆,身子歪歪扭
扭,桥下有人喊:
“小铁匠,当心掉下桥。”“掉下桥?”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攀上石栏杆,
一松手,抖抖擞擞地站在石栏杆上。桥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铁匠双臂奓煞开,一上一下起伏着,像两只羽毛丰满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栏杆上走起来,
身体晃来晃去。他慢走变成快走,快走变成小跑,桥下的人捂住眼睛,又松手露出眼睛。

小铁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栏杆上跑着,栏杆下乌蓝的水里映出他变了形的身影。他从
西头跑到东头,又从东头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唱起来:
“南京到北京,没见过裤裆里拉电灯,
格里咙格里格咙,里格垅,里格垅,南京到北京,没见过裤裆里打弹弓……”

几个大胆的石匠跑上闸去,把小铁匠拖了下来。他拼命挣扎着,骂着:“别他妈的管我,老
子是杂技英豪,那些大妞在电影上走绳子,老子在闸上走栏杆,你们说,谁他妈的厉害……”
几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弄回桥洞里。他像块泥巴一样瘫在铺上,嘴里吐着白沫,手
撕着喉咙,哭叫着:“亲娘哟,难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师傅吧,去拔个萝卜来……”

人们突然发现,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崭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缝
的。这种布非常结实,五年也穿不破。那条大裤头子在褂子下边露出很短的一截,好像褂子
的一个花边。黑孩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回力球鞋,由于鞋子太大,只好紧紧地系住鞋带,
球鞋变得像两条丑陋的胖头鲇鱼。

“黑孩,听到了吗?你师傅让你去干什么?”一个老石匠用烟袋杆子戳着黑孩的背说。
黑孩走出桥洞,爬上河堤,钻进黄麻地。黄麻地里已经有了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麻秆儿都
向两边分开。走着走着,他停住脚。这儿一片黄麻倒地、像有人打过滚。他用手背揉揉眼睛,
抽泣了一声,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他趴下,爬进萝卜地。那个瘦老头不在,他直起腰,
走到萝卜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萝卜垅里点种的麦子已经钻出紫红的锥芽,他双膝跪地,拔
出了一个萝卜,萝卜的细根与土壤分别时发出水泡破裂一样的声响。黑孩认真地听着这声响,
一直追着它飞到天上去。天上纤云也无,明媚秀丽的秋阳一无遮拦地把光线投下来。黑孩把
手中那个萝卜举起来,对着阳光察看。他希望还能看到那天晚上从铁砧上看到的奇异景象,
他希望这个萝卜在阳光照耀下能像那个隐藏在河水中的萝卜一样晶莹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
光芒。但是这个萝卜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珑,既没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
里苞孕着的活泼的银色液体。他又拔出一个萝卜,又举出阳光下端详,他又失望了。以后的
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他膝行一步。拔两个萝卜。举起来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举,
看,扔……

看菜园的老头子眼睛像两滴混浊的水,他蹲在白菜地里捉拿钻心虫儿。捉一个用手指捏死,
再捉一个还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来,想去叫醒正在看院屋子里睡觉的队长。队长夜里
误了觉,白天村里不安宁,难以补觉,看院屋子里只能听到秋虫浅吟,正好睡觉。老头儿一
直起腰,就听到脊椎骨“叭哽叭哽”响。他恍然看到阳光下的萝卜地一片通红,好像遍地是
火苗子。老头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萝卜地里,他才看得那遍地通红的竟是拔出
来的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萝卜。

“作孽啊!”老头子大叫一声。他看到一个孩子正跪在那儿,举着一个大萝卜望太阳。孩子
的眼睛是那么大,那么亮,看着就让人难受。但老头子还是不客气地抓住他,扯起来,拖到
看园屋子里,叫醒了队长。

“队长,坏了,萝卜,让这个小熊给拔了一半。”

队长睡眼惺忪地跑到萝卜地里看了看,走回来时他满脸杀气。对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脚,
黑孩半天才爬起来。队长没等他清醒过来,又给了他一耳巴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个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谁让你来搞破坏?”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你爹叫什么名字?”
两行泪水从黑孩眼里流下来。

“他娘的,是个小哑巴。”

黑孩的嘴唇轻轻嚅动着。

“队长,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头说。

“放了他?”队长笑着说,“是要放了他。”

队长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裤头子全剥下来,团成一堆,扔到墙角上,说:“回家告
诉你爹,让他来给你拿衣裳。滚吧!”

黑孩转身走了,起初他还好像害羞似的用手捂住小鸡儿,走了几步就松开了手。老头子看着
这个一丝不挂的男孩,抽抽答答地哭起来。

黑孩钻进了黄麻地,像一条鱼儿游进了大海。扑簌簌黄麻叶儿抖,明晃晃秋天阳光照。

黑孩——黑孩——。

(原载《中国作家》1985 年第 2 期)

我为什么要写《红高粱家族》

莫 言

《红高粱家族》是我创作的九部长篇中的一部,但它绝对是我的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因为迄
今为止,很多人在提到莫言的时候,往往代之以“ 《红高粱》的作者”。这部小说的第一部《红
高粱》完成于 1984 年的冬天,当时是作为中篇写的,也是作为中篇发的。最初的灵感产生
带有一些偶然性。那是在一次文学创作讨论会上,一些老作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中
国共产党自成立之日起,有二十八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老一辈作家亲身经历过战争,拥
有很多的素材,但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创作了,因为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耽搁在“文革”当中;
而年轻一代有精力却没有亲身体验,那么他们该怎样通过文学来更好地反映战争反映历史
呢?

当时我就站起来说:“我们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个缺陷。没有听过放枪放炮但我听过
放鞭炮;没有见过杀人但我见过杀猪甚至亲手杀过鸡;没有亲手跟鬼子拼过刺刀但我在电影
上见过。因为小说家的创作不是要复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务。小说家写战争——人类
历史进程中这一愚昧现象,他所要表现的是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
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可以写战争。”

我发言以后,当场就有人嗤之以鼻。事后更有人说我狂妄无知,说我是“小和尚打伞无法(发)
无天”,说我是“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有好几次我都把自己逼到
悬崖上。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我必须马上动笔,写一部战争小说。但在落笔之前,很
是费了一番斟酌。我发现“文革”前大量的小说实际上都是写战争的,但当时的小说追求的
是再现战争过程。一部小说,常常是从战前动员开始写到战役的胜利,作者注重的是战争过
程,而且衡量小说成功与否的标准通常是是否逼真地再现了战争的过程。新一代的作家如果
再这样写绝对写不过经历过战争的老作家,即便写得与老作家同样好也没有意义。我认为,
战争无非是作家写作时借用的一个环境,利用这个环境来表现人在特定条件下感情所发生的
变化。譬如前苏联的著名电影《第四十一》,写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红军女战士,在亲手击毙
了四十个白匪军之后,担任了一次押送俘虏的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部队被打散,她
与一个英俊漂亮、很有艺术修养的白匪军官流落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天长日久,两个
人产生了感情,开始同居,各自都把自己的阶级身份忘记了。突然有一天,来了一条白匪的
大船,那个白匪军官向着大船扑去,红军女战士的阶级性也突然苏醒了,操起步枪,将白匪
军官、也是她的情人,打死在海滩上。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作家营造
了这样一个环境,把人物放进去进行试验。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灵魂实验室” 。这样的观念、
这样的写法今天看来比较合乎文学创作规律,但在八十年代初期,在经历了长期左的思想禁
锢后,还是被很多人质疑和不能接受的。

有了这样一个出发点,我开始着手构思,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家乡。我小时候,气候也和现
在不同,经常下雨,每到夏秋,洪水泛滥,种矮秆庄稼会淹死,只能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秆
很高。那时人口稀少,土地宽广,每到秋天,一出村庄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高粱地。在“我
爷爷”和“我奶奶”那个时代,雨水更大,人口更少,高粱更多,许多高粱秆冬天也不收割,
为绿林好汉们提供了屏障。于是我决定把高粱地作为舞台,把抗日的故事和爱情的故事放到
这里上演。后来很多评论家认为,在我的小说里,红高粱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植物,而是具有
了某种象征意义,象征了民族精神。确定了这个框架后,我只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这
部在新时期文坛产生过影响的作品的初稿。

《红高粱》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所住的村庄的邻村。先是游击队在胶莱河桥头上
打了一场伏击战,消灭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烧毁了一辆军车,这在当时可是了不起的胜利。
过了几天,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回来报复,游击队早就逃得没有踪影,鬼子就把那个村庄的老
百姓杀了一百多口,村子里的房屋全部烧毁。

《红高粱》塑造了“我奶奶”这个丰满鲜活的女性形象,并造就了电影《红高粱》中的扮演
者巩俐。但我在现实中并不了解女性,我描写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女性。在三十年代农村的现
实生活中,像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女性可能很少,“我奶奶”也是个幻想中的人物。我小说中
的女性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女性是有区别的,虽然她们吃苦耐劳的品格是一致的,但那种浪
漫精神是独特的。

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家必须具有独创性,好的小说当然也要有独创性。《红高粱》这部作品
之所以引起来轰动,其原因就在于它有那么一点独创性。将近二十年过去后,我对《红高粱》
仍然比较满意的地方是小说的叙述视角,过去的小说里有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
而《红高粱》一开头就是“我奶奶”、“我爷爷”,既是第一人称视角又是全知的视角。写到
“我”的时候是第一人称,一写到“我奶奶”,就站到了“我奶奶”的角度,她的内心世界
可以很直接地表达出来,叙述起来非常方便。这就比简单的第一人称视角要丰富得多开阔得
多,这在当时也许是一个创新。

有人认为我创作《红高粱家族》系列作品受到了马尔克斯的影响,这是想当然的猜测。因为
马尔克斯的作品《百年孤独》的汉译本 1985 年春天我才看到,而《红高粱》完成于 1984
年的冬天,我在写到《红高粱家族》的第三部《狗道》时读到了这部了不起的书。不过,我
感到很遗憾——为什么早没有想到用这样的方式来创作呢?假如在动笔之前看到了马尔克
斯的作品,估计《红高粱家族》很可能是另外的样子。

我认为,像我这种年纪的作家毫无疑问都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因为在八十年代以前中国
是封闭的,西方文学发生了哪些变化,有哪些作家出现,出现了哪些了不起的作品我们是不
知道的。改革开放以后大量的西方文学被翻译进来,我们有一个两三年的疯狂阅读时期,这
种影响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从而不知不觉地就把某个作家的创作方式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
来了。

为什么这样一部写历史写战争的小说引起了这么大的反响,我认为这部作品恰好表达了当时
中国人一种共同的心态,在长时期的个人自由受到压抑之后,《红高粱》张扬了个性解放的
精神——敢说、敢想、敢做。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创作的社会意义,也没有想到老百
姓会需要这样一种东西。如果现在写一篇《红高粱》,哪怕你写得再“野”几倍,也不会有
什么反响。现在的读者,还有什么没有读过?所以,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每部
作品也都有自己的命运。

《 透明的红萝卜》创作前后

莫 言

1984 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宿舍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片辽阔的萝卜
地,萝卜地中央有一个草棚,从那草棚里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的丰满姑娘。她手持一柄鱼叉,
从地里叉起一个红萝卜,高举着,迎着初升的红太阳,对着我走来。这时起床的号声响了。
我久久地沉浸在这个辉煌的梦境里,心里涌动着激情。当天上午,我一边听着课,一边在笔
记本上写这个梦境。一周后,写出了草稿。又用了一周誊抄清楚。这算不算小说?小说可不
可以这样写?我拿不准,但我隐约地感觉到这篇稿子里有一种跟我从前的所有作品都不一样
的东西。我以前的作品里都没有“我”,这篇小说里写得几乎全是“我”。这不仅仅是指这篇
作品是在一个梦境的基础上构思,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篇作品第一次调动了我的亲身经历,
毫无顾忌地表现了我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写出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对自然界的感知方式。

那时候我们同学、朋友之间还有互相看作品提意见的习惯。我把稿子给我们系里的业务干事
刘毅然,让他帮我把把关。他看完后很兴奋地对我说:“很棒,这不仅是一篇小说,还是一
首长诗!”刘毅然说他已经把稿子转给了徐怀中主任,他说主任一定会喜欢这篇小说。过了
几天,我在走廊里遇到徐主任,他肯定了这篇小说,说写得很有灵气。徐主任的夫人——总
政歌舞团的于增湘老师说她也看了这篇小说。她说小说里那个黑孩子让她很感动。

我看到,徐怀中主任把我原来的题目《金色的红萝卜》改成了《透明的红萝卜》。当时,我
对这处改动并不以为然。我觉得“金色”要比“透明”辉煌。但几年之后,我明白了主任的
改动是多么高明。

不久后,创刊不久的《中国作家》决定发表这篇小说,责任编辑肖立军。徐主任召集我们几
个同学,座谈了这篇小说。座谈发言由我整理成文字。1985 年 3 月,
《中国作家》第二期发
表了这篇小说和座谈纪要。不久,在华侨大厦,《中国作家》主编冯牧先生主持召开了《透
明的红萝卜》研讨会。汪曾祺、史铁生、李陀、雷达、曾镇南等诸位先生参加了会议并对这
篇小说给予肯定。这样,《透明的红萝卜》就成了我的“成名作”。

前年,因为编文集,我又重读了这篇小说。虽然能从中看出许多笨句和败笔,但我也知道,
我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

2006 年 9 月

漫长的文学梦

莫 言

最早发现我有一点文学才能的,是一个姓张的高个子老师。那是我在村中小学读三年级的时
候。因为自理生活的能力很差,又加上学时年龄较小,母亲给我缝的还是开裆裤。为此,常
遭到同学的嘲笑。有一个名叫郭兰花的女生,特别愿意看男生往我裤裆里塞东西。她自己不
好意思动手,就鼓励那些男生折腾我。男生折腾我时她笑得点头哈腰,脸红得像鸡冠子似的。
后来,这个那时大概刚从乡村师范毕业、年轻力壮、衣冠洁净、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肥皂气味
的高个子张老师来了,他严厉地制止了往我裤子里塞东西的流氓行为。他教我们语文,是我
们的班主任。他的脸上有很多粉刺,眼睛很大,脖子很长,很凶。他一瞪眼,我就想小便。
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训我,我不知不觉中竟尿在教室里。他很生气,骂道:“你这熊孩子,怎
么能随地小便呢?”我哭着说: “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有一次,他让我到讲台上去念
一篇大概是写井冈山上毛竹的课文,念到生气蓬勃的竹笋冲破重重压力钻出地面时,课堂上
响起笑声。先是女生吃吃的低笑,然后是男生放肆的大笑。那个当时就十七岁的、隔年就嫁
给我一个堂哥成了我嫂子的赵玉英笑得据说连裤子都尿了。张老师起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
事,训斥大家:“你们笑什么?!”待他低头看了看我,便咧咧嘴,说:“别念了,下去吧!

我说:“老师,我还没念完呢。”因为我念课文是全班第一流利,难得有次露脸的机会,实在
是舍不得下去。张老师一把就将我推下去了。我堂嫂赵玉英后来还经常取笑我,她摹仿着我
的腔调说:春风滋润了空气,太阳晒暖了大地,尖尖的竹笋便钻出了地面……
张老师到我家去做家访,建议母亲给我缝上裤裆。我母亲不太情愿地接受了他的建议。缝上
裤裆后,因为经常把腰带结成死疙瘩,出了不少笑话。后来,大哥把一条牙环坏了的洋腰带
送我,结果出丑更多。一是“六一”儿童节在全校大会上背诵课文时掉了裤子,引得众人大
哗;二是我到办公室去给张老师送作业,那个与张老师坐对面的姓尚的女老师非要我跟她打
乒乓球,我说不打,她非要打,张老师也要我打,我只好打,一打,裤子就掉了。那时我穿
得是笨裤子,一掉就到了脚脖子。尚老师笑得前仰后合,说张老师你这个爱徒原来是个小流
氓……

在我短暂的学校生活中,腰带和裤裆始终是个恼人的问题。大概是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写了
一篇关于“五一”劳动节学校开运动会的作文,张老师大为赞赏。后来我又写了许多作文,
都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念,有的还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有一篇还被附近的中学拿去当作范文
学习。有了这样的成绩,我的腰带和裤裆问题也就变成了一个可爱的问题。

后来我当了兵,提了干,探家时偶翻箱子,翻出了四年级时的作文簿,那上边有张老师用红
笔写下的大段批语,很是感人。因为文化大革命,我与张老师闹翻了脸。我被开除回家,碰
到张老师就低头躲过,心里冷若冰霜。重读那些批语,心中很是感慨,不由地恨文化大革命
断送了我的锦绣前程。那本作文簿被我的侄子擦了屁股,如果保留下来,没准还能被将来的
什么馆收购了去呢。

辍学当了放牛娃后,经常忆起会作文的辉煌。村里有一个被遣返回家劳改的“右派”,他是
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毕业生,当过中学语文教师。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经常在一起劳动。
他给我灌输了许多关于作家和小说的知识。什么神童作家初中的作文就被选进了高中教材
啦,什么作家下乡自带高级水啦,什么作家读高中时就攒了稿费三万元啦,什么有一个大麻
子作家坐在火车上见到他的情人在铁道边上行走,就奋不顾身的跳下去,结果把腿摔断
了……他帮我编织着作家梦。我问他: “叔,只要能写出一本书,是不是就不用放牛了?”
他说:“岂止是不用放牛!”然后他就给我讲了丁玲的一本书主义,讲了那些名作家一天三顿
吃饺子的事。大概从那时起,我就梦想着当一个作家了。别的不说,那一天三顿吃饺子,实
在是太诱人了。

1973 年,我跟着村里人去昌邑县挖胶莱河。冰天雪地,三个县的几十万民工集合在一起,
人山人海,红旗猎猎,指挥部的高音喇叭一遍遍播放着湖南民歌《浏阳河》 ,那情那景真让
我感到心潮澎湃。夜里,躺在地窖子里,就想写小说。挖完河回家,脸上脱去一层皮,自觉
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跟母亲要了五毛钱,去供销社买了一瓶墨水,一个笔记本,趴在炕上,
就开始写。书名就叫《胶莱河畔》。第一行字是黑体,引用毛泽东的话: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第一章的回目也紧跟着有了:元宵节支部开大会,老地主阴谋断马腿。故事是这样的:元宵
节那天早晨,民兵连长赵红卫吃了两个地瓜,喝了两碗红黏粥,匆匆忙忙去大队部开会,研
究挖胶莱河的问题。他站在毛主席像前,默默地念叨着: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是我们贫下中
农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念完了一想,其实红太阳并不热烈,正午时刻的白太阳那才叫
厉害呢。正胡思乱想着,开会的人到了。老支书宣布开会,首先学毛主席语录,然后传达公
社革委关于挖河的决定。妇女队长铁姑娘高红英请战,老支书不答应,高红英要去找公社革
委马主任。高红英与赵红卫是恋爱对象,两家老人想让他们结婚,他们说:为了挖好胶莱河,
再把婚期推三年。这一边在开会,那一边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老地主磨刀霍霍,想把生产队
里那匹枣红马的后腿砍断,破坏挖胶莱河,破坏备战备荒为人民……这部小说写了不到一章
就扔下了,原因也记不清了。如果说我的小说处女作,这篇应该是。

后来当了兵,吃饱了穿暖了,作家梦就愈做愈猖狂。1978 年,我在黄县站岗时,写了一篇
《妈妈的故事》,写一个地主的女儿(妈妈)爱上了八路军的武工队长,离家出走,最后带
着队伍杀回来,打死了自己当汉奸的爹,但“文革”中“妈妈”却因为家庭出身地主被斗争
而死。这篇小说寄给《解放军文艺》,当我天天盼着稿费来了买手表时,稿子却被退了回来。
后来又写了一个话剧《离婚》,写与“四人帮”斗争的事。又寄给《解放军文艺》。当我盼望
着稿费来了买块手表时,稿子又被退了回来。但这次文艺社的编辑用钢笔给我写了退稿信,
那潇洒的字体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摇头摆尾。信的大意是:刊物版面有限,像这样的大型话
剧,最好能寄给出版社或是剧院。信的落款处还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公章。我把这封信给教导
员看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行啊,小伙子,折腾得解放军文艺社都不敢发表了!”我至今
也不知道他是讽刺我还是夸奖我。

后来我调到保定,为了解决提干问题,当了政治教员。因基础太差,只好天天死背教科书。
文学的事就暂时放下了。一年后,我把那几本教材背熟溜了,上课不用拿讲稿了,文学梦便
死灰复燃。我写了许多,专找那些地区级的小刊物投寄。终于,1981 年秋天,我的小说《春
夜雨霏霏》在保定市的《莲池》发表了。

与《 文艺报 》记者刘颋对谈

莫 言 刘 颋

刘颋:您的创作,从开始到现在的《四十一炮》,一直都把视线定格在农村。中间当然也有
城市题材的,但只是极小的部分。可以说,一直关注农村表现农村,您是中国作家中为数不
多的一个。而您的农村题材的写作,又和一般的作家有很大的区别。能否请您谈谈您的这种
写作选择。

莫言:我觉得这好像是一种命定。我想一个作家能写什么能怎样写,大概在他二十岁以前就
基本决定了。刚开始写作时,一般都是写熟悉的生活。我最熟悉的生活,当然是农村。我
21 岁时才当兵离开家乡,当了三四年兵后开始学习写作,部队生活也了解了一些,但刻骨
铭心的记忆肯定还要回到当兵以前。我在当兵以前唯一的一次出远门是去青岛。73 年的春
天,送哥哥和侄子去青岛坐船,那次去青岛是我当时生活中的一次重大事件,也是我们村子
里的一件大事。我们村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县城。我开始写作时,虽然“四人帮”已
经粉碎了,但极左思想的影响还是很厉害,很多有名刊物的编辑给我们讲课也说要抓重大题
材,要有政治敏感性。当时我就天天看报纸,听说刘少奇要平反了,我就写了一篇《老贫农
怀念刘主席》的小说,等消息公开了,我的小说就到了编辑手里了。事实证明这样的小说是
不行的。当兵头 4 年其实我也没有离开过农村,新兵训练没有结束,我就被总参下属一个部
队抽调去了,到驻地后,心凉了半截。一个破败的小院子,两三排平房,一边堆着陈年的煤
堆,旁边就是露天厕所,半个篮球场,绳上挂着军队家属晾的孩子的尿布,满院子跑的是鸡,
前面是老百姓的庄稼地,左边是老百姓晾粉丝的地方,就是后来的龙口粉丝,后面就是制造
粉丝的作坊,臭气熏天,根本没有苍蝇和蚊子,估计它们都被熏跑了。右边是老百姓的牛棚,
里面拴着人民公社的牛或马。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了四年。这个地方比我的家乡还破烂。
过了这个寻找重大题材的阶段后,我考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文学思潮的
冲击,冲掉了原来脑子里带有很浓政治色彩的文学观念。这时候我意识到最重要的是借各种
外力来冲破我们原有的文学观念,通过这个过程发现自我找到自我,找到自我也就找到了文
学。这时候写的《大风》 《石磨》
,就开始开启了我的少年记忆和农村记忆,这种状态以《透
明的红萝卜》作为标志,它发表以后,我再也不愁没东西可写了。《透明的红萝卜》得到肯
定以后,我有了一种强大的自信:我什么都可能缺乏,比如才华等,但就是不会缺乏素材。
20 多年的农村生活,就像电影连环画一样,一部接一部地纷至沓来。它都可以写成小说,
都可以用语言描述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城市题材写得比较少的原因。因为农村题材还
没有写完,不断地有东西出现。当然客观地说,如果我不当兵离开农村,而且也在那个地方
走上了文学道路,我写的肯定也是农村生活,但那样情况下写出的农村生活跟现在写的农村
生活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我进入了城市,接受了城市的文明,受到了职业化的文学教育,
对我回顾自己的童年、发现自己的童年非常有作用。没有职业化,以前那些东西都不可能成
型。用了这种文明催化剂后,它一下子该凝固的凝固了,该变色的变色了,一切都明朗了。
也就是说尽管我写的是农村题材,但城市是对我起作用的。没有城市也就没有现在这样的农
村题材的小说。当然后来我的一些小说中也不纯然写农村,像《酒国》那个长篇。

刘颋:您离开农村已经很长时间了,就算我们常说的童年记忆,也会有用完的时候。像很多
从农村出来的作家,他们写了几部之后,可能就没有什么好写的了,转向了别的题材。而且
您现在生活在北京,难道北京的生活经验就没有冲击您的农村记忆吗?

莫言:我是 1976 年当兵的,尽管当兵头几年还是在农村的环境里,但按照习惯的说法,当


兵就是参加革命,只要是吃国库粮就算参加革命了,那我“参加革命”已经 27 年了。82 年
从河北山沟里调到延庆,84 年我考到军艺,延庆是北京的地盘,所以说我到北京已经有 20
多年了。为什么我的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北京呢,因为我觉得我的农村题材还没有写完,还
经常冒出一些让我激动的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想写。另外一个,有些作家的个人经历一两本书
写完后没有可写的了,或转向写别的东西了,我觉得我大概能知道其中的原因。比如 50 年
代的一些老作家,他们写的是亲身的经历,比如剿匪,当武工队员,小说中很多是照搬了生
活,无非是加了点文学工而已。但为什么这些小说出来后那么感人?因为生活中确实包含了
很多超出人想象的东西,比如《林海雪原》。东北森林里的剿匪本来就很传奇很惊险,如实
记录下来就会很好看。所以他们第一部作品一般是很轰动的,尤其是 50 年代,小说比较少,
每一部小说的出版都是一件大事。但写完这些后就没什么东西可写了,再写就编造了。我看
过曲波后来写的《山呼海啸》、《桥隆飙》,还看过那个写过《野火春风都古城》的李英儒重
获解放后写的一部长篇,编造得太过虚假,令人啼笑皆非,跟他们的成名作无法相比。小说
家要不要编造?当然要。不编造不是小说家,胡编乱造甚至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怎样编得真
实有说服力,这就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验。这个能力就是用自己的情感来同化生活的能力。为
什么我们这代作家可以持续不断地写,就是因为我们掌握了一种同化生活的能力。同化就是
可以把听来的看来的别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来写。可以把从某个角度生发想象出来的东
西当作真实来写。这种用自己的情感经历同化别人生活的能力,说穿了也就是一种想象力。
当编辑的大概都有这样的经历:有的作者说我写的都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是我家里
的事,但你一看还是觉得虚假。有的人就是编,但读来却感觉逼真,仿佛写的就是自己身边
的事。这就是作家的能力。要达到这个程度,第一就是要有一种煞有介事的具有说服力的语
言,当这种具有说服力的语言确立以后,读者马上就会建立起一种对你的信任。比如马尔克
斯的《百年孤独》,那肯定是瞎编的,吹得无边无沿,但他就是确定了一种腔调,吸引了你,
文本和读者建立了一种信任,达成了默契。有些明明是真的事情,但写出来别人感觉假,那
就是语言不过关。再有就是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里去,描写的是事情的过程,这就是你并
没有准确地把握到人物的性格。当然鲁迅也说过,你要写刽子手未必真要去杀人,这就是要
求作家应该有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就是当你写刽子手时你就应该把自己想象成刽子手,深入
到刽子手的内心里去。也就是说,当你写一个人物时,这个人物应该在你的头脑里活灵活现,
像相处多年一样。《檀香刑》就是这样写的。我现在生活在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信息。
你看我现在好像闲着,其实头脑里一直在忙碌着,哪一个信息有文学价值,头脑里马上就会
有一根神经兴奋起来,就像电脑里程序的待命状态一样。发现小说素材,马上就会反应。城
市的生活好像是封闭的静止的,但记忆中的故乡是一条河流,在不断地流动着,当然,最根
本的还是过去。

刘颋:你曾经说过,“故乡和人是有血脉关系的,尤其对小说家。故乡释放了无穷的自由,
但对我是一种束缚。”
“不管将来有多少故事,有什么经历,也还是要把它放回到故乡的情景
之中,这样你的故事才能活,哪怕你的故乡是一个马店,但这个道理也是会通用的。”这就
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故乡和童年记忆在一个作家身上的烙印如此深表现如此强烈的,您是
突出的一个,无论故乡还是童年记忆,在一般作家身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淡化,但在您身上,
我的感觉是,随着您离开故乡越远,年头越长,它们没有淡化而是在不断地强化,不断地被
突出。阅读《四十一炮》第一个联想是“小黑孩”,好像他们之间一直有一条线联系着,从
来没断过,虽然他们中间有不同有变化。除了您前面说的原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为什么
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到故乡里去了?

莫言:故乡对作家是一种限制。这个限制首先指的是经历上的,当然这种限制我们后来可以
突破。比如我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经历会慢慢用完。但当我把这种情感经历变成一种情感
经验,就一下和后来的生活接通了。我把在农村训练出来的思想方法感情方式,用来处理后
来听到的别人的故事,用我的童年记忆处理器,它一下就把故乡生活这个封闭的记忆和现代
生活打通了。(刘颋:也就是说,现在您的故乡是开放的。 )对。它是开放的,是一个无边的
概念。所谓故乡的限制,我觉得更是一种语言的限制。一个作家的语言有后天训练的因素,
但他语言的内核、语言的精气神,恐怕还是更早时候的影响决定的。我觉得我的语言就是继
承了民间的,和民间艺术家的口头传说是一脉相承的。第一这种语言是夸张的流畅的滔滔不
绝的,第二这种语言是生动的有乡土气息的。在农村我们经常看见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当你
听他讲话时你会觉得他的学问大得无边无沿。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非常打动人,语言本身有着
巨大的魅力。炮人炮孩子,尽管你知道他是瞎说八道,但你听得津津有味,因为你会把它当
故事听,这是一种听觉的盛宴。我想我的语言最根本的来源就在这。第三,我想,是中华民
族的传奇文学的源头,或者是一种文学表达的方式。传奇文学主要是靠口口相传的,越往前
推,识字的人越少,当然现在大家都认字了。口头的故事本来就是经过加工的,每一个讲述
故事的肯定要添油加醋,所以 200 年前一件普通事,经过口口相传,到现在肯定了不得了。
所以说,第一从语言上第二从经历上,故乡对人是有制约的。尽管后来我看了很多西方的翻
译过来的著作,也看了很多我们古典的文学作品和当代的,但为什么我的语言没变成和余华
的一样,为什么我的语言和苏童叶兆言的不一样,虽然我们后来的基础都差不多。我和余华
是鲁院同学,听的东西都是一个老师讲的,看的书也差不多,但我们的语言风格差别是十分
鲜明的。王安忆作品中的上海乡下,苏童的苏州,我觉得都是故乡因素的制约在起作用。这
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也是坏事,是无可奈何的存在事实。这样更多的作家才有存在的价值。
当然大家都试图在突破,试图在变化自己,但深水的鱼到了浅水就难以存活,是一个道理。
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千方百计把这种限制变得有弹性一点,努力地增长它,往里面填充新的材
料。我必须把故乡记忆故乡经历的闸门打开,必须把它从死水变成流动的河流,必须要学习
学习再学习,任何新鲜东西都要努力地去接受,天南海北发生的事都要过滤接受。这样说,
我小说里的故乡高密东北乡完全不是一个地理概念了,真实的高密东北乡和它已经完全不是
一回事,它是一种文学的情感的反映。而且我小时候的高密东北乡和记忆里的也不是一回事,
比如我现在回老家,就发现哪还有高密东北乡啊,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母本还是过去的那点
东西,比如说河流,街道,而且还有很多传说中的,并不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清朝的事我
不可能知道,凭的是邻居乡亲在茶余饭后或田间地头休息时说的话和典故,那些都变成了我
的东西,而且可能长时间保存突然在某一天被激活。台湾一个作家写的《旱魃》,我看到第
三页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结尾,觉得那就是我的故事,我在十二三岁时听过的。

刘颋:您的作品一直没有离开农村的土地,但您和很多作家写农村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我们
注意到,您的作品如果连贯起来其实就是农村的心灵史,不知道您是否有意在这方面创作一
部完整的,比如表现百年农村心灵史的作品?

莫言:你说的是《静静的顿河》一样的作品吧。其实我们国家六十年代是有人可能完成这样
的作品的,但时代限制了他们的才华。从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又是五十多年,这五十多年的
乡村生活,其实并没有得到深刻的表现,如果能把这五十多年写出来,肯定是了不起的,这
五十多年发生了多少悲喜剧荒诞剧啊?写出来,很可能成为经典。但我也有些疑问,当今这
个时代,这样的书还有人看吗?

刘颋:现在的读者并不拒绝经典,而是目前也没有经典可以期待。

莫言:读者对经典不要有太大的期望,每个时代,能产生几部经典就行了。即便发动全国的
作家来制造经典,即便设上几亿的文学基金,给作家们提供优裕的创作条件,也无济于事。
经典恰恰是在油灯下窑洞里写出来的,经典是淡化了经典意识之后写出来的。经典都是作家
孤独心灵的产物,轰轰烈烈,标语口号,披红戴花,敲锣打鼓,那是大炼钢铁,不是写作。

刘颋:关于您的作品,我的一个阅读记忆,好像您的小说中所有的动植物都是活的,都是有
生命的。《四十一炮》中,似乎每一个物件都是活的。在您的作品中,看到的是您对每一个
生命每一个个体的灵性的表达和尊重。

莫言:台湾的出版社刚给我寄来了他们翻译的马尔克斯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万物都有
生命,问题是怎样唤起它们的灵性。”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并没有刻意要表达他们的灵性,
那为什么在我的作品中有些动植物仿佛能够通灵呢?我想这还是和我的童年有关系。我 11
岁辍学,辍学后有过一段大约三五年特别孤独的时候。那时候还是生产队,11 岁的孩子连
半劳力也算不上,只能放一放牛、割一割草,做一些辅助性的劳动,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牛。
一天挣三个工分。牵了牛到荒地去,早上去晚上回,中午自己带点干粮,整整一天,太阳冒
红就走,直到日落西山才回。一个认得点字的孩子,对外界有点认知能力,也听过一些神话
传说故事,也有美好的幻想,这时候无法跟人交流,只能跟牛、跟天上的鸟、地上的草、蚂
蚱等动植物交流。牛是非常懂事的,能够看懂我的心灵。这样一直到十五岁,成了半劳力,
可以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这三五年真的是太孤独了,想说话又没有说话的对象,有时
候在田野里大喊大叫,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缓缓飘过的白云,看天上鸣叫的小
鸟,胡思乱想。我对鸟也很了解,像云雀。它在天上叫我就能准确地在地上找到它的巢。我
曾经把麻雀的幼鸟放到云雀的窝里,看着云雀把它养大了。我就猜测云雀母亲看到自己养大
的这个怪物后的心情。84 年我写了一个中篇《球状闪电》,很多动物植物都有心理活动。听
到的故事对我也有影响。农村是泛神论,万物都可以成精,比如一棵大树,百年之后就是老
树精了,我们村头就有这样一棵树。还有蛇。我对蛇的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有种
心灵感应。村里的一个老坟头上面长了茂密的小树,我感觉里面有蛇,喊一声,果然就有一
条小蛇游了出来。小时候为什么我是不受家长喜欢的孩子呢,就是因为我的胆子太小,想象
力太丰富。割草的时候胆大的孩子很快就割满一箩筐回家了,我总是很长时间还割不满。有
草的地方我就害怕有蛇、有刺猬,但又盼望着草里有小鸟,发现有小鸟就爱不释手,怎么还
能割草?发现蛇就不断地摸乱头发,因为传说只要头发的根数被蛇数清,人的魂就被蛇摄去。
然后就召唤孩子们来打。只要发现一条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哪里还能割满草筐?小时候
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怕,至于究竟怕什么,也说不清楚。孤独的童年生活和听了太多这样的故
事,导致了我不怎么和人交流。这和城市孩子不一样。所以我想,是不是科技越发达的地方,
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就越退化。

刘颋:但这种人和自然的交流对文学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莫言:(笑)所以我认为,要训练一个作家的话,小时候应该把他放到一个没有电的地方。
晚上太明亮了,童话就没有了,想象力也就萎缩了。有一年和王安忆一起去瑞典,我就知道
了丹麦产生安徒生是和那时候他们特别落后有关系。因为他们靠近北极,有一个漫长的冬天,
白天只有三四个小时,晚上一家人围坐火炉,这不产生童话产生什么?如果到了北京上海,
灯火通明,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尘毕现,童话就消失了。所以有电灯以后就没有童话了(笑)。

刘颋:我看过一个材料,说王安忆最喜欢的作家就是您。

莫言:这是《北京晨报》前几年登的。我想那是王安忆答记者问时随口说的。马上被记者捕
捉了,变成了一个标题,显然缺乏深思熟虑。

刘颋:可我感觉王安忆说话是很慎重的,她不会随意说,也不会说违心的话。

莫言:我觉得她这么说,是因为我和她在创作上反差比较大,离得比较远。如果一个人发现
别人的东西写得和自己很相似,他是不会喜欢他的。我写农村,她写上海,她当然也写过农
村,她是写苏北的。但是我觉得她是用城市的眼光写的,当然写得也非常地道,但是还是不
一样,视角不一样。

刘颋:我感觉您和她之间还是有共通之处。就是作品中对心灵、对世界、对每一个生命体都
非常关注,是一种内心的真诚的关注。

莫言:我想这是任何作家都不能忽视的一个问题,就是对人物内心的关注。我记得文学界上
个世纪 80 年代有个讨论,就是文学要向内转,作家应该从人物的内心出发写作。

刘颋:作家要具备一种能力,能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去。

莫言:或者说在某一瞬间自己的内心完全和人物的内心同化,这和戏剧演员在舞台上的移情
还不一样。《檀香刑》中刽子手浸泡檀香木时的心理,完全是一种想象,我相信历史上没有
过,杀一个人哪用得着那么费事。

刘颋:那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结和举动。

莫言:它要求写作的时候要自信。而且某个时候,我就是他,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认为我应
该得到这种荣耀(被太后赏赐)。那么细节紧接着就来了,既然我是把刽子手这个职业看得
无比荣耀的,那我就是在替皇帝做事,我就是国家法律物化的表现,国家法律最后就体现在
我身上。既然如此神圣如此庄严,那檀香刑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刑具的制作都是非常庄严的事
情。

刘颋:您给他找到了庄严的依据。

莫言:对,为了发扬刽子手行当的职业精神。也是一种表演。受刑执刑都是戏。

刘颋:《檀香刑》是想象力的大爆发,您的文学创造力也是受到人们承认的。但当代文学的
想象力似乎成了一个问题。还有就是现在的作品中表现出的讲故事的能力。比如说,我们就
可以说,莫言有很强的讲故事的能力,但似乎现在的一些作家不屑于讲故事。想象力、讲故
事的能力在文学创作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位置?

莫言:讲故事的能力就是想象力。有的人可以讲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就因为他有想象力。
当然想象力比讲故事的能力要宽阔一点。语言方面调动词汇方面,都是需要想象力的。小说
的结构,也需要想象力。语言方面,确定叙述的调门就好像电脑里确定了一套程序,它会自
动搜索需要的语言。比如写一个省委书记,肯定有一套他的词汇,讲一个老农民,他也有他
的一套词汇。但归根到底是需要想象力的。有些比喻,像《围城》里的,婚姻比做鸟笼,像
这种精彩的比喻是都需要想象力的。如果对一个文本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比喻用的多少,
可以显示出这个作家想象力的强弱。当比喻用得多而贴切有创意时,这个作家的想象力就是
比较强大的。当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用什么比喻或是一些烂透了的比喻,起码就是他
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够。再有一个是故事的编撰。编得合情合理又出乎意外,这就是一种想
象的能力。现在不少作家编故事的能力都很强,写电视电影剧本时,主要是编撰故事。但有
时就是差那么一点点,结果就完全不一样。

刘颋:说到讲故事,现在很多作家似乎不屑于讲故事。

莫言:有一种认为是,最好的小说是不讲故事或淡化故事的。这种淡化故事的倾向在 80 年
代中期就开始了,它主要受西方的影响。一些人认为传统的讲故事的小说已经耳熟能详了,
要进行小说革命,要全面革命。不仅革掉语言,而且要改变小说最基本的要素。有人就淡化
故事,但淡化故事并不等于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短篇可以,像马尔克斯的《伊丽莎白在马孔
多时的观雨独白》,就写一个女人看着窗外的暴雨胡思乱想。但如果是长篇,或是一个中篇
小说,没有故事,那怎么读?而且在现在,它拿什么去吸引读者?我一直强调小说的第一个
因素是小说应该好看,小说要让读者读得下去。什么样的小说好看?小说应该有一个很好的
故事精彩的故事。因为所谓思想、人物性格的塑造、时代精神的开掘,所有的微言大义,都
是通过故事表现出来的。而且做评论文章,单纯从结构和文体,也是没有多少话好讲的。所
以我认为还是应该有故事,而且应该有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在长篇小说里,更应该有让人看
了难以忘记的故事,这样才有可能产生让人难以忘记的可以进入文学画廊的典型人物,那些
美丽的语言才有可能附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故事淡化的短篇存在,像孙甘露的一
些小说,《信使之函》等,但后来的第三、第四、第五篇还有人读吗?我觉得作为一种实验
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所有的长篇所有的小说都这样了,那将是小说的末日。

刘颋:您刚才说电视剧都在讲故事。但我的感觉是在滥讲故事,讲烂故事,模式化了。一方
面现在的电视剧不好看,很多导演也把目光投向了作家,另一方面,小说家现在的写作也有
小说剧本化的问题。您是比较早触电的作家,不知道您关注过这些问题没有?

莫言:这是个老问题了。一是电视剧好看的不多,这也不能勉强,因为电视就是一种商业性
的操作。很多导演在拍电视剧时不把它当艺术作品来拍。有很多时候是一种捞钱的手段。因
此不要指望所有的电视剧好看。但每年还是有那么几部值得看的。为什么不好看,同类题材
克隆的太多。还有就是现有的限制制约了电视剧的精彩。比如现在一些现实题材的,没办法
深入。我在《检察日报》工作,了解了很多贪污反贪之类的事情。我也写过,也和别的作者
写的差不多。比如涉及到公检法自身的腐败黑暗,怎么把握尺度?还有一些影视化的小说,
作家创作时就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导演的注意,这完全是一种功利行为。但这样做是无可厚
非的。但我的经验是不能这样做。如果一开始就考虑我的小说要改编影视剧,那小说写得肯
定就变了。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写小说,绝对不要去考虑影视。而且,真正的好导演,他不需
要你向他靠拢,他会向你靠拢。这个我有亲身经历。写《红高粱》时,谁想到要改编电影啊?
而且那时候我觉得我离电影非常遥远,但张艺谋看了后很激动。后来大概是 90 年时,张艺
谋找到我,说想要我写一个农村题材的场面宏大的有意义的故事。我给他写了一个。他说,
你千万不要想张艺谋改变电影的事,你就按你的小说写。但事实上做不到。我写的时候,加
强了故事性加强了悬念,注意到哪个细节可能在电影里会有用,写出来的这个中篇《白棉花》,
我认为是我的中篇里不成功的,简直就是把有意思的东西给糟蹋了。张艺谋看了,他认为也
很难拍。他看了以后没被我打动。为什么我千方百计想向他靠拢的时候打动不了他,而在我
根本不知道他的时候他反而被我的小说吸引来了呢?所以我认为,不要向什么靠拢,好的小
说自然会吸引好的导演。千方百计的靠拢也许反而背离了影视。或者说,如果真的想搞影视,
就不要经过小说这个环节。从一开始就按影视剧本来构思。还有,好的影视作品,都是有很
强的文学性的,尤其体现在它们的台词上。给我留下的印象的像《大明宫词》,虽然它的台
词过于优美了,像话剧,但毫无疑问它充分考虑了台词的文学性,而这也恰恰是它的特点。
《走向共和》台词也很精到,人物的台词让人觉得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让人信服。

刘颋:您的小说语言,有评论家用“汁液横流”来评价,而您在《四十一炮》后记中也说是
“语言的浊流冲决了堤坝”,可以想象,需要什么样的语言的洪流才能冲决一个堤坝,小溪
流是不可能冲决一座堤坝的。您自己认为,《四十一炮》的语言有点转,转到了有点优雅上,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您语言上一以贯之的“狠”,而且您的语言还被称为“动物语言”,这个动
物,一是指没有羁绊和规范的野性,二是动物性。您一直强调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些来自
读者和评论界的概括,您怎么理解?

莫言:我觉得语言就是一种说服力。对语言的技术化的量化的分析是很困难的,有一些可以
量化,比如常用的词汇;但作家的语感是无法量化的,语感是有独特性的,我们读鲁迅读沈
从文,差别是很明显的。我相信让鲁迅和沈从文讲同一个故事,两篇小说都会是好小说。在
这个意义上,故事不重要了。他们的语言本身就已经变成了艺术,成了小说。故事情节是附
在语言之上的。80 年代中期一批年轻作家要消灭故事,可能就从这来的。所以它也是有道
理的。

真正写到那种泥沙俱下的时候,是一种下意识。所有的词汇都不是想出来的,是它自己涌出
来的。再有就是你对笔下写的东西的认知深度。至于为什么会进入这种状态,我觉得作家自
己是很难进行条分缕析的。有时候过了 10 年 8 年后再读原来的作品,还会纳闷:这词从哪
来的,我怎么现在想不出来。我的语言的形成,主要还是和童年的关系,和原野乡村文化有
关系。当然后来的学习丰富了我的语言。

刘颋:对您的创作,陈思和认为,是革命性和破坏性相结合。

莫言:我的确没有想到过要革谁的命。但这种感受这种情绪是有的。现在回忆 80 年代在军
艺学习时,就是感觉到不服气。我就觉得你们写的东西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东西,为此当然
得罪了很多人,说了很多刻薄的话。好小说是什么样的,你让我说,我真说不出来,但我就
是觉得当时文坛走红的给了很高声誉的作品不好,我觉得这不是我要写的小说。当然只能用
作品来说话。我觉得作家的气是很重要的。当你处在胸怀大志急于想表现又表现不出来的时
候,那时候可能就把你的很多潜能都调动起来了。一旦稳定下来有评论家这样那样指点后,
我的创作反而进入了比较难的时候。现在我就进入了一种创作要特别小心的时候。

刘颋:这个小心是什么意思?

莫言:这个小心就是千方百计地减少对自己的重复,但是是非常困难的。比如说《四十一炮》,
我尽量想写得语言和《檀香刑》不一样,但读者可能还是感受到一以贯之。可能语言内核的
东西还没有变掉。故事变化很容易,比如我可以写一个《师傅越来越幽默》这样的作品,但
它为什么会有不像的感觉呢?就是因为语言没有说服力。这个不像就产生于我写这个人物时
没有像其他人物一样,我在某一时刻可以变成他。因为我毕竟对这么一个老工人的心态不是
特别熟悉。当然我也接触过这样一些老工人。他放在县城里我还是很熟悉的,但放在大城市
里就不熟悉了。《师傅越来越幽默》的故事如果放在县城放在乡镇可能就好一些。第一我有
自信啊,我一有自信我的语言就有说服力。当然《师傅越来越幽默》你看了也挑不出什么毛
病,但可以感受到它缺少说服力。

刘颋:您自己认为,
《檀香刑》是您创作的一个分野,此前多少还是受的魔幻现实主义影响,
此后完全转到了本土的乡土文化。但就像您刚才说的,我感觉您的创作从始至终是有口气贯
穿下来的。对民间传说、民间文化的继承一直没有变,只是在表现方式、结构或叙述方式上
发生了一些变化。内核是以一贯之的。

莫言:我觉得是这样的。地方小戏是民间文化中对我产生影响的很重要的艺术样式。这些东
西在我过去的小说里肯定已经发生作用,《透明的红萝卜》
《檀香刑》里都有,后者用小说的
方式来写乡村的戏剧,这个时候作家的主观意图就比较明确了。这也很难说好还是不好。

刘颋:韩少功的丙崽,阿来的土司二儿子,您的炮孩子和肉神,都是有种通灵色彩的形象。
如果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都是非正常的。但恰恰是这样的形象,往往使作品内涵更
丰富。为什么塑造这样形象的作品往往更吸引人或更容易成功?

莫言:这确实是世界文学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回想一下,这样的主人公是太多太多了。格拉
斯的《铁皮鼓》,伦兹的《德语课》,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
,欧·本茨《饥饿的道路》,这
种傻孩子或超常孩子,为什么会有说服力呢?我想,这样的小说反映的都是打破了平庸的非
正常的奇特生活,通过这样的孩子的眼睛看来是不是更准确一点。再有,我的小说为什么要
确定罗小通的炮腔炮调,就是考虑到这种生活的说服力。我怕读者难以相信这种生活的说服
力,所以我就先框定这是一个炮孩子的炮言炮语。他在讲述的时候就是一种创造,不要用现
实的条框来框定。这是可以从创作心理学上来研究的一个课题。很多世界的国内的著作都有
这种超常的小孩在里面,一群傻瓜。傻孩子现在太多了(笑)。也可能傻作家太多了,很多
题材雷同。我刚给《小说选刊》原创版写那个《火烧花篮阁》的结尾:接下来的故事,无论
他怎样努力地想不落俗套,都会变成对时下流行小说的拙劣摹仿。

时下一些作者挖空心思搞一个创新,回头一看,又落入另一个圈套了。怎么办?只能尽量做
到不重复自己也不重复别人,但实际上你以为没有,其实还是在重复。

刘颋:
《四十一炮》的后记您有一句话,说“我不谈思想”。在您和大江健三郎的对话中,也
有一句话:“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有一颗农民的良心,不管农民采取了什么方式,但我
和农民的观点是一致的。”这是谈到《天堂蒜薹之歌》时说的。
“我是从乡村出发的,我也坚
持写乡村农村,这看起来离中国当今的现实比较远,如何把我在乡村小说中描写的感受延续
到新的题材中来,这是我思考的问题。因为我写的是小说,而不是大批判的文章。”
“经过了
一段创作以后,我发现作家是不能脱离社会的。一个作家可以千方百计地逃避现实对你的影
响,但现实会过来找你。”前面谈到的这些作品,看上去好像离现实有一段距离,但是否从
这样的角度反而更利于切入我们生活的本质?表现生活的力度更大更直接一些?就像您离
开高密东北乡后,因为距离反而获得了更好的表达?

莫言:作家写的时候未必会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实的影响还是有的,我读《爸爸爸》,这个
小说对“文革”的批判的意图是非常明确的。《尘埃落定》中,可以看到阿来的藏人立场。
《四十一炮》,我尽量地把这个故事变成童话或寓言,但罗小通讲到九十年代的农村时,我
对农村的看法也是掩盖不了的。我没有批判老兰,没有骂老兰,但实际上我对他的态度是明
显的。作家应该尽量往后藏,不谈思想不代表没有思想,我对老兰这样的人物肯定是持一种
批判的态度的。但是不是这个小说就完全把他掩盖住了呢?我并不知道。当然有些作家可以
在作品里直接表达爱憎表达思想。我的意思是,我不代替人物说话。既然是罗小通这个炮孩
子在讲话,那么所有的思想都是罗小通的,现实生活中,我对老兰这种人物深恶痛绝,但罗
小通对他很赞赏;我对父亲这样的人物有同情,但罗小通是瞧不起的。这也是文学作品的批
评方法的问题。究竟怎样看待作家和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究竟怎样把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中
人物的思想区分开来?当然,作家的思想最终也制约他对小说素材的选择,也制约了他作品
水平的高低,但完全把作家思想和小说人物的思想画等号,这种批评方法非常的陈旧。

刘颋:在这个作品中,无论罗小通最后怎样,读者是能读到一种非常尖锐的批判的。

莫言:写作时,我在里面也表达了很多的讽喻。起码我觉得是对现在社会人的变态的夸大的
欲望的一种批判,罗小通在吃肉上表现出的病态和夸大,以及肉神庙、肉神节,就是人的非
正常欲望的表现。和尚的性史,就是对现在泛性的讽刺。写《酒国》时,这个主题也是非常
鲜明的:对酒文化的反讽和批判。但我没必要自己跳出来骂,这就是我说的不谈思想的意思。
作家的思想没有直接表现而读者能感受到,这是一种最好的境界。
刘颋:现在有一些作家,不谈批评,不谈思想,这个不谈和您说的不一样。您觉得,小说家
要不要批判精神?小说应不应该有批判精神?

莫言:小说家应该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实际上每个人都在批判,作家不能简单跳出来,像骂
大街的,但这种批判精神应该是支撑小说的时代精神。你选择了作家这个职业,你就选择了
一个反叛者的行当。扮演了一个反叛的批判的角色。任何一个时代的好作家都是扮演了一个
批评者的角色。像铁凝、王安忆、张平,他们的作品中都有着批判的精神,但表现方式却是
大不相同。

刘颋:这也正是为什么读者老百姓喜欢他们的作品的原因。

莫言:如果真是要歌功颂德,看《人民日报》就行了,还要看什么小说。

刘颋:您现在在山大文学院带研究生。原来是作家纷纷到学院去充电,现在是作家纷纷到学
院去讲课、任教,对此您有什么体会?

莫言:我觉得我是不称职的。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学者型,还有一种,像台湾说的,叫素人
作家。我更多地还应该是素人作家,靠灵性、直觉、感性和生活写作,不是靠理论、知识写
作。当然,有一种作家是完全可以到大学里去当博导的,像叶兆言,格非,他们都是读书破
万卷的,又家学渊博。而且他们掌握了做学问的全套的方法,我觉得我是滥竽充数。再有一
种,像王蒙、梁晓声,他们也可以当教授。他们经验很丰富,理论的能力很强,口才也好。

刘颋:您不觉得作家介入到当代文学的教学,对这个学科的发展对文学的发展来说是有利的
吗?

莫言:总体上说,我觉得这个现象是好现象。但乱套了也不好。如果每个大学里掺杂这么一
两个作家,起码可以消灭学生对作家行当的神秘感。

本书由“行行”整理,如果你不知道读什么书或者想获得更多免费电子书请加小编微信或
QQ:491256034 小编也和结交一些喜欢读书的朋友 或者关注小编个人微信公众号 id:
d716-716 为了方便书友朋友找书和看书,小编自己做了一个电子书下载网站,网址:
www.ireadweek.com QQ 群:550338315

2003 年 9 月

1、小编希望和所有热爱生活,追求卓越的人成为朋友,小编:QQ 和微信 491256034 备注


书友!小编有 300 多万册电子书。您也可以在微信上呼唤我 放心,绝对不是微商,看我以
前发的朋友圈,你就能看得出来的。
2、扫面下方二维码,关注我的公众号,回复电子书,既可以看到我这里的书单,回复对应
的数字,我就能发给你,小编每天都往里更新 10 本左右,如果没有你想要的书籍,你给我
留言,我在单独的发给你。
3、为了方便书友朋友找书和看书,小编自己做了一个电子书下载网站,网址:
http://www.ireadweek.com
4、小编自己组建的 QQ 群:550338315

扫此二维码,添加我的微信公众号,
扫此二维码加我微信好友
查看我的书单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