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 拉面者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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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面者》马建

《拉面者》自序
离开中国大陆后,常被人们的询问困扰:你是否活得轻松了。

友人们关注的是我的躯体(他确实站在了自由之地),而且采用了想像,以为躯体会和灵魂
都一走了之。

人是不朽的,福克纳说。他们能在任何地方生存。我惊讶中国人的不朽,而且注意到他们
为生存繁衍出的姿势。我的族类没有表情,连声音都不能肯定,他们组成了一个个城市,然后就
陶醉地栖息在其中。

你用笔尖挑一挑就会发现落满牛粪的蝴蝶都会舞动。这是些可以舞动又美丽的生命。我曾
经抓了几只分别寄给了一些美丽的姑娘。她们都无可挑剔。牛粪汁养育了众生。作为一个作家应
先知于同类的体验,因为他可以付诸行动或付诸意义。只要他能敢于碎尸自己。

存在的平面上是对立物的认可。这里包括遗传和空间事实发现或超越发现。中国人历来就
能从面团中拉出千丝万缕,再把时间溶入空间。

这篇小说是地地道道的时代产物,像一堆可以踩出响声还亮闪闪的玻璃碎渣,不会永恒。
它无法和巴赫的音乐那般纯粹。它有旋律,旋律中有各种配器,演奏这作品的地点只能在没有听
众的中国。好在器乐本身就是听众。

我也试图从龌龊中逃出,走向纯粹,那里可见到冰峰和秋季干枯的柏树。这努力也许会耗
尽终生精力。但是,今天,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可能纯粹的。在这里超脱已成了最现实的诱惑。
所以,在汉字的字里行间我超越了。

专业作者或注意者
书房正对着另一栋楼的厨房的窗。
中午或黄昏时分,阵阵油香“轻轻地或猛地钻进了我的鼻子和胃”。他在开始与献血者的
谈话时,就这样表达了出来。
现在,他已经熟悉了至少来自三家厨房的气味。那味道对于住在八楼(最高一层)的他是必
须习惯的。如果六楼的湖北佬(他断定)不把令人憎恶的辣子散布开来的话,下面几层他都会嗅
到。专业作者常把各种令人陶醉的气味开窗放进,然后,双目离开桌面上一直空白的稿纸,进入
陶醉状。对面的厨房很合他胃口,如果不太严格要求的话,今天下午他就陶醉在煲鱼头汤的气味
里。那种大鱼头他在菜市场上见过,只要买半个脑袋就可以了。当那家的中年妇女把上等香菇—
—是从超级市场买的——撒到沙锅里的庄严时刻,他——专业作家——已入不惑之年——身体微
胖——单身——又陶醉在香气之中。他还常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一位个子矮小的男人,在众
多的厨具和垂下来的抹布、腊肠、金华火腿(又是高档食品)之间时隐时现。如果不是那个嗡嗡叫
的抽油烟机,他原本可以听到他们说话,从而判断矮子是丈夫还是儿子,或是某位中国的犹太人
——潮州商贩。他常对着稿纸思索这件事。今天,知心朋友——献血者到来之前,他不时焦躁地
低声诅咒那个厨房:姜!混账东西,我日你姥姥,鱼汤必须放姜!
星期天下午,献血者照旧来到他门面前。他在他上楼梯时就知道了,那是抽了血之后的脚
步,忽重忽轻,悠然自得,自命不凡——像诗人一般,因为这一天,他将带着酒(一般是一瓶安徽
产的贡酒或湖北的养命酒)、烧鹅、鸡蛋(真正的红皮蛋)和专业作者爱吃的五香蚕豆。他们照旧把
酒喝下去,在头昏脑涨中翻找生活碎片,互相倾诉或排斥,体会食物进入胃部的阵阵磨擦的惬
意。血客还故意令专业作者痛骂他,那种骂是非常愉快的,是靠血度日的生命里不能缺少的精神
享受。
“你救了些不可救药的人,日你姥姥。你是伟大的卑贱者。”血客常在昏糊中听到这些
话。

他俩一起把食物倒进盘子,把酒斟好,铺上吐骨头用的稿纸,专业作者还仔细地把稿纸从
中间撕开,作为擦手和嘴的纸巾(这举止很像他爷爷生前的习惯。那老头用的是一块抹布)。然
后,各自坐下。专业作者将自己塞进那只公家发的旋转式黑色皮椅,专业献血者坐的是塑料凳。
“你痛苦吗?”血客总是用类似的话勾引作家。“上个星期你好像说到什么悲剧?”
“上个星期我以为是痛苦,去年我认为是悲剧。今天我认为生活是麻烦。明天我可能就真
的厌倦了,如果我再写不出他们的话。”专业作者在酒没下肚时,声音总是干干巴巴,像在做
戏。
“你不是讨厌他们吗?为什么还要写,你骂他们是草民,是垃圾,骂我是渣滓,你为什么又
想写?”这时,血客的脸和刚进屋一样,是苍白的。
“我要把他们变为艺术,虽然他们永远看不到。”作者四下看了看或把头转了转:“他们
少吃姜,日他姥姥。”

献血者或满意者
没有端酒杯,他把一块最肥的鹅肉,也许是屁股,用筷子迅速夹进嘴里。大概是由于专业献血的
原因,他对营养的东西,有其本能的观察力或者吸收能力。还像个别读者说的那样,他确实能在
第一口就抓住事物的本质并毫不浪费地嚼烂。
“你的嗅觉极好。”他吞下之后说。
“我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活着,他们常常有进有出,匆匆忙忙,好像活得挺紧张。”作家
说。“我干了七年多了。”献血者把头低到稿纸上吐着骨头渣子。骨头的暗红色血浆在稿纸上变
硬。
“我也干了七年。”专业作家的脖子随着咀嚼,不断挤着那些人到中年的肥腻腻的肉褶,
吃食物的脑袋似乎在哭泣。在献血者眼里,这张脸很快像以往喝酒之后——涨成个烂核桃。
“我不动什么脑筋就有吃的。”他想激作家说话。“但是,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
这是他七年来常使用的句子,特别是在作家面前。在他第二次献血以后,专业作者抱着他哭了:
“这里面有很多痛苦的体验。”作家说。

“姜切成大薄片,吸收鱼汤里的腥气,这是基本常识。”作家把骨头吐到稿纸上,低着头
说。“一切要从头做起。”
献血者望着作家稀疏的头发,有丝丝智慧往四周散开。
献血者叫瓦西里,这绰号是插队时留下的记忆,他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当晚的梦中大声
说:“啊!瓦西里。”可惜的是,他没有电影中瓦西里那么高大强壮。他回到城市以后,便游荡在
大街小巷,由于没有特殊技术和后门,二年里没找到正式工作。后来在西城区找到了一份淘大粪
的临时工作,他不懂得在挑大粪时桶上要放木板。裤子的臭味怎么也洗不掉,只好以一元五角卖
给一位农民。在拥挤的献血队伍中,他平生头一次拿到了四十五元的营养费和购买猪肝的证明,
还有五斤鸡蛋票。人生最大的愿望就这么突然降临了。他把猪肝证明和鸡蛋票往桌上有力地一
拍,父母和姐姐也在这刹那把他另眼相看了。他成为家庭支柱。当瓦西里替纺织厂献血得了一张
凤凰牌自行车票以后,他的声誉传遍四周邻居。他的家很快成了邻居的聚集聊天的地方。西城区
三个千人大工厂为完成上级下达的献血指标,都发给他工作证。很多单位用好烟好酒求他帮忙,
他也懒得伸胳膊了。
七年后,他成了专业献血万元户,口袋里经常有企业奖励的电扇票、电视机票、煤票、火
柴票、烟票、肉票和补品证明。在市中心血站对面的厕所里,他和几个朋友开设了招揽替身办事
处。他们的办公桌放在尿池旁边,用一块三合板挡住溅过来的尿。那张桌子晚上用一把真正的铁
链锁在墙上。谁也偷不走。办公地点很便宜,每月只交给卫生管理部门三元,条件是不许挂牌。
每天,他们都招揽一二十人,去对面献血,然后交回他们发的工作证得一半现金。剩下的血头和
大家再分。当然,血头拿得多些。这个小办公室具有一切献血之前的准备用品,包括增加体重的
自来水,又薄又重的铁板,绑铁板的宽胶布,大捆的工作证、公章、照片、胶水和讨价还价的各
种票、证明等等,四双不同大小增加高度的高跟鞋,曾不慎被偷了两双,其中一双高十二厘米—
—一般十二岁的孩子也够献血的标准高度。
烧鹅在他俩的吸吮声中变成一片渣滓。窗外变成暗蓝色,这是黄昏晚霞消失之后那种模模
糊糊的景色。一些大厦的灯光已经亮起,使窗外像片星空。两个吃得很满意的男人,声音开始有
气无力。 对专业作者说等于半个月的工资。 在的肉品。他是在全家偶然弄到一条肉皮便煮一锅
汤的环境中长大的。而血客在没有用血度日以前,曾以吃过十七次肉在插队青年中鹤立鸡群。不
过纪录一年后就被打破。改革开放令他们的日子步入天堂。
“插队时,我们一年才吃一次肉。”血客说。
“当时我提前一天没吃饭,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你知道,厨房的肉味很容易吹到我们那间
宿舍。”作家说:“那个时候,我崇拜高尔基。还有从县图书馆清理出来的果戈理、莱蒙托夫和
安徒生。”
“好像越来越累。你这个星期下楼没有?”血客吐了口烟,他用一张电视机票就可以换
一条进口烟,拧了一下眉头说:“我是不是又黄又瘦?”
“又绿又胖。”作家打开热水杯,看看里面沸煮的鸡蛋,一块裂开的蛋黄飘在水上像小鱼
般乱钻。“要发生点事,”作家说,“看这鸡蛋,哈哈!国王的阴谋破产了。”作家的脸越来越像
个核桃,不过,这次看上去像在微笑,酒精似乎在他胃里打转。
作协党委书记把他叫去布置工作:党中央最新号令,三月份在全国掀起学习雷锋的高潮。
要他写出一部以学雷锋为题材的小说。
写出一个活的。党支部书记说:要实事求是,写活他,结尾要救人而死。专业作者在领导
面前常常大脑缺氧,他拚命瞪大眼,还要装出微笑。他知道领导印象中的他就是那个样子。
雷锋是哪一年死的?他问。显然是为了请求领导教训他而问。
这还用问吗?小升哟,要好好反思,看来雷锋没有活在你心中。
我心里有党啊。作家说。
这次又是个好机会。党培养你做笔杆子,现在又给你机会。明白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该是报答党的时候喽。具体事情要自己做——啊,有问题再找我。去年你的工作在质量和产量上
都有问题,文章和题目都不好,改革者的形象政治立场上不明朗,而且阻碍改革的也不该用老干
部。
去年报纸上宣传老干部不要放心不下,要放手让青年干部改革。
今年不同了嘛,现在是越老越改革,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个雷锋要写多大年纪的?作家掏出笔记。
领导思索了一会儿,具体问题要自己处理,目前,各省市作协都行动起来了,你可不能落
伍。他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写好活雷锋,组织上会发你表格,以便你申请编入“中国作家大辞
典”。
“历史感。”作家说,“写一个中篇就可以入中国作家大辞典。
血客抬起头:“你就永垂不朽了。”
“要在生活中发现活雷锋,而我脑子里的他们都不是。他想起那个抄写员坐在关闭了的五
金商店门口,双目观察匆匆走过的行人。他的肤色明显是本地人,一双白细如女人般的手。
胃里的鹅肉正享受着胃液温柔的抚摸,他俩表情显得非常宽容。“鸡蛋可以吃了。”献血
者说,“你会上大辞典。你是作家,时代的见证人。而我,用血救了很多人,却一钱不值,死了
也没人知道。除非你把我早点写出来。”“你换钱的方式是卑鄙的。”作家说:“这是退化,是
人性本恶的证据。”
“鹅肉从哪里来?”血客指着稿纸上的残渣说:“如果没有我,国家的血库便没有血。我付
出的代价是真正从体内抽出来的。”
“他们的鱼头汤还没放姜。”专业作者说完心里在想每个故事都没有开始,更不可能有结
尾,但他们的存在是真实的。写作就是这种真实记录,只是记录的东西是死的,像一本书,如果
没有思想者去挑逗它的话,它就不存在或者说就不真实。
没有我,国家就完了。血客还在诉说。
外国人无偿献血。
献血者是社会的财富。
你和你们的血客都是虚伪的奉献者。
我们比你更真实。血客一针见血地说。这几年他完全掌握了作家的语言,并知道他的破
绽。
总会有什么发生。作家自嘲地缩在椅子里。
“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指标,每年节约了上万元补贴、假期、旅游休养开支。我们只要
钱,从来没有要一次休养假。好几个工厂靠我们完成献血任务,当了先进企业。我是献血先进,
等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雷锋。如果国家给我工作,我也会无偿献血。”
作家睁大眼:“你——活雷锋?对,就写你!我要开始写你,献血救人的活雷锋。”
“可是,你靠血度日。”作家声音小了些。
“我值得一写。”血客抓住作家的话拚命摇晃,“我比雷锋还雷锋,写我你还免了下去体
验生活。告诉你,我真的顶替过一个领导指派来献血的人,那天我抽了两次。这都是雷锋做不到
的。以前做的好事你都知道。”血客把酒拿过来,给作家倒了些,剩下的全部倒进自己杯里,然
后四处找火柴。
“你要把我载入史册,你以前答应过。不然我早不干了。”他点燃烟头说。
“你了解大脑吗?我的灵感只是些片断,它们在脑子里生活,居住,表达它们的一切。我是
靠想象生活的人。你从插队时就是个重实际的人。这几年我在受你感染,渐渐学会现实。也许我
明天就开始献血。而你,”作家点了支烟,看着对面的血客:“也在受我感染。你已经把我讲给
你听的话又训诫我。载入史册的可能是你,是你们。”
“我现在吃的很少,上楼梯慢了一倍,动作也迟钝。”血客说。
“你气色比我好。”作家说:“插队时你的气色不如我。你常开病假躺在屋里不干活。”
作家开始含有挖苦语气。他俩喝酒之后总是这样。作家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你又在不断经
历人生,他们的行为是你自己活动的器皿而已。这种安慰常常是自嘲式的。到头来,你还是需要
对话,需要在另一个生命体的揣测中找到自己的智慧。这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吗?是不可知的吗?事
实都是撒谎吗?那三条腿的狗能洞察人世吗?那些永远拼贴不成的事实在哪里?
“你喝水献血,等于害人。”专业作家沉默了很久又说。
“我只干了一次。别人怎么做,我不管。现在,大多数献血者都在腿上绑铁板。”血客
说。
“你没有真正做过人。”作家严肃地说。
献血者盯着作家的脸,观察这句话的分量,而作家的双目藏在眼镜里,声音始终不强不
弱。
作家又说:“你是自私的,除了你之外,你从来不看看四周。”但他心里又想:雷锋对于
他和我,都是一个死人。死人们之间没有差别,你找不出曹操、刘备、雷锋、洪秀全等等有什么
分别,都是死掉的人。
血客看着作家的嘴,又转看他的耳朵。他知道那张嘴是令他进来的主要原因。插队时,那
张嘴就成了他们那一群知青的集合地点。
“你能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吗?”作家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在嘲弄血客。
“我不是奴隶,宪法也说人人平等,为什么要我低人一等,去专门利人。”血客从乞求状
中走出来,他大概不想载入史册的事了。
作家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几乎就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可惜的是党是谁,他一点
也不清楚。他知道在他出生之前党就有了,他生下来就被统治。他的一切都是党的。这并不是他
的选择。献血者用血换食物,他是用头脑。血客的血年复一年救了很多人。他想着血客刚才浑身
都在吃的神态,那是一个靠食为生的动物,在维持本能的高度集中,是浑然一体的情境。鹅胸脯
从他嘴确切地说从牙齿随咀嚼抖动流出的肥油,常滴到桌面和身上。
人就是食肉动物,大不了掌握着一套烹调方法。
“你是食肉动物。”专业作家脱口而出,当时他已经把滚烫的鸡蛋剥下皮。血客马上回
答:“你插队的时候就讲崇高。还搞出个耶稣来。今天你不是还在等我的肉下酒吗?你思考所得的
工资能吃到肉吗?”血客把鸡蛋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碰到了堆在桌上的那堆瓶子。他从里面提出放
盐的瓶子,用手抠出点盐,抹到了白得耀眼的鸡蛋上:“你一月工资等于我献一次血的三分之
一。在付出和得到方面,你并不是强者。或者说在专业献血和专业作家之间,你并不高我一
等。”

作家鄙夷地看着血客吃蛋的嘴和正在运动中的蛋黄,这表情通常在吃饱以后出现。他说:要都是
你这种血客那才是真完了。
“你何以自以为是?”血客随作家的思维走进去:“你也是个献血者。我比你高明的是血流
出来救了人。我得到食品和人格。而你的脑浆消耗之后,没得到任何安慰。你得到的物质仅够你
苟延残喘,靠闻邻居的香味过活。你根本还没体会到一个完整的生命。你常说要接近什么真谛,
你的上帝帮了你吗?”
食物的快感只能打动你。作家并不恼怒:我的生命将用来沉思。每天一餐是天人,每天二
餐是俗人,而我,将——你每日必须饱饱地吃三餐。
三餐是兽类。作家肯定地说。我虽然三餐不少,但并没讲究。你看,没有鱼头汤我也安
然。
那么,我是什么类,三餐根本就不够。
兽类你抽出来又吃掉,难道不是兽类。作家说着又想着鼻子吸入的气味。那是一种用烟熏
干的蘑菇,汤里有它也许不该放姜吧?
“你再没有好的营养就会变成豆腐干了。”血客看着缩着肩膀,面色虚肿的作家:“就会轻得
像稿纸,然后就消失了。”
血客眼睛里开始有些灵气,与渐渐虚弱写不出东西的作家成映衬(营养问题也许会把一个天
才变成废物。 □读者)。那张总是生出最新血液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和老核桃似的专业作家
相反。他嘴唇较厚并红润,如果他不爬高的话,没有人能观察到他每周都抽血。在他狭小的身体
之中,活跃着比他更年青的血液与沸腾不息的胃液。每次饮食他可以装下桌上所有的食物与酒。
两暖瓶水在他抽血前半小时可以一气喝掉,还保证不尿。这架造血机器每个部件都是合格的,不
像作家,除了一个虚弱的心脏,还有一个极难堪的肺。常在不适当的地方突然冒出气泡并咳嗽。
胃以下的器官都有些问题,食物走到大肠时他就要不断去厕所。由于常年坐着,大肠在肛门部位
开始挤压扭曲,常年长着痔疮。两个可怜的肾使他免了国家关于每年献血的规定。肝虽然近年没
找麻烦,但插队那几年,令他吃尽了苦头。
而血客虽然不断抽血,却越活越光滑畅通。他不用动脑,所以从来体会不到专业作家所说
的头晕、失眠和奇怪的梦,那些文人病。他惟一的想象力可能会用在食物的不同加工方面。插队
时他就在山坡上烧了只鸡,那只用花椒烤熟的鸡被他吃得只剩了些毛。如果不是被一条狗嗅到刨
出,他完全会免掉一顿毒打。他浑身的器官都集中在牙床咀嚼的快感之中。
血客说:“我不是谁的牺牲品。改革开放给了我生存机会。我能自己创造自己。我从第一
次拿到血钱就不再绝望了,我要的东西都有了。而你,为了登上中国作家大辞典,还要苦苦熬
着。因为你不愿意写你不想写的东西,你在惩罚自己。你把生活故做神秘,使自己的不实际变得
合理。你竟忘了人是靠谋实利生存的,而不是靠意义。你要懂得生活中没有谋实利便完蛋了。要
记住,一切报应都是现世的。”
“你也可以当知识分子了。”作家说完大脑又分了神。活在这里做什么?写活雷锋,上作家
大辞典,她竟那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送进老虎嘴里,她不再生动的脸,没有草的清香。咳,那个
赤裸的少女,声音在这座城市上空走来走去。我到底在哪里?从大钟楼上俯视这个城市吧?一切都
铺开看一看吧。那张脸,那个与童年面目全非的烧死人的个体户。我一直在借用他的眼光,直到
有一天也把我烧掉。

陶醉者或麻木者
之后,一切就平息了。
他关掉录音机站起来看了焚尸炉的温度计:一千七百度。还没烧到骨头。他边想边把鼻子
凑上去。如果风向有问题的话,常有些人肉烤焦的香味飘出,令胃口有阵阵饥饿感。这香味在十
分钟以后就开始难闻到足以掩盖了前者。这只巨大的旧电炉是他从美术学院买来的。那里的陶瓷
系学生不用它做什么习作了,他们毕业后都给送到了陶瓷工厂。他把炉子外面的铁皮重新刷上耐
热的银粉。里面的耐火砖重新换了,包括上面的电炉丝。他在领到个体户执照至今,用这只可爱
的炉子把一百零九名灵魂出窍的躯体变成粉末。
他的死亡登记簿上已排出一排动人的名字和给公安局检查的照片。他们之中被车压死的占
了四十九位,自杀的(包括上吊、喝农业药水、煤气中毒、割脉和吞了一公斤铁钉等等)占了二十
位。他们有京剧演员,也有郊区农民。那个煤气中毒的是一高干子女,因为这个城市的普通人家
里没有那种东西。在学历一栏中,还可以找到三个挺神气的大学生,包括正在烧的那位名牌大学
的。还有三十个诗人(读者不要奇怪,这个城市诗人的比例超过妓女和拣破烂的)。年龄最小的死
者是一位从楼上摔下来的二岁儿童。这个小尸体非常可爱,只用了普通人三分之一的电。
在烧到第五十三位的时候,电烤炉的耐高温玻璃坏了。从此,他再也没办法看到尸体烧化
整个动人的过程了。他靠经验和丰富的想像力继续工作。对于一百三十斤以上的,只要多烧七分
钟就可以了。他并不多收这七分钟的电钱。
个体焚尸场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它比公家的火化场多了好几条优点。你可以在变成灰烬
的时候,听到你一生中最喜欢的音乐。包括不健康的、被上级禁止的。如果你青春时代是三十年
代,陶醉者火化场会为你准备“何日君再来”和“桃花江上美人多”。

因为电费和其它税收原因,该场价格比国营要高一些。但是,死者保证在当天烧掉,而不
用像国营那样排队。如果我们把停尸费和走后门送礼的钱算上,陶醉者火化场就不贵了。而公家
的要排队一个多星期,碰上死人的春季,甚至等半个月以上。如果认识有门路的再送上礼品,也
顶多提前三、四天。陶醉者火化场还有一个最大优点就是有车上门收货,死者家属们根本不用耽
心找不到车。他们可以在家里举行追悼会,再派人去个体户在市中心建立的收购点办理所有手
续,一切就结束了。人们完全可以在死者带来的氛围里又哭又悲地表现一番,然后恢复正常生
活。不像公家火化场,拖得你们也跟死人差不多了,或者极其憎恶死者带来的麻烦,还迟迟烧不
掉。
陶醉者火化场的收购点在市区一座古老建筑的门洞里。平时除了联络登记之外,还出售所
有死人那个世界的用品。个体户和他母亲配合得非常默契,生意一直兴隆不衰。母亲虽然对电的
知识等于零(个体户是电工出身),但对死人方面的经验远胜于他。他俩的交流一般都是深夜。白
天,母亲忙于店铺的生意,他去郊区的火化场忙活或者给来登记的人办理手续——上午九至十二
点。
深夜,两位“同党”集中在那半个门洞拦起的长条房子里(注意:他们死后,那位抄写员住
到了这里。也许是同时。因为他们的思维空间完全不同,住在一起也不会碍事。),母亲边整理儿
子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衣物,边听坐在床对面箱子上的儿子说话。
“女人很好烧。”他说。“像你这么干瘦用不了八百度就能脱骨。”
“怎么脱骨。”母亲在涂了一半粉红色乳胶漆的长条房间里问儿子。
这漆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配方。
“像你炖排骨似的,肉和骨头一碰就掉了。”
“我的腿好像烂了,上面的肉早该脱下来。”母亲说着,她的背影投在粉红色墙上,像个
外星怪客。
“你的骨架随我,肉随你爸爸。”她没看儿子。
“所以我长得不高。”儿子说。
“找不到女人怪你爸爸,他就长了个晦气相。”
“我经常烧女人。她们差不多都爱听钢琴。”个体户显然不满母亲小看了儿子。
“男人听哪一种?”母亲伸长脖子,从床角抓过几块麻布仔细叠好又放回去。
“交响乐。”儿子晃着瘦腿:“男人刚强有力嘛,没有强烈的音乐是陶醉不了的。”
“男人又臭又硬,还放个屁乐。”母亲低声吼了一句,这时她正提起一条深色毛料裤子。
“首先要陶醉。”个体户爱好音乐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他第
一个提着录音机,大胆走上街。他从箱子上站到地上,双手比划着。桌上投下的两双手也在比
划:“我的特色是先用音乐陶醉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曾有过梦想,要让死者先溶化在美妙的音乐
中,进入他们的幸福时光。只有这样灵魂才会出窍,尸体也才省电好烧。陶醉令他们彻底化为乌
有,这很重要。”
母亲背后是一节干净光洁的粉红色墙。她的影子很黑。“又多了一个洞。”母亲吼叫。儿
子觉得眼前黑了一阵。屋子里一切都是旧的,包括桌子、床单和她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她坐在
床上注视儿子活动时,等于把屋子一览无遗。这个宽两米长度近十米的房子顶部是个半圆形,一
些残留在红砖上的白灰或者说类似白灰色的东西,在灯光照上去时就像些孩子画出来的鬼怪。这
个长廊里还散发着类似澡塘里的臭味。这些气味多数发自他们积累的、不容易卖出去的死人用
品,少数气味来自白天门洞那个炸臭豆腐的。如果白天这个长廊或洞口的门打开的话,气味就可
以自由出入了。
从街上看这个商店时,会给人以节日般的气氛。除了叫嚣的音乐以外,我们可以看到色彩
斑斓的纸花、供死人享受的寿衣、元宝鞋、相公帽以及改革开放以后允许制作的西装和领带。除
纸钱和花圈以及纸马这种消费品以外,所有的衣服都已经卖了好几遍。个体户从来不会烧这些东
西,而他的母亲也会为他不小心划破或者碰掉个扣子而大声吼叫。当然每次转手之后,母亲——
伟大的母性传统就会表现出来,使价格再次降低些。
半个门洞从远处或者从城里最高的钟楼看过去,像双睁开的眼般充满活力,那是用五十元
请来了当地最有才华的青年画家——听说属于野兽派或者行动派——涂的。青年画家本来是不屑
把艺术固定在墙上。他认为一切能动的、延续或重复的都是美的,包括撒尿、打嗝、吐痰、摸女
人、摸酒瓶。他在这块墙上画了一幅听着音乐燃烧的美女(金头发),铁板画成暖色调的席梦思床
垫,周围有几道电波。少女动人的微笑和隐隐约约露出的酥胸(已经超出改革开放的尺度)确实令
人觉得死而无憾。可惜挥毫刚停就来了警察,前面带路的是带着红袖章的街道妇女。他们令画家
迅速涂掉胸部那块凹陷处(是一笔比普通皮肤深一些的咖啡色)当袒胸露臂有伤国风的酥胸,变得
平坦而不性感的时候,画家开始涂大腿。两位站累的警察对于大腿之间比较满意,因为接缝几乎
快到膝盖,而白纱裙也盖得比较厚实。广告的上方有白云,另外两块白云在腿下。一群往天堂升
去的工、农、商、学、兵以及妇女和儿童代表都面带笑容。他们之中夹杂着两个改革开放以来允
许表现的“四眼”(学名知识分子)。画家在一些空白处涂着类似女诗人或鬼怪的长发天使(区别在
于头上有没有角了)。画家下面坐着一位与上帝的职务相反的土地老爷。从画面看,好像现行反革
命和历史反革命这些下地狱的罪犯他都管。野兽派在下面涂了些受刑场面。其手法包容了基督
教、天主教、回教、佛教里被油炸死、被车裂开、被鹰啄死等场面。不过,那些不吉利的画面被
个体户的母亲摆了些元宝鞋、纸人纸马挡住。
这座被挡了一半门洞的建筑很像“八一”起义纪念馆,如果门洞和窗户不是圆形的话。改
革步伐的快慢在这座楼上体现了出来。一些富的已经装修了铝框窗架和茶色玻璃。有一个局级干
部还装了空调,那是一种可以把冷风吹入,热气排出的外国机器。没有发家的可以从窗户探出的
竹杆上的衣服的款式新旧看出。建筑的底层大都改成了商店。“雷锋”理发店的大玻璃窗上还贴
了一张外国明星的头像。
母亲于阵阵缭绕在臭气之中的香水味道中把死人的衣服修整好。其中有件睡衣已换了三个
死者,香气还弥留不散,估计是法国香水。她像检查自己的身体般仔细勤奋工作到下半夜,那双
灵巧的老手使它们在第二天,就以暂新的面貌重返陶醉门市部的货架上。
但是,有一身绣花衣被她留在床上。如果个体户记忆好的话,应该发现她在什么时间才穿
的规律。(作家想到这里停了一会,他听到了夜晚的跳动。天空暗下的颜色总是诱人的,伴随着灯
光里面和外面的各种声音。由于比繁忙的白天要安静了些,你可以听到人们走路踢到一块小石子
滚动的声音,还有几个孩子在路灯下唱着发音含糊的“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偶然有自行车的
铃声响起,很快融化到黑暗里不见了。这种时间使地球上的人类变得又可怜又神秘。好像在他们
做饭、休息、闲适之中,生命的味道才涌出街道,散布每个家庭。如果没有女人吵架的话,人们
还会注视天上的星星,或者去约会女孩和看电影、串门。他又想到那住在半个门洞的母子二人。)
个体户从黄昏时分开始烧白天收来的尸体,一直干到半夜,然后满载而归。有时还会弄到几颗金
牙和首饰。平时,他除了昏睡以外就忙于来回奔波。他骑一辆军用摩托车每天来到郊区——城市
的最边沿——那片刚从农田变成一个新型城区的主要大道——他的“工厂”—— 一排,也是最后
一排那个废弃的养鸡场的砖瓦结构的平房。
那个长条平房顶部矗起了一只铁皮桶焊接的烟囱。他的两个搭档会把“陶醉者”直接运进
平房的水泥地或者那三个救生架上。陶醉者们像走进音乐厅般平静和蔼。感情这个问题人人心知
肚明,如果一个死者三天以后还赖在家里不走,亲人们不但没了眼泪,还会把尸体视为仇人和祸
害。所以,与死者的断开在它从家里运走就结束了。个体户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他要赶在一星期
以内把骨灰送过去,超过了这个时间,他就成了陶醉者的家属们最不欢迎的人。他们虽然不会马
上把那个在记忆中应该忘记的死人盒子扔掉,至少,是不希望它拖延太久或重返人间。
家属们有时也凭个体户的发票去门市部领取骨灰。但这些盒里装的往往不是照片上的陶醉
者。个体户常把一个尸体的骨灰分几份装盒。为保证死者家属早日收到死者骨灰,他不得不采取
这种骗人的方法。再说,死人的灰也差不多。他的搭档开的是一辆二手货的日本小丰田车,上面
画着醒目的广告:为他人着想。车尾是幅宣传画,上面画了很多人,而脚上的地球只有皮球般大
小。还有一句醒目的标语写在下面:
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
“我爱他们。死人比活人可爱。”个体户常在泪流满面的死者家属面前说。

“中国有十一亿人口,如果再不加速死亡的话,我们的国家就完了,何况他又不是老革命。”个
体户对着照片下面政治栏目里注明“群众”的死者的姐姐安慰说。
个体户在推荐给死者播放的音乐方面,有出奇的灵性,几乎只根据那张死亡登记表上注明
的职业、政治面貌、年龄性别和照片,就会从音乐目录里点出。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物价飞涨,
音乐价格也在浮动: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五元五角
肖邦:小夜曲,温柔的慢板——七元
(注:少女兼诗人用)
柴可夫斯基:悲怆——八元
(注:卡拉扬最新版本)
鲍迪埃:国际歌——一元六角
奥尔夫:爱情、春天、小酒店大合唱——二元
(注:优惠价。适应知识分子)
还有一些普通价格的音乐,每放一次只收五角。包括中国人常听的“江河水”、“二泉映月”
和“小白菜”、“把一生献给党”以及“学习雷锋好榜样”。如果是加入过少先队的小孩子的
话,还可以免费送一首“星期天里好事多”。
当死者家属对目录稍有迟钝,个体户马上伸出长脖子站起来小声说:“还有备用的。不过
要收外汇券。”这些音乐主要是英国摇滚乐、美国乡村音乐、法国床上迪斯科和香港原版邓丽君
的歌。
“你们也知道,最近上面正在清查邓丽君的歌,抓到要判五年。”他肯定地说。
经常有顾客接受他的建议。也有些家属犹豫不决,因为他们对死者的爱好一无所知。
“相信我”,他说:“我一眼就看得出她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还是处女。”家属小声说。
个体户对着已过四十岁的女人照片抬起头来。
“这要看你了,我有‘造爱迪斯科’和‘圣玛莉亚’,音乐风格迥然不同,可殊路同归,
她可以由你的喜爱到达老天爷那里。”由于家属文化水平低,他就把上帝改成老天爷。
“保留或不保留全看你们了。”他做出一副在婚礼上媒人常表现的大度。
“她生前一直想入党。”家属做贼心虚地说。
“要求入党并不等于入党。”在政治方面,个体户早就成熟了。
“我可以给她放一首‘党给了我新生’和‘社会主义好’,她就死而无憾了。”
就这样,个体户的服务之好传遍了这个城市。活着与死亡之间变得极相似了。
个体户的平房里确实声音不断。录音机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日本货,有四个喇叭。他基本
上都对号入座地给死者放规定的音乐,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不过真正的听众是外面闻着陶醉者气
味赶来的野狗。它们晒太阳或者在扔掉的死人衣物中搜寻着。有时被平房里诱人的香味搞得团团
转,互相追咬,很少像人类那样坐下开会研究。
个体户有时住在这里。我们不仅要注意他发财的来路,还要重视他的流氓行径。一个三十
多岁的男人竟没结婚,“内部”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原因。他对女尸的热衷如果追究下去的话,就
会真相大白。他——这个内部统治者——如果我们修练了气功用“智慧”眼就可以看到——在平
房走来走去,不时停在“陶醉者”面前,以报杀父之仇的表情对待某位领导干部。他手拿死亡登
记簿,对“陶醉者”进行不人道的询问,有时还会踢上一脚。躺在他这里的有警察,房管局副科
长,有三十年党龄的第二梯队的退休干部,还有街道办事处的妇女主任。他们对他再也构不成威
胁了,他们躺在这里和知识分子、医生、拉小提琴的一样任他贬薄。大家躺在这里变成一样的尸
体了。如果生前就知道的话,他们也许先收拾了这个小子。这些鸦雀无声的陶醉者,全由他盖棺
定论,做最后处理。他骂“瓶子盖”(就是警察)不遵守交通规则,还丧尽天良没收过他的摩托车
执照。骂房管局从不帮助解决他的住房问题,“就连这半个门洞还要赶我们”。他痛斥,“送礼
的钱都够买座别墅”。个体户走过去给了副科长一脚:“还说什么影响市容。齐奥塞斯库来访问
的时候,你用三合板盖了十几座假大楼。”
个体户在秋后算账。
当年,齐奥塞斯库要来参观,政府拨款把一些主要街道重新用三合板挡起,上面画了十几
里长的一系列建筑,反正汽车一晃而过。这些巨大的“楼房”挡得他家一丝风都没有。隔五米开
的一个“窗户”正好又在隔壁一家。为此,那一户得了一块窗帘布——此布只要在汽车开过时挂
几秒钟就可以留为己有了。平时,那一户的家庭出身和个体户一样,都是不能分配工作的黑五
类。最倒霉的倒不是得不到那块布,他在拆除“三合板大楼”的混乱之际,偷了一张三合板和二
根横撑。事后被揭发,抓到派出所审了一下午。那时,他十四岁。
这个火化房里的“市委书记”在夜晚变得很神气了。他从死者身上看见自己的成功。人生
要享受的权力终于给了他。而那些死者只能睁眼看着自己在受气,像他离开那平房以后一样。
个体户看了“九品芝麻官”的戏剧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任务,对平民百姓不加剥削就送
进焚尸炉,连牙齿都不检查(注:一个金牙的价值可以是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这是真正的均贫
富,苦尽甜来。他对自己的行为这么评论。由于父亲的死使他记忆犹新,所以他对右派和被车撞
死的,都会尽心尽力。这里是他人生的另一舞台。是平反还是镇反就看这位九品芝麻官的智慧
了。
他走在街上(确切地说是他被专业作家描写到街上也可以说是我走在街上),看到人们排队
和无聊时总会联想到焚尸炉里的情景:烧得浑身冒油的皮肤,渐渐收缩的骨架。他看到街上烧鸡
的桔黄色表皮与少女白嫩(没烧过)的脸皮之间的差异,也注意了死人与活人那点能动能说和不能
动不能辩解的区别。他热爱死人的程度每日剧增,如果母亲也成了死人——那张嘴永不张开——
他会多幸福。死人令他成了万元户,令他成了“地下党委书记”。死人决不胡言乱语,不检查他
的发票、账薄、不监视他的衣食住行。随着死人的增多,随着他们性格、年龄的千差万别,他的
热爱每日剧增。虽然供电局经常停电令尸体积压(有一次从化工厂流出的污水淹了很多菜地,使七
人同时死亡,当然他们同时被送到平房里),他还是认为活人太多,死人太少。
渐渐地他不明白人为什么活那么久了。当母亲为一件原本是完整的毛料裤子被他脱破一个
小口而骂他的时刻(其实还丢了三个扣子,而那种进口或类似进口的仿铜塑料扣,要去深圳那种鬼
地方才能配到。),他看到了她死后的宁静,他隔着那块两人之间睡觉便拉上的红色棉布看见了。
“大千世界充满慈悲。”他听到自己在说话,便又张了张嘴,那个没说出来的念头终于站稳了。
“女人比男人好烧。”他又重复起这句话,不过意义不同了。
死人身上有阵阵肉香,他鬼鬼祟祟地说:要在刚烧时。接下来是内脏令人呕吐的热气。后
一句是心里说的。
你应该去看看。那里有一把天鹅绒做的椅子,破四旧以前是达官贵人坐的。你坐在那里,
就可以看见一个人怎么进去,又怎么在音乐中进入安乐世界。他真诚地对母亲说。
据说天上会下一阵棉花。母亲身后的影子仍然在粉红色墙上拉得又黑又长。等到我看见了
就跟你走。
儿子吓了一跳。小时候,他每次撒谎都被她识破。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还是破绽百
出。你就去看一次,我是说。
与其说母亲早已猜到了儿子的愿望,毋宁说她自己找到了确切打算。棉花雨可能要等很
久。也许,这个说法本来在她心里占不了什么地位,她只是不得不使用它,那是过去某人偶然讲
的一句话,或者她自己在某一天早上偶然记住的梦。那说法不可能决定她生命的时间,但可以用
做一个尾声。对于一个既无过去又无将来的人,过去便成为完美而空泛的回忆。当它装满之后就
可以轻松地推倒了,死亡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从门板缝往外看了看转过身,明亮的绿眼像闪烁的老猫。在儿子眼
里,那种神态是一反寻常的。儿子虽然没看,却从直觉中意识到局面的重要性了。
他转身下床,想做点什么。两个人似乎都对今天的开始怀有不安。这便打破了他俩——两
个雌雄动物的以往规律,比如儿子把红布提起的时候,母亲正在提住门的把手拉开门,雌的在门
洞的煤炉子里加上煤球并冒了烟时,雄的穿过煤烟,提着牙刷上街刷牙;母亲把尿罐提到煤炉子
的另一面,儿子放下牙刷正好提起它来奔公共厕所。那一切在这个早晨都对不上号,秩序完全颠
三倒四。甚至当他挤牙膏的时候,母亲正蹲着撒尿,那声音本该在他似睡非睡的迷糊中听到这一
切像一种生活的开始,令人摸不清头绪。他心里知道要做的事已来临,只是不知从何开始。为什
么?他头脑转了转。这二年,他一步步找到了自己有意义的生存方式,工作发展早超出他的意料。
购买电烤炉,他只因那东西神秘好玩,能烧死人也是他在公共厕所里听说的。然后,他的焚尸炉
就像台水泵旋转起来,而他如同上面那根橡皮拉带,永远转下去,因为这个城市一年四季不管白
天、晚上、下雨或星期日都死人。星期天不但不会休息,反而死得最多。尤其是夫妇,他们常在
星期天自杀。学生们在星期一死,年龄在十六至二十一岁。星期二死中年的妇女——那是个体户
最痛苦的一天,她们又肥又重,如果他再工作下去,一定会求救于外面的野狗。星期三、四死一
些婴儿或个别产婴儿的女人。星期五死老干部——这是个严肃的日子。当天清晨,他就要看报
纸,特别是头版。他要死死记住悼词和标题,从而判断“逝世”的属改革派还是保守派,以便做
好陶醉准备。星期六夜晚是死青年的最佳时间,有的死在赴约路上,有的死在失恋醉酒,这是一
星期里最有机会表演爱情的夜晚。爱情像鲜血般涌进焚尸炉边,那只破桌子上的录音机通宵响着
奥尔夫的大合唱——爱情、春天、小酒店。
儿子注视母亲的影子,那影子在墙上停了一下马上歪在灰色水泥地上溜到外面煤球炉子
里。
上午平静地过去了。
下午,母亲精心梳理了头发以后,锁上门坐上儿子的摩托车,离开住了十七年的家,甚至
离开了这座小城市。
(专业作者最后肯定那里后来住进去一位外省来的专门帮人书写各种信函的抄写员。)
她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陶醉者了,包括她身上披挂的以往陶醉者的服装首饰。一路上,人们都
停下注视这个穿着死人丧服,包括元宝鞋的活人,有人甚至认出了她是陶醉者商店的老板娘。他
俩在没有棉花雨的艳阳天里来到郊区。
这是平凡的时刻——在生活中人们就是不同角色的演员,有时由于不断经历别人经历过的
角色,也变得身兼几种。在演出或排练过程中常常自己本身也是观众。如果他们越出这个氛围,
会重新发现自己或自己熟悉的演员都可能是自己。
个体户就从母亲身上看到了两点,一是母亲不过是陶醉者之一,再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制
约,二是自己的舞台上,面前的角色全变了,他俩之间似乎中断了以往的台词。如果这时他叫了
面前这个女人一声妈的话,会吓得头皮发炸,——那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中年妇女。在平房的凉
气中,他马上肯定了自己,而且适应了自己下一步的角色,他原来不是一成不变。这之前,他的
演出是身不由己,或者只是个傀儡。他只有表演而无选择,更不能选择角色。确切地说,他永远
是母亲的儿子、党的儿子或祖国的儿子,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他只是从母亲那里模模糊糊地知
道自己的存在或者自己在排练或者在演出——一个配角。母亲的儿子终于从面前的陶醉者那里—
—确实自愿——找到完全自我的方式了。不过,这把他弄懵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严肃的游戏
者,不是自足的“地下党委书记”,也不是谁都要踢两脚的右派儿子。

(专业作家在想:我们很难划出人与兽类的区别。饮食居住的不同不能说明。区别的准则是什么?
一只狼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可以拚命;一个人可以把母亲卖八百元给人当老婆。一只豹子为了争
食,把弱的赶走;一个人可以自己饿肚子,令亲人吃饱。这里面几乎很难划出界线。)
他的参照系几乎离不开母亲或者他与母亲的生活。为了活下来他工作得认真严肃。因为他和她
都要活在世上,并要应付房租、水电、卫生费和改革开放实行商品经济带来的大量国库券和天天
上涨的物价。他从美术学院弄来电烤炉时,并不知道前途如何。他的美感在今天看来也许是出自
那张哼着“何日君再来”的老白菜脸,行动如猴子般的母亲。熟悉三十年代流行曲的母亲还把音
乐细胞传给了儿子(当年的右派也是为了这个女人的嗓子娶了她,并带着美好记忆死在马路上)。
儿子虽然不能从这个老女人身上看出昔日的风韵,但他知道面前这个非驴非马的女人,是世界上
他惟一接触的活女人。而且是她养大了他。这想法在他听到母亲尿道发出的吱吱声,还伴有阵阵
热尿味时最无法忍受。他根本就逃不出“儿子”这个终生监狱。在他差不多麻木了的时候,命运
给他送来了曙光。
现在,她——沉甸甸的陶醉者,早晨吃了两根油炸糕和两碗豆浆的躯体,终于走入死者行
列。剩下要做的工作,对他来说就太驾轻就熟了。不过,事情毕竟突如其来,使他有些茫然,
“地下党委书记”心态已无影无踪。
他清楚这一切是真实的,甚至从她身上闻到了自己发臭的气味。可是,对面的演员——一
个穿着殓装的老女人——令他产生奇妙的戏剧感。他的母亲对这一切没有表示惊讶。这里的一切
与家或店铺一样,早在她掌握之中。也可以说,儿子在这里的活动包括解扣这种细节,她都能够
遥控看见。
他注意到这只“蟑螂”在每个尸体旁穿来穿去,翻查他们的手和牙齿,对衣着评头论足。
“这个女人有手镯。”她站起来说。
儿子走过去接过那只女人手看了看,然后用力撸下来。
“他是和平街药店的。”母亲的元宝鞋站在另一个死者头顶,神情有点兴奋。
儿子在电炉旁试了试了电钮,发现没有停电,然后走过来。
“先烧他。”母亲内行地看了看店员的手和牙齿说:“他知道我爱吃鱼腥草。就是我泡好
包饺子的那种。”
店员在悲壮的《国际歌》乐曲声中推入电烤炉(他是死后追认的候补党员)。母亲等儿子关
上铁门时亲自按了电钮。这时,她眼里闪过少女时代幻想又好奇的色彩。那色彩每个女孩身上都
会闪烁。她在嫁给美术老师之前,奶奶告诉她爷爷跳楼自杀的消息时换来她一阵笑声。爱幻想的
她并没有看到奶奶的泪,而是想到了中央领导说的那段话:他们是跳伞部队。那种既幽默又准确
的描述。
(陈毅在听到上海的资本家大批跳楼自杀的消息时,称这些死者为跳伞部队。 □读者)
“死东西。”奶奶在她天真的脸上掴了一掌。“你爸爸摔得头都拼不成个,你还笑。”
这个久经锤炼的老女人眼里的异光只是一闪而过。当时,她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没有继承
奶奶的仇恨。她根本不知道恨什么。生活的一切原本如此,和右派结婚的当月她就明白了。剩下
的生命是狡猾和技巧地不被挤出人世而已。昔日空泛回忆不再左右后来的她。只要给她一口食
物,她就有能力在这个困难社会中苟且活下来,除非她自己认为该了结了。灾难本身就是生命,
困苦是理所当然的。假如没有了它们,她的一切生存智慧变得暗淡无光和毫无必要,剩下的事情
就是死亡。而死亡如果是更新生命或者是为摆脱什么的话,就变得充满诱惑。
她等待那位候补党员出炉时惟一在做的事就是精心梳理自己乌黑发亮的头发。对那付金耳
环是否烧掉,反复犹豫着。
儿子拖出了铁板。
药店的候补党员像洗了澡般白净,整齐的白骨散发阵阵清香。身上那些代表生活的肉完全
消失掉了。母亲发现他那张肉红的臭嘴不见了。
“他脱胎换骨了。”她高兴地按了按那些又白又热根根松软的白骨。
“像刚出炉的面包。”儿子内行地说。
由于去了肉,候补党员的年龄也消失了。如果我们没有看到陶醉之前的他,还会把他看成
个孩子,或者类似上帝和神仙们那种境界的产物。
“什么东西!”母亲捶了捶胸,“我早该知道的。”
儿子以惯有的敏捷又从母亲的话里悟出些人生道理。可能是追悼会上常使用的“永恒”—
—他将永恒。
“他将永恒了。”儿子说:“无论是天堂或地狱,他都不可能再重返。何况他几乎没犯错
误。”他走过去关上了《国际歌》之后补加了一段《天方夜谭》。
离开生活的幸福感使母亲和儿子之间变得友善。他俩的手都伸进热乎乎的候补党员那里,
体会着消失之后美妙的圣洁。儿子从铁门上用铁片刮下一块还在冒烟的小肉,那是他工作时的失
误。
“刚才是什么音乐?”母亲和蔼地问。
“莫索尔斯基的《天方夜谭》。”儿子说。“摸什么坛子?”母亲显然对现代音乐一窍不
通。
“是一种比较现代的音乐。”儿子对外行的质疑懒得多讲。
“看来我也要用这首。”
“我有你以前唱的——黄色歌曲。”儿子说。
“最好用这一首开头。”
“哪一首都能烤得这么白。”儿子说。
“一丝不差?”母亲像在试探一个奸商。
“如果不停电的话,”儿子出于职业道德又说:“中年妇女颜色会黄些。不过,只黄一
点,很像米黄色。我会努力把你烤得比店员白。”
他俩的目光由于信任和真诚终于相碰,达到前所未有的默契。就是在看到候补党员脱胎换
骨时他们也没这么默契过。在儿子的记忆里,这个中年妇女和狼外婆形象是一致的。小时候他最
怕看到她头巾系上之后露出的两只白耳朵。在她哼歌的一惊一炸中,他随时准备跳起逃走,他以
为她一高兴就会露出灰色尾巴。那种目光也许是这两个动物在全部生命里没有出现过的,就连他
曾被抓进公安局,使生存出现危机,也没今天的场景令他俩心心相印。
“只要不停电,”儿子真诚地告诉妈妈:“我一定把你烧好。”他有些激动,忙转身从旧
桌子的夹缝里用铁丝挑出那盘正宗的香港邓丽君的原版带——某位领导亲自点名要深挖清查的那
盘有“何日君再来”的黄色歌曲,抓到藏有这首歌的人少说判刑五年和吊销城市户口——里面有
母亲曾唱过的下流话:快赶走爱的寂寞。
亲情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使感受起变化,使亲密无间的感情分裂为更冷酷的关系。当
他俩的距离越走越远又突然折回的刹那,它变得充满人情味。
儿子亢奋起来。他完全排除了隔阂和偏见,认真地为母亲服务了。他俩再也不像以往在半
个门洞里那样互相答非所问和敌视对方,而是两个生命合成一个行为,类似双胞胎般默契。两人
都松了口气。这种微妙的亲情像热乎乎的白骨般令人宽慰,天伦之乐融化到各自的信任之中几乎
天衣无缝了。它完美得像巴哈的音乐。这种突如其来的谅解,得到了各自本愿的认同。她脸上流
露出一些母亲与儿子之间的爱意。唱过黄色歌曲的她,原来就有一双迷倒画家的眼。这眼在老女
人脸上(确切地说在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脸上)变得坚定而温柔。这表情在生活中其实已经绝种
了。在街上你走上十年,也不会碰到这种表情。
(至少中国人没有。也许西方国家的人脸上有自信、坚定、温柔等等。但是在中国,这东西
不但绝了种,连类似这表情的怜悯、同情、尊严也见不到了。 □读者)
我们只能从他俩的外表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力量产生的人性高峰。儿子的热情和母亲的温柔融为
一体。他俩轻松地工作着。昨夜他那些猥琐的念头变成光明正大的行为了。他动作熟练地把店员
的骨灰倒进贴着他照片的骨灰盒里,剩余的打开窗撒出去,然后扣上窗子(有一次他忘了关窗,野
狗把十二个陶醉者吃掉了一半),把滚烫的铁板用水擦了好几遍。同时,他已经把音乐放进录音
机。一切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只等母亲躺上去了。“好了。”他轻松地说。
她躺上去,学着候补党员的样子,双手自然垂两边,双目望天顶。儿子准备动手时,她抬
起手命令道:“放音乐。”
“对。”他返回身按了录音机,等了会儿前奏曲,随着温柔的节奏,他推动了铁板。那双
元宝鞋最后进去了,他看见鞋底粘了些骨灰和一只闪亮的圆钉。
“电费单就压在国库券底下。”在关铁门的刹那,他从音量很大的黄色歌曲里听到母亲从
电炉内发出的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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