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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論《莊子.天下》篇評析各家之詮釋體系

謝乙德

摘要

《莊子.天下》篇是學術史上的重要篇章,其影響力及重要性早已為學界所公認。綜觀
其相關的研究論述,
「章句疏解」類的著作數量最豐富,其次討論較多的就是〈天下〉篇的作
者問題;或則也有部分學者分別針對〈天下〉篇中所涉及諸家學說之內容,獨立進行闡述析
論。然而一則,關於作者問題雖然論述眾多,但就其結論而言尚各執一詞、眾說紛紜,還有
繼續深究的空間;再則,對〈天下〉篇內容的闡述,或針對章句進行疏解,或執定一家學說
展開論述,能就通觀角度分析〈天下〉篇整體的學術思想,僅有寥寥數篇,整體研究成果尚
有待開展。

本文從「本體論詮釋學」的角度出發,先就〈天下〉篇的內容,漸次回推詮釋主體的可
能觀點,藉此釐清關於作者問題的種種爭論。其次,梳理〈天下〉篇中對先秦學術、諸子學
說的詮釋體系,並引錄荀子、韓非子、司馬談〈論六家要旨〉
、劉安《淮南子》以及班固〈漢
書藝文志〉的論述以為參照,試圖能全面地來析論〈天下〉篇中所反映的認知觀點。

關鍵詞:莊子、道家、詮釋、天下篇

105
析論《莊子.天下》篇評析各家之詮釋體系

一、前言

《莊子.天下》篇在學術史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其學術價值概以梁任公所論最為明晰:

天下篇不獨以年代之古見貴而已,尤有兩特色:一曰保存佚說最多,如宋鈃、慎到、
惠施、公孫龍等,或著作已佚,或所傳者非真書,皆藉此篇以得窺其學說之梗概。二
曰批評最精到且最公平,對於各家皆能擷其要點,而於其長短不相掩處,論斷俱極平
允,可作為研究先秦諸子學之嚮導。1

首先,
〈天下〉篇中所評析之各家學說,除墨翟、老、莊外,其餘諸子的著作散佚泰半,這些
家派之學說,後世學者僅能從殘存餘篇進行推衍,或從其他文獻記載零星參見。然而,一則
所存殘篇真假成分若何,後世學者多半難以確知,再則其它文獻引錄之詞句又過於零散,惟
有〈天下〉篇能系統地分論各家學說,從學派流變、乃至於其義理思想之梗概多有論及,此
為學術史上難以取代之貢獻。其次,戰國時期荀子〈非十二子〉、
〈正論〉及韓非〈顯學〉
,乃
至於西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等早期論及先秦學術的文章,概皆以著者的主觀思想立論,
未能客觀闡發各家學說之長處,因而內容呈現多半僅論述各家學說之缺失,進而嚴辭批判;
相較之下,
〈天下〉篇中對各家學說的詮釋,雖然作者對各家尚且偏好不一,但整體而言,對
各家學說之短長皆能有所發揮,並未刻意「隱善揚惡」,其學術價值自然更形重要。

在《莊子》書中,
〈天下〉篇受到學界重視的程度,是少數能與內七篇相提並論的篇章。
綜觀其相關的研究論述,「章句疏解」類的著作數量最豐富,其次討論較多的就是〈天下〉篇
的作者問題;或則也有部分學者分別針對〈天下〉篇中所涉及諸家學說之內容,獨立進行闡
述析論。然而一則,關於作者問題雖然論述眾多,但就其結論而言尚各執一詞、眾說紛紜,
還有繼續深究的空間;再則,對〈天下〉篇內容的闡述,或針對章句進行疏解,或執定一家
學說展開論述,能就通觀角度分析〈天下〉篇整體的學術思想,僅有王邦雄〈論莊子天下篇
評析各家思想的理論根據〉2一文堪稱代表,整體成果尚且有待開展。

毫無疑問,無論〈天下〉篇中的評述如何客觀公允,都僅能代表莊子(或某位作者)個
人對先秦學術、諸子學說的認識與見解。依據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
、伽達默爾
(Hans-Georg Gadamer 1900-)的「本體論詮釋學」觀點-「把理解活動描述為流傳物的運動
和解釋者的運動的一種內在相互作用(Ineinanderspiel)3」-〈天下〉篇一文實際上寓含著莊
子(或某位作者)所代表的詮釋主體觀點,以及先秦諸子思想這一被詮釋客體的觀點,而〈天
下〉篇全文所呈現正是上述兩種主客觀點的交融。按詮釋學的觀點出發,我們可以就兩方面

1
梁啟超: 《莊子天下篇釋義》,
(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 年,
《無求備齋老列莊三子集成補編》本),頁 2。
2
收錄於王邦雄:《儒道之間》(台北:漢光文化,1985 年),頁 101~122。
3
伽達默爾著、洪漢鼎譯: 《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徵》 (上海:上海譯文,2004 年 7 月)
,上卷,頁
379。

106
來展開論述:首先,就〈天下〉篇的內容,漸次回推詮釋主體的可能觀點,藉此釐清關於作
者問題的種種爭論。其次,梳理〈天下〉篇中對先秦學術、諸子學說的詮釋體系,並引錄荀
子、韓非子、司馬談〈論六家要旨〉
、劉安《淮南子》以及班固〈漢書藝文志〉的論述以為參
照,試圖能較為全面地來析論〈天下〉篇中所反映的認知與觀點。

二、天下篇的作者問題

關於〈天下〉篇作者的問題,一直以來爭議的焦點集中於—「莊子是否為作者?」這個
論題。持肯定態度的學者,大致來說論點約可歸納為三點:第一,是篇內容思想宏闊、文辭
筆力雄肆,當可以判定出於莊子之手。如王夫之在《莊子解》書中說:「或疑此篇非莊子之自
4
作,然其浩博貫綜,而微言深至,固非莊子莫能為也。 」又如胡文英在《莊子獨見》書中提
到:
「此篇筆力雄奮奇幻,環曲萬端,有外雜篇之所不能及者,莊叟而外,安得復有此驚天破
石之才。5」第二,古人著書,往往於末篇闡述學術源流、內容概要,莊子依通例而作〈天下〉
篇。如林希逸在《南華真經口義》提到:「天下篇莊子後序也。歷述古今道術所自,而以己承
6
之,即孟子終篇之意。 」又如梁啟超在《天下篇釋義》書中提到:「古人著書,敘錄皆在全
書之末,如淮南子要略、太史公自序、漢書敘傳,其顯例也,天下篇即莊子全書之自序。7」
第三,評述各家,惟獨對老、莊推崇備至。如羅勉道在《南華真經循本》書中說: 「莊子即老
8
耼之學,前既贊老耼為博大真人,則莊子又復何言哉!故末一段只說著書事。 」又如周金然
在《南華經傳釋》書中說道:「天下篇雖為莊子自敘,立宗之言,援引古聖賢乃至於百家,各
有品第,唯獨稱老子為博大真人。9」

整體來說,贊同「莊子為〈天下〉篇作者」的論點,多數過於直觀,推論不足、論證太
少;再則,所提三點論據縱使成立,亦僅能作為輔助判別時的說法,而無法達成一槌定音的
效果。而持反對意見的學者,除了針對上述贊成方意見進行駁斥外,大抵以葉國慶先生在《莊
子研究》書中提到的四點意見,最具說服力:「1、莊子齊小大,一是非,必無聖人、君子等
等分別之語。2、
『其在於詩書禮樂者』云云,明言儒家於道所得獨厚;『其術散於天下』云云,
明言諸家只得道之一端,此是儒家的口氣。3、『不侈於後世』以上為一篇總綱,以下分述百
家。莊子為百家之一而已。作者悲『百家往而不反』故此篇必非莊子所作。4、莊子內篇多寓
10
言、重言,此篇全是莊語。 」葉氏的四點意見,顯然是得自於他用心對比〈天下〉篇中之內
容與《莊子》全書思想所總結的意見,較之於所有與〈天下〉篇作者的有關論述,確實較具
說服力。可惜其文中論述過少,未能進一步將其得出結論的推斷過程加以演示,因此未能起
到其應有的影響效果。

4
王夫之:
《莊子解》(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本),頁 698。
5
胡文英:
《莊子獨見》(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本),頁 511。
6
林希逸:
《南華真經口義》 (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本),頁 1174。
7
《莊子天下篇釋義》,頁 1。
8
羅勉道:
《南華真經循本》 (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本),頁 719~720。
9
周金然:
《南華經傳釋》(台北:藝文印書館,1967 年,《百部叢書集成》本) ,頁 6。
10
葉國慶:《莊子研究》(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本),頁 2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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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書中提到:「一切理解都必然包含某種前見。11」這裡所謂的
「前見」涵括了詮釋者自發、或受到誘發而形成的固定思想觀點。因此,假若莊子真的是〈天
下〉篇一文的作者,那麼我們實在很難想像〈天下〉篇中會出現與莊子本人思想完全不一致,
甚至彼此衝突的情形。我們不妨從葉國慶的觀點進一步加以延伸,將〈天下〉篇之內容拿來
與確定為莊周所著的內七篇之內容做分析對照,想必更能確定「莊子不是〈天下〉篇作者」
的這個結論。

首先,關於〈天下〉篇中呈現出推崇儒家的態度,早在宋代就已有學者注意到這個現象,
如王安石〈莊周論〉文中提到:

故其篇曰: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由此而觀之,莊子豈不知聖人者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
百家眾技,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用是以明聖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
其書於宋鈃、慎到、墨翟、老耼之徒,俱為不該不偏一曲之士。12

又如蘇軾在〈莊周祠堂記〉文中提到:

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耼之徒,以至於其身,
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13

總結葉國慶先生的第 2、3 點意見,其實與王安石、蘇軾兩人的看法相當類似,理由在於〈天


下〉篇將儒家視為道術的繼承者,而卻將老、莊都列為「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方術之
列,推崇儒家的態度顯然勝於道家。其論證多半集中於〈天下〉篇中的這段文字:

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
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
《禮》以道行, 《樂》以道和,
《易》以道陰陽,
《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
14
道之。

這裡所謂「其明在於數度」顯然指的是前文中「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闢,小大精粗,
其運無乎不在」的道術。而承載道術,除了「舊法世傳之史」,另外就是《詩》
、《書》
、 《禮》、
15
《樂》
、《易》、
《春秋》這些儒家的經典,而傳承這些經典的人,是所謂的「鄒魯之士 」也就
是指儒者,因此這段話很明顯將儒家視為道術的繼承者。而相對來說,莊子卻與墨翟、宋鈃
等人並列於百家方術之列,廁身於較低一階的「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
稱而道之」的層次,此即為葉國慶與王安石、蘇軾等人論點所出。

然而亦有學者據〈天下〉篇內另一段文字,對上述崇尚儒家的說法進行反駁:

11
《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徵》,上卷,頁 349。
12
王安石:《臨川集》(台北:中華書局,1954 年,《四部備要》本) ,卷 68,頁 8。
13
蘇軾:《東坡集》(台北:中華書局,1954 年,
《四部備要》本),卷 32,頁 7。
14
王叔岷:《莊子校詮》(台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9 年 6 月),下冊,頁 1297~1298。
15
因為孟子是鄒國人,而孔子是魯國,因此這裡「鄒魯之士」指稱儒者殆無疑義。

108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
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
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操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
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
民之理也。16

張成秋先生在〈莊子天下篇之研判〉文中就依此段文字提出辯駁:「天下篇言其在詩書禮樂者
云云,乃就事論事之言。儒家係「述而不作」,為固有文化之繼承者。且詩書禮樂,在莊子視
之,非道之本身,乃道之緒餘,並無尊之之意也。而本篇先列天人至人聖人神人,均以為得
道之精;末始列代表儒家之君子,其對儒家觀念若何?了然可知。17」

張氏的說法漏洞不少。首先,其所謂「且詩書禮樂,在莊子視之,非道之本身,乃道之緒
餘,並無尊之之意也。」不知是得自於對〈天下〉篇的解讀?亦或是得自於莊子本身的思想?
若就〈天下〉篇言,從前面的引文中即可看出,作者確實是將詩書禮樂視為保存道術的典籍,
無論儒家是不是僅為「述而不作」的繼承者,其思想內涵,相較於散裂的百家方術必更趨近
於道術。若張氏此說是出於對莊子本人思想的理解所做出的推論,豈非更可證明〈天下〉篇
與莊子本人思想不相吻合之處?其次,張成秋先生在同一篇文章中不也如此說道: 「分別聖人
君子,旨在劃清兩家學術之界線。若謂莊子齊是非混同異,不當劃分界線,然則兩家之學為
一物耶?是又不然。18」若依據此說法,〈天下〉篇中所論之天人、至人、聖人、神人、君子
等等名義,其目的僅是為了區分不同學說,又似未帶有等級意義。

事實上,〈天下〉篇中對禮樂的態度,我們還可以藉由篇中評析墨翟學說的段落,更進一
步來瞭解:

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
,堯有《大章》,舜有《大韶》
,禹有《大夏》,
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
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
19
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

作者批評墨家的「非樂」、「節葬」,認為「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換
句話說,作者對於「禮樂」的看法頗為正面,這似乎與我們認識的莊子學說不盡相符,不妨
引錄〈大宗師〉中的寓言,進行對照: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旡相與,相為於旡相為?孰能登
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閒,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

16
《莊子校詮》
,下冊,頁 1294。
17
張成秋:
〈莊子天下篇之研判〉, 《中華文化復興月刊》
,第 4 卷第 4 期,頁 60。
18
同前註。
19
《莊子校詮》
,下冊,頁 1304。

109
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
「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20

這則寓言說明了莊子對世俗之禮的態度,相較之下,墨翟只是「死不服,銅棺三寸而無槨,
以為法式」,而孟子反、子琴張卻是「未葬……臨尸而歌」,不知就行為來判斷,何者的行為
更悖於世俗所謂之禮法?當然道、墨兩家反對「禮」的出發點、用心皆不同,莊子的生死觀
是「反其真」,因此對於徒具形式的「禮」極為反對,試問莊子的思想既是如此,又豈會針對
非禮、非樂、節葬等這些行為來對墨翟展開批評?或者,我們可以來對比〈人間世〉中的另
一則寓言: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 曰:「回聞
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
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
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
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
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
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
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
有以異?若唯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鬬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
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旡窮,若殆以不信
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
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
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
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21

這篇寓言中,很明顯莊子是對積極入世或救世想法表達質疑的態度,雖然表面是以儒家的顏
回與孔子作為主要人物,然而即便對象換成是懷抱著強大救世心態的墨家人物自然也可相
通。就莊子而言,救世要有「達人心、達人氣」的智慧,這並非可以簡單達成的境界。

相反的,
〈天下〉篇這段話,倒是比較合乎《論語》中孔子與宰我論三年之喪這段話的觀
點: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
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
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
為也。今女安,則為之。」22

20
《莊子校詮》
,上冊,頁 250~251。
21
《莊子校詮》
,上冊,頁 117~124。
22
劉寶楠:
《論語正義》(台北:文史哲,1990 年 11 月),頁 700~703。

110
宰我批評守喪三年的規定,其立場與墨家的觀點相當接近,都是採用一種實用主義的態度;
而孔子的回答也與〈天下〉篇作者對墨子的批判說法類似,都是用人情之常的角度出發。顯
然〈天下〉篇中對墨翟的論述,相比於莊子的道家思想,應該是存在著更濃厚的儒家色彩。

總結來說,
〈天下〉篇中對儒家的推崇,以及其論述中反映出來的思想,這些部分都與內
七篇中莊子的思想有所矛盾,因此,應該可以斷定這篇文章絕不可能出自莊子之手。當然,
這些論述並不是認為〈天下〉篇的作者必定是位儒家人物,相反的,當我們通觀全文論述,
我們更願意相信這篇文章是出於一個具有宏觀的視野、開闊的心胸,能夠同時融合吸取儒、
道兩家觀點的人物,我們將在下文繼續推衍這一結論。

三、〈天下〉篇評析各家的詮釋體系

多數學者論及〈天下〉篇一文論述的脈絡時,大都依表層結構將全文區分為兩個部份:
篇首部分為「總論」,一方面總論全篇的思想依據,另一方面總述學術發展之概況。而接下來
則是「分述各家」,從墨翟、禽滑釐→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耼→莊周→
惠施、公孫龍、桓團,針對各家學說一一進行梳理,並給出評價。

毫無疑問,墨翟、宋鈃等人自然就是作者所謂的「不該不偏,一曲之士」 。然而令人在意
的是,這幾位思想家何以能在先秦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獨獲作者親睞,而將之收錄於文中
進行論述?據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繫年23》書中考證所得,在莊子24(B.C. 365~B.C. 29025)之
前或約略同時期的思想家,而〈天下〉篇未列者,略舉其要:列禦寇(450~375) 、申不害(400
~337)
、楊朱(395~335)
、許行(390~315)
、孫臏(380~320)等。上述諸人,純就內在思
想論,人人都足以自成一家之言;而就影響力來說,其中還包含當時被孟子(390~305)稱
為「天下之言,不歸楊,即歸墨」的楊朱,何以〈天下〉篇作者略去這些人不論,而選擇了
宋鈃、尹文、田駢等人?

其次,從墨翟、禽滑釐→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耼→莊周→惠施、
公孫龍、桓團,如此依次而下的排序是否有著特殊的意涵?若純就年代而言,宋鈃(360~
290)
、尹文(350~285)
、田駢(350~275)
、慎到(350~275)等人,其年代皆已略晚於莊周,
更遑論較之關尹、老耼,然而其論述順序卻置於老、莊之前,顯然〈天下〉篇作者在論述各
家時的排序,並不是以年代先後作為依準,而是另有其系統性的概念。

上述問題,指出了〈天下〉篇在分述百家學說的部份,隱含了一套對先秦學術完整的詮
釋體系在其中(無論作者是否自覺到這一點)
。因而我們接下去的工作,就是找出這一隱藏在
文本表層結構之下的詮釋體系脈絡。

23
錢穆:《先秦諸子繫年》(台北:聯經出版社,1992 年 7 月)。
24
〈天下〉篇的創作年代據學界目前的種種論述顯示,無論如何不會早於莊子的時代。因此,筆者此處論述以莊
子年代為限,當無疑義。
25
案此處所列諸子紀年多屬西元前(B.C.),為求版面美觀,後文中年份同屬西元前之標號,即不另行加記。

111
要談論這個論題,第一步必然要先釐清〈天下〉篇中所評析諸家學說的內容,透過學術
史或思想史的閱讀,我們對墨翟,以及老耼、莊周,乃至於惠施、公孫龍等人有著基礎的認
識,知道其分別為墨、道、名三家的代表人物,也大略知道其學說的主要特點與內容。因此,
我們不妨先從「宋鈃、尹文」以及「彭蒙、田駢、慎到」兩組較陌生的人物論起。

(一) 宋鈃、尹文

宋鈃又稱宋牼、宋榮子,其著作雖然以亡佚,然而其行迹、學說,卻有不少散見於其它
典籍,如《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等書中都可參見與之有關的記載;至於尹文
的生平、事迹所見皆少,劉向曾云:「與宋鈃俱遊稷下」,其著作今雖尚有傳,然多數學者疑
其為偽書,蓋因其不類於〈天下〉篇所載。

關於宋鈃、尹文的學說,若依〈天下〉篇之內容,並對照其他文獻中的記載,大致可以
整理出兩項重點:1、 「禁攻非鬪」,
〈天下〉篇說:「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
26
戰。 」《孟子.告子下》:「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
搆兵,我將見楚王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焉。』27」
《荀子.正論》中亦提到: 「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鬪。人皆以見侮為辱,故鬪也,知見侮之
28
為不辱,則不鬪。 」《韓非子.顯學》:「宋榮子之議,設不鬪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
侮不辱,世主以為寬而禮之。29」2、「節用」,〈天下〉篇說:「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人我
之養,畢足而止。30」 《荀子.正論》亦提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
31
也。 」

若就上述所整理的兩點論,宋鈃、尹文的學說與墨翟幾乎無所分別,那麼何以〈天下〉
篇作者未將此二人併入墨家,卻將之獨立而加以論述?究其原因在於,兩人學說與墨翟目標
雖一致,但是對於如何達到目的主張卻不相同。以「禁攻非鬪」而言,宋、尹二人認為要達
32
到這一目的,首先要「見侮不辱」 ,而要做到「見侮不辱」就要「接萬物以別宥為始 」 ,如能
達到〈逍遙遊〉中莊子稱譽「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
辯乎榮辱之竟33」的境界,人與人之間怎麼還會有爭鬪呢?而以「節用」而言,他們並不像墨
翟「為之太過,已之大順」、「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而是強調「人我之養,畢足而止」,
其「節用」尚且顧及自己的基本需求。所以他主張根基於:認為人維持基本生活的所需並不
需太多,應該避免過多無謂的要求,所謂「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

26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19~1320。
27
朱熹集註、蔣伯潛廣解: 《孟子讀本》(台北:啟明書局,1952 年) ,頁 290~291。
28
熊公哲註譯:《荀子今註今譯》 (臺北:商務印書館,1975 年 9 月),頁 361。
29
王先慎:
《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 7 月),頁 458。
30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19~1320。
31
《荀子今註今譯》,頁 361。
32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20。
33
《莊子校詮》,上冊,頁 17。

112
這與〈大宗師〉中所說:「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34」意旨較為相近。

由此可知,宋鈃、尹文二人之學說,其追求的目標雖然是看似較接近墨家學說,但其立
足點卻是較靠近道家的思維。就其整體思想來說,是以道家思想為體,墨家思想為用,處於
墨家與道家之間的中介。

(二)彭蒙、田駢、慎到

彭蒙生平、著作皆湮沒不詳,今所能確知者,僅依〈天下〉篇中所言,為田駢之師,成
玄英《莊子疏》謂:「彭田慎皆齊之隱士,俱遊稷下,各著書數篇」,當然我們不知成氏說法
所據為何?田駢之生平,較可靠的記載出自《史記.孟荀列傳》:「田駢齊人,學黃老道德之
術35」
,劉向亦云:「田駢好談論,故齊人為語曰天口駢。天口者,言田駢子不可窮其口,若事
天。」 《漢書藝文志》載其著作有《田子》二十五篇,今已佚失。慎到生平據《史記.孟荀列
傳》載: 「慎到趙人,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36」
,其著作今雖尚
存,然學者或論其真偽莫辨,未可遽信。

彭蒙、田駢、慎到三人學說,若純就〈天下〉篇中所論,其重點約可整理為兩點:1、 「齊
37
平萬物,無用賢聖」 ,如篇中所言:
「齊萬物以為首 」 、
「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縱脫無行
38
而非天下之大聖 」。2、「棄知去己,隨順萬物」,如篇中所言:「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
無擇,與之俱往39」、「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40」。

上述三人之主張,看似相當接近道家思想,其實本質上有很大的區別。他們將道家形上
超越的自然之道,誤解為形而下的物理自然,因此會說: 「推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
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
41
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 。」如此一來,慎到等人的思想顯然將人
生的價值標準完全依附於外物,喪失了生命主體的基礎,這也說明了何以〈天下〉篇作者批
評他們「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42」
、「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
43
慎到不知道 」。

44
〈天下〉篇論「彭蒙、田駢、慎到」純就其學說近似道家的部份進行論述 ,對其學說中與道

34
《莊子校詮》,上冊,頁 206。
35
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 (台北:萬卷樓,1993 年 8 月)
,頁 946。
36
同前註。
37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28。
38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30。
39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28。
40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30。
41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30。
42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30。
43
《莊子校詮》,下冊,頁 1330。
44
就其他典籍所載,慎到學說顯然帶有法家色彩,如《荀子.非十二子》所說: 「尚法而無法,下脩而好作,上
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就曾提及其
學說的法家成分。

113
家貌似而神不同的部份進行批判;而前面評析「宋鈃、尹文」學說,亦只論其介於墨家與道
家之間的特色,若再加上關尹、老耼以及莊周等人的評析,〈天下〉篇的作者似乎意在針對諸
子學說中涉及道家觀點的部份進行釐清,最後才回歸道家思想正宗。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
們又該如何解釋〈天下〉篇對墨家與名家評析的部份呢? 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就必須回到
一開始所提到的「排序」問題,方才能對〈天下〉篇整體的詮釋體系有所理解。

〈天下〉篇作者所以選擇「墨翟、禽滑釐」進行評析,並將其置於首位,緊接「道術將
為天下裂」之下,其原因有二:1、墨子首倡「非禮」、「非樂」,而詩、書、禮、樂、易、春
秋正是作者認為傳承「古之道術」的典籍,因此墨家學說正是作為代表「道術將為天下裂」
最適宜的人選。2、將「墨翟、禽滑釐」置於「宋鈃、尹文」之前,有意藉著對比來凸顯宋、
尹二人學說,介於墨家與道家之間的特質,作為其後文展開其「釐清諸子學說中道家觀點」
論述的準備。

至於從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耼→莊周這一連串下來的排序,顯然
是展示從道家之雜到道家之精的一個圖示,當然這並不是表現一種學術傳承的關係,而是作
為分判釐析的程度區分,從宋、尹到莊周的排序,正好表現了逐步往純粹的道家思想提升,
到老、莊達到極致。

至於評析惠施、公孫龍、桓團一段置於文末,是作為「天下方術,往而不反」的尾聲。
在〈天下〉篇中,惠施、公孫龍、桓團三人甚至不配稱為「不該不偏,一曲之士」,因為在各
家的評析之中,名家是作者唯一沒有提及「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的一家。顯示就作者的認
知,諸子百家學說發展到名家已經「逐萬物而不反」,甚至已經不堪被列為天下方術之一。

四、結論

〈天下〉篇從篇首總論「道術」與「方術」的差異,到後來評析分述各家時,對於對象
的取捨揀擇,乃至於對各家論述順序先後的鋪排,可以看出全文融入了作者詮釋時的觀點與
前見;對各家的評析具體內容,越出了傳統對各家思想的原本認知,統合消融了各家的清晰
分界,建立了一個統貫一體的詮釋體系。

整體來說,〈天下〉篇作者在論述「古之道術」時,展現出對《詩》、
《書》
、《禮》
、《樂》、
《易》、《春秋》這些儒家典籍價值的肯定,並視「鄒魯之士」的儒家為道術的繼承者,這些
部份可以看出作者對儒家思想的嚮往以及對承續文化傳統的自許。然而,作者評析各家學說
所建立的詮釋體系,似乎又顯示其目的是為了釐析道家之雜,這似乎代表作者與道家必有深
厚之淵源,甚或應該是道家之後學。因此,我們不妨呼應我們在第二節末段時的結論,〈天下〉
這篇文章必然是出於一個具有宏觀的視野、開闊的心胸,能夠同時融合吸取儒、道兩家觀點
的人物。

〈天下〉篇本身就是一篇體大思精的學術論文,其價值地位實不需要再依靠強調莊子的
著作權來提升,甚至我們對此文的理解也不應該侷限於道家的觀點,若能放寬視野,或者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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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更多新見解。當我們能抱持著較開放的胸懷,才能避免成為〈天下〉所說的:
「不該不偏,
一曲之士」。

五、引用資料(依作者姓氏筆劃排列)

(一)古籍資料

1. 王夫之,《莊子解》,《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影印湘鄉曾氏金陵節署重刊本,台北:藝
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

2. 王安石,《臨川集》,《四部備要》影印明刻本,台北:中華書局,1954 年。

3.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 7 月。

4. 王叔岷,《莊子校詮》,台北:中研院史語所,1999 年 6 月。

5. 朱熹集註、蔣伯潛廣解,《孟子讀本》,台北:啟明書局,1952 年。

6. 周金然,
《南華經傳釋》
,《百部叢書集成》影印藝海珠塵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67 年。

7. 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影印道藏本,台北:藝文印書館,
1972 年 5 月。

8. 胡文英, 《莊子獨見》
,《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影印三多齋本,台北:藝文印書館,1972
年 5 月。

9. 熊公哲,《荀子今註今譯》
,台北:商務印書館,1975 年 9 月。

10. 蘇軾,《東坡七集》,《四部備要》影印匋齋校刊本,1954 年。

11. 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影印道藏本,台北:藝文印書館,
1972 年 5 月。

12. 劉寶楠,《論語正義》,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 年 11 月。

(二)專書

1. 王邦雄:《儒道之間》,台北:漢光文化,1985 年。

2. 伽達默爾著、洪漢鼎譯,
《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徵》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15
2004 年 7 月。

3. 梁啟超,《莊子天下篇釋義》,《無求備齋老列莊三子集成補編》
,台北:程文出版社,1983
年。

4. 錢穆,《先秦諸子繫年》,台北:聯經出版社,1992 年 7 月。

(三)期刊論文

1. 張成秋,〈莊子天下篇之研判〉,《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第 4 卷第 4 期,1971 年 4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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