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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i 香港高等教育科技學院 GEC 5102 中文二 文學欣賞閱讀材料

中文二
文學欣賞閱讀材料
樓台煙雨中――與同學談文字城市

篇目
(一)李歐梵:〈香港是國際大都市嗎?〉
(二)張曼娟:〈此城.彼城〉
(三)韓麗珠:〈輸水管森林〉
(四)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連綿的城市之一〉、〈輕盈的城市之
四〉
(五)西 西:〈浮城誌異〉
(六)西 西:〈肥土鎮的故事〉
(七)梁秉鈞:〈中午在鰂魚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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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李歐梵:〈香港是國際大都市嗎?〉

本文選自李歐梵(2006)又一城狂想曲。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作者簡介
李歐梵(1939—),生於河南,後隨家遷往臺灣。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1970
年於哈佛大學獲博士學位,2002 年當選第 24 屆中央研究院院士。他曾任教於普
林斯頓大學、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等,現於香港中文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李歐
梵先後出版《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鐵屋中的呐喊》、《現代性的追求》
等,並出版有長篇小說《范柳原懺情錄》、《東方獵手》。他對於三、四十年代
都市文化的論述以及他早年的魯迅研究等,都對學術界有深刻影響。

〈香港是國際大都市嗎?〉
漢納茲提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的四大條件,前提是超越國界,也就是凌駕於
國家主權和政府之上。以這四大條件為基準推之,香港至少符合了第一項(金融
中心);正在積極推動第四項(遊客);然而在第二項(外來人)和第三項(文化)有待
改進。
瑞典人類學家漢納茲(Ulf Hannerz)在一本關於全球化的著作《跨國的聯繫:
文化、人民、地方》(Transnational Connections: Culture, People, Places)中,提出
一個『國際主義』(cosmopolitanism)的觀點,也為現今世界各大都市的『國際化』
奠定一個理論基礎。我曾多次引用,最近一次是在港大舉辦的一次學術討論會
中。
漢納茲在該書第十一章中提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的四大條件,這些條件的前
提『超越國界』,也就是凌駕於國家主權和政府之上。這四大條件是:
(一) 國際大都市必須是跨國公司集中地和國際金融中心。
(二) 它也是各第三世界居民的集中地。這當然是針對第一世界的大城市而
言,譬如洛杉機是墨西哥以外最大的墨西哥人城市,但也是韓國人、
越南人和菲律賓人聚居最多的城市。
第三項是文化,指的特別是創意工業的人才。此處漢納茲所用的字眼不是『創
意工業』(creative industries),而是『創意活動』(expressive activities),也就是各
種藝術上的表現,諸如繪畫、時裝、設計、攝影、電影、寫作、音樂、藝術等等。
第四項才是遊客。但此處所謂的遊客不僅是以旅遊團或自由行方式來玩幾天
的普通遊客,而更是一類『跨國精英』,可以同時在兩三個大都市輪流居住而習
以為常的人,漢納茲稱之為 home plus,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國際人士』。
以這四大條件為基準推之,香港至少符合了第一項(金融中心);正在積極推
動(遊客),然而在第二和第三項方面有待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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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項所指的『第三世界的居民』,在觀念上有待商榷:是否第三世界就出
不了國際大都市?而以前屬於第三世界的亞洲城市——如印度的孟買、馬來西亞
的吉隆坡,當然還有漢城、新加坡、北京和上海,現在又作何解?
我可以斗膽為漢內茲的學說修正一番:我認為原來的第三世界城市反而要吸
收更多第一世界城市的人來居住,當然也應該有更多的其他的人種,如此才可以
構成真正多元文化的基礎。
然而,我認為在華人佔大多數的城市(如新加坡和香港),雖然華洋雜處,但
『混雜』的機會和空間並不多。我在七十年代初來香港時,本以為這個殖民城市
洋味太重而華文文化不足,但現在的觀察卻適得其反:香港的『土味』越來越重,
『洋味』卻減少,即以語文為例,所謂『兩文三語』的說法,是一種理想,但現
在依然是廣東話『母語』,港人中普通話和英語俱佳的還是不夠多,兩文書寫出
類拔萃的更是絕無僅有。
除此之外,香港大部分的華人對於居進於此的其他族類的文化大多不聞不問,
也沒有多大興趣(又有多少港人鍾意菲律賓的歷史和泰國的佛教,或印度的多元
神話?)在文化修養方面,最多也不過偶爾去聽一場古典音樂會,捧捧台上演奏
的明星——也是以華裔為主,如馬友友、郎朗和李雲迪——或吃吃西餐、嚐嚐韓
國燒烤或泰國菜,一飽口福。
令我驚奇的是,香港年輕人似乎特喜日本菜,但對日本文化的興趣(除了漫
畫外)並不大。這一個越來越『鄉土』的趨勢,在回歸後更變本加厲,如此則如
何可以成為亞洲的國際大都市?不如稱之為中國的『國際特區』算了。
我看不久的將來,當香港和珠江三角洲的連繫更密切的時候,這個新特區將
會成為事實,甚至可以成為中國的『超級大都市』﹗然而前提依然是民族國家,
和漢納茲的基本觀點並不符合。
也正是這個同樣的四大條件,令中國各大城市包括北京和上海,不合『國際』
的資格,這是一個悖論。上海和北京的外國居民現在越來越多,但是否更國際化?
英文書刊和報紙是否可以暢通無阻?在互聯網上是否不受拘束?
漢納茲所提到的第三項也是目前香港政府(除了旅遊外)最熱衷的一項,這不
得不感謝民政事務局長何志平多年的倡導和努力。
然而我又覺得『創意工業』的先決條件是人才和『活動』的空間,所以漢納
茲故意不用『創意工業』一詞,否則有創意的人才就會被『工業』和『生意』所
淹沒或取代。不錯, 『創意』也可以賺錢,但以賺錢為目的,『創意』則不一定會
真正開創更好的文化空間。人才有待培養和孕育,除了金錢之外,還有其他無形
的因素。目前香港政府對於文化只是從資助和管理入手,卻缺乏導引和開創的能
力。
當然,問題又不僅如此,事關香港『民間社會』的發展和文化界各『小眾』
之間的聚合力。照目前的模式,我看長此以往,香港可能會人才外流,反而促進
深圳、廣州和上海的『創意』文化。所以我一向認為:香港不乏人才,也不乏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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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但在地產和金融掛帥之下,對於文化和創意活動缺乏深厚的了解,也沒有足
夠的空間。
漢納茲在此書的第三部分,舉出三個都市作為例子——荷蘭的阿姆斯特丹、
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和南非約翰尼斯堡的一個郊區——蘇菲亞城,只不知道這三個
城市是否也有值得香港借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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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張曼娟:〈此城.彼城〉

這篇散文選自張曼娟(2014)時間的旅人。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簡介
張曼娟(1961-)
,台灣知名作家、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張曼娟出生於
臺北市,在私立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先後取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曾獲「全
國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及中興文藝獎章等。張曼娟著有散文集《緣起不滅》、
小說《海水正藍》 、
《我的男人是爬蟲類》等。當中以 1985 年出版的《海水正藍》
名氣最盛,累積銷量達 50 萬本;1990 年更被《中國時報》評為台灣 40 年來影
響最大的十本書之一。

〈此城.彼城〉
我很喜歡那些來到光華聽演講的香港朋友,他們聆聽時專注的神情,也感動
着來自臺灣的講者。當活動結束,我站在出口處,彷佛是家中宴會結束,送賓客
離席的主人那樣。
賓客們帶着喜悅的笑容,有時眼瞳閃閃發光,他們從我面前經過,非常真誠
的俯身對我說:
「謝謝。謝謝你們辦這麼好的活動。」
「謝謝你們把文化帶來香港,帶來這個文化沙漠。」
這時刻,我通常已經上班超過十二個小時,感到精神的疲憊與肢體的沉重,
然而,聽見這樣的話,如此溫暖、振奮人心,我的心就像窗外維多利亞港的夜色,
璀燦燃亮。

其實,香港並不是文化沙漠,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如此而已。
前幾年銅鑼灣舉辦了一場「魯迅特展」,竟然有五十萬人次前去參觀。如果
這場展覽在臺灣舉辦,能夠吸引這麼多人嗎?
光華在去年深秋舉辦「臺灣月」活 動,邀請了文學家余光中、王文興與楊
牧蒞港,酒會活動中一字排開的攝影機陣仗十分驚人,如果在臺灣舉辦,會有這
麼多媒體熱情參與嗎?後來,余光中領着我去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祭拜蔡元培先
生,有一群知青記者聞風而來,興致勃勃的同行,安靜專注的聆聽余光中老師追
往敘憶。那一天的陽光正好,海風有着悠遠的氣味,整個氛圍很五四。
有一天,上班的路途中,我看見一個交通指示牌,上面寫着:「獅子山隧道
潮水式行車」。行車如何能夠「潮水式」?我的好奇與興奮高漲,迫不及待的貼
上臉書,一方面與臺灣朋友分享,一方面向香港朋友討教:「到底什麼叫做『潮
水式』行車呀?」根據可靠人士回報,所謂潮水式行車,就是依照不同時段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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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量管制,好像潮水一樣,依照時段而有漲潮退潮。
我立刻聯想到「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這樣的詩句,潮起潮落皆有固定
的時間,正像是信守着某種承諾。
春天的香港總是被煙霧彌漫着,縱使有絕妙海景,也不見得看得清。但是聽
見天文台報告天氣狀況時,一句「今日全港有煙霞」,心中的陰霾也就一掃而空
了。這樣的地方,怎會沒有文化?怎麼可能是沙漠呢?

多年前在香港小住,選擇的是灣仔春園街一帶,成為我最熟悉的區域。灣仔
是個舊區,陳舊的屋宇、小樓林立,間雜着一些鬼佬(洋人)常常出沒的酒吧,
以及推車式的傳統酒樓。我最喜歡穿越那些阡陌縱橫的小巷道,吃一碗蛇羹、喝
一杯現磨豆漿、買一束鮮花、拎一袋水果,有時駐足仰望那些小樓上養着的盆盆
植物,十分滋潤,一種庶民生活的紮實感。
我的灣仔小行腳,最終往往停在電車道旁的「和昌大押」,米白色的廣州式
騎樓建築,興建於一八八八年,一個大大的「押」字。頭一次見到,同行朋友問
我:「這是做什麼的?」
我看了看它的佈局,直覺回答:「是當舖。」
後來見到香港的許多「大押」
,不免想知道,究竟為什麼,香港人叫當舖「大
押」呢?原來當當舖按照資本數額的多少、經營範圍的大小、當期長短和獲取利
息的高低各方面,分為「大當」、「大按」、「大押」、「小押」。所謂「大押」是一
年期滿,月息三分,乃是財力並不豐厚,又需要周轉的人最合用的一種典當方式。
如今我重返香港,在灣仔上班,常利用午休時間,把自己熟悉的路徑再複習
一次。那些陳舊而有庶民氣息的老樓都拆得差不多了,我惦念著露台上欣欣向榮
的植物;傳統式酒樓早已物換星移,我記掛着推車上剛剛蒸好的美味點心;至於
和昌大押,也在古跡活化之後成了高級時尚餐廳,咀嚼着昂貴而平庸的口味。我
好想知道自己曾經典當在此的青春,該去哪裡贖回?

再返香港,舊地重遊,我有了淡淡的鄉愁。香港人的鄉愁更是濃得化不開了,
他們童年的記憶,成長的痕跡,每一天都在消失。
「我最羡慕的是,台灣年輕人只要肯吃苦,就可以開一間自己的咖啡店。在
香港,我們想都不要想。」那個二十七歲的年輕設計師對我說。
他也想要找一條安靜的巷弄,讓綠藤爬滿外牆,屋外築起白色短籬,養一隻
狗,或是兩隻流浪貓。咖啡館裏流瀉着慵懶的爵士樂,才走到巷子口就能聞到虹
吸式咖啡的香氣。他說他願意每天十點開店,直到晚上十點才打烊,他說他願意
全年無休,任勞任怨,但還是不可能,因為租金太昂貴,完全無法負擔。
「在這裏,普通人是無法實現夢想的。」設計師苦笑着說。
因此,香港的普通人近來迷戀上台灣,他們流連在永康街與師大商圈;他們
遠赴墾丁參加春呐;他們對於騎單車遊花蓮津津樂道;他們讚許光是鳳梨酥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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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點心就可以百花齊放。生活中許多夢想,竟可以在台灣成真。
到台灣過生活去,已經變成了年輕人的時尚生活,更是香港陸生奢侈珍貴的
夢想。他們有許多早已完成學業,在香港的文化或傳媒界任職,聽見我是台灣來
的,便迫不及待與我分享前陣子去台灣遊歷的經驗。表情是那樣生動亢奮,喋喋
不休,最終得出一個結論:
「到台灣去,竟有一種回到心靈原鄉的感覺,明明是陌生的地方,一點隔閡
也沒有。」
因為身分的關係,他們無法像香港人那樣任意進出臺灣,所以在港陸人很羡
慕香港人。
而香港人卻說:「我們真的很羡慕臺灣人。你們可以一人一票選總統。」

初到香港,諸事繁忙,連假日也滿檔,尋找住處的時間太過缺乏。但我總奢
想着能有一個露台,看得見維多利亞港的煙花。
年少時總要與家人一起去淡水河看煙火,遼闊的河面上,看著一發發火藥衝
上天空,奮力一炸,繽紛的彩色火花像噴泉一樣落下來,伴隨着隆隆震耳的炮聲,
總令我感到激越的情緒,像是得着了奮鬥的力量。哪怕生命是短暫的,哪怕再多
的努力最後依然是場空,但就像煙火這樣絕美壯盛的存在過,也不枉然了,也就
值得了。
因此,從港島到九龍,看過幾處地方,最後訂下了維多利亞港邊,有露台的
煙花海景,成為我短暫的居所。香港人將煙火叫做煙花,煙花易冷,悽絕美絕。
我的工作依然忙碌,並沒有自以為的閒情逸致,坐在露台品着香茗,看對岸
港島一幢幢世界級建築,如何排比出舉世聞名的夜景。
因為港人不斷填海,港島與九龍的距離愈來愈近了,維多利亞的海水看起來
更像一條河流,像我從小看慣的淡水河。
有霧的早晨,我剛起床,披衣站在露台上,望向對岸,建築物都在「煙霞」
中,竟會有瞬間的恍神,以為自己回到故鄉,臨河而立。
孰為此城?孰為彼城?兩相對照的城啊,會有怎樣的明天?
回神時發現自己正置身在車陣當中,「獅子山隧道潮水式行車」的告示牌一
閃而過,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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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韓麗珠:〈輸水管森林〉

這篇散文選自黎海華(1997)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香港:天地圖
書有限公司。

作者簡介
韓麗珠(1978-)
,香港出生。中學開始寫作,以〈輸水管森林〉引起文壇注
意。曾獲第 20 屆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小集說《寧靜的獸》
獲第 8 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著有小說集《縫身》及《灰花》、
中短篇小說集《寧靜的獸》等。

〈輸水管森林〉
我看見對面大廈的水管像一堆腸子,彎彎曲曲地纏在一起,盤結在一樓的檐
篷上。那之前,它筆直地爬上樓頂,然後走進每所房子裹,如無意外,它會從廚
房的窗子進入。
它從廚房的窗子進入,首先在天花板上縱橫交錯,跟着橫過廚房的底部,以
碗盆底下為第一個終點。之後,它會沿着客廳的牆壁伸展至屋外,直至走廊拐角
處看不見的地方。
這就是輸水管大概的路程。
我聽見水流沖過輸水管的聲音,唏哩嘩啦的,踏着異常湍急的步伐。我知道
母親又在廚房內洗豬腸。母親常常都在洗豬腸。客廳近屋頂的地方是輸水管橫過
之處,我曾嘗試在母親清洗豬腸時,把手按在水管上,觸手所及是水流的震動。
母親把豬腸洗淨,丟進鍋裏,煮成湯。那些東西我們碰也不會碰。那是外婆
的食物。她只可以喝湯吃稀飯,不能正常進食,不能說話,不能走路,只能整天
躺在床上。似乎她一出生已經蒼老得像一團枯萎的植物,無法挪動身子。而母親
永遠頭髮蓬鬆,戴着眼鏡,在廚房裏忙進忙出,清洗豬腸。如一格凝定的鏡頭,
存在於我的印象裏,背景是無數根粗細不等,慘白慘白的輸水管。
他住在對面大廈的單位內,那是一幢快將拆卸的樓宇,不少住客已遷走,剩
下來的寥寥可數,遠處看去有無數個空置了的窟窿。每次他重複閉關水喉的動作,
我彷彿可以聽見水流經過輸水管的聲音。
他很胖,胖得體內的脂肪都快要從皮膚裏迸出來。他的身體那麼胖,以致在
狹小的洗手間裏,連轉身的餘裕也投有。他扭開了水喉,讓水柱汨汨地流到洗手
盆裏,又拔走塞子。他關上水喉。他重新扭開水喉。我看不清他的臉。這胖子一
定有點問題。輸水管響起了水流經過的聲音,如那人喝了一杯水,水流過他的喉
嚨、食道,最後通過他的腸子。
他走出洗手間,燈熄滅了,變得一片漆黑,門「砰」一聲的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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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吱呀」地打開了,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客廳背後是巷子,巷
子的兩旁都是房間,外婆的房間在巷子的末端。那裏沒有燈。母親會把湯一口一
口慢慢地餵給她喝。不久,她又把吃了的食物嘔得一地都是。我坐在客廳的沙發
上,聽見外婆嘔吐的聲音,被她惹得也有點想吐。不知道誰開了水喉,水「轟轟」
地走過輸水管,如她嘔吐時喉頭發出「格格」的聲音,待一會,母親會把稀飯再
餵給她吃。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進入她房間,是夏天,清涼得奇怪的夏天,那個
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陰陰暗暗的。房間裏只有一個發霉的衣櫥,那上面都貼了
貼紙,有撕下來的痕跡。她躺在床上,身上蓋着一條氈子。她轉過頭來,眼淚汪
汪地看着我。眼睛一片混濁,眼白很黃,她的臉也黃,滿佈了棕色的斑點,像一
張給人揉成一團的雞皮紙,那些深深淺淺的摺痕,撫也撫不平。似乎只要用力一
扯,她的整張臉皮便會掉下來。
她的嘴巴哆哆嗦嗦地抖動,卻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嗅到身體腐爛的氣
味,這種味道瀰漫了整個房間,使人感到窒息。那天以後我沒有再走進去,只要
想起那股氣味便覺得胃腸翻騰。

我沒有近距離仔細地端詳過胖子的臉,但我對於他在家中的一切活動瞭如指
掌,他幾乎是我除了自己以外,最熟悉的一個人。客廳的窗子正對着他的廚房,
每次我把頭探到窗前,都看見他在廚房裏,把水喉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他總要
在廚房內待上很久才離開。
今天我從房間的窗子看出去,見到他在廳裏,電視機開着,他家和我家一樣,
近天花板處有一根粗粗的輸水管,他用雙手抓着它,整個人離開了地面,如樹林
裹的猴子般,把吊在下面的身體晃來晃去。
我可以看見輸水管由樓頂曲折地通向他的廚房。每一所房子,都是輸水管中
途經過的驛站。

我不止一趟做這樣的夢,夢中我置身在那幢將要清拆的樓宇,多條輸水管分
佈在大廈的外圍,如白髮般垂直。我費力地扭開水喉卻不得要領,我看出窗外,
輸水管變成了佈滿裂縫的乾枯腸子。裂縫逐漸擴大,露出埋藏在內裹的石塊沙礫
和垃圾。多條腸子同時爆裂,水柱傾瀉而出。
我知道外婆的毛病在腸子。起初她還可以斷斷續續地吃下稀飯和湯,過了一
段時間,她開始在飯後嘔吐,她能吃下的分量越來越少。直至最近已嚥不下任何
食物。她的消化系統完全失去作用。我可以想像她的腸子塞滿了黃黃綠綠的食物
渣滓。母親終於把她送進醫院。那天救護車停在樓下,幾個穿着白色制服,戴黑
帽子的人走進來,把整個人像給榨乾了的外婆抬到擔架上,用橙色的毛氈蓋着,
她這樣地離開家裏。
從此,我每天都要到醫院探望她,我曾提出嚴重抗議,可是母親的口吻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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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商量的餘地,她說:「說到底她也是你的外婆,弟弟年紀太小,我又要料理
家務,你,非去不可。」
我記得是五月,因為天空不停下雨,上街總是要撐着雨傘,即使是白天,還
是黑暗得像傍晚。
輸水管也是在那時爆裂的。下大雨的日子輸水管總是會爆裂的,那彷彿是一
種徵兆,但這種徵兆毫無作用,儘管我們知道了也束手無策,無論是鹹水或淡水
的供應都暫時停止。自從她進入醫院後,母親再沒有清洗豬腸,因而顯得無所事
事。制水的幾天我聽不見水流經過輸水管的聲音,感到非常不慣。
我最初到醫院探望她,就是在制水的那幾天。經過對面大廈時,看見大廈入
口處,靠牆佇立着一根啞灰色的巨大輸水管,水從輸水管下不斷冒出,形成了一
個小小的湖。我走進去,從湖中看見自己,湖的範圍不斷擴大,好像深不見底那
樣。
醫院白得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她住的病房裹,還有另外十多個病人,大部
份老態龍鍾,輾轉反側地呻吟。天花板頗高,數根輸水管橫在那上面,顯得肆無
忌憚。她一團棕色地蜷縮在病床上,像一具曬乾了的童屍,鼻子上插着兩條喉管,
把流質食物送到她體內、鄰床的病人喉嚨處包紮着紗布,聲音沙啞地不斷喊痛。
以往我總是認為她隱藏着某種邪惡的力量,如被詛咒的巫婆之類,雖然,我深知
道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可是在醫院裏,她彷彿隨時會不動聲色地死掉。好幾次我
不由自主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卻突然睜開眼睛,茫然地環顧四週。清潔工人拿
着掃帚走過,拖曳着一地垃圾。她從被子裏伸出顫巍巍的手,動作艱難而緩慢,
用盡全身氣力,要拔掉插在鼻子的喉管。在她臉上無數摺痕中,我看見痛苦。
她拚命得好像喉管就是要奪去她生命的敵人那樣。我被數隻蒼蠅不斷滋擾,
只得用手不停驅趕,牠們撲到緊閉的窗子上,在玻璃窗旁繞來繞去,但找不到出
路。喉管終於脫離了她的鼻孔,正在照顧鄰床病人的護士見狀,慌忙替她重新插
上。
那裏有我前所未見的寬闊輸水管,暢通無阻地在天花板上伸展,使人無法想
像它會出現淤塞或爆裂的情況。我已有許多天聽不見水流經過輸水管的聲音。
挨過了那半小時後,踏出醫院時我無比輕鬆,雨已經停了,空氣冰涼而清新。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短短數小時裏,對面大廈的水滿溢到街上去,慢慢地
滲出來,我不自覺地走進去,水浸至足踝,感覺涼涼的。
制水到了第四天,我仍然聽不見輸水管的聲音,覺得像缺失了身體的某部份
般心緒不寧,做任何事也無法集中精神。我走到客廳的窗前,卻看不見他在廚房
內。我進入洗手間,把水喉扭開,半滴水也沒有落下來。把水喉關上,輸水管一
片死寂。以往即使在母親不洗豬腸的時候,輸水管還是非常繁忙。樓上或樓下或
隔鄰總有某人開動水喉,水流經過我家的輸水管送往別處。聲音高低快慢不一,
我似乎能從中知道大廈內另一些陌生人的活動。我再扭開水喉,依然沒有水。對
面大廈大部分的住客都搬到別的地方去,他住在哪裏?樓上或樓下或隔鄰是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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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廢的屋子。起初我只是漫無目的地模仿他的動作,後來我彷彿感受到他所感受
的,而另一些我無法說出來。
恢復供水之後,對面大廈已經被藍白間條的骯髒帆布覆蓋着,還架上木棚。
那幢大廈因為排水系統出現問題而要提前拆卸。我不知道他們是何時發現輸水管
錯誤,是大廈建築之初還是輸水管爆裂以後。我只知道意外的發生出乎意料地正
合時宜,居民不但沒有紛紛投訴,還興高采烈地遷走了。我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他
重複開關水喉的動作。
我甚至再看不見對面的大廈,因為我們也將要搬到另一個地方去。新居還沒
有家具,牆壁也沒有顏色,因此顯得更寬闊。我們在那裏任意建設我們的想像,
例如該在哪裏放一個衣櫥,組合櫃應安置在哪裏,是否安裝冷氣機,還有電視機
的位置。弟弟站在兩隻窗子前,他說:「這裏有兩個房間,一間給媽媽和姐姐,
另一間是我的。」我告訴他另一間是外婆的。可是母親輕輕地說:「外婆不會回
來了。」
我再到醫院探望她時,看見她雖然還是精神萎靡,身體乾瘦,但已經可以坐
在床上,還口齒不清地說起話來。我看着她只感到不可思議。感覺就像一具埋藏
在古墓多年的木乃伊,突然從地底爬出來,會走會動會說話那樣。她顯然不知道
我是誰,我也對她非常陌生。她無數次拔掉插在鼻孔的喉管,護士漸漸對這視而
不見。我把帶來的稀飯慢慢地餵給她吃,完事後,雙方都感到異常疲倦。不久,
清潔女工經過,她對着女工大喊:「阿嬸呀,我十多天沒東西下肚,求你做做好
事,隨便給些甚麼我吃吧。」清潔女工看了看我,給了她幾片麵包。她高興地說:
「謝謝、謝謝。」我說:「你剛吃過,別吃了。」她轉過頭來,生氣地說:「我
十多天沒吃過一點東西了。」然後把麵包塞進口襄。她吃過麵包後,重新皺上眉
頭,眼淚汪汪地對正在探望鄰床病人的女人說:「阿姐姐,我十多天沒東西下肚,
他們甚麼都不給我吃,你可不可以給我一些吃的?」那女人看了看我,給了她兩
個蛋糕。她把兩個蛋糕吃下後,一個小孩走過來問她:「婆婆,你是不是很久沒
吃過東西了?」她苦着臉,臉上的皺紋堆作一團,回答他:「是啊。」小孩得意
洋洋地說:「你叫我一聲爺爺,我便把巧克力給你,怎麼樣?」
她終於向不同的人討了十二片麵包,兩個蛋糕和六塊巧克力。臨走時,我看
見她的腹部像溺死很久的人那樣鼓脹起來,和她骨瘦嶙峋的身軀極不相稱。
我一邊踏出醫院,一邊盤算着要告訴母親,外婆康復得較我們想像中快,至
少她已由不能正常進食、發展至胃口大得難以置信。弟弟雖然要失去他的房間,
但我卻可以再聽見母親清洗豬腸時,水流經過輸水管的聲音,這無論如何都是一
件令人興奮的事情。
可是踏出醫院後,我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以往我總是繞過醫院背後,橫過馬
路,跟着便可以沿著小路走回家。但我走到醫院背後的巷子時,卻發現那裏冷冷
清清的,一個路人也沒有。一條沒有路人的巷子,使人懷疑那是閒人免進的地方。
而且我走了很久也沒有走完。那天我忘了戴手錶。只見天色逐漸暗下來,我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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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中徘徊。我往回走,卻也走不回醫院入口。我看見多條蒼白的輸水管,在醫
院背後的牆壁,不規則地分佈着,像樹木的枝丫,向四方八面伸展。我突然感到
我身處在輸水管的森林裹,想起胖子抓着輸水管,把吊在下面的身體晃來晃去的
動作,湧起要模仿他的衝動。但我知道牆的另一面是停屍間。我聽見水流來回經
過的聲音,那讓我感到,另外的一些活人就在不遠的地方,而那時天色已經黑透,
我仍然走不出巷子,如被困在迷宮般沒有希望。
那天我晚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家。走到客廳的窗前,看見對面大廈仍然被帆
布覆蓋着。我雖然看不見內裏的情形,但我感到大廈的輸水管已不堪沙石垃圾的
膨脹而全數爆裂,整幢大廈被水浸沒。

幾天後的晚上,醫院的人打電話來告訴我們,外婆死了。我們到達醫院時,
看見原本屬於她的病床,被另一位病人佔據。我和母親進入醫生的辦公室,發現
那和一般的辦公室沒有兩樣。我以為母親會哭得眼睛浮腫,但她表現出奇地鎮
靜。
「需要解剖驗屍嗎?」醫生問。母親搖了搖頭。
「如果不解剖屍體,那你喜歡在死亡證上寫上甚麼死因?心臟梗塞還是肝硬
化?這兩種都是常見的病症。」
母親說:「隨便。」
「那麼心臟梗塞吧。」
於是外婆的死亡證上,死亡原因的一欄便填上了心臟梗塞。然而她究竟是怎
樣去逝,我始終都不知道。此後我再聽不見母親清洗豬腸的聲音。

外婆下葬之後,我們的新居卻可以入伙。在那個簇新的家裹,我看到甚麼都
感到不順心。沒有用的東西太多,而可以活動的空間太少。更重要的是,新居的
客廳並沒有輸水管經過。(後來我才發現、大部分新式的樓宇,無論從屋內看或
從屋外看,都是看不見輸水管的,這實在是一件教人悲傷的事。)我找了很久,
才在廚房裏找到一扇極隱蔽的門,打開那扇門,便看見一根圓柱體般的輸水管,
還有其他幾根白色較細小的站在那襄。輸水管像某些見不得光的秘密,被埋藏在
廚房內。
母親開始上班,弟弟到了一所寄宿學校去唸書。家裏大部分的時候甚麼人都
沒有,而且一個房門始終空置着。客廳的窗子對着一座山,而從房間的窗子看出
去,可以看見一堵灰色的牆。有時候,我會幻想自己正置身在醫院後那個輸水管
的森林裹,對面大廈的胖子和我一起,如猴子般攀爬着輸水管。
我漸漸發現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到洗手間去,重複開關水喉的動作。把水
喉扭開了又關上,關上後再扭開,跟着飛快地跑到廚房去,打開那扇隱蔽的門,
把耳朵貼在冰冷的輸水管上,諦聽水流經過的聲音,潺潺的,低沉而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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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連綿的城市之
一〉、〈輕盈的城市之四〉

本小說選自伊塔羅.卡爾維諾,王志弘譯(1993)看不見的城市。台北:時報文
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作者簡介
伊塔羅.卡爾維諾(1923-1985)
,出生於古巴,畢業於都靈大學文學院。卡
爾維諾致力探索小說敘述的可能性,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著有小說《看不見的
城市》、《分成兩半的子爵》等。

〈連綿的城市之一〉
李奧尼亞(Leonia)城每天都重新塑造自己的風貌:每天早晨,大家在新鋪
的床單上醒來,用剛拆封的肥皂梳洗,穿上全新的衣裳,從最時新的冰箱裏拿出
未開的罐頭,收聽最先進的收音機播放最新樂曲。
人行道旁,李奧尼亞的昨日殘餘已經裝入潔淨的塑膠袋,等待垃圾車來清運。
裏頭不僅僅有擠壓過的牙膏管、燒壞的燈泡、報紙、容器、包裝紙,也有鍋子、
百科全書、鋼琴、瓷製餐具等等。要估量李奧尼亞的富裕,不是去瞧瞧每天製造、
買進賣出了多少東西,而是看看每天丟掉了多少東西,以便騰出地方給新的物品。
所以,你會開始懷疑,李奧尼亞居民的真正熱情,是否真如他們所說的,是在享
受新奇與不同的物品,而不是在驅散、拋棄、清掃自身不斷重現的不潔時,才獲
得歡樂。事實是清道夫像天使一樣受到歡迎,他們清理昨日的殘餘時,都受到靜
默的尊敬環繞,有如虔誠的儀式,也許這只不過是因為一旦東西被丟棄,就沒有
人要再去想它了。
沒有人尋思清道夫每天都把垃圾搬到哪裏。當然,是搬到城外去了;但是這
座城市年年擴張,清道夫必須將垃圾倒在更遠的地方。運出去的垃圾量越來越多,
垃圾堆也越來越高,層層堆疊,圍繞着城市,延伸廣遠。此外,李奧尼亞製造新
產品的才藝越純熟,垃圾的品質也就越好,經久不腐,不會分解、發酵與燃燒。
因此,一座難以摧毀的廢物城堡包圍了李奧尼亞,佔住了每個方向,像相連的山
脈一般。
結果是這樣:李奧尼亞加棄的物品越多,也就堆積得越多;它過去的鱗片,
被焊接成一塊無法移除的胸甲。城市每天更新,它卻在唯一固定的形式中保存它
自身的一切:昨日的垃圾堆積在前天的垃圾上,也堆積在過去的日子與歲月的垃
圾上。
如果在無邊的垃圾堆的最後一座山頂外頭,也將垃圾山往外堆積的其他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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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清道夫沒有推擠的話,李奧尼亞的垃圾便會一點一滴地進佔世界。也許,在李
奧尼亞的疆界之外,整個世界都是垃圾火山口,每個都環繞着一個不斷噴發的大
都會。這些陌生而敵對的城市之間的疆界,是受到病菌感染的壁壘,彼此的碎屑
相互支撐、重疊與混雜。
垃圾堆得越高,越有崩塌的危險:一個鐵罐,一個舊輪胎,一個鬆脫了的酒
瓶,如果朝着李奧尼亞滾去,都足以牽動一場山崩,配不成對的鞋子、陳年的舊
月曆、枯萎的花等等都傾洩而下,將城市埋葬在自己的過去底下,而這些正是它
一直想丟棄卻徒勞無功的垃圾,還混雜了鄰城的過往陳跡,而鄰城也因此終於乾
淨了。一次大災難就會削平污穢的山丘地區,將一個總是穿着新衣的城市抹除,
不留一絲痕跡。鄰近的城市都已經準備好了,等着用推土機將整個地區剷平,推
進到新的地盤,繼續擴張,驅使新的清道夫往外走到更遠的地方。

〈輕盈的城市之四〉
索弗洛尼亞(Sophronia)由兩個半邊城市組成。其中一邊有龐大且起伏陡峭的
雲霄飛車,有鍊條為輪輻的旋轉木馬,有附加旋轉座椅的摩天輪,有蹲伏的摩托
車騎士的死亡飛躍,有高空鞦韆掛在中間的馬戲團大帳篷。另外一半城市,由石
塊、大理石和水泥構成,有銀行、工廠、宮殿、屠宰場、學校,以及其他一切建
築物。其中半邊城市是永久的,另一半是暫時性的,當停留期滿,他們就將它連
根拔起、拆卸,然後帶走,移植到另一個半邊城市的空地上。
因此,每年總有那麼一天,工人移除大理石的山形牆,卸下石牆、水泥塔門,
拆除部會大樓、紀念碑、碼頭、煉油廠和醫院,將它們裝上拖車,一站站地繼續
它們的年度巡迴。留下來的半個索弗洛尼亞,還有打靶場、旋轉木馬,猛然衝下
的雲霄飛車,暫時停止了尖叫,它現在開始計算月份,計算旅行車隊回來之前,
還要等待的天數,屆時,一個完整的生活才能再次開始。

(四)西西:〈浮城誌異〉

本小說選自西西(1988)手卷。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

作者簡介
西西(1938-),原名張彥,生於上海,祖籍廣東省中山縣,小學畢業於上
海,1950 年定居香港。畢業於葛量洪教育學院,曾任教師。著有小說集《我城》、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散文集《花木欄》;詩集《西西詩集》等。西西的筆
名,據她本人所述,「西」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
格子裡,「西西」就是跳飛機的意思,這是她小時候喜歡玩的一種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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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誌異>

1. 浮城

許多許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白晝,眾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氫氣球那樣,懸
在半空中了。頭頂上是飄忽多變的雲層,腳底下是波濤汹湧的海水,懸在半空中
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風掠過,它只略
略晃擺晃擺,就一動也不動了。

是怎麼開始的呢,只有祖父母輩的祖父母們才
是目擊證人。那真是難以置信的可怕經歷,他們驚
惶地憶溯︰雲層與雲層在頭頂上面猛烈碰撞,天空
中佈滿電光,雷聲隆隆。而海面上,無數海盜船升
起骷髏旗,大炮轟個不停,忽然,浮城就從雲層上
墜跌下來,懸在空中。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祖父母輩的祖父母們,都
隨着時間消逝,甚至祖父母們自己,也逐一沉睡。
他們陳述的往事,只成為隱隱約約的傳說。

祖父母們的子孫,在浮城定居下來,對現狀也漸漸適應。浮城的傳說,在他
們的心中淡去了。甚至大多數人相信,浮城將永遠像目前這樣子懸在半空中,既
不上升,也不下沉,即使有風掠過,它也不外是略略晃擺晃擺,彷彿正好做一陣
子盪鞦韆的遊戲。

於是,許多許多年又過去了。

2. 奇蹟

沒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氣的,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着這麼的一句話。在浮
城生活,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說寫過,一名不存
在的騎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里曼大帝問他,那麼,你靠什麼支持自己活下去?
他答:憑着意志和信心。

即使是一座浮城,人們在這裏,憑着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設適合居住的家園。
於是,短短數十年,經過人們開拓發展,辛勤奮鬥,浮城終於變成一座生機勃勃、
欣欣向榮的富庶城市。

鱗次櫛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廻旋翱翔的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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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公路盤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車在城郊與地底行駛;腎石憑激光擊碎、
腦瘤藉掃描發現、哈雷彗星的行蹤可上太空館追索、海獅的生態就到海洋公園細
細觀察﹔九年免費教育、失業救濟、傷殘津貼、退休制度等計畫一一實現。藝術
節每年舉辦好幾次,書店裏可以選購來自各地的圖書,不願意說話的人,享有緘
默的絕對自由。

人們幾乎不能相信,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浮城栽植出來的花朵巨
大得可以充滿一個房間,他們說,浮城的存在,實在是一項奇蹟。

3. 驟雨

每年五月至九月,是浮城的風季,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浮城就晃晃擺擺起來。
住在浮城的人,對於晃晃擺擺的城市早已習慣,他們照常埋頭工作,競賽馬匹。
依據他們的經驗,風季裏的浮城,從來不
會被風吹得翻側反轉,也不會被風颳到別
的地方去。

在風季裹,只有一件比較特別的事情
要發生,那就是浮城人的夢境。到了五月,
浮城的人開始做夢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
同樣的夢,夢見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
升,也不下沉,好像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小
的浮城。浮人並沒有翅膀,所以他們不能
夠飛行,他們只能浮着,彼此之間也不通話,只默默地、肅穆地浮着。整個城市,
天空中都浮滿了人,彷彿四月,天上落下來的驟雨。

從五月開始,人們開始做浮人的夢。甚至在白天,午睡的人也夢見自己變了
浮人,沉默肅穆地站在半空中。這樣的夢,要到九月之後才會消失,風季過後,
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個人不同的夢。

為什麼整個城市的人都做起同樣的夢,
而且夢見自己浮在空中?有一派心理學者得
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種叫做「河之第三岸情
意結」的集體顯象。

4. 蘋果

夏天的時候,浮城大街小巷出現了一幅
海報,上面畫着一隻蘋果,頂端有一行法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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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文,意思是說:這個不是蘋果。海報的出現,十分正常,因為城內將要舉行一
次大規模的畫展,這一年,是為了紀念比利時畫家雷內馬格列特。蘋果畫幅,是
畫家的作品之一。

「這個不是蘋果」是什麼意思呢?畫裏邊畫的明明是蘋果。原來作者的意思
是指,圖畫裏的蘋果並非真正可以食用的果子。伸手去拿,並不能把蘋果掌握手
中;用鼻子尋覓,嗅不到果子的芳香;取刀子切割,並不能剖出實質的果肉和水
分。因此,這不是真正的蘋果,而是線條、色彩和形狀,圖畫中的蘋果只是假象。
古希臘哲人柏拉圖不是說過,即使畫得最好、最像、最傳真的牀,仍是牀的模倣。

大街小巷貼着馬格列特的海報,真正會到展覽會場去看畫展的,佔浮城人口
千百分之一、二罷了。但那麼多蘋果出現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畢竟是一件熱鬧
的事情,許多人還以為是水果市場的展銷宣傳。只有若干知識分子忽然想起:浮
城是一個平平穩穩的城市,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同樣是假象。浮城奇蹟,畢竟
不是一則童話。

5. 眼睛

「灰姑娘」是一則童話,南瓜變成馬車,老鼠變成駿馬,破爛的灰衣裳變成
華麗的舞衣。不過,到了子夜十二時正,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浮城也是一
則「灰姑娘」的童話嗎?

浮城的人並非缺乏明澈的眼睛,科技發達,他們還有精密設計的顯微鏡和望
遠鏡。他們常常俯視海水、仰望天空、探測風向。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浮城能夠平
平穩穩地懸在半空中?海、天之間的引力?還是命運之神操縱着無數隱形線段,
上演一齣提線木偶劇?

圖畫裏的蘋果,不是真正的蘋果,靠
奇蹟生存的浮城,恐怕也不是恆久穩固的
城市,然則,浮城的命運難道可以掌握在
自己手中?只要海、天之間的引力改變,
或者命運之神厭倦了他的遊戲,那麼,浮
城是升、是降,還是被風吹到不知名的地
方,從此無影無蹤?

睜開眼睛,浮城人向下俯視,如果浮城下沉,腳下是波濤汹湧的海水,整個
城市就被海水吞沒了,即使浮在海上,那麼,揚起骷髏旗的海盜船將蜂湧而來,
造成屠城的日子﹔如果浮城上升,頭頂上那飄忽不定、軟綿綿的雲層,能夠承載
這麼堅實的一座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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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課題

浮城沒有大河,海水不能飲用,浮城的食水得靠上天的恩賜。所以,浮城人
雖然喜愛光芒燦爛的豔陽天,有時候不得不渴求一場場驟雨。

一位老師,帶領一羣學生,到大會堂的展覽廳來了,他們來看馬格列特的畫
展。學生們拿着紙和筆,寫下他們的感想,抄錄書幅的名字。他們問:這傘上頂
着盛水的杯子,是什麼意思?為什麼畫的名字又叫做「黑格爾的假日」?於是他
們翻開畫展小冊子,找尋答案。

對於水,人們在不同的時刻,採取不同的態度;
有時容納,有時排斥。比如說,口渴的時候,人們
喝水,讓水進入體內;可是下雨的日子,人們卻又
撐起傘來,把水拒斥體外。容納與拒斥、表與裏,
本是哲人常常思索的問題。至於水的課題,也許哲
人黑格爾有興趣也思索一陣,不過,這麼小的課題,
也只在假日空閒之時,他才來想想吧。

一名學生對着畫看了好一陣,他說:人們撐傘,
為了不讓雨水打濕身體,既然杯子已把水盛載起來,就不用打傘了吧,還抗拒什
麼呢。是的,如果浮城頭頂上有堅實的雲層,浮城的上升就成為可喜的願望,還
抗拒些什麼呢。

7. 花神

浮城的居民,大多數是戴帽男子——小資產階級的象徵。他們渴求安定繁榮
的社會、溫暖寧靜的家園,於是他們每日營營役役,把自己操勞到如同螞蟻、蜜
蜂的程度,工作的確可以使人忘記許多憂傷。浮城居
民辛勞的成果,是建設了豐衣飽食、富足繁華的現代
化社會,但這社會,不免充滿巨大的物質誘惑導致人
們更加拚命工作,陷入物累深邃的黑洞。

波蒂采尼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畫家,他畫過
一幅「春天」,裏面畫着散播大地春回訊息的神祇:
傳信使者赫耳姆斯在前引導,邱比特在維納斯頭頂飛
翔,西風陪同花仙子並肩而來,優雅三女神翩翩起舞,
穿着薄紗彩衣的春日女神把花朵遍灑原野花香的草
地。我國宋代畫家李公麟也畫過一幅「維摩演教圖」,
寫文殊菩薩帶了弟子奉釋迦牟尼之命,前往探訪染恙的維摩,維摩帶病說法,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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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大乘教義,身旁的天女不停散花,文殊的大弟子,沾滿了一身花朵。

富庶的浮城,充滿物質的引誘,浮城的人,但願天女把花朵都散在自己身上,
甚至就把整個春日女神連同無數的花朵背囊一般揹在身後。

8. 時間

那是重要的時刻,絕對的時刻,一輛火車頭剛剛抵達。在這之前,火車頭還
沒有進入壁爐之內,在這之後,火車頭已經離開;只在這特定的時刻,火車頭駛
進室內的壁爐之中,只有在這絕對的時刻,火車頭噴出來的黑煙,可以升上壁爐
內的煙囱。煙囱是煙火唯一適當的通道。

壁爐使人想起火樹銀花的節慶,那是普城歡樂的
日子。不過,從室內的佈置來看,這個時候不是節日,
因為壁爐前面沒有掛上盛載禮物的長襪,室內沒有松
樹,沒有閃亮的燈泡,沒有天使,沒有銀鈴,銅燭臺
上也沒有蠟燭。

壁爐上面的大理石時鐘,時針指向來臨的一,分
針指向來臨的九,秒針的位置並不確知。子夜已過,
如果是馬車,馬車已經變回南瓜,如果是駿馬,駿馬
已經變回老鼠,華麗的舞衣也變回破爛的灰衣裳。

是的,子夜已過,不過,童話故事告訴人們,子夜之前,灰姑娘遇見了白馬
王子。浮城的白馬王子,也在時間零的附近等待嗎?他騎的雖然是一匹神駿的白
馬,可是只有一匹馬力,也許會遲到。

時間零總是令人焦慮,時間一將會怎樣,人們可以透過鏡子看見未來的面貌
麼?

9. 明鏡

只有到過浮城的人,才知道浮城的鏡子,是一面面與眾不同的鏡子。童話「白
雪公主」裏面,女巫皇后的宮殿牆上有一面魔鏡,能夠回答皇后的問題,告訴皇
后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那是一面正直忠誠
的鏡子,從不撒謊。浮城的鏡子,也都是正直的
明鏡,它們勇於反映現實,可是,鏡子也有作為
鏡子的局限,浮城的鏡子,只能反映事物的背面。

所有的鏡子,不論是本土的成品,還是外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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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進銷,只要是鏡子,一旦掛到浮城建築物的牆上,就只能照見事物的背面了。
所以,當浮城人去照鏡子的時候,他們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臉面,而是腦後的
頭髮。曾經有人試過,把另一面鏡子放在鏡子前面,可是結論怎樣,不管多少鏡
子,轉換多少不同的方向,鏡子反映出來的永遠是事物的背面。這就是為什麼浮
城女子必須光顧美容院的緣故,她們是不易為自己化粧的;同樣地,浮城男子如
果想刮一次理想的鬍子,也得請理髮師幫忙。

在浮城,看鏡子並不能找到答案,預測未
來。不過,能够知道過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歷史可以為鑑,這也是浮城鏡子存在的另一積
極意義。

10. 翅膀

浮城有不少交通工具,既有古老的繩梯、
氣球,也有現代的直昇機、降落傘。想上雲層
去看看的人,可以攀梯子、乘氣球;想到海面
去看看的人,也可以搭降落傘、坐直昇機。不
過,一半以上的浮城人,則希望自己長出飛行
的翅膀。對於這些人來說,居住在一座懸空的
城市之中,到底是令人害怕的事情。感到惶恐不安的人,日思夜想,終於決定收
拾行囊,要學候鳥一般,遷徙到別的地方去營建理想的新巢。

有位小說家記載過這樣的事:一人到大使館去申請護照移民,官員問他想到
哪裏去。他答:無所謂。官員給他一座地球儀,請他選擇地方。那人看看地球儀,
慢慢轉動,然後問:可有另外一個嗎?

離開浮城,到哪裏去,的確煞費思量。什麼地方才有實實在在可以恆久安居
的城市?而且,離城者必須擁有堅固的翅膀,飛行時還得謹慎仔細,不要太接近
太陽,否則蜜蠟熔化,就像伊卡洛斯那樣,從空中墜跌下來。

浮城居民不是候鳥,如果離去,也只能一去不回。拿着拐杖,提起行囊,真
能永不回顧麼?浮城人的心,雖然是渴望飛翔的鴿子,卻是遭受壓抑囚禁的飛
鳥。

11. 鳥草

嚮往飛行,使浮城人時時仰望天
空,但他們沒有能力起飛,也無法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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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飛天樂伎的飄帶。風季來臨,他們只能做夢,夢見自己默默浮在半空中,即使
已經浮在空中,他們仍無法飛行。

風季過後,人們紛紛回復自己的夢境,他們夢見豆腐紙鳶、漫天雪花、輕盈
的蝴蝶、漂泊的的薊草冠毛,甚至有人夢見浮城長出了翅膀。然而人們醒來,發
現自己依舊牢牢地固立在浮城的土地上。而土地,竟然長出一種奇異的植物來,
那是世界上、生物界中從來不曾見過的鳥草。

浮城的城內城外,到處一片青綠,溪水兩岸、山坡谷地、園林花圃,長出了
萋萋墨綠色的鳥草。那是一種殊異的植物,扁平的葉子,卻長成鳥兒的形狀。人
們摘下一斤葉子,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別鳥的頭、鳥的嘴巴和鳥的眼睛,連葉面也
長得很像鳥兒的羽毛。微風拂過,草叢裏傳來簌簌的響聲,彷彿拍翼的飛禽。

鳥草形狀像鳥,但本質上是草,所有的鳥草,葉子上的鳥兒都沒有翅膀,人
們說,如果長了翅膀,草葉都能飛行,那時候,浮城的天空中滿是飛翔的鳥草,
沒有人知道它們究竟是鳥還是草,是動物還是植物。

12. 慧童

鳥草出現的這一年,浮城出現了慧童,他們都是智慧孩子。這些小孩初生下
來,並沒有引起普遍的注意,因為他們不外是一個個粉嘟嘟的柔嫩小嬰孩。不過,
小嬰孩很快長大了。智慧與體能還迅速增長,再過一些日子,他們都變成體格矯
健、思想成熟的大孩子。

是做算術的時候開始的吧,母親們看孩子
做功課,怎麼加減乘除不用筆寫,而是玩彩色
的積木。怎麼買布用米,買米卻用克。集,又
是什麼東西?漸漸地,母親連孩子們的課本全
看不懂了,而且,孩子讀書不必打開書本,只
需扭亮電視機,或者,把聽筒戴在耳朵上。

起初,孩子們告訴母親沐浴時該打開窗子、
煮菜不要放過多的鹽,後來,孩子們帶母親到
外面去旅行,請她們吃東西,給她們送節日禮
物。母親們愈來愈覺得自己變得像嬰孩,而她
們的孩子,成為家庭中的支柱,取代了她們作
為家長的地位,傾覆了她們傳統的權威。許多
的母親因此感到驚怕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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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部分的母親感到欣喜。她們的心中一直積存着疑慮與困惑,她們有許多
懸而未決的難題。這時候,她們想起了智慧孩子,也許,一切將在他們的手中迎
刃而解。

13. 窗子

地球只是宇宙中一個小小的行星,浮城只是地球上一個小小的城市。翻開地
圖,浮城的面積細小得好像針孔,浮
城的名字也彷彿不存在,不過,這麼
小的一座城市,漸漸也引起了遠方的
垂注。

懸在半空中的城、只照着背面的
鏡子、風季中的人浮於夢、泥土裏的
鳥草,這麼奇異的城市,吸引了無數
的旅者,來探索、來體會、來照鏡子、
來做夢。至於沒有來的人,並不表示
他們不好奇,許多人甚至關心,於是,他們站在城外,透過打開的窗子向內觀望。
他們垂下手臂,顯然不能提供任何實質的援助,但觀望正是參與的表現,觀望,
還擔負監察的作用。

站在窗外的觀察者,此刻看見什麼了?他們看見一位老師和一羣學生,到大
會堂來參觀馬格列特的畫展;牆上是一幅一幅的畫,展場內是三三兩兩的人,窗
外的觀察者與看畫的師生們,忽然竟面對面了。在神情肅穆的觀察者臉上,人們
可以探悉事態發展的過程,如果是悲劇,他們的臉上將顯示哀傷,若是喜劇,當
然會展露笑容。

那邊,工作人員把一幅「蒙娜麗莎」的海報貼在預告板上;這邊,畫中的人
和看畫的人,隔着一扇窗子,彼此凝視,各有所思。

一九八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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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西西:〈肥土鎮的故事〉

本小說選自西西(1982)《鬍子有臉》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原載《素葉文
學》第 13 期(1982 年 10 月)。

最初的時候,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
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
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
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艷顏,她就是知道肥土鎮
鎮名來源的其中一個人。夏花艷顏,如今她的頭上,已經長滿白髮了。
花艷顏年紀很小的時候,她的老祖父就這麼地對她說過:大花兒哪,肥土鎮
本來是沒有的,許多許多年以前,這地方,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天,附近的
漁民一早起來出海打魚,忽然看見天塌了一角,掉下偌大的一塊泥土在海上,成
為一塊陸地,於是哩,我們這個地方就叫做飛土鎮了。飛土鎮,當然是因為整個
市鎮的土地都是從空中突然飛下來的。
不過,夏花艷顏的祖母,卻有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她可是告訴花可久這樣
的話:小花兒哪,肥土鎮嘛,其實是叫做浮土鎮。故事是在從前的一個早上,出
海打魚的漁民,忽然看見近岸的地方,從海上冒出了一片青綠的土地。其實,從
海上冒出來的土地,哪裏是土地,不過是一隻巨大的海龜的背脊吧了。人們看見
的一片青綠,只是海龜背上的青苔。所以,老祖母繼續說:小花兒哪,現在海龜
仍在睡覺,要睡多少年,沒有一個人曉得,只要海龜一旦醒來,浮在海面的土地
自然又會沉到水底下去了。肥土鎮,說得準確一點,應該是浮土鎮。
無論甚麼事情,從祖父的口裏和祖母的口裏述說出來,永遠是兩個模樣的,
這,花艷顏和花可久知道得比甚麼人都要清楚。就說一集梨子吧,如果祖父說梨
子倒甜得很,祖母一定說很酸;若早一鍋飯煮好了,祖母說米煮得太硬了點,祖
父一定堅持說煮得太軟。不管怎樣,肥土鎮後來終於叫做肥土鎮了,既不叫飛土,
也不叫浮土,祖父和祖母都沒有話好說了。
當夏花艷顏的老祖父和老祖母講起肥土鎮的名字本來是叫做飛土鎮或浮土
鎮的時候,夏花艷顏的名字也還沒有成為夏花艷顏,她的名字只是花艷顏,花順
記的大大小小則叫她做大花兒,而花可久,是小花兒,她們只是七、八歲的小丫
頭吧了。花艷顏整天在花順記的樓上替祖父打理他那十三隻貓咪的生活起居,照
顧牠們的飲食,而老祖父,大清早起來,就到樓下舖面的櫃抬前坐好,的的搭搭
地打起算盤來,做售賣汽水的生意。
花順記的舖面,堆滿了竹籮、木架、冰箱和汽水瓶,舖面的背後,是製造汽
水的工場,巨大的汽鍋爐呀、洗瓶子的大水桶呀,打汽的入瓶機呀,擠得滿滿的。
汽水裝進瓶子的時候,常常要叫氣壓把玻璃爆破,碎片到處飛散,傷害人體,因
此,老祖父從來不准花艷顏和花可久這兩個小孩兒到樓下來,一定要她們留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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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花艷顏聽從老祖父的話,整日在樓上給老祖父打理貓咪,花可久不喜歡貓,
所以,她總是跑到屋子外面去,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轉了一個灣又一個灣,
她就可以走到叔叔們的家去玩了。
其實,花可久並不是不喜歡貓兒,她喜歡的可是一隻一隻完完整整有頭有尾
的貓。花順記的貓和別家的貓要不同些,因為老祖父不喜歡貓兒到處跑到處跳,
每次收養一隻貓,他總是把貓的尾巴砍掉。他是這樣做的:把貓抱到廚房裏,握
緊貓尾巴,按在砧板上,手提菜刀,一刀斬下去,貓尾巴就血淋淋地留在砧板上
了,彷彿這是一件斬雞剁肉的事情。花可久看見過老砠父斬貓尾巴,所以,她看
見貓就怕了,看見老祖父就繞路避開了。每次老祖父斬一次貓尾巴,老祖母就總
要在菩薩面前點一次香,一面不停地喃喃說道:罪過呀罪過。
花艷顏也許沒有見過老祖父斬誰尾巴,或者她見過,她可憐那些貓,才對牠
們特別溫柔,把牠們一隻一隻撫養得又胖又豐潤。為了保護貓兒,她連平日最害
怕的蛇也不怕,真是一個奇蹟。那一次,樓上的水缸背後躲著一條蛇,花艷顏當
然是不知道的,她掀開水缸蓋打一勺水給貓喝,才看見水缸的背後有甚麼在蠕動,
那是一條黑黝黝的蛇,這一驚才叫花艷顏心寒,但她居然沒有把手中抱著的花珠
朝水缸一扔,然後拔腿逃走,反而靜靜地把貓兒都趕到安全的地方,才跑到樓下
告訴老祖父說,樓上的水缸邊有一條蛇。那條蛇,後來叫一夥人捉住了,老祖母
卻說,不可以打死牠,不可以打死牠,結果,用一個布袋裝好,讓人拿到草地上
放生。老祖母還在放蛇的地方插了香燭膜拜,彷彿那蛇是甚麼神仙似的。
花艷顏除了替老祖父照顧他的貓咪外,偶然還要打理一些蝌蚪或蛐蛐,但做
這樣的工作花不了她許多時間,因為蝌蚪不久就變了青蛙,不知道跳到哪裏去了,
而蛐蛐,總是活不過一個夏天的。蝌蚪或者蛐蛐,通常是叔叔們送給花艷顏和花
可久的,花艷顏和花可久一共有兩個叔叔,她們才不知道地們的名字,只知道這
兩個叔叔,彷彿就是一個叔叔似的,不但樣貌一般,連生活習慣也相像,無論做
甚麼事,到甚麼地方,總是兩個人一起,花家的人叫她們做花一和花二,至於誰
是花一,誰是花二,也只有他們自己才分別得出來。叔叔們幾乎從來不上花艷顏
這邊的家來,老祖父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但叔叔們都不來幫忙,他們住在離花
順記稍遠的鄉下,住在一間很大很大的古老屋子裏,門外是一片更大更闊的爛泥
地,下雨的時候,到處成為沼澤,晴天的日子,則塵土飛揚。叔叔們可以一年三
百六十五天躲在屋子裏不出門,下雨和天晴都和他們無關,因此,他們從不打傘,
也不戴帽。過年的時候,老祖父派個夥計去三催四請,說是一定要他們過來吃年
夜飯,他們才慢吞吞地步出家門,沿途上問了一些人家,才找到花順記的大門口。
不過,在路上,他們倒記得要帶點甚麼小玩意兒給花艷顏和花可久:街顫巷尾買
兩個風車呀、小擔挑上選兩尾金魚呀!如果碰上天暖的夏天,他們忽然到花順記
來了,就在河裏捉幾個蝌蚪,到樹叢間捕一把蟬。上一次,碰巧遇上個賣蛐蛐的,
就買了兩個蛐蛐,分別盛在竹篾編的饅頭籠子裏。
花一花二整年整月獃在自己的大屋子裏,他們一直忙些甚麼,花艷顏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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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即使是常常到叔叔們家去的花可久也不知道。有一次,是過年吧,叔叔們帶
了花艷顏和花可久上他們的家,兩倜小女孩只看見滿屋子都是瓶子,那些瓶子,
幾乎和花順記的汽水瓶一般多,也都是盛載起五顏六色的水,只不過沒有汽,也
不能喝。花順記舖子前面才車水馬龍哪,甚麼三輪車、腳踏車、手推車、老虎車、
滑板子,各式各樣運送汽水的交通工具都有,人來人往,輪子的吱吱咯咯聲,瓶
子的框框朗朗聲,木屐的拖拖拉拉聲,還有銅板的輕幌,算盤子沉實的碰撞,誰
說不熱鬧呢,可叔叔們那邊卻是冷冷清清的,大門永遠是關上的,方圓一哩半哩
路之內,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鳥兒從這邊飛到那邊,帶著一個灰麻影子掠過爛
泥地。
花可久在叔叔家常常喝的只是白開水,她起初以為叔叔家那麼多瓶子,一定
也是裝滿了汽水,可以讓她喝一個暢快,可是叔叔們說:小花兒,叔叔這裏沒有
汽水,如果你想喝水,到這邊來。叔叔們結果給花可久喝的只是一杯白開水,他
們連茶也沒有。那麼,叔叔們屋子裏那麼多的瓶子,和彩色水,又是些甚麼呢?
花可久可不明白了,她只看見叔叔們把紅顏色的水從一個瓶子倒進另一個瓶子,
又把綠顏色的水倒進不同的瓶子,奇怪的是,紅顏色的水流進了另外一個瓶子會
變或紫色,而綠顏色的水流進了不同瓶子又會變成黃色,好像那是魔術,而這,
就是叔叔家和花順記不同的地方。
只有花可久喜歡到叔叔家去玩。當老祖父到舖子前面的櫃枱那邊去坐著了,
老祖母到對面糕餅店去聊一陣天了,夥計們開動了摩打製造汽水了,雜工忙著洗
瓶子了,姑姑們坐在一個角落糊招牌紙了,花艷顏替老祖父餵貓咪了,於是,花
可久就到叔叔家去玩了。她並不是真的要到叔叔的家裏去,有時候,她也去敲敲
大屋子的門一面叫嚷:叔叔開門,叔叔開門,小花兒來了。通常,她不過留在叔
叔們大屋子外面,在爛泥地的附近走來走去,看看螞蟻沿著一棵樹爬上樹梢,或
者就看看一條溝渠,黑顏色的污水骨碌骨碌地流,偶然有一隻蛤蟆跳出來。
叔叔家的大屋外面,四周本來是一片荒地,後來,在荒地的一個角落,堆了
一些廢物,也不知道是甚麼人開始的,接著就成了一種習慣,許多人都把他們的
廢物扔到這個地方來,於是,廢物愈堆愈多,漸漸地隆或一個小山丘,而且不斷
地擴張,形成一個面積甚大的廢物池塘。把廢物扔到荒地來的人們,似平也有一
個定數,從來不把甚麼魚骨頭、菜渣、吃剩的肉餅遺棄在這理,他們只把家中體
積比較巨大的廢物扔出來,而且是靜悄悄地,在夜裏吧,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所
以,到了天亮,荒地的一個角落忽然又會多了一兩件巨大的廢物,彷彿它們都是
自己在半夜裏生了腳從鎮上的人家跑過來的。
廢物裏面,最多的就是家具和日常用的雜物,譬如漏水的臉盆和漱口盅,不
能好好地站立的桌子和椅子,打碎了的鏡子,折了骨的傘,腳踏車上掛了彩的坐
墊和蟲蛀的衣樹等等,物體的品類愈聚愈多,偶然也有人到這裏來,檢拾一個破
了一個缺口的水缸回去種花,或者綑一束木板回去當柴燒,至於沒有人要的東西,
經過日曬雨淋,剝落的剝落了,瓦解的瓦解了,隨著時日的過度,竟也裂成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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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變成一把碎末,終於成為一堆灰塵。它們瓦解得特別快,叫人感到十分驚異,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鎮上的人才認為這正是棄置廢物最適當的地方。
花可久對這廢物的池塘充滿了好奇,這裏真是一個奇異的天地呢,她喜歡走
到這裏來,看看最近又多了些甚麼廢物。一個沒有了指針的小鐘嗎?還是一枝屆
墨水的鋼筆?所有的廢物都可叫花可久細細看半天。偶然,她也拾一兩件回家去
玩玩,譬如一個不能關上小門的鳥籠,一盞不再轉動的走馬燈。她把這些玩具帶
回家去,老祖母也沒有說甚麼反對的話,因為過了不久,它們就會消失了,花可
久也把它們忘記了。
叔叔們都知道花可久喜歡呆在廢物堆前面,他們告訴她別走到廢物堆裏面去,
也不要逛得太遠,只在大路邊站站就可以了,因為廢物堆的盡頭,也許會有百足
和毒蛇。花可久並不怕百足和蛇,但她知道,廢物堆的另一邊常年都是濕漉漉,
泥土很鬆,一腳踏下去,鞋子也不見了,膝頭也會給陷在爛泥裏,走路也走不起
來。是因為這個綠故,花可久才沒有走到廢物堆的遠處,雖然,那邊的廢物都有
一種奇特的現象,所有的東西,輕輕一觸,幾乎都會崩漬下來,碎成一場暴雨。
花可久並不常常探望叔叔們,她只知道叔叔們正在不停地把顏色的水倒來倒
去,轉換不同的瓶子。當他們工作的時候,屋子裏的一個窗子外面,忽然就會濺
起一片水花,從窗內潑出一陣霧靄似的煙花,那是叔叔們把水從窗內倒出來了。
叔叔們常常是這樣的,一面把瓶子的水換來換去,看了一陣,把不要的水順手一
揮,整瓶子的水就從窗口飛出來了。
叔叔們從窗口潑出來的水,有時候是一片紫色,有時候是一片藍色,輝耀在
陽光底下,閃起銀光,像這樣的景色,只有花可久一個人看得見。而花可久,站
在廢物堆的前面,站在溝渠的旁邊,等呀等,常常只是為了想看看叔叔們把彩色
的水從窗內潑出來。她會自個兒想:該潑出來了吧,是哪一個窗子呢,是樓上左
邊的第一個窗子,還是右邊的第二個窗子?而水的顏色,這次該是綠色,還是橘
子色?這樣子,花可久很快就度過她的快樂而無憂無慮的下午了。
當花可久回到家裏,天色已經暗下來,花順記一日的工作也暫時停歇,老祖
父回至樓上來看看他寵愛的貓兒。這時候,樓上總是只有花艷顏和貓咪在一起,
她那麼靜靜地坐著,柔寂而幽嫻,彷彿她也是一頭貓似的。老祖父總是問:大花
兒,我的貓兒今天怎樣了?花艷顏總是答:很好,都聽話。於是,老祖父看看樓
梯轉角的地板:一字兒排開了十三隻乾乾淨淨的陶貓碗,裏面整整齊齊地是一條
條有頭有尾的魚;另外又有十三隻陶水鉢,盛滿了不帶一絲灰塵的清水。花珠是
一頭喜歡吃紙的貓,花艷顏一直記得把所有的紙藏起來,免得牠吃了嘔吐。老祖
父點點頭,抱著三五隻貓,一起坐在搖椅上。坐在搖椅上的時候·也就是花艷顏
和老祖父聊天的時候。
「汽水為甚麼是甜的呢?」
「那是因為糖精的緣故。」
「汽水為甚麼是彩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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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香料的綠故。」
「汽水為甚麼是有汽的呢?」
「那是因為碳化了的緣故。」
「爺爺為甚麼會開汽水舖呢?J
「那是因為從前開汽水舖子的人把舖子留下了給我的緣故。」
「是一個藍眼睛的人是不是?」
「眼睛為甚麼會是藍色的呢?」
「那是因為他是外國人的緣故。」
「那個人為甚麼把汽水舖子留下給我們了呢?」
「那是因為他要回家去了的緣故。」
「為甚麼好好的要忽然回家去了呢?」
「那是因為他的國家要打仗了的緣故。」
「為甚麼國家打仗,他就要回去了呢?」
「那是因為要回去服兵役的緣故。」
「甚麼叫做服兵役呢?」
「就是去打仗了。」
「甚麼叫做打仗呢?」
老祖父和花艷顏在樓上聊天的時候,花可久回家來了,花順記的舖面已經封
上了排板,剩下一個窄窄的入口,正待休息的那些製造汽水的夥計們在門口乘涼。
花可久拐一擱彎,轉到巷子的後門去,經過種了幾盆花草的院子和一缸金魚的長
廊,就是給煤煙熏得黑黑的廚房。老祖母正在點燃她的香枝,又要到菩薩面前去
呢喃一些甚麼。花可久握著野花踏著高蹺回來了,她的高蹺,是兩截片字形的凳
腳,她踩在上面,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來。花可久把她的新玩具靠在屋後的門邊,
才走進家門。到了明天,她從家裏出來,她的新玩具一定會無影無踪的,這,花
可久也不覺得可惜,認為一切事物的結局,大概也必定如此,而且是無聲無息的。
老祖母總是說:小花兒,又到叔叔他們那裏去了嗎,他們可好?快來洗洗手,
洗洗臉。於是她放下手中裊裊冒煙的香枝,到水缸邊去打一勺水,倒在搪瓷的臉
盆裏,握著花可久的手朝水裏一浸,塗上洗衣服的肥皂,吱吱咕咕地把小女孩的
手臂搓洗一陣,彷彿那是兩條活生生的魚一般。老祖母把飯菜擱在方凳上,讓花
可久坐在小矮凳上吃,自己坐在板凳上看著,這時候,也就是花可久和老祖母聊
一陣天的時候了。
「你又到叔叔家裏去過了?」
「叔叔給我喝白開水。」
「他們那裏沒有汽水。」
「他們為甚麼不做汽水?」
「他們不喜歡做汽水。」
「那麼他們每天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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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做研究。」
「甚麼叫做──做研究?」
「我也不懂。」
「也是滿屋子一個一個瓶子。」
「不過不是用來裝汽水。」
「也是許多不同的顏色。」
「不過不可以喝。」
「做了許多年了是不是?」
「他們回來之後就做了。」
「從哪裏回來呢?」
「從船上回來。」
「坐船到哪裏去?」
「船到哪裏去,他們就到哪裏去。」
「他們也是船嗎?」
「他們是船上的水手。」
老祖母說,離開家鄉的人回來之後常常就和以前不一樣了。譬如叔叔們,沒
有做水手以前,喜歡釣魚,一天到晚坐在海邊釣魚,可是,做過水手回來,魚不
釣了,卻躲在屋子裏,「做研究」,也不知道他們的船到過甚麼地方,遇見過甚麼
人,總之,就和以前不同了。他們自己從來不說,問他們問題,他們也不答,常
常有些大盒子從一個不知甚麼地方寄來,寫的還是外國字,盒子裏有時候是一些
厚厚的書,有時候就是滿滿的瓶子。老祖母說,叔叔們變成這樣子,還算是好的
啦,那時候,老祖父的一個兄弟,到別的地方去做生意,不知得罪了甚麼人,做
了些甚麼事,竟有一天,花家大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木箱,寫上了老祖父的名字,
打開來一看,裏面原來是他的兄弟,整個人給斬碎成七八塊,不知如何運了回來。
噯噯,所以我說哪,斬那些貓兒的尾巴幹嘛哩。老祖母說到這裏就嘆起氣來,花
可久飯也吃不下去了。
貓尾巴的事和老祖父兄弟的事,花可久不久也就忘記了。日子一天一天平靜
地過去,直到一個晴朗的早晨,花順記的門口循例擠滿了喝汽水的和前來批發汽
水的過路人、商人和小販,樓上的貓兒都在窗台上伸懶腰、晒太陽,花可久又到
叔叔們的大屋子那邊去玩耍了。她坐在一張理髮師的三腳圓凳上,抬頭看著飛鳥
努力飛過一片爛泥地,她也看看今天的廢物堆是高了一些還是低了一些,然後,
她就坐在那兒等,等叔叔把顏色的水從窗口潑出來。
叔叔們從窗口潑出來的水,在陽光底下特別好看,不純粹是藍色紫色,而是
金色銀色的,不過,水落在爛泥地裏,一切的顏色都不見了,然後,水流進溝渠
裏,變成一片黑色的污水,連螃蟹躲在這裏面也看不見。那麼七彩繽紛的水,本
來是挺好看的,爛泥地卻是一隻吞下所有顏色的大蛤蟆。不,爛泥地好像沒有把
所有的顏色都吞掉,花可久不是看見這裏一點那裏一點翠綠的顏色嗎?花可久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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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眼睛,這是她一直想不到的事情,在她面前,就在爛泥地裏,她看見了數也數
不盡的芽,細小的葉子遍長在爛泥地的氣孔裏。黑黝黝且荒蕪的爛泥地,忽然變
成了一幅綴滿碧綠草葉的地氈。
「叔叔、叔叔,我是小花兒,你們打開窗子看看呵。」花可久跑到叔叔的大
屋子樓下大聲喊叫,像以往一般,叔叔們通常是聽不到的,他們總是在樓上忙碌
地工作,而且,花可久的叫聲,有一大半都給風掠走了。花可久喊了一陣,不得
不用以前時常用的方法來驚動她的叔叔們。首先,她朝叔叔家的牆扔石塊或者木
頭,有時候,她扔鍋子,不過這卻要看廢物堆有些甚麼材料,那完全是即興的。
一般上說,鍋子和鐵罐要比木頭和石頭的效果好,因為它們發出來的聲響夠喧鬧。
此外,花可久會把竹竿接竹竿,頂著一個破籮或雞毛帚甚麼的可以搖幌而且蓬鬆
的事物,就這樣子,花可久像耍雜技一般,撐著一柱旗桿也似的幡幟,繞著叔叔
家的大屋子走,在每一個樓上的窗子前停停幌幌,誰知道叔叔們到底站在樓上那
一個窗口的附近呢。
叔叔們級於得到了花可久的消息了。花可久雖然常常在他們的屋子外面玩耍,
但並不一定到屋子裏面來,偶然他們會朝窗外看看,見到了花可久,就朝她揮揮
手,如果忘記了,也就忘記了。不過,只要花可久朝他們嚷,他們結果總是知道
的。於是,他們就從隨便那個窗口,垂下一把長長的梯子,讓花可久攀上來,爬
進他們的家,事實上,他們已經不習慣到樓下去開門了。花順記的夥計每次送食
物或其他的東西上他們家去時,他們倆是只從窗口垂下一個籃子來吊上去了事
的。
「叔叔,叔叔,我是小花兒,你們打看窗子看看呵。」其實叔叔家的窗子一
直是打開的,有些窗子沒有打開,但也和打開了沒有多大分別,因為窗上的玻璃
早已一塊也沒有了。花可久在樓下等了一陣,終於看見一把梯子從樓上的一個窗
口緩緩地垂下來,樓房不高,所以梯子也不長,但花可久並不想爬上去,她又不
想到叔叔的家去,於是她仍再喊:叔叔,叔叔,你們打開窗子看看呵。不知道是
她的聲音終於生了效,還是叔叔們等了半天,沒見有人從窗口爬上來,才把頭從
窗口伸出來。
「你們看。」
「你們看。」
花可久指著爛泥地。樓上的窗口起先只出現了一個頭,過了一會兒,又出現
了另外一個頭,這兩個頭在窗前停留了從來不曾有過的長時間,然後,兩個頭都
不見了。忽然,大屋子的門苦澀地打開了,吐出兩個來人。叔叔們到屋子外面來
了,他們走到爛泥地前面站著。蹲下身子仔細看,又站起來走幾步,再蹲下來,
就是這樣不斷地走幾步,蹲下來.一直到最後,兩個人鬥雞也似地你看看我,我
看看你。
「可沒想到。」花一說。
「那麼荒蕪的爛泥地。」花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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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播了種子嗎?」花一問。
「沒有。」花二說。
「誰播的種子?」花一問。
「飛鳥。」花二說。
「不知道會長些甚麼出來?」花一說。
「不久就會知道了。」花二說。
叔叔說的不久,其實也是很久的,因為花可久每天都到那片爛泥地去,看著
綠色的葉子一天一天茁長,忽然,整片爛泥地全是綠色的了,而且葉子又密又厚,
彷彿是一個小樹林。爛泥地長出了葉子來的事,花可久並沒有對人說,也沒有對
老祖母說,只在心裏吃飯的時候惦記著它,睡覺時做夢也做著它。每天一早,她
就跑到爛泥地去看,葉子是不是又多了,高了。
叔叔們大概比花可久還要興奮,因為花可久每天走到爛泥地去的時候。叔叔
們已經站在大屋子的門口了,他們仔細地拿著尺把葉子量了又量,又把草兒放在
嘴裏嚼,好像自己是一頭牛似的。叔叔們做了很多事,卻沒有再說話,花可久就
和叔叔在一起,看著爛泥地裏的植物不斷地長大。
爛泥地裏的植物,是一點一點地長大的,起初,它們長得比花可久高了一些,
過了一陣·就長得比叔叔們高了,有一棵也不知是甚麼的攀爬植物,沿著叔叔大
屋子的牆,一直爬上天台。終於,花朵也漸漸開放了,爛泥地裏原來長滿了種種
不同的植物,既有雞冠花、洋葵、海棠,又有彩葉草,還有蕃茹和辣椒。不同的
植物伸展不同的葉子。各樣的花又展示了各樣的姿態和顏色,爛泥地再不是以前
黑黝黝難看的樣子。前來扔廢物的人和檢廢物的人、路過的人和看風景的人,都
知道爛泥地改變了原來的面目,而且在小鎮上傳開了。
爛泥地的新聞傳開了的主要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在這荒蕪的地方長出了花
草和蔬果,而是在這個地方長出來的植物,竟然要比其他地方的來得茂盛和肥碩。
普普通通的一朵雞冠花吧了,本來不過是飯碗口徑那麼大小的花朵,可是,在爛
泥地長出來的卻像新嫁娘頭上的鳳冠。至於燈籠辣椒,真的就有一個小燈籠那麼
大,蕃茄大得像葫蘆瓜,而花可久,和叔叔們一起拔過一個蘿蔔,竟然大得像一
個枕頭。所有的人都到爛泥地來瞧熱鬧了,他們果然看見了一朵荷花,好像一個
水缸那麼大,至於荷葉,剛好可以摘下來舖在一張圓桌子上,圍八個人一起吃飯。
來看爛泥地風景的人愈來愈多了,人們到爛泥地來的時候,偶然會看見花一
和花二兩個人站在大屋子的附近,後來人多起來了,他倆又重回屋子裏去,大門
又像以前那樣,從此緊緊地閉著。不過,人們總可以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手舞足蹈地在花草間走來走去,快樂得像一尾魚一般。
我是多麼地快樂呀,因為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就是我。我的名字叫花可久。
我就是第一個看見爛泥地長出了青綠葉子的人。到爛泥地的人常常要問我:起先
是怎樣的?叔叔們是怎樣的?這又是怎樣的、那又是怎樣的?我就說:起先就是
一片黑黝黝的爛泥地,一邊是廢物堆,一邊是污水的溝渠;叔叔們是住在大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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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大屋子一共有一百個窗口,每天,叔叔們把不同顏色的水從窗口潑出來,好
像金星和銀星……
爛泥地變或了看風景的地方之後,我就失去這個遊玩的地方了,因為遊人愈
來愈多,而最後,爛泥地的四周,圍起了欄杆,欄杆的一角,還掛了「花氏花園」
的鐵牌,自從爛泥地變或了「花氏花園」,我就不再到那裏去玩了。而「花氏花
園」正式落成的日子,也就是人們把我們這個地方稱做肥土鎮的時侯。
人們到爛泥地來看植物,除了看,當然還會想及長出奇異的花果來的泥土,
有的人掘了一些泥土帶回去,栽上了盆栽,結果,發現爛泥地的泥土非常肥沃,
無論種甚麼東西,都長得出奇地茂盛鮮艷,於是他們說:這是肥沃泥土,是罕見
的肥土。肥土、肥土、肥土的名字忽然像猛烈的山火一般燃開了。為了得到一些
泥土,人們排著隊,帶了一個小盆子、小布袋、泥缽、水桶,都來掘一些泥回去,
於是,正在打算盤的花艷顏的老祖父,眼睛直直地對著一個汽水瓶子呆了半天.
拋下一管毛筆,也跑到爛泥地去了,過了三天,爛泥地的四周,圍起了欄杆,而
且在欄杆的一角釘起了一個鐵牌,上面寫著「花氏花園」四個字,另外又有些「閒
人免進」、「提防惡犬」等等的標貼。
花順記的一名雜工,如今榮陞為「花氏花園」的守園管理,坐在「花氏花園」
園門口的一座木亭裏,手中常常握著一枝長步槍,頸項上垂著一個望遠鏡,腳下
伏著一頭獵犬。花一花二住的古老大屋子,也成了遊人口中的「花氏別墅」,至
於花一花二,人們反而看不見他們,他們一直在屋子裏。屋子的窗子全部經過重
新的修理.每一片玻璃都閃閃亮。因為破窗子全郡都裝上了玻璃,花一花二仍然
照舊隨手那麼一潑,卻把顏色的水都潑在玻璃上。
椰菜花長得好像一個臉盆,葉子像一把把芭蕉扇,荷花的蓮蓬像一把陽傘,
蓮子像一顆顆紅棗,所有的人跑來看了。這裏面,當然包括了當地的鎮長和大大
小小官守議員、民選議員,以及各區警員、消防員、中、小學教員、百貨商店的
售貨員和公眾泳池的救生員。除了他們,還有各行各業的人:廚師、小偷、鞋匠、
清道夫、家庭主婦和流浪漢。最重要的當然是考古學家、地質學家、物理博士、
生物學高級講師,另有天文台長和漁農署署長等等。他們參觀了以後,少不了開
了一些研討會,又成立了特別小組來研究。
不過是半年的時間,爛泥地一帶已被當地的人列為旅遊重點,所有的遊客都
被帶到這裏來。當旅遊車抵達「花氏花園」一哩之外,遊客紛紛下車,站在一個
小山丘上,對欄杆內的花朵遠遠眺望,免不了對這個地方拍了許多照。透過旅遊
協會的安排,「花氏別墅」每天下午有兩場特別節目娛眾,一項是在大樓的幾十
個窗口,僱用了一批工作人員,把五顏六色的水從窗口潑出來,另外一項則是在
大樓的天台上放各種的動物紙鳶驅逐過往的飛鳥。
漸漸地,「花氏花園」的泥土,成為舉世知名的珍品了,旅遊的人沒有一個
不買一小袋的泥土回國去的,這些泥土,只要用來種花,花朵就會長得特別鮮艷,
而且要比原來的大上兩倍。到了這個時候,花順記已經不是一間汽水工場這麼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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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了,除了原來的汽水舖面外,花順記的店舖擴充了將近十倍。招牌也換為「花
氏肥土公司」,滿滿的店誧裏面,從地上一直到天花板,都是一小袋一小袋的爛
泥。
小鎮因為花氏肥土而勃興了無烟工業,全鎮正在積極興建酒店和遊樂場所。
飲食業、交通事業、手工藝品,無不欣欣向榮,所以,這年的鎮慶,在嘉年華會
上,鎮長特別頒了兩個勳章給花一花二,並且把小鎮的名字正式定名為肥土鎮。
從此,肥土鎮原來叫甚麼名字,就漸漸地被人遺忘了,而且成為傳說。
花一花二並沒去接甚麼勳章,他們一步也不離開家門,仍然躲在大屋裏面,
把五顏六色的水從一個瓶子倒進另一個瓶子,站在大屋子窗前表演潑水的僱工,
常常可以聽到他們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們才知道的一些話。
「只要把細菌放在裏面。」
「加上高熱。」
「把廢物也放在裏面。」
「細菌會把廢物堆裏的有機體化解。」
「侵蝕得一乾而淨。」
「成為異常清潔的廢物。」
「磨成細碎的粉末。」
「回歸大地。」
「比焚化還要迅速。」
「絕對沒有濃煙。」
「所以空氣不會受污染。」
站在「花氏別墅」大樓裏表演潑水的僱工,根本不知道花一花二們在說些什
麼,他們也分辨不出,到底說話的人哪一個是花一,哪一個是花二,不過,當他
們工作的時候,他們微微地感覺到,整座屋子好像有些甚麼和別的屋子不一樣,
但有甚麼不同,他們卻又說不出來。他們每天準時回大樓去做他們的枯燥而機械
的工作,他們的確覺得,這大樓有些甚麼地方發生了一些事情,可是究竟是甚麼
事情,他們卻是不明白。
研究花氏肥土的專家們,研究了許多日子還沒有結果,不知道一塊普普通通
的爛泥地為甚麼會長出奇異的花果來,不過,他們卻發現了另一點特徵,爛泥不
但能令花果長大一至兩倍,本身還有一種自動膨脹的傾向,這就使他們更感到驚
異了。有的人說:這是一種爛泥的癌症,因為爛泥的細胞在作不規律的繁殖。比
較樂觀的人卻持另一個看法,他們說,這是神蹟,爛泥地是天生的聚寶盆,而這,
神話裏面早就有過記載的。
不管研究肥土的人怎麼說,肥土鎮變成了一個多麼繁榮的市鎮呀,這是肥土
鎮的人做夢也沒想到過的。肥土鎮本來並沒有甚麼工業出品可以運銷到外地去,
可是現在,肥土就是肥土鎮最大的外銷,像米和麵粉,一袋一袋用錫紙包好,封
了口,就一貨櫃一貨櫃地運到外地去了。肥土鎮的泥土,不僅僅是「花氏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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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才肥沃,連「花氏花園」附近的一些地方,掘出來的泥土也收同樣的效果,使
無論甚麼植物都長得茂盛蓬勃。於是,各地的婦女會、蘭花會、農場和私家農圃,
訂單源源而來;同時,肥土鎮的商店也在推售他們的新產品,譬如花盆就有圓的
方的、五角形的、六角形的或雙層的,既有陶土的、發泡膠的,也有玻璃的、瓦
通紙的、木的、竹的等等,只要一蓋上肥土鎮的出品字樣,就暢銷了起來,彷彿
連任何肥土鎮的花盆,一經採用,也能種出理想的植物來。
除了花盆,肥土鎮當然出產了吊索的繩網,可以把花盆和植物懸吊空中,又
有各類Ž綉花編織的盆墊,用來美化盆栽的居室,連肥土鎮的塑膠花籃也因此而生
意興隆不已。至於種子批發行,就更加發達了,不管名貴的花種還是普遍得不得
了的種子,都迅速地售得一乾二淨,還有甚麼苦瓜、絲瓜、青豆、葡萄等等種子,
也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現象,於是,肥土鎮的人們火速到鄰城去搜羅,運回來後重
新包裝,換上肥土鎮的標誌,也被搶購一空。
從沒有人見過肥土鎮如此熱鬧的情形,整個市鎮,到處都建造新樓房,建築
地盤上冒起無聲打樁機吱吱的白霧,人們像螞蟻一般站在鋼鐵的支架上,晚上的
工地上也是一片燈火輝煌。大街上,五步一天橋十步一架空行人道,都是連綿的
商場連接商場,裏面既有飯店,電影院、畫廊和博物館,也有商店,溜冰場,快
餐店和室內劇場,而在郊外,更有遊艇會,鄉村俱樂部和賽馬場等等的去處。誰
要找一份工作嗎?工作多的是,車子多了,需要更多的司機;酒店興建了,需要
更多的管理人員;商店需要售貨員、銀行需要警衛、大廈需要看更。學生們到了
暑假,紛紛到快餐店去做散工,賺了錢便請朋友們吃自助餐,給自己買更漂亮的
運動鞋。
花艷顏的老祖母,每次見到了鐵皮的香烟盒子總要仔細收起來,裏面放一些
香粉,埋幾枚綉花針,但花順記燒飯阿二的一個孩子,在街上總是喜歡踩那些餅
乾罐,他常常握著一個好看的紙杯和一支潔白的吸管,經過廢物箱的時候,隨手
一扔,就扔掉了。有一天,老祖母對花艷顏說:大花兒,把那隻漆皮的皮鞋拿到
補鞋伯伯那裏補一補吧。洗衣服的春花說:誰還給你補鞋呀,因為沒生意,補鞋
的阿王如今在汽車公司做事,專門替旅遊車修理車輪。
老祖母是不知道的,「花氏花園」如今已經不再是爛泥地,所以,一切的廢
物都消逝了,可是肥土鎮的廢物並沒有失踪,它們不過是移換了一個位置。從前,
人們把廢物扔在爛泥地的一個角落,如今,他們把它們扔到近海濱的一處垃圾站,
而廢物的內容,也有了顯著的改變,甚麼木桌子、折骨傘、鐵腳縫紉機都不見了,
如今的廢物是雪茄煙盒子,不能自動融雪的冰箱、陳舊的沙發、壞了一個彈簧的
床塾、假髮和歪了跟的高跟鞋………。
小鎮上的人們是多麼地愉快呀,大家一杯一杯酒地喝下去,空閒的時候,人
們想出種種名堂來開餐舞會,女孩子們穿得公主一般地漂亮,曳地的絲絨長裙,
鑲滿了瑪瑙和珍珠,穿在腳上的,是真正的透明玻璃鞋。在某一次肥土鎮鎮慶的
晚會上,肥土鎮小姐的頭上插了一朵香綉球,為了使這朵花一直保持新鮮,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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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小姐梳了一個特別的髮型,是把一個盛滿了水的杯子,埋在髮髻裏然後把花朵
插在髮上。肥土鎮的水,說也奇性,竟像肥土鎮的泥土一般,能讓花朵繼續生長、
開花,那朵香Ž綉球,就在舞會中不斷盛放,而且愈長愈大,彷彿肥土鎮小姐的頭
上頂了一個大花籃。直到舞會結束,那朵花茁長的密密麻麻,使肥土鎮小姐出不
了會場的大門,只好把花瓣一片一片摘下來,送給與會的貴婦,她們握著花瓣,
竟像是握著一把羽毛的扇子似的。
花可久如今不到叔叔家的大屋子去了,那裏既圍上了欄杆,又沒有廢物堆,
一路上又都是喧嚷的車輛。花可久也不喜歡獃在花順記的樓上,和花艷顏一起照
顧老祖父的貓,現在她常去的地方,是花順記的天台,這是一處沒有甚麼人跡的
所存,不知道是甚麼人,搭過一個花棚,頂上舖了一些稻草,可以遮擋猛烈的太
陽,花棚之外,倒也隨意四散了幾盆青綠的植物,其中有一盆,是花可久種的葱,
葱頭是從廚房的燒火阿二那裏拿來的。花可久並不打算種植甚麼,只不過她以前
從爛泥地檢拾過一個有花紋的好看的碗回來,碗雖然破了一塊,但碗上的蝴蝶倒
是挺好看的,花可久是因為蝴蝶才把碗拾了回家,放在天台的一個角落,而把葱
頭放在破碗裏,只是一種隨意的舉動。破碗裏有泥,葱就在泥裏發了芽,長出新
苗來。
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晴朗的天氣總是叫人以為一切都是美麗燦爛的,花可
久獨自一個又在花順記的天台上做她的種種遊戲,她在地上畫格子,玩造房子;
她在牆上用燒火阿二那裏拿出來的煤炭畫叔叔們的大屋子,忽然,她聽見一聲清
脆的碎裂聲,接著是些玻璃片似的東西跌在地上。這類的聲音,花可久是熟悉的,
因為花順記多的是汽水瓶子,汽水瓶子掉在地上,裂成碎片時,就是那種像音樂
一樣的聲音。但這一次花可久聽到的聲音要清脆些,也纖細些。天台上並沒有汽
水瓶,以前有,以前,花順記還是一間小小的工廠,天台上堆了很多雜物,包括
一個一個疊聚的籮和無數平底或尖底的汽水瓶子,可是現在,花順記擴張了,堆
在天台上的瓶子已經搬到另一個工場去。花可久站在天台上向附近的「花氏肥土
公司」的樓房張看時,就可以看見一些窗口的部份,雖然緊緊地關上了窗扉,但
透過玻璃,仍可見到汽水瓶子密密麻麻地堆積在一處。
花可久找尋了一回兒,才發現地上有些破碗的碎片,真奇怪,地上的碎片,
竟是一隻蝴蝶的翅膀,彷彿真有那麼一隻陶瓷的蝴蝶,振拍了雙翅,和蝴蝶分離
之後,獨自在天空中翱翔了一陣,然後掉到地上來。那是花可久從爛泥地拾回來
的破碗碎片。盛著葱的破碗,本來擱在一張缺了一條腿的木凳上,如今,由於破
裂了的緣故,大半都掉在地上了,原來是碗的地方,露出了葱的鬚根,從少量的
泥土中強勁地伸展出來。是這些鬚根把碗脹破的。花可久記得早一年的冬天,天
氣是那麼冷,插著梅花的一個花瓶也是忽然清脆地發了一聲響而破裂了,梅花傾
倒下來,花瓶裏只有少量的水,和碎片一起掉在地上的全是冰塊。
破碗的碎片竟是蝴蝶的翅膀。那時候,花可久看見插梅花的花瓶,掉在地上
的碎片裏,有一隻小鳥,仍在那裏努力地飛行。花可久把碎片拾起來,放在葱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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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旁邊,她不明白為甚麼她隨意種的葱會長得這樣茁壯,葱枝像她的手指那麼粗,
每一條鬚根像一條條的蚯蚓。葱的鬚根是冰塊麼?花可久覺得葱的根和冰塊有點
關連,但卻說不出這其中到底另有些甚麼她不明白的原因。
花可久在一個星期之後在天台上跳造房子的時候,遭遇了她前所未見的驚異
的事情,這次,她聽的不是細碎、輕微的物體的破裂聲,而是隆然的巨響,她呆
了一呆,聲響就在她前面不遠的地方,那是「花氏肥土公司」大樓的一個工場,
幾層樓高的,裏面堆滿的都是一袋一袋的肥土。事情發生的時候,是大樓的一幅
牆,忽然拆裂了一條縫,然後「轟」的一聲,整幅牆倒了下來,磚塊和牆粉泊泊
地落到大街上。倒了牆的一層樓,平日是封得密不露面的,如今展現了室裏的內
容,花可久正站在大樓的對面,一陣灰沙揚散之後,視線漸漸清晰,她看見一間
奇怪的沒有了牆的大室,堆滿了一包一包的肥土,可是,這些肥土,和平常批發
出去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那些零售或批發的肥土,都是包裝得整整齊齊的,一
袋一袋,像米、麵粉或煤炭,可是,大樓房間裏的肥土,雖然也是一袋一袋地疊
好了的,但袋子的上面,已經長滿了奇怪茂盛的葉子和絲藤,彷彿整座房子竟是
一個森林。有些植物的莖爬上了天花板,有的附在牆壁上,穿過了窗洞,所有的
植物,都伸出了它們巨大的掌葉,起勁地朝外面伸長,是那麼多強勁的枝藤,纏
結在一起,像一個網一般,一起朝外擴張,終於穿破了牆,把牆擠破,並且推倒
了。
「花氏肥土公司」的貨倉,也許因為潮濕的緣故,儲藏的肥土,竟然都長出
了植物來,它們悄悄地,在溫暖的大室內抽芽、發葉,甚至開花。自從倒了一幅
牆,花氏的工作人員打開了貨倉其他的大室來看,才發現所有的肥土把花氏工場
變成了一間間綠屋,各種各樣的葉子和藤蔓,在大室的牆上,地板上和天花板上
蔓延,有的牆已經穿破,不久也會一一倒下來了。
鎮上其他一些包裝了肥土出售的貨倉,也發生了同樣的情形,肥土都自動長
出花草來了,而且肥土裏面還有甲蟲、螞蟻或蚯蚓,爬得滿屋都是,最奇怪的還
是,肥土本身竟然緩緩地膨脹、擴大,它們掙脫了錫袋的束縛,爆裂出來,四處
飛散之後又凝聚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朝四面八方蠕動的阿米巴。
用肥土來種盆栽的家庭,終於發現肥土給他們帶來了可怕的災害,一片葉子
遮擋了整個窗口,一朵花佔據了半張桌面,彷彿是小小的植物成為屋子的主人了。
而且,螞蟻像蟑螂一般大,蚯蚓竟然被誤以為毒蛇。人們開始害怕了。有些人家
的花槽,傾塌了;窗前的花架,把樓房拖斜了;竹籬笆被蔓藤壓倒了;青草佈滿
了行人道,一條好看的鵝石子路,被野草翻轉起了石卵。於是,人們更加驚恐了。
種盆栽的人不要種盆栽了,人們把所有的植物砍斷切碎,把肥土扔掉。當人
們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只是把植物扔在垃圾桶裏,把肥土倒在家裏的門口,或者
附近的地方,但肥土並沒有停止它們的生息,它們就在人們遺棄下它們的地方又
繼續茁長出它們各自的花果來,而且本身-點一點地緩慢地擴張。因為人們把家
裏的肥土都扔到戶外來,肥土鎮的街道上,小巷上,到處都出現了一小堆一小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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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棄置的肥土,而不久,這些肥土又長出巨大的草葉,把整個肥土鎮變成草葉和
蔓藤的世界。於是,人們開始要和肥土作戰了。
「花氏肥土公司」的招牌折了下來了,「花氏肥土」的貨倉已經封閉了,所
有的植物被清除一空,肥土被廢棄,但肥土真的能被廢棄嗎?大家不過把肥土拋
到離自已的住處稍遠一些的地方吧了,但肥土並沒有被消滅,它們沒有死亡,它
們有強韌的生命力,不斷地長出嫩芽,綻放花朵,而且愈聚愈多,彷彿它有一張
大嘴,遲早把整個肥土鎮吞沒。
肥土在國外倒沒有引起重大的不幸,也許是因為肥土的外銷場是分散的,沒
有集中在一個地方,但是不久,肥土的外銷也終止了,因為在別的國家泥土根本
是不可以自由進口的,事實上,無論是甚麼人,再也不要看見肥土了。由於肥土
的關係.鎮上的人連汽水也不喝了,花順記的生意一落千丈,老祖父整日在樓上
嘆氣,連貓兒也無心撫養了。
再沒有旅遊車停在「花氏花園」的欄杆外,「花氏花園」的管理員,又回到
了花順記來當雜工,「花氏別墅」的天台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在那裏放紙鳶。沒有
人願意再到「花氏花園」那邊去,只有花可久,她又回到爛泥地來了,但如今的
花可久,是多麼地憂愁呀。
我是多麼地憂愁呀,因為我就是唯一的仍到爛泥地去的一個人,我的名字叫
花可久。「花氏花園」如今又變成爛泥地了,不,
「花氏花園」如今不是變成爛泥
地,而是變成一個小森林,叔叔的大屋子四周,長滿無數雜亂的植物,欄杆都給
藤蔓佔據了,小路上長滿了野草,肥土因為膨脹的緣故,竟然把叔叔的大屋子的
半扇大門堵住。以後,肥土們會繼續生長嗎?那麼,它們會不會一直長大,把叔
叔的屋子也淹沒了呢?唉,我是多麼地憂愁呀。
鎮上的人如今都忙於消滅所有的植物和可怕的肥土,他們把植物的根拔除,
斬成一截一截,切成一斷一斷,他們甚至不敢把葉子用來餵豬。全鎮的人也不敢
吃菜,怕自己吃了肥土種出來的菜會忽然變成了巨人。人們只能把植物拿來燒,
彷彿那是一場瘟疫,必須接受一次火的洗禮。在鐵上的大街小巷花可久可以看見
一堆一堆的煙火,整個肥土鎮一片煙霧瀰漫,有人上街時,竟戴上了防毒面罩。
至於肥土,誰知道該怎樣處置肥土呢?人們也只是採用焚燒的方法,於是煙霧更
濃了。燒過了的肥土,人們不再把它們棄置在屋宇的附近,他們把這些灰土帶到
原來的爛泥地去扔在那裏,然後離開,不再回顧,彷彿那個地方,是遠古時代患
過了麻瘋的禁地。
叔叔們在他們的大屋子裏會寂寞嗎?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花可久,撥開
了巨大的草葉,擦破了不少的皮膚,走到叔叔們的大屋子面前來。她在樓下喊:
叔叔,叔叔,小花兒來啦。但是叔叔們聽不見,花可久喊了半天,只好自己爬上
一棵樹,爬到大屋的窗口,從一個沒有了玻璃的窗洞爬進去。叔叔們並不站在任
何一個窗子的前面,原來他們在屋子中間的一個房間裏看書,兩個人都在看書,
書堆得比他們的頭還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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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叔叔。原來你們在這裏。」
「啊,竟是小花兒來了。」
「叔叔,叔叔,你們可好?」
「我們好。」
「大家都在燒花草。」
「是嗎?」
「到處都是煙。」
「你怎麼來了?」
「我很害怕。」
「不要怕。」
「是不是天要塌下來了?」
「天不會塌下來的。」
「肥土要吃掉我們了嗎?」
「怎麼會呢。」
「可是,一切都那麼可怕。」
「不久說會過去的了。」
「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一定有辦法的。」
叔叔們說不要怕,但花可久還是怕,怕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在一個人的
心裏出現了,無論如何也趕它不走了。叔叔們說:不久就會過去的了,真的會過
去嗎?叔叔們又說:一定有辦法的,真的一定有辦法嗎?花可久並不知道,但她
覺得,和叔叔們在一起,比較安全,在老祖父那裏,老祖父老是嘆氣,花可久飯
也吃不下去了。
花可久到叔叔家來,從來沒有這麼疲倦過,所以,她就在叔叔們的一張大椅
上睡了一陣覺。當她醒來的時候,天正在下雨,不是淅淅瀝瀝的雨,而是傾盆的
大雨。花可久遇過無數次的雨天了,下雨,對她來說,並不是甚麼希奇的事情。
下雨的時候,她不是跑到廚房裏拿一個碗去盛載簷前的水滴嗎。下雨的時候,她
不是載滿了一頂大帽子,穿上燒火阿二的雨靴,在天台上玩造房子,把水濺得飛
到四周的牆上嗎。下雨的時候,花艷顏就要忙著一隻一隻地數貓了。
花可久還是第一次在叔叔家避雨,雨真大呀,是因為叔叔家的雨和爺爺家的
雨不同嗎?花可久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雨,晴亮的天空一點光彩也沒有了,雨
水像天上的一條大河倒翻傾側了,把水都倒到地面來。叔叔們似乎也是第一次遇
見這麼大的雨,他們居然離開了他們的書本走到窗子前面朝外望。雨,像成千成
萬的瀑布,掛在大屋的前後左右,在風中,這些瀑布的雨簾一直不停地擺動,彷
彿有人在舞動一面面大旗。叔叔家的窗子本來都已經修理好了,但是,肥土裏的
植物長得那麼茂盛,它們穿牆逾窗,把許多玻璃撞破了,而這樣,雨水就從空隙
的窗洞中流進屋子裏來,有的則沿著樹枝瀉進來。那麼多的破窗洞,花一花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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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辦法阻擋雨水的入浸,他們只好放棄了搶救,由得雨水打進來。
叔叔們和花可久退避到屋子的一個小房間裏,關上門。隔著牆,一切顯得比
較安全了,但他們仍然可以聽見室外的雜聲,忽然是嘩啦啦的一片玻璃碎片掉在
地面的聲音,忽然是窗框或者門扇在風中搖擺的聲音。花可久站在窗幃背後,看
見外面閃電了,銀色的電光劃過灰白的天幕,隨著天光,強風刮了起來,捲起泥
沙,碎石和木片。
風愈吹愈大,花可久可以感覺叔叔的屋子在微微地震盪,彷彿這屋子是一艘
船。老祖母有一次不是這樣說過:我們是住在一隻大海龜的背上,海龜如今睡覺
了,一旦醒來,浮土鎮就會又沉到大海裏去的。花可久想:是海龜醒來了嗎,浮
土鎮要回歸大海了嗎?她看看窗外,她看見猛烈的風拔起了屋外的許多樹木,千
千萬萬的葉子、枝椏、蔓藤、花朵,隨著風遠遠的飛走了,好像一個大森林,突
然被剪成無數的碎片,在窗外飛舞,這情景,只有晚上看天上無數的星才可以相
比。颶風終於來了,颶風像一隻一隻強勁有力的大手,在泥土上拔起植物,有的
樹木被拉斷了,有的花草被連根拔起,叔叔屋子的這裏那裏,傳來嘶嘶裂裂的響
聲,風也把攀在牆上的、爬上天台的、穿過窗洞來的植物拖走了。花可久看見植
物在窗前旋轉,翻騰,然後遠去,消失得乾乾淨淨。稍後,風吹進叔叔們的大屋
來了,就像叔叔的屋子是一個可以吹響的螺殼,風的聲音嗚嗚地鳴叫,風從一個
窗子進來,從另一個窗子出去,然後是無數的瓶子傾跌的聲音。
窗子外面的「花氏花園」,一棵植物也沒有了,忽然之間風把所有的葉子都
拔走了,在廣濶的一片黑黝黝的爛泥地上,花可久看見了白的電光,過了一回,
她看見一道一道的流水,是紅的、綠的、紫的、藍的、青的、橙的、黃的,在爛
泥地上冒出來,滙成一條條的溪澗,一剎那間,爛泥地竟變成了一輻七彩的花氈,
這是花可久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的景緻。而這不過是十數秒鐘的時間,因為雨水
不斷落下來,顏色的溪澗很快就流盡了,一起歸向了溝渠。
花可久回到花順記去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當她從叔叔的家出來,
她發現爛泥地又回復了原來的樣子,甚麼草葉、花朵、高不可攀的植物都已消逝。
早些日子的「花氏花園」,彷彿是一個傳說。鎮上奇異的花草也都隨風而逝了,
大雨把肥土洗滌得異常清爽,連焚燒過的灰燼也一點不剩。
老祖父在花順記舖面的櫃抬前打算盤,人們抬著冰塊進來,挑著汽水擔出去;
花艷顏在樓上,把十三隻水鉢的水倒掉,換上新鮮的。花可久在廚房裏吃粥,一
面嚼著五香炒豆,她的腦子裏仍浮起了爛泥地裏七彩的流水,那真是一幅何等美
麗的地氈呀,這地氈,也只有她和叔叔們三個人見過。一切都是那麼真實,但卻
又不像是真的。老祖母坐在一張板凳上,燒火阿二在燒開水,水蒸氣浮上了空中,
形成一層廣濶的霧障,老祖母也不知道是在對花可久說話,還是對她自己說話,
她說︰沒有一個市鎮會永遠繁榮,沒有一個市鎮會恆久衰落,人何嘗不是一樣,
沒有長久的快樂,也沒有了無盡期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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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十月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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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梁秉鈞:〈中午在鰂魚涌〉

這首詩選自梁秉鈞(2009)雷聲與蟬鳴。香港:文化工房。

作者簡介:梁秉鈞(也斯)
(1949-2013),廣東新會人,香港作家,美國加州大
學聖地牙哥分校比較文學博士,曾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講座教授。梁
秉鈞在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各個領域均有成就。曾
獲三度獲得「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以及香港政府頒授紫荊榮譽勳章。著有小
說集《島與大陸》、《剪紙》;散文集《神話午餐》、《山水人物》;詩集《雷
聲與蟬鳴》、《游離的詩》、《博物館》、《衣想》;攝影集《也斯的香港》等。
作品曾翻譯成英、日、德、法等多種語言。本詩依據《雷聲與蟬鳴》的復刻版。
初版出版於一九七八年。

〈中午在鰂魚涌〉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着芳藍色上衣
一羣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鹹水草綁着一隻蟹
帶牠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擋的人在剪花

在籃球場
有人躍起投一個球
一輛汽車響着喇叭駛過去
有時我走到碼頭看海
學習堅硬如一個鐵錨
有時那裏有船
有時那是風暴
海上只剩下白頭的浪

人們在卸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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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一輛重車沿着軌道走
把木箱和紙盒
緩緩推到目的地
有時我在拱門停下來
以為聽見有人喚我
有時抬頭看一幢灰黃的建築物
有時那是天空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有時那只是情緒
有時走過路上
細看一個磨剪刀的老人
有時只是雙腳擺動
像一把生銹的剪刀
下雨的日子淋一段路
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
有時只是
繼續淋下去
煙突冒煙
嬰兒啼哭
路邊的紙屑隨雨水沖下溝渠

總有修了太久的路
荒置的地盤
有時生銹的鐵枝間有昆蟲爬行
有時水潭裏有雲
走過雜貨店買一枝畫圖筆
顏料舖裏永遠有一千罐不同的顏色
密封或者等待打開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鑿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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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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