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wnload as pdf or txt
Download as pdf or txt
You are on page 1of 24

《旧闻记者》

(港版,上海书店版未收入部分)

学林/整理
邮箱:daitianming8288@yahoo.cn
按:整理的部分为上海书店版(2008 年 10 月出版)未收入的部分。上海书店版收录的遭
删改的部分,已另整理。有兴趣者可以在新浪“爱问知识人”中的“共享资料”搜索。

天災中的怕和愛

明報 2004-10-24

編按:錢鋼先生的報告文學作品《唐山 大地震》( 增訂圖文版),即將由中華書局推出,


新版由錢先生重新校訂內文、新增相關文章及 20 多幅珍貴圖片,更特別收錄錢先生去年假
香港中央圖書館舉行的「從唐 山大地震到『沙士』的天災報道」演講內容和答問紀錄。現
摘登演講記錄部分精彩內容,以饗讀者。

20 世紀在中國還發生過多次像類似「沙士」這樣的疫潮,比如說 1910 年,清朝末年,發


生了東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這次「沙士」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動物傳給人類,第二
是飛沫傳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線迅速地擴散,第五造成嚴重的地區性
恐慌,第六是跨國界的,俄羅斯和中國都發生問題,第七是政府採取了隔離措施。很多事情
非常的相似。最後全世界在中國召開了萬國鼠疫大會,不簡單的。

大家知道,1988 年上海發生了「甲肝」---甲型肝炎,這個「甲肝」,跟這次的「沙士」也
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在時間上非常相似,元旦開始出現,春節形成高潮,春天爆發,然後
又突然消失。當然,有一點不同:肝炎是人類有認識的,有疫苗可以防範。但是 1988 年的
這麼大的一場肝炎,發病的高峰每天有一萬個病例新增,上海的醫院根本沒有充足的病 可
以供病人住院。這次「甲肝」總共導致四十萬人染病,引致四十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
亡四十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物質貧困時代,中國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喪失勞動力啊,
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你要在報紙上去尋找它的資料,你會找不到,輕描淡寫,沒有多
少。

4.20 後非典報道大解放

我們來說一說這次的「沙士」。熒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賀延光,在「沙
士」中間拍的一幅照片。賀延光拍了幾千幅有關「沙士」的照片。談到中國對於「沙士」的
報道,賀延光說,災害就是災害,死亡就是死亡,為什麼我們的報道裏,你看不到這種死亡
的真相?這樣賀延光就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個病人剛剛死去,旁邊是一個無奈的醫生。

大家知道 4 月 20 日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市長孟學農下台了。下台了以後,在北京的
報紙上,前一時期的寂靜無聲,變成了震耳欲聾的「非典」的報道。4 月 23 日這一天,《中
國青年報》的頭版,在「非典時期的怕和愛」專欄登了一篇文章,是一個北大學生她的來信。
我把這個來信給大家念一遍,它的題目叫「請為我的父母祈禱」。這個大學生的文章說:

4 月 21 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飯時他們告訴我,他們所在的醫院,已經被北京市
衛生局指定為「沙士」專門接收醫院了,一個星期之內將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醫護
人員,專門救治「非典」病人。他們叫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並讓我帶夠衣服和
錢,叫我以後不要回家了,他們也會被封閉在醫院,不能出來,什麼時候能出來,也是未知
數。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晴空霹靂一般,當時不知說什麼好,半天說出一句:你們會不會
感染上?可是誰都知道,趕上這事的醫生的感染率是相當高的。我想讓他們辭職不幹了,我
說,以後我上班養活你們!父母只是笑笑,說我孩子氣。由於他們都在一個醫院工作,所以
可以享受只去一個人到醫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在一家醫院,就可以一個人去沙士病區,
一個人不去。當我要求他們只去一個人時,他們幾乎同時說: 「我去!」父親說,他是一家之
主,有責任承擔這個危險;而母親說,如果只有一個人去的話,那就是她去。他們就在飯桌
上就這麼平靜地爭 ,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樣,我不相信我的家有一天會要面臨這種生
死抉擇。他們讓我決定誰去,我快要哭出來了,感到極度的無助和傷心,我喊 :「無論你
們誰染上,咱們這個家就算要完了!你們誰也不許去!」最後母親慈祥地看 我,說了一句
我一想起來就要流眼淚的話: 「你以後會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經長大了。」母親說這句話
時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這麼多年的夫妻了,誰去
都不放心,就像你現在不放心我們一樣。所以叫你回來之前,我們已經決定了,兩個人都去。
比起那些孩子還小的同事,我們感到幸運多了。」此時我的叫喊、我的眼淚已經無濟於事,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我又一次求他們放棄這個工作,不要去,我現在打工掙的錢三個人
夠用了。父親說,他做了三十多年的醫生,在這種國難當頭的時候,決不能愧對「醫生」這
個稱號,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坐在那裏傻傻地發呆。電話響起來,
是父親醫學院的同學聽說了這個消息,打電話來問候。父親還在電話中說,要是他「光榮」
了(內地的話就是說如果他遇難了),就是他們這個班第一個為醫療事業獻身的人。母親安靜
地給我收拾東西,我本來每周都回家,但這次,他們給我帶夠了換洗的衣服,我只能這樣回
學校了。一想到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才能見到我的父母,我就淚如泉湧。街上各色各
樣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來,去超市購物。我想我的家本來也同他們是一樣的,我的父
母下班後也會去超市,去菜市場討價還價,他們本來不是什麼崇高的偉人,他們是普普通通
的老百姓,只是這個時候他們忠於自己的職責而已。我多年來養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羈,
在瞬間土崩瓦 解。我多想再聽我媽媽的嘮叨,而不是從今天起為他們擔驚受怕,有家不能
回。我現在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回到實驗室坐在電腦前發呆,每到吃飯時就忍不住流眼淚。
我親愛的朋友,請為我的父母祈禱,祝他們平安好嗎?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謝謝你們,
祝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都健康。

無權怕 怎去愛?

從唐山地震,到這次「沙士」,我想說, 「人」這個字,終於在我們面前樹立起來了。儘管
我們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儘管「沙士」的消息一度被封鎖、被阻隔,然後導致了非常大的
悲劇,但是 4 月 20 號,當衛生部長、北京市長下台之後,你看我們的報紙,包括黨報,終
於可以堂而皇之把「怕」、把「愛」放到他們的頭版。這就是時代,這就是歷史。真的,如
果一個人他連怕的權力都沒有,你怎麼期望他去愛?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抑他的恐懼、
壓抑他的怕,這個怕,只能變成一種恨。
國共分手備忘錄 (一)

明報 2005-05-06

「握手」聲聲裏,我在讀他們「分手」的舊聞。六十年前的五月,二戰到了向法西斯做最
後一擊之時,中國,則是開會正 酣。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史稱「六全大會」 )和共
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 大會(史稱「七大」 )同時召開,重慶在山呼「總裁(蔣介石)萬歲」,延
安在高喊「毛主席萬歲」。 兩會文獻極多,蔣和毛都有連串講話。這些講話,部分見諸報
端,多數秘而不宣。

國共「握手」聯合抗日,已經八年,此時正醞釀分手。不過年輕讀者看到舊報,難免一頭
霧水。兩黨的綱領有什麼區別乃至對立嗎?---「爭取抗戰勝利完成自由統一,提早憲政實行
民主政治,實施民生主義豐足人民生活」(國民黨);「打敗日本侵略者,成立聯合政府,把
中國建設成為獨立、自由、民主、統一與富強的新國家」(共產黨)。兩邊都在說抗戰、統一、
自由、民主,但共產黨咄咄逼人,國民黨卻聲調悲愴。

用蔣介石的話說,「六全大會」的代表們「是蒙受了重重的譏笑誣衊,負着空前無比的恥
辱,而來參加大會的!」在一次未公開報道的講話裏他痛斥中共「七大」:「他們大會的報告
和宣言,實在是狂妄荒謬,對於本黨肆意醜詆,誣衊萬分!說本黨是怎樣違反革命,怎樣喪
失自信,說本黨自認革命已經失敗,說我們的政府是怎樣的腐敗,官吏是怎樣的貪污……」

「六全」可稱改革的大會,步伐還很是驚人。《六全會議重要決議制定政綱政策取消軍隊
黨部學校黨部三民主義青 年團改屬於政府》(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九 日《大公報》)。國民黨
高舉「憲政」之旗,宣稱憲政實施後國民黨的地位,「與其他各黨,出於完全平等的地位,
公開競爭,取得全體國民的信任」,「國民黨的經費,必須自給自足,不能仰給國庫」(一九
四五年五月九日《中央日報》)。那些天,《中央日報》副刊連續發表措詞激進的短文,如《打
倒土豪劣紳》、《打倒老朽昏庸》。據《大公報》報道,「六全大會」「議事的情 甚熱烈,發
言者甚眾,尤其以青年代表發言熱烈,有時且熱烈到具有爆炸性」。

或許對共產黨而言,構成最大挑戰的,正是國民黨的自身改革。五月二十九日,新華社評
論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猛烈抨擊國民黨在民主的偽裝下,拒絕放棄一黨專政、建立
多黨聯合政府,堅持獨裁。奉毛澤東指示,胡喬木代延安《解放日報》撰寫社論《評國民黨
大會各文件》
, 重批判「看似漂亮實質反動」的文件。

社論講了兩個寓言故事。前一個說,一個馬夫聲稱愛馬,天天去刷馬的毛,卻天天偷減它
的食料。馬說:謝謝你的美意,不要再刷我的毛了吧,只要你不弄死我就好了!後一個說,
老鼠開會,商量掛一個鈴在貓的脖子上,來提防牠的攻擊。鼠主席說,這個提案好,可是誰
去掛呢?意思很明白:國民黨是咬定主意要搞死馬的馬夫,和永遠不可能被掛上鈴子的貓!

毛澤東的政治報告,就是那篇著名的《論聯合政府》。不過「七大」與會者聽到的,是另
一個「口頭政治報告」---對國共對立表述得更明確。儘管如此,公開見報的《論聯合政府》
已經把中共的雄圖昭示無遺。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看後,說了兩個字:「內戰」。

國共分手備忘錄 (二)

明報 2005-05-10

「從次殖民地的中國到這一嶄新偉大的時代的中國,有如漫漫長夜雲霧陰霾之中的航行,
到如今晨光熹微,眼前就是寬闊的大陸。識此航線者唯有我們的舵師。知此大陸者亦唯有我
們的舵師。我們新時代中國的舵師就是繼總理而領導革命,由革命而發為抗戰的總裁蔣中正
同志。」

一九四五年五月十八日《中央日報》發表社論:
《新時代中國的舵師》,祝賀蔣介石在「六
全」大會上連任總裁。文中空格是六十年前國民黨報紙的格式,以示對偉人的敬意。

但有另一個偉人,兩年前就在延安的 洞裏豪邁地宣稱:「蔣先生不相信天上有兩個太陽,
我偏要出一個給他看!」許多年後,毛澤東在其發動的文革中也被尊稱為「偉大的舵手」。

六十年前此時,毛在延安如日中天,「毛澤東思想」在「七大」被寫入中共黨章。這就是
說,曾幾何時,中國這條船上,有兩個要掌舵的人,他們的目的港截然相反。

毛澤東在「七大」對代表們說,共產黨在建黨後嘗盡了艱難困苦,有兩次被國民黨打在地
上,
「像一籃雞蛋一樣摔在地上,摔爛很多,但沒有都打爛,又撿起來,孵小雞」。他說中共
有兩次變小過,現在又大起來了,要「變成一個翅膀可以掃盡中國的大鵬鳥」!

「力爭領導權」,是中共「七大」的核心議題。中共當時有黨員一百二十一萬(國民黨黨員
數字不詳),解放區人口近一億(國民黨統治區人口二億),軍隊九 十一萬,民兵二百二十萬(國
民黨軍隊一 百五十萬)。
「我們要有幾百萬軍隊,全國就在我們手裏」,毛澤東在「七大」口
頭政治報告中,提出準備奪取大城市,要奪取像北平、天津這樣大的三五個中心城市,說「我
們一定要在那裏開八大」 。他說,「有人會罵我們稱王稱霸,我們就是要稱王稱霸,是稱解放
之王,稱解放之霸。什麼人敢不要我們解放!」

什麼樣的「憲政」能化解這樣的對抗?國民黨「六全大會」通過了《中共問題決議》,見
諸報端,說的是「尋求政治解決之道」 ,但在內部決議(《本黨同志對中 共問題之工作方
針決議案》)中,強調的是整軍肅政,加強力量,稱「中共一貫堅持其武裝割據,藉以破壞
抗戰,致本黨委屈求全政治解決之苦心,迄無成效,而本黨同志在各地艱苦奮鬥慘遭中共殘
害,書不勝書。追溯往事,能不憤慨!」蔣介石在連任總裁後致辭,說原準備戰事結束立刻
辭職。「但在目前本黨危機四伏,內外交迫,共產黨篡奪本黨的陰謀異志沒有被消滅以前,
我不能不負責到底,以黨的監護人自居;否則我就對不起總理,對不起先烈!」

「六全」,
「七大」,決裂的大勢已定。儘管和平統一還有機會,甚至還有蔣毛「重慶談判」
一幕,但同室操戈、民族大流血、兩岸分隔……這一切已在劫難逃。

有人說歷史有其必然,有人說歷史充滿偶然。我寧肯相信偶然,祈禱偶然。那麼,由個人
所繫的鈴還可以由個人解開。如果是宿命,是必然,如果真像《帝國政界往事》作者李亞平
所說,「實力加暴力」是「中國帝王政治文化傳統最真實的內涵」,握住的手,還不免分開。

六十年前,六位搭橋先生

明報 2005-06-27

有一事頗堪玩味。有一段毛澤東在延安縱論「民主」的舊聞,屢被內地報章引述,尤其在
一九八九年之後,見報頻率更高。

那是六十年前的一天,毛澤東問前來訪問的黃炎培先生,感想怎樣?黃答:「我生六十多
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部歷史,
『政怠宦成』的也有,
『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
中共諸君從過去到現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條新路,來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
「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毛說:
「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
鬆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這段對話,出自史稱「六參政員訪問延安」的事件中。六十年前此時,有六位「搭橋」的
先生,試圖化解國共尖銳對立。其時,抗日勝局已定,國民黨想立刻召集它佔優勢的參政會,
來決定盡快召開對自己有利的國民大會。而共產黨提出召開各主要黨派代表人數相當的政治
會議,議決國民大會的召開和聯合政府的建立。六先生「搭橋」未能如願,國共雙方磨刀依
然。但「民主」卻曾成為一時間最熱門的話題。

若說「民主」,六先生個個是民主老鬥士。褚輔成、黃炎培和冷遹是同盟會會員,傅斯年、
左舜生是「五四」健將,章伯鈞則曾是早期共產黨人,後來是民主同盟的發起人。

黃炎培當時寫了一首詩《延安去》,流露了複雜的心情:「我們說話只有坦白,/行動只有
勇敢和正直。/我們不是第三者,/不是調人,/不是中證。 /若問我 們的使命,/只是良心的
使命。」「問成功有望麼?有!有! /團結,殺敵,民 主,建國,/理同,心 同。/誰都不為 誰,
/為的是可愛的國家,可恨的敵人,和可憐的民眾。」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日晚,中共中央召開「盛大晚會」,歡迎六位先生。黃炎培致辭說,
「事
到如今,不容許中國不團結!」左舜生的話也許更有深意,
「中國需要團結,但只有實行民主
才能保障團結,也必須團結才能保障民主」。

「要團結,一個前提,必須妥協。」
《大公報》七月三日社評〈六參政員赴延安〉坦陳:
「誰
都堅持成見,誰都要佔上風,誰都不肯妥協,那還講什麼團結?」社評希望各黨依循「政黨
鬥爭的常軌」
,它說,「六位參政員,盛暑長途,殷殷而往,代表參政會的期望,也代表人民
的期望,為人情計,延安也應該給六位一些面子,派幾位中共參政員陪他們回重慶!」

中共沒有派參政員(當時有董必武、鄧 穎超等)回重慶。其實,六先生在延安也不曾提出
這個建議,倒是和中共達成兩點共識:停止國民大會進行;從速召開政治會議。

六十年前此時,毛澤東講「民主」
,蔣介石也講「民主」。毛用它攻,蔣用它守。他們都不
講「妥協」。
「民主」聲聲,殺氣騰騰。

那六位先生,褚輔成在「搭橋之旅」的三年後就逝世了,遺言稱:「世界大勢所趨,非真
正民主,實施憲法,無以救國」。傅斯年後來離開大陸,死在台灣大 學校長任上。章伯鈞成
了著名大右派(他的故事詳見他女兒章詒和女士寫的《最後 的貴族》)。冷遹和黃炎培是「愛
國民主人士」,黃寫成《八十年來》一書,表示要「在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學習到老,
改造到老」。左舜生想走國共之外的「第三條路」,卜居於香港。這位曾叱 風雲的中國青年
黨黨魁、國民政府農林部長,花甲之年在鑽石山開了一間士多店,清寒度日。

穿新鞋的毛澤東跌碎了杯

明報 2005-09-20

國共和談,蔣毛握手,六十年前此時最大的新聞「重慶談判」,舉國矚目。不過在今天,
它似乎不便如「抗戰勝利」一樣被隆重紀念;因為它最終的結局不是豔陽,而是血光。已知
這樣的結局,再回看當年的報章,實令人仰天長嘆。

〈毛澤東先生來了!〉
,這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大公報》的社評。它道出了那時公
眾嚮往和平的普遍心情:現在毛澤東先生來到重慶,他與蔣主席有十九年的闊別,經長期內
爭,八年抗戰,多少離合悲歡,今於國家大勝利之日,一旦重行握手,真是一幕空前的大團
圓!

日本方投降,蔣介石就連發數通電報給毛澤東,邀請他來重慶談判。蔣如此急切,毛也最
終應邀,史學家說,因為國共背後站 都不希望中國再燃戰火的美國和蘇聯。中共決定「讓
步」。毛澤東說,
「無此讓步,不能擊破國民黨的內戰陰謀,不能得到國際輿論和國內中間派
的同情」。

我們兒時被灌輸了這樣的印象:毛主席去重慶,如入虎穴。我讀過許多描寫延安軍民送別
毛澤東的記述。在當年的上海《申報》上,我發現了跟隨美國大使赫爾利去延安接毛澤東的
美國廣播公司通訊員薩德的報道,卻是未曾一見的。他寫道:八月二十八日上午飛機由延安
起飛時,「延安軍民均出歡送,在登機前,毛氏與其幼女及嬌妻話別時,幾被包圍」

在重慶機場,並沒有國民黨組織的歡迎場面,但是記者雲集,一些「民主人士」在飛機將
要降落前才聞訊趕來。中共的《新華日報》報道:待望的人終於到了!機門才開,就是一片
鼓掌的聲音。最前列就排齊了幾十位攝影記者的陣勢。毛澤東!堅強地領導着中國人民為抗
戰、團結和民主而鬥爭的人,就站在大家前面了!一片……光和攝影機發動的聲音,赫爾利
大使陪着毛主席下機,接着是張治中將軍和周恩來、王若飛同志。外國記者喊了:
「 GeneralChow! 」 (周將 軍!)「站近一點,大使先生!」攝影競賽繼續了二十分鐘之久,
赫爾利大使對毛主席說: 「好萊塢!」的確,這是好萊塢影片裏習見的情景。

《大公報》記者子岡的〈毛澤東先生到重慶〉,對毛有生動的描述。她寫道:
「很感謝。」他
幾乎是用陝北口音說這三個字,當記者與他握手時,他仍在重複這三個字。他的手指被香煙
燒得焦黃。當他大踏步走下扶梯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底還是新的。毛澤東到達下榻處後,
細心的子岡又觀察到:毛先生寬了外衣,又露出裏面的簇新的白綢襯衫。他打碎了一隻蓋碗
茶杯,廣漆地板的客廳裏的一切,顯然對他很生疏。

毛澤東面對着錯綜複雜的局面。出行前他指示黨內「絕對不要依靠談判,絕對不要希望國
民黨發善心,它是不會發善心的」。但他必須在重慶這個舞台上演好「談判」這齣戲。他在
重慶住了四十餘天,國共雙方代表唇槍舌劍,最後形成《雙十協定》。毛澤東與蔣介石針鋒
相對,然而在公眾場合也曾高呼「蔣委員長萬歲!」。

重慶談判:民主 Vs 統一
明報 2005-09-27

甲說:一個國家,如果四分五裂,還能搞什麼民主?乙駁:沒有民主,國家的統一對人民
又有什麼好處!---這樣的爭辯,怎麼有幾分耳熟?

一國之內,有兩個各有軍隊、各佔地盤、各自行政的政黨,這就是重慶談判面對的現實。
蔣介石擬定談判的原則:「一切問題以政令軍令之統一為中心」。共產黨提出三大口號:「和
平,民主,團結」。其核心,也是最令國民黨頭痛的,是「民主」。

在九月十九日的談判中,國民黨代表張治中說:「軍令、政令必須統一於中央原則之下,
始可解決問題。如依中共之辦法,則非為謀軍令、政令之統一,而完全為分裂。所謂民主乃
分裂之民主……」

中共則說:人民希望的是「新式的民主的統一」,「決不希望統一的政治,是貪污普及於全
國的政治,統一的軍事,是軍閥橫行於全國的軍事。……反民主的統一,中國自古就有,到
了今天,已經是陳腐透了」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日《新華日報》)。

值得注意的是,向來鼓吹民主的《大公報》,當時的觀點也與中共不盡相同:
「國家必須統
一,不統一則勝利不完全,而建國更困難。全國必須團結,不團結則有內亂的危險,更無從
使國家走上民主建設的大路。」許多報紙表達了人民的厭戰情緒。重慶《新民報》認為(包括
實施憲政在內的諸項大事)「沒有一件可以在分裂的狀態中完成」;成都《華西晚報》呼籲將
人民的壓力加給國共,「反對分裂,反對內戰」;重慶《新蜀報》「深盼大家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

對「民主」各有理解。重慶《新蜀報》說,「今天,我們所要求的民主,不是少數黨派所
吶喊的民主。……人民所希望的是民主政治的充分實現,而不是黨派利益的類似分贓」。更
值得注意的是胡適的觀點。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胡適給毛澤東發了一封電報,懇請「中
共領袖諸公今日宜審察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
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大黨」。他列舉英美憲政民主的範例,認為「中
共今日已成第二大黨,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將來和平發展,前途未可限量」。

國共以外的大批「民主人士」,在重慶談判期間則擔心共產黨讓步太多,落入國民黨的陷
阱,也將犧牲他們的利益。

重慶談判後期,中共的口號引人注目地加上了「統一」二字。十月八日晚,張治中在歡送
毛澤東的晚宴上致辭時說:「大部分的意見,我們已經一致了。就是:和平,民主,統一,
團結,在蔣主席領導之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 毛澤東上台,稱「張部長講得很對」,「統
一是好的,不統一不好,我們一定要統一!(鼓掌)」短短的講話,毛澤東八次使用「統一」
一詞,「最後毛先生像咆哮般的大喊:
『新中國萬歲!』『蔣委員長萬歲!』
」 (一九四五年十月
九日《大公報》)

這不是蔣介石的勝利。毛澤東善於「用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重慶談判產生了
俗稱「雙十協定」的《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但是墨 未乾,烽火已燃。八個月後內
戰全面爆發,歷史完全走向美麗口號的反面。同胞相煎,民無寧日,最後遺留下「兩岸問題」
這個在今天似乎更恐怖的定時炸彈。「統一」,
「民主」,六十年前都成為代價,付給了殘酷的
政治。

新四軍戰士阿善之死

明報 2005-10-25

錢善生(又名錢鑫),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名字,而他的小名「阿善」,是自幼就聽熟了的。
他是我的小叔。如果活到今天,是年近古稀的老者了,但他的模樣,永遠定格在十八歲--他
犧牲的那一年:一九四五。這恰是我在故紙堆裏關注的年份。沒有想到,翻閱舊報,勾出了
家族的悲傷故事。

國共「重慶談判」後不久,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共的《新華日報》刊登新四軍發
言人聲明:抗戰勝利後,新四軍本應在江南各大城市接受日本投降,但國民黨卻堅持從遼遠
的後方運輸軍隊來受降。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新四軍不能不滿懷痛苦,向幾百萬父老兄
弟姊妹告別,撤到長江以北。發言人特別強調:希望在我軍撤退之後,國民黨政府和地方當
局之間,能夠真正的做到:(一)保證我軍復員士兵、受傷人員和抗日軍人家屬的安全,並且
給他們適當的關切;(二)保證我軍留下的機關的安全,和不能撤退的受傷人員的安全……我
父親和他的弟弟阿善都是新四軍軍人。阿善是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領導幹部的警衛員。在一
次和「頑軍」的戰鬥中,他腿部負傷,被俘虜。共產黨說的「頑軍」,就是國民黨軍。抗戰
時期,國共軍隊同室操戈,摩擦不斷。阿善被俘後,國民黨醫好了他的傷,還想挽留他。他
逃了出來。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回到他熱愛的新四軍,他卻成為被懷疑和審查的對象。審查
者一再責令他交代被俘經過和在國民黨軍隊裏的經歷。阿善苦悶,憂鬱,終於精神失常。

新四軍「北撤」前夕,他和哥哥告別。手足情深的哥哥走了,他作為傷病員,留在余姚縣
家中。國民黨回來了,天已經變了,他還茫然不知,常跑到街上,高喊共產黨口號,大唱新
四軍歌曲。這是非常危險的。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一日,國民黨以抓捕「奸匪」為名,搗毀了
新四軍的後方醫院,將新四軍留守處負責人和醫務人員、傷病員全部逮捕投入監獄。恐怖的
氣氛彌漫我老家的城鎮。阿善像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讓鄰居提心吊膽。驚惶不安的長
輩們將他鎖入黑屋,以免他衝出門去發生意外,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更大的意外發生:他在
屋裏死了。

他的死因對我一直是個謎。從前有一兩次,父親說起阿善,講到這裏總是哽咽而止。我隱
約聽說,小叔是「從 上掉下來跌死的」。而我的祖母,阿善的母親,在生前則從未提起過
這個她一生中最悲慘的事件。我所熟悉的故事是,我的祖母,這位當時四十五歲的中年女人,
忍 喪子之痛,拋家別夫,也開始了她的「北撤」---從浙江到江蘇、從江蘇到山東,千里迢
迢,去追尋她的另一個兒子,我的父親。這是另一段辛酸的家史。

大概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家破人亡」吧。在歷史的「大 述」裏,你見不到。這是我們
的一九四五。勝利了,和平與幸福卻沒有降臨。在政治勢力生死搏鬥的陰影下,有多少家庭,
被轟然滾落的歷史巨石碾碎。這些「小 述」,但願不被遺忘!

六十年後的今天,我想說,阿善,我親愛的叔叔,還有,所有在那個年代死於非命的人們,
安息吧。

大公質中共中共駁大公
明報 2005-11-01

毛澤東曾說,「只有《大公報》拿我們共產黨當人」;因為該報從來不稱中共是「共匪」。
但六十年前此時,《大公報》卻因連發多篇社評,批評國共內戰,受到中共嚴厲駁斥。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日的社評〈中國政治之路〉提出,中國怎樣走向民主?取決於一二大
黨和一二領袖。總編輯王芸生作了兩個「極其冒昧的譬喻」:「假如我是蔣主席」,他說,將
立刻宣布國民黨不再專政,還政於民。「假如我是毛澤東」,他又說,「我要求國民黨結束訓
政,但不必由共產黨專政」,「我爭黨的地位公開,我爭各種基本的人權」,如果這一切得到
保證,就取消共產黨的地方政權,改組共產黨的軍隊,使之國家化。

十天後,又一篇〈應該問問人民!〉,說國共「叮叮噹噹」糾纏的「地盤」和「槍桿」問題,
「從人民眼中看來,乃是黨派的私爭,根本蔑視了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社評書生氣十足地
說,所謂地盤問題,就是若干省的用人問題,也就是選擇公僕。這是主人的事,「不應由僕
人爭吵」。軍隊問題也一樣。「人民養兵,是為了衛國,不是為了爭地盤」,
「應該把軍隊拿出
來交給人民選舉的政府」。

一周過去,隨着北方局勢更加兇險, 《大公報》又發表社評〈質中共〉
。它認為「中共是當
前局面中的一個主角」,「各打
五十大板」的態度,這時發生傾斜:毛先生在重慶時,曾幾度在公開機會上大聲的說「和為
貴」,「忍為高」;目前這局面,試問中共究曾和了幾許?忍了多少?《大公報》堅決反對國
家分裂為「南北朝」,它寫道:政黨要爭政權是應該的。問題在於應該以政爭,不應該以兵
爭。以政爭,是以政策及政績決定勝敗;以兵爭,則是以武力決定勝敗。以政策政績勝的,
是和平民主之路;以武力勝的,必然是強權專制。

在〈質中共〉發表的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共《新華日報》發表社評〈與《大公報》
論國是〉,重申中國只有「變」(搞民主)才不會「亂」(打內戰):軍隊不「化」於民主的國家,
難道要「化」於封建獨裁的國民黨的「黨國」嗎?「好一位妙舌生花的說客呀!」 《新華日報》
詰問:「《大公報》在這裏是大公呢?還是大私?更加猛烈的回擊,來自十二月八日延安《解
放日報》發表的〈駁大公 報〉(作者陳伯達)。作者認為《大公報》關於國家和人民的觀念
「落伍極了」 ,幼稚極了」
。無論滿清政府、袁世凱政府,都是在「國家」 、「中央」
、「合法」
的名義下打殺人民的。共產黨要是放棄武力,人民便只能在劊子手的刀下生活--- 《大公報》
的作者先生!你們要在人民面前抹煞這種血的經驗,血的教訓,你們是低估了人民的覺悟
了。……足足一個多版的〈駁大公報〉,雄辯滔滔,是中共「國家觀」、「人民觀」的系統闡
述。

可憐的王芸生,以書生之心度強人之腹,竟迂闊地希望蔣介石和毛澤東當華盛頓,創立「優
美的民主傳統」。然而六十年荊棘行過,你會發現那不是笑劇。這場字字句句直逼中國「真
問題」的筆戰,至今餘味無窮。

學潮的特徵
明報 2005-11-29

昆明有條「一二一大街」。
「一二一」是什麼意思?若問這「電腦一條街」上的小老闆,多
數人大概一臉茫然。有報道說,當地要「紀念一二一運動六十周年」。當地政府會怎樣紀念
這次著名的反政府學潮呢?

「一二一運動」亦稱「一二一慘案」。其梗概為:一九四五年,昆明學生和教師舉行反內
戰集會,遭國民黨當局禁止,於是罷課;十二月一日,有人在衝突中投擲手榴彈,炸死師生
四人,由此引爆抗議運動,波及重慶、上海。
「一二一事件」撲朔迷離。僅看舊報,一定墜入泥沼。時光流逝,事件真相一一曝光。和
真真假假的「舊聞」相參互證,還可以發現天下學潮某些相似的特徵。

例如,學潮的發生,都有所謂「大氣候」。「一二一事件」,蔣介石認為「乃訛言流傳,波
及學府」。中共則堅決否認是「學生搗亂」,強調這是「政治鬥爭」 (十二月九日《新華日報》
社論:
〈民主一日不實現,學生的愛國運動一天也不會 停止〉)。當時的「大氣候」,正如一
篇給死者的輓歌所寫:「二十世紀是民主之世紀,天下共擊法西斯,中國獨存獨裁制,民主
民主聲盡嘶。」

「大凡群眾運動,往往操縱於少數人之運用」,這是《申報》的評論。當時《新華日報》
反駁國民黨的此類攻擊,說「我們從來沒有煽動過學生罷課」。但毛澤東的黨內指示,明確
指令黨組織「援助國民黨區域正在發展的民主運動」 (以昆明罷 課為標誌)。奪取政權後的
中共,更不諱言,是他們直接領導了「一二一事件」中從集會、罷課到送葬等一系列行動。

也有人指出這有點言過其實,許多自由派人士參加抗議,未必是受共產黨的鼓動。「無辜
的人民,誰願意做亂黨!亂黨是暴力政治自身所造成的」 (重慶追悼大 會會刊)。十一月二
十五日晚集會,國民黨軍隊在校園外朝天鳴槍開炮,威脅恫嚇。《中央日報》次日以〈西郊
匪警,黑夜槍聲〉為題刊登造謠報道,學生大嘩;及至殺人,民憤達到沸點。

有一個歷史名詞「國會縱火案」,原指德國納粹縱火國會、栽贓誣陷共產黨,引申義是「嫁
禍於政敵」,這也是學潮和群眾運動中屢有之事。《中央日報》當時報道,案件告破,兇手就
擒,係兩個失業軍官,受共黨陰謀分子挑唆利誘,製造事端。報紙還迅速報道了兇手被審判
被槍決的消息。國共當時都譴責對方蓄意製造學府慘案,但近年台灣發表的史料披露,從破
壞集會到殺害學生,均係國民黨所為。時任國軍第五軍政治部副主任的吳思珩先生證實,慘
案發生後,他們找出兩個因偷盜軍械軍服而在押的死囚,讓其充當替罪羊,條件是付給每人
的家屬法幣二百萬元。「罪犯」伏法後,家屬還跟隨第五軍 政治部生活了三年(實為控制,
避免泄 密)。當時的報紙報道了「罪犯」在法庭的供詞,描述一個叫「姜凱」的共產黨如何
與他接頭、佈置,並答應事成之後讓他當「支隊司令」,活靈活現。那天有旁聽者紀錄,罪
犯陳述時聲音洪亮,如同演講。但被問及「姜凱」的面相,卻支支吾吾,無言以對。

「一二一事件」背後,是蔣毛鬥法。蔣 介石惹了一身腥,怕事態擴大(事實上連 美國駐


昆明總領事館都站在學生一邊),他撤換了雲南黨、軍首腦。毛澤東是大贏家。
「民主是哪樣?
民主是一杆槍。」就像這首學運歌曲所唱,毛澤東用來打蔣介石的這杆「槍」,和他手裏的真
槍實彈,輪番出擊,老蔣不能不蹈海去台灣。

報人之死 我也曾經批判鄧拓
明報 2006-05-16

以「五.一六通知」為標誌,四十年前的今天,是「文革發動紀念日」
。一天後的五月十七
日,鄧拓自殺身亡。鄧拓是誰?需要回答這樣的問題,令人痛心。今天中國大陸,「文革」
忽成禁區,傳媒避猶不及。一段時間在「百度」搜索「文革」二字,竟顯示「您輸入的關鍵
字可能涉及不符合相關法律法規的內容」字樣。讓我們來紀念死於文革的第一人。鄧拓,中
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第一任總編輯。從我的視角看,一個報人之死,揭開了文革史第
一頁。

報人冒犯了什麼?

文革第一頁,並非底層造反,而是高端發難。毛澤東在一九六五年策動對歷史劇《海瑞罷
官》的批判,一九六六年春又對鄧拓的報刊專欄「燕山夜話」和「三家村劄記」(與人合寫)
發難,都與他本人闖下大禍、導致千萬人死亡的「大躍進」有關。毛認為《海瑞罷官》是替
因批評「大躍進」而被他罷黜的彭德懷翻案。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一日,姚文元發表《評「三
家村」》,稱「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是繼《海瑞罷官》後「精心策劃的、有目的的、有組
織的一場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進攻」 。

鄧拓被拋出後不久,在毛澤東「炮打司令部」的號令下,出現激進的「大民主」。底層群
眾對官員的不滿一夜間爆發,「當權派」紛紛被打落下馬。但是今天的人們不應忘記:文革
的發動,是從整肅傳媒、迫害報人、剝奪言論自由開始。「自由」被禁,
「民主」登場,歷史
弔詭如此!

四十年前,誰都可以被「打倒」,惟獨對毛澤東不容有半點異議。鄧拓蒙難,就是因為他
冒犯了「今上」。

他的第一度冒犯,在《人民日報》總編輯任上。五十年代中期,毛澤東推行激進的社會主
義改造,不同意見被斥為「小腳女人」。看到經濟失衡危險,劉少奇和周恩來佈置起草《要
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冒進》,作為《人民日報》社論。文章經鄧拓修改,送毛澤東。

毛澤東批了三字:「不看了」。

鄧拓左右為難,他將社論字號縮小後發表,卻仍然得罪老羞成怒的毛。一九五七年春,毛
要《人民日報》刊登批評黨和政府的尖銳文章(實為「引蛇出洞」),鄧拓執行時消極遲疑,
於是再度冒犯。毛在臥房召見《人民日報》全體編委。他身穿睡衣,半躺在 上抽煙,幾句
話後,便對鄧拓嚴厲指摘,說他是「死人辦報」。

中國傳媒的性質,決定了一批黨報老總的酸楚人生。鄧拓被調離《人民日報》到北京市委。
一九六一年,中共在「大躍進」帶來大災難後收縮調整。這年,鄧拓開始撰寫「燕山夜話」。

時值餓殍遍野,正直的共產黨人痛心疾首。然而鄧拓只能談古論今,含蓄批評和「大躍進」
相關的風氣:虛驕狂熱、罔顧蒼生。他讚賞「量民力」(《愛護勞動力的學說》);主張通情
達理的「王道」、反對蠻橫逞強的「霸道」(《王道和霸道》);希望讀書人關心「自然界的
風雨和政治上的風雨」(《事事關心》);主張學鄭板橋,「自作主人、不當奴才」(《鄭板橋
和「板橋體」》);還談及列寧對「民粹派」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批評(《磨光了的金幣》);這
些隱晦的言論,恰恰就是對毛澤東第三度、也是更嚴重的冒犯。

一九六六年三月,毛澤東點名批鄧拓。左派刀筆聞風而動。五月九日,林傑、滕文生等人
發表《鄧拓的〈燕山夜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話》,尋章摘句,羅織構陷,指摘鄧拓攻
擊毛澤東講「偉大的空話」、「誣衊我們的黨『自食其言』、
『不堪信任』」、誣衊大躍進「在事
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批判鄧拓的狂潮席捲大陸。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就在毛澤東
發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通過的當日,各報刊載了戚本禹的文章。他說: 「鄧拓是一個什
麼人?現在已經查明,他是一個叛徒。」

五月十七日深夜,鄧拓一直伏案疾書。後來人們知道,他寫的是申辯信和給妻子兒女的遺
書。妻子在清晨發現鄧拓冰冷的身軀倒臥在地,手心,是一條濕透的手絹。

我的一九六六

四十年前此時,我唱 剛學會的新歌「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正興 參加
對鄧拓的「口誅筆伐」。我是杭州一名十三歲中學生,被推為代表,在全校大會演講。我似
乎是一氣呵成地寫出那篇批判稿的。記得班主任把我叫到語文教研室,進門時,幾位老師正
在傳看我的文章,有人還在興奮地朗讀。回憶當日情境,竟然如同節日。批判鄧拓大會就像
文藝演出。我慷慨激昂,抑揚頓挫,不時揮拳高呼口號,滿場應和,聲震屋宇。

四十年後的今天,無可逃避的問題是:當年,我的義憤何來?一個少年,加入殘酷的政治
鬥爭,為什麼如此順理成章?

我同意,正因為種種人為遮蔽,文革起源和經過真相遠未探究清晰。有人認為文革的起因
是中共最高權力的交接危機;有人切齒於當今的腐敗,相信文革是對抗特權階層的民主運動;
有人認為毛澤東破除權威功不可沒(甚至就是思想解放的開山者)。一位學者最近提出「文化
大革命就是形形色色的人相互報復的革命」,這表述讓人耳目一新,又心生惶惑。

毛澤東當然是向對大躍進講真話的人報一箭之仇。但廬山會議,彭德懷對他說「不」,決
非因為個人恩怨。鄧拓寫「燕山夜話」,滿紙書生之氣,與強人的威勢完全不成比例。毛澤
東一言既出,他只能命赴黃泉,豈有還手的可能。

我當時對鄧拓的「義憤」,全然不是出自切身感受。演講之前,我不曾讀過一篇「燕山夜
話」,批判的語句全從姚文元他們和「工農兵先進人物」的批判文章裏抄來。「大躍進」對我
們沒有任何好處,相反,我親眼見過饑荒。然而頭腦卻被強大的魔力裹挾。那是在整個少年
時代被灌輸的,對毛澤東的不假思索的「熱愛」。那時,緊跟毛主席,是正義、高尚;反之
則是邪惡、卑鄙。在小學,我常以會背幾段「毛主席語錄」而有強烈優越感,一九六五年剛
進中學,當班長的我就能召開「學習毛主席著作」會議。四十年前此時,廣播、報紙的宣傳,
讓我篤信不疑。那些「帽子」和「棍子」,一出現就令我 迷。是的,鄧拓的《一個雞蛋的
家當》,就是在詛咒我們的國家「完蛋」。他的《專治健忘症》,就是要對我們的黨「狗血淋
頭」!那時,偶有青年學生對此存疑,立刻被打成「小鄧拓」,遭到批鬥。

《冰點》前主編李大同曾總結「文革產生的六個條件」:一、一個超級魅力(Charisma)型領
袖的存在;二、強力灌輸的單一意識形態;三、毫無個人空間,強制依附於國家的物質生活
來源;四、與世界徹底隔絕的資訊環境;五、對因「不順從」而導致全方位懲治的全民性恐
懼;六、無條件忠於毛澤東個人的軍隊系統。
歷史不應被解構成沒有正義也沒有邪惡、沒有兇犯也沒有無辜。文革全面爆發後各色人等
的相互鬥爭比比皆是(並不完全等同「相互報復」)。然而歸根結柢,文革是一場「專制為體、
民粹為用」的「革命」,是一場假「群眾運動」之名的多數暴政,是基本教義派式的狂熱燃
燒和蜂擁而上;億萬人的人權遭到踐踏,是它的終局。

毛澤東煽動造反,卻從未給人民真正的言論自由。那個時代,我完全不懂得,對鄧拓的批
判,是恐怖的話語暴力。我更不會懂得,文明社會,不僅不能以任何形式的「腹誹」陷言者
於死地,即使對領袖直言相向,也是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利。許多年之後,我才對那句名言痛
有其感:「我擁護可以反對的政府,我反對必須擁護的制度。

中國式新聞自由

鄧拓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第一任《人民日報》總編輯。一個黨媒體高層負責人,以其
獨有方式追求自由,絕非不可思議的異數。二○○六年,有十三位老人,為《中國青年報》
《冰點》周刊的遭遇仗義執言。他們中,有前毛澤東秘書、前《人民日報》總編輯、前中宣
部部長、前中宣部新聞局局長、前工人出版社社長、前新華社副社長和新華社著名記者。

這樣的名單,令人震撼。

我曾和《冰點》的李大同和盧躍剛談起,我們這些在「學成」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新聞
工作者,先生是誰?大家不約而同說到,手把手教我們採訪、寫作乃至帶領我們投身新聞改
革的,多是曾在「反右」和文革中遭受打擊的黨內老報人。

誠如在中共高層不乏胡耀邦、趙紫陽等務實、開明的領袖;在中共宣傳機構和新聞傳媒,
良知不泯的領導者,代有其人。他們曾是反對軍閥和國民黨專制的青年學子,高唱「向 法
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在紅旗下衝鋒陷陣。這些曾經熱情追隨毛澤東的
人,也是最早體察到毛澤東「嚴重錯誤」和人。這些堅決支持鄧小平否定文革、改革開放的
人,也是洞觀體制缺陷,對政治改革滯後憂心忡忡的人。曾幾何時,他們遵命、隱忍、委曲
求全,臨深履薄,用盡心血去弱化謬誤,減輕危害,而又為此遭受身心摧殘。耄耋之年,他
們一個個挺身而出,為自由民主疾呼!

新聞自由是普世價值,在各國實現的路徑卻不相同。今天中國的新聞自由,有三大精神資
源:一是民國報人的自由傳統;一是中共老報人的民主傳統;一是曾親歷文革又叛逆文革的
李大同、盧躍剛這群「知青世代」報人在近二十年裏造就的改革傳統。四十年前的鄧拓之死,
將中國的制度癥結顯現無遺,留下振聾發聵的警示。四十年後《冰點》事件的震盪,讓人看
見文明之不可逆,催生新一輪新聞改革的能量正在湧動。歷史無法刪除。慘痛記憶和無價財
富熔鑄在一起,無時無刻不在中國傳媒人身邊。

蒲公英的歡樂和悲傷
明報 2006-07-14
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很少有人知道台灣人所說的「五年級」、
「六年級」是什麼意思。我
也好晚才明白,出生於公元一九五三年,即民國四十二年的我,和龍應台同為「四年級生」。

許多年,同代人互不相干。民國五十二年,龍應台是屏東鄉下的小學生,在漁村可以望見
大海。海那邊,有個小島叫南麂。一九六三年,島上有一名暑期前來看望解放軍父親的小學
生錢鋼。一天,尖厲的警報聲響起,台灣空軍 RF-101 戰機(我們喊它「妖洞妖」)突然臨空,
槍炮大作,我在山路上倉皇奔跑,哨兵大喊:「臥倒!」「臥倒!」

海,製造過一代人的心驚,區隔出迥異的人生。終於有一天,帶 無數的歧義和謎團他們
相遇,好奇心和探究慾在瞬間迸發。一九九三年,在德國法蘭克福近郊「空堡」(Krongburg)
鎮我第一次見到龍應台,她對小兒子說:「飛飛,這是北京來的錢叔叔。
」我好奇她的發音,
「叔叔」作「上聲」即第三聲。

哦,台灣,我想。

龍應台的名字和《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即大陸版《野火集》)在我們這岸「登陸」,
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然而細梳那些年的經歷,我想起當時對我們震動更大的台灣文字,
卻是柏楊先生的《醜陋的中國人》。那是一個盛行「宏大敘事」的年代,我們懷 從「器物」
到「制度」、到「文化」全面改造中國的宏願,急迫地渴望制度巨變和文化顛覆。龍應台的
文字讓許多大陸人怦然心動,但也就在同時,電視片《河殤》對「黃色文明」的清算和對「藍
色文明」的期盼正傾倒萬千青年。八十年代台灣的「野火」,在激蕩的八十年代大陸,算不
上熾烈。

跨過深深的斷層,走到九十年代。六四後的低谷期,一切推倒重來。我籌辦《三聯生活周
刊》,參與了傳媒商業化(也是「海外資本進入中國傳媒」)的最早嘗試,也因此有機會去德
國考察。說來丟人,最初聯絡龍應台,竟是為了麻煩她幫忙訂回程機票(見識不廣的我們,
偶到國外,就是這樣侷促)。龍應台對我的幫助,就從我數馬克、取機票開始。

收穫了「 一種狀態」

回想她對中國傳媒十多年熱忱參與和無私援助的那個起始點,竟全是瑣碎的細節。記不得
在最初的交流中她對我談過「警總」、「黨外」,也記不得她說起過「新聞自由」、「第四權」。
到達她居住的小鎮,先是隨她到鎮圖書館給兒子借書(一個小學生能看好重好重一口袋書呀,
我驚訝),然後是看她給四個孩子做晚飯(有兩個鄰居孩子要例行共進)。餐後,招呼三個孩子
就寢(鄰家女孩帶來牙刷睡衣例行共眠)。一切就緒後,本是她徹夜寫作的時間。她斟了兩杯
紅酒,抱來一大堆《明鏡》和《明星》,應我的要求,給我講解德國傳媒。

從雜誌編輯部構成、欄目設置、封面故事、公眾來信到定價和廣告,龍應台不厭其詳。我
們談到凌晨。早上,幾乎沒睡多久的她開車送孩子上幼稚園、上學,而後要趕去慕尼黑開會。
我請求和她同行,在半日車程的列車上繼續交流。

有時,最鮮活的記憶,是印象而非實事,是氣息而非邏輯。對我來說,那次「訪龍」,對
我這十多年摸爬滾打投身中國新聞變革有莫大的意義。「空堡」之行,更多的,是收穫了一
種狀態:沉靜,耐心,不懈。我得到種子。我看到西方民主曾有過的漫長而崎嶇的歷程(龍
應台常建議到法蘭克福的大陸朋友,去聖保羅教堂看看,那裏是普魯士議會政治策源地的遺
址);從「空堡」小鎮看到民間社區的一角、看到教育和文化;當然我還看到這「活龍活現」
的個人。我十分敏感兩岸同代人的差異,所以對龍應台的視野、她待人接物的舉止、她在「媽
媽/作家」雙重角色中表現的活力印象深刻。就這樣龍應台出現了。她站在我們身旁,用溫
暖的目光為中國傳媒加油,加入我們的群落,和我們一同生長。這是日復一日的涓滴匯聚,
一厘一毫的緩慢推進,縱使十年不將軍,不可一日不拱卒。一九九八年,我主《南方周末》
筆政,不到一年,就有十餘篇「龍文」在我們的報紙刊出。她談電影,談文學,談環境,談
國際事務,一個核心是,談文明。她的文章,成為那一時期《南方周末》「一紙風行」的重
要因素之一。她甚至還曾來到廣州,親眼目睹我在報社夜班看大樣,看我抓撓頭皮,和宣傳
官苦苦周旋。當我不再是《南方周末》常務副主編,她也不再是台北市文化局長的時候,感
謝上蒼!我們竟然又成為香港大學的同事。「中國傳媒研究計劃」(ChinaMediaProject)的一位
位訪問學人———來自中國傳媒的優秀記者、編輯們,成為她的新朋友。他們在龍應台的家
中看大海的豪雨白浪,沿九重葛怒放的小徑一同行山。朋友們尊敬她,卻毋須仰視。她善解
人意,明瞭他人的處境,體諒歷史的封閉給朋友造成的缺損———知識的,性格的。她更願
意傾聽,對大陸的歷史和現實充滿探尋的興味。她總是說:「你告訴我……」 「請你解釋……」
「我還不明白……」。也就在這一遍遍的問詢和信馬由韁的交談聲裏,她思緒飄飛。卸任政
務官後的龍應台,在大陸、台灣、香港和整個華人圈,引發了一次次更遒勁的思想風暴。

近年她的文字,直刺現實,促人警醒;觸摸歷史的創痕,讓我默默拭淚;對喧囂的台灣,
對混沌的大陸,以十分微妙而艱難的方式,深入不同的語境,兩邊發言。她有靜水深流,娓
娓訴說;也有剎那間迸射的閃電,一朝拍案。愈來愈多黃皮膚黑眼睛的「七年級生」、
「八年
級生」,被她磁性的聲音吸引。在大陸、台灣和香港,龍應台成為一個沒有人能夠替代的角
色,成為三地傳媒人和學者思想和情感的極其重要的紐帶。二○○五年秋,在她香港的家中,
舉行了一個史無前例的聚會。「兩岸三地」數十位媒體總編輯促膝長談熱烈討論:歷史和現
實,抗爭與博弈,政治與資本,傳媒的權利與品質……

我寧願樂觀地相信,恆久的,不是朋友們曾熱烈討論過的這些議題。五年、十年、二十年,
一切都會過去。步換景移,塵埃將落,曾經滾燙的定將冷卻,曾經的死結或將釋解,今天的
困局會被新的困局覆蓋。但文化的基因將傳遞,思想的魅力將久久縈繞。

天地無垠

政治的門,有時會在一夜間轟然開啟。文化卻不會,文化原本就沒有鎖鑰齊備的門。文化
有的是,隔絕的霧幛,誤解的濃雲,遮蔽的雨簾,夜一般的漫漫習性。是的,文化的封閉和
隔離,才是龍應台真正的強悍對手。讓華人世界除縛破礙,走近大本大源,是她從「野火」
一路行來從未熄滅的奮鬥。

二○○五年底,我應邀到台灣訪問,曾參加「龍應台文化基金會」的志工聚會,親眼看見
龍應台對一群正在用餐的志工們———教師、主婦、商人和前外交官,發表即興演講。這是
我聽過的最有趣最特別的一次演講:面對滿桌熱騰騰的小火鍋,她講「把國際觀引入台灣」。

有清晰精準的「人生設計」嗎?我看她沒有。一切如春來草青,自然發生。她不是那種居
高臨下的播種者,總想用鋒利的犁頭,去犁開人們的心靈。她弱小如蒲公英:世事如風,她
時而輕舞,時而掙扎,時而疾走,時而又墜入荊棘。如一部大陸影片《巴山夜雨》的主題歌
所唱:

我是一顆蒲公英的種子
誰也不知道我的歡樂和悲傷
爸爸媽媽給我一把小傘
讓我在廣闊的天地間飄蕩

自由的心,帶 她不止不息地飄蕩、穿行和播撒。讀盡炎涼,她不世故圓滑;屢經錘鑿,
未變得粗糙;她草根,卻不草莽;深邃,卻不玄奧;她不失天真,對大千世界,有所見有所
不見,有所爭有所不爭。她常常孩提般歡樂,也常憂傷。她知道一個獨立的思想者不能被讀
者和聽眾的喝彩或是叫罵挾持,然而她有時即便能忍受充滿敵意的箭簇,卻無法承受誤解誤
讀的傷害,陷入深深的悲哀,去意徊惶。
但我知道,最大的慰藉———對她,也對我們的———就是:天地無垠。

真的,誰能擋得住,彈指間,天地愈來愈寬闊了。

風雲側記 何罪之有?
明報 2007-02-04

近日海內外議論紛起的﹁八部禁書﹂中,發現一本我喜愛的書︱︱袁鷹先生的《風雲側記
︱︱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袁鷹先生是黨內資深報人,早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就辦過
中共地下黨的報紙(他的同事有王元化、喬石)。他的文章有何罪過,令檢查官動用重典,
就像當年國民黨查封他所參加編輯的上海《聯合晚報》一樣,必欲禁之而後快?對﹁陰謀論
﹂我毫無興趣,不想循 報道,從《風雲側記》中探什麼蛛絲馬 。說到底,我根本不相信,
在袁鷹先生畢生服務的新聞文化領域,會有什麼國家機密。《風雲側記》的數十篇回憶文字,
是從《人民日報》這特殊窗口,透視大陸半個多世紀的詭譎風雲。其實,這並非袁鷹先生﹁
重寫﹂的歷史,更沒有顛覆性驚人之筆。那是大家一同走過的從前,只是在袁鷹先生筆下,
往事昔人,皆有血有肉,把我們帶回真實無偽的歷史現場︱︱在歷史被刻意遺忘、面目變得
愈來愈糊塗的今天。

那裏有柔和的筆墨,記述袁鷹先生和諸多文化巨擘的交往:冰心、夏衍、周揚、胡喬木、
鄧拓、郭沫若……。他不遮掩真實,也寬容各色人生。他的文字,有時會流露出老一輩黨內
宣傳戰線領導者常有的語調, 「同志」之稱謂隨處可見, 「顧全大局」的分寸感使我感到
熟稔。然而這位寬厚長者記錄的斑斑點點,有時竟讓人拍案稱奇。

〈夏衍教我編報紙〉,回憶夏衍為《人民日報》副刊寫雜文〈「廢名論」存疑〉的經過。夏
文反對革命後廢棄傳統、消滅個性的虛驕風氣,委婉批評解放後許多企業、商店、學校紛紛
改掉原來名稱以排號代替的現象,最後引出一個神來之筆的結尾:
我設想若干年後,人們的履歷表將如下式:
姓名:王十七
籍貫:第五省、第三十八縣、第二十六鄉
學歷:第十一省第九十八中學畢業
職業:第十五省第九市第三副食品商店第七門
市部經理

毛澤東的名單

〈狂飆為誰從天落?〉,回顧的是建國後第一場大批判—— 「電影《武訓傳》討論」,它開
啟了共和國歷史上向文化界動粗的惡劣先例。插圖是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日《人民日報》社
論版面。社論係毛澤東的手筆,厲聲呵斥的文字下面,赫然列有四十三篇「有問題」的文章
篇目和四十七位作者的名字。黑壓壓的名單,讓人不能不身臨其境地聯想,當年人們讀到這
篇社論時的震驚,狂飆突降,那些被示眾者的厄運。

讀那些史實,時而為悲劇酸鼻,時而為荒誕劇啞然。〈狂熱年代的幾支小插曲〉裏,我們
看到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磚,在「大躍進」中被一塊塊撬走,去砌高爐「大煉鋼鐵」。〈書生
辦報〉,讓我們看到《人民日報》副總編輯陳笑雨被揪鬥被羞辱,在投水自盡前寫給妻子黃
寅的短得不能再短的遺言: 「死了算了,乾乾淨淨。寅,永別了。」袁鷹先生還記述文革前
在報上開設「長短錄」專欄的往事,這篇文章的題目,恰似今日傳媒人的訴求:《說長道短
是輿論的天職》……

「……六十年代,思想文化戰線的氣氛漸漸緊張。作家們手中的筆也漸漸枯澀,人人頭上
似乎都懸 一柄隨時會落下的劍……」(〈冰心老人與《人民日報》〉)。此時此刻讀 這樣的
文字,實有時光倒流之感!

許多文字寫到周揚。這位大陸意識形態領域前「掌門人」,在那個年代留下許多錯誤甚或
罪孽。但他又是袁鷹先生尊敬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形象是高大的,作為一個人的
人品,他很有吸引力,有魅力」。這尊敬,來自周揚虔誠的懺悔。
《風雲側記》描述,文革結
束後的第四次全國「文代會」期間,周揚作長篇發言,向過去被自己粗暴傷害過的同志一一
賠禮道歉。老作家蕭軍坐在第一排,他在座位上大聲說了一句: 「有錯誤,承認了就好!」
引起全場熱烈掌聲。

周揚是個生機勃勃的人,晚年卻突然失語。袁鷹先生在接受採訪時談及周揚病重的經過:
一九八四,他剛摔了一跤,文聯來了一個幹部,向他彙報文聯機關學習「反精神污染」的體
會。周揚問:
「你們現在還在學習這個東西,一年多了。」回答說這是長時期的任務。受到精
神刺激的周揚,自那次以後就發生嚴重語言障礙。一次和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見面,他斷斷
續續吐出「廣東改革好,不要走回頭路」的話,任仲夷看他說話困難,勸他不要多說, 「你
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周揚的身體再也沒有恢復,就這樣無言辭世(〈與李輝談周揚〉
)。

袁鷹先生寫到胡耀邦:

……我不禁又一次想起一九八○年二月時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中宣部長的胡耀邦同志在全
國劇本創作座談會作長篇講話的最後場面,他又一次強調要愛護文藝隊伍,忽然激動地站起
來,舉起攥緊的拳頭,高聲說: 「我們的黨要發誓:堅決不許對文藝作品妄加罪名,無限
上綱,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

會場上頓時響起長時間的春雷,人們忘情地不停鼓掌,一任從內心湧出來的熱淚淌滿雙頰。
二十多年過去,斯人斯語,此景此情,恍如昨日,不禁百感交集,愴然於懷。

體制總會來敲門

《風雲側記》記述上世紀八十年代人民日報的「編輯部的故事」,篇章不多,卻字字激活
我們「八十年代」的記憶。如〈日記何罪!〉:呼喚被踐踏多年的公民權利》,講述一篇來稿
在讀者中引起的罕見反響。大陸之外的人很難置信,私人日記、信件,在那個年代隨時會被
揭發檢舉,一夜間禍起蕭牆。〈「假如魯迅還活 」〉,講述一首紀念魯迅詩引起的麻煩。詩人
想像魯迅如果還活 , 「他也許已得到了種種榮譽,╱但也許,才剛剛從獄中放出。」他也
許成為高官,要出席重要會議, 「但不會跟 三個警衛,兩個秘書。」「他也許坐上了現代
化的轎車,╱但決不用窗簾把路邊的一切擋住,╱他會把手伸向每一個流浪者,╱他要靜聽
讀了很多書的待業青年的傾訴……」該詩刊登後,受到「中央某領導同志」的追查,甚至上
綱到「一首反革命的詩」。幸而已是「後文革時代」,袁鷹先生一通檢討,倖免於一劫。

珍貴的史料,有回憶《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一文發表經過的〈「趙丹遺言」前前後
後〉。趙丹在彌留之際說:「『體制』二字,我們藝術家原本是生疏的。後來漸漸發現: 我們
懶得管『體制』, 『體制』可死命管住我們;逼得我們不得不認真對付對付它。」一九八○
年我已當記者,《人民日報》在趙丹臨終前兩日刊出此文的那聲平地驚雷,至今銘心刻骨。
還有〈「按得票多少為序」及其他〉,回憶的是一九八四年底第四屆作家代表大會的民主選舉。
當時,胡耀邦勾銷了「人事安排小組」內定的主席團候選人名單,說那名單「既不是指令性
的,也不是指導性的,是無效性的。」「作家的會,選上誰就是誰!」大會上,胡啟立代表中
共中央書記處致賀詞,說「創作必須是自由的」 , 「評論也應當是自由的」。

袁鷹先生所記,全都是中共的「黨內故事」,其中多數發生在中共中央機關報。 《風雲側記》,
紅色的書名,潔白的封套,將封套解下,我驚訝地發現,反面竟是一整版發黃的影印舊報: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的《人民日報》。我尊敬《人
民日報》。那裏出過鄧拓和劉賓雁,出過王若水和胡績偉。我尊敬一息尚存就要為民主奮鬥
的中共老一輩新聞工作者,那些擲地有聲的名字中,有李慎之、李銳、何家棟、欽本立、戈
揚、曾彥修、李普、戴煌、鍾沛璋……這事實耐人尋味,又令人沉痛。《風雲側記》引述夏
衍晚年的感嘆: 「就我親身經歷,直到現在我還以為世界上最愛國、最擁護共產黨的是中
國的知識分子。」
「寫到這裏,不免有一點兒感慨,中國知識分子這樣真心擁護和支援中國共
產黨,而四十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 〈與李輝談周揚〉)

不怕「倒春寒」

袁鷹先生的書,是一個中國公民的合法著作,也是一個共產黨員合乎黨紀的正大光明之言。
他的書告訴人們,中國共產黨有這樣那樣的錯誤,但也有過深深的歉疚,有過徹底更新的錚
錚誓言,就像蕭軍所說: 「有錯誤,承認了就好!」最重要的是,在共產黨內,善良未泯,
正義猶在,為真理不惜生命的熱血之士代有其人。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一些頂 共產黨官帽的「年輕化」的思想管制者,他們對黨的歷史所
知寥寥,對袁鷹這樣的老黨員冷酷無情,他們甚至也沒有上一代「左棍」對主義的僵硬信仰
和清教徒式的操守。他們有的只是現實算計,兩眼緊盯官市行情;貪婪,粗鄙,毫無掩飾地
追逐權力,言語散發 匪氣。他們每每揣摩上意又放大上意, 「轄區內」出一星點「不安
定因素」,只因可能妨礙仕途,他們的狂疾就會發作,無論面對右派左派,黨內民間,動輒
高壓,舉動之野蠻荒謬,時令海內外驚愕。他們的每一個劣行,都足以讓高層話音未落的「開
明」宣示,頃刻變成謊言;他們是中共國際信用的最成功破壞者。

再說一遍:我對檢查官給袁鷹先生羅織何種罪名毫無興趣。《風雲側記》讓他們輾轉反側
寢食不安是千真萬確的——歷史就有這種魔力。我也不相信,他們真的還能禁得了什麼,不
看看今夕何夕!一陣小小的「倒春寒」,沒什麼了不起。好朋友,讓我把袁鷹先生這本溫暖
的好書推薦給你。

二○○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寫於「冰點事件」一周年紀念日

文╱錢鋼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

紀念《在橋樑工地上》和《本報內部消息》發表五十周年 從賓雁到冰點
明報 2006-04-04

編按:《在橋樑工地上》和《本報內部消息》發表於一九五六年,一年後劉賓雁被打成「右
派」;五十年後的二○○六年,
《冰點》周刊被停刊整頓。兩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原來有 「歷
史重合」。作者今天繼續直筆細勾,剖析其間的千絲萬縷關係。
文:錢鋼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主任

總有一種力量……

五十年了!今天中國傳媒的許多遭遇,讓人不能不想起劉賓雁的一九五七、一九六六。
《冰
點》事件激起全球媒體的關注,理所當然。可是在中國大陸以外一些記者的筆下,《冰點》
事件的圖像被有意無意地簡單化了。

我必須說,二○○六,畢竟已不是那些黑色的年份,不是。

酷吏猶在,然強人已去。 《冰點》尚可復刊、《冰點》團隊尚可存在、李大同和盧躍剛尚沒
有落入當年賓雁的境遇,這當然算不上什麼偉大進步;但中國傳媒正在發生的演變,不應被
遮蔽。在一些國際場合,我用三個「C」,向朋友們描述今天的中國傳媒:Control(控制)、
Change(變化)、Chaos(混沌)。經歷《冰點》事件,包括看到它近乎荒誕的結局,我更堅定了
這一判斷。中國在經濟、社會、政治諸端都亟需改革,已別無選擇。今天的中國傳媒,決無
可能被極左鏽鏈鎖在那個令劉賓雁蒙難的時代。那三個「C」混合在一起,令中國傳媒人飽
經磨難,也爭取到發展的空間。如果看到的只是肅殺和絕望,只是一張長長的被關停傳媒的
名單,怎麼能理解李大同創辦的《冰點》,在這個環境下已經生存發展了十年這個事實?

不只是《冰點》。在劉賓雁一九八七年再度遭到整肅後被迫去國的日子裏,儘管,他的名
字已經被清除到連新聞系學生都陌生的程度,可是,賓雁的精神和力量從未消失。這力量,
你從「堅守良知,弘揚正義,彰顯愛心」的《南方週末》看見,從不畏強權的《南方都市報》
看見,從頑強堅持新聞專業主義規範的《財經》雜誌和《新聞調查》看見。劉賓雁一九五六
年所呼喚的「獨立思考」、「大膽干預生活」,今天已是優秀傳媒人的職業準則;劉賓雁在八
十年代報告文學運動(其實質是爭取新聞自由運動)中開創的「獨立調查」、
「關注底層」的傳
統,正被傳媒大面積地繼承和發展。即使是退潮期的報告文學,繼劉賓雁、蘇曉康之後,也
出現了像《大國寡民》的作者盧躍剛(《冰點》前副主編)這樣思想和專業水準均刷新了高度
的傑出作家。而傳媒的商業化、市井化,則呈現 賓雁在二十年前不曾看見的喧囂和紛亂,
紛亂中露出空隙和機遇。《冰點》,正是在這新聞改革的大氣候下破土而出。

《冰點》是《中國青年報》的一個「周刊」,李大同是要用這塊「特區」進行全國性主流
大報的改革試驗。他認為,這類報紙承擔主流社會價值觀的傳播;承擔保障公眾對國家大事
的知情權和辯論權的憲法使命;是社會正義與良知的重要代言人;是社會保持穩定與安全的
「限壓閥」和「預警器」。

《冰點》,有備而來,厚積薄發。李大同和盧躍剛說:
「人民要的是什麼?是憲法賦予的新
聞、言論的自由,是對自己生存環境有價值的資訊,是對人間不公的調查和披露,是對強勢
集團的遏制和對弱勢人群的扶助,是對國家民族生存發展所必須的深刻思考。」盧躍剛致趙
勇的公開信稱:「我們的分歧在於,閣下們在把玩權術,按照官場規則塑造一張聽話的『團
報』,而我們想辦一張推進中國社會進步,青史留名的好報紙;閣下們要馬仔、工具、喉舌,
我們進入報社第一天起,就立志改變黨報幾十年形成的『奴才文化』、
『小人文化』、
『政客文
化』……」當二○○六年《冰點》遭遇停刊整頓之時,李大同、盧躍剛更是堂堂正正,手執
憲法黨章,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傳媒維權抗爭!

這就是劉賓雁《本報內部消息》發表五十周年後中國傳媒的生存環境:邪正交織;新舊博
弈;歷史的進步和歷史的倒退並存;傳媒衝入市場的雙腳急促踉蹌而邁向自由的步履艱難沉
重;當年加害賓雁的人物仍在加害《冰點》和一切挑戰桎梏的媒體,可是新聞改革的燎原星
火,阻之無可阻,遏之無可遏。這就是不能非黑即白草率描述的「混沌」。

必須有足夠的韌性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參加過《冰點》籌劃創刊時的策劃會。並不寬鬆的輿論環境
下,幾位學者在寒冷的屋子裏言不由中地發言。以那次會議給我的印象,完全不能想像《冰
點》會有日後的輝煌。

李大同的信念是:「我們正處在一種漫長的演化進程中,必須有足夠的韌性,不失望,不
氣餒,堅持按職業良知的要求做下去……。」
《冰點》並不因為尚沒有「新聞自由」環境,而
放棄一毫一厘的進取。他們的新聞觸覺,伸向清新的空間或是「缺氧」的角落:從環保、志
願者到文化遺產,從學術腐敗、青少年問題到教育改革,從小保母、打工妹到弱勢群體的權
利,從公民道德、公共衛生危機到民主選舉,從公權力的濫用到各種新的社會矛盾……
毋庸諱言,有的朋友對這一切不無隔膜。一些西方同行,對中國傳媒觸犯了什麼戒條、受
到了什麼懲處、哪家媒體被關、哪位總編被撤,嗅覺銳敏;而對無數中國傳媒人繩鋸木斷、
水滴石穿的持久建設,卻不甚了了。很少有人像龍應台女士那樣,對中國傳媒人的甘苦有如
此深切的體察,對變革中的中國傳媒有如此透徹的理解和真誠無私的幫助。

《南方週末》創始人左方先生曾說,「可以有不說出來的真話,但不再說假話」,盧躍剛在
致趙勇的公開信中,也曾追述中青報一位副總編輯與前中宣部新聞局局長鍾沛璋的談話︰
一、堅決不說假話;二、不主動說假話;三、一定要說假話時,決不發明創造。請注意,正
是這些「中國特色」的辦報原則,使許多優質傳媒在混沌的過渡時期一次次閃 避凶鋒,瓦
解控制,贏得民心,抓住了稍縱即逝的發展機遇。是的,這是溫和、漸進的「體制內的改革」。
比之心目中或是書本上的理想國,它決不完美,甚或扭曲、殘缺。然而它有現實的可能,有
助於一個有公信力和責任感、對權力和金錢均清醒保持距離的傳媒人群落,在中國土壤裏發
育壯大;對明天可能到來的「自由」,同樣意義深遠。

文革結束後,劉賓雁剛剛「復出」,作為《人民日報》記者,他只能被允許在報紙上發表
「正面報道」
。但他說:「經濟改革的成就和它給數以千萬計的人民從生活方式到人際關係造
成的變化,我也願意去寫。」唯一的一次和劉賓雁近距離交談,是一九八三年,我在空軍招
待所和他偶然相遇。問起近 ,他說正在採訪一個當時全軍的「精神文明典型」。看 我吃
驚的神情,劉賓雁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我知道怎麼寫。後來看到他寫的是:一個「好人」
在怎樣一種特殊的環境下行善———黨風普遍敗壞,他無力改變,只能靠微弱的力量做杯水
車薪的「好事」。

你可以說這是面對管制的無奈妥協,也可以說這是顧全大局的善意合作,但最重要的,是
劉賓雁袒露的堅韌執著和赤子之心。在公開出版的劉賓雁日記中,還記載 :一九八五年,
他對上海市委組織部長曾慶紅、副部長趙啟正策劃的幹部制度改革頗有興趣,前去和改革操
作者們見面,
「沒想到會談得那麼投機,那麼久」。

值得深省的是當政者。五十年前批判賓雁,五十年後整肅《冰點》,被清剿的恰恰都是體
制內最寶貴的進步力量。國家像萬木蘇生而蟲害氾濫的大森林,為什麼容不下賓雁、《冰點》
這樣的啄木鳥?如果不是欺人太甚、蠻橫到極點,一向忍辱負重、百倍珍惜媒體生存權的李
大同、盧躍剛,何至於拍案而起、怒髮衝冠醰驅逐正直和善良,只能使邪惡猖獗,盤踞要津
的新生代弄權政客,更加肆無忌憚。

《冰點》事件因「義和團」話題而發,極具象徵意義。當年的慈禧正是在撲滅了體制內的
改良———戊戌維新之後,轉而借助民間的蒙昧主義和極端主義來護衛岌岌可危的權力體
系。歷史無情地證明,把理性逼向躁狂,把合作逼向對抗,把改良逼向革命,國家民族焉有
寧日?

二○○六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提出和中共「八大」召開五十周年,也是「文
革」發動四十周年、「文革」結束三十周年。不要坐失這個以史為鑑的重要機會。不要以自
私、短視和苟且拒絕對歷史的清理。歷史面前,沒有人混得過去。
半個世紀,從賓雁到冰點,我們有一百個理由喟嘆,更有一千個理由相信———相信未來。
「長眠於此的這個中國人,曾做了他應該做的事,說了他自己應該說的話。」這是賓雁生前
希望的墓誌銘。而他千千萬萬的薪火傳人,定會將「應該說的話」勇敢地說下去,將「應該
做的事」堅韌地做到底。(二之二)

知识界大签名

民主是一柄利剑。当年的中共,剑法娴熟。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共产党主办的重庆
《新华日报》,发表三百十二位文化界人士联名的“对时局进言”,尖锐抨击政府的专制和腐
败。不久,国民党以牙还牙,《中央日报》刊登七百五十位文化界人士"
敬告国人"的签名信,呼吁一切政党拥护中央。

先看《新华日报》上的"进言".用六十年后的习语形容,这篇文化界的进言"很文化",它开
宗明义:

"道穷则变",是目前普遍的呼声,中国的时局无须我们"危词悚听",更不容许我们"巧言文饰"
了。历数种种败象后,它说:"办法是有的,而且非常简单,只须及早实现民主","结束党治,
还政于民".它提出:"空言民主固属画饼充饥,预约民主亦仅望梅止渴。今天的道路是应该当
机立断,急转舵轮"。具体的要求有:停止审查制度;取消党化教育设施;停止特务活动;等等.

联署"进言"的人士,有郭沫若,巴金,老舍,曹禺,胡风,冰心等,阵容强大。其中有人今天仍然
健在,如本港的曾敏之先生.

许多年后,当事人披露,中共是这次"进言"的"总导演".当时,中共确定,国民党统治区的
民主运动,以“结束一党专政、组织联合政府"为中心.周恩来在重庆向一批民主人士阐释这
一大计后,中共谈判代表王若飞建议动员知名人士联名发表宣言。"进言"出自郭沫若的手笔.
成稿后,郭和他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即刻秘密征集签名.著名国画家徐悲鸿的签名,就是
郭沫若带着周恩来托送的小米和红枣亲自去看望时得到的.

当时还是国(民党)共(产党)合作期,"民主"是反法西斯同盟国的普遍价值,共产党以
在野的地位争民主,颇得人心。况且"进言"以知识界签名方式出现,国民党虽恼怒还不好发
作。那时《新华日报》常遭检查官的刀斧,这篇“进言”却未被删一字.

国民党回敬的第一剑,是在一个月后解散了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理由是为了"
充实基层."你们不是抱怨政府腐败吗?那就裁撤冗员,到底层去吧!

第二剑,是在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中央日报》发表了多位大学校长、教授、文化界人
士的"敬告国人"书。强调"胜利第一是一切言论行动准绳";"抗战大业,我们应有公道的评价
";"国民政府是全国人民意志结晶";"假使有人不计国家存亡,只关党派私利,自贬国家地位,
甘为仇者所快,那么我们全国人民应当认清是非,一致唾弃”。这篇“敬告”有点官腔,不
像"进言"那样汪洋恣肆,——为当权者辩护通常吃力不讨
好。
不过联署人数是"进言"签名者两倍多,阵容也相当壮观,包括梅贻琦、竺可桢、林风眠、
潘序伦等。其中还有徐悲鸿的夫人蒋碧微女士。徐蒋婚姻已名存实亡,两人在当年年底分手。

国共也是这样的冤家.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有蜜月,猜忌,争斗,乃至对决.六十年前的现在,
寒光初见。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