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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杨栋
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杨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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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杨 栋
“ 转向 ”
(Kehre)不仅是海德格尔思想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论题,而且对“ 海德格尔思想转向 ”的引述,
也早已流行于当代的一般学术语境。相较于同时代用德语写作的大师,即使他们的思想也经历了巨大的变
化,却只有海德格尔思想在“Kehre”的名义下经历了持久而激烈的讨论,以致获得了一种哲学史的意义。a
这使我们注意到,
“ 转向 ”首先是在海德格尔那里才特有的问题,其次,
“ 转向 ”这个词的一般语用似乎并
不能支撑海德格尔转向问题的特殊性。因此,
“ 转向 ”一词的含义以及海德格尔转向问题的特殊性,就自然
地成为探讨转向问题的基本关切所在。哲学研究追求普遍性,而特殊性的揭示往往通过历史研究实现;对
某一表述的考察,则必须回溯到它的原始语境,这种原始语境于具体文本中表现为观念的辩证、于一定时
段内则表现为哲学家观念的流变及著述的历史。因此,以下考察是哲学史的,它就“ 转向 ”论题提出这样的
问题: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是如何产生的?“ 转向 ”这个表述何谓? 探索海德格尔的“ 转向 ”将我们引向
何处?
一
促使“ 转向 ”成为研究者关注问题的直接事件,是 1947 年海德格尔《 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 》的出版。b
当试图回答让·波伏勒“ 如何恢复‘ 人道主义 ’一词的含义 ”的问题时,海德格尔将人的本质重新规定为绽
出之生存(Ek-sistenz)
,然后谈到一种能够充分思考这一本质的思想时说:
“ 对这另一种离弃了主体性的思
W. Franzen,“Kehre,”in: J. Ritter, K. Gründer (Hrsg.), 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e, Bd. 4. Basel: Schwabe Verlag, 1976, S. 806 — 809. 这个
a
词条只属于海德格尔思想。
此文源自 1946 年海德格尔给法国友人让·波伏勒的回信,随后经修改扩充,1947 年随《 柏拉图的真理学说 》第二版一同面世。1949 年作为
b
单行本出版,并于 1967 年编入《 路标 》
。以下引用时简称《 书信 》
。
51
Academic Monthly 第 49 卷 09 Sep 2017
M. Heidegger,“Brief über den Humanismus,”in Wegmarken, Gesamtausgabe Bd. 9.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6, S. 327f. 中译文参见海德格
a
尔:《 路标 》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第 384 — 385 页。
虽然在 1928 年马堡大学夏季学期的讲座课里“ 转向 ”就被谈及,但这一文本直至 1978 年才作为全集第 26 卷出版。
b
O. F. Bollnow,“Heideggers neue Kehre,”Zeitschrift für Religion‐und Geistesgeschichte, 2(2), 1949/50, S. 113 — 128.
c
K. Löwith,“Heideggers ‘Kehre’,”Die neue Rundschau, 62(4)(1951), S. 48 — 79; K. Löwith, Heidegger. Denker in dürftiger Zeit. Frankfurt a. M.: Fischer,
d
1953, S. 43, S. 75.
W. Schulz,“Über den philosophiegeschichtlichen Ort Martin Heideggers,”Philosophische Rundschau. 1(1953/54), S.65 — 93, 211 — 232.
e
O. Pöggler,“Sein als Ereignis. Martin Heidegger zum 70. Geburtstag,”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13(1959), S. 597 — 632.
f
O. Pöggeler, Der Denkweg Martin Heideggers, Pfullingen: Neske, 1963, S. 181f.
g
W. J. Richardson, Heidegger. Through Phenomenolony to Thought, The Hague: Nijhoff, 1962, S. 230, 243, 625. 此书脱胎于理查德森在比利时鲁汶大
h
学的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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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也在思想转向的意义上谈论转向。不同的是,他将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解释为一条弧形(Bogen)
,从而规避
因转向而带来的“ 折返 ”
(Umbruch)的印象。冯·海尔曼在同时代的研究者中少有地表达出这样一种自觉:
对转向问题的探讨尚受制于可用的文本,因而是不完备的。a 到 20 世纪 60 年代中期,已有学者有意识地总
结对海德格尔转向问题的一般看法 b,
还有的学者试图从特定的角度去理解这个转向 c。1976 年,
德语学界权
威的《 哲学历史词典 》第四卷出版,其中包含了弗朗岑撰写的“ 转向 ”词条,将“ 转向 ”解释为:
(1 )
“ 这个
由海德格尔自己引入的术语表示了他思想中的一种基本转变(Wandlung):从早期生存论存在论方式到后期
存在历史思想的转向 ”;
(2 ) 。d 这标志着转向问题研究的第一阶段
“ 转向乃存在历史本身的事发(Ereignis)”
完成。
20 世纪 70 年代后期开始,关于转向问题的探讨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一方面,
“ 转向 ”作为一个对海德
格尔思想的现成判断,为许多研究者所接受,在此基础上,不同研究者试图从特定的角度对这一主题加以
阐发。e 另一方面,仍有一些研究者试图对海德格尔的转向予以重新界定,这其中的代表是布吕克尔,他以
世界运转(Weltlauf)和世界力量(Weltmacht)的区分为出发点,将存在理解为后者,指出海德格尔的两个
转向分别为,从存在者状态(Seiendheit)到存在的转向,以及从存在到四重体(Geviert)的转向。他认为,
四重体从世界运转和世界力量的角度都无法被确认和证明,正如作为世界力量的存在无法被证明一样,因
而只有第一个转向前的海德格尔思想是有前途的。f 同一时期,伽达默尔也参与到转向问题的讨论。他认
为,海德格尔转向的契机乃是将存在对象化时遇到的困难。此外,伽达默尔并未提出超越前人的见解。但
是,作为海德格尔曾经的门徒、以及后继的大师,伽达默尔敏锐地观察到存在问题乃是贯穿海德格尔思想
道路的核心问题。g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对转向问题的探讨,整体上虽未超越第一阶段的见地,却使转向这
个论题变得更为流行了。
1989 年,
《 海德格尔全集 》第 65 卷《 哲学文集( 从事发而来 )》由冯·海尔曼编辑出版,不仅拉开了全
集第三部分“ 生前未刊作品 ”出版的序幕,也大大推进了对转向问题的探讨,使之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 哲学文集 》是 20 世纪 30 年代后期到 40 年代前期海德格尔著述的中心,为同期的讲课稿和手稿 h 确立了
基准。作为此卷的出版者,冯·海尔曼较早地以此书为依据重新探讨了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一方面,他
修正了自己 60 年代以来对海德格尔思想转向的看法 ——“ 从超越论的到解蔽 - 绽出生存的方式的转向 ”
,
将之重新表述为“ 从超越论 - 视域地到存在历史地制定和解决存在问题的转向 ”
。另一方面,他引入了源
自《 哲学文集 》的一个关于转向的表述 ——“ 在事发中运作的转向 ”
(die im Ereignis spielende Kehre)
。于是
“ 转向 ”就同时意味着,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和作为事发的转向。i 如前所述,珀格勒在 60 年代早期通过阅
读《 哲学文集 》已指出“ 转向 ”指称“ 事发中之转向 ”
,但直到《 哲学文集 》公开出版,
“ 转向 ”作为一个海
F.-W. v. Herrmann, Die Selbstinterpretation Martin Heideggers, Meisenheim am Glan: Hain, 1964, S. 8, 276.
a
普克里泽认为“Kehre”至少有四层含义:1. 被计划的转向;2. 从现象学到诗化思想的方法转变;3. 自方法转变而来概念重组;4. 说法和
如
b
( 参见 O. Pugliese, Vermittlung und Kehre. Grundzüge des Geschichtsdenkens bei Martin Heidegger, Freiburg/
表述在后期文本中出现的变化。
München: Alber, 1965, S. 75 )
如 赛里斯试图从语言论题的角度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参见 J. C. Sallis,“Language and Reversal,”The Southern Journal of Philosophy,
c
8(1970), pp. 381 — 397. 以及科瑞尔(D. F. Krell)试图从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角度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参见 D. F. Krell,“Nietzsche in
Heidegger’s ‘Kehre’,”The Souther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3(1975), pp. 197 — 204.
W. Franzen,“Kehre,”in: J. Ritter, K. Gründer (Hrsg.), Historisches Wörterbuch der Philosophie, Bd. 4. Basel: Schwabe, 1976, S. 806 — 809.
d
此类研究者如许尔曼、赫勒、施维德勒等。许尔曼试图从反人道主义的角度将海德格尔的转向理解为朝向后现代的转向,参见 R. Schürmann,
e
“Anti-Humanism. Reflections on the Turn Towards the Post-Modern Epoch,”Man and World. 12(2), 1979, pp. 160 — 177. 赫勒则试图探讨海德格尔的
早期希腊释义在其转向中扮演的角色,参见 K. Hoeller,“The role of the early greeks in heidegger’s turning,”Philosophy Today, 28(1984), pp. 44 —
51. 而施维德勒则试图通过探讨海德格尔对祁克果“ 畏 ”
(Angst)的概念的批判继承,来理解海德格尔转向的来源,参见 W. Schweidler,“Die
Angst und die Kehre: Zur strukturellen Verbindung Heideggers mit Kierkegaard,”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42(1988), S. 198 — 221.
W. Bröcker,“Heideggers Kehren,”Perspektiven der Philosophie, 14(1988), S. 51 — 56.
f
H.-G. Gadamer,“Der Weg in die Kehre (1979) ,”in: Ders., Heideggers Wege: Studien zum Spätwerk, Tübingen: Mohr, 1983, S. 103 — 116.
g
这些手稿被编辑为《 海德格尔全集 》第 66、67、69、70、71、72 卷。目前只有第 72 卷尚未出版。
h
F.-W. v. Herrmann,“Von„ Sein und Zeit“zum„ Ereignis,”in: H.-H. Gander (Hrsg.), Von Heidegger her.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1, S.
i
29 —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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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尔思想核心概念的事实才被人们广泛认识和承认。基于此,一些研究者将对转向问题的研究重点,从
探索海德格尔思想的发展,转移到探讨“ 转向 ”这个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概念,并由此开始引证那些“ 转向 ”
在其中作为概念出现的文本。a 这些研究者的代表是格朗丹,他不仅以《 哲学文集 》为主要依据探讨“ 转向 ”
这个概念,而且通过引用 1928 年夏季学期马堡大学讲课稿《 以莱布尼茨为起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开端根
据》 。b 但是,还有一些学者忽视了新文本带来的影响,继
,从较接近《 存在与时间 》的时代来理解“ 转向 ”
续沿老路谈论转向问题。c 此外,在一般的学术语境中,转向问题继续作为一个现成论题被引述和讨论,例
如,布鲁门伯格也专门讨论了转向问题,他在承认“ 转向 ”描述海德格尔思想发展的基础上指出,无人称的
“是” (es gibt)之差别与联系,有助于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d
(es ist)与“ 有 ”
回顾转向问题的研究史可以得到如下结论:起源于对海德格尔思想发展历程的探索,海德格尔的转向
问题是一个研究者论域中的问题,而非海德格尔本人的问题。e 随着可用文本的增多,转向问题又体现为对
海德格尔“ 转向 ”概念的探索。作为概念的“ 转向 ”出现于其中的问题,或许首要地乃是海德格尔本人的问
题,与存在问题相关。海德格尔转向问题的独特性便系于此。
二
“ 转向 ”何谓? 解答这个问题必须首先回到海德格尔的原始语境。诚如前述,这一原始语境首要地乃
是具体的文本,其次体现为观念的演变。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 1928 年夏季学期海德格尔在马堡大学的最
后一次讲座课《 以莱布尼茨为起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开端根据 》
。此讲座稿第二主要部分之第二部分后题
为《 一种基础存在论的观念和功能的基本特征 》的附录中,海德格尔谈到:
“ 存在论奠基和制定之整体,乃
是基础存在论。它是:1. 此在的分析学;2. 存在之时态性(Temporalität)的分析学。而这种时态分析学同时
就是转向,于其中存在论自身明确地回到形而上学的存在者论(Ontik)
,存在论总是不坚定地立于这种存在
者论中。这是如此成立的:通过极端化和绝对普遍化的震荡,存在论被带入它潜在的翻转(Umschlag)
。在
这种情况下,转向运动(das Kehren)自我实现了,并翻转到元存在论(Metontologie)
。”f“ 转向 ”在此是指属
于基础存在论的对存在的时态分析学。g 在这一转向中,基础存在论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转为元存在论。元
存在论作为形而上学的存在者论,研究存在者整体,这与一般科学对存在者整体的研究不同。时态分析的
任务此前在《 存在与时间 》中被表述为对存在本身的诠释,属于计划中的第一部第三部分,题为“ 时间与存
。h 此部分从未在《 存在与时间 》的框架下出版,在成稿初期便被海德格尔焚毁。i 其原因或许正如海德
在”
希恩新近出版的专著也延续了这种研究取向。他认为,
a
“ 事发 ”
(Ereignis)和“ 转向 ”
(Kehre, turn)这两个术语命名着同一种东西,即,指
导海德格尔所有工作的“ 事情本身 ”
(thing itself);这种作为概念的“ 转向 ”是首要的,而将海德格尔思想发展视为任何一种“ 转向 ”的看法
( 参见 T. Sheehan, Making sense of Heidegger. A paradigm shift. London/New York: Rowman & Littlefield, 2015, p. 231 )
都是一种误读。
J. Grondin,“Prolegomena to an Understanding of Heidegger’s Turn,”Graduate Faculty Philosophy Journal, 14 — 15(1991), pp. 85 — 108.
b
罗萨里斯为一代表,他 1989 年的文章虽然引用了《 哲学文集 》
c
,但却一笔带过,延续了他在 1984 年那篇文章中的看法。参见 R. Rosales,
“Heideggers Kehre im Lichte ihrer Interpretationen,”in: D. Papenfuss, O. Pöggeler (Hrsg.), Zur philosophischen Aktualität Heideggers. Bd. 1:
Philosophie und Politik,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1, S. 118 — 140; R. Rosales,“Zum Problem der Kehre im Denken Martin Heideggers,”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38(2), 1984, S. 241 — 262. 维特对海德格尔思想整体的新近研究虽然对《 哲学文集 》作了专题讨论,但
并未展开此语境中作为概念的“ 转向 ”
,而基本上还是首要地将“ 转向 ”把握为思想转向意义上的朝向存在的转向(Kehre zum Sein)
,参见 H.
Vetter, Grundriss Heidegger. ein Handbuch zu Leben und Werk. Hamburg: Meiner, 2014, S. 109ff., 158ff.
H. Blumenberg,“Es gibt zu denken - Versuch, Heideggers‘Kehre’auszunüchtern,”in: Ders., Begriffe in Geschichten. Frankfurt a. M: Suhrkamp, 1998, S.
d
53 — 57.
中文学界对“ 转向 ”的研究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向度上开展的。
e
( 参见戴月华:
《 国内海德格尔思想转向问题研究述介 》
,《 哲学动态 》1997 年
第 6 期)
M.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 Gesamtausgabe Bd. 26.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S. 201.
f
贝克尔认为这里的“ 转向 ”是“ 诠释学循环 ”的一个别名,同时指出,这是基础存在论与人类学之间的循环。
g
( 参见 R. Becker,“Der blinde
Flecke der Anthropologie. Heideggers ›Kehre‹ als unverfügbare Verfügbarkeit,”Internationales Jahrbuch für Hermeneutik, 3(2004), S. 233 — 263 )
M.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2006, S. 19.
h
·海尔曼报告说,
冯
i 这是海德格尔亲口告诉他的。 ( 参见“Nachwort des Herausgebers,”in: M.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Gesamtausgabe Bd. 2,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7, S. 58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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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格尔在《 书信 》中所言,
《 存在与时间 》时期的思想和语言尚不足以驾驭这个计划中的“ 转向 ”
。由此看出,
“ 转向 ”在《 存在与时间 》
,亦即基础存在论的语境中,是指计划中的题为“ 时间与存在 ”的存在时态分析
学。这与 1946 年《 书信 》所述是吻合的。这一计划中的转向是否实现? 以何种方式实现?则留待后文解答。
作为术语的“ 转向 ”在《 哲学文集 》中被海德格尔正式引入,并成为思想的主导词之一。在此,存在
问题作为存在真理的问题被充分展开,深化了自《 存在与时间 》而来的存在意义的问题。存在真理的问题
被海德格尔称为基本问题(Grundfrage)
,与作为形而上学主导问题(Leitfrage)的朝向存在者之存在的发问
相区别。a 处理“ 基本问题 ”的思想正是存在历史的思想(das seinsgeschichtliche Denken)
,其要点如下。第
“ 存在的真理 …… 乃是事发(Ereignis)”b。第二,
一, “ 在此,历史并非被把握为另外的存在者领域,而是
独一无二地着眼于存在本身的现身(Wesung)…… 事发(Ereignis)乃源始的历史本身,由此能被指出的
是,此处存在的本质(Wesen)一般作‘ 历史地 ’把握 ”c。第三,
“ 事发乃存在本质 ”d。在存在历史的语境
中,海德格尔在动词意义上理解和使用“ 本质 ”一词;名词“Wesen”之为名词,是由语法功能决定的,其
与动词“Wesen”
、动名词“Wesung”指向实同。因此,本质、真理、历史都命名着存在的发生(Ereignen)
,
因而都是事发(Ereignis)
。那么此语境中“ 转向 ”何谓呢? 第一,
“ 转向 ”命名着存在自身的对转性
(Widerwendigkeit)e。第二,这种对转性通过事发现身,即,作为在自身中转向着的事发(das in sich kehrende
Ereignis)现身。第三,这个转向“ 是以下这些事物的隐蔽根据:所有其他的、后续的、在其来源上不明的、
未被问及的却乐于自认为是‘ 最终的 ’转向(Kehre)
、循环(Zirkel)
、以及圆圈(Kreis)
( 参考,例如,在主
导问题中的转向;理解的循环 )”f。由此我们获得这样的认识:
“ 转向 ”作为存在本身的对转性是单纯的,而
作为在自身中转向着的事发来现身,则具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实现于其他各种“ 转向 ”
“循
环 ”以及“ 圆圈 ”关系中。这就是说,存在的转向(die Kehre des Seins)
、作为事发中的转向(die Kehre im
、作为“ 源 ”是纯一的,作为“ 流 ”则是多变的。g 由此,那个基础存在论意义上的计划中的转向之
Ereignis)
来源也得到了说明 —— 它作为“ 主导问题 ”领域内的转向以在事发中现身着的转向为根据。
在写作《 哲学文集 》的同时,带着对“ 基本问题 ”的关切,海德格尔于 1937/38 冬季学期在弗莱堡大学
开设了讨论真理问题的讲座课《 哲学基本问题:
“ 逻辑学 ”
“ 问题 ”选讲 》
。他指出,要阐明真理问题,必须
先讨论真理问题的二重性。这是指,真理既是对真者(das Wahre)的寻求,又是对真者本质的沉思。流俗的
哲学看法认为真者乃目的、尺度意义上物与存在者的正确性,按着这些目的和尺度,人们的行为举止被定
向。而本质则是每个真者的普遍特性。但从根源上看,真者是为了人们而操持真理者;本质并非普遍适用
者,而是最根本者。h 所以,真理问题不仅要问真理,还要问真理的本质。于是,
“ 问真理本质的问题也同
时且在其内是问本质之真理的问题。真理问题 —— 作为基本问题被问 —— 在其内向自身转向。这个转向,
这个我们碰到的转向,是我们进入一个真正哲学问题范围的征兆 …… 当所有哲学思考愈是避不开在此转向
中活动,那它就愈是源始的思,这也就是说,它离那个在哲学中首先且一直要被思被疑的东西愈近,那么,
[ 作为事发的存在(das Seyn als Ereignis)]”i
这个转向也就必须根本地归属于这个哲学唯一要沉思的东西。
以《 哲学文集 》中的“ 转向 ”含义为背景,这段话是清楚明白的,这就是说,真理问题的转向与自我转向着
《
存在与时间 》中提出的“ 存在意义的问题 ”有着双重属性:一方面,作为对存在问题的首次展开,其归属于作为基本问题的存在问题,亦
a
即存在真理问题,是对此问题的预演;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形式上依然是朝向此在这个存在者之存在的发问,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作
为形而上学主导问题(Leitfrage)的存在者之存在的问题(die Frage nach dem Sein des Seienden)的延续。
《 存在与时间 》中被计划的转向的目的,
便是要跳脱出“ 主导问题 ”的领域,直指“ 基本问题 ”
,即从存在者转向存在本身。因此可称这一转向为“ 在主导问题中的转向 ”
。
M.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d. 65.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32003, S. 258. 中译文参见海德格
b
尔:《 哲学论稿( 从本有而来 )》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c M.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d. 65.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32003, S. 32, S. 258, S. 407.
M
d
.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d. 65.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32003, S. 4, 8.
冯·海尔曼详尽地讨论了转向的各种含义,却没有注意到存在历史意义上“ 转向 ”含义的单一性和多样性的基本区分和联系 —— 而这种区
g
( 参见 F.-W. v. Herrmann, Wege
分和联系是海德格尔本人在存在历史手稿中反复强调的,以及那个命名着存在对转性的“ 转向 ”的基础地位。
ins Ereignis. Zu Heideggers» Beiträgen zur Philosophie«,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4, S. 64 — 68 )
h M. Heidegger, Grundfragen der Philosophie. Ausgewählte »Probleme« der »Logik«, Gesamtausgabe Bd. 45.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ostermann,
1984, S. 27 — 29, S.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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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Monthly 第 49 卷 09 Sep 2017
的事发应和(entsprechen)
,亦即与存在之对转性相应。
《 哲学文集 》确立了“ 转向 ”一词存在历史的(seinsgeschichtlich)基本含义,在此基础上,在另一部
手稿《 事发 》
(Das Ereignis)中,
“ 转向 ”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概念。首先,正如此著前言所称:
“[ 此
”a 其次,
下 ]每个词语都回应着转向的要求 —— 存在之真理在真理之存在中现身。 “ 转向 ”与其他存在历
史主题的联系,较之《 哲学文集 》更为紧密。例如,第一开端(der erste Anfang)被解释为,来自未被经
验的转向之挣脱(Entwindung)
,而只有对转向的经受(Verwindung)—— 这种经受同时就是转向之回转
(Rückkehr)—— 方能开启另一开端(der andere Anfang)
。又如,此在的来源被解释为转向的回转:
“ 并非在
回转中存在与真理才被联系起来,好像它们有各自的本质似的,而是它们的统一本质现在[ 回转之时 ]才
进入到它们自身的由回转开启的澄明中。这个源始地现身着的统一(Einheit)乃是[ 此在 ]
。”b 这也就是说,
(ist)这个转向 ”c。这个“ 是 ”
“ 此在‘ 是 ’ (ist)被海德格尔称为“ 存在历史的‘ 是 ’”
,它的含义是:发生
(ereignet)
、开始(fängt an)
、经受(verwindet)
、转向(kehrt)
、区别(unterscheidet) 。d
、分离(abschiedet)
通过对 20 世纪 30 年代后期至 40 年代前期以《 哲学文集 》为中心的手稿和讲课稿的回溯,在获得关于
“ 转向 ”的基本认识后,我们重新回到《 书信 》来探讨转向问题。一方面,那个从“ 存在与时间 ”到“ 时间
与存在 ”的“ 转向 ”的说法,无疑是符合 1928 年以来海德格尔本人的运思语境的,同时,在存在历史手稿
中,这一转向被表述为“ 主导问题中的转向 ”
,而这个转向的根据在于存在之对转性亦即自转着的事发。另
一方面,关于通过转向而达到的“ 维度 ”
(Dimension)的说法,十分引人注目。按海德格尔的指示,应着眼
于《 论真理的本质 》来理解《 书信 》
,而当我们回到这篇演讲稿时,其第九部分,即海德格尔 1949 年附上的
“ 注解 ”
,却告诉我们,
“ 问真理本质的问题在这样一条命题中寻到其答案:真理的本质是本质的真理 ……
对真理本质问题的回答乃是对存在历史中的转向的道说 ”e。由此推断出,通过转向达到的维度,就是自我
转向着的事发的维度。这点可通过《 转向 》一文的相关论述得以验证。1962 年在《 技术与转向 》中公之于
众的《 转向 》一文,来自 1949 年海德格尔的四次布莱梅讲座,原题为“ 认识是什么者 ”
(“Einblick in das was
ist”)
。其中海德格尔指出:
“ 认识是什么者 —— 这说的是在存在之现身中的转向的势态(Konstellation)
。这
个势态就是那个维度(Dimension) ”f 在此,海德格尔以存在历史的方
,于其中存在作为急难(Gefahr)现身。
式探讨技术的本质,其出发点仍是存在的对转性,亦即在自身中转向着的事发。由此可以确定,
《 书信》中
通过谈及
“ 维度”
,也触及了那个作为被计划的转向之根据的存在历史意义上的转向概念。
当《 书信 》发表并促使研究者论域中的海德格尔转向问题形成后,在研究者和其时尚且在世的海德格尔
间就自然形成了一种对话语境。在此语境中,1962 年海德格尔将四次布莱梅演讲冠以“ 转向 ”之名发表的
行为,可以看作是对相关对话的积极响应。然而私下里,谈到研究者们对其转向的探讨时,海德格尔却对
他的朋友佩采特说: ”g 这说明,在他本
“ 让我痛苦的是,对‘ 转向 ’这个对我来说根本性的词语的可怕误用。
人看来,对他思想“ 转向 ”的谈论,并没有切中要害。在《 技术与转向 》发表的同年,海德格尔为了回答理
查德森的问题 ——“ 若承认在您的存在之思中发生了一个转向,那么这是如何发生的? 或者说,如何思考
这个发生本身 ”h,扼要重述了其自 30 年代以来关于转向的思想:
(1 )转向作为存在如其所是发生;
(2 )转向
归属于“ 事态 ”
(Sachvehalt);
(3 )与多样的事态相应,
“ 转向 ”这个表达也是多义的;
(4 )在其思想道路上
不存在翻转(Umkehr)和改变(Bekehrung)意义上的转向。i 此处的“ 事态 ”当在上文所述的维度和势态的
M.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d. 71.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9, S. 3. 作为存在之真理和真理之存在间的转向,正是在
a
自身中转向着的事发( 同时参见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 S. 185 ) 。
b M.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d. 71.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9, S. 140, S. 207, S. 263.
M. Heidegger,“Vom Wesen der Wahrheit,”in: Wegmarken, Gesamtausgabe Bd. 9.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6, S. 177 — 202, hierzu: S. 201.
e
中译文参见海德格尔:
《 路标 》
,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
M. Heidegger,“Die Kehre,”in: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esamtausgabe Bd. 11.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6, S. 121.
f
H. W. Petzet, Auf einen Stern zugehen. Begegnungen und Gespräche mit Martin Heidegger 1929—1976, Frankfurt a. M.: Societaets-Verlag, 1983, S.
g
98.
h M. Heidegger,“Ein Vorwort. Brief an Pater William J. Richardson,”in: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esamtausgabe Bd. 11. Frankfurt a. M.: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6, S. 143 — 152, S. 149 — 152, hierzu: S.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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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转向问题
意义上理解。维度、势态以及事态,都刻画了在自身中转向着的事发的多样展开。这些展开,可具体体现
为存在与此之在(Da-sein)
、人与神、世界与大地之间以及存在离基状态(Abgründigkeit)之内的转向关系,
总体上,就是一切源自存在对转性的转向、循环以及圆圈关系。
通过以上分析,对海德格尔“ 转向 ”的诠释总结如下:
(1 )首要地,在海德格尔研究者语境以及海德
格尔与研究者对话的语境中,其次在海德格尔本人语境中,
“ 转向 ”指海德格尔思想自《 存在与时间 》以后
的发展,即从基础存在论到存在历史思想的转变;
(2 )在海德格尔本人的运思语境中,转向指存在的对转
性,这是转向存在历史意义上的基本规定;
(3 )在海德格尔本人的语境中,自我转向着的事发,在存在历史
维度亦即存在历史事态中,乃是存在的多重发生。
(2 )与(3 )是最为源始和首要的,是同一者的“ 一 ”与
“多”
,是(1 )的基础。
上述结论确认了这样的事实:
《 存在与时间 》之后的海德格尔思想最终赢获了存在历史的形态。这也就
回答了前文提出“ 计划中的转向是否实现、以何种方式实现 ”的问题。人们可以说,计划中的转向( 主导
问题中的转向 )最终是通过存在历史地重提和开展存在问题( 亦即将其作为向存在真理发问、并追问存在
对转性,即自我转向着的事发的基本问题 )而实现的;转向之含义,也必须在存在历史的语境中得以解释。
因此,海德格尔的“ 转向 ”既是朝着存在历史之思的转变,又是在存在历史思想中的( 作为概念的 )转向。
由此看来,探讨海德格尔转向问题最终指引我们探索存在历史思想本身。这正是我们考察这一问题所得到
的启示。
〔 本文的写作受到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项目(2017M613162 )和“ 西安交通大学新教师科研支
持计划 ”的资助 〕
( 责任编辑:盛丹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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