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卷 第 5期　　 　 　 　　　　　　　　　　中南民族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 )　　　　　　　　　　　 　　 　 　　 V ol. 26 N o. 5

2006年 9月　　 　 　　　 Journal of South -Cen t ral U niversi ty f or N ati onali ti es ( Hu mani 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Sep. 2006

民 族· 权 力· 生 存
—— 阿来《尘埃落定》多义主题解读
吴道毅
(中南民族大学 文 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摘　要: 20世纪 90年代全球 化写作语境 赋予了阿来 浓厚的民族 意识与锐 利的先锋意 识 ,使 他把本民族 生活的
书写与历史的整体反 思和人类命运的观 照有机地融为一体 ,熔铸了《尘埃落定》厚重而深刻 的多义性主题 ,并由此提
升了我国民族文学的思想境界。
关键词: 阿来 ;《尘埃落定》 ;多义性主题 ;民族 ; 权力 ; 生存
中图分类号: I207. 4　　　　　　　文献 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2- 433X ( 2006) 05-0155-05

　　藏族作家阿来创作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所设 于藏族生活的部族史。 正如阿来所言: “这本书取材

定的傻子视角、小说故事里所笼罩的神秘气氛与藏 于藏民族中嘉绒部族的历史 ,与藏民族民间的集体
[2 ]
民族浓郁的生活情调等等 ,给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 记忆与表述方式之间有着必然的渊源! ” 在《尘埃
之感 ,为读者所特别关注。作品叙事技巧对拉美魔幻 落定》的历史叙述中 ,土司制度是一个情节枢纽或叙
现实主义作家等世界作家现代写作经验的师承 ,也 事重心 ,并诠释着特定历史时期藏族部族政治生活
让人看到了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民族作家文学与世 的主要内涵。 土司制度是中国封建王朝采取的一项
界文学接轨的可喜气象。 那么 ,从主题形态上考察 , 统御少数民族的政治怀柔政策 ,元明清时期广泛在
《尘埃落定》又包括哪些具体内涵呢? 是单纯的藏族 西南等民族地区施行 ,“以土制土”是这一政策的主
历史记忆 ,还是普遍的人类生存寓言?抑或二者兼而 要形式 ,其目的在于加强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治统
有之? 它们的形成与作家的民族身份及当下的写作 治。 清雍正以后 ,清政府实行“改土归流” ,西南地区
语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笔者就此问题谈一点看法。 的土司制度大体趋于解体 ,但因特殊的文化、历史因
一、藏民族部族生活的书写 素 ,一些地方的土司制度残余仍延续到 20世纪上半
《尘埃落定》的创作与阿来的藏族生活背景密切 叶。 《尘埃落定》所描述的以麦其土司为代表的“嘉
相关。 阿来曾说: “我出生于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坝藏 绒”部族 ,正是属于这一情形。对“嘉绒”部族来讲 ,土
族羌族自治州。 从现在所在的成都平原 ,向西向北 , 司制度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制度 ,表征了他们在特定
到青藏高原 ,其间是一个渐次升高的群山与峡谷构 历史时期政治生活的具体状态与文化内涵 ,这在麦
成的过渡带。这个过渡带上在藏语中称为`嘉绒’ ,一 其土司司主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 对内 ,他是“皇帝
种纯语义学上的考证认为 ,这个古藏语词汇的意思 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有着“清朝皇帝颁发
是靠近汉人区山口的农人。直到目前为止 ,还有数十 的五品官印” ,实行世袭制 ,管辖“东西三百六十里 ,
万藏族人在这一地区过着农耕或半农牧的生活。 我 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 ,与“三百多个寨子 ,两千多
本人就出生于这样一个在河谷台地上农耕的家族。 户”的百姓 ,向百姓征收赋税 ,在辖区内权力至高无
其中有 36年 ,我都生活在我称其为肉体与精神原乡 上 ,有自己的官寨、专门的行刑人、书记官 (二者也为
的山水之间。” [1 ]290《尘埃落定》所书写的正是藏民族 世袭 ) ,有保卫自己的卫队和为自己服务的活佛、喇
的生活 ,是阿来对藏民族的分支—— “嘉绒”部族末 嘛等宗教僧侣阶层 ,甚至拥有相当数量的军队。 如
代土司时期的历史记忆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关 此 ,统治者、土地或领地、人民以及内部政治、经济制

⒇ 收稿日期: 2006- 03- 20

作者简介: 吴道毅 ( 1965- ) ,男 (苗族 ) ,湖北省来凤县人 ,中南民族大学 副教授 ,文学博士 ,主要研究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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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等等 ,在民族部族内部结成了一个政治生活的实
体。 对外 ,他一方面绝对服从中央王朝的政治统治 ,
一方面则与汪波、拉雪巴、茸贡等其他土司往来 ,也
与汉族人进行经济、文化往来。土司制度在“嘉绒”部
族流行了数百年 ,是民族生活与政治生活的复合物。
而作为政治制度 ,它集中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藏族
部族之间、部族内部以及他们与中原统治者的复杂
政治、外交等关系 ,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藏民族的
历史生存样态。
在描述土司制度的同时 ,《尘埃落定》也大量地
描绘了嘉绒部族文化生活的情景 ,在表现民族思维
与心理习惯中透视了藏族独特的民族文化。 与其他
国内少数民族一样 ,藏族是我国一个拥有本民族语
言文字与独特民族文化精神的民族 ,有着本民族独
特的宗教信仰、心理习惯与情感表现。 这对《尘埃落
定》中描写的、生活在汉藏交接地带的嘉绒部族来说
也是如此。 在麦其土司内部 ,如果说 ,麦其土司司主
是土司权力象征的话 ,那么 ,济嘎活佛、门巴喇嘛、翁
波意西书记官等人则是藏族民族文化精神的载体。
济嘎活佛是敏珠宁寺的和尚首领 ,他的身上在很大
程度上反映了藏传佛教的教义与独特宗教信仰。 他
推崇佛法 ,慈悲为怀 ; 坚持宗教的救赎精神 ,反对麦
其土司种鸦片 ,以期遏制人们特别是民族上层统治
者世俗欲望的恶性膨胀。 而当强大的土司权力阻碍
了他的教义传布 ,特别是他为此不得不与世俗权力
形成妥协时 ,他作为宗教家的内心痛苦是可想而知
的。当然 ,他和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的辩论也显现了藏
传佛教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思想分歧与尖锐矛盾。
门巴喇嘛与其说喇嘛 ,不如说是麦其土司身边“法力
高强的神巫”与巫医。他为麦其土司占卜或预言吉凶
祸福 ,运用“水晶罩”等巫术为傻子少爷治病 ,在麦其
土司与汪波土司的战争中利用咒术乃至人祭帮助麦
其土司打仗 ,都表明了他在麦其土司事务中扮演着
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他的身上反映了巫术在嘉绒
部族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位置 ,他的占卜与巫术则凸
显了藏族与其他许多民族相似的万物有灵原始观念
与藏族苯教的巫文化传统。 书记官或新派僧人翁波
意西追求真理、正义与良知 ,敢于挑战和质疑权威 ,
不为流俗所囿 ,不怕得罪权贵 ,不怕受难 ,勇于舍生
取义 ,是藏族正直知识分子的代表 ,体现了嘉绒部族
的历史理性精神。 而这种历史理性精神是对济嘎活
佛的宗教情怀与苯教巫术文化的救补与超越 ,是民
族历史进步的表现 ,同时也寄寓了阿来对本民族历
史发展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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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藏族历史生活的书写 ,《尘埃落定》还向读
者展示或演示了嘉绒部族的历史生活变迁 ,见证了
土司时期特别民国以来藏民族的特定历史生活 ,同
时也为土司制度的终结唱出了一曲深沉的挽歌。 一
方面 ,小说穿插了大量的藏族神话传说、民间传说 ,
描绘了他们的历史源流与远古历史的某些图景。 其
中 ,有关于世界起源的藏族神话 ,有麦其等各个土司
先祖诞生于“风与大鹏鸟的巨卵”的传说 ,有关于嘉
绒部族最初由西藏地区迁徙或征战而来、最后成为
这一高原与平原过渡地带的定居者 ,同时成为中央
王朝所授权的土司的历史记忆 ,它们共同勾勒了嘉
绒部族的上古史。另一方面 ,小说以民国时期麦其土
司到四川省国民党政府告状为开端 ,讲述了嘉绒部
族土司制度在现代历史变迁中走向覆亡和终结的过
程。以麦其土司为中心 ,小说叙述了一系列重要历史
事件 ,诸如国民党军人在藏族地区大量引种鸦片 ,土
司之间的罂粟花 (鸦片 )战争 ,粮荒与饥饿 ,中华民族
抗日战争 ,与印度、英国的关系 ,梅毒流行 , 国民党
(白色汉人 )失败 ,解放军 (红色汉人 )进藏 ,藏区土司
政权的土崩瓦解 ,等等 ,不但真实地再现了嘉绒部族
现代历史演变的外部背景 ,而且相当生动地演绎了
嘉绒部族在各种内外力作用下独特的现代历史演进
轨迹 ,揭示了麦其土司等走向历史终结的必然结局。
二、寻绎历史秘密的努力
《尘埃落定》对嘉绒部族历史的书写 ,在很大程
度上凸显了阿来作为藏族作家的独特民族身份 ,使
他的文学创作打上了鲜明的民族生活的烙印。然而 ,
对阿来来说 ,民族性或民族乡土生活的书写表达了
他对本民族生活的关注 ,同时表征了他对文学某些
独特性的寻求 ,但却并不是他文学追求的全部。阿来
坚持认为: “这个时代的作家应该在处理特别的题材
时 ,也有一种普遍的眼光。 普遍的历史感 ,普遍的人
性指向。特别的题材 ,特别的视角 ,特别的手法 ,都不
是为了特别而特别… … 我会在写作过程中 ,努力追
求一种普遍的意义 ,追求一点寓言般的效果。” [1 ]345
作为民族作家 ,阿来具有强烈的先锋创作意识。他表
现民族生活 ,但却并不仅仅囿于民族生活的视域。在
民族历史书写的背后 ,他的《尘埃落定》还力图表现
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怀或人类意识 ,力图从普遍人性
的角度把握历史深处的文化秘密。从这个意义上说 ,
对嘉绒部族历史的书写只是阿来建构的 一种历史
“客体” ,而对人类普遍历史之密的寻绎才是阿来主
要的文学意图所在。
对权力的认识是《尘埃落定》所打开的寻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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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秘的一条新的通道。阿来认识到 ,人类的历史发展
到一定阶段 ,权力便开始成为社会生活的轴心 ,支配
着人类的一切活动。 无论世界其他民族还是嘉绒部
族都是如此。在《尘埃落定》中 ,阿来展示了权力与历
史的微妙关系。首先 ,嘉绒部族的社会结构表现为严
密的权力等级结构。 麦其土司中类似印度种姓制度
的“骨头” (藏语称“辖日” )就是这样的典型。 根据小
说的描述 ,“骨头把人分出高下” ,依次是“土司”、“头
人”、“百姓”与“科巴 (信差而不是信使 )” ,以及其他
“一类地位可以随时 变化的人”—— “僧侣 , 手工艺
人 ,巫师 ,说唱艺人”。 从民族或部族角度说 ,麦其土
司是一个民族共同体 ,是聚居在汉藏交接地带、从事
农耕或游牧、操持民族语言、有着藏传佛教等共同信
仰的藏民族分支之一 ,从而表现出诸多民族特性。然
而 ,从普遍的政治角度看 ,他们又是一个社会政治共
同体。在他们内部 ,权力把人们依次分为土司、头人、
百姓、科巴等不同的社会阶层 ,分成层层制约的等级
关系与相对固定的社会组织结构—— 诸如土司管头
人、头人管百姓等。他们之间 ,展开着一张权力之网 ,
存在统治与被统治、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展示着人
类的复杂生存处境。 比如 ,土司的权力形同国王 ,可
以任意对下层人 动用杀戮等威权—— 暗杀查查头
人、密令处死不愿换房的囚犯等就是如此。土司太太
甚至告诫自己的儿子把家奴“当马骑 ,当狗打 ,就是
不能把他们当人看” ,因为在土司与土司太太的眼
里 ,“家奴是牲口 ,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其次 ,权
力的运作与历史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 麦其土司之
所以要到中华民国四川省政府“告状” ,在土司内部
实行血腥统治 ,大量引种鸦片 ,购买新式武器装备自
己的军队 ,发动“罂粟花战争” ,甚至迟迟不愿逊位于
两个儿子 ,其原因正是为了维护土司的权力或获取
更大的权力。 反过来说 ,他对权力的占有欲与征服
欲 ,也正是麦其土司几十年间专制与血腥、战争与饥
馑、瘟疫与灾难、政治复仇以及兄弟骨肉相残一系列
事件产生的根由 ,并划出了历史生活的纵轴或主线 ,
在很大程度上主导着嘉绒部族的历史生活 ,同时也
表明了他们的历史演进过程的混乱无序 ,凸显了民
族历史发展的血腥与荒诞意味。
阿来接下来在作品中进一步揭示了权力与欲望
的紧密关系 ,解开了权力与欲望的纠结。 在阿来看
来 ,权力与欲望是一对孪生兄弟。 人们追求权力 ,为
的是满足自己食色等欲望—— 权力本身甚至就是人
们所要追求的最大欲望 ,而人们要满足自己的欲望 ,
势必以千方百计追求与攫取权力为前提。在《尘埃落
　　　　　　 　　　　　　　　 　　　　　　　
定》中 ,麦其土司是如此 ,其长子旦真贡布是如此 ,汪
波等其他土司也是如此。麦其土司尽管家财万贯 ,府
库白银堆积如山 ,却仍然坚持要拉雪巴土司等以十
倍的利润购买他的粮食 ,对物质财富的贪欲胜过自
己的两个儿子数倍。利用自己的权力 ,他暗杀效忠于
他的查查头人 ,目的就是要占有其美丽的妻子央宗 ,
同时也因为查查头人“拥有那么多的银子” ,叫他“见
了晚上睡不着觉”。 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 ,他与央宗
光天化日之下在罂粟花地上肆无忌惮地野合—— 罂
粟花因此也成为一种罪恶欲望的象征。他乘人之危 ,
用手中的粮食换取茸贡女土司的身体。 旦真贡布与
其父一样热衷于战争与财富 ,在很大程度上更是色
欲的化身 ,以至于不是三天内不能离开女人 ,就是与
自己的弟媳乱伦。 茸贡女土司母女二人则从女性角
度展示了土司对权力的追求与欲望的满足。 所有土
司首领们汇集一起飞蛾扑火般地嫖妓取乐 ,无视梅
毒对身体的致命伤害 ,更是说明欲望的不可遏止及
其罪恶的渊薮。在这里 ,权力与欲望的关系昭示了欲
望与历史的关系。 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肉身的
历史 ,亦即欲望的历史 ,正如小说中傻子少爷在其父
将死之前所说: “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更多的
银子、女人 ,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恩格斯
指出: “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 ,正是人的恶劣的情
欲 - - 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 ,关于这
方面 ,例如封建制度的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是一个
独一无二的持续不断的证明。” [ 3] 傻子少爷的话有如
一箭中的 ,在很大程度上解开了历史之密。
在《尘埃落定》中 ,阿来还讨论了权力与知识之
间的关系 ,展示了权力与知识在民族历史生活中的
对峙状态。福柯曾经指出 ,权力的运作与知识的帮助
是分不开的 ,二者的关系是互相依赖与共谋的关系。
因此 ,人文精神也好 ,真理也好 ,都是寄身于权力的。
然而 ,福柯的知识与权力“共谋”论似乎把知识与权
力的关系绝对化了 ,遮盖了二者之间的差异。 在《尘
埃落定》中 ,阿来按照自己的理解 ,从对麦其土司与
僧侣、书记官等知识层关系的描述中展示了历史生
活中权力与知识的紧张关系。麦其土司代表权力 ,他
遵循的生活逻辑便是维护自己的不可侵犯的权威。
活佛或书记官翁波西代表着知识 ,他们崇尚史官意
识 ,讲究“秉笔直书” ,仗义执言。 二者的矛盾必然发
生 ,尽管某些时候知识会因为现实环境顺从权力 ,但
二者关系的紧张状态却似乎永远不会完结。 现实的
情况是 ,济嘎活佛在麦其土司强大的权力下选择“沉
默”或屈从 ,乃至沦为御用文人 ,翁波意西被麦其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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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关进大牢并割掉“说话”的“舌头” ,最终被处死。权
力对知识占有绝对的优势 ,知识者堕入历史的炼狱。
知识者在民族生活中拥有知识 ,企图参与历史文化
建构 ,然而却被权力划定了活动界限。 然而 ,知识者
的这种人生结局不仅意味着他们自身人生的悲剧 ,
更意味着历史理性的缺席 ,同时也反映了权力的泛
滥及其严重社会危害。从中 ,我们似乎能听见阿来对
历史未来的一种深切呼唤。
三、人类生存命运的观照
对权力的叙述使《尘埃落定》由民族叙事走向了
历史的深处 ,也揭示了人类历史演进的某些密码 ,显
示出普遍的人类学意义。然而 ,这种历史哲学的建构
与民族叙事一样 ,也不意味着阿来文学创作的终极
目的。在追求文学写作普遍意义或确立“普世的价值
观”的同时 ,阿来强调指出: “文学当中具有符咒一样
的东西就是情感和命运 ,这就是文学的密咒。无论哪
个国家、哪个民族的文学作品 ,如果没有把命运、情
感这两个东西表达好 ,再多的 思想、价值观都是白
[4 ]
搭。” 对他来说 ,《尘埃落定》的终极指向是生存哲
学 ,是对人类生存处境与生存命运的审视或观照。无
论是对民族的叙事 ,还是对历史或权力的阐释 ,最终
都是指向了人类命运 ,特别是指向了个体生命的生
存价值与意义。这种生存追问 ,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
在精神上无疑是相通的 ,体现了阿来对西方存在主
义思想资源的吸收。
荒诞是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一大命题 ,同时也
昭示了人的生存困境。人与自然环境的异化 ,人性的
蜕变 ,人与人之间的冲突 ,等等 ,无一不意味着荒诞 ,
同时消解个体生存的意义。 如同加缪笔下的西绪弗
斯不停地推石头上山一样 ,人类有着超越荒诞的可
能性 ,但荒诞本身无疑是无从规避的 ,而人类对荒诞
的超越很可能也是荒诞。 在对人类个体生存图景的
观照中 ,《尘埃落定》揭示了人生的荒诞主题。麦其土
司等大量种植毒害人类自身的鸦片 ,并引起饥荒与
战乱等灾害的普遍流行 ,是对大地的背叛 ,也是人性
的异化 ,是荒唐的人类作出的荒唐的举动。人与人之
间 ,例如土司与土司之间、土司与下属百姓之间甚至
土司父子之间、土司儿子之间 ,因为利害关系不能和
平共处 ,而是勾心斗角 ,争权夺利 ,充满了流血斗争 ,
则更是凸显了“他人即地狱”这一荒诞主题。 比如麦
其土司先是无端地杀害查查头人及杀手多吉次仁
等 ,继而又成天生活在多吉次仁一家复仇的恐惧心
态或心理阴影中 ,则是强权的荒诞与悲哀。他当土司
的所谓“好处” ,竟是“晚上睡不着觉 ,连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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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提防。”查查头人无罪而被杀、杀手多吉次仁杀
死查查头人后旋被麦其土司杀人灭口 ,旦真贡布、傻
子两兄弟分别死于父亲的仇人之手 ,普通百姓在土
司发动的战争中成为炮灰 ,甚至连傻子少爷的出生
也是土司醉酒的结 果 ,等等 ,则无一不是 命运的荒
诞 ,是命运对人类的捉弄与嘲笑。 荒诞使人类的行
为、人性、命运均显出悖谬 ,无法运用理性原则来加
以阐释 ,也使人类自身困惑不已。
《尘埃落定》还特别揭示了个体生存的另一重要
主题: 虚无。虚无 ,指人生价值的虚无 ,是荒诞人生主
题的延伸。 在宇宙中 ,永恒的只有时间 ,其余万事万
物都是有限的 ,而个体的生命更是只有极其短暂的
几十年 ,最后不得不以肉体的消灭即死亡为归属。死
亡使个体生命在生与死的两极之中得到某种界定。
死亡宣告了肉身欲望的暂时性或有限性 ,宣告了权
利、财富、美色等与个体生命的不统一性。 死亡来临
时 ,人类不得不面对虚无与无常。 正因为如此 ,西方
荒诞文学的主题 ,便是“在人类的荒诞处境中所感到
的抽象的心理苦闷”、“生活的毫无意义”与“人类处
境的毫无意义” [5 ]。对《尘埃落定》中的麦其土司等人
物来说 ,他们虽说都曾活跃在嘉绒部族的历史舞台 ,
享受了所谓的人生富贵荣华 ,也曾经是他人生命的
主宰者 ,弄权一时 ,纵欲无度 ,但最终大多都是以死
亡与虚无为生命的归属的。 麦其土司是在解放军的
炮声中成为炮灰。 他的汉族太太在历史的巨变中吞
鸦片自杀身亡。土司的两个儿子 ,先后被复仇者杀死
—— 作品的叙事人傻子少爷 ,实际上是一个早已死
亡的亡灵。 就连手握重权的国民党黄师爷以及姜团
长等 ,都在战火中走向死亡。 更有甚者 ,他们所依仗
与希望世代沿袭的土司制度 ,也在历史潮流的冲刷
之中荡然无存了。 不妨看看小说中傻子少爷的两段
描述: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 ,互相
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 土司官寨分
崩离析 ,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
尘埃散尽后 ,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有土司以前 ,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
后 ,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
么呢 ,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
尘埃 ,尘埃落定后 ,什么都没有了。是的 ,什么都没有
了。 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 大地上
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
连同土司的官寨以及土司制度一起 ,麦其土司
家族以及其他土司家族 ,都在历史变幻中化作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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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的尘埃 ,或被深深埋进历史的废墟。与其说他们曾 少爷也是一个肉身的化身 ,有着正常人一样的肉身

经主宰过历史 ,不如说他们到头来为历史抑或时间 欲望 ,同时生活在一个土司这样的权势者家庭 ,与哥
所主宰。在历史的广袤天空中 ,他们最终不过是极其 哥一样有着相同的生存背景与对权力与生俱来的欲
微不足道的细小尘埃。而历史的尘埃落定之后 ,大地 望。 另一方面 ,傻子少爷不断地反思历史 ,力图以理
留下的是一片虚无。在阿来看来 ,时间一方面充当了 性的态度应对生活与环境。 而当他无法区分自己的
历史的裁判 ,一方面则将个体人生最终导向虚无。这 聪明与愚昧或历史的正确与错误时 ,他便不由自主
是个体生存的悖论 ,也给人类个体生存命运打下浓 地对自己发出了强烈的追问 ,一个不停地自问“我是
厚的悲剧色彩。 谁”和“我在哪里”以及“当土司能得到什么”等问题。
对人类个体进行自我发问 ,是《尘埃落定》思考 这种发问 ,不仅是对他本人的发问 ,同时也是对麦其
人生意义的又一方面。历史有其自身的演进逻辑 ,人 土司、土司太太、哥哥旦真贡布等的发问 ,或者说是
生充满了苦难与困境 ,人类如何置身于历史而超越 对整个人类 (你、我、他 )的发问 ,是对权力、欲望、荒
人生的困境。这也是存在主义哲学所面临的问题。阿 诞、虚无等人生命题的发问。 人类发展到今天 ,未必
来在《尘埃落定》中没有充当人们的哲学导师 ,告诉 真正认清了“自我”。傻子少爷因此可能找不到答案 ,
人们如何应对人生。然而 ,他却以一个提问者的身份 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困惑 ,但他不停地追问 ,并坚持对
向人类自身进行了发问 ,追问人类如何认识自身的 父辈的审视 ,这不但是人类主体意识彰显的表现 ,也
问题。 作品中 ,傻子少爷表面上似乎是一个傻子 ,实 体现了一种对抗荒诞与虚无人生的积极态度。 这种
际上却是头脑较为清醒的自我审视者。一方面 ,傻子 态度无疑也是阿来的态度。

参考文献:
[ 1 ]　阿来 . 就这样日益丰盈 [ M ]. 北京: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 2002. 1972: 233.
[ 2 ]　阿来 . 自述: 用 汉语写作的藏族 人 [ M ] / /於 可训 . 小说 家档案 . [ 4 ]　易文翔 ,阿 来 . 写作: 忠实于内 心的表达 [ M ] / /於可训 . 小说家
郑州: 郑州大学出版社 , 2005. 档案 . 郑州: 郑州大学出版社 , 2005: 511.
[ 3 ]　恩格斯 . 路德维希· 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 的终结 [ M ] / /马 [ 5 ]　马· 埃斯 林 . 荒诞派之荒诞 性 [ M ] / /袁可嘉 . 现代主义 文学研
克思 ,恩格斯 . 马克思恩 格斯选集: 第 4卷 . 北京: 人民 出版社 , 究: 下 .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89: 675.

(责任编辑　王　平 )

Nation, Power and Survival

On Mul ti -theme o f Dust Fall to the Ground by Alai
WU Dao -yi
( Co lleg e of Literatur e, So uth-central U niv ersity fo r N atio na lities, W uha n 430074, China )
Abstract: The g lobal w ri ting envi ro nm ent ent rust s na tional a nd pi oneeri ng co nsci ousness t o Alai. He
int eg rat es the descriptio n of hi s na tio nal lif e w it h histo ri cal ref ectio n a nd his reflection upo n human fat e
and he best ow s Dust Fall to the Ground the m ul ti-t hem e, w hich enha nces the planed a tt ai ned by Chinese
natio nal li t era ture.
Key words: Dust Fal l to the Ground; natio n; po w er; surviva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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