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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的徬徨少年時

  原作名: Demian: die geschichte von emil sinclairs jugend


  作者: [德] 赫爾曼·黑塞
  譯者: 丁君君 / 謝瑩瑩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09-3
  頁數: 193
  定價: 25.00 元
  裝幀: 平裝
  叢書: 赫爾曼·黑塞作品系列
  ISBN: 9787208081550

  目 錄

  兩個世界
  該隱
  強盜
  貝雅特裡斯
  鳥奮爭出殼
  雅各與天使的摔角
  艾娃夫人
  結束和新生

  我所渴求的,
  無非是將心中脫穎而出的本性付諸生活。
  為什麼竟如此艱難呢?

0節 序

  我的故事得從最初的時刻說起。若是可能的話,我得追憶到童年的懵懂時代,乃至童年的久遠之前,從我的
家族淵源開始。
  寫小說時,作家們彷彿將自己尊為上帝,高高俯瞰,洞穿凡人的歷史,講述故事的方式也如同上帝的敘述方
式,沒有任何粉飾,一切都是其本真面目。可我卻沒有這樣的能耐,就像作家也沒有這種能耐一樣。但我的故事
對我之重要遠甚於作家的故事之於作家,因為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個人的故事——不是一個虛假的人,可能
的人,理想的人或非現實的人,而是一個真切,獨一、鮮活的人,可惜今天的人對此的理解卻不如往昔,雖然每
一個人都是自然獨一無二的寶貴造物,人們卻依然對彼此大開殺戒。如果我們並非獨一無二的人,如果我們真能
用槍炮任意將他人從世上抹殺,那麼講故事將是多此一舉。然而人並非僅僅作為個人而存在,他同時也是獨一無
二的特殊個體,永遠是一個關鍵而奇妙的點,在這個點上,世界的萬千現象縱橫交錯,充滿不可重複的偶然。因
此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重要的,永恆的,神聖的,只要以某種方式活於世上,只要順應了自然的意願,每一個人
都是妙不可言的存在,值得我們去關注。在每一個人身上,精神都已化成了形貌,在每一個人身上,造物都在蒙
受苦楚,在每一個人身上,救世主都被釘上了十字架。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麼是人。很多人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死得更從容,當我寫完這個故事之後,我也會同樣
從容地死去。
  我不能自詡洞明世事。從過去到今天,我一直是一個尋覓者,但我已不再尋求於星辰和書本之間,而是開始
聆聽自己血液的簌簌低語。我的故事並不令人暢懷,也不像杜撰的故事那樣甜美和諧,它味如痴語、混亂、癲狂
和夢幻,就像所有那些不願再自欺欺人的生活一樣。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對一條道路的嘗試,是一條小徑的悄然召喚。人們從來都無法以絕對
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個人都在努力變成絕對自我,有人遲鈍,有人更洞明,但無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
負著誕生之時的殘餘,背負著來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殼,直到生命的終點。很多人都未能成人,只能繼續做青
蛙、蜥蜴,螞蟻之輩。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然而每個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擲。所有人都擁有同
一個起源和母親,我們來自同一個深淵,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試圖躍出深淵。我們可以彼此理解,
然而能解讀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1 節  兩個世界

  我的故事開始時,我已十歲,正在我所在小城的學校讀書,那時的經歷便是故事的開端。
  那時,世界朝我撲面而來,痛楚和愜意的顫慄叩擊著我的內心,隱秘的小巷,明淨的房屋和鐘塔,鐘聲,面
孔,舒適暖和的房間,神秘詭異的房間。那裡有溫馨的親密,有兔子和女僕的味道,有家用藥材和乾菜的味道。
在那裡,兩個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從兩個極點冉冉升起。
  一個世界是父親主持的家,是個親密的小世界,裡面只有我的父母。這個世界的大部分我已熟識,它的名字
便是父親和母親,愛戀和嚴厲,模範和學校。這個世界散發著溫情的光,清淨而整潔,這裡有絮絮軟語,潔淨的
雙手,整潔的衣裝和文雅的舉動。這裡有早晨的禱歌和聖誕的喜樂。這個世界中,通向未來的路途平坦筆直,這
裡有義務和罪責,愧疚和懺悔,饒恕和善舉,愛慕和敬意,聖經和箴言。這個世界的秩序需要我們去遵守,這樣
生命才會變得明朗而豐富,美好而規整。
  另一個世界也從我們的家中延伸出來,卻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它的味道、語言、承諾和要求都大相迥異。第
二個世界中有女僕和小工匠,有鬼怪和奇譚,那裡流溢著無數恐怖卻又魅力無窮的神秘事物,有屠場和監獄、醉
鬼和潑婦、產仔的母牛和失足的馬,有關於偷竊、兇殺和自縊的故事。這些美妙而可怕、野蠻而殘酷的事件無處
不在,在咫尺之遙的街巷或庭院中,警察和流浪漢隨處可見,醉醺醺的男人打老婆,夜晚時分,少女紡的線團從
工廠中汩汩滾出來,老婦能對人施咒致病,強盜們藏身在森林中,縱火者被鄉警們逮捕——濃烈逼人的第二個世
界四處奔湧,襲面不息,無處不在,卻惟獨沒有滲入父母居住的房間。不過這樣也好。我們能夠擁有和睦、秩序
和靜謐,義務和良知、饒恕和愛慕,是非常美妙的事情,而截然不同的那些事物的存在,那些喧囂和尖叫、陰暗
而殘酷的一切,也是非常美妙的,因為只一步之遙,我們就能回歸母親的懷抱。然而最奇妙的是,這兩個世界竟
如此密切地彼此銜接,相生相伴!比如說我們的女僕莉娜,每到傍晚,她坐在大門邊的客廳裡祈禱,清亮的歌喉
唱著禱歌,洗淨的雙手攤在平整的圍裙上,此時,她完全屬於父親和母親,屬於我們,屬於光明和真理的一方。
這一刻結束之後,她卻在廚房或馬廄裡給我講無頭侏儒的故事,有時,她還在屠夫的肉店裡和鄰家婦人潑口對罵,
此時,她已是另一個人,屬於另一個世界,渾身藏著秘密。一切都是這樣,尤其在我身上。毫無疑問,我自然站
在光明和真理的一方,我是父母的孩子,然而我又無時不在見聞另外一個世界,雖然那裡於我如此陰森而陌生,
經常喚起我的內疚和驚懼,但我同時也生長在那裡。某些時候,我甚至情願自己活在那個禁忌之國中,每次返回
光明的一方時——雖然這一回歸是不可抗拒的正道——這裡的世界似乎顯得更冷清乏味。某些時刻,我明白,我
生命的目標便是以父母為榜樣,長成光明而純淨的人,成熟和規整的人,然而在此之前,我還要跋涉一段遠路,
要上小學,大學,參加各種實習考試,而這條道路的路邊便是那另一個黑暗的國度,我必須穿越這個世界,一不
小心,我就會駐留其中,無法拔身。我心潮澎湃地讀過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少年遭遇了類似的經歷,墮入迷途。
此時,回歸父親的真理世界令人感覺如釋重負,我覺得這才是惟一的真善之舉,是我應謀求的路途,然而即便如
此,那個關於邪道和迷途的故事依然更顯誘人,平心而論,失足者的受罰和回歸有時甚至令人心生憾意。人們不
會這樣說,也不會如此去思考,然而它依然盤踞在人的心中,埋在情感的深處,是一種微妙的暗示和可能。在我
的幻想中,魔鬼可能會在樓下的街面上,或藏頭露尾,或以真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中,或在客棧中,但魔鬼
永遠不會出現在我的家中。
  我的姊妹們也是光明世界的一員。我一貫覺得,她們離父母更近一些,她們更端莊文雅,也更純淨。當然她
們也有缺陷和瑕疵,但在我看來,她們的問題並非深伏於心,不像我,對邪惡之物難以釋懷,受其吸引。姊妹們
和父母一樣,天生受人呵護和尊重,若有人和她們發生爭執,事後必然會覺得良心有愧,認為錯在自身,需要乞
求她們的原諒,因為侮辱她們就意味著侮辱了她們的父母,而他們是備受尊敬的善人。有些秘密,我寧可告訴那
些放蕩的街頭浪子們,也不願透露給我的姊妹。在好日子裡——一切安好,心思端正時——我也喜歡與姊妹們做
伴,慇勤相對,表現得乖巧端正。身為天使,就得這麼做!這是我們所知的最高境界,我們甜蜜而驚詫地想像自
己身為天使,渾身被聖潔的吟唱和芬芳縈繞,享受聖誕和幸福的滋味。可嘆的是,這樣的時刻多麼難得!常常在
正常的遊戲間,我會突然激動莽撞,令姊妹們不滿,造成爭執和不快,當她們氣憤地指責我時,我竟變得不可理
喻,行為和言語極為邪惡,甚至我自己在那一刻都能感到這種邪惡讓我痛徹心扉。之後我又會滿心懊悔,咬牙切
齒地度過一段沮喪的時光,然後痛苦地道歉,此時,一線光明又會顯現,一種寧靜而感恩的純粹幸福——剎那間
的幸福。
  上學時,市長和林區主任的兒子也在我的班中,他們是不羈少年,但依然屬於正派的世界,有時他們也會和
我接觸,但我依然和鄰家的男孩們走得更近,這些孩子讀公立學校,一向為我們所輕視。我的故事就從某一個鄰
家男孩開始。
  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當時我剛過十歲——我和兩個鄰家的男孩正在閒逛。這時,一個大男孩也走過來,
他年約十三歲,體格健壯,性格粗魯,是一個裁縫的兒子,讀公立學校,父親是酒鬼,家庭名聲很不好。我認識
他——弗朗茨·克羅默,在他面前我很害怕,因此很不願意他加入我們。他已漸有成年男人的味道,舉止言談時時
模仿年輕小工。他帶我們從橋邊下到河畔,然後躲進第一個橋孔中。拱曲的橋身和遲緩的水流間只有一道窄窄的
河岸,上面全是垃圾——破瓦爛磚,生鏽纏結的鐵絲等玩意兒。有時那裡也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在弗朗茨·克
羅默的命令下,我們在垃圾裡翻來找去,把自己的發現給他看。有些東西他奪過去,有些則徑直扔到水裡。他讓
我們留心鉛銅錫製的東西,這些他都會留著,連一把舊牛角梳也不例外。他在一旁時,我總覺得十分壓抑,不是
因為我知道父親若是知情會嚴禁我和他來往,而是因為他令我恐懼。然而他對待我的方式和對別人並無不同,這
倒令我開心。他下令,我們遵從,彷彿這是老規矩,雖然我和他只是初次見面。
  完事後,我們坐在地上,弗朗茨朝水中吐唾沫,看起來彷彿一個男人。他從牙縫中吐痰,彈無虛發。我們開
始閒聊,男孩子們大讚或吹噓學校裡的各種英雄事蹟和惡作劇。我沉默著,但又擔心沉默會引起注意,使克羅默
對我不滿。我的兩位同伴從一開始就疏遠了我,轉而向他示好,在他們當中,我是個異類,我的衣裝和風格在他
們眼中是一種挑釁。我出身良好,讀高級中學,弗朗茨不可能會喜歡我,我也知道,只要機會到了,另外兩個男
孩會立刻對我出言不遜,讓我出醜。
  在強烈的恐懼中,我終於也不得不開口,編造了一個刺激的強盜故事,把自己變成主角之一。我說,在埃克
磨坊邊的一個花園中,我曾和一個夥伴乘夜偷了一袋蘋果,那可不是普通蘋果,而是金色的萊茵特蘋果,最好的
品種。由於一時緊張,我逃進了這個故事,杜撰是我的強項。為了不讓故事過早結束——或為了讓事情演變得更
糟糕——我使出了全身解數。我說,我們一人放哨,另一人在樹上扔蘋果,結果袋子太沉,我們只好開袋留下一
半後離開,半小時後又回來扛走了這一半。
  講完後,我以為他們會喝彩。講故事令我的身體漸漸溫暖,我沉浸在臆想的樂趣中。兩個小男孩默不作聲地
等弗朗茨表態,弗朗茨·克羅默眯著眼睛,眼神似乎要穿透我,他以一種恐嚇的口氣問:「是真的嗎?」
  「是的。」我說。
  「千真萬確?」
  「是的,千真萬確。」我硬著頭皮保證。
  「你能發誓?」
  我很害怕,但立即表示肯定。
  「那你說:以上帝和幸福的名義!」
  我就說:「以上帝和幸福的名義。」
  「好吧。」他咕噥道,轉過身去。
  我以為這事就這麼結束了,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開始往回走,我很高興。走到橋上時,我羞怯地表示自
己要回家。
  「不用著急,」弗朗茨大笑道,「我們同路。」
  他慢慢地踱著步子走,我不敢溜開,他走的的確是我家的方向。走到我家附近,我看見大門,看見門上厚實
的銅把手和窗口的陽光,看見母親臥房的窗簾,於是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哦,回家!回家,回到光明寧靜世界
的極樂之路!
  我飛快開門溜進家,正當我要合上身後的門時,弗朗茨·克羅默竟跟著我擠了進來。磚地走廊幽暗陰涼,只有
後院的光才透得進來,他貼在我身旁,握住我的胳膊,悄聲說:「別這麼著急!」
  我驚恐萬分地瞪著他。他握我胳膊的手勁像鐵一樣結實。我在心中猜測他的意圖,擔心他會不會打我。我心
想,如果此時大聲呼叫,會有人及時跑出來救我嗎?然而我終究沒有喊。
  「怎麼?」我問,「你要干嗎?」
  「沒什麼。我只是有事要問你。其他人沒必要知道。」
  「是嗎?你還要知道什麼?我得上去了,你知道。」
  「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輕聲道,「埃克磨坊邊的果園是誰家的?」
  「我不知道。磨坊主的?」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我,將我拉到他身邊,他的臉逼近我的眼前,眼神邪惡,笑容不懷好意,臉上充滿殘忍和
強權的意志。
  「好吧,孩子,我告訴你果園是誰家的。我早就知道那些蘋果被偷了,我還知道,那個園主說過,只要有人
能告訴他小偷是誰,他就給那人兩馬克。」
  「上帝啊!『我喊道,」你不會向他舉報吧?「
  我覺得寄望於他的自尊完全是徒勞。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他而言,背叛並不是犯罪。我非常明白這一點。
在這些事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和我們不同。
  「不舉報?」克羅默大笑,「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是假幣商,能給自己造出兩馬克來?我是窮鬼,不像你
有個富爸爸,既然有兩馬克可賺,我肯定要把它賺到。說不定他還能給更多錢呢。」
  他突然鬆開了我。家的門廊不再散發著靜謐安寧的氣息,世界在我身旁轟然崩潰。他會舉報我,我是一個犯
人,別人會告訴父親,警察可能會來抓我。混沌世界的恐怖撲面而來,所有醜陋險惡之事都會奔我而來。我根本
沒有偷竊的事實已經不重要了。何況我還發了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的眼淚奔湧而出。我想,一定要買回自己的清白,於是絕望地在所有口袋裡搜索。沒有蘋果,沒有小刀,
什麼都沒有。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那是一隻古老的銀表,早就不走了,我戴著它只是「裝裝樣子」。
那是祖母的表,我立刻將表脫下來。
  「克羅默,」我說,「聽著,你不用告發我,這樣做不好。我把我的表送給你,你看看,我沒有其他值錢的
東西。這個你拿著,是銀的,這是好東西,只是有點小毛病,得修一修。」
  他笑著,大手接過了表。我盯著這隻手,心想它多麼粗糙,多麼心懷不軌,要奪走我的生活和寧靜。
  「它是銀的——」我怯生生地說。
  「我對你的銀貨和爛表不感興趣!」他鄙夷地說道,「你自己去修吧!」
  「弗朗茨!」我顫抖地叫道,擔心他跑走。「等等!把這只表拿走!真是銀的,不騙你。我沒有別的東
西。」
  他冷漠而鄙夷地盯著我。
  籲你也知道我會去找誰。我也可以跟警察說,我跟巡警很熟。「
  他轉身要離開。我扯住他的袖子,將他拉回來。絕對不能讓他走。他要是走了,我就得遭殃,那種痛苦我寧
死也不要忍受。
  「弗朗茨,」我乞求他,激動得聲音嘶啞,「不要做傻事!就當開個玩笑,好不好?』
  「是,一個玩笑,對於你,這個玩笑代價有點昂貴。」
  「弗朗茨,你說,你要我怎麼做?我什麼都答應!」
  他那雙小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又笑了。
  「不要這麼傻!」他偽善地說,「你和我一樣明白。我能賺兩馬克,你也知道,我既然是個窮人,就不會放
著這筆錢不賺。可你是有錢人,甚至還有只表。你只要給我兩馬克,這事就一筆勾銷。」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兩馬克!對我而言,兩馬克和十馬克、一百馬克、一千馬克一樣,是筆天文數字。
我沒有錢。我有一個儲錢罐放在母親那裡,裡面有一些十分五分的硬幣,大都是親友們來訪時給的。此外我一分
錢都沒有。我當時還沒到領零花錢的年紀。
  「我沒錢。」我悲傷地說,「一分錢都沒有。除此之外,我什麼都能給你。我有一本講印第安人的書,還有
士兵玩具,還有一隻羅盤。我這就給你拿來。」
  克羅默撇了撇邪惡的大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少廢話!」他不容分辯地說,「那些破玩意兒你自己留著吧。羅盤,哼!別把我當傻子,你聽著,拿錢給
我!」
  「可我沒有錢,我從來沒領過零花錢。這我也沒辦法!」
  「那這樣,你明天把兩馬克給我送過來。放學後我在集市等,給錢就算了,拿不來錢,你就等著看好戲!」
  「我答應你,可我從哪兒去弄錢呢?天哪,我真的沒錢——」
  「你家裡多得是錢。這是你的事。明天放學後見。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帶錢來——」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像幽靈一樣消失了。
  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我的生活完蛋了。我起了離家出走再不回來的念頭,甚至想跳河自盡。可那些想法
都很模糊。黑暗中我坐在樓梯間的底層台階上,緊緊蜷成一團,沉浸在痛苦中。
  莉娜拎著籃子下樓取柴火時,才發現泣不成聲的我。
  我請求她不要對家裡人提這件事,然後走上樓。玻璃門邊的衣鉤上掛著父親的禮帽和母親的陽傘,家園和柔
情的氣息從這些物品中汩汩流出,向我溢來,我的心滿懷乞求和感激向它們致意,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見故鄉小屋,
聞見故鄉的味道一樣。然而這些都已不再屬於我,那是父母的光輝世界,而我已罪惡地深陷在陌生的洪流中,敵
人在伺機,危險、恐懼和恥辱已候在門外。禮帽和陽傘,砂石鋪的地面,廊櫃上的大幅油畫,還有起居室裡傳來
的姊妹們的話語聲,一切都顯得比任何時候更可親可愛,然而這些已不再是撫慰,不再是奪不走的財富,而是嚴
厲的呵斥。這些已不再屬於我,它們的純淨和安逸已與我無緣。我的腳上沾上了污穢,而這些污點已無法在地毯
上擦脫,我瞞著家裡帶回了一片陰霾。我曾有過無數秘密,曾多次擔憂不安,可和今天帶回的陰影相比,那些簡
直是不值一提的兒戲。厄運追在我身後,無數手正向我伸來,母親也已無法保護我免受其害,我絕不能讓她知道
這件事。不管我的罪過是偷竊還是撒謊(我不是以上帝的名義起誓了嗎?),結果都一樣。我的罪不在這些,而
在於讓魔鬼登堂入室。我為什麼要和他們一起呢?為什麼我遵從克羅默更甚於遵從父親呢?我為什麼要杜撰那個
偷竊的故事呢?為什麼要吹噓自己犯過罪,彷彿那是英雄事蹟一樣?現在,魔鬼握住了我的手,敵人已跟隨在我
身後。
  某一瞬間,我忘記了對明天的恐懼,我所擔心的,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明確性——自己的路從今往後將急轉直
下,墮入黑暗。我心裡明白,這一過錯將會勾出更多的過錯,我在姊妹面前的舉止、對父母的問候和親吻將成為
謊言,我將隱瞞起自己的命運和秘密。
  望著父親的禮帽,我的心裡忽然亮起了一絲信賴和希望。我要向父親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審判和處罰,讓他
成為知情者和拯救者。我會被懲罰,就像之前多次被罰一樣,度過一段沉重苦澀的時光,然後沉重懊悔地乞求原
諒。
  聽起來多令人欣慰!多麼誘人!可我不能這樣做。我知道自己不會。我知道,現在我有了一個秘密,這個罪
過我必須獨自承擔。或許我此刻正站在一條交叉路口,或許從此刻開始,我將永遠被打入惡的世界,和惡人分享
秘密,寄望於他們,聽命於他們,變成他們。我把自己吹噓成男人和英雄,那麼,我就得承擔後果。
  我進門時,父親指責我把鞋弄濕了,這讓我有些欣慰。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沒有意識到更壞的情況,我
接受了他的呵斥,心裡暗暗把這種責備轉移到另一件事上。此時,我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種新鮮奇妙的感覺,一種
大逆不道,惡毒徹骨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竟凌駕於父親之上!在那刻,他的無知無覺竟令我心生鄙夷,他對一雙
濕靴子的責罵顯得多麼愚昧。「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心想,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殺人犯,別人卻只盤問他偷面包
的罪過。這一感受很醜惡,卻強勁有力,深深刺激了我,沒有任何念頭像這個一樣,將我和自己的秘密與罪過如
此牢固地綁在了一起。我心想,克羅默說不定已經找到警察告發了我,暴風雨正劈頭而來,而父親依然只把我看
成一個無知小兒!
  在講述至此的這段經歷中,這一刻至關重要,影響深遠。這是父親的神聖光輝第一次顯得黯淡,也是我童年
體驗之樹的第一道刻痕,要成為自我,每個人最終都得毀去這棵樹。我們命運內在的核心脈絡就寄身在這些無人
知曉的經歷中。這些裂痕最終會彌合,痊癒,被遺忘,然而在心中最私密的角落,它依然在生長,流血。
  這種新的感覺很快讓我恐慌不已,我幾乎想伏下身去吻父親的腳,哀求他的原諒。然而在那些緊要的大事上,
人們很難獲得諒解,這個道理孩子和聰明的大人都明白。
  我本應沉下心來考慮這件事,為明天作打算,可我辦不到。整個晚上,我一直在試圖適應起居室裡的異常氣
氛。牆上的掛鐘、餐桌、《聖經》和鏡子,書架和油畫彷彿在和我一一告別,我滿心冰涼,看著自己的世界、幸
福生活離我一去不返,感覺自己新長出了糾結的根須,被牢牢地種在陰闇莫名的世界中。我平生第一次嘗到了死
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澀的,因為它也是新生,是恐懼,是對消極改變的擔憂。
  躺到床上後,我才舒了一口氣!之前晚禱時,我又被煉獄之火煎熬了一次,大家齊聲唱了一首我最喜歡的禱
歌。我沒有一起唱——每一段旋律對我都是苦水和毒藥。父親念禱詞時,我也沒有一起祈禱,當他最後念「——
與我們同在!」時,一陣抽搐將我從家人身邊扯開。上帝的恩惠與他們同在,卻不會降臨我身。我渾身冰冷,筋
疲力盡地逃開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後,一股暖意和安全感舒心地環抱住我,在恐懼中,我的心在迷茫中又被找了回來,我為發
生的事而焦慮不安。母親照舊和我道了晚安,房中依然迴響著她的腳步聲,她手中蠟燭的光芒還在門縫中閃爍著。
我想,現在她會折回來——她感覺到了,她來吻我,慈愛可親地問我,然後我會哭出來,那顆哽塞在喉的大石頭
會渙然冰釋,然後我擁抱她,坦白一切,這樣一切就過去了,我就被拯救了!門縫完全暗下去後,我依然凝神聽
了半天,認為這一切肯定會發生。
  然後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些事上,我緊盯著敵人的雙眼。他的面容歷歷在前,眯著一隻眼,嘴巴粗魯地大笑,
我盯著他,一種命運感鑽進了我的內心,此時,他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醜陋,那隻邪惡的眼睛如魔鬼般閃著光。
他緊貼在我身旁,直到我睡著。我沒有夢見他,卻夢見了我們在船上,父母,姊妹們還有我,假日的美妙靜謐和
光芒包裹著我們。深夜時分我醒過來,幸福的餘味猶未散去,姊妹們潔白的夏裙似乎依然在陽光中輝閃,然後我
又從天堂墜入了現實,敵人那隻邪惡的眼睛又逼在眼前。
  早晨,母親急急走進來,抱怨我這麼晚還賴在床上,當時我的臉色很難看,母親詢問時,我突然吐了。
  之後,事情似乎有了好轉。我很喜歡小病小痛的時候,喝著菊花茶打發一個上午,聽母親打掃隔壁房間的動
靜,聽莉娜站在門廊裡和屠夫講話。不用上學的早晨宛如魔幻的童話世界,陽光調皮地鑽進房間,而那樣的陽光
和學校裡綠窗簾擋住的陽光又有所不同。然而在這一天,這種樂趣也變得味如嚼蠟。
  唉,還不如死了!可我沒什麼大病,和往常一樣,不會因此死掉。小病能免了我上學之苦,卻不能庇護我不
受克羅默之害,十一點時,他會在集市上等我。母親的慈愛此時也不再是安慰,反而變成了負擔和痛苦的來源。
我很快又爬到床上睡下,思來想去。沒有辦法,十一點我必須得去集市。十點時,我悄悄爬起來,宣稱自己覺得
好多了。一般情況下,家裡人此時會給我兩種選擇,要麼回到床上去休息,要麼下午去學校上課。我表示自己願
意上課,心裡已作好了打算。
  我不能兩手空空地去見克羅默,必須要把那個屬於我的儲錢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錢遠遠不夠兩馬克,但
畢竟還有一些,某種預感告訴我,有一些比沒有好,起碼能暫時安撫一下克羅默的情緒。
  我穿著襪子,躡手躡腳溜進母親的臥室,從她的寫字桌上拿走了我的儲錢罐,做這些事時,我心裡很悲傷,
但終究不像昨天那麼悲傷。劇烈的心跳幾乎令我窒息,可事情演變得越來越糟,走到樓梯間時,我查看了一下儲
錢罐,發現它上了鎖。強行打開它很簡單,只需把那層薄薄的鐵網扯斷。斷開的裂口刺疼了我,直到此時,我才
真正成了一個小偷。在此之前,我只偷吃過糖和水果。而現在,我偷了東西,雖然那原本便是我的錢。我感覺到,
自己朝克羅默和他的世界又邁進了一步,形勢正在一寸寸地惡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讓魔鬼來抓走我吧,到了
此時,一切已無回返的餘地。我緊張地數了數錢,裝在罐子裡時,這些錢聽起來多麼飽滿,而倒到手上,卻少得
可憐,只有六十五分幣。我將錢罐塞進樓下的門廊裡,手裡緊捏著錢,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走出大門。樓上彷
彿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飛快地走了。
  時間還早,為了逃避,我刻意繞道而走,穿梭在這個變得異樣的城市的街巷中,我走在平生未見的云層之下,
路過無數棟審視著我的房屋,經過無數對我投來猶疑目光的人。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學曾在牲口市場上
拾到一枚塔勒。我差點也祈禱上帝賜下一個奇蹟,讓我也發一筆橫財。但我已失去了祈禱的權利。即使祈禱,我
的錢罐也不會再恢復原樣。
  弗朗茨·克羅默老遠就看見了我,但他只是緩緩朝我走來,彷彿沒有注意到我。走到我身旁時,他以目光命令
我跟著他,然後徑直往前走,連頭都沒有回一下,他走進斯托小巷,折過小橋,在最後一排房子邊停住腳,站在
一幢新蓋的房子前。那裡沒有施工,無門無窗的圍牆禿禿站著。克羅默打量了一下左右,然後穿過屋門走進去,
我跟在他身後。他站到牆後,示意我靠近,然後朝我伸出手來。
  「帶錢了嗎?」他冷冷地問道。
  我從口袋中掏出那隻緊握的手,將錢倒進他展開的手心。還沒等到最後一枚五分硬幣落下的脆響消失,他已
數完了錢。
  「六十五分幣。」他瞪著我。
  「是的,」我怯怯地說道,「我只有這些,我知道太少,但只有這麼多,沒有別的了。」
  「我沒想到你這麼蠢,」他近乎溫柔地責備道,「紳士們都守規矩。你知道的,規矩不到,我就不要。這幾
毛錢你拿回去,拿著!另外那位紳士——你知道是誰——不會跟我討價還價。他會給錢的。」
  「可我只有這些,沒有更多了!這是我存的錢。」
  「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讓你不開心。你還欠我一馬克三十五分。什麼時候能給我?『
  「我肯定給你,克羅默!目前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說不定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後天。你也知道,這事我
不能告訴爸爸。」
  「這我不管。我也不想害你。本來我中午之前就能拿到錢——你也明白,我很窮。你穿著體面衣服,中午吃
得也比我好——但我不告發你。我願意再等等。後天我對你吹口哨時,你得把這件事了結了。你聽過我的口哨
嗎?」
  他對我吹了一聲口哨,我常聽見這個哨音。
  「嗯,」我說,「我知道。」
  他走了,彷彿不認識我。我們之間只有交易,沒有其他。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克羅默的口哨就會成為我恐懼的來源——如果突然聽到的話。在那之後,我的耳中無
時無刻不在迴響著他的哨音。那聲音無孔不入,無論我在哪裡,玩什麼,做什麼,想什麼,它讓我意志全無,它
成了我的命運。在和煦絢爛的秋日下午,我待在心愛的家中花園裡,突發奇想,玩起了古老的少年遊戲。遊戲間,
我彷彿成了另一個男孩,年紀比現在小,心地善良,自由而無辜,有所依靠。突然,克羅默的哨聲不知從何處傳
來,既在意料之中,又令我大驚失色,哨聲打斷了故事,摧毀了幻境。這時我只好離開,追隨這個煞星,跟他去
下三爛的地方,向他報告情況,聽任他索債。這一處境持續了好幾個禮拜,但在我的感覺中,那幾乎是許多年,
甚至是永恆。我很少能弄到錢,有時莉娜把菜籃放在廚房桌上,我能從那裡偷出五分或一角錢。每次克羅默都會
對我橫加指責,反覆羞辱,他說我欺騙了他,剝奪了他的權利,我偷了他的錢,令他不幸!一生中,我從未如此
深陷困境,從未感到如此深切的絕望和無助。
  我在儲錢罐裡塞滿籌碼,把它放回原位,沒有人間起此事。但這件事也讓我日夜坐立不安。每次母親悄聲向
我走來,我的心裡就會燃起比對克羅默的粗野哨聲更大的恐懼——她是來問我儲錢罐的事嗎?
  由於我總是身無分文地去見我的魔鬼,他漸漸開始以別的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為他效命,比如幫
他父親請假什麼的。有時他還千方百計地刁難我,讓我用一條腿跳著走十分鐘,或將紙屑貼在路人的大衣上。在
無數夜夢中,這些折磨依然在繼續,夢魘令我大汗淋漓。
  我病了一段時間,常常嘔吐,發冷,夜裡卻渾身滾燙出汗。母親覺得不太對勁,對我憐惜有加,然而她的憐
惜只能讓我痛苦,因為我無法坦誠以對。
  某天晚上,我已上床躺下,她給我拿來一塊巧克力。那是我幼時的習慣,如果我白天表現良好,晚上睡覺前
會得到一塊巧克力作為獎勵。母親站在面前,將那塊巧克力遞給我。痛苦猛烈地襲來,我只有搖頭的力氣。她問
我的情況,愛撫我的頭髮。我只好脫口大叫:「不!不!我什麼都不要!」於是她將巧克力放在床頭櫃上離開了。
過幾天她問起那晚的事,我只裝作不知道。一次她帶醫生來看我,一番檢查後,醫生建議我早上洗冷水浴。
  那段時日,我的精神狀態幾近錯亂。在寧靜有序的家中,我彷彿一個幽靈,活得戰戰兢兢、憂心忡忡,對他
人的生活置若罔聞,時時以自己為中心。父親經常生氣地為此責問我,而我則報之以沉默和漠然。

2 節  該隱

  讓我逃離苦海的救星以一種出其不意的方式降臨了,與此同時,新的事物也走進了我的生命,影響我直至今
日。
  不久前,我就讀的學校來了一個插班生。一位剛搬進城的富有寡婦的兒子,他的袖口上還戴著黑紗。這個男
孩比我高一級,卻大出我好幾歲,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久後,我也開始留意他。他是個古怪的學生,看起
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在旁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一個孩子。在我們這些愣頭愣腦的男孩中,他的行為舉止獨具一格,
成熟穩重,像個男子,甚至更像一位尊貴的先生。但他的人緣並不怎樣,他不參加任何遊戲,更不打架鬥毆,但
大家都很欣賞他在老師面前自信堅定的語氣。他名叫馬克斯·德米安。
  一天,出於某種原因,另一個班級被安排進了我們上課的大教室,這在我們學校是常見的事。新來的正好是
德米安的班。我們正上到聖經故事,而高年級則在寫作文。老師向我們灌輸該隱和亞伯的故事時,我不斷轉頭去
看德米安,他的面容對我有一種獨特的吸引力,我看著這張聰穎而堅毅的臉伏在作業上,神情認真而不乏活潑。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學生,反倒像一位正在思索問題的學者。然而他並不令我愉快,相反,我對他甚至有些不
滿,對我而言,他過於高高在上,冷靜逼人,他天生的自信對我反倒構成了一種挑釁,而他的眼神透露的是成年
人的內容——孩子永遠不喜歡這種內容——有些憂傷,又不乏一絲嘲謔。我不由自主地一再看他,不知是出於喜
愛還是厭惡。某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也向我投來,我立刻驚恐地轉過頭。今日回想他學生時的面容,我可以說,他
在任何一方面都和旁人不同,帶著鮮明的印記,因此引人側目,同時他卻儘量不讓旁人注意自己,行事就像一個
便裝出巡的王子,和鄉野村夫們打成一片,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他們一樣。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後面。其他人離去後,他走到我身邊,和我打了個招呼。雖然他儘量模仿中學
生的腔調,但這聲招呼聽起來依然成熟有禮。
  「我們一起走一段好嗎?」他友好地問。我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之後我將自己的住處告訴了他。
  「哦,在那裡?」他微微笑道,「我知道那裡。你家大門上有一塊很奇怪的東西,我一來就覺得很有意
思。」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但也驚訝於他對我家的瞭解似乎勝於我。他指的可能是門拱上的那塊拱頂石,那應
該是一枚徽章,積年累月後已被磨平,且被多次重新粉刷過顏色,據我所知,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並無淵源。
  「我不瞭解那個,」我羞澀地說,「好像是一隻鳥的形狀,應該很古老。聽說房子以前曾屬於一家修道
院。」
  「有可能,」他點頭,「你應該留心看一看!這種東西通常都很有趣。我認為那形象是一隻鷂鷹。」
  我們繼續走著,我很拘謹。德米安忽然笑出聲來,彷彿想起了一件很滑稽的事。
  「對了,我旁聽了你們的課。」他興致勃勃地說,「該隱的故事,他的額頭上有個印記,是不是?你喜歡這
個故事嗎?」
  不,在被迫學習的那些知識中,我幾乎什麼都不喜歡。但我不敢這樣說,我覺得自己在和一個大人談話。於
是我自稱很喜歡那個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不必在我面前偽裝什麼,親愛的。不過這個故事的確很古怪,我認為,它比課上教授的大多數故事都古
怪。老師對此講解得不多,只提了那些上帝、原罪之類的老套。可我以為——」
  他突然停住口,微笑著問道:「你對此感興趣嗎?」
  「嗯,我的看法是,」他繼續道,「該隱的故事可以作另一種解釋。老師教給我們的大多數知識都是真切的,
但我們也能以一種與他們不同的目光看待它們,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知識此時都會獲得更好的意義。就以該隱和
他額頭上的印記為例,老師的解釋並不令我滿意。你不覺得嗎?一個人因為爭執而打死了自己的兄弟,這種事有
可能,事後此人覺得害怕並躲藏起來,這也有可能。可是懦弱竟為他贏得了一枚勛章,為他提供庇護,激起旁人
的恐懼,這就太匪夷所思了。」
  「當然,」我也來了興致——這個問題開始吸引我了,「那麼對這個故事的另一種解釋是怎樣的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簡單!現實,也就是故事的起因,便是那個印記。從前有一個男人,他的臉上長了令別人很害怕的東西。
他們不敢接觸他,然而他和他的子女都令人印象深刻。或許,應該是肯定,他額上並沒有真的長印記,像郵票一
樣,生活中很少會有這樣拙劣的故事。他應該是具有某種難以捉摸的奇特之處,或許只是他目光中的思想和堅毅
超出了常人。這個男人很有權勢,旁人害怕他。他有某種』印記『。人們總是隨心所欲地解釋這件事。而』人們
『總是傾向於讓自己心安理得的說法。他們害怕該隱的孩子們,他們有某種』印記『。因此他們沒有如實把這一
印記解釋成一種勛章,反而詆毀他們。人們說,有這一印記的人很可怕,這話倒不假。英勇而有個性的人在常人
看來總是很可怕。而這樣一個英勇無畏的厲害人物四處行走時,人們很不高興,於是他們改了他的名字,將他寫
進了寓言,為了報復他,為了勉強補償自己表露出的恐懼——你明白嗎?」
  「嗯——也就是說——該隱根本就不是壞人?《聖經》裡的這個故事根本就不真實?」
  「是,也不是。這樣古老的故事總是真實的,可是人們講述和解釋它們的方式卻並不一定真實。簡單說,我
覺得該隱是一個很出色的人,可人們因為恐懼他,才為他編造了這樣的故事。這個故事只是一個謠言,就像人們
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樣,只有一點是完全真實的,那就是該隱和他的孩子都背負著某種』印記『,和大多數人不
同。」
  我震驚莫名。
  「也就是說,你認為弒兄的部分是假的?」我激動地問。
  「哦,是真的!當然是真的。強者打死了一個弱者。至於這個弱者是不是他的兄弟,那就很值得懷疑了。這
個並不重要,畢竟四海之內皆兄弟嘛。也就是說,強者打死了一個弱者而已。或許是一段英雄事蹟,不過也不一
定。不管怎樣,其他的弱者很害怕,他們怨氣衝天,如果別人問他們:』你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呢?『他們卻不
會回答』因為我們是懦夫『。而是說,』不能打他。他有一個印記。是上帝賜的!『謊言大概就是這樣誕生的。
哦,我耽誤你回家了。再見了!」
  他轉身拐進阿爾特小巷,留下我一人,驚異得無以復加。他人一離開,剛才的那番話立即顯得荒誕不經!該
隱是一個高貴的人,而亞伯卻是懦夫!該隱的印記是一種勛章!這種想法太荒唐了,是對上帝的不敬,是有罪的。
否則,親愛的上帝在哪裡?難道上帝不是接受了亞伯的獻祭,青睞亞伯嗎?——不,傻瓜!我猜想德米安是想和
我開玩笑,誘我走上邪路。真是個可惡的聰明傢伙,而且很有口才,可是——不——
  我從未對《聖經》故事或任何一個故事作過這麼複雜的思考。何況長期以來,我一直沒有真正將弗朗茨·克羅
默拋至腦後,哪怕只是一個小時,一個傍晚。回家後我重讀了一遍《聖經》中的該隱故事,情節簡潔明了,只有
瘋子才會在其中尋找一種奇特而隱秘的意義。如此說來,任何殺人犯都能自稱為上帝的寵民!胡說八道!我惟獨
能接受的是德米安述說這些想法的方式,舉重若輕,漂漂亮亮,彷彿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再加上他的那雙眼睛!
  我自己的情況當然並不理想,甚至可以說很糟糕。我一度生活在一個光輝清淨的世界中,我自己便是亞伯,
而現在我已徹底淪為「另一人」,深陷其中不能脫身,而我竟束手無策!現在該怎麼辦?此時,一段回憶倏地浮
現在腦中,一時竟令我呼吸艱難——在那個厄運降臨的黑色傍晚,父親在家中,曾有一刻,我竟然看穿了父親及
其光輝的世界和智慧,心懷鄙意!是啊,我想,我就是該隱,帶著一個印記,還妄想那印記並非恥辱,而是一種
榮耀,惡毒和不幸令我僭越了父親,僭越了正道和虔誠。
  昔日經歷那些事時,我的思想固然沒有這樣清晰,但這些念頭當時已蟄伏在其中,那是無數情感和奇特騷動
的燃炙,令我心裡生疼,但也不乏驕傲。
  常常想起,德米安對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麼獨特!他對該隱之印的闡釋多麼古怪!他的眼睛,那心智成熟之
人的眼睛,煥發著多麼奇異的光芒!我的腦中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德米安自己不就是該隱嗎?如果不是感同身
受,他怎會如此為該隱辯護?他的目光中又何來那種力量?他談起那些膽小的「其他人」時為何如此譏諷?而那
些人其實才是虔眾,是上帝樂見的人啊!
  我久思不得其解。宛如一枚石子墜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少年的心靈。在之後極長一段時日,該隱的故
事、他的弒兄罪和那枚印記一直是我追尋知識、疑惑和批判的路徑。
  我發覺其他學生也很注意德米安。我沒有將關於該隱的那個故事告訴別人,但其他人似乎也對他頗感興趣。
關於這個「新來的學生」,學校裡還出現了很多流言。如果每個流言我都聽說過,那麼每一種都應會點亮他的一
個側面,每一種都應有所深意。我只聽說,最早的流言是德米安的母親非常有錢。他們還說,這位女士和兒子從
不上教堂。有一人宣稱,這兩人是猶太人,興許是隱瞞身份的穆斯林。還有傳言是關於馬克斯·德米安的強悍的,
傳說他班上最強壯的男生曾找他打架,遭他拒絕後罵他是懦夫,結果被他打得灰頭土臉。據在場觀戰的人稱,德
米安只用一隻手揪住了那男孩的後頸,緊緊捏了一下,那孩子立刻臉色煞白,溜之大吉,結果好幾天都動不了胳
膊。某天晚上,居然有傳言說那孩子死了。各種謠言紛起,大家篤信不疑,人心激盪。一時間,大家都心滿意足。
不久後,學生們又開始傳播新的謠言,稱德米安和女孩們有秘密往來,「無所不知」。
  這段時間,我和弗朗茨·克羅默的奴役關係依然在繼續。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來騷擾我,我還是
和他綁在一起。在夢裡,他依然如影隨形,那些他在現實中沒有對我做過的事,夢中的幻想會補上,夢裡的我完
全是他的奴僕。我棲身在這些夢境中,比現實更有過之——我原本就是一個好夢者,陰霾剝奪了我的力量和活力。
我最常做的夢是克羅默虐待我,唾棄我,跪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他還唆使我去犯下嚴重的罪行——與其說唆
使,不如說是強令。其間我還做過一個恐怖至極的夢,醒來後幾乎發瘋,我夢見自己謀殺了父親。克羅默磨好刀
交到我手上,我們站在林蔭道的樹叢後,等某人前來,我並不知來的人會是誰。終於有人來了,克羅默推了推我
的胳膊,讓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親。然後我醒了。
  除了這些事,我偶爾也會想到該隱亞伯,對德米安卻想得不多。奇怪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接觸竟發生在夢
中。我又夢見自己慘遭粗暴虐待,然後這次跪在我身上的竟不是克羅默,而是德米安。奇怪的是——這一點給我
的印象極為深刻——在克羅默手下滿懷痛苦憎恨所忍受的一切,換成德米安後,我竟心甘情願地承受了,感覺既
快樂又驚懼。我做過兩次這樣的夢,然後又換成了克羅默。
  我早已無法分辨夢境和真實的界限。我和克羅默一直保持著這種令人不齒的來往,甚至在無數次小偷小竊後,
我終於還清了欠他的債,但還是沒能終結和他的關係。後來他也知道我偷錢,因為他總是追問這些錢的來歷,因
此我反而愈加為他所制。他常常恐嚇要向我爸爸告密,那時我又害怕又懊悔,深恨自己當日沒有向父親坦白。事
雖如此,但即便在痛苦中,我也沒有悔恨一切,至少不是時時這樣想,有時我甚至恍惚覺得,事情必當這樣。既
然厄運已當頭,也就沒有必要非得脫身出來。
  父母的日子大概也不好過。我性情大變,和家人格格不入,他們是多麼真摯的人,每每想到這點,我就會頓
起一股濃烈的眷戀之意,彷彿眷戀消逝的樂土。家裡的人——尤其母親——待我若待一個病人,而不像對壞孩子,
可是兩個姊妹的舉動卻讓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們對我小心翼翼,卻讓我更難受,我看得出來,她們當我是個瘋
子,應得憐憫,不可苛責,但惡已長驅我心。我覺得,他們正在為我祈禱,以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方式,但我知道
那只是徒勞。我常常迫切地渴望解脫,想誠心懺悔,但還沒開口,我就知道無法向他們坦白道明一切。他們會溫
和地接受我的告白,呵護我,為我嘆息,卻無法真正理解我,他們會覺得我是一時的失足,卻不知那就是我的命
運。
  我想有些人可能不會相信,一個不滿十一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自然不會把自己的故事告訴這些人,
我只講給那些更懂人心的人聽。有人到成年才學會將自己的一部分情感轉為思想,他們兒時沒有這種思想,於是
認為那些經歷也不存在。然而在我一生中,那時的經歷和痛苦最刻骨銘心。

  一個雨天,那個煞星又把我叫到博格廣場上,我站在那裡等著他,腳踢踏著淅瀝的黑栗樹上不時落下的濕葉。
我身上沒有錢,只帶來了兩塊省下的蛋糕,這樣起碼能給他點交代。我早就習慣了躲在某個角落裡等他,有時會
等很久很久,我也只得忍氣吞聲,就像人接受那些無法更改的事實一樣。
  克羅默終於來了。這一天他沒有待多久,捶了我的背幾下,笑著奪去蛋糕,居然遞給我一根濕乎乎的煙,我
沒有要,他比往常顯得友好一些。
  「對了,」他走時說,「我差點忘了,下次把你的姐姐帶來——她叫什麼?」
  我沒聽懂,也沒作聲,只是詫異地望著他。
  「不明白?帶你姐姐來。」
  「嗯,克羅默,不行。我不能這樣做,何況她也不會來。」
  我心想,他只是想找個藉口刁難我。他總是這樣,提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要求,以此對我恐嚇侮辱,然後再跟
我討價還價。最終我還得靠給錢什麼的來脫身。
  這一次卻完全不同。遭我拒絕後,他竟然沒有發火。
  「嗨,」他心不在焉地說,「你考慮考慮吧。我想認識你的姐姐。總會有辦法的。你就帶她一起散步,我去
找你們。明天聽我的口哨,到時我們再談這件事。」
  他離開後,我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圖。我雖然少不更事,但也聽說過,男孩和女孩稍大之後,會一起偷
偷做某些出格的事情。那麼他讓我——剎那間,我才醒悟過來,這個要求多麼可怕!我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
也不能那樣做!可我簡直不敢去想像這個決定的後果,不敢想像克羅默會怎樣報復我。以前的那些還不夠,又一
輪新的折磨開始了。
  我焦慮萬分地穿過空無一人的廣場,手插在袋中。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這時,一個明亮又深沉的聲音叫了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開始狂跑。有人追在我後面,一隻手輕輕地從身
後抓住了我。是馬克斯·德米安。
  我這才站住,
  「是你?」我疑惑地問,「你嚇到我了!」
  他注視著我,此刻,他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成熟、深思,銳利。我和他已經很久沒有談過話了。
  「很抱歉,」他的語氣既禮貌又獨特,「可是,好端端的怎麼會被嚇成這樣?」
  「咳,怎麼不會呢。」
  「可能吧。可是,人家沒有對你做什麼呢,你卻嚇成這樣,別人肯定覺得有問題。他會驚訝,並感到好奇。
這個人會想,你的驚慌很不對頭,他還會想,人害怕的時候就是這樣。懦夫經常害怕,可我認為你並不是懦夫,
是不是?當然,你也不是英雄。你有一些害怕的對象,有一些害怕的人。可這些你沒必要怕。在人面前你永遠無
須害怕。你不怕我吧,是嗎?」
  「不,一點也不怕。」
  「就是,你看。你怕其他一些人?」
  「我不知道——讓我走吧,你要干嗎?」
  他走在我身旁——我加快了腳步,因為害怕的緣故——我能感覺他從一旁投來的目光。
  「這樣想吧,」他繼續道,「我只想幫你。不管怎樣,你無須怕我。我想和你一起做一個實驗,很有意思的
實驗,你可以學到一些很有用的東西。注意了!有時,我會嘗試一種人稱讀心術的把戲。這不是巫術,如果不知
道其竅門,別人會覺得它很詭異。這個實驗會讓別人大吃一驚。我們來試試看。嗯,我喜歡你,對你很感興趣,
因此想瞭解你的內心世界。第一步我已經做了。我嚇到了你。也就是說,你很膽怯。,也就是說,有些事或有些
人讓你害怕。從哪裡來的害怕呢?你根本不應該怕任何人。如果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害怕,原因就是害怕的人承認
了前者的權力。比如說,這個人做了錯事,被另一人發現了,這樣的話,他就有了控制你的權力。你懂嗎?很明
白,是不是?」
  我不知所措地瞪著他,他的臉色像平時一樣嚴肅、聰穎,也很友善,卻並不溫和,反而很嚴峻。其中有一種
類似正義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眼前的他宛如一個巫師。
  「你明白了嗎?」他又問道。
  我只能點頭。
  「聽我說,讀心術看起來很古怪,其實過程很自然。比如說,我對你講過該隱和亞伯的故事,當時你心裡對
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不過這是另一回事。我覺得,你可能還夢見過我。不過不說這些了!你是一個聰明的男孩,
大多數男孩都很蠢!我一般很喜歡和自己信任的聰明男孩說話。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我只是完全不明白……」
  「我們先接著說那個有趣的實驗!我們的發現是,男孩 S 很膽怯——他害怕某人——他有可能和那個人之間
有羞於出口的秘密——是不是這樣的?」
  彷彿身在夢中,他的聲音和威力淹沒了我。我只能點頭。難道那聲音不是從我內心流出的?這個聲音難道不
是洞穿了一切,比我還瞭解情況?
  「也就是說我猜對了。我能想像。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你知道剛才走開的那個男孩叫什麼嗎?」
  我猛地一驚,被觸動的秘密痛苦地縮回我的身體,它不想被人知道。
  「什麼男孩?剛才沒有男孩在這裡,只有我自己。」
  他笑了。
  「告訴我吧!」他笑,「他叫什麼?」
  我低聲道:「你是說弗朗茨·克羅默?」
  他滿意地衝我點點頭。
  「很好!你很爽快,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現在聽我說,這個叫克羅默什麼的男孩不是一個好傢伙!看著他
的臉,我就知道他是一個流氓!你認為呢?」
  「是啊,」我嘆道,「他很壞,是個惡魔!可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以上帝的名義,千萬不能讓他知道!
你認識他嗎?他認識你?」
  「別緊張!他走了,而且他不認識我——目前還不認識。我倒很想認識他。他上公立學校?」
  「是的。」
  「幾年級?」
  「五年級——不要告訴他!求你了,求你別告訴他!」
  「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猜,你沒有興趣給我講講這個克羅默的故事了?」
  「我不能說!不,饒了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
  「可惜,」他說,「本來我們還可以繼續這個實驗的。但我不想讓你痛苦。可是,你應該也明白你不用怕他,
是不是?這種恐懼會毀了我們,我們必須克服它。你如果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就得克服它。你懂嗎?」
  「當然,你說得很對……可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也明白,我懂的東西比你想像得多——你欠他的錢?」
  「是,欠錢是一方面,但不是關鍵。我不能說,不能說!」
  「也就是說,如果我給你錢,還了欠他的債,也無濟於事?——我可以給你錢。」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求求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一句也不要提!你會讓我遭殃的!」
  「相信我吧,辛克萊,以後你會告訴我你們的秘密——」
  「不,永遠不會!」我氣急敗壞地叫道。
  「隨你怎麼想吧。我只是說,以後你或許會向我坦白。當然,我也明白!你不會以為我會像克羅默那樣對你
吧?」
  「哦,不——可是你根本不瞭解真相!」
  「我是不瞭解。我只是在想這件事。相信我,我永遠不會像克羅默那樣對待你。你畢竟也不欠我什麼。」
  我們沉默了很久,我漸漸冷靜下來。德米安的見識讓我越來越覺得神秘。
  「我要回家了。」他說。他在雨中裹緊了自己的厚呢大衣,「已經說了這麼多,我還想再說一次,你應該擺
脫這個傢伙!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就打死他!如果你打死他,我會很欽佩,很開心。我甚至還會助你一臂之
力。」
  恐懼又浮上心頭。突然間我又想起了該隱的故事,覺得不寒而慄,竟不知不覺哭了出來。我的世界中有太多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問題會解決的。不過打死他的確是最簡單的辦法。在這種事情
上,最簡單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羅默不適合你。」
  我回到了家,覺得自己似乎在外逗留了一年。一切都變樣了。我和克羅默共有的是一種類似未來和希望的東
西。那讓我不再孤獨!然而此刻我才意識到,我獨守著秘密度過的這幾週多麼孤苦無依。這時,那個不斷翻騰的
念頭又出現了:向父母坦白的話,雖然會輕鬆一些,卻無法真正拯救我。而我差點將一切坦白給了另一個人,一
個陌生人。一種即將得救的預感如一縷芬芳徐徐泛起。
  我終究還是拋不開恐懼,和那個煞星已糾結得太久,太可怕。更讓我奇怪的是,這些事發生得如此悄無聲息,
瞞過了所有人。
  一天,兩天,三天,一週過去了,克羅默的哨聲並沒有在門外響起。我根本不敢去想,但心裡卻暗暗警惕著,
擔心他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可他再沒有出現!重獲自由了,我卻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受之有愧。終於有一天,
我見到了克羅默。他正從賽勒小巷出來,和我迎面碰上。他瞥見我竟然嚇了一跳,對我做了一個下流的鬼臉,迅
速轉身離去,以免跟我碰面。
  那真是聞所未聞的一刻!我的煞星在我面前落荒而逃!我的惡魔害怕我!我的快樂和驚訝洶湧澎湃。
  那段時間,我又見過德米安一次。他在校門外等我。
  「你好。」我說。
  「早上好,辛克萊。我只想知道你過得怎麼樣。克羅默沒再招惹你吧?」
  「是你嗎?你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的?我真的不明白。他再也沒找過我。」
  「那就好。如果他還來找你——我覺得他不會了,不過他不是個好東西——你就讓他想想德米安。」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他作了交易,打了他?」
  「沒有,我不喜歡這樣做事。我只是跟他談了談,就像跟你一樣,讓他明白,不招惹你只會對他有好處。」
  「哦,你沒有給他錢吧。」
  「沒有,我的朋友。你用的不就是這種方法嗎?」
  我依然滿腹疑問,但他卻轉身走了,留下我在那裡,心裡再次泛起那種在他面前的壓抑感,這種感情裡摻雜
著感恩和羞愧、驚嘆和畏懼、欽佩和一種內在的牴觸。我決定過段時間去找他,跟他談一談所有這些事情,包括
該隱的故事。
  這個想法卻沒能實現。
  感恩並非我所信仰的美德,在我看來,人們不應要求一個孩子去感恩。我對馬克斯·德米安完全不知感恩,自
己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今天的我完全相信,如果德米安沒有將我從克羅默的淫威下解救出來,我將會墮落一
生。即便在當時,我也明白,這種解救是我少年時代最重要的經歷——然而救星施行了奇蹟之後,我立刻就把他
拋到了腦後。
  正如上文所言,我並不覺得不知感恩有什麼不妥。我惟獨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沒有了好奇心。很難想像,
我竟然能心安理得地度過一日又一日,而不去試圖撥開德米安身上的謎云。我怎麼會抑制住自己的好奇,不去追
問該隱、克羅默和讀心術的故事呢?
  的確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忽然逃脫了惡魔的糾結,眼中的世界再次變得明朗可親。我不
再害怕,不再緊張得呼吸艱難。咒語已破,我又變回了往日的平常學生。我的本性急切地尋找著平衡和安寧,拚
命想抹去身上的醜惡和威脅,不再記起它們。那段關於罪過和被恐嚇的漫長歷史很快退出了我的記憶,似乎並未
留下任何傷痕和印記。
  此外,我也急切地試圖忘記自己的拯救者,這種行為我今天依然能理解。經歷了一番苦難,經歷了克羅默的
可怕奴役之後,我那傷痕纍纍的心靈竭力要回到從前的幸福安逸中,回到一度遺失、現在又重新朝我張開臂膀的
樂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身邊,回到純潔的馨香中,回到亞伯的虔誠中。
  和德米安談話後的第二天,我終於全盤接受了自己重獲自由的事實,不再擔心災難重臨,這時,我做了一件
嚮往已久的事——懺悔。我走到母親面前,給她看那個儲錢罐,看被撬壞的鎖,看罐裡冒充硬幣的籌碼,我告訴
母親,長久以來,由於自身的過錯,我一直被一個惡人所制。母親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了儲錢罐,看到了我
一改往日的目光,聽到了我一改往日的語氣,她能感覺到,我已痊癒,重回了她的懷抱。
  懷著一種聖潔感,我開始了浪子悔過的回歸儀式。母親將我帶到父親面前,我的故事被重新講述,激起無數
疑問,驚異的感慨,父母撫摩我的頭,如釋重負地長吁短嘆。一切都那麼歡喜,彷彿小說情節,以美妙的大團圓
結尾。
  我激動地逃進了這種大團圓結局,重獲安寧和父母的信賴,我簡直樂不可支,又變回了那個戀家的乖巧兒子,
成日和姊妹們相伴,祈禱時滿懷被救贖者的情感唱起那些可親的老歌。誠心誠意,再無欺騙。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異樣!每有此感,我便意識到,自己獨獨遺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應向他懺悔!無須
粉飾,無須動情,卻對我更有裨益。他將我的根須種回了往日的樂園,我洗心回歸,得到寬恕。然而德米安卻完
全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檻外之人,同時也是一個引誘者——卻和克羅默有所不同,他也將我和那第二世界,邪
魔外道的世界,綁在了一起,然而從今往後,我再不想和那個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願跟隨他背棄亞伯,
轉而崇拜該隱——既然我已重獲了亞伯的身份。
  這是表層的考慮。我內心的想法卻是,我逃脫了克羅默和魔鬼的毒手,卻並非憑藉自身之力。我已試過跋涉
這個世界,然而世道於我太過艱險,於是我頭都不回地飛奔到母親懷中,回到純真無憂的童年的佑護下。我變得
比從前更幼稚、更軟弱、更懵懂。我只能以另一種軟弱來替代面對克羅默的軟弱,因為不想落得孤獨。於是,我
帶著一顆盲目的心,選擇以軟弱面對父母,面對那從前的可愛「光輝世界」,雖然我也知道,那不是惟一的世界。
如果不這樣做,我就得投奔德米安,向他傾訴。之所以沒有投奔他,是因為我當時對他的奇談怪論心懷疑竇,其
實那只是我的畏懼。因為德米安對我的要求更甚於父母,他激勵我,提醒我,嘲謔我,以讓我更獨立。
  啊,今天我知道,在世上,最讓人畏懼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半年之後,在一次散步途中,我終於忍不住問父親的看法:為何世上有些人認為該隱比亞伯更好。
  父親非常驚異,然後向我解釋道,這種觀念從前就有。甚至在早期基督教時代,某些教派就曾教授此說,其
中一支還自稱為「該隱派。。當然,這種教義同樣也是魔鬼破壞人們信仰的企圖。如果尊該隱而貶亞伯,那麼緊
接而來的後果便是,人們會認為上帝犯了錯,也就是說聖經中的上帝並非惟一絕對的上帝,而是一個偽神。該隱
派的確宣揚過類似的教義,然而這一異教早已消失在歷史中,令父親不解的是,我的一位同學居然對此有所耳聞。
父親嚴肅地叮嚀我拋開這個念頭。

3 節  強盜

  我的童年時代有無數美好溫馨之事,有伴在父母膝下的安逸,有童年之愛,有溫柔光明世界中的自得其樂。
然而我最關心的,依然是在生命中找尋自我的那些步伐。我嘗過寧靜之美、幸福之灣和天堂之樂,然而這些已是
遠方的美景,我並不渴望重歸其間。
  因此,回首少年時代,我只談論那些新鮮的故事,那些鞭策著我,令我辭別往日的故事。
  我依然不時迎頭撞上」另一個世界「,時時感到恐懼,壓抑和愧疚,那裡的事蹟總是驚世駭俗,威脅著我眷
戀的寧靜生活。
  在後來那些年中,我不斷意識到,自己心中正在滋生一種原始衝動,而在光明正派的世界中,這一沖動只能
被遮掩起來。和所有人一樣,我將那股緩緩覺醒的性意識視為大敵,是禁果、誘惑和罪惡。我的好奇,和那些夢
幻、慾望和恐懼帶給我的幻影——青春期的秘密,完全不配進入安逸童年的溫柔鄉。我和所有人一樣,過上了一
種兩面派的童年生活,雖然童年已不再。我的表層意識生活在家庭的正派世界中,否認那個噴薄而出的新世界。
同時,我又生活在隱秘的幻想、慾望,渴望中,而我那表層意識的生活不斷借此架起恐懼的橋樑,因為我的童年
已悄然崩塌。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我的父母也完全無法幫助我面對這種不可言談的性衝動。他們只能不厭其
煩地讓我去作那種絕望的嘗試,去否認現實,繼續蝸居在童年世界中,雖然童年已變得愈發虛偽。我不知道父母
在此事上是否能有所作為,也不為此怪罪他們。面對自我、找到自我原本就是我的事,而我像所有那些出身良好
的孩子們一樣,在這一點上做得一塌糊塗。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一困境。對於一般人,這正是他們的自我需求和外界環境的衝突達到巔峰的時刻,此時他
們只能苦苦向前邁進。這一死而復生的經歷便是我們的命運,很多人平生只有在此時才能有這樣的經歷——在童
年的枯萎和死亡中,我們愛戀的一切都將離去。身邊只剩世道的孤獨和淡漠。很多人在這一關口便舉足不前,終
其一生痛苦地緬懷無可挽回的往日,緬懷遺失的天堂夢——而這正是所有夢幻中最可怕最要命的幻想。
  還是回到我的故事中吧。告別童年時的那些感受和夢幻實在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黑暗的另一個世界
「又找了回來。弗朗茨·克羅默的魔障現在變成了我的心魔。」另一個世界「再次控制了我。
  和克羅默的糾葛結束後,又過了幾年,那段戲劇化的沉重往事離我已十分遙遠,彷彿只是一個短暫的噩夢,
早已隨風而逝。最後一次邂逅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弗朗茨·克羅默。可我的悲劇人生中的另一個重要人,德米安,
卻沒有完全退出我的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和我若即若離,並沒有再影響我。後來,他才緩緩接近我,重
新顯現出他的力量和影響。
  我試著回憶自己當時對德米安的瞭解。我和他大約有一年多都沒有再交一語。我迴避他,他也不來找我。一
次在路上相遇,他只對我點了點頭。有時我覺得,他的友善中有一絲嘲諷的意味,或許也只是我的幻覺。我和他
似乎都忘了兩人之間的那段故事,以及他對我的影響。
  我試著回想他的身影,回憶時我才察覺,他依然存在我的記憶和意識中。我能回想起他上學的樣子,孤身一
人,或和其他高年級學生一起,回憶中的他與旁人格格不入,沉默寡言,彷彿人群中的幽靈,沉浸在自己的空氣
和法則中。沒有人喜歡他,或和他有深交,除了他的母親,然而即便在母親跟前,他也不像個孩子,而像個大人。
老師們也不怎麼理睬他,他是個好學生,卻從來不願意取悅任何人,我們不時聽到一些流言,說他曾以一些冷僻
問題或奇談怪論反駁老師,讓他們當場下不了台。
  合上雙眼,他的身影就浮現在腦中。那是在哪裡?哦,想起來了,在我家屋前的小巷中。有一天,我瞥見他
站在那裡,手中拿著一個筆記本,描畫著什麼。他畫的是我家門拱上的鳥形徽章。我立在窗前,在窗簾的遮擋下
窺視他,驚異地看那張面向徽章的專注、冷靜,聰敏的臉,那是一張男人的臉,是學者或藝術家的臉,深思熟慮,
意志堅定,透出驚人的聰慧和冷靜,眼神彷彿無所不知。
  還有一幕。那是不久之後,在大街上。我們在放學的路上圍觀一匹倒在路上的馬。那匹馬還拴在車轅上,躺
倒在農車前,兩隻鼻孔大張著噴氣,身上的某處傷口正汩汩流出血來,漸漸地竟將街沿的白色灰塵染成了暗色。
我感到有些噁心,隨即轉過頭來,卻看見了德米安的臉。他沒有往前擠,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後方,像平時那樣高
深莫測。他似乎在看馬頭,目光中依然透著那絲深沉、鎮靜、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專注。我不禁久久打量他,
雖然當時只是模糊的感覺,我還是看出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望著德米安的臉,我不僅知道那不是男孩而是男
人的臉,我還看到了更多,我惘然覺得,那似乎也不是男人的臉。那臉上彷彿有女性的內容,尤其在某一瞬,我
發現,那張臉既不屬於男人,也不屬於兒童,既無滄桑也無稚子之態,彷彿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恆的,打著其他
時代的烙印。動物們或許有這種面容,甚至樹木星辰——我懵懵懂懂,當時的感受也不像成年後描述的這樣清晰,
但那股感覺是類似的。或許他長得很美,我可能喜歡他,也可能討厭他,很難說清。我只覺得,他和我們不同,
他像一種動物,或一個幽靈,或一幅畫,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種難以想像的方式與我們
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我對他的回憶就沒有更多了,或許因為後來的印象太過強烈,這些都被擠出了記憶。
  等到我長了好幾歲後,才和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德米安並沒有依照習俗和同齡人一起在教堂受堅信禮,此
事很快也激起了一些傳言。學生們說他其實是猶太人,或是異教徒,還有人說,他和母親都不屬於任何一個宗教,
其實是某某神秘邪教的信徒。此外,我還聽過一種謠言,說他和母親的關係彷彿是情侶。如果他在沒有宗教信仰
的背景下長大,對未來或許會產生一些消極影響。後來,他的母親還是讓他受了堅信禮,比同齡人晚了兩年。所
以,在好幾個月中,他一直和我一同上堅信禮課程。
  有段時間,我一直躲著他,不想和他來往,他身上的流言和秘密太多,更何況,自從克羅默的事件之後,我
一直被一種歉疚感所困擾。當時我自己的秘密已經夠多。堅信禮課程恰好和我的性啟蒙時代撞到了一起,所以儘
管一心求好,我的虔誠修習還是受到了一些消極影響。在我看來,神職人員教授的經義似乎來自一個幽靜聖潔的
遠方幻境,美則美矣,貴則貴矣,卻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不夠刺激,而我的另一個念頭卻恰好相反。
  我對課程的興趣越淡漠,對馬克斯·德米安就越注意。我們之間有種默契。我得好好追溯這一默契的由來。回
憶中,那是在一次早課上,小教室中還點著燭火。神職老師剛講到了該隱和亞伯的故事。我根本沒有仔細聽,正
在迷迷糊糊地犯困。此時,神父以一種莊嚴的聲調懇切地講到了該隱的印記。這一刻,我忽然心中一動,抬起頭
來,看見德米安坐在前排長凳上,正回頭看我,他的眼睛明亮,若有深意,既嘲謔又嚴肅。他只短短望了我一眼,
我立即開始緊張地聽神父的講述,聽他講該隱和印記,一種新的認知從心底深處浮上:教說並不一定等同於事實,
我們能以另一種目光看待這個故事,甚至進行批判。
  這一刻後,德米安和我之間重新建起了一種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種心靈深處的歸屬感一旦產生,竟
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間中。不知道是他有意為之還是純屬偶然——我當時很信偶然——幾天之後,德米安忽然
調換了自己宗教課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記得,清晨時分,人頭攢動的小教室裡瀰漫著難聞的酸臭味,
我當時很喜歡聞德米安後頸的皂香)。又幾天後,他再次換了座位,徑直坐到我身邊,接下來的整整一個冬天和
春天,他都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上。
  此後的早課完全變了樣,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總是很期待早課的到來。有時,我們也會專心
聽神父講課,那時,只需身邊德米安的一個眼神,我就會注意到一個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時他若
是再投來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質疑。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不是好學生,上課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師和同學面前的行為都很彬彬有禮,我從未見
他做過同齡人常犯的傻事,他從不大笑或大聲閒談,老師也從來不責備他。然而他會悄悄地,有時通過耳語,更
多時候則是手勢和眨眼,讓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動中。這些思想有時非常古怪。
  譬如,他會告訴我他對哪些學生感興趣,會以何種方式研究他們。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瞭解。上課之前他
告訴我,」如果我用拇指對你做一個手勢,某甲和某乙就會轉頭看我們,某丙則會搔搔脖子「,等等。上課時,
常常在我毫無準備時,馬克斯會突然轉身,用拇指朝我做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勢,每到此時,我立刻去看那幾
個他提到的學生,果然,每次他們都像牽線木偶一樣做出了上述動作。我唆使馬克斯在老師身上試試這種把戲,
他卻不願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課時告訴德米安自己沒有預習功課,擔心神父會提問我,德米安卻幫了我。那堂
課上,神父想讓學生背一段教義,他那四處搜尋的目光落到了驚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過來,伸出一
根手指指著我,口中剛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渙散了,或突然緊張起來,推了推領結,轉而走向了德米
安,因為德米安緊緊盯著他,似乎有問題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卻令人驚訝地又轉過了身,咳嗽了一聲,叫起了另
一個學生。
  這一幕讓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識到,德米安其實經常跟我玩這個遊戲。一次走在路上,我驀然覺
得德米安正走在我身後,回頭一瞧,果然!
  「你能讓別人想你指定的內容嗎?」我問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冷靜客觀,以那種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說,「這是做不到的。如果連神父也這麼做的話,人就沒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讓別人想他指
定的內容,我對他也是一樣。然而我們可以仔細觀察某人,然後經常能猜出他們的想法或感覺,此時我們便能預
知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這個道理很簡單,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當然人們得不斷練習。打個比方說,蛾類
中有一種夜蛾,這一族的雌蛾數量遠遠低於雄蛾。蛾子和其他東西一樣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產卵。如果
你抓住了一隻這樣的雌夜蛾——科學家們已經做過多次這樣的試驗——到了夜裡,雄夜蛾會紛紛飛來,而且是飛
躍幾個小時的路程!幾個小時,你想想!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圓幾公里內出現了一隻雌蛾!研究者試圖解釋這
一現象,卻很難做到。或許和它們的嗅覺有關,就像好的獵犬能追蹤非常細微的蹤跡一樣。你明白嗎?自然界中
有很多類似現象,沒有人能解釋清楚。我卻認為,如果這種雌蛾不是那麼罕見,那麼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強大
的嗅覺能力。而之所以有這種本事,是因為它們經過了辛苦磨煉。不管是動物還是人,只要將所有的注意力和意
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這樣。你剛才說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認真去觀察一個人,你對他
的瞭解會超過他自己。」
  我差一點就說出了「讀心術」這個詞,再向他提起多年前克羅默的那段往事。然而我和他之間存在一種奇特
默契,我們絕口不提他多年前對我生活的重大干涉。彷彿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往事,或者,我們都覺得對方已經忘
記了那件事。有一兩次,我們走在街上時,甚至遇到了弗朗茨·克羅默,但我們沒有交換眼神,更沒有談起一句關
於他的事。
  「那麼這種意志是怎麼回事?」我問道,「你先前說,人沒有自由意志。然後又說,只要意志堅定,就能達
到目標。這樣是說不通的。如果無法駕馭自己的意志,那麼我也無法隨心所欲地用它來做任何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次我讓他好笑時,他都會這麼做。
  「很好,你問了問題!」他笑道,「人必須時時發問,時時質疑。不過這個道理很簡單。如果雄蛾將自己的
意志專注在星辰或其他事物上,當然不會有成果。然而,它根本沒有這樣做。它只嘗試那些對它有意義有價值的
事,那些它不可或缺的事。正因為這樣,它才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它獲得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奇蹟般的
第六感。我們人類當然有更大餘地,比起動物來,好處也更多。可是人類餘地比較小,無法超越自己。我可以胡
思亂想,想像自己一定要去北極等等,但只有願望真正發自內心,成為我的真心時,我才會有足夠強烈的意願去
實現它。一旦是這種情況,也就是說一旦你的心命令自己去嘗試,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以隨心驅使自己的意
識。比如說,我現在打算影響神父,讓他以後不戴眼鏡,這是行不通的。因為這只是戲言。可是去年秋天,我曾
經有一個強烈的意願,想調換自己在前排的座位,那件事就成功了。那次突然來了一個人——他的姓氏排在我前
面,但之前一直生病沒來——所以得有人給他讓出一個座位,於是我當然成了讓位的人,因為我的意志不會放過
這個眼前的機會。」
  「是的,」我說,「當時我也覺得很奇怪。從我們開始對彼此感興趣的那一刻起,你就離我越來越近。到底
是怎麼回事?開始時你並沒有直接坐到我身邊,而是在我前排坐了一段時間,是不是?為什麼會這樣?」
  「是這樣的:我當時想調位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坐,只知道想坐到後排。我的意願是坐到你身邊,但
自己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同時,你的意願也迎合了上來,幫助我。直到坐在你前面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願望
只達成了一半——我發現,我其實只是想和你坐在一起。」
  「可當時並沒有新人插班啊?」
  「沒有,我只是聽從自己的意願,直接坐到了你身邊。和我調換座位的那個男孩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同意
了。神父其實也知道我們換了座位——其實每次他見到我,心裡都很不舒服,其實他知道我叫德米安,屬
於』D『,不應該和』S『的學生坐在一處!然而這種不滿卻沒有進入他的意識層面,因為我的意志反對,我阻止
他這樣想。每次他覺得座位不太對勁時,就會看著我,開始思索,這位善良的先生。我的策略卻很簡單。每次我
只是死死盯著他的眼睛。大多數人都受不了這樣的目光。他們會緊張。如果你想從別人那裡得到什麼,就出其不
意地死死盯住他們的眼睛,如果他此時還不緊張,那你就只能放棄!這樣的人不會被你征服,絕對不會!但這樣
的情況很少。我只遇過一個讓我打退堂鼓的人。」
  「誰?』我立刻問道。
  他望著我,眼睛眯了起來,這是他思索時的表情。然後他移開目光,沒有回答我,雖然好奇心頓起,我也沒
法再重複這個問題。
  今天我相信,他當時說的那個人便是他的母親。在我的印象中,他們的關係非常密切,然而他卻很少提及母
親,從來不曾帶我去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母親的模樣。
  有時,我也想模仿德米安,將意志集中在某件事上,希望實現某個目標。當時我有很多迫在眉睫的願望。然
而我沒能成功。我不敢跟德米安談起這些事,也完全不能向德米安剖白自己的願望。他也沒有問過我。
  那段時間,我的宗教信仰開始有些動搖。由於德米安影響了我的思考,因此我對宗教的態度和一些同學不太
一樣,他們是完全不信宗教的。其中有些同學甚至還宣揚說,信仰上帝是可笑可鄙的事情,三位一體以及瑪利亞
的聖靈受孕故事簡直可笑,今天的人居然還兜售宗教,簡直是一種恥辱。我的想法卻完全不同。雖然我心中對宗
教也有疑問,但在整個童年,我真切地經歷了虔誠的生活,我父母過的生活便是這樣,因此我知道,信教既不是
可鄙也不是愚昧的事。相反,我對宗教依然抱著一種深切的敬畏感。然而德米安讓我養成了一種習慣,以更自由、
更個人、更輕鬆、更有想像力的方式去看待和闡釋故事和教義,至少,我樂意也喜歡跟從他教給我的那些闡釋方
法。當然某些看法對我而言還是太過怪異,比如該隱的故事。在一次堅信禮課程中,他提出的某個觀點甚至更大
膽,讓我大驚失色。老師講到了哥耳哥達,《聖經》中救世主的受難和死亡的故事從很早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幼年時,每逢耶穌受難節,父親會將這個故事唸給我們聽,聽完後,我總是全身心沉浸在這個悲壯瑰麗、蒼白詭
異卻又無比生動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馬尼園「和」各各他「中,一聽到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來自那個神
秘世界的陰鬱而強大的悲壯之光便淹沒了我,激起一絲神秘的顫慄感。直到今天,我依然認為,《神之時,乃為
最吉》是一切詩性和藝術表達的完美結晶。
  那節課結束後,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對我說:「辛克萊,這個我不太喜歡。你讀一遍這個故事,感覺一下它的
味道,有點淡。就說那兩個和耶穌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三個十字架並列立在小山上,該是多麼壯麗的景
象!幹嗎要用那種感傷的教化套路來講述這兩個低級強盜的故事呢!他是一個罪犯,天知道他犯下了什麼罪行,
現在居然被感化,痛哭流涕地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隻腳踏進墳墓的人,後悔還有什麼用,你說呢?這又是
一個典型的勸善故事,甜蜜虛偽,多愁善感,一心要勸人學好。如果是今天,讓你在兩個強盜中選擇一個做自己
的朋友,或考慮自己會更信賴哪一個,你肯定不會選那個哭哭啼啼、洗心革面的傢伙。你會選另一個,他才是個
有骨氣有個性的人。他鄙視轉變,在他的境況下,這種轉變只是偽善,他將自己的路走到了底,沒有在最後一刻
背棄一直支持他的魔鬼。他是個硬角色,而《聖經》中的硬角色一般都會早早夭折。或許他也是該隱的後裔。你
不覺得嗎?」
  我驚異莫名。我一度以為自己非常熟悉耶穌受難的故事,現在卻發現,自己對這個故事的瞭解多麼平庸,多
麼缺乏想像力。不過我還是認為德米安的觀點太激烈,幾乎推翻了我一直堅信的理念。不行,人不能質疑一切,
不能質疑所有人,更不能質疑最神聖的神。
  像往常一樣,我還沒開口,他就已經察覺了我的不滿。
  「我知道,」他有些洩氣,「這是古老的故事。不要這麼認真!不過你聽我說,在這樣的細節上,我們能清
楚看到這個宗教的缺陷。就是說,全能的神——締結舊約和新約的神——雖然無與倫比,卻並非那個他本欲傳達
給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貴、慈愛、美好、高深、感性,不錯!然而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內容。可人們把其他
這些都歸結為魔道。整個世界的另一半被隱瞞得密不透風。還有,他們一邊將上帝尊為萬物之父,一方面卻對性
愛——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談,甚至將其污衊為妖魔外道。我並不反對世人敬拜耶和華上帝,一點都不反
對。但我也認為,我們應該將一切都奉為神道,整個世界,而不是那個冠冕堂皇的偽世界!因此,我們除了走上
帝之道,同時還得走魔鬼之道。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或者,人可以創造出一個將魔鬼包容在內的上帝,在這
樣的上帝面前,人們不會對世上最理所當然的事視若無睹。」
  他一反平日的冷靜,竟變得有些激動,但很快又微笑了,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這番話恰恰觸動了我整個童年時代的疑團,我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在翻滾著這個疑團,卻從未向別人透
露過一句。德米安對上帝和魔鬼的觀點,對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
中的神話,我對那兩個世界或世界兩面的感觸——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來,我的問題其實是芸芸眾生的
問題,是關於生命和思考的本質問題,這一見識忽然如一團神聖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覺得,自己最私密的生
活和念頭原來是世間永恆理念長河中的一波,恐懼和敬畏感頓然襲來。這種認識在某種程度上固然令我寬慰,卻
不能讓我開心。這樣的認識太艱險,滋味苦澀,因為其中蕩漾著一種責任感,一種童真已逝的孤獨感。
  於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夥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談起了我自小以來對「兩個世界」的感受,德米
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贊成並附和他的。然而他從不會利用別人的弱點。他聽著我的訴說,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
全神貫注,並直直盯著我的眼睛,直到我難為情地避開,因為在他的目光中,我再次發現了那種動物般的奇特永
恆感,那種難以想像的老成。
  「我們下次再談這個問題。」他體貼地說,「看得出來,你無法表達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這樣的話,
就說明,你無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諸生活,這樣不好。只有我們付諸生活的思想才有價值。你也知道,所謂的
『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試過隱瞞那第二個世界,這和神父和老師的做法一樣。但你做不到!只要開
始了思考,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
  這番話深深觸動了我。
  「但是,」我幾乎是大聲喊出來,「世上畢竟還是有邪惡不軌的事情,這一點你也得承認!這些事情是違禁
的,我們只能放棄。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謀殺和很多罪惡之舉,就因為我知道存在這些事情,我就得成為其一員,
變成惡人嗎?」
  「這件事我們今天討論不出個所以然,」馬克斯安慰我,「當然,沒人讓你去殺人,或姦殺少女。你還不夠
成熟,無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義。你已觸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還會接觸到更多!比如現
在,一年以來,你的心中藏著一種慾望,這種慾望比所有念頭都強烈,是『禁忌,的慾望。然而希臘人和某些民
族卻視這種慾望為神性,對其頂禮膜拜。因此世上沒有永遠的』禁忌『,它總是在流變。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
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將她領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則不同,今天亦然。因
此每個人都得發掘出屬於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為犯了禁忌而成了流
氓。反過來也是一樣——其實這只是一個懶惰的問題。懶得思考和評判自己的人會順應世俗的禁忌法則。他活得
輕鬆。而有些人的戒律卻來自心中,在他們看來,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棄的事在他們眼
中卻是不乏合理之處。每個人都得為自己而活。」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說了太多,停了下來。即便在那時,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雖然他已習慣
不假思索地談天說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無法忍受「以談話為目的」的談話。和我在-起時,他除了對我感
興趣,還覺得這種交往很有趣,那正是暢所欲言的巨大樂趣,或簡言之,一種莊嚴之外的樂趣。
  寫到「莊嚴之外」這個詞時,我的腦中忽然又浮現了另一幕場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時代最刻骨銘心的
共同經歷。
  我們受堅信禮的日子漸漸臨近,最後幾節課講聖餐。神父很看重這一節,講得很賣力,課程似乎有一種莊嚴
感。然而恰恰是最後這幾節課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著別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為人。堅信禮近在眼前,這
場儀式會莊嚴地將我們納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卻無法擺脫這樣一個念頭:對我而言,為期半年的宗教課程
的價值並非體現在我們學到的知識中,而是和德米安的親密相處以及他對我的影響。此時我的願望並非加入教堂,
而是加入另一種集體——尊崇思想和個性的集體,這樣的人群必定是存於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
使。
  我試圖遏制這種念頭,無論如何,我應該帶著一絲尊嚴來經歷堅信儀式,而懷揣著那樣的念頭,我根本無法
做到這一點。然而無論如何努力,那種想法還是揮之不去,漸漸地,它和關於宗教儀式的念頭交織在了一起,我
決定以一種與他人不同的方式來體驗這一儀式——將其視為接納我進入思想世界的儀式,是德米安讓我領略了這
個世界。
  某一日,我又在和德米安激烈爭辯。那是在教義課之前,德米安閉口不言,對我的話不感興趣,或許我的言
論過於早熟,有些矯揉造作。
  「我們講得太多,」他帶著一種陌生的嚴肅說,「聰明話沒有任何價值,只能讓人遠離自己的內心。而遠離
自己是一種罪過。人必須像烏龜一樣,能完全蜷進自己的內心世界。」
  說完這番話,我們剛好走進了教室。開始上課了,我儘量專心聽課,德米安也不騷擾我。過了片刻,我忽然
感到他的座位有些異常,那是一種類似空蕩或冰冷的感覺,彷彿座位突然空了。這個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我忍
不住轉過了頭。
  我的朋友正筆直坐在那裡,態度認真,一如平常。然而他的樣子看上去還是和平時不太一樣,他的身體中散
發著一種東西,某種我所不知的事物正縈繞著他。我以為他閉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但那雙眼睛沒
有在注視,沒有看的動作,而是呆滯的,它們看的是體內或遙遠的什麼。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
嘴彷彿是木刻石雕的作品。他的面容蒼白,簡直有些慘白,彷彿石頭,全身最生動的是那簇褐色的頭髮。他的雙
手放在面前的長椅上,像物品一樣蒼白而毫無動靜,但卻並非沒有生機,那雙手就像一層包裹在不可見的強勁生
命之外的堅實外殼。
  這一幕讓我不禁顫抖起來。他死了!我心裡想著,幾乎要脫口大喊。但我知道,他並沒有死。我死死盯住他
的臉,盯著那張石頭一樣的蒼白面具,我感覺到,這就是德米安!平時的德米安,與我同行,和我交談的那個人,
只是德米安的一半,這個德米安會偶爾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讓自己合群,為了取悅旁人而加人我們。而真正德米
安卻正是這個樣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動物和石塑,美麗而冰冷,死寂,卻又充滿不為人知、難以名狀的生
命力。而他身邊縈繞的是一種寧靜的空虛,是蒼穹和星辰之長空,是孤獨的死亡!
  恐懼中,我感到,他已經完全進入了自身中。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孤獨,我不是他的一分子,無法觸及他,
天涯海角也沒有他離我的距離那般遙遠。
  然而我無法理解的是,除我之外竟沒有任何一人看到這一幕!他們應該投來目光,抬起頭來!然而沒有人注
意。他宛如畫中人一樣坐著,而在我的感覺中,他彷彿端坐在神龕中,一隻蒼蠅停在他的額頭上,而後緩緩沿著
鼻子和嘴唇爬下來——他紋絲不動。
  他神遊到了哪裡?他在想什麼,感受什麼?他身在天堂,還是地獄?
  我沒法開口問他。課程快結束時,我看見他又恢復了生氣和呼吸,我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此時他一如平日。
他從哪裡來?他去了哪裡?德米安看起來很累。臉上又恢復了些顏色,雙手也在動,然而那頭褐髮彷彿失去了光
澤,就像疲憊了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中,我開始在自己的臥室中嘗試一種新練習:筆直坐在椅子上,目光僵直,全身一動不動,看
自己能堅持多久,這樣做時有何種感覺。這個練習讓我疲憊至極,而且眼皮癢得鑽心。
  不久後,我們迎來了堅信禮,這一儀式並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深刻的回憶。
  一切都變了。我的童年已成廢墟。父母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層尷尬。姊妹們和我已變得非常疏遠。一種豁然醒
悟的感受讓我所熟識的那些情感和樂趣都變得了無生趣,我聞不到花園的芬芳,對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
堆廉價待售的舊貨圍繞著我,乏味無趣,書變成了紙,音樂則是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樹,樹葉從它身邊飄落,
但它毫無知覺,雨水從它一旁滴落,還有太陽和嚴寒,生命已緩緩縮進了它內部最私密幽深之處。它沒有死,它
在等待。
  父母決定讓我在假期之後去讀另一所學校,這樣我將初次離開家庭。母親有時待我溫柔異常,似乎是提前向
我告別,她使盡解數想讓我學會愛,學會思鄉,學會不遺忘。德米安已出門旅行。我成了孤身一人。

4 節  貝雅特裡斯

  暑期末,我坐車來到了 St.城,走前再也沒見過德米安。我的父母陪著我出行,小心翼翼地將我託付給了一
所男生宿舍,管理者是一位高級中學的教師。如果他們當時知道這個安排會讓我走到何種境地,一定會目瞪口呆。

  我依然在思考,自己今後是成為一個孝子,本分的公民,還是我的秉性另有所安排?我的最後一次嘗試——
在父親支持的家庭和精神中幸福生活——持續了很久,其間幾乎成功,最後竟還是失敗了。
  堅信禮之後的假期中,我心中生出了一股奇特的空虛和孤獨感(此後我還會經常嘗到這種空虛和乏味!),
那種感覺久久不退。我絲毫不為即將背井離鄉而痛苦,因為無法痛苦,我甚至感到羞愧,姊妹們莫名其妙地流淚,
我卻不能。我為自己感到震驚。從前的我是個性格善良、多愁善感的孩子,而現在的我已面目全非,對外部世界
抱著完全無所謂的態度,每天只專注於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聆聽自己體內風暴的秘密咆哮,那是叛逆的、黑色
的風暴。在家中的最後半年,我的個頭竄得很高,我正在迅速發育,體格清瘦,懵懂地望著世界。男孩的稚氣已
完全棄我而去,我心知別人不會愛這樣的我,因此也絲毫不愛自己。我常常思念馬克斯·德米安,但有時也會恨他,
是他造成了我生命的貧瘠,而這種貧瘠在我眼中無異於一場醜陋的疾病。
  初時,我在學校並不受歡迎,也不引人注目,其他人開始時嘲笑我,後來便不理睬我,覺得我膽小怕事,性
格孤僻。我卻喜歡自己這樣的形象,索性變本加厲地獨來獨往,在外人眼裡是瀟灑至極的玩世不恭,然而我私下
卻常常被突如其來的悲傷和絕望情緒淹沒。在學校中,我一直沉浸在從前的知識積澱中,新班級和我從前的班很
不一樣,我漸漸習慣了輕視同齡人,覺得他們是無知的孩子。
  一年多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其間幾次放假回鄉,並沒有不一樣的感覺。我還是更願意離開。
  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我已習慣了每天風雨無阻地散一小會兒步,思考一些問題,散步令我獲得了一種快感,
一種飽含憂鬱,厭世和厭己情緒的快感。某天傍晚,我在濕濛濛的暮靄中散步到市郊,某公園的寬闊林蔭道彷彿
一處與世隔絕之地,引誘著我走過去,路上覆滿了落葉,我帶著一種陰暗的快樂踩踏著這些落葉,一股濕澀的味
道飄來,遠方的樹叢慢慢從濃霧中掙脫出來,幽靈一樣巨大而陰森。
  走到林蔭道的盡頭,我猶豫著站住了,望著黑黝黝的樹葉,貪婪地呼吸著腐朽和死亡的潮濕芬芳,我心中的
某種東西在回應和招引著這種味道。哦,生命的味道卻多麼平淡!
  這時,從旁邊的小徑中走來了一個人,大衣隨風擺動,我正想往前走,那人卻喚了我一聲。
  「你好,辛克萊!」
  那人走過來,是阿爾豐斯·貝克,我們學校裡年紀最大的學生。我很喜歡他,除了他對我像對其他小孩子一樣,
總是連嘲帶諷,倚老賣老,我對他沒什麼不滿。他長得粗粗壯壯,連宿舍的管理老師都聽他的話,而且他還是很
多高中傳奇故事的主角。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以一種居高臨下的長者姿態慇勤地問我,「那,讓我猜猜,你在作詩?」
  「我沒這種興趣。」我有些粗魯地頂了回去。
  他大笑著,和我一同走,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我早已不習慣這種談話方式。
  「你不用擔心,辛克萊,我是明白人。在傍晚的霧中散步,懷著秋天的愁思,人自然會想作詩,我明白。描
寫枯萎的大自然,描寫少年時代的風逝,就像自然的枯萎一樣。想想海涅吧。」
  「我沒這麼多愁善感。』我反感道。
  「嗯,就算是吧!可我覺得,在這種天氣,人應該找一個寂靜的地方,喝喝酒什麼的。你跟我一起來嗎?我
正好是一個人——還是你不願意?我不是要教你學壞,親愛的,如果你想做乖孩子的話。」
  片刻之後,我們已坐在市郊的一個酒肆裡,喝味道可疑的酒,舉著大酒杯亂碰。剛開始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畢竟是全新的體驗。漸漸的,由於不習慣酒的味道,我便開始拚命講話。彷彿心中推開了一面窗戶,整個世界跨
了進來——有多麼久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談起自己的心!我開始胡編亂造,隆重推出的當然是該隱和亞伯的故
事!
  貝克饒有興趣地聽我講話——終於有了一個能被我灌輸什麼的人!他拍著我的肩膀,稱我是個好漢。長久蓄
積的說話慾望終於得到了痛快的滿足,我得到了承認,在一個年長的人面前賣弄了見識!他誇我是個天才壞蛋時,
我的心中彷彿注入了一杯甜蜜的烈酒。世界煥發出新的色彩,我的思緒如泉奔湧,精神和火焰燃烤著我。我們談
起了老師和同學,彼此一拍即合。我們談到了希臘人和異教,貝克一個勁兒地想知道我的戀愛史,而我卻無以回
答。沒有經歷,就沒有發言。而我心裡雖然翻騰著各種感受,虛構和幻想,卻連藉著酒勁也不敢向人吐露。貝克
對女孩子的瞭解遠勝於我,於是我興奮地聽他胡侃。他講的內容簡直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卻又似乎順理成章。
貝克大約十八歲,卻已有情場經歷。他認為,有人覺得女孩子們只愛漂亮,只愛聽慇勤話,這話雖然說得很好,
卻不對。女人其實很能幹,很聰明。比如說開文具店的雅各特夫人就不錯,不過她櫃檯後面發生的事情,可不能
說給別人知道。
  我心醉神迷地坐著。當然,我並不愛雅各特夫人,然而,這種事情依然令我大開眼界。這種消遣——至少是
比我年紀大的人的消遣——我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它們的感覺不對勁,比我想像的愛情低俗平庸得多——然而那
就是現實,是生活和冒險,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有了體驗,而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的談話漸漸冷下來,遺失了什麼。我不再是那個天才小少年,卻變成了一個普通男孩,聆聽一個男人的
話。然而即便是這樣——和我多月來的生活相比——我也覺得愉悅,幸福。更何況,我漸漸意識到,這些都是禁
忌,絕對的禁忌,不管是坐酒肆,還是我們談論的內容。至少我從中嘗到了精神和叛逆的意味。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夜晚。涼爽潮濕的夜裡,我們沿著昏暗的街燈往回走,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那種感覺並
不美好,很痛苦,卻非常刺激,有甜蜜、逆反和放蕩的意味,那就是生命和精神。貝克毫不留情地數落我不懂事,
但還是對我表示關心,半扶半攙地帶我回了學校,將我從一扇打開的窗戶中偷偷推了進去。
  我人事不省地小睡了半晌,然後痛苦地醒來,腦袋開始冷靜,這時,一種瘋狂的痛苦攫住了我。我從床上坐
起來,身上還穿著白天的襯衫,衣服和鞋子扔得滿地,散發著煙草和嘔吐物的味道,在頭疼,噁心和劇烈的渴意
中,我的心中忽然浮現了一幅長久未見的畫面。我看見了故鄉和家園,父母,姊妹們和花園,看見我那寧靜可親
的臥室,看見了學校和集市,看見了德米安和堅信禮課。這些畫面無一不明豔照人,流光溢彩,奇妙,神聖而純
淨,而這一切,此刻我意識到,這些在昨天甚至幾個小時前還屬於我、等候我的內容,在這個該死的沉淪時刻,
已離我遠去,推開了我,鄙夷地審視著我!自幸福的童年開始,我從父母那裡感受到的一切愛意和熱忱,母親的
每一個吻,每一次聖誕,在家時的每一個虔誠明亮的週日早晨,花園中的每一朵花——都已被蹂躪,被我踐踏!
如果此時有警察前來,捆住我,將我這個廢物和瀆神者帶到十字架前,我肯定會同意,甘心跟他走,並覺得心服
口服。
  這就是我的內心本色!我放浪不羈,厭倦世界!我內心倨傲,追隨德米安的思想!這就是我的面目:廢物,
下流胚,醉醺醺,髒兮兮,令人作嘔,庸俗不堪,我是一頭醜陋的畜生,被可怕的慾望驅趕不休!我就是這樣的
人,我生於純潔、華麗、嬌美的花園,曾經熱愛巴赫和美麗的詩歌!我厭惡又憤怒地聽見自己在大笑,那是酒鬼
的笑法,歇斯底里,斷斷續續,愚蠢而無聊。這就是我!
  然而即便如此,這種痛苦對我幾乎算得上是享受。我盲目麻木地憋屈了太久,心沉默了太久,一直坐在冷板
凳上,即便是這種自我譴責、這種恐懼,這種可怕的感覺,心也願意接受。畢竟那是感覺,有火焰進發,心在顫
抖!在苦楚中,我竟莫名有解脫和希望的感覺。
  在外人看來,我墮落得很快。有了第一次大醉,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們學校裡的學生喜歡在酒肆裡胡鬧,
我是參與者中年紀最小的孩子之一,很快,我就從小跟班升級成了首領和明星,成了一個臭名昭著的酒肆常客。
我再次完全墮入了黑暗世界,墮入了魔鬼之手,然而在這個世界中,我是傑出的人物。
  同時我卻依然悲哀。我過著自我毀滅的放蕩生活,夥伴們以我為首領,稱我為好漢,覺得我是一個膽大妄為、
風趣幽默的男孩,我的心靈卻滿含恐懼和憂慮。我依然記得,某個週日上午,我從酒肆裡出來,在街道上看見孩
子們在玩耍,他們頭髮齊整,穿著週日的服裝,陽光而快樂,那一刻,我竟落了淚。每次坐在低級酒肆髒兮兮的
桌邊,就著啤酒談笑風生,以各種荒唐不經的俏皮話逗引或嚇唬我那班朋友時,我的心底卻對那些被我嘲弄的事
物充滿敬畏,內心深處,我已痛哭流涕地跪在靈魂和往日面前,跪在母親和上帝面前。
  我和夥伴們貌合神離,在他們身邊依然孤單,因此更痛苦,然而這是有原因的。我是酒肆中的英雄,是譁眾
取寵的小丑,我對教師、學校、父母和教堂的言論顯得聰明大膽——我能聽別人講下流笑話,自己甚至也能講一
段——然而我的夥伴們去找女孩兒時,我從不跟著一起去,雖然我在胡侃時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情場老手,其實卻
是獨身一人,對愛情充滿渴望,一種無望的渴望。沒有人比我更脆弱,更害羞。看見面前走來年輕的端莊女孩,
如此秀麗整潔,明豔文雅,我只在心中把她們看成奇妙而純潔的夢影,在她們那無與倫比的高貴純潔面前,我只
得自慚形穢。有段時間,我甚至不敢光顧雅各特夫人的文具店,因為每次看見她都會臉紅,想起阿爾豐斯·貝克說
過的那番話。
  在新的交際圈中,我越覺得孤苦陌路,就越離不開他們。我真的不記得,酩酊大醉和大肆吹噓是否曾有一次
令我快樂,我自始至終也沒有習慣喝酒,每次醉後都狼狽不堪。這一切都非我所願。我做自己不情願的事,是因
為完全不知如何面對自己。我恐懼長久的孤獨,害怕心緒的各種細微、羞澀和熱切的波動,害怕那常常泛起的愛
的柔情。
  我最缺少的是一個朋友。我很欣賞的同學有兩三個,但他們都是好孩子,而我的惡名早已遠颺在外。他們總
是避開我。在眾人眼中,我是無可救藥的浪子,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老師們都知道我的行徑,我經常遭到嚴厲
懲罰,大家都期待我某一天被學校開除。我知道自己早就不再是好學生,只知逃避現實,矇混度日,雖然心裡也
明白長此以往是不行的。
  上帝有無數讓我們陷於孤獨並找到自己的方式。那時,上帝便領我走了這樣一條路。那彷彿是一個噩夢。在
污跡穢物、破碎的酒杯和胡言亂語間揮霍的夜晚,我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一個心懷魔障的做夢者,我心神不寧,
痛苦不堪地攀爬在一條骯髒的路上。
  在尋找公主的征途上,勇士有時會不幸身陷污穢不堪的後巷。我當時的感受就是這樣。這種方式並不高明,
但我卻借此滿足於孤獨,在童年和我之間豎起了一道緊閉的伊甸園之門,門外駐守著光芒四射、窮凶極惡的守衛。
那是一個開端,對自己的思念正漸漸甦醒。
  由於學校老師不斷去信警示,父親某天竟首次來到了 st.城,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嚇得我魂飛魄散。那年冬
末,他又來了,而這次我態度很強硬,無動於衷,聽他責罵哀求,任他用母親來讓我動容。最後他終於勃然大怒
道,如果我不改過自新,他便聽任學校苛責羞辱我,將我逐出,然後把我送到少年管教所。隨他的便吧!那次他
離開時,我很同情他,他毫無計策,找不到和我交流的路,有些時候,我竟覺得他是罪有應得。
  不管以後會變成怎樣,我都無所謂。我採用的方式既奇特又愚蠢,天天泡在酒肆裡,自吹自擂,以此與世界
為敵,這就是我的抗爭形式。我作踐自己,有時我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如果世界無法讓我這樣的人派上用場,無
法為我們找到位置,指派給我們更好的任務,那麼我這樣的人只能作踐自己。損失就讓世界去承擔吧!
  那年的聖誕過得很不愉快。母親再見到我時,大吃一驚。我又長高了,灰白瘦削的臉龐顯得頹廢,面容憔悴,
眼眶浮腫。我已長出了第一茬鬍髯,那段時間剛開始戴眼鏡,這些令我在她眼中更顯陌生。姊妹們有些忸怩,吃
吃笑我。這些我都不喜歡。和父親在他書房裡的談話讓人不快,和親友們見面打招呼讓人不快,聖誕夜更讓人不
快。自我出世以來,聖誕一直是我家中最隆重的日子,聖誕夜充滿莊重、愛意和感恩,是我與父母之間愛的更新。
然而那年的聖誕卻沉重壓抑,氣氛尷尬。父親照例念了一段牧羊人福音,「他們處處牧養他們的羊群」。姊妹們
也像往日一樣,容光煥發地站在禮物桌前,然而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毫無喜色,神態蒼老苦悶,母親則很悲傷,一
切都顯得尷尬忸怩——禮物和祝福,福音和聖誕樹。薑餅的味道芬芳,無數美好回憶從那味道中汩汩流出。聖誕
樹也芬芳四溢,講述著不再來的往事。我度日如年,巴不得夜晚立刻到來,假期轉眼結束。
  整個冬天便這樣過去了。不久之前,學校的教務部門剛嚴厲警告我,威脅要開除我,讓我及早好自為之。
  馬克斯·德米安尤其讓我惱怒。我一直沒再見過他。剛到 St.城上學時,我還給他寫過兩封信,但沒有收到回
音,因此放假回家後我也沒有去找他。

  翌年初春,草木漸綠,在我秋天散步遇見阿爾豐斯·貝克的那個公園中,我遇到了一個女孩。那日我獨自散步,
一邊胡思亂想,憂心忡忡,因為身體狀況不太好,而且總是缺錢,問同學借了錢,還得編造一些名目向家裡要錢,
此外,我還在很多小店賒了煙酒。這些算不上是深切的憂慮——如果我很快被學校開除,然後投水自盡,或被送
進管教所,這些小事也就不足為道了——然而這些終究還是我生命中避不開的瑣事,讓我心煩。
  初春的那一日,我在公園中邂逅了一位令我一見鍾情的年輕女孩。她身材高挑苗條,著裝優雅,長著一張男
孩氣的聰明臉蛋。我立刻喜歡上了她,她屬於我中意的類型,很快她就進駐了我的幻想。女孩應該不比我大多少,
但看起來比我成熟得多,外表文雅得體,幾乎已是位年輕淑女,但臉上依然帶著一絲傲慢和孩子氣,這一點尤其
讓我心動。
  我從未和自己喜歡的女孩搭訕過,這一個也不行。然而這位女孩給我的印象比以前任何一個都強烈,而這段
愛戀對我的人生產生了巨大影響。
  忽然之間,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意象,一個高貴的意象——啊,我從來沒有產生如此深沉激烈的對敬畏愛
慕的渴望。我把她叫做「貝雅特裡斯」,雖然沒有讀過但丁的作品,但我看過一幅英國油畫作品,還保存了一幅
仿製品。畫中是一個英國前拉斐爾畫風的女孩形象,手腳修長,體格纖細,頭部細長,雙手和容貌都超凡脫俗。
我喜歡的那位年輕美麗的女孩並不很像畫中人,雖然她也有我喜歡的纖細和稚氣,面容有出塵脫凡的靈性。
  我和貝雅特裡斯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那時她對我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她將自己的形象置於我前,向我打開
了一方聖地,讓我成了神殿中的祈禱者。一夜之間,我已遠離了酗酒和夜遊的惡習,重歸孤獨,找回了讀書和散
步的樂趣。
  突然的轉變令我飽受嘲諷。然而我已有了愛慕崇敬的對象,有了新的理想,生活又充滿了希望和神秘瑰麗的
朦朧,這些令我對嘲諷無動於衷。我重又找回了自己,雖然這個自己只是愛慕對象的奴僕而已。
  每當想起那段時光,我都有些感動。我又一次拚命想在一段千瘡百孔的生命上建起一個「光明世界」來,又
一次,我滿心只有一個渴望:消除心中的陰暗邪惡,完全駐留在光明中,跪在上帝前。然而,這一當前的「光明
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只是我自己的虛構,那並不是向母親懷抱、向安全感的回歸,而是一種我自己創造、索求的
職責感,其中有責任感和自我約束的內容。我一直因自己的性意識而苦悶,永遠在逃避,然而在這種神聖的火光
中,性昇華成了精神和虔誠。從此,我的生活中不再有陰暗醜陋,不再有長吁短嘆的夜晚,我不再為色情畫心跳
加速,不再站在違禁的門口偷聽,不再心思不軌。我搭起了供奉貝雅特裡斯像的聖壇,獻身於她的同時,我也將
自己獻身給了心靈和神靈。我將自己那段沉迷於黑暗的往日變成祭品,奉獻給了光明的力量。我的目的不再是情
慾,而是純潔,不是幸福,而是美麗和性靈。
  對貝雅特裡斯的愛慕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還是一個早熟的憤世嫉俗者,今天的我已成了聖殿的奴
僕,一心想做聖人。我不但戒除了放蕩的惡習,還渴望改變一切,將純淨、高雅和尊嚴帶進一切事物中,包括飲
食,語言和衣裝。我變得嚴肅莊重,衣著正派,連走路的步伐都緩慢莊重了。旁人看來或許很怪異,然而在我心
中,這是侍奉上帝的職責。
  通過這些練習,我試圖為自己新的生活態度找到一種表達,其中有一項練習對我尤其重要。我開始畫畫。一
個起因是我手頭的那幅英國貝雅特裡斯像和那個女孩不夠相似。我想將她畫出來,送給自己。我心懷全新的快樂
和希望,在自己住的小房間中蒐集來漂亮的畫紙、顏料和畫筆,備好畫板、玻璃、瓷碗和鉛筆。我還買了小管裝
的美麗丹配拉顏料,這種顏料我尤其喜歡。裡面有一種濃烈的鉻綠色,那抹綠色第一次在小白碟上閃耀生輝的樣
子,現在依然歷歷在目。
  剛開始畫時,我小心翼翼。畫臉很不容易,我先從別的部位開始。我畫裝飾品,花朵和虛擬的小風景,小教
堂的一棵樹,一條長著柏樹的羅馬橋。有時,我竟在這種遊戲般的工作中迷失了自己,快樂得像一個玩顏料盒的
孩子。最後,我終於開始畫貝雅特裡斯。
  有幾幅完全失敗,被我扔掉。我越在腦中想像當日在街上相遇時她的面容,就越畫不成功。最後我只好放棄,
轉而畫一張陌生的臉,我任由想像帶著我走,那是隨興所至的想像,從顏料和畫筆下自然生出。畫出來的是一張
夢中的面孔,我比較滿意。於是我繼續嘗試下去,畫出的圖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相似,雖然離現實依然遙遠。
  我漸漸習慣了拿著畫筆,夢遊般地描畫線條,填補色塊,這些形象並無原型,它們來自遊戲般的摸索,來自
潛意識。某一天,我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終於畫成了一張臉,這張臉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強烈地向我訴說著
什麼。這張臉並不屬於那個女孩,以我的水平,要畫出她的樣子實在為時過早。這張臉很不一樣,是虛幻的,卻
並不因此而索然無味。它看起來既像男孩,又像女孩,頭髮不是那位美麗姑娘的淺金色,而是略微發紅的褐色,
下巴堅毅有力,嘴唇卻紅豔欲滴,整張臉顯得有些僵硬,彷彿一張面具,卻令人難忘,充滿神秘的活力。
  完成的畫帶給我一種奇特的感受。像一幅神像,又像一個神聖的面具,亦男亦女,沒有歲月痕跡,意志強烈,
卻又如夢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這張臉似乎要向我訴說什麼,它屬於我,它在呼喚著我。這張臉依稀有
某人的痕跡,但我不記得是誰。
  在那段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幅畫,它分享著我的生活。我把畫藏在某個抽屜裡,不希望任何人發
現並借此嘲笑我。而每當獨自在屋中時,我總會拿出畫來,與它交流。傍晚時,我便用別針將畫別在床上方的檯
布上,正對著我,我久久望著畫,直至沉沉睡去,而第二天早上,我一睜眼看見的便是它。
  恰恰是在那段時間,我又開始做各式各樣的夢,就像童年那樣。我彷彿很多年都沒夢過。現在,那些夢又回
來了,無數新的景象,其中常常出現那幅畫,畫在夢中獲得了生命,與我對話,向我示好或示威,有時甚至會向
我做鬼臉,有時它美不勝收,和諧而高貴。
  一日早晨,我從那些夢中醒來後,突然認出了畫中人。那幅畫像老朋友一樣望著我,似乎在喚著我的名字。
它似乎認識我,就像母親一樣,她一直在呼喚我。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我凝視那幅畫,望著那簇濃密的褐髮,
那女性化的嘴,那散發著奇特光芒的堅毅額頭(畫幹了以後,自己現出了那道光芒),漸漸地,我認出、找回,
領會了那張臉。
  我從床上跳起來,站到畫前,細細打量,正對著那雙瞪視的綠眼睛,右邊的眼睛比左邊畫得高了一些。忽然,
右邊的眼睛眨動了一下,輕輕的,卻很明顯,在這一眨眼的瞬間,我認出了那幅畫……
  我怎麼會花了這麼久才醒悟呢?那是德米安的臉。
  後來,我經常將那幅畫和現實中德米安的面容作比較。雖然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兩張臉並不一樣。
  可那還是德米安。
  某個春夏之交的傍晚,太陽斜斜滑進屋中,紅光穿透了朝西開的窗戶。屋子裡一片昏暗。那天我忽然心血來
潮,將那幅貝雅特裡斯或德米安的肖像放在窗檯上,夕陽的餘暉穿透畫像照射進來,那張臉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
而那對眼眶紅紅的眼睛,那額頭上的光芒和鮮紅的嘴唇,彷彿在畫面上熱烈地燃燒起來。
  我坐在畫前良久,那火光滅了之後也沒動彈。漸漸地,我的心中出現了一種感覺:那畫既不是貝雅特裡斯也
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雖然畫中人並不像我——我覺得也沒必要像——但那正是我生活的內容,是我的內
心,我的命運或我的魔障。如果我有一個朋友,或者如果我有一個愛人,他們應該就是畫中人的模樣。我的生命
和死亡也會如此,這就是我命運的鐘聲和旋律。
  那幾週我正在讀一本書,那本書給我的印象比之前任何一部都更強烈。在那以後,很少有書能激起我的這種
感受,除了尼采。那是一部諾瓦利斯作品集,裡面收錄了一些書信和格言,其中很多我讀不明白,卻莫名其妙地
被其深深吸引,為之動容。那天,我突然記起了書中的一句格言。我用筆將那句話寫在了畫的下方:「命運和性
情是一種概念的兩個名字。」直到那一刻,我才懂了這句話的深意。
  我常遇見被我暗自稱為貝雅特裡斯的女孩。每遇見她,我就全身癱軟,卻也有一種淡淡的滿足感和預感:你
我是連在一起的,但那並非你,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運的一部分。
  我對馬克斯·德米安的渴望再度變得強烈。幾年來,我失去了他的音信。
  放假期間,我只見過他一次。我在回憶中刻意不提那次短暫的會面,我知道那是由於自己的羞恥和自負。但
我必須重溫那一日。
  假期中的某日,我在故鄉溜躂,由於經常出入酒館,我趾高氣昂,臉上卻又透著疲憊,走在路上,我正在打
量那些蒼老,呆板而低賤的市井面孔,此時,德米安驀地出現在我面前。瞥見他,我竟抽搐了一下。在那電光火
石般的一秒,我不由想起了弗朗茨·克羅默。我多麼希望德米安已經忘記了那段往事啊!在他的面前,我總有一種
難受的歉疚感——雖然只是一段傻乎乎的童年往事,但依然會讓我歉疚……
  他似乎在等我跟他打招呼,見我一直不動聲色,便伸出手來。又感受到了他的手勁!結實、溫暖卻又冷靜、
堅毅!
  他認真地凝視著我的臉,說:「你長高了,辛克萊。」而在我看來,他似乎一點都沒有變,依然既老成又青
春。
  他隨我一同走,我們一起散步,東拉西扯地聊天,對從前的事隻字不提。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給他寫過好幾封
信,卻沒有收到回信。啊,多希望他已經忘了這事,那些愚蠢的書信!他也沒有提到信!
  那時我心中還沒有貝雅特裡斯和畫像,依然過著荒誕不經的生活。走到市郊,我邀請他跟我一起去酒館。他
同意了。我炫耀般地點了一瓶酒,倒入杯中,和他碰杯,特意在他面前表現出一副久經酒場的大學生樣,一口飲
盡了第一杯酒。
  「你常來酒館?」他問我。
  「嗯,」我懶懶地答道,「不然還能做什麼?畢竟這是最有趣的營生。」
  「你這樣認為?也有可能。這裡面有些很吸引人的東西——陶醉,酒神般的大醉!但我認為,大多數整日泡
酒館的人已經失去了這種樂趣。我覺得,泡酒館恰恰是最粗俗的行為。是啊,良辰美景,伴著燭光,喝到爛醉如
泥!可是天天如此,一杯又一杯,難道這就是真實的生活嗎?你能想像天天耗在酒館裡的浮士德嗎?」
  我喝了一口酒,滿懷敵意地望著他。
  「是啊,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浮士德。」我冷淡道。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然後他又笑了,依然是從前的那種活潑而深沉的方式。
  「嗯,幹嗎要為這個爭吵呢?不管怎樣,酒鬼和浪子的人生應該比老實本分的市民有趣得多。而且我還讀過,
浪子的生命是通向神秘主義的最佳途徑。有很多這樣的人,比如聖人奧古斯丁就成了預言家。他在前半生可是享
樂派的花花公子。」
  我很懷疑,不想再受他擺佈,於是不屑一顧地說:「是,人各有所愛!老實說,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成為預言
家什麼的。」
  德米安微眯著眼睛,深深看著我,眼神似乎洞察了一切。
  「親愛的辛克萊,」他緩緩道,「我不是故意要說一些讓你不開心的話。而且,我們兩人都不知道,你到底
是出於什麼目的才這樣酗酒。但你的內心卻知道,它支配著你的人生。知道這一點就好了:我們心中有這樣一個
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願,一切都做得比我們更好。抱歉,我得回家了。」
  我們淡淡告別。我悶悶不樂地坐在酒館中,喝光了那瓶酒,準備離開時,發現德米安已經付了錢。這讓我更
生氣。
  這件小事再次佔據了我的思想。我無法忘記德米安,他在市郊酒館裡說的那番話總是不斷浮現,歷歷在耳,
清晰得出奇。「知道這一點就好了:我們心中有這樣一個人,他無所不知!」
  我望著掛在窗邊的那幅畫,畫的顏色褪得厲害。然而那雙眼睛依然在閃著光。那是德米安的眼神。或是我內
心的那個人。那個無所不知的人。
  我多麼渴望德米安啊!我對他一無所知,他遠遠超出了我能觸及的範圍。我只知道,他或許正在某地上大學,
高中畢業後,他的母親已搬出了我們的城市。
  我在腦中搜尋所有關於馬克斯·德米安的回憶,一直追溯到克羅默的那段往事。那時他所說過的話一一浮上心
頭,而那些話對我依然有意義,觸動了我當下的處境!在這次不愉快的會面中,他所說的關於浪子和聖人的話,
忽地照亮了我的心。我的處境不就是這樣麼?我不正是一直沉淪在酒精和污穢中,麻木而迷惘,直到一種新的生
命力喚起了我心中的另一面,激起了我對純淨和聖潔的神往。
  我繼續沉溺在回憶中,天早已黑了,外面下著雨。我的記憶裡也有雨聲,我想起了當年,在那棵栗樹之下,
他追問我和克羅默的故事,挖掘我的秘密。一段回憶勾連著另一段——上學路上的談話,堅信禮課程。最後,我
想起了和德米安的第一次會面。那是怎樣的情景呢?我一時竟沒有想起,於是我慢慢搜尋,潛到記憶的最深處。
啊,想起來了!我們站在我家門口,他剛給我講了自己對該隱的理解。後來他提到了我家門上那枚古老殘敗的徽
章,徽章鐫刻在下窄上寬的拱頂石上。
  那晚,我夢見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德米安將徽章拿在手中,徽章的形狀不斷改變,忽地微小頹敗,忽地龐
大逼人,色彩繽紛,然而德米安告訴我,那依舊是同一個徽章。後來他逼著我吃下了徽章。吞下去之後,我毛骨
悚然地發現,腹中的徽章竟活了,將我填得滿滿,然後開始從內部撕扯我。我魂飛魄散地驚跳起來,醒了。
  我的意識清醒了,正值夜深人靜,有雨滴進了屋中。我站起來關窗,腳踩到了地上某個亮亮的東西。早上才
發現,那是我的畫。畫濕答答地躺在地上,紙面上已冒出了小水泡。我將畫夾在吸水紙間,壓在一本厚書中晾乾。
第二天我去看時,畫已經幹了,卻變了模樣。畫中嘴唇的紅色褪了一些,變薄了——完全變成了德米安的嘴。
  我開始著手畫一幅新畫——那枚鳥形徽章。徽章原本的樣子我已記不太清楚,何況,在我的回憶中,有些細
節即使站得很近也無法辨認,因為那東西太古老,而且被多次粉刷過。那隻鳥站著或臥在某個東西上——興許是
一朵花,一隻籃子或鳥巢,也可能是樹冠。我先不去想這些細節,從自己記得最清楚的部分著手。出於一種模糊
的意願,我一上來就用了最濃烈的色彩。畫中那隻鳥的頭部是金黃色。我隨興所至地畫了下去,不到幾天就畫完
了。
  畫的是一隻猛禽,長著鷂鷹的頭,尖銳兇猛。畫的背景是藍天,鳥的半個身子裹在一個黑色的球體中,彷彿
正在從一個巨蛋中掙脫而出。我望著這幅畫越久,就越覺得它就是夢中的那枚色彩繽紛的徽章。
  我不能給德米安寫信,即便我知道他的地址,也不會寫。
  我沉浸在當時那股揮之不去的夢幻感中,決定將這幅鷂鷹圖寄給他,不管他收不收得到。我什麼都沒寫,連
自己的落款都沒有,只小心翼翼地裁剪了畫邊,買了一隻大信封,寫上了德米安從前的地址,就這樣把畫寄走了。
  一場考試臨近了,我學得比任何時候都用心。自從我忽然洗心革面之後,老師們原諒了我。我學得當然不夠
好,然而無論我還是其他人都不會再想起,半年之前,所有人都認為學校會對我處以開除懲罰。
  父親寫來的信也漸漸恢復了從前的語氣,不再苛責恐嚇我。然而我卻完全不想向他或任何人剖白自己的轉變
過程。這種轉變恰好迎合了父母和老師的願望,但那只是偶然。轉變並沒有將我與他人拉得更近,只讓我更孤獨。
轉變領著我走向另一條路,朝著德米安,朝著一個遙遠的命運。我身在其中,自己竟懵懂不知。我雖然已戀上了
貝雅特裡斯,然而那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畫作和對德米安的思考中,活在虛幻的世界中,甚至連貝
雅特裡斯都不大想起。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自己的夢幻、期待以及內心的轉變,即便想說,也無從說起。
  可是我怎麼會想說呢?

5 節  鳥奮爭出殼

  我畫的那隻夢中之鳥已經遠行,去尋找我的朋友。後來我竟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收到了回信。
  一次課間休息,我坐在教室中的座位上,發現自己的書中夾著一張紙條。從其常見的摺疊方式來看,那是同
學們在課上偷偷開小差時互遞的紙條。我很驚訝,竟然有人給我傳了一張紙條,因為我並沒有如此相好的同伴。
我心想,肯定是某人想開我的玩笑,不必理會,於是又將紙條夾進了書裡。直到上課時,紙條又偶然落到我手中。

  我擺弄著紙條,漫不經心地展開,發現上面寫著幾個字。我瞥了一眼,目光定在某一個詞上,驀地驚呆了,
立即讀了起來,命運像嚴寒霜降,把我的心凍成了一團。
  「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鳥飛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薩
斯。」
  連讀幾遍之後,我陷入了深思。毫無疑問,那是德米安的回信。除了我和他,沒有人知道那隻鳥的故事。他
收到了我的畫,懂了我的意思,並幫我解讀。可是,這是怎麼回事?而且,最讓我困擾的是,阿布拉克薩斯是什
麼意思?我從沒聽說或讀過這個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薩斯!」
  這節課結束了,我什麼都沒聽進去。接下來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上課的是一位年輕的助教,剛從大學畢業,
由於他很年輕,不會在我們面前裝模作樣,因此很受學生們的歡迎。
  在佛倫斯博士的帶領下,我們開始讀希羅多德。這門課屬於讓我感興趣的極少幾門專業課之一。然而那節課
我也沒有聽。我機械地打開書,沒有跟隨老師的解釋,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順便提一句,多番經驗證明,
德米安當年在堅信禮課上對我說的話絲毫不假。意志足夠強烈時,人便能成功。如果我在課堂中專心致志地想著
自己的事,就完全不必擔心老師會注意我。相反,如果我心不在焉,或昏昏欲睡,老師就會突然出現在面前——
我已有過這樣的經歷。但如果我確實在心無旁騖地思考,就不會被別人打擾。我也嘗試過以堅定的目光試探別人,
果然有效。在德米安身邊時,我沒有成功,然而現在我發覺,人的目光和思想有巨大的效力。
  我正神遊萬里,遠離希羅多德和學校時,老師的聲音忽然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的思緒,我吃了一驚,回過神
來。我聽見了老師的聲音,他正站在我身邊,我以為他剛叫了我的名字。但他並沒有在看我。我吁了一口氣。
  這時我又聽見了他的聲音。這個聲音大聲念出了一個詞:「阿布拉克薩斯。」
  他正在解釋這個詞,開頭部分我沒聽見,只聽他繼續道:「我們不能從理性主義角度出發,將古代的那些教
派和神秘社團的觀念評判為幼稚。我們所謂的科學根本無法理解這種古風。有人專門研究神秘哲學真理,已達到
很精深的水平。其中也派生了一些巫道騙術,被人用來行騙害人,但巫術的起源卻是高貴的,有深刻的哲思。我
剛才舉例的阿布拉克薩斯教義也是一樣。阿布拉克薩斯這個名字取自希臘咒語,人們認為這是一個魔神的名字,
就是今天一些野蠻民族依然崇拜的魔神。不過阿布拉克薩斯似乎有多重含義。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這個名字:這種
神有一種象徵意義,糅合了神性和魔性。」
  這位博學的矮個子男人繼續作著精彩而熱情的講解,但沒有人認真聽,由於他不再提那個名字,我漸漸又開
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
  「糅合了神性和魔性。」我的耳中迴響著這句話。這一句對我頗有啟發。在我和德米安往日友誼的最後一段
時日,我們常談到這一話題。當時德米安說,我們有一個崇拜的上帝,然而上帝刻意將世界分成兩半,只給我們
看其中一半(正派的「光明」世界)。德米安說,人必須要學會崇拜整個世界,也就是說,人們要麼應崇拜一個
亦正亦邪的神,要麼得在敬神之外還要學會敬魔。也就是說,阿布拉克薩斯便是那亦正亦邪的神。
  那段時間,我興沖沖地四處搜索關於阿布拉克薩斯的資料,卻無甚收穫。我翻遍了整個圖書館,卻沒有任何
關於阿布拉克薩斯的書。我生性從未如此要執意地尋找什麼,更何況找到的真相只會徒增我的負擔。
  痴戀一段日子之後,貝雅特裡斯的影子漸漸沉澱了下去,或許,她的影子已慢慢離開了我,漸漸向地平線靠
近,變得更加虛幻,遙遠,蒼白。她不再能滿足我的心靈了。
  我像夢遊者,在自己心中編織了一個自己的空間,而現在,一種新的修養開始在那裡萌發。我的心中綻放著
對生命的渴望,或許,我曾一度將自己對愛和性的渴望轉換成對貝雅特裡斯的愛慕之意,而現在,這種渴望呼喚
著新的景象和目標。我依然無法滿足這些渴望,而且我比從前更難欺騙自己的渴望,也不會期待從夥伴們追求的
那些女孩身上獲得什麼。我又開始不斷做夢,白日夢比夜夢更多。各種幻想,意象和願望從我心中冉冉升起,將
我拽離了外面的世界,我與這些幻夢或陰影的交流如此真實而活躍,竟勝過了真實世界。
  其間,有一個夢或幻想反覆出現,漸漸變得對我意味深長。那是我一生最重要、最難忘的夢境:我回到了父
親的家中——屋門上的鳥形徽章在藍色底座上閃著金光——母親在家中迎接我,當我走進門,正要擁抱她時,她
的樣子竟變了,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一個人,高大威嚴,就像馬克斯·德米安和我畫中的那人一樣,但卻是另外-
個人,雖然外表威嚴,卻具有十足的女性氣質。
  這個人將我拉到她身旁,開始和我進行纏綿而可怕的交合。快樂和恐懼糾纏在一起,這場交合既是神聖儀式,
又似乎是瀆神的行為。這個擁抱我的形象中被注入了許多對母親和我的朋友德米安的回憶。和她的交合完全是大
逆不道,卻依然讓我感到極大的快樂。我常常幸福無比地從這個夢中醒來,彷彿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心中大為恐
懼內疚。
  雖然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漸漸地,通過我尋找的那個神,我內心的印象開始和外界對我的暗示建起了聯繫。
後來,這種聯繫變得更緊密熱切,我漸漸覺得,正是在這種充滿暗示的夢境中,我才呼喚著阿布拉克薩斯的名字。
快樂和恐懼、男性和女性同體相生,最神聖的和最恐怖的交織糾纏,深重的罪惡在最溫柔的純潔中顫慄——這便
是我的愛之夢,這便是阿布拉克薩斯。愛不再是我起初理解的黑暗獸慾,也不再是對虔誠靈性的崇拜,就像我對
貝雅特裡斯像的敬愛一樣。愛同是兩者,而且超乎其外,愛是天使和撒旦,是男性和女性、人和獸,最高尚和最
邪惡之物的融合。我必定要去體驗這樣的愛,我的命運便是去品嚐其滋味。我對它既渴望又害怕,然而它卻永遠
存在,永遠凌駕於我之上。
  第二年春,我就得離開學校,上大學,但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去那裡,學什麼專業。我的嘴唇上已長出了一小
茬鬍鬚,我已是發育成熟的男人,卻完全不知所措,沒有目標。我惟一堅信的是自己內心的聲音,我的夢境。我
認為自己有必要跟隨夢的引導。然而這樣做很難,每日我都在和自己作對。我常常想,自己大概是瘋了,難道我
確實跟其他人不同?可是,其他人做的事,我都能做到,只需一點勤奮,我也能讀柏拉圖,解決三角幾何問題。
理解化學方程式。惟獨有一點我做不到:放棄我心中深藏的目標,轉而去規劃自己的人生。就像其他人那樣,他
們清楚知道自己要成為教授、法官、醫生或藝術家,也知道自己的路要走多久,會有哪些好處,我卻做不到。或
許某一天我也會這麼做,但我當時又怎麼能知道呢?或許我還得尋覓再尋覓,一年又一年,最後一事無成,毫無
建樹。或許我也能有所建樹,但抵達的卻是邪惡可怕的目的地。
  我所渴求的,無非是將心中脫穎欲出的本性付諸生活。為什麼竟如此艱難呢?
  我常想畫出夢中那位無與倫比的愛人形象,卻從未成功。如果真能畫出,我肯定會將畫寄給德米安。他在哪
裡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我是連在一起的。我什麼時候能再見他呢?
  愛慕貝雅特裡斯時的美好寧靜已成過往。那時我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心靈歸宿,找到了平靜。事實總是
這樣,每當我開始喜歡某種狀態或某種夢境時,它們就會迅速枯萎、沉寂。錯過後再怎麼怨天尤人也是徒勞!此
時,我又生活在一種無法滿足的願望中,充滿好奇的期待,常常因此陷入癲狂狀態。
  夢中情人的形象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清晰得無以復加,簡直比我自己的手更清晰,我和她交談,在她面前哭
泣,或咒罵。我稱她為母親,在她面前流淚跪下,我稱她為愛人,渴望她那成熟而銷魂的一吻,我稱她為魔鬼和
妓女,吸血鬼和兇手。她引誘我做最甜蜜的愛情之夢,或做最放蕩的無恥之舉,無論美善醜惡,高低上下,她都
安之若素。
  整個冬季,我的內心滋生著一種難以言狀的風暴。我早已習慣孤獨,不會為此感到抑鬱,我和德米安、鷂鷹
以及夢中巨人的形象——她既是我的命運,又是我的愛人——生活在一起。這些已足夠我生活在其中,因為一切
都指向某一深奧而偉大的境地,一切都在暗示阿布拉克薩斯。然而這些夢境和思想卻都不聽任我的意願驅使,我
無法使喚其中任何一人,無法隨心所欲地改變其顏色。他們走來,帶走了我,我被他們所統治,他們操縱著我的
生活。
  我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基本正常。我不怕任何人,我的同學們認識到了這一點,私下裡很敬佩我,這倒常常讓
我忍俊不禁。如果願意,我可以看透他們中的大多數,有時甚至能嚇他們一跳。不過我很少這樣做,幾乎從未做
過。我最渴望的無非是真正地嘗一口生活的滋味,將我的一部分投入這個世界,任它與世界發生關係或抗爭。有
時,我深夜裡會在街道上奔跑,因為心緒煩躁,常常到午夜才回家。那樣的時候,我偶爾會想,現在,就是現在,
我將遇到我的愛人,就在下一個拐角處,或許她會在下一個窗口邊喊住我。有時,這些想法會讓我覺得痛苦不堪,
我甚至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時,我找到了一個非常奇特的庇護所——由於某個所謂的「偶然」。當然世上並沒有偶然,如果一個人務
必要得到什麼,並最終得到了,這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的功勞,他的意願將他領向了那裡。
  在市裡散步時,我曾有兩三次聽見一個市郊小教堂裡傳出管風琴聲,當時我並沒有停步。後來,我再一次路
過時又聽見了琴聲,發現演奏的是巴赫。我走到門邊,發現是鎖著的,由於小巷裡幾乎沒有人影,我就站到了教
堂邊的石墩上,鬆開大衣的領結,凝神傾聽。裡面的管風琴不大,卻是很好的琴,彈得也非常好,琴手表達出來
的那種意志和堅貞尤為奇特、非常個人化,聽起來彷彿是一種祈禱。我覺得,那個彈琴的男人懂得這段音樂中藏
有珍寶,他孜孜追求、叩擊,關懷著這些珍寶,彷彿那就是他的生命。我對音樂的技巧懂得不多,但自幼年以來,
我一直對各種心靈的表達有著本能的直覺,音樂是我心中的一種自然表達。
  那位樂手還彈了幾段現代音樂,或許是雷格。教堂裡幾乎黑濛濛一片,只有一束薄薄的陽光從近旁的一扇窗
口透進去。我等到音樂沉寂,在外面踱來踱去,直到看見那個管風琴手走出來。是一個年輕人,但比我年紀大,
長得矮墩墩,很結實,他大步流星,彷彿有些不情願地很快跑了。
  那次之後,我時常在傍晚時分坐在教堂前聽琴,或走來走去。有一次我發現門打開了,於是走進去在排椅上
坐了半個小時,冷得發抖,但很高興。管風琴手就著黯淡的光線坐在台上演奏。從他彈奏的音樂中,我只聽得見
他自己。彷彿他彈奏的一切都彼此相依,有一種秘密的關聯。他的彈奏充滿全心全意的虔誠之心,但他的虔誠並
非信徒或牧師的虔誠,而是中世紀朝聖者和乞丐的虔誠,他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獻給了一種世間情感,而這種感情
是超越一切個人剖白的。他不厭其煩地彈著巴赫之前的大師作品,還有古老的意大利曲目。所有的演奏都傳達了
同一個信息,傳達了這位樂手心靈中的內容:渴望,對世界最熱烈的接觸,以狂野的方式與世界再度分離,對自
我黑暗靈魂的熱切聆聽,對奉獻的陶醉,對奇妙之物的深深好奇。
  一次,那位管風琴手離開教堂後,我偷偷跟在他身後,發現他走進了市郊非常偏僻的一家小酒館。我不禁跟
了進去。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面目。他坐在狹小酒館角落的一方酒桌邊,頭上頂著黑色氈帽,面前放
著一杯酒,他的臉正是我猜想的樣子,相貌醜陋,有些粗野,帶著一股尋覓、頑固、執拗和堅定的神色,但嘴部
卻長得溫柔稚氣。他的眼睛和額頭長得很男性化,很強壯。而臉的下半部分卻顯得柔和天真,無拘無束,簡直有
些溫柔,下巴有些猶豫不決,很稚氣,與額頭和目光自相矛盾。我很喜歡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驕傲,充滿敵意。

  我默默走到他跟前,酒吧裡沒有其他人。他瞪了我一眼,彷彿想趕我走。我迎接他的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最後他終於沒好氣地吼道:「該死的,你死盯著我幹什麼?你要干嗎?」
  「我不想要什麼,」我說,「但你已經教了我很多。」
  他蹙起眉頭。
  「這樣說來,你是音樂愛好者?我覺得,崇拜音樂讓人噁心。」
  我並沒有被嚇退。
  「我經常去聽你的演奏,在那個教堂裡。」我說,「其實我並非想糾纏你,我只是覺得,我能在你身上找到
一些東西,很特別的東西,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但你完全可以不理會我!我只在教堂裡聽你的演奏。」
  「我總是鎖上門的。」
  「最近一次你忘了鎖門,我就坐到了裡面。一般我站在外面,或坐在路邊聽。」
  「是這樣?那麼下一次你可以進來,裡面暖和些。你只要敲敲門就行,但要大聲敲,而且不要在我彈奏的時
候敲。現在,走吧——你想說什麼?你是一個年輕小夥子,是高中生或是大學生。你是樂手嗎?」
  「不。我喜歡音樂,但只喜歡某種特定的音樂,就像你的演奏,在這種音樂中,人會覺得一個人在搖撼天堂
或地獄。我想我很喜歡音樂,因為它離道德很遠。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是道德的,我在尋找與道德無關的東西。道
德一貫只讓我痛苦。我沒法說明白——世上應該有一個亦正亦邪的神,你知道嗎?我聽說,以前曾有過一個。」
  樂手將大氈帽往後推了推,撩了撩額頭上的深色頭髮。同時,他疑惑地望著我,隔著桌子向我貼近來。
  他緊張地小聲問:「你說的這個神叫什麼?『
  「可惜我對這個神瞭解不多,只知道名字,叫阿布拉克薩斯。」
  樂手狐疑地環視了周圍一圈,彷彿有人會偷聽我們的談話。然後他靠近我,低語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你
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高中生。」
  「你從哪裡聽說的阿布拉克薩斯?」
  「很偶然地聽說。」
  他一拍桌子,酒杯裡的酒溢了出來。
  「偶然!年輕人,少放——瞎說!一個人不可能偶然間聽說阿布拉克薩斯,你給我記著。關於這個神,我能
教給你一些知識。我對此有些瞭解。」
  他沉默著,將椅子往後推了推。我滿懷期待地望著他;他卻做了個鬼臉。
  「不是在這裡!下次吧。這個拿著!」
  他將手伸進大衣口袋裡——進門後他沒有脫下大衣——取出了幾個油炸栗子扔給我。
  我默默無語地拿起栗子吃了,覺得心滿意足。
  「那麼!」片刻後他低聲道,「你是從哪裡聽說——他的?」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那時很孤獨,不知所措,」我說,「於是想起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我覺得他無所不知。我畫了一隻鳥,
鳥正在從一個球體中鑽出來。我把這幅畫寄給了他。過了一段時間,我幾乎忘了這事,卻收到一張紙條,上面寫
道: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鳥飛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薩斯。」
  他沒有接話,我們剝著栗子,就著酒吃。
  「我們再喝一杯好嗎?」他問。
  「謝謝,不了。我不喜歡喝酒。」
  他笑了,顯得有些失望。
  「隨便你!我喜歡喝酒。我再坐一會兒,你先走吧!」

  第二次見面,我聽完琴後和他一起走時,他的話不太多。他領著我來到一個古老的小巷裡,走到一所老房子
樓上,進了一個大房間,房間有些陰森凌亂,裡面除了一架鋼琴,沒有任何與音樂相關的東西,屋中的大書架和
寫字桌為房間增添了一絲書卷氣。
  「你的書真多啊!」我讚許道。
  「一部分來自我父親的藏書,我和他住在一起。對了,年輕人,我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我不能把他們介紹給
你,在這個家中,我的交遊不受人待見。你知道嗎,我是一個迷途的兒子。我的父親德高望重,是這個城裡的牧
師和傳道士。而我——你很快就知道——是他天資聰穎、前途光明的兒子,但我卻離經叛道,成了個半瘋子。我
之前學的是神學,在即將參加國家考試時,卻放棄了這個好專業。其實我依然在研究這個專業,只不過是以個人
研究的形式。人所創造出來的神一直是我最關注,最感興趣的主題。此外,我現在還是樂手,看情形,我不久會
得到一個管風琴手的工作。這樣我又和教堂走到了一起。」
  我望著一排一排的書,在小燈的昏暗光線下,我能依稀辨出希臘語、拉丁語和希伯來語的書名。我的新朋友
在黑暗中貼牆坐到了地上,在那兒鼓搗著什麼。
  「你過來,」片刻後他叫我,「現在我們進行哲學思索,換句話說,就是閉上眼睛,趴在地上思考。」
  他擦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面前壁爐裡的紙和柴火。火焰高高彈起,他小心翼翼地撥拉著火。我躺到了他身
邊破舊不堪的地毯上。他凝望著火,我也被火吸引了,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們沉默不語地趴在地上,面朝跳動
的柴火,看著它燃燒、萎謝枯竭,黯淡顫慄,最後化成了地上一堆無言沉寂的灰燼。
  「拜火還不算是人類最愚蠢的發明。」其間,他曾咕噥了這麼一句。此外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呆呆看火,如
墜夢裡,心思沉靜,煙灰中彷彿顯現了各種形象和意象。有一刻我心中一驚。我的朋友往火中扔了一小塊松香,
一條細小的火焰騰空而起,我把它看成了那隻長著黃色鷂鷹頭的大鳥。壁爐的火漸漸燃盡,金色的火線匯成了網,
我看見裡面有字母和畫面,有回憶中的面容,動物、植物、蟲豸和蛇。最後我回過神來,向我的同伴看去,發現
他雙手撐著下巴,正瞪著灰燼出神遐想。
  「我得走了。」我輕聲說。
  「好,你走吧。再見!」
  他沒有站起來,由於燈已經滅了,我艱難地摸索半天才走出黑乎乎的房間、走廊和樓梯,離開這棟彷彿被施
了魔咒的老房子。來在街道上,我站住腳,抬頭望這幢老屋。所有的窗口都黑漆漆。門外立著一面黃銅牌,在路
燈的光暈下微微閃爍。
  「皮斯托琉斯,院長神父。」我唸著牌上的字。
  回家吃過晚飯後,我一個人坐在小房間裡,這才猛然意識到,我既沒有打聽到關於阿布拉克薩斯的任何消息,
也沒弄清楚皮斯托琉斯是何許人物,我和他說的話幾乎沒超過十句。但我對這次的拜訪非常滿意。他答應我,下
次會彈一段非常精彩的管風琴曲目——一段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 Passacaglia,原為西班牙和意
大利民間漫步舞,後成為器樂形式。——譯者注,下同】。

  和管風琴手皮斯托琉斯一同躺在那間偏僻小黑屋的壁爐前時,他已經給我上了一課,只是我當時沒有領會到。
凝望火光對我有很大啟發,我心中一直懷著某些興趣,但從未用心理會它們,而那次經歷加強並驗證了我的那些
興趣。漸漸地,我也明白了這一點。
  小時候,我就喜歡欣賞自然中異乎尋常的形狀,不是簡單的觀察,而是被其魔力、那混亂而又深刻的語言所
深深吸引。蜿蜒的樹根、岩石的彩紋、浮於水上的油跡、玻璃杯的裂痕——有時這些事物能徹底迷住我,例如水
和火,煙和云,塵土,我尤愛合上眼睛後看見的旋轉色塊。第一次拜訪過皮斯托琉斯之後,我回想起了自己的這
些嗜好。自那次之後,我似乎變得活潑快樂了,對自己的感情也變得強烈了一些,我發現,這些都得感謝那次久
久望著火光的經歷。真令人不解,望著火竟讓人感覺如此愜意充實!
  至此,我談了一些自己在探索生活真諦過程中的寥寥經歷,而在此我得再添上新的一筆:對這種意象的觀望,
對自然鬼斧神工之作的迷醉,令我的內心和衍生出這些意象的意志融為一體——很快,我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將其
視為自己的情緒,用之於自己的創造——我們發現,自我和自然的界限正在搖擺、模糊,我們會沉浸在一種莫名
的情緒中,不知這些意像是外界在我們視網膜上的投影,還是內心生出的幻景。沒有任何一種歷練像觀火一樣,
能以如此簡單輕巧的方式讓我們意識到自己便是創造者,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是世界永恆創造的一分子。這恰恰就
是運行於我們的心靈和自然中的不可分離的神性,當外界的世界沉淪下去時,我們中就會有人走出來,將其重建,
因為一切山水草木,自然中一切造物都已先存於我們心中,源於我們的心靈,具有永恆的本質,我們雖然不瞭解
這種本質,卻常常能在愛的力量和創造力中窺得一些門徑。
  幾年之後,我才在一本書中讀到關於這種觀看的說法,原來達·芬奇曾說過,觀看一堵被無數人唾棄過的牆是
極為深刻刺激的體驗。面對一堵沾滿唾液的牆時,他的感受正是我和皮斯托琉斯觀火時的體驗。
  下次見面時,這位管風琴手向我作了一些解釋。
  「我們把自身的個性界定得太狹隘!我們只把那些個人的、與他者不同的東西視為個性。可我們是由世界的
全部構成的,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就像我們的身體包容了一切發展的譜系一樣,可以追溯到魚,追溯到更久遠的
從前,我們的靈魂中包容了所有人類靈魂的生命。一切存在過的神和魔——不管是希臘人,中國人還是祖盧人的
神與魔——都同在我們心中,作為可能性,作為願望,作為出路,它們是存在的。如果全人類都消亡,只剩下一
個天資平平的孩子,這個孩子也終會找回萬物的運行之道,他會製造出神、魔、天堂、戒律、禁忌、舊約和新約,
製造出一切。」
  「如果是這樣,」我反駁道,「個人的價值都體現在哪裡呢?既然一切都在我們心中成熟,我們為什麼還要
去奮鬥?」
  「胡說!」皮斯托琉斯生氣地喊道,「世界雖存在心中,但對此是否有知覺是另外一回事!一個瘋子能說出
類似柏拉圖的話來,而亨胡特兄弟會教派的一個天真學生對神話關係的創造性看法,或許能和諾斯替教派和查拉
圖斯特拉教相提並論。但他對此毫無知覺!只要他對此沒有知覺,他就只是一棵樹,一塊石子,最多稱得上是一
個動物。然而,當這種知覺開始閃出第一道微光時,他便成了一個人。在你的眼中,或許並非所有走在大街上的
兩腿動物都能稱得上是人,雖然他們也能直立行走,生兒育女。你心裡明白,其中大多數人仍是魚羊蟲豸之輩,
多少人生如螻蛄!當然,每個人其實都有變成人的無數可能,但只有他瞭解到這些可能性的存在,甚至有意識地
去認識這些可能性時,他才真正擁有它們。」
  我們談話大概就是這樣。這些談話很少會向我傳達全新的、震撼我的知識,然而所有這些談話,包括最乏味
的那部分,都彷彿一記持久而輕柔的捶打,擊中了我心中的同一處角落。所有這些對話都在助我修習,剝去了我
的外殼,擊碎了蛋殼,每一記捶打都讓我的頭腦升得更高,變得更自由,最後,我的金鷂終於用剛勁的頭部衝破
了世界的碎裂外殼。
  我們常常向彼此傾訴自己的夢境。皮斯托琉斯懂得解夢。我還記得一個非常奇妙的例子。我夢見自己能飛,
但與其說是飛,不如說是被一股外界的巨大力量甩到了空中。飛翔的感覺很美妙,然而我身不由己地越飛越高,
漸漸開始害怕。這時我突然如釋重負地發現,原來我能夠通過呼吸的力度來控制上下飛的方向。
  皮斯托琉斯對此的看法是:「讓你飛起來的力量是人人擁有的偉大人性。這是一種和萬力之根相連的感覺,
但人卻會覺得害怕!因為它危險至極!因此大多數人寧願放棄飛翔,選擇做依法本分的人。但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就是一個勇敢的男孩,越飛越遠。看吧,然後你有了奇妙的發現,發現自己能駕馭一切,在這個推動你的無所
不在的大力之外,還有一種屬於你自己的小小力量,它是一種機能,一個方向舵!太棒了。如果沒有這種力量,
人就會身不由己地飛到外太空中,瘋子的行為就是這樣。而你卻秉承了更深刻的認識,超出了那些遵紀守法的公
民,他們沒有鑰匙和方向舵,只能飛速墜入深淵。然而辛克萊,你能做得到!怎麼做?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使
用了一種新的機能,一種呼吸調節法。現在你應該能意識到,你的心靈深處根本沒有太多』個性『的內容。並不
是你的心靈發明了這種調節法!這不是新發明,而是一種借鑑,早在幾千年前就已出現了。那就是魚的平衡器官,
是魚的鰾。其實,今天的確還能看到數量很少的一些奇特古板的魚類,它們的鰾同時也扮演著肺的功能,在必要
條件下能呼吸空氣。你在夢中使用的飛行鰾跟這種肺一模一樣。」
  他甚至還拿來了一本動物學的書,指給我看這種古老魚類的名稱和圖片。帶著一種奇特的恐懼,我暗暗感到,
一種早年的機能又在心中甦醒了。

6 節  雅各與天使的摔角

  我通過音樂怪才皮斯托琉斯瞭解到的關於阿布拉克薩斯的知識,實在難以一言盡述。其實他給我的最大啟發,
是使我朝自己又邁進了一步。我當時十八歲左右,是個乖僻少年,在很多方面極為早熟,其他方面卻遲鈍軟弱。
和別人相比時,我總是自鳴得意,但也經常備受打擊。我視自己為天才,也相信自己已半人癲狂。我無法融入同
齡人的生活,無法體會他們的快樂。我總是在自責和擔憂中掙扎,覺得自己淒苦無依,被他人拋棄,覺得生活向
我緊閉了大門。
  皮斯托琉斯則是一個乖僻的成年人,他教會了我如何保持面對自己的勇氣和自尊。在我的言談、夢境和想像
中,他總能發現可貴之處,認真地和我討論,給我樹立很好的榜樣。
  「你曾提到,」他說,「你之所以喜歡音樂,是因為它與道德無關。我覺得,你不一定非得做一個衛道士。
我是這樣認為的。也不用跟別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鴕鳥。有時,你總覺得自己不正常,為自己
的路與大多數人不同而自責。這個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云也好,如果靈光閃現,內心的聲音開始說話,就安
心投身於其中吧,不要一上來就問自己:這是否迎合了老師、父親或某位親愛的神靈的想法!這樣一來,人就毀
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死水。親愛的辛克萊,我們的上帝叫阿布拉克薩斯,他是上帝,也是撒旦,他既有光明
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阿布拉克薩斯接受你所有的思想和夢幻。這一點請永遠記在心裡。然而如果某一天,
你走上了庸人的道路,阿布拉克薩斯就會離開你,去尋找新的頭腦,讓自己的理念在其中蒸騰。」
  在所有的夢境中,那個黑暗的愛之夢總是揮之不去。我一遍又一遍地夢見自己跨過鷂徽下的門,回到家中,
想擁抱母親,抱到的卻是一個亦男亦女的高大女人,我對她既心懷恐懼,又充滿灼熱的慾望。我永遠也不能把這
個夢告訴皮斯托琉斯,雖然向他坦露了其他所有心事,但我卻隱瞞了這個夢。它是我的陰暗面,我的秘密,我的
庇護所。
  心情憂傷時,我會請皮斯托琉斯彈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在暮色沉沉的教堂裡,我迷失在這
種奇特而奔放的音樂中,彷彿在傾聽自己,每次聽到這段音樂,我都會暢懷,接納內心的聲音。
  管風琴的音樂沉寂下來後,我們偶爾會在教堂裡坐上片刻,望著微光從尖形穹頂的高窗戶中透進來,漸漸消
隱。
  「我從前是神學家,而且差一點當了神父。」皮斯托琉斯說,「聽起來很奇怪。但那只不過是一個形式上的
錯誤。神父是我的職業,我的目的。只是我過早就心滿意足,聽命於耶和華,當時我還不知道阿布拉克薩斯。啊,
每一種宗教都很美好。宗教是靈魂,不管你是吃基督教的聖餐,還是去麥加朝聖,都是一回事。」
  我說:「本來你是能當上神父的。」
  「不,辛克萊,不是這樣。那我就得撒謊。宗教的行事方式其實是非宗教的。它把自己當成了一種理智的對
象。如果實在沒有選擇,我或許會當天主教神父,但新教不行!我認識一些真正的信徒,這些人總是拘泥於文字,
我總不能跟他們說:基督對我而言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英雄或一段神話,是一個偉大的剪影,人類在影中看見
了自身在永恆之牆上的投影。而對那些來教堂只是為了聽聰明話,履行義務,讓自己心安的人,我該說些什麼呢?
讓他們皈依宗教嗎?我可不會這麼做。神父並不是要勸人信教,而是想和志同道合的信徒們生活在一起,成為我
們敬神之心的載體和表達。」
  他頓了一下,又接著道:「我們現在以阿布拉克薩斯命名的新信仰就很好,親愛的朋友。這是我們所擁有的
最好的宗教。但它現在還在襁褓中,沒有長出翅膀。啊,無人間津的宗教還不是真正的信仰。宗教必須是集體性
的共同行為,需要禮拜、迷醉、慶典和神秘儀式……」
  他陷入了沉思。
  「難道神秘儀式不能單單屬於某一個人或某個小集體嗎?」我猶豫地問。
  「可以,」他點頭道,「我一直在這麼做。我做的禮拜,如果被旁人知道,可能得讓我坐上幾年牢。但我知
道,這些還不夠。」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一驚。「年輕人,」他懇切地說,「你也有神秘儀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些
不願告訴我的夢。我想對你說的話是:把你的夢付諸生活,演繹它們,為它們建造祭壇吧!這些還不夠,卻是一
條途徑。至於你我和他人能否改變世界的面貌,現在還很難說。但在內心世界中,我們必須一日一日地改善世界,
否則我們會一事無成。記住這一點!辛克萊,你今年十八歲,卻不去找妓女,這說明你肯定對愛情懷有夢想和願
望。也有可能,你對它們感到恐懼。別害怕!這是你所擁有的最美妙的財富!相信我。我在你這麼大時,強迫自
己放棄了這些夢,因而痛失了很多。我們沒必要放棄。既然已瞭解了阿布拉克薩斯,就不應該再這麼做了。對心
靈呼喚的東西,我們不應感到害怕或歉疚。」
  我驚訝地反駁道:「但人總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也不能因為討厭某個人,就去殺了他。」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
  「必要時我們可以這樣做。只不過這種做法大多都是錯誤的。我並不是說你應該隨心所欲地做事,不是那樣,
但是,對於那些合理的想法,你不應通過抵制或道德評判加以打擊。我們未必非得把自己或他人釘上十字架,相
反,我們可以莊嚴地飲一杯酒,在心中將其視為神秘的獻祭。即便沒有這些行為,人也能以尊重和愛慕的心來面
對自己的慾望和所謂的誘惑。那時,這些慾望誘惑就會顯現出意義,它們都是有意義的——辛克萊,下次你有了
奇思妙想,或產生大逆不道的念頭時,就心想那是阿布拉克薩斯正在借你幻想。你想殺的那個人也並不真是其本
人,而只是一個化身。恨某人時,我們所恨的其實是他跟自己的相像之處。我們缺乏的內容並不會令我們激
動。」
  皮斯托琉斯從沒說過如此深深觸動我心底的話。我無言以對。然而最讓我動容不已的是,他的勸解和多年來
藏在我心底的德米安的話竟如出一轍。他們互不相識,兩人竟對我說了完全一樣的話。
  「我們看到的事物,」皮斯托琉斯輕聲道,「同時也是自己心中之物。真實無非就是心中的真實。因此,大
多數人的生活都是不真實的,因為他們只將外界的景像當成真實,壓抑了自己內心的世界。那樣他們會幸福。可
是,一旦人們瞭解了事情的另一面,他們就不能再選擇庸人的路了。辛克萊,庸人的道路很輕鬆,我們的道路卻
很艱險——但我們願意走。」
  那次之後,我等了兩次他都沒來,又過了幾天,我才在傍晚的街道上遇見他,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獨身一人,
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晚的寒風中。我沒有叫他。他從我身邊經過,沒看見我,雙眼瑩亮而寂寞,直愣愣地瞪著前方,
彷彿正在追隨來自陌生世界的隱隱召喚。我跟在他後面走了一條街,他彷彿被一根隱形繩子牽引著,邁著狂熱而
迷茫的步伐,像幽靈一樣。我只得悲傷地回家,回到那些無法解脫的夢境中。
  「原來他是這樣在心中改善世界的!」我心想。同時,我也意識到,這是一種低級的道德評判。我對他的夢
又瞭解多少呢?與我的恐懼相比,他在沉醉中走的路或許更穩當。

  我發現,每到課間休息時,有個學生總想接近我,但我之前從沒注意過他。那是一位瘦弱的小個子男生,一
頭稀疏的棕髮,目光和舉止有些古怪。一天晚上我回家時,他在小巷裡等著,待我從他身邊經過,便跟上來走在
我後面,最後他在宿舍門外站住了。
  「你想幹嗎?」我問。
  「我只想跟你說說話。」他怯怯答道,「請跟我一起走走吧。」
  於是我跟他一同走,他情緒很激動,而且滿懷期待,雙手在顫抖。
  「你是巫師嗎?」
  「不,克瑙爾,」我笑道,「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那你通神嗎?」
  「也沒有。」
  「啊,不要守口如瓶嘛!我有強烈的感應,覺得你身上有股很特別的力量。從你的眼睛中能看出來。我敢肯
定你跟幽靈有來往——我不是出於好奇才問你,辛克萊,不是這樣!我自己也是一個尋覓者,你知道嗎,我太孤
單了。」
  「跟我說說吧,」我鼓勵他,「我雖然完全不懂幽靈,但我活在自己的夢中,這點你感應到了。其他人也活
在夢中,但那不是他們的夢,這就是區別。」
  「對,也許是這樣。」他小聲道,「關鍵在於那些是什麼樣的夢——你聽說過白色魔法嗎?」
  我表示沒有。
  「白色魔法就是一種自我控制的修習。人學了能長生不老,而且還能施法。你從來沒練過嗎?」
  我好奇地問起這種練習,他卻諱莫如深,直到我轉身要走時,他才吐露了實情。
  「比如說,我在想睡覺或想集中注意力時,就會做這樣的修習。我隨便想一些事情,比如一個詞,一個名字,
或一個幾何圖形。然後我拚命將它內化到我的心中,心裡想著它在我腦中的樣子,直到我感覺它已在我的內部。
接下來,我想像著它移動到我的喉嚨裡,就這樣練下去,直到它把我完全填滿。這時我會變得堅不可摧,不被任
何事物打擾。」
  我模模糊糊地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似乎還有其他心事,他激動莫名,焦躁不安。我儘量鼓勵他開口,過了一
會兒,他終於道明了來意。
  「你也節慾嗎?」他膽怯地問我。
  「你指什麼?性慾嗎?」
  「對。自從我開始修習之後,已經節慾兩年了。在那之前我犯過一次淫孽,你也知道的——你從來沒跟女人
睡過嗎?」
  「沒有,」我說,「我沒找到合適的。」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覺得合適的女人,會跟她睡覺嗎?」
  「當然,只要她不反對。」我略帶嘲諷地說。
  「哦,那你可就想錯了!只有當人完全節慾時,內心的力量才能成長。我整整修習了兩年。兩年加一個多月!
太難了!有時我幾乎忍不住。」
  「克瑙爾,我不相信節慾有這麼重要。」
  「我知道,」他反駁道,「所有人都這麼說。但我沒料到你也會這麼說。要走神聖之路,人就必須堅守純
潔!」
  「那就堅守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難道壓抑性慾的人就比不壓抑的人』純潔『嗎?而且,你能做到在思想
和夢境中也排除性慾嗎?」
  他絕望地看著我。
  「不,不能!老天,但我只能這樣。我夜裡會做很多難以啟齒的夢。可怕至極的夢!」
  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對我說過的話。雖然我認為那番話說得很對,卻不能把它告訴別人。如果一個建議並非
來自我的親身體驗,連我自己都不敢將其付諸實踐,那我更不能將它薦給別人。我只得沉默不語,別人向我求助,
我卻無能為力,這讓我覺得很羞恥。
  「我試過了一切方法!」克瑙爾在一旁訴苦,「各種各樣的方法,冷水,冰雪,體操,跑步,但都無濟於事。
每天晚上我會都做難以啟齒的夢。可怕的是,我精神上的修行也漸漸退化了。我很難集中精力或入睡,經常整夜
不闔眼。我幾乎堅持不下去了。如果我不能鬥爭到底,如果我放棄,再次玷污自己,那我就比那些從未鬥爭過的
人更混賬。你懂嗎?」
  我點點頭,卻無話可說。他開始讓我覺得無聊,面對他的困境和絕望,我竟無動於衷,這讓我很震驚。我只
是想:我幫不了你。
  「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嗎?」最後,他疲憊而沮喪地說,「完全不知道嗎?一定有辦法的!你是怎麼做
的?」
  「我不能告訴你,克瑙爾。這種事情別人幫不了忙。也沒有人幫過我。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
去做。沒有別的辦法。我的觀點是,如果你連自己都找不到,那就更別想找到幽靈了。」
  小傢伙面露失望之色,沉默了下來。忽然,他的眼睛迸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朝我扮了個鬼臉,憤怒地吼道:
「啊,你竟在我面前扮聖人!你也有罪孽,我知道!你表面上是個正人君子,暗地裡其實幹著跟我們一樣的勾當。
你跟我一樣,是頭豬。我們所有人都是豬!」
  我撇下他走了。他跟在我後面走了兩三步,然後停住腳步,轉身跑開了。我對他既同情又厭惡,這種感覺讓
我很難受,卻揮之不去。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畫攤開在身邊,全身心地投入到夢境之中,那感覺才散去。我
再次夢見家裡的門、徽章,母親、陌生女人,這次,夢中女人的面目清晰無比。那天晚上,我開始畫她的像。
  在如夢如幻的狀態下,我不知不覺地揮動著畫筆,幾天後,畫完成了。傍晚,我把畫掛在牆上,將檯燈移到
畫前,自己面對畫站著,彷彿面對著一個要與之抗爭到底的幽靈。這張面孔跟從前的那張臉,跟德米安的模樣很
相似,但有些特徵卻像我。兩隻眼睛明顯一高一低,那目光滑過我投向別處,深沉而堅定,充滿命運的意味。
  我站在畫前,心中疲憊不堪,一股冷意一直透到胸口。我向這幅畫發問,抱怨它,愛撫它,向它祈禱。我稱
它為母親,情人、妓女,稱它為阿布拉克薩斯。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或德米安——的話,我不記得那是何時
說過的話,卻恍然覺得它又在耳中響起,那是雅各和天使摔角時說的話:「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燈光中,那張面孔隨著每一次呼喚悄然變幻著,忽地光輝四射,忽地幽暗陰沉,這一刻,畫中人的眼皮無力
地耷拉在死氣沉沉的眼睛上,下一刻,那雙眼忽然大睜,射出灼熱的目光,它是女人,是男人,是少女,是孩子,
是動物,它驀地縮成了一個點,驀地又變得巨大清晰。最後,我聽從了心中強烈的呼喚,合上眼睛,開始觀看心
中的意象,那意象更為強大有力。我想跪在它面前,但它已深嵌在我心中,不可分離,彷彿已完全變成了我。
  這時,我聽到了一陣洶湧的呼嘯聲,彷彿是春日風暴的呼聲,我顫抖著,心中泛起了一股既恐懼又刺激的全
新感受。星星在我眼前明暗閃爍著,我記起了遺忘已久的童年最初時日,甚至記起了存在之前的日子,早年的成
長往事洪流一樣湧來,漫過了我。這些記憶纖毫不爽地重現了我的整個人生,但還不僅是昨天和今天的記憶,它
們繼續奔湧著,映現著未來,將我拽離了眼前,帶入到新的生活方式中,那些景象燦然不可逼視。但我後來卻完
全記不起來。
  夜裡我從熟睡中醒來,發現自己和衣橫躺在床上。我點上燈,只覺得有重要的問題需要考慮,之前的事卻已
全然忘了。我點上燈,記憶漸漸降臨。我去看那幅畫,發現畫已不在牆上,也不在桌上。冥冥中,我惘然覺得自
己已經把它燒掉了。我燒掉了手中的畫,然後吃下了畫的灰燼——難道那只是一場夢?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鞭策著我。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過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廣場上狂奔,彷彿被
颶風吹趕著,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經常出沒的陰暗教堂外傾聽著,在一股莫名衝動中,我找啊找啊,卻不知道要找
什麼。我走過妓院林立的城郊,那裡還亮著稀疏的燈光。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裡只有新蓋的屋子和磚堆,
有些上面覆著一層灰白的雪。我像一個被莫名力量驅使著的夢遊者,在這片荒漠中遊蕩,此時,我想起了故鄉的
某棟新樓——克羅默第一次找我算賬的地方。那晚,我看見眼前矗立著一棟類似的房子,黑色的門洞朝我大張著。
它召喚我進去,我想躲開,在沙子和瓦礫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卻更強大,最終我只得走進去。
  我踉踉蹌蹌地踏過木板和磚塊,走進荒涼的房子中,裡面似乎瀰漫著一股濕濕的冷意,和著石頭的味道。房
裡堆著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個驚訝的聲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萊,你怎麼會來這裡?」
  身邊的黑暗中,一個人影站了起來,原來是個幽靈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認出他來,原來是克瑙爾。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激動異常,「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沒有找你。」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彷彿被凍住了,每吐出一個詞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著我。
  「沒有找我?」
  「沒有。我是被某種力量帶來到這裡的。你呼喚我了嗎?你肯定呼喚我了。你在這裡做什麼?三更半夜
的。」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渾身顫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天應該快亮了。辛克萊,謝謝你沒有忘記我!能原諒我嗎?」
  「原諒你什麼?」
  「啊,我那天太混賬了!」
  我這才記起之前的對話。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嗎?感覺似乎已經過了一世。然而這一剎那,我才頓然醒悟過
來,不僅記起了之前的事,還明白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明白了克瑙爾為何在這裡。
  「你打算自殺嗎,克瑙爾?」
  他在寒意和恐懼中打著冷戰。
  「是的,我想自殺。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等到天亮。」
  我把他拉到屋外。灰濛蒙的空中,地平線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線,透著一絲難以言狀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著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後聽見自己對他說:「現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
迷途!我們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們不是豬,是人。我們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賜福給我們。」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後分開。到家時,天已大亮。
  待在 St.城的那段日子裡,最美好的莫過於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風琴旁或壁爐前的經歷。我們一同讀了一篇
關於阿布拉克薩斯的希臘文章,他還為我念了幾段吠陀【印度最古的宗教文獻和文學作品的總稱】的譯文,教我
念神聖的唵字真言。其實,啟發我內心的並不是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內心正在前
行,我越來越信任自己的夢境、思想和直覺,越來越瞭解內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極有默契。只要我強烈地想他,他肯定會來找我或聯繫我。他和德米安一樣,即使人不在跟
前,我也可以問他問題。我只需定定地想他,將問題化成強烈的思緒投向他,然後,問題中的精神力量就會轉化
成答案,回到我心中。然而我呼喚的並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夢見、畫出的那個身影,
是我心中那個似男似女的魔鬼。如今它不僅活在我的夢中和畫紙上,還長在我心中,成了我的願望和自我的提煉。

  自殺未遂的克瑙爾和我開始了一種特殊,甚至有些怪異的關係。自從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後,他就像
奴隸或狗一樣跟著我,想加入我的生活。他經常帶著稀奇古怪的問題或願望來找我,有時要見幽靈,有時要學猶
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對此一無所知時,他卻不信。他認為我無所不能。奇怪的是,每次他帶著怪問題找我時,總
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誕不經的念頭總能恰巧給我啟發。我經常很煩他,毫不客氣地攆他走,但
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給我的人,我贈與他的,被他以雙倍回贈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條路。
他給我拿來了很多好書,他自己在其中尋找安慰,而那些書也教給了我很多,只是當時並沒有意識到。
  後來,克瑙爾悄無聲息地從我的道路中消失了。我和他之間並沒有值得深思的故事,和皮斯托琉斯不一樣。
在 St.城的中學學業臨近尾聲時,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件難忘的事。
  即便是最老實的人,一生也至少有一次違逆虔誠和感恩美德的經歷。每個人都會邁出這一步,和父親、老師
分道揚鑣,每個人都應嘗一嘗孤獨的滋味,雖然大多數人承受不住,很快又找到了棲身地。我並沒有以激烈的抗
爭方式告別父母和他們的世界,告別美好童年的「光輝」世界,相反,我只是緩緩地,不經意地離他們越來越遠,
變得越來越陌生。這讓我很傷心,每次返鄉後,我經常會久久沉浸在苦澀情緒中,但這種痛苦並沒有傷及我的心,
所以還能忍受。
  可是,對於那些我們並非迫於習慣,而是出於本意去愛慕和敬畏的人,對於那些我們真心崇拜、欣賞的師長
和朋友,當我們驀然發現,心中的洶湧洪流正在把我們沖離自己所愛的一切時,那才是真正苦澀難言的時刻。每
一個背離老師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針一樣刺著我們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個耳光。此時,自詡善良的
人也會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恥的稱呼和印記,於是恐懼的心膽怯地躲進了童年道德的峽谷,不敢相信
自己竟要斬斷那條紐帶。
  漸漸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緒,不願再無條件地將皮斯托琉斯視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誼、建議、
安慰和關懷陪伴了我少年時代最關鍵的那段時日。上帝通過他向我傳言。借他之口,我的夢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釋,
返回了我身邊。他給了我成為自己的勇氣——啊,可我卻漸漸對他萌生了抵抗情緒。在他的話中,我聽到太多的
說教意味,我覺得,他只能領會我的-部分。
  我們並未爭吵,沒有戲劇性的衝突,沒有決裂,也沒有清算。我對他只說過一句其實毫無惡意的話——但也
正是在那一瞬間,我們之間的幻覺頃刻間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種模糊的預感已壓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個週日,在他的舊書房裡,預感才變成了明確的感受。我們躺在
壁爐前的地板上,他談著自己研究的神秘儀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這些課題,思考它們未來的發展。但我卻
覺得,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門異術,並非攸關生命的問題,在我看來,那只是一套書呆子學問,是在古老廢墟中
的疲憊尋找。我突然對這一套話題,對神話、對這種古老信仰的縫縫補補產生了異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種連自己都驚訝的惡毒語氣說,「跟我講一講你在夜裡做過的夢吧,一個真正
的夢。你說的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從沒聽過我這樣說話,這一刻,在羞愧和恐懼中,我忽地意識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臟的那支箭,正是
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庫——我時常聽他這樣自我嘲諷,但現在,我邪惡而尖銳地將這種自嘲擲向了他。
  他立刻感覺到了,隨即沉默了下來。我心虛地看著他,看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一段令人難受的久久沉默後,他一邊往火堆裡添柴,一邊平靜道:「你說得對,辛克萊,你是個聰明的傢伙。
我以後不拿這些古董煩你了。」
  他的語氣非常平靜,但我聽得出來他的委屈和傷心。我都幹了些什麼!
  我幾乎要流淚,想真誠地請求他原諒,表達自己對他的敬愛和感謝。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話,卻無法說出口。
我只是躺著望火,沉默不語。他也沉默著,我們就這樣躺著,火慢慢黯淡下來,漸漸熄滅。在火燃燒的噼啪聲中,
我看到美好真誠的事物也在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回來。
  「你恐怕誤解我了。」最後,我窘迫地說,聲音乾癟而沙啞。這些愚蠢、無意義的話機械地從我嘴邊蹦出來,
彷彿在讀報紙。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聲道,「你說得對。」他頓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道,「畢竟,-個人本來就
有權利反對另一個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說得不對!但我依然說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經意的話擊中了他的弱點,他的
尷尬和傷口。我恰恰觸到了他心中那個自我懷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過去中尋覓,他是浪漫主義
者。我突然深深領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現的自己,以及他給予我的內容,恰恰是他無法展現給自己,給
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實是超越了他,背離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麼會突然冒出那樣一句話!我根本沒有惡意,也沒料到會造成這樣的災難性後果。我只是信口說
了一句話,自己當時都沒意識到說了什麼,我開了一個惡作劇式的小玩笑,卻一語成讖。我的無心之過,在他那
裡卻成了一次審判。
  當時,我多麼希望他會生氣,為自己辯護,衝我大吼啊!然而他什麼都沒做,我只能在心裡替他做。如果他
能做到,或許還會笑出來。然而他卻不能,所以我才明白過來,自己傷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這個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學生打擊了一番,卻默不作聲地接受了,承認我有道理,將我的話視
為命運,這讓我開始恨自己,讓我愈加刻骨銘心地意識到自己的輕率。當我將箭射向他時,滿心以為他是一個強
壯堅毅的人,沒想到他竟低眉忍讓,毫不抵抗,默默順從。
  我們在漸漸熄滅的爐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個意象,每一撮灰燼都讓我想起了從前美好快樂的時光,因
此我對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隨之越積越深。後來我終於忍無可忍,站起來走了。我在他的門外,在黑暗的樓梯上、
在他的房前站著等了很久,以為他會出來追我。他沒來,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內城外,公園樹林,一
直走到晚上。當時,我第一次察覺到了自己額上的該隱之印。
  我很久後才開始思考這件事。我滿心自責,袒護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後,卻總是得出相反的結論。我無
數次想後悔,想收回自己的魯莽之語——但不是虛言。直到現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領會了他的整個夢
想。他的夢想是當神父,宣揚新的宗教,為崇高、愛意和祈禱賦予新的形式,樹立新的象徵。但這並非他力所能
及,不是他的天職。他過於流連往事,對古代瞭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薩斯的學問。他所愛的是世
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卻明白,新事物應該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發於新鮮的土壤,而並非收藏品和圖
書館。或許,他的天職只是幫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對我做的一樣。然而他無法給人驚世駭俗的啟發,無法給
我新的神靈。
  突然,這種認識像烈焰一樣燙著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職」,但人自己並不能選擇,轉讓或隨意掌管這
一天職。呼喚新的神靈是謬誤,意圖給予這個世界什麼,更是完全的謬誤!覺醒的人只有一項義務:找到自我,
固守自我,沿著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裡。這一認識深深震撼了我,對我而言,這就是我在此番經歷中
的收穫。我常常幻想未來的景象,夢想自己可能會成為的角色,或許是詩人、預言者、畫家等等。然而這些都不
算什麼。我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為了寫詩,預言或作畫,任何人生存的意義都不應是這些。這些只是旁枝末節。對
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無論他的歸宿是詩人還是瘋子,是先知還是罪犯——這些其實和
他無關,毫不重要。他的職責只是找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他人的命運——然後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
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對大眾理想的懦弱回歸,是隨波逐流,是對內心的
恐懼。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聖,我曾無數次有模糊的預感,甚至還曾將其以語言道出,但直到
此刻,我才真正體會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嘗試,是自然向未知世界邁進的一次嘗試,或許它會打開新境界,
或許會一無所成,然而,讓這一嘗試從遠古的深淵中誕生,讓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並將其轉換為我的意志,
這就是我的天職!
  我已經嘗過孤獨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覺得,世上或許還有更刻骨銘心、無法迴避的孤獨感。
  我沒有刻意向皮斯托琉斯道歉。我們還是朋友,關係卻變了。這個問題我們只談過一次,而且是他在談。他
說:「我想當神父,這你知道。我最想成為這種新信仰——我們在探討的阿布拉克薩斯信仰——的神父。可是我
當不了。這我很早以前就已知道,雖然不願意承認。我以後會從事其他形式的神職,比如管風琴手什麼的。但我
身邊必須有讓我覺得美麗神聖的事物,管風琴樂、神秘儀式,象徵和神話,我需要它們,不想失去。這是我的弱
點。辛克萊,有時我也知道,我不應抱著這樣的奢望,我知道這是奢侈。是軟弱。我本應無慾無求,任憑命運支
配,那是更偉大、更正確的舉動。但我做不到,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許你能做到。但這樣做很難,這是
世上惟一真正困難的事,小夥子。我經常夢想自己做到了,現實中卻做不到,因為它讓我害怕:我沒法赤裸裸、
孤單單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條可憐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溫暖和食物,有時也希望有同類相伴。如果有人真的
只追隨自己的命運,那他就不再有同伴,他會完全孤立,身邊是冷漠的世界。你知道嗎,這就是耶穌在客西馬尼
園中的經歷。有些殉教者甘心被釘到十字架上,但他們也不是英雄,沒有解脫,他們有願望,渴望自己喜愛和熟
悉的事物,他們有榜樣,有理想。只聽從命運的人卻不再有榜樣,不再有理想,沒有愛,沒有慰藉!然而這才是
人應走的路!你我這樣的人都很孤獨,但我們還有彼此,我們暗暗得意,因為自己與眾不同,離經叛道,追求超
凡。但如果要走命運之路,這些我們也得放棄。不能妄想成為革命者,榜樣或烈士。那是很難想像的——」
  不錯,那是很難想像的。但它可以被夢想,被探索,被預知。有時,處於極度平靜的狀態中時,我曾對它有
所感應。那時,我的目光進入了自己內心,我看見了自己命運之像瞪視的雙眼。那雙眼或充滿智慧,或充滿瘋狂,
或透著愛意,或透著惡意,都是一回事。人無法去選擇,去渴望。人只能要自己,要他的命運。在這條路上,皮
斯托琉斯指引著我走了一段。
  那幾天,我盲目地四處亂跑,心中狂亂不安,每一步都危機重重。我的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所有我迄今走
過的路都通向這裡,墮入深淵。我在心中看到了指引者的形象,他長得像德米安,眼中映射著我的命運。
  我在一張紙上寫道:「一位指引者離開了我。我身陷黑暗,無法邁步。救救我!」
  我想把這張紙寄給德米安,但還是放棄了。每次我打算寄出去時,就覺得這樣的舉動顯得可笑荒唐。但我背
下了這段禱詞,常常默唸給自己聽。它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我。我漸漸開始懂得何為祈禱。

  我的中學時代結束了。根據父親的安排,我在假期要旅行一次,然後去上大學。我還不知道自己要攻讀什麼
專業。我被獲准攻讀一個學期哲學。其實不管學什麼,我都無所謂。

7 節  艾娃夫人

  假期中,我去探訪了馬克斯·德米安和他母親從前住過的房子。那天,一位老婦人正在花園裡散步,我跟她攀
談後得知,這是她的房產。我向她打聽德米安家的事,她竟然記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她察
覺了我的好奇,於是帶我進屋,找出一本皮面相冊來,給我看了一張德米安母親的照片。我幾乎已記不起德米安
的母親。然而,看到那張小照片時,我的心跳頓時停止了——那就是我的夢中人!就是她,那個身材高大、男性
氣質十足的女人,她跟兒子長得很相像,看上去慈愛,嚴厲,內心充滿激情,她美麗誘人,卻不可逼視,她是魔
鬼、母親、命運和情人的化身。就是她!
  得知自己的夢中人竟活在這個世上時,我覺得宛如奇蹟降臨!世上有一位女人,她的長相中帶著我命運的特
徵!她在哪裡?在哪裡?而且,她是德米安的母親。
  我很快就踏上了旅程,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我不知疲倦地到處奔走,跟隨自己的每一個衝動,執意尋找著
那個女人。有時候,我會碰到一些人,她們有和她相似的容貌,讓我想起她,於是我跟著她們穿越陌生城市的街
道,奔波在車站和列車之間,宛如身處一個混亂的夢境中。某些時候,我也意識到這種尋覓多麼徒勞,於是我無
所事事地坐在公園、酒店花圃或候車廳裡,審視自己的內心,試圖喚醒心中的意象,但那意象卻變得踟躕膽怯,
轉瞬即逝。我夜夜失眠,只能在火車穿越陌生景緻時小憩一刻。在蘇黎世,有個女人一直跟著我走,那是一位美
麗風騷的女人。但我看都不看她,只是走自己的路,當她不存在。我寧可死去,也不會對任何其他女人產生一絲
一毫的興趣。
  我感到命運正在牽著我走,我感到光明已近在眼前,卻不能有任何作為,這讓我心緒煩躁。一次在火車站,
大概是因斯布魯克,我在一輛出站列車的窗邊瞥見了一個人影,那人的樣子勾起了我對她的回憶,我為此一整天
悶悶不樂。晚上,那個影像突然又出現在我的夢中,我羞愧地醒來,這場無意義的尋覓和追逐令我覺得空虛而無
聊,於是,我斷然踏上了回程。
  幾週後,我在 H.大學註冊了學籍。這裡的一切都令人失望。我聽的哲學史課和大學生活一樣,言之無物,庸
庸碌碌。一切都像同一個模子澆注出的產品,千人一面,那些稚氣面孔上的快樂也顯得那麼空虛,彷彿已被淘空。
但我很自由,每天有大把時間,在城郊的老房子裡過著寧靜愜意的日子,桌子上擺著幾本尼采的書。我跟尼采一
起生活,感受他心靈的孤寂,體察那不斷驅趕著他的命運,和他一起忍受煎熬,看到這樣一位毅然走自己路的人,
我覺得很幸福。
  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溜躂,秋風拂面,酒館裡傳來學生合唱團的歌聲。煙霧從敞開的窗戶飄出來,歌聲此起
彼伏,整齊嘹喨,卻毫無靈氣,死氣沉沉。
  我站在街道一角聽著,年輕人每天都準時演示自己的朝氣,那聲音沒人了黑夜。所有人都在尋找共同點,所
有人都在拉幫結社,推卸命運的責任,躲進溫暖的人群中!
  這時,有兩人走來,緩步從我身旁經過。我聽到了他們的一段對話。
  「這不就像非洲土人村的酒館嗎?」其中一人說,「無奇不有,甚至連文身都成了一種時尚。看,這就是年
輕的歐洲。」
  那聲音奇妙地叩擊著我的心扉——多麼熟識的聲音。我跟在兩人身後走在昏暗的小巷中。兩人中的一個是日
本人,個頭不高,風度翩翩,街燈中,他的黃色面孔笑容燦爛。
  這時另一人又開口道:「您生活的日本也好不了多少。不隨波逐流的人在哪裡都是少數。這裡其實也有一
些。」
  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激起了我心中甜蜜的震顫。我認出了說話的那個人——德米安。
  在涼風瑟瑟的夜晚,我跟著他和那個日本人走過無數昏暗的街巷,聽他們談話,欣賞德米安的聲音。他的語
氣老成一如從前,自信無比,平心靜氣,令我心折。現在,一切都好了,我終於找到了他。
  在城郊一條街道的盡頭,那個日本人向他告別,開門回家了。德米安從原路返回,我站在路中間等著他。看
著他朝我走來,身體挺拔,步伐輕快,我的心緊張地怦怦直跳。他穿著褐色膠皮雨衣,胳膊上掛著一根細手杖。
他邁著均勻的步伐,徑直走到我跟前,摘下帽子,露出那張老成而聰穎的面孔,嘴唇堅毅,寬闊的額頭散髮著奇
特的光芒。
  「德米安!」我喊道。
  他向我伸過手來。
  「你在這裡啊,辛克萊!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我在這裡嗎?」
  「我之前不知道,但一直希望見到你。今晚我才看到你,你跟了我們一路。」
  「你第一眼就認出我來了嗎?」
  「當然。你的模樣雖然變了,但你有那個印記。」
  「印記?什麼印記?」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管它叫該隱之印。那是我們的印記。你一直帶著這個印記,所以我才成了
你的朋友。現在它變得清楚多了。」
  「我那時不知道,或許,我心裡是知道的。有次我畫了一幅你的像,卻驚訝地發現,那幅畫跟我很相似。是
因為那個印記嗎?」
  「是的。見到你太好了!我的母親也會很高興。」
  我大吃一驚。
  「你的母親?她在這裡嗎?她根本不認識我。」
  「噢,她知道你。無須我向她介紹,她就能認出你來——我們很久沒有聽到你的消息了。」
  「噢,我常想給你寫信,卻沒寫成。這段時間我一直想著,一定要盡快找到你,我每天都在等待。」
  德米安挽著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他的身上煥發著一種安寧感,一直滲入了我體內。很快,我們又開始像
從前那樣聊天,回憶中學時光,堅信禮課,還有假期的那次不愉快,只是,我們依然沒有提起彼此間最久遠、最
緊密的那條紐帶,弗朗茨·克羅默。
  不知怎麼的,我們的談話忽然涉及了一些奇特而不太清楚的內容。接著德米安和日本人的話題,我們也談起
了大學生的生活,然後又轉到了一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話題上,然而在德米安的言語中,它們之間似乎又存在著密
切的關聯。他談到了歐洲精神和時代特徵。他說,四處都籠罩著拉幫結派的氣氛,卻感覺不到一絲自由和愛。所
有的這些聯同行為,從大學社團、合唱團一直到國家,完全是被迫的結合,是人們出於恐懼,擔憂、尷尬才構建
的共同體,他們的內心其實正在腐化,瀕臨崩潰。
  「聯同其實是好事,」德米安說,「遍地開花的聯同卻不是好事。聯同將會在個體的彼此瞭解中新生出來,
會暫時改變世界。而現在的聯同只是一種黨同。人們彼此投奔,是因為他們彼此害怕。老闆們,工人們,學者們,
都是各自為政!他們為什麼害怕?人只有在背離自己的內心時才會害怕。他們害怕,因為他們無法坦然面對自己。
共同體裡全是這些對自己內心的莫名之物感到害怕的人!他們發現,自己的生存法則已不再有效,他們遵循古老
的法則,無論是他們的宗教還是品德,一切都無法順應他們的需要。一百多年來,歐洲一直在研究,在建廠!他
們知道用多少炸藥可以殺死一個人,卻不知道人該怎樣向上帝祈禱,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開心地度過一個鐘頭。
你看看這些大學生酒館!看看富人們出沒的那些歡場!簡直無可救藥!親愛的辛克萊,這樣的後果令人擔憂!這
些膽顫心驚聚在一起的人,其實都很恐懼,而且心懷鬼胎,彼此互不信任。他們固守那些早已不在的理想,但如
果有人想樹立新的理想,他們會用石頭將他砸死。我感到了紛爭的存在,相信我,紛爭很快就會到來!當然,這
種紛爭不會』改善『這個世界。且不論工人們會不會打死工廠主,俄國和德國會不會開戰,變更的只是掌權者。
當然,這種更換並不是沒有意義。它會說明今天的理想是多麼荒唐無稽,那時,我們就可以將這些石器時代的神
靈掃地出門。今天的世界希望消逝,希望毀滅——這一天必將到來。」
  「那我們會怎樣呢?」我問。
  「我們?噢,我們或許會跟著世界一起毀滅,或會被人打死。可是我們還沒有完結。我們所留下的,或我們
當中存活下去的人,將會被未來的意志聚集到一起。人性的意志將會顯現,多年來,歐洲一直將人性意志強行改
寫成科技雜燴。到那一天,人們將會發現,人性意志從來就和那些所謂的共同體,國家、民眾、協會和宗教毫不
相干。自然對人的安排寫在每個人身上,寫在你我的心中,寫在耶穌心中,尼采心中。這才是惟一重要的趨勢,
雖然它們每天都在流變,今天的共同體崩潰之後,這些趨勢就會顯露出來。」
  最後,我們在河邊的花圃前停了下來。
  「我們住在這裡,」德米安說,「盡快來看我們吧!我們等你來。」
  我幸福地走在冷意漸濃的夜色中,朝遙遠的家走去。市裡到處可見回家的大學生,跌跌撞撞、吵吵嚷嚷。我
常覺得,他們那種荒唐的快樂和我的寂寞生活的對比多麼鮮明,有時我覺得若有所失,有時卻對他們嗤之以鼻。
但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思寧靜,懷著一種神秘的力量,覺得這些與我沒有任何干係,這個世界離我竟那麼
遙遠,幾乎杳然無跡。我想起了故鄉的公務員,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回憶起自己大學的酒館時光,就像懷
念幸福的天堂一樣,像詩人或浪漫主義者緬懷童年一樣,緬懷那段風逝的「自由」。哪裡都一樣!正是因為生怕
想起責任感和自己的路,他們才追憶往日的「自由」和「幸福」。他們醉生夢死地耗費幾年光陰,然後找一個棲
身地,搖身變成道貌岸然的國家公僕。唉,我們的世界太腐朽了,與無數其他愚蠢混賬的行為比起來,大學生還
遠遠算不上愚蠢。
  當我回到自己的住處,準備睡覺時,這些想法都已煙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這一天賜予我的重大
承諾上。只要我願意,明天就可以見到德米安的母親。讓那些大學生醉生夢死吧,讓他們把文身紋到臉上吧,讓
這個世界在腐朽中沉淪吧,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惟一期待的,只是在新的意象中迎接命運的到來。
  我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晚才醒來。新的一天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個節日,自童年的聖誕節以來,我再也沒有體
會過這樣的情感。我焦躁不安,卻毫不恐懼。我知道,一個重要的日子降臨了。我發覺周圍的世界變了樣,世界
在等待,一切息息相關,莊嚴隆重,就連淅瀝的秋雨聲也那麼美好靜謐,彷彿節日裡的莊重音樂。第一次,外在
世界和我的內心和諧地合二為一,靈魂的節日即將到來,生活也會獲得意義。街上的房子、櫥窗和行人的面孔都
不讓我心煩,一切都顯得無比自然,完全沒有一般庸常事物的乏味感,一切彷彿都在等待,敬畏地迎接命運的降
臨。幼年時,每逢聖誕節和復活節等重大節日,我起床後看見的世界就是這樣的面貌。我沒想到自己今天還能看
到這樣美好的世界。我已習慣活在內心之中,我相信自己已經喪失了對外界世界的感知能力,相信繽紛已隨童年
而逝,相信若要自由,解放靈魂,就必須放棄那些美好的光彩。而現在,我欣喜地發現,那些美好只是被埋在了
陰霾中,自由的人、放棄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見世界的光芒,嘗到稚子看世界的深深驚詫。
  終於,我找到了昨晚跟德米安告別的城郊花圃。一幢小房子掩藏在一叢高大濃密的樹叢裡,清爽而舒適,巨
大的玻璃牆後面種著一大叢花,透過光亮的窗戶,能看到深色牆上的畫以及一排排的書。大門後是一個暖和的小
廳,一位繫著白圍裙的黑人女傭一聲不吭地領我進去,幫我脫下大衣。
  女傭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廳裡。我環顧四周,猛然覺得身處夢境。在一扇門上方的深色木牆上,掛著一幅
無比熟悉的畫,畫鑲在黑框中,外面罩著玻璃——是我畫的那隻金色鷂頭大鳥,正從世界的殼中掙脫而出。我震
驚萬分地呆站著。此刻,我所做過、經歷過的一切都撲面而來,成了答案和滿足,我心中既快樂又痛楚。剎那間,
無數幕景象掠過了我的心靈:家鄉的老屋,大門上的古老徽章,童年的德米安臨摹徽章的樣子,童年的我在克羅
默的淫威下顫慄,少年的我在宿舍安靜的桌旁畫著自己的慾望之鳥,心靈迷失在自己脈絡糾纏的網中。此時此刻,
一切都重新在耳邊響起,我的內心迎接著它們,回應著它們,贊同著它們。
  我含淚望著這幅畫,心中默默唸誦。之後,我的目光垂下來,發現那扇門已打開,一個高個子女人站在那裡,
身穿深色衣服。是她。
  我說不出話來。她跟德米安一樣,臉上看不出歲月和年齡的痕跡,充滿活潑的意志。這個美麗高貴的女人向
我投來友好的微笑。她的目光令我滿足,她的問候意味著我的回歸。我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她用溫暖結實的雙手
緊緊握住我的手。
  「你是辛克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歡迎你!」
  她的聲音深沉而溫暖,宛如甘甜的酒。我抬頭看她那平靜的面孔,深不可測的黑色雙眸,那張鮮豔而成熟的
嘴,還有寬敞高貴的額頭,她的額上也帶著印記。
  「我很開心!」我吻她的手,開口道,「我覺得自己奔波了一輩子,現在終於回家了。」
  她慈祥地微笑。
  「人永遠回不了家,」她親切地說,「可是,當志同道合的路交叉在一起時,那一刻,整個世界看起來就像
是家園。」
  她所說的,正是我在來時的路上對她的想法。她的聲音,她的言談都很像德米安,但又完全不一樣,她的一
切顯得更成熟、溫暖、自然。從前,德米安在旁人眼中完全不像個孩子,而他的母親看起來也完全不像是一個有
成年兒子的母親,她的面容和頭髮的氣息多麼青春甜美,她的皮膚光滑無瑕,沒有一絲皺紋,她的嘴唇也鮮豔欲
滴。她站在我面前,比我夢中的形象更威嚴,單是在她近旁,我就已嘗到愛的幸福,她的目光就讓我心滿意足。
  這就是我的命運呈現給我的新意象,這意象不再肅殺冷清,而是成熟喜悅!我沒有作決定,也沒有宣誓,就
已抵達了一個目的地,一個極高的點,站在這裡,未來之路迢遠而壯闊地攤開在眼前,通向幸福的國度,路邊處
處有幸福的蔭護,有渴望之園的清涼。無論未來的遭遇如何,能知道世界上有這位女性,能暢飲她的聲音,呼吸
她身邊的氣息,我已幸福無比。不管她是母親、情人還是女神——只要她在這裡!只要她在我的路旁!
  她指了指門上方的鷂鷹圖。
  「收到你的這幅畫,馬克斯高興得不得了。」她深思地說,「我也是,我們一直在等你。收到這幅畫時,我
們就知道,你正在朝我們走來。辛克萊,當你還是個孩子時,有一天,我兒子從學校回來說,有個男孩的額上有
那個印記,他肯定會成為我的朋友。那就是你。你當時很辛苦,但我們都相信你。一次你放假回家,馬克斯碰到
了你。你當時大概十六歲。馬克斯告訴我了——」
  我打斷她說道:「天啊,他居然告訴你了!那是我最低迷的時候。」
  「對,馬克斯跟我說:辛克萊現在正面臨最嚴峻的考驗。他還在嘗試躲進人群中,甚至開始酗酒,但他做不
到。他的印記被遮住了,但那印記卻在暗地裡刺著他——是這樣嗎?」
  「噢,是的,確實如此。後來我發現了貝雅特裡斯,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位指引者。他叫皮斯托琉斯。那
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我的童年跟馬克斯密不可分,為什麼我離不開他。親愛的夫人——親愛的母親,我當時常想
自殺。這條路對每個人都這麼艱難嗎?」
  她輕輕摩挲了一下我的頭髮。
  「來到這個世上就很艱難。你知道,鳥要費力地從蛋裡掙脫出來。你回頭想想,問自己,這條路真的那麼艱
難嗎?只是艱難嗎?難道它不美好嗎?你知道有什麼更美好、更輕鬆的路嗎?」
  我搖搖頭。
  「的確艱難,」我夢囈般地說,「很難,直到我開始做夢。」
  她點點頭,目光彷彿洞穿了我。
  「是的,人必須找到他的夢,然後路就好走了。但世上沒有恆久不變的夢,新夢會取代舊夢,人不能堅守某
一個夢。」
  我心底一驚。這是警告嗎?這是拒絕嗎?可是無所謂,我已經決定讓她來帶我走,不管去哪裡。
  「我不知道我的夢會持續多久。」我說,「我希望它會持續到永遠。在這幅鷂鷹圖下,我的命運擁住了我,
像一個母親,像一個情人。我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我的命運。」
  「只要夢是你的命運,你就要對它忠誠。」她神情嚴肅地認可。
  我忽然感到憂傷和一種強烈的渴望,希望在這個奇妙的時刻死去。我感到淚水不停地從心中奔湧而出,淹沒
了我——我有多久未曾哭過了!我趕緊扭身從她身邊走開,來到窗前,透過窗邊的盆景和淚水茫然望著遠方。
  我聽到她在我身後說話的聲音,語氣平靜,卻又非常溫柔,宛如斟滿酒的酒杯。
  「辛克萊,傻孩子!你的命運很愛你。有一天,它會完全屬於你,就像你夢到的那樣,只要你不背棄它。」
  我克制住自己,朝她回過頭去。她握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些朋友,」她笑道,「只有幾個,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叫我艾娃夫人。如果你願意,也可以這
樣叫我。」
  她帶我走到門邊,推開門,指了指花園。「馬克斯在那裡。」
  我站在高聳的樹叢下,神情恍惚,卻又震驚萬分,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或更迷糊,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
了。雨水從樹枝上輕輕滴下來。我緩緩走到花園裡,園子很大,毗鄰著河岸。我終於找到了德米安。他光著上身,
站在敞著門的花園小屋裡,正對著一個吊沙袋練拳。
  我驚訝地站住了腳。德米安看起來棒極了,寬寬的胸脯,結實、男子氣十足的腦袋,舉起的胳膊上肌肉緊繃,
強壯又精幹,他的動作從臀部,肩膀和胳膊上進發出來,行云流水般自然。
  「德米安!」我叫他,「你在幹什麼?」
  他開心地大笑。
  「我在鍛鍊。我答應跟那個小個子日本人摔跤,那傢伙動作快得像貓一樣,當然也很狡猾。但他打不過我。
我得小小羞辱他一番。」
  他穿上襯衫和外套。
  「你剛才見到我母親了?」他問。
  「是的。德米安,你的母親真好!艾娃夫人!這名字太適合她了,她就像是萬物的母親一樣。」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會兒。
  「你居然已經知道這個名字了?小夥子,你應該覺得自豪!你是她初次見面就告知這個名字的第一人!」

  這天之後,我開始經常出入他們家,就像是艾娃的兒子、德米安的兄弟一樣,但也像個情人。每當跨進門,
或從遠處看到園裡高聳的樹木映人眼簾時,我就感覺富足幸福。外面是「真實世界」,外面有街道,房子、人、
各種設施、圖書館和教室,而這裡則是愛和心靈,這裡是童話和夢。當然,我們並不是與世隔絕,我們活在思想
和對話中,因此活在世界的中心,只不過是在另一塊土地上,我們和大多數人之間並沒有涇渭分明的區別,我們
只是用另一種目光看世界。我們的任務是在世界上建起一個島嶼,或是一個榜樣,總之是推出另一種生存的可能
性。我是一個久嘗孤獨的人,此時卻進入了團體,這是那些品嚐過絕對孤獨的人們才能結成的團體。我不再渴望
幸福的盛宴和愉快的節日,看到旁人結眾扎群時,我也不再嫉妒或想家。我已慢慢體會到了身帶「印記」的秘密。

  我們這些受了印的人是世上的少數派,被視為危險的瘋子。我們是清醒者,或正在清醒的人,我們永遠在追
求更清醒的狀態,而其他人的追求和幸福卻在於讓自己的見解、理想和義務,生命和幸福向集體靠攏。那也是追
求,也有力量和價值。然而我們認為,其他人生活在固步自封的意志中,而我們這些有印記的人卻要將自然意志
表達為全新的、個人的、未來的意志。我們和其他人一樣熱愛人性,在他們看來,人性是完善之物,應該得到傳
承和保護。而對我們而言,人性是遙遠的未來,我們還在路上跋涉,人性的面目是未知的,它的法則無處可尋。
  除了艾娃夫人、馬克斯和我,我們的圈子中還有其他一些人,關係或遠或近,他們也是尋覓者,卻截然不同。
有些人走特殊的路,帶著特殊的目的,特殊的觀點和義務,他們中有占星學家和猶太神秘哲學家,還有一個托爾
斯泰信徒,還有一些敏感害羞的人、新教派的信徒、印度教坐禪的修習者、素食主義者等等。除了對彼此秘密生
活夢想的尊敬,我們之間其實並無思想上的相通之處。有些人離我們更近一些,他們探索人類在過去對神靈和新
理想的尋覓過程,他們的研究常常讓我想起皮斯托琉斯。他們帶來了一些書,將古老的文字譯過來,讓我們看古
老的象徵和儀式的圖片,他們告訴我們,迄今為止,人類所擁有的一切理想都來自於夢境和無意識的心靈,在那
些夢境中,人類摸索、追隨著未來可能性的暗示。我們領略了古老世界奇妙而千頭萬緒的眾神崇拜,一直追溯到
基督教的確立。我們瞭解了那些寂寞的聖人的信條,聽說了宗教在民族之間的傳遞過程。從我們收集到的一切知
識中,我們對今天的時代和歐洲提出了批判,歐洲絞盡腦汁製造出人類史上強大的新型武器,思想上卻墮入了深
不見底,觸目驚心的空虛。歐洲征服了整個世界,卻因此喪失了靈魂。
  我們的圈子中也有信仰某些希望和救世說的信徒。有試圖在歐洲推行佛教的佛教徒,有那位托爾斯泰信徒,
以及其他一些信眾。我們內部圈子的成員只是傾聽,將所有這些信仰都看成隱喻。我們這些帶著印記的人並不擔
心未來的創造,對我們而言,每一種信仰、每種救世說都已提前死亡,失去了效力。我們僅將它們視作義務和命
運:讓每個人都成為完整的自己,與萌發於心中的自然之芽完全契合,接受未知的未來為我們作的任何一種安排。

  話裡話外,我們都明顯感到,現今秩序的崩潰和新生已迫在眉睫。德米安有時對我說:「我們無法想像即將
發生的事。歐洲的靈魂是一隻被困已久的野獸。獲得自由時,它的初步行動肯定不會讓人開心。但無論正道還是
彎道,其實都無所謂,只要讓靈魂的真正困境顯現出來就可以了,長久以來,人們一直在欺瞞、遮蔽這種困境。
那時就是我們的天地了,人們將需要我們,不是作為領袖或新的執法者——我們活不到看到新法確立的那一日—
—而是作為遵循者,作為願意聽從命運召喚的人。你看,在理想受到威脅時,所有人都會做出一些驚人的舉動。
但是,當新的理想,一種看似危險陰森的成長衝動叩門時,卻沒有人願意有所怍為。只有很少人會聽從,願意同
行的人就是我們。我們的額頭之所以會有印記,就像該隱的印記一樣,是為了激起恐懼和憎恨,將當時的人類從
狹隘的田園生活趕進危機叢生的曠野。所有影響了人類發展的人無不是願意接受命運的人。摩西和佛陀是這樣,
拿破崙和俾斯麥也是這樣。至於效力於哪一種潮流,或受到哪一種極端的驅使,卻不是他的抉擇。如果俾斯麥懂
得了社會民主黨的理想,並與之為伍,那他會成為一個聰明人,卻不是追隨命運的人。不管是拿破崙,愷撒、洛
約拉,還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們必須從生物學和發展史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就像地表的波動將海洋生物
趕到了陸地上,將陸地生物推進了海洋一樣,正是那些聽從於命運的人才能完成這種全新的、聞所未聞的轉變,
通過順應時勢來拯救自己的種族。我們不知道這些人在變革之前是保守派還是革命者。他們只是待命而行,因此
他們才能拯救、延續自己的物種,這一點我們知道。因此我們也要做好準備。」
  艾娃夫人常常參與這樣的談話,但她從來不這樣說話。在我們這些表述自我的人面前,她是一個聽眾,是回
聲,對我們充滿信任和理解,彷彿這些思想都源於她,又回歸到她身上。坐在她旁邊,聽她的聲音,感受她的成
熟和心靈的氣息,對我而言已是幸福。
  當我的內心稍有改變,迷惑或萌動時,她立刻就會感應到。我覺得,自己夜裡的夢境彷彿都是由她所賜。我
常向她講述那些夢,她總能理解,從不為任何古怪之處感到迷惑。有段時間,我總是夢起白天的對話。我夢到整
個世界正在動盪,而我獨自一人,或和德米安一起,等待著偉大命運的到來。命運蒙著臉孔,卻有艾娃夫人的特
徵——被她選中,或被她拒絕,這就是命運。
  有時她會笑著說:「你的夢還不完整,辛克萊,你把最精彩的部分忘掉了。」有時,我往往後來又想起了那
些部分,卻無法理解自己怎麼會把它忘記。
  偶爾我會情緒惡劣,深受慾望的折磨。我無法忍受的是,她就坐我旁邊,我卻不能將她攬人懷中。這種事她
也會立刻發覺。有一次,我很多天沒有去看她,最後還是心煩意亂地來了,她讓我坐在她身邊,說:「你不應該
沉湎於那些連你自己都不相信的願望。我知道你的願望。你必須要放棄這些願望,或學會正確地去期盼。如果某
天你學會了正確的祈求,篤信願望會被滿足時,你就會真的得到滿足。但你現在又希望,又懊悔,又害怕。這些
你必須學會克服。我想給你講一個童話故事。」
  她講了一個年輕人愛慕星星的故事。年輕人站在海邊伸出手,向星星祈禱,他夜夜夢見它,將自己的愛意傳
給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擁人懷中。他無望地愛上了一顆星星,將其看成自己的
命運,在這種愛念中,他將自己的生活緊緊包裹在放棄和沉默真摯的痛苦當中,因為這種痛苦能讓他更美好,成
熟。但他所有的夢都跟那顆星星有關。一次,他又來到深夜的海邊,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視著星星,心中燃燒
著愛的火焰。由於極度的渴望,他朝著星星的方向縱身一躍。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剎那,他的腦中閃過了一個念
頭:不可能!於是他摔到了崖下的海灘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愛。如果他在跳躍的那一瞬懷著心靈的力量,堅
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會成功,那麼他就會飛上天去,跟星星結合。
  「愛無須祈求,」她說,「也無須索要。愛必須要有心中篤信的力量。這時,愛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動
吸引。辛克萊,你的愛是被我吸引的愛。當這種愛能主動吸引我時,我才會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
服。」
  後來,她又給我講了另一個童話。也是一個陷於無望之愛中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中,希望被愛
焰燒成灰燼。世界在他眼中已不復存在,他無視藍天和蔥綠的森林,充耳不聞河水的潺潺聲和豎琴的琴音,一切
都被他遺忘,他落得淒苦潦倒。然而他的愛火卻越燒越旺,他寧願死去化成灰燼,也不願放棄對那個女人的愛。
他發覺,自己的愛燒燬了心中的一切,愛變得日益強大,煥發出吸引力。那個美麗的女人禁不住他的愛,她來了,
男人攤開手臂,要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可當她來到男人面前時,她的樣子完全變了,男人驚恐萬分,發現被拉到
身邊的竟是整個被遺忘的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給了他,天空、森林和小河等等紛紛來到他面前,煥發
著新的色彩和活力,萬物都屬於他,訴說著他的語言。他贏得的並不是區區一個女人,相反,他用心收復了整個
世界,每一顆星星都在他的心中發光,在他的靈魂中幸福閃耀。他愛過,並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數人的
愛都是為了迷失自我。
  對艾娃夫人的愛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內容。但她每天都顯得不一樣。有時我確信自己痴戀的並非她本人,而
是自己心中的一個象徵,這個像征不斷將我引到內心的更深處。有時,她對我說的話彷彿正是我的潛意識對那些
觸動我的熱切問題的答覆。可是有時,我對她的感官渴望也如此炙熱,我禁不住去吻那些她觸摸過的器皿。漸漸
地,感性和非感性的愛、現實和象徵交融在了一起。有時我在自己的房中熱切地想念她,然後就會感覺到自己正
握著她的手,吻著她的唇。有時我在她身邊,凝望她的臉,跟她談話,聽她的聲音,卻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我慢慢懂得,人怎樣才能擁有一份恆久不變的愛。我讀書時獲得新知的感受就像是艾娃給我的一吻。她輕撫我的
頭髮,朝我微笑,一種成熟而芬芳的溫暖感隨著微笑襲來,我覺得自己彷彿在心中又進了一步。所有對我命運攸
關的事都會帶上她的影子。她能變幻成我的任何一個思想,反之亦然。
  我很擔心聖誕節的來臨,因為要和父母一起度過,而我認為,離開艾娃夫人兩個禮拜將會令我痛苦不堪。然
而我卻沒有痛苦,待在家中想念她的感覺非常美妙。回到 H.城後,我在頭兩天並未去她家,為了享受這種安穩感
和不依賴於她感性存在的獨立感。我還做過一些夢,在夢中,我以寓意的方式與她發生了結合。她是海,我像河
一樣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則是一顆向她運動的星星,我們相遇,互相吸引,然後走到了一起,緊緊圍繞著對
方做幸福的永恆旋轉。
  再次拜訪她時,我向她講述了這個夢。
  「這個夢很美好,」她平靜地說,「你讓它成真吧!」
  初舂時,我經歷了一個永生難忘的日子。我走進門廳,一扇窗戶敞開著,暖洋洋的風將風信子的濃烈香味帶
進了整個房間。我沒見到一個人,因此順著樓梯來到馬克斯·德米安的書房。我輕輕敲了敲門,沒等回答就習慣性
地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很暗,窗簾緊閉。通往隔壁小房間的門敞開著,那邊是德米安的化學實驗室。春日明亮的白色光線透
過雨云從小房間裡照過來。我以為屋裡沒人,於是隨手拉開了一面窗簾。
  這時,我才看到德米安坐在窗簾邊的一個凳子上,身體蜷成一團,模樣和平日完全不同,這一刻,一種感覺
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這一刻你已經歷過一次!他的胳膊一動不動地垂著,雙手放在膝間,臉微微前伸,一雙睜
開的眼睛沒有一絲生氣,彷彿死了一樣,他的瞳孔中閃耀著一絲刺目的反光,就像玻璃一樣。那張蒼白的面孔對
外界沒有任何反應,除了可怕的僵硬,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看起來彷彿一個掛在廟宇門上的古獸面具。他似乎沒
有呼吸。
  回憶讓我毛骨悚然。他的這個樣子我見過一次,完全是同一個樣子。那是在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小男孩。他
的眼睛就是這樣向內凝視,雙手無力地耷拉著,一隻蒼蠅飛到他的臉上。那大概是六年前,當時他的樣子就像現
在一樣老成而永恆,連臉上的小皺紋都沒有變。
  我吃了一驚,輕聲從房間裡走出來,下了樓梯。在大廳裡我碰到了艾娃夫人。她臉色蒼白,顯得很累,但我
沒有看出來,一片陰影掠過窗戶,耀目的白色陽光突然不見了。
  「我剛在馬克斯那兒。」我急切地輕聲道,「出什麼事了嗎?他在睡覺,或者說是在冥思,我不知道,我以
前見過一次他這個樣子。」
  「你沒把他叫醒吧?」她連忙問道。
  「沒有。他沒聽見我。我立刻跑出來了。艾娃夫人,快告訴我他怎麼了?」
  她用手背抹了抹額頭。
  「放心吧,辛克萊,他沒事。他只是暫時歸隱,很快就好了。」
  她站起身朝外面的花園走去,雖然外面已開始下雨。我覺得自己不應該跟著她,於是只好在大廳裡來回踱步,
聞風信子濃烈逼人的香味,凝視門上方的鷂鷹圖,心神不寧地體會著那種奇特的陰霾,今天早上,整個房子似乎
都籠罩在這團陰霾中。那是什麼?發生什麼了?
  艾娃夫人很快回來了,頭髮上還掛著雨滴。她坐在扶椅上,樣子非常疲憊。我走到她旁邊,彎腰把她頭髮上
的雨滴吻掉。她的眼睛明亮而寧靜,但雨滴的味道像眼淚一樣。
  「要我去看看他嗎?」我小聲問道。
  她虛弱地笑了一下。
  「辛克萊,你不是小孩子了。」她大聲告誡道,似乎要打破自己心中的某種魔力,「你先回去,過會兒再來,
我現在沒法跟你說話。」
  我半走半跑地從房子裡出來,沒有回市裡,而是迎著斜風細雨向山裡走去。巨大的氣壓下,云朵低低從我頭
頂上飄過,彷彿心懷恐懼。山腳下幾乎沒有風,高處卻似乎醞釀著一場暴風雨,慘白刺目的太陽不時從灰黑色的
烏云中露出臉來。
  這時,天空中飄來一簇蓬蓬狀的黃云,那簇云擋住了灰色云層,沒過幾秒,風從黃色和藍色云彩中造出了一
幅畫面:一隻巨大的鳥正從藍色的混沌中掙脫出來,揮動著寬闊的翅膀向空中飛去,最終消失不見。隨後,我聽
到了暴風雨的聲音,雨夾著冰雹噼裡啪啦地衝下來。一聲短促、突然而激烈的巨雷在風雨飄搖的田野上響起,緊
接著,一道陽光穿過云層透了下來,在附近山上褐色森林的上方,慘淡的積雪若隱若現地閃爍著。
  我濕淋淋、狼狽不堪地回來時,德米安親自給我開了門。
  他帶我上樓到他的房間,實驗室裡點著一盞煤氣燈,四周擺放著紙張,他似乎剛剛工作過。
  「坐吧。」他慇勤道,「你會覺得累的,今天天氣太差。你一看就是剛在外邊淋過。茶馬上來。」
  「今天不太對勁,」我猶豫不決地說,「不僅是這場暴雨。」
  他審視著我。
  「你看到什麼了嗎?」
  「對,有那麼一瞬間,我在云中清楚地看到一幅畫面。」
  「什麼畫面?」
  「一隻鳥。」
  「鷂鷹嗎?是不是你夢中的鳥?」
  「對,是我夢中的鷂鷹。它是黃色的,巨大無比,飛進深藍色的天空中去了。」
  德米安深吸了一口氣。
  有人敲門。年邁的女傭端來了茶。
  「辛克萊,喝茶。我想,你是不是碰巧看見那隻鳥了?」
  「碰巧?你會碰巧看到這種東西嗎?」
  「好吧,不是。它意味著什麼。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它意味著震動,意味著命運中的一步。我想,這件事與我們都有關係。」
  他激動地來回走著。
  「命運中的一步!」他大聲喊道,「我昨天夜裡夢到了同樣的事情,母親昨天也有一樣的預感。我夢到自己
在爬梯子,梯子搭在樹樁或一座塔上。等我上去後,看到了一片廣闊的平原,那片土地上的城市和農村都起火了。
現在我還沒辦法說明白,我自己還沒完全懂。」
  「你認為這個夢在指你嗎?。
  「指我?當然。人夢到的事情都跟自己有關。但它並不僅僅跟我有關,這點你說對了。我將自己的夢明確分
為兩種,一種體現了我心靈中的波動,另一種則預示了全人類的命運。第二種夢我做得很少。而且我從沒做過預
知未來並實現了的夢。解夢太不確定。惟一不容置疑的是,我做了一個不僅跟我自己有關的夢。其實,這個夢屬
於我從前做過的一串夢,它是那些夢的延續。辛克萊,我的預感正是來自於那些夢,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些預感。
我告訴過你,這個世界正在腐朽,這點我們都知道,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要預言它將一舉毀滅。可是,很多年來,
我一直在做這樣的夢,從中我推測或感覺到一不管是什麼方式,我從中感覺到,舊世界正瀕臨破裂。最初那些還
只是模糊而遙遠的感覺,後來卻愈發強烈,愈發清晰。我只感覺一些可怕的大事正在醞釀著,此外就不知道了。
辛克萊,之前我們談到的那些,我們會經歷到!這個世界將要改變。它散發著死亡的味道。死亡之後才是新生。
它比我想的還可怕。」我吃驚地瞪著他。
  「你能不能把後來的夢境也告訴我?」我怯生生地問。
  他搖搖頭。
  「不能。」
  門打開,艾娃夫人走進來。
  「你們倆在這裡啊!孩子們,你們不是在難過吧?」
  她看上去很精神,一點兒都不疲憊。德米安向她微笑,她來到我們身邊,就像母親來看兩個膽怯的孩子蘭樣。

  「我們不是在難過,母親。我們只是在猜這些新預兆的意思。不過也沒什麼。該來的事,會突如其來地降臨,
到時,我們就會知道自己的問題的答案了。」
  但我的感覺卻很糟糕,當我跟他們告別,獨自穿過門廳時,我聞到風信子的馥郁中有一股枯萎,淡漠、死亡
的味道。我們彷彿被一道陰霾籠罩住了。

8 節  結束和新生

  我徵得了父母的許可,在 H.城再待一個夏季學期。我們很少在屋裡,幾乎總在河畔的花園中。那個日本人已
經走了,他和德米安摔跤中,輸得一敗塗地,那個托爾斯泰信徒也不來了。德米安有一匹馬,堅持每日騎練,常
常只剩我和他母親在一起。
  有些時候,我幾乎為自己生活的平靜而感到驚奇。我早已習慣了孤獨,習慣了放棄,習慣了在痛苦中掙扎,
因此在 H.城度過的這幾個月就像一座夢幻之島,我在島上過著安逸而奇妙的生活,周圍的環境和心情無不美妙,
令人心情舒暢。我朦朧覺得,這或許就是我們設想過的那種高級新社會的前奏。在幸福中,我又時時被深沉的哀
傷所縈繞,因為我很明白,這些不會持久。我的本性不習慣滿足和愜意,需要痛苦和尋覓。我心想,總有一天,
我會從這個美麗的愛之夢中醒來,依然孑然一身,生活在他人的冷漠世界中,我所擁有的只有孤獨和抗爭,卻沒
有寧靜,沒有分享。
  因此,我雙倍地依戀艾娃夫人,我的命運中依然有這樣美麗、寧靜的輪廓,這令我很欣慰。
  夏季的幾週轉瞬即逝,學期漸漸到了尾聲。離別近在眼前,我不願去想,也沒有想,我擁抱著這些美麗的日
子,彷彿蝴蝶擁抱著甘甜的花朵。這就是我的幸福時光,是我人生價值的第一次實現,是我被群體的接納——之
後會怎麼樣呢?或許我又得繼續掙扎前行,忍受渴望的折磨,滿懷夢幻,孤身一人。
  某一日,這一預感變得如此強烈,竟使我對艾娃夫人的愛忽然痛苦地沸騰了起來。上帝啊,在不久之後,我
就再也見不到她,聽不到她在房中走動的堅定可親的腳步聲,看不見她放在我桌上的花束!我得到了什麼?我只
是做夢,在愜意中糊弄自己,卻沒有去爭取她,沒有為她奮鬥,沒有將她永遠摟在懷中!我想起了她跟我說過的
關於真愛的話,想起了她的無數次微妙暗示,無數次輕聲誘惑和許諾——而我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站在房間中間,屏息凝神地想著艾娃。我要凝聚心靈的全部力量,讓她感應到我的愛,將她吸引到我身邊。
一定要她來,要她感受我的擁抱,我要貪婪地狂吻她那成熟的愛之唇。
  我凝神站著,直到手腳變得冰冷。我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光了。有那麼幾刻,我體內彷彿有東西緊緊凝結在了
一起,那是某種明亮而又清涼的東西。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心中有個結晶,我知道,那就是我的自我。這時,寒
氣已經逼到了我的胸口。
  從這種可怕的緊張狀態中清醒過來後,我預感到有什麼要來了。我幾乎筋疲力盡,但我預備著看見艾娃懷著
熱情和愛意走進我的門。
  馬蹄的嗒嗒聲沿著長街傳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然後突然停了下來。我奔到窗邊,看到德米安從馬
上跳下來。我跑了下去。
  「出什麼事了,德米安?你母親沒事吧?」
  他沒有聽見我的話。他臉色煞白,汗從額頭兩邊流到臉頰上。他把大汗淋漓的馬拴在花圃的柵欄上,拉著我
的胳膊,帶我一起沿著街道走下去。
  「你聽說什麼了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
  德米安按著我的胳膊,朝我回過頭,目光陰沉,帶著同情和一股奇特的神色。
  「是的,小夥子,現在開始了。你知道德國與俄國的緊張關係——」
  「什麼?開戰了?我還一直不敢相信。」
  儘管跟前沒有人,他還是低聲說:「還沒宣戰。但戰爭已經到來了。相信我吧。我後來沒再拿這事煩你,但
自從上次之後,我又有了三次新的預兆。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地震,也不是革命,而是戰爭。戰爭的後果怎樣,
你會看到的!人們會很高興的,現在大家正在翹首盼望開戰。他們的生活太乏味了。可是你會發現,辛克萊,這
只是開始。即將到來的或許是一場大戰,巨大的戰爭。不過這只是開始。新事物正在開始,對於那些固步自封的
人來說,這種新事物是很可怕的。你要怎麼做呢?」
  我吃了-驚,這番話在我耳中依然顯得那麼陌生,不可思議。
  「我不知道。你呢?」
  他聳了聳肩膀。
  「一旦動員下來,我就會應召入伍。我是少尉。』
  「你?你從來沒提過。」
  「是的,這是我順從世界的舉動之一。你知道,我不願在外面招搖過市,可是為了追求爭取,我還是做了很
多事。我想,再過八天我就會上戰場了——」
  「上帝啊——」
  「小夥子,不用太過感傷。指揮別人向活人開火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享受,但這是次要的。現在,我們中的
每個人都會被捲入這個巨輪。你也是。你肯定也會被徵召入伍的。」
  「那麼德米安,你的母親呢?」
  我這才記起自己一刻鐘前的念頭。世界的改變實在太快!我集中全身力氣,呼喚最美好的畫面,而現在,我
的命運突然以一種新面孔出現在我面前,戴著一張嚇人的恐怖面具。
  「我的母親?啊,我們不用擔心她。她很安全,比世上任何人都安全——你這麼愛她?」
  「你已經知道了?」
  他放聲大笑:「小夥子!我當然知道。管她叫艾娃夫人的人,沒有一個不曾愛過她。對了,你今天呼喚我和
她中的一人了,是不是?」
  「是的,我呼喚了——我呼喚了艾娃夫人。」
  「她感覺到了。她突然讓我出門,派我找你。我剛跟她提了俄國的消息。」
  我們轉過身往回走,再沒說什麼,他鬆開馬,騎了上去。
  回到樓上的房間中,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疲倦,因為德米安的消息,更因為之前的緊張。可是,艾娃夫人
聽到我的呼喚了!我用心念找到了她。她差一點就親自來了。如果不是……一切本來多麼奇妙,多麼美好!可是
現在,戰爭即將到來。我們天天說的事情就要成為現實了。德米安已預知了很多很多。多麼奇妙啊。現在,世界
的洪流將不再僅僅從我們身邊奔湧而過,它將貫穿我們的心,冒險和激烈的命運正在呼喚我們,不久之後,世界
將面臨改變,會需要我們。德米安說得對,我們不應該傷感。令人驚訝的是,此刻開始,我竟要和無數人,和整
個世界一同體驗自己孤獨的「命運」。這樣也好!
  我準備好了。傍晚時分,我在城市中穿行,發現每一處角落都躁動不安,每個角落裡都迴蕩著同一個詞,
「戰爭」!
  我來到艾娃夫人的家,晚上我們坐在花園小屋裡。我是惟一的客人。我們三人對戰爭隻字不提。直到後來,
我離開之前,艾娃夫人才說:「親愛的辛克萊,你今天呼喚了我。你也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親自去。但你不要忘記,
你已經學會了這種呼喚。如果你以後需要某個有印記的人,就這樣呼喚吧!」
  她站起身來,在我前面從暮靄沉沉中的花園走了出去。這位神秘女人走在沉默的樹木之間,高大莊嚴,她頭
頂上方,群星正微微閃爍。
  我的故事即將結束。一切發生得飛快,戰爭很快就爆發了,德米安穿著銀灰色的制服,樣子很陌生,出發去
了戰場。我把他的母親送回了家,不久我也跟她告別離開,她吻了吻我的嘴,摟了我片刻,近在眼前的那雙大眼
睛閃亮著,定定望著我。
  所有人都相親相愛。他們念叨著祖國和榮譽。然而在某一瞬間,他們都看見了命運摘下面紗後的臉。年輕男
人們從營房裡出來,登上列車,我看到他們的許多人臉上都有印記——不是我們的印記——一個美麗而莊嚴的印
記,它意味著愛和死亡。許多素未謀面的人也上來擁抱我,我懂得這種深意,也回過來擁抱他們。他們做這些事
的時候,心中懷著一股迷醉感,而不是命運的意志,但這種迷醉是神聖的,它之所以讓人感動,是因為他們都向
命運之眼投去了短暫而醒悟的一瞥。
  待到我上戰場時,已經快到冬天了。
  雖然槍戰很刺激,但我開始時對一切都感到失望。以前我常疑惑,為什麼很少有人會為一個理想而活著。現
在我卻發現,許多人,甚至所有人都能為一個理想而赴死。然而這種理想卻不是個人的,自由的,選擇的理想,
而是集體性的、被承認的理想。
  這期間,我還發現自己一直低估了人的力量。軍役和共同的危險雖然把他們變得千人一面,但我還是見過許
多活著和死去的人莊嚴地奔向了命運的意志。不僅在戰鬥中,有些人永遠目光堅定、幽遠,似乎有些著魔,這樣
的目光沒有目的,將自己完全奉獻給了恐怖之物。不管這些人相信什麼,認定什麼,他們已準備完畢,是可用之
材,未來將由他們塑造。這個世界越是固執地追求戰爭、英雄、榮譽和陳舊理想,虛偽人性的聲音就越顯得遙不
可及,高不可攀,然而這一切只停留在表面,就像對戰爭的直接目的和政治意圖的追問也只能停留在表面一樣。
深處卻有事物在形成,那事物像一種新的人性。因為我看到過許多人——他們中的某些就死在我旁邊——他們切
身意識到,憎恨與憤怒、殺戮與毀滅和對象並無關聯。不,對象和目的一樣,只是偶然的結果。原初的感情,哪
怕最野蠻的感情,也並非針對敵人,他們那些血腥的作品只是內心的進射,是分裂的心靈的進射,那心靈想瘋狂,
殺戮,毀滅和死亡,以便能重生。一隻巨鳥拚命從蛋裡掙脫出來,蛋就是世界,這個世界必將化為廢墟。
  初春的某個晚上,我在我們佔領的一處農莊前站崗,懶洋洋的風時急時緩,廣袤的天空中,一簇簇的云團徐
徐飄過,月亮隱隱綽綽地躲在云後。那天我心中一直很不安,覺得心中有煩惱。站在夜色中的崗位上,我深情地
回憶起了迄今生命中的一些意象,想到了艾娃夫人,想到了德米安。我靠著一棵白楊樹,呆呆望著浮云不斷的天
空,明暗不定的云團忽地生成了一串巨大而生動的圖群。我感到自己的脈搏微弱得奇怪,皮膚對風吹雨打感覺遲
鈍,而我心中卻保持著微亮的清醒,這些都提醒我,我的周圍有一個引路人。
  我在云層中看見了一座龐大的城市,百萬人川流不息地從城中湧出來,蜂擁著穿越廣闊的田野。有一個神一
樣的人物也走到了他們當中,她的發問有星辰閃爍,她高大得如同山峰,形貌很像艾娃夫人。無數人被她吞了下
去,就像掉進了一個黑色大坑中,消失不見。這位女神蹲在地上,額頭上的印記閃著光。彷彿有一個夢在支配著
她,她閉上了眼睛,巨大的臉痛苦地抽搐著。突然,她銳聲喊出來,有星星從她的額頭中進出來,成千上萬顆璀
璨的星星,在黑色天幕上劃出了美妙的弧形和半圓形。

  其中一顆星星銳聲朝我飛來,彷彿在找我。它砰的一聲爆裂成了千萬火花,我被拋到空中,又摔回了地面,
世界在我的頭頂崩潰了。
  人們發現我躺在白楊樹旁邊,身上蓋了一層土,渾身是傷。
  我躺在一個地窖裡,砲彈在我的上方轟鳴著。我躺在一輛汽車中,在空蕩的田野上顛簸前進。大多數時候,
我都在睡覺或昏迷。睡得越深,我越是強烈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某種力量吸引著,正在跟隨一種統治著我的力量。

  我睡在馬廄裡的秸稈上,四周漆黑,有人踩了我的手。但我的內心想繼續往前走,強烈地召喚著我。後來我
又躺進了車裡,再後來是擔架或梯子,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必須要去某個地方,我心中只有這一個渴望——
去那個地方。
  最後我到達了目的地。那時已是夜裡,我神志清醒,心中感受著那種吸引和渴望。我躺在某個大廳的地板上,
覺得自己最終還是抵達了被召喚去的地方。我環顧四周,緊挨著我的床墊旁還有一個床墊,上面躺著一個人,他
撐起身子看我。他的額頭上有那個印記。是馬克斯·德米安。
  我說不了話,他也不能說話,或不想說。他只是看著我。他上方的牆上掛著一盞燈,燈影落在他的臉上。他
向我微笑。
  他一直看著我的眼睛,彷彿看了一輩子。慢慢地,他向我湊過臉來,湊到我們能夠彼此觸摸的近處。
  「辛克萊!」他輕聲說道。
  我給了他一個眼神,表示自己聽得懂。
  他又笑了,幾乎像同情我。
  「小夥子!」他笑著說道。
  他的嘴離我的很近。他輕聲繼續說道。
  「你還記得弗朗茨·克羅默嗎?」他問道。
  我對他眨眨眼,我還能微笑。
  「小辛克萊,聽我說!我得走了。你或許什麼時候還會需要我,對付克羅默或者其他什麼。當你再呼喚我時,
我就不能再這麼冒冒失失地騎著馬或乘火車來找你了。你得傾聽自己的內心深處,到時你就會發現,我就在你的
心裡。你明白嗎?——對了,還有!艾娃夫人說過,如果你過得不好,我就把她的吻給你,她先吻了我,現在我
轉送給你……閉上眼睛,辛克萊!」
  我順從地閉上了眼,感到嘴唇上被淺淺吻了一下。我的嘴唇上一直流著一點血,而且從不減少。之後,我就
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別人把我叫醒,要包紮我的傷口。完全清醒過來後,我立刻轉頭看旁邊的床墊。那上面躺著一個
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包紮傷口很痛。此後我身上發生的事情都令我很痛。但有時我會找到鑰匙,遁入自身內部,在那裡,命運的
意像在一面幽深的鏡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鏡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現在,我的樣子跟
他完全一樣——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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