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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

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林志宏
*

被視為新文化運動領導人之一的胡適,畢生除了提倡民主、科學與文學革
命外,在個人生命裏還有其他多元複雜的角色。民國學界流傳這樣一句話:我
的朋友胡適之。這一方面顯示胡適名望之大,另一方面也表明胡適交友之廣,
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庶民百姓。然而,此一語出現,亦指有些人為了拉抬身價,
以顯示自己不凡。這篇文章想利用有限的資料,探討胡氏和清室、忠清遺民間
的關係,並論析三者代表的意涵。全文將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從胡適眼中
的清遺民出發,說明新知識分子看待老輩學者的分歧,此處以林紓、辜鴻銘、
鄭孝胥等人為例。第二部分遺民的學術思想、貢獻,以及胡適的互動。第三部
分則集中 1920 年代初期胡適與王國維對於詞學史的論學上,從兩人關注的學
術課題為例,瞭解彼此思想異同之處。眾所周知,王國維入清華國學院,絕大
因素與胡適的推薦有關。而 1920 年代胡適關注到許多國學研究課題,但對王
氏學問景仰,恐怕是在研究論題上,而非思想信仰層面。最後,本文以胡適入
宮見溥儀,分析這項令人爭議的事件,當時胡的心態以及社會觀感。

一、前 言

提起胡適(1891-1962)在近代中國的形象,最常讓人想起的莫過於他身為新

*
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

-1-
「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文化運動領導人之角色。在「五‧四」運動時期,胡適要求「重估一切思想價
值」,宣揚實驗主義,的確帶給中國偌大影響。這些就思想史方面的瞭解固然
有其意義,1 但以實際的情況而言,只能代表胡在提倡民主、科學新思想與文
學革命方面的成績及貢獻。可是除此之外,其個人生命裏其實還有相當多元豐
富且複雜的角色。如眾週知,胡曾遺留有大量的文字著述與相關資料,包括人
們對他的記載及追念文章,毋寧也是瞭解胡適思想和生活的取徑之一。
胡適很早的時候即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暴得大名」,使得他終其一生交遊
廣闊,且係具有高度國際聲望的人。民初有句膾炙人口的標語:「我的朋友胡
適之」,非惟充分顯示胡的名望之大,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交友之多,上至達官
貴人,下至庶民百姓。唐德剛(1920- )便形容該句話足可證明胡氏個人魅力,
也是象徵「磁性人格」(magnetic personality)的代名詞。2 當然,此一語的出現,
不免樹大招風,亦有人為了拉抬身價,以顯示自己不凡。
然而,留心胡適的日記與其他遺稿、書信資料將會發現:他很自覺地與具
有「新派」陣營的人物來往,而疏於「舊」思想傳統派的人物。用胡適曾經講
過的話,這正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區別。3 但真實的情況是否如此呢?
此篇文章希望利用有限的資料,探討胡適的另外一群「朋友」──清室及忠清
遺民,並論析胡與他們的關係及意涵。
本文觀察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間的關係,主要是放在 1920 年代來看。選
擇這段期間做為討論焦點是有理由的:至少在這個階段,胡適開啟國學研究和
整理的口號,在學術遺產上,他有所繼承前人事業;而許多忠清遺民正是這些
傳統文獻的發聲者。基於從學術的角度挽回政治的去神聖化,4 「五‧四」以

1
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4)。
2
唐德剛,《胡適雜憶》(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7,再版),頁 155。
3
胡適,《胡適文存》(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90),集 2 卷 1〈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總
頁 246。
4
有關這個問題,我曾做過初步討論,見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清遺民與近代中國政治文化
的轉變〉(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論文,2005,未刊稿),頁 178-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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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後的學者以罕見的批判言論和考證方法,重新繼承和破壞前人的研究成果。 5
同樣此一時期(主要是 1922 至 1924 年間),胡適也與清室建立友好關係,一度
引來輿論撻伐。因此,瞭解這段胡適生涯的插曲,將有助於我們論斷他的歷史
定位。

二、胡適眼中的「遺老」

翻查胡適最先言及清遺民,俱從文學的角度論起。這固然與他剛留學回國
前後熱切提倡文學革命的口號有關。儘管晚年時,胡曾形容「同光詩派」的陳
三立(1852/53-1937)《散原精舍詩集》,說到「裏面沒有一首詩使我感動的」;6
不過,如果我們放在民初時期的時空脈絡來看,不難發現:相較於另一傳統以
文言舊詩為主的團體──南社而言,胡明顯地相當同情遺民詩作,認為他們的
意境要高出許多,態度方面也較肯定。 7
究竟胡適怎樣看待同光詩人的文學史地位?大概除了〈五十年來中國之文
學〉一文內容外,8 限於資料所囿,無從得知他對這群傳統詩人整體的看法。
倒是「五‧四」前夕發生文言白話論爭的主角林紓(1852-1924),胡適對其態度
歷經轉折,頗值探究。1919 年,一場關於使用文言和白話的討論,開啟了林
紓、蔡元培(1868-1940)的筆戰,也顯現出時人的新舊之爭和認同危機。有意思
的是,針對這場論辯本身,無論支持或反對雙方,焦點均在於對中國傳統進行
反思,而且主要是態度上而非觀念上。儘管贊同使用白話的人高談其主張,但

5
譬如顧頡剛推動的古史辨運動,即是這一學術和政治風潮下的產物。見王汎森,《古史辨運動
的興起:一個思想史的分析》(臺北:允晨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
6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1961 年 12 月 5 日
條,頁 256。
7
胡適,〈通信:寄陳獨秀〉,《新青年》,卷 2 號 2(北京,1916. 10),頁 2。相關討論亦可
見林志宏,〈從南社到新南社:柳亞子的民族和社會革命(1909-1929)〉,收在彭明輝、唐啟華
主編,《東亞視角下的近代中國》(臺北: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2006),頁 389-418。
8
此文主要為《申報》創辦五十週年所寫,目的係回顧整個近代中國文學發展的歷程,可說是份
兼具綜合且深富代表的文獻。見胡適,《胡適文存》,集 2 卷 1〈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總
頁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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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內心中仍不免無意識地同意文言的「舊」內容。9 質言之,林紓論古文不宜廢
時說「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同樣情況亦發生在許多他所謂「引車
賣漿者」、支持白話文學的人身上。
胡適本人即為切身實例。根據現有資料,他嘗以筆名「二古」直截評論林
紓的短篇小說《荊生》。《荊生》刊於上海《新申報》, 10 實為林氏個人抒
發對白話文學革命不滿的心聲,目標對象則是倡導新文化運動的陳獨秀
(1879-1942)、胡適、錢玄同(1887-1939)等人,進行影射和辱罵。從時間來看,
該篇文言小說的正式出版時還在與蔡元培正式宣戰之前,所以雙方你來我往的
爭辯尚未白熱化,因此胡適的撰文反擊沒有想像中那樣露骨激烈。相反地,胡
採取的是迂迴作法,匿名化為一位中學教師。綜觀全文內容,與其說是以「評
論」的立場進行,不如說是在以老師的身份進行「指導」。誠如當中文字所描
述的,「以改中學校學生文章之手腕,而施之於海內所稱大古文家林先生者
也」,針對結構、文法、字句,一一批駁。 11 由於胡文所撰寫的時機及個人
社會地位,顯然不若身為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因此力道不強,帶來的效果
不彰,追隨者也沒有那般浪潮湧至, 12 但卻是他最初對林紓文學發表不同的
意見。
嚴格說來,胡、林二氏在文學意見上針鋒相對的時候並不算多。儘管前者
不見得會苟同後者見解,但如以文學對立或政敵看待兩者,某些場合未必可以
講得通。更確切地說,胡適內心並非以見解不同而排他,甚至有時是寬容以待,
這是其人性格,無須諱言。譬如對北京著名中醫陸仲安的態度,即為顯例。1920

9
這方面看似弔詭的探討,見羅志田,〈林紓的認同危機與民初的新舊之爭〉,收在氏著,《權
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頁 263-89。
10
該小說發表於 1919 年 2 月 17-18 日,現收在薛綏之、張俊才編,《林紓研究資料》(福州:福
建人民出版社,1982),頁 81-2。
11
二古(胡適),〈評林蝟廬最近所撰「荊生」短篇小說〉,《每週評論》,號 13(北京,1919. 3.
16),第 4 版。
12
除了蔡元培的〈答林琴南書〉,還有陳獨秀〈林紓的留聲機器〉、〈婢學夫人〉,劉半農〈覆
王敬軒書〉,魯迅的〈現在的屠殺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引見薛綏之、張俊才編,
《林紓研究資料》,張俊才,〈林紓年譜簡編〉,頁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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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年秋,胡適患病求助無門;對一向主張任何疑難雜症都須歷經科學查證的胡而
言,向西醫請診自然是少不了的程序。可是據他自承,西式醫療「雖也有點功
效,總不能完全治好」,經由馬裕藻(1878/80-1945)引介,得陸仲安診看,竟
然痊癒。在事後的一篇文章裏,胡適回顧這段病癒的過程,除了希望中國古醫
學能夠再多一些像西方化學實驗的「科學檢證」外,開頭並以林紓為例,表明
自己的心迹相同:
林琴南先生的文學見解,我是不能完全贊同的,但我對於陸仲安先生
的佩服與感謝,卻完全與林先生一樣。 13
有趣的是,不同於孫中山(1866-1925)排斥否定的心態, 14 當胡適遵從醫生指
示服藥時,許多友人看了是「搖頭吐舌」,同樣反映了「五‧四」時期知識階
層普遍對中醫的觀感。
對林紓不以意氣之爭對待,還可從 1922 年胡適應上海《申報》邀請,撰
寫評斷中國近五十年文學發展的長文來看。在該文多處,他特別談到林的歷史
貢獻和影響,說他「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而且對於「古文的應用,
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在胡看來,儘管林紓與蔡元培曾發生
激烈爭辯,前者最後的「成績終歸於失敗。這實在不是林紓一般人的錯處,乃
是古文本身的毛病。」 15 這些對林氏的看法,顯然已經跳脫既有的文學革命
觀為定調,相當平心靜氣許多。後來這番議論遂被普遍視為「蓋棺定論」,直
到其去世時還廣受幾家報紙連番轉引流傳。更值得留意的,林氏終生所寫的白
話樂府詩,也在胡適文字推波助瀾之下,改頭換面成為參與社會改革的「維新
黨」。胡於林死後不久,即以〈林琴南先生的白話詩〉為題,重新發掘林早年

13
引文見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臺北:臺灣新生報,1981),集 9,頁 96。胡的學生羅爾
綱也間接證實了此事。見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增補本)》(北京:生活‧新知‧
三聯書店,1998),頁 84。
14
後來孫氏晚歲在北京時,亦曾透過李石曾延請陸仲安至院診視,惟因信仰科學,並自習西醫,
以「中醫無系統、不科學」為由拒絕接受診療。事詳孫哲生先生暨德配陳淑英夫人八秩雙慶籌
備委員會編,《八十述略》(臺北:編者印行,1970),頁 12;郭廷以、王聿均訪問,劉鳳翰
紀錄,《馬超俊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頁 85。
15
胡適,《胡適文存》,集 2 卷 1〈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頁 19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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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清季時所做的白話詩,要人們認清他原來也做過白話詩,「還他一個本來真面
目」。 16
為林紓進行地位「平反」,或許基於「為死者諱」的心理使然。但胡適或
許並不曉得,民國後林紓還曾寫有白話新樂府,只不過是藉著「趨風氣」而用
來諷刺時局以及使用白話的情形。 17
另一位胡適曾公開談論的遺民,係在北大共事過的辜鴻銘(1857-1928)。胡
首次公開提到辜氏,主要緣自那為人醒目的辮子。民國肇建之際,臨時政府正
式宣布剪除髮辮令,造成社會一陣風氣和譁然;許多忠於清室的人便刻意與時
流有所抵觸,藉蓄留以自鳴,凸顯一己之認同。 18 胡氏筆下所描寫的辜氏,
即以髮辮為例,在《每週評論》中〈隨感錄〉也引述自己初識辜氏經過,乃至
其留辮的由來。根據這篇短文稱述,辜鴻銘之所以會留起髮辮,頗有「立異以
為高」的心理。蓋辜原先在清季時本以不喜隨波逐流而著名,因此並無留辮;
沒想到直迨辛亥革命後,剪辮運動忽遭政治影響成為風潮,於是藉此刻意標
榜。但辜鴻銘又因為自己的辮子尚未完全成形,反而「帶著假髮接的辮子,坐
著車子亂跑,狠出風頭。」在胡適的文中,特別要著墨強調是辜氏看似逆於常
態的心態,值得研究。至於另一篇隨感裏,胡同樣帶有類似諷刺的口吻,描寫
辜氏「怪異」,慶幸中國教育的不普及,否則「要向北京大學學生那樣去干預
政治,那還成個什麼世界?」 19

16
胡適,〈林琴南先生的白話詩〉,收在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3),卷 12「文學‧論集」,頁 66 即說:「高【夢旦】先生的話真不錯:林先生的新樂府
不但可以表示他的文學觀念的變遷,並且可以使我們知道五、六年前的反動領袖在三十年前也
曾做過社會改革的事業。我們晚一輩的少年人只認得守舊的林琴南而不知道當日的維新黨林琴
南;只聽得林琴南老年反對白話文學,而不知道林琴南壯年時曾做過很通俗的白話詩,──這
算不得公平的輿論。」
17
這些白話詩,俱見李家驥等整理,《林紓詩文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諷諭新樂
府》,頁 174-235。
18
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清遺民與近代中國政治文化的轉變〉,頁 71-2。
19
天風(胡適),〈辜鴻銘〉,《每週評論》,號 33(北京,1919. 8. 3),第 4 版;號 36(北京,
1919. 8. 24),第 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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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這些陳述辜鴻銘「反動」的筆觸,是否真確點出辜的心態, 20 現已無從
考究。不過,直到辜氏死後,胡適才在 1935 年時娓娓道出:當初自己能夠寫
下這段文字,其實完全出自朋友所傳聞,而且歷經向辜氏私下證實有誤,還惹
來辜氏「恐嚇」,預備往法院提告。此外,胡還透露了另一則與辜鴻銘共同受
邀吃飯的經驗,以及辜在安福系國會「賣票」的趣事。在不滿四千字的文章中,
胡適似乎相當得意這篇對辜鴻銘側影的敘事,21 甚至將這位民初著名「怪人」
的舉止,談得津津有味,也入木三分。
最後還可從幾則關於和鄭孝胥(1859-1938)的互動,推測胡適對遺民的態
度。胡與鄭的交誼大約始於 1924 年期間。22 雖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說明兩人
初識的過程,不過胡、鄭極有可能是由於以下兩項事由而建立關係:第一是胡
在 1920 年夏天接受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延攬,參與編譯工作,而鄭氏清末民初
時與商務素來關係密邇,因此搭起雙方橋樑,不難想見。另一種可能情況或許
來自此時胡適與清室有所接觸(詳後),且鄭從 1923 年後入宮,旋後奉召為內
務府總理大臣,又為著名忠清遺民。 23
胡適進一步與鄭孝胥往來,和鬻書筆墨有關。鄭氏在民初的法書極具名
氣,胡也經由高鳳謙(1870-1936)居中引介,向鄭求書其父墓碣文字。 24 對於
這件事情,胡適態度上是非常謹慎,宛如舊社會中對待和尊崇文人的習性。當
墓碑送達鄭氏書寫時,胡深知鄭「夫人新喪,故不好催逼他,只好托夢旦(按:

20
不過很顯然地,辜鴻銘確實以擁有髮辮而自豪。當有人問及於此時,他總用手摸摸頭髮,得意
說「這是我的護照」。語見黃興濤編,《辜鴻銘文集》(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卷下,
《辜鴻銘論集》,附錄,薩摩雄次,〈追憶辜鴻銘先生〉,總頁 340。
21
《大公報‧文藝副刊》(天津),1935 年 8 月 11 日,第 11 版,胡適,〈記辜鴻銘〉;曹伯言整
理,《胡適日記全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4),冊 7,1934 年 9 月 15 日條,
頁 145 也說:「寫了一篇短文〈記辜鴻銘〉,不滿四千字,但頗有風趣。」
22
就我所見,鄭孝胥日記裏 1924 年 10 月 16 日條曾有「胡適來訪」的記載。見中國歷史博物館編,
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93),總頁 2019。
23
胡適與商務的關係,可參王飛仙,《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後的商務印書館與
《學生雜誌》》(臺北: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系,2004),頁 122-5。至於鄭孝胥奉命掌管內
務府,見葉參、陳邦直、黨庠周合編,《鄭孝胥傳》(上海:上海書店,1989,據滿洲圖書株
式會社 1938 年版影印),頁 31。
24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鄭孝胥日記》,1928 年 4 月 21 日條,總頁 2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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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即高鳳謙字)去說」;又碑文送來,胡向夫人江冬秀(1890-1975)親筆致信言:
「請即付刻。字係名人之筆,刻工望特別注意」, 25 顯見異常重視。由於兩
人的互動良好,胡適不久後乘著徐志摩(1896-1931)以贈《新月》雜誌為由,前
來拜訪,並央求觀賞鄭氏作字,人亦在場陪同。 26 經過接連幾次來往,雙方
保持基本情誼;1929 年 11 月的某次飯局,胡、鄭兩人均出席,隔日胡適還贈
送北京新出土的〈唐仵君墓誌〉。 27
綜合胡適對林紓等三人的態度,發現他眼中的「遺老」,係從「文化」而
非「政治」上來看待。不同於陳獨秀、錢玄同及周氏兄弟(魯迅[1881-1936]、
周作人[1885-1967])受到政治種種刺激而引發文化改革運動,胡是以「老輩」
的角度視之。換言之,他針對的「革命」對象是傳統思想文化,不全然指涉政
治層面而論。所以探究新文化運動領導者的思想意態,有必要瞭解到其中各種
的差異和分歧。譬如 1919 年,胡適為梁濟(1858-1918)自殉提供另一套說辭,
頗與陳獨秀、傅斯年等人使用「主義」做為政治性的語言迥異。 28 當梁漱溟
(1893-1988)以「精神狀況與思想有關係」認定父親是思想落後而致死,胡覺得
解釋不免「倒果為因」。他非常肯定梁濟清季時崇尚新學的精神,卻認為梁的
死因在「知識思想不能調劑補助他的精神」,使得內部產生衝突,竟致自殺。
所以針對此事,胡適極力提倡思想和言論自由,認為要養成歡迎新思想的習
慣,以備迎接日後許多新知識思潮的種子。 29 該信後來收在出版的《胡適文

25
耿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冊上,〈致江冬秀〉,
頁 428-9。
26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鄭孝胥日記》,1928 年 5 月 5-6 日條,總頁 2182。
27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鄭孝胥日記》,1929 年 11 月 27-8 日條,總頁 2259。
28
陳獨秀將梁氏之死,視為「想用對清殉節的精神,來提倡中國的綱常名教,救濟社會的墮落,……
以身殉了他的主義」;至於傅斯年也說:「任憑他是什麼主義,只要有主義,就比沒有主義好。
就是他的主義是辜湯生、梁巨川、張勳……都可以,總比見風倒的好」,把梁濟、辜鴻銘與張
勳看做與政治有關的人物。俱見陳獨秀,〈對於梁巨川先生自殺之感想〉,《新青年》,卷 6
號 1(北京,1919. 1 .15),頁 19-20;孟真,〈心氣薄弱之中國人〉,《新潮》,卷 1 號 2(北
京,1919. 4),頁 343。有關梁濟自殺的討論,另可參林毓生,〈論梁巨川先生的自殺〉,收
入氏著,《思想與人物》(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3,第 8 次印行),頁 197-227;
羅志田,〈對共和體制的失望:梁濟之死〉,《近代史研究》,2006 年第 5 期(北京),頁 1-10。
29
〈通信:梁巨川先生的自殺〉,《新青年》,卷 6 號 4(北京,1919. 4. 15),胡適跋語,頁 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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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存》中,如同他稱這為人生「不老」的秘訣,也是看待傳統及老輩所不同的地
方。
關於胡適看待傳統「老輩」學人的態度,1934 年日記裏還有段文字,很
足以說明上述「文化」高於「政治」的傾向:
晚飯席上與董康、傅增湘、章鈺、孟森諸老輩談,甚感覺此輩人都是
在過去世界裏生活。章式之(鈺)已七十歲,精神極好。 30
說他們「都是在過去世界裏生活」,這是以胡適的認知所看到的傳統學人。然
而,胡這段話中特別言及的章鈺(1865-1937),其實正是一位忠於前朝的遺民,
民初曾受聘為清史館的纂修,據聞臨終前猶以故國冠服為殮。 31 顯然對政治
認同來說,胡或許無從得知章氏個人的內心態度,只能從表面的文化傾向來看
待;或者說,其實也是私我和公我的認知有所不同。 32 因此,可以想見胡適
認定的「遺老」,政治的清遺民只是其中文化遺民的部分而已。

三、遺民的學術影響和胡適的傳承

然則,胡適的學術研究不惟深獲老輩學人所激賞, 33 也受其若干影響,
對忠清遺民而言尤其如此。大致從 1920 年起,胡適個人的生涯即出現轉折。
首先,他所參與的《新青年》編輯工作,由於該年 5 月出版「勞動節紀念號」,
後來性質轉變,成為專門宣傳勞工運動和共產主義的刊物,並因陳獨秀的關係
移至上海。雖然不久後,胡與丁文江(1887-1936)、湯爾和(1878-1940)、羅文榦

30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7,1934 年 9 月 9 日條,頁 141。
31
張爾田,《遯堪文集》(上海:張芝聯刊本,1948),卷 2〈先師章式之先生傳〉,頁 31。
32
至少從公領域來看,傳達個人的政治認同,未必全然能夠成為公眾所認知的形象。以章鈺的個
案說,胡適所得到的公領域中的資訊,對章的觀感比較偏向於文化遺民方面,然而政治態度卻
無法得知。換言之,認同既是來自個人自我所形塑的,也有社會建構的另一面向;這也是探討
民國後遺民∕遺老∕遺少所最難論析和模糊之處。最近一篇以「老輩」為探討角度,詳參桑兵,
〈民國學界的老輩〉,《歷史研究》,2005 年第 6 期(北京),頁 3-24。
33
1934 年時胡適自認學問成就,反倒在老輩學者中獲得較多的掌聲,自言〈說儒〉一文,有的年
輕一輩不見得接受,反倒是老輩學者(如陳垣、張元濟、高夢旦等)「很熱心的贊成我此文的」。
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7,頁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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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1888-1941)等朋友另闢發行《努力週報》,具體表示他們政治改革的理想,但
幾乎同時推動「整理國故」運動,口號也呼之欲出。
留心 1920 年代胡適所讀的書,會發現他隨時關注到清遺民的學問。當然
別人帶給他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像錢玄同告以蘇輿(1874-1914)的《春秋繁露義
證》,比凌曙(1775-1829)的注解要詳明許多;以研究中國音韻的瑞典漢學家高
本漢(Bernhard Karlgren, 1889-1978),詢問有關甲骨文中國方面的研究,提到
收集很多羅振玉(1866-1940)的著作;與胡在 1922 年共同發起《努力週報》的
丁文江(1887-1936),也嘗私下造訪王國維,「喜談史事」, 34 這些可能都進
一步讓胡適深感前人的研究成就,無法忽視。例如在日記中,記載有胡適讀鄭
孝胥的《海藏樓詩》;又讀康有為(1858-1927)的《春秋董氏學》,提到該書乃
是把《春秋繁露》加以分類編纂,條理頗好。為了充分掌握新史料觀點對歷史
研究帶來的影響,胡氏亦留心到羅振玉,翻看羅氏《五十日夢痕錄》,藉以瞭
解劉鶚(1857-1907)生平,以及甲骨文字的研究情形。 35 羅氏眼光雖然獨到,
但在胡這類現代學人看來,不免仍具「古董家的習氣」;反之,胡適及其門生
追求的是歷史「整體的觀點」。如此一來,必將涉及材料與工具兩方面之擴充。
有關於「整體的觀點」,近來學界已略有討論, 36 非本文重心,此不贅
論。但須指出,胡適看待部分遺民的學術著作和成績,亦屬同樣的反應。為了
示範國故學能否運用現代的歷史考證法來處理,胡適以小說研究進行,《紅樓
夢》即是著名實例。 37 胡適深入《紅樓夢》討論,主要是希望解決該書是否
為作者曹雪芹(1717-1763)所自述;在追索相關史料時,令他注意到忠清遺民楊

34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10 月 3 日、1922 年 11 月 8 日各條,頁 839、
921;王慶祥、蕭立文校注,羅繼祖審訂,長春市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羅振玉王國維往
來書信》(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頁 554。
35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9 月 12 日、1922 年 2 月 4 日、1922 年 3 月 30
日各條,頁 312-4、419、485。
36
這一見解來自傅斯年。見傅斯年,〈考古學的新方法〉,氏著,傅孟真先生遺著編輯委員會編,
陳槃等校訂增補,《傅斯年全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0),冊 4,總頁 1337-47。
相關討論詳參王汎森,〈什麼可以成為歷史證據──近代中國新舊史料觀點的衝突〉,收入氏
著,《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頁 361-2。
37
這段過程請見宋廣波編著,《胡適紅學年譜》(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頁 110-83。

-10-
「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鍾 羲 (1865-1940) 的 《 雪 橋 詩 話 》 一 書 。 根 據 胡 適 晚 年 回 憶 , 當 年 董 作 賓
(1895-1963)代表中央研究院至河南進行殷墟發掘,認識了當地一位幫忙收集文
獻的張嘉謀。經由張的提示,胡適始知楊鍾羲的《雪橋詩話》,其中涉及曹雪
芹事蹟不少。 38 胡的日記 1921 年 5 月 17 日條談到初見該書時云:
《雪橋詩話》十二卷,遼陽楊鍾羲撰集,……這楊先生是位遺老,故
他的《詩話》重在掌故,而沒有什麼統一的文學見解。這部書是一部
很有用的參考書,但須加一個「索引」,方才有用。 39
可知胡適認定新學術的意義和取向其實跟傳統有別。他說《雪橋詩話》只有提
供資料上的便利,於論點方面並無可取之處;此外,做為參考書的價值,楊氏
的書需另製作索引,以便讀者使用。這段話呈顯胡適對楊鍾羲著作的心態,是
既喜愛也是矛盾的,原因後者帶給前者材料的擴充,卻無法滿足其工具上的便
利。
通過楊書,胡適追索到清宗室敦誠(1734-1792)的軼事,得知其有《四松堂
集》,同時因為「覺得《雪橋詩話》是『轉手的證據,不是『原手的證據』」,
於是親自寫信向楊鍾羲商借《四松堂集》,但楊以「舊曾有之,辛亥之亂,圖
籍喪失」為由,未能如願。 40 後來經由蔡元培的私人關係,最後才向另一位
遺民徐世昌(1855-1939)的詩社借得《四松堂集》;非但如此,胡氏還購買楊的
另一部作品《八旗文經》。 41
在重視楊氏著作貢獻的同時,胡適還留心到那些藏書、刻書的遺民,劉承
幹(1882-1963)即是顯例。當胡開始注意楊氏《雪橋詩話》時,立即向他的學生
顧頡剛(1893-1980)致信,特別提到「《雪橋詩話》是遺老楊鍾羲編集的,遺老

38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1 年 12 月 21 日條,頁 268。
39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頁 43。
40
對於這段經歷,胡適曾在〈紅樓夢考證〉及跋文裏談到(見胡適,〈紅樓夢考證〉,收入氏著,
《胡適文存》,集 1 卷 3,頁 594;胡適,〈跋紅樓夢考證〉,收入氏著,《胡適文存》,集 2
卷 2,頁 434;另參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8 月 13 日條,頁 277)。
一週過後,楊氏回信談《四松堂集》借閱一事,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頁 289。
41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6 月 17 日條,頁 119;1922 年 4 月 21 日條,
頁 525。

-11-
「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劉承幹刻於上海」;為了解決詩話中史料根據的問題,胡、顧兩人甚至有意託
人向劉氏轉詢楊鍾羲。42 此外,經由孫毓修(1869/71-1922/39)從旁介紹,胡適
得知劉承幹準備擬刻《章實齋全書》,感到「此大可喜」,又自己野人獻曝,
有意將所編的章氏年譜與全集目錄借給劉氏。 43 後來劉氏還餽贈章氏遺書,
胡適特別寫信道謝。但胡為該書指出若干誤字,又言「補遺一卷,中多適所未
見之文,讀之甚慰。」並對書的目錄提供想法。最後,胡適願意提供書中尚缺
諸篇文字,以補遺憾。 44
換個角度說,胡適並非不能欣賞清遺民的學問,只是對於他們的成績有所
選擇和傳承。像是對孫德謙(1869/73-1935)的《諸子通考》,胡在通讀後曾表
示其能夠在 1910 年時便主張應當重視諸子之學,可見識力深值欽佩。但須指
出,胡適最同意的是孫氏作文立論乃「為古人洗冤,為求學辨惑而作」,尤其
該書內序文提到的這段話:
諸子為專家之業,其人則皆思以捄[救]世,其言則無悖於經教;讀
其書者,要在尚論其世,又貴審乎所處之時而求其有用。 45
對孫氏的這個根本觀念,胡適極表贊成;但引文「其言則無悖於經教」,胡仍
以為其語「未脫儒家的窠臼」,直言受此一觀念的影響至鉅。然而儘管如此,
胡適終究認為「此書究竟可算是近年一部有見地的書」,甚至見解遠勝於張爾
田(1874-1945)的《史微》。 46 孫德謙個案顯示胡適所贊同的遺民學術事業,
僅於某些層面。不過,恰恰相反的是,孫的內心卻反對胡所領導的國故研究和
理想。後來發表在與胡適學術意見對立的《學衡》,即是以〈評今之治國學者〉
為名, 47 公開反諷所謂「整理國故」的運動。

42
胡適著,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卷 23「書信」,〈致顧頡剛〉,頁 370;曹伯言整理,
《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5 月 30 日條,頁 65。
43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8 月 11 日、9 月 2 日條,頁 272、303。
44
任亞君整理,〈胡適九封未刊信稿‧胡適致劉承幹〉,《明報月刊》,總期 314(香港,1992. 2),
頁 52-3。
45
孫德謙,《諸子通考》(臺北:廣文書局,1975),自序,頁 1。
46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8 月 12 日條,頁 274-5。
47
孫德謙,〈評今之治國學者〉,《學衡》,期 23(上海,1923. 11),頁 1-4。吳宓(1894-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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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就在 1922 年底,針對上海的《密勒氏評論報》(The Weekly Review)一項票


選「中國今日的十二個大人物」活動,胡適提出「抗議」,另擬一份名單。胡
之所以要「抗議」,除了週報只充斥和代表洋人的言論傾向外,而且人物中頗
有錯誤重複之處。為此,他特別擬了一份「代表中國多數人的意見」之名單,
將自己認為的「大人物」共分為四組。有趣的是,名單之中具有遺老身份者有
三人,即羅振玉、王國維、康有為,並且對三位的評價均屬正面。譬如羅、王
係為「學者」一類,說章太炎的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了,「而羅王兩位先【生】
還在努力的時代,他們兩位在歷史學上和考古學上的貢獻,已漸漸的得世界學
者的承認了。」至於康有為,胡適也不忘呼籲:「近年來雖然老悖了,但他在
中國思想史上的位置是不能抹煞的。」 48
胡的這段宣稱相當能夠反映他此時對中國的期待,以及個人自我的意識狀
態。顯然胡適並沒有從政治的傾向看待康有為等三人,反而以學術來評斷他們
的歷史定位,做為「大人物」的指標。因此胡稍早前有段最常為人引述的話:
現今的中國學術界真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
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
我們幾個人。內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
只有王國維最有希望。 49
換言之,應該要放在建立學術社會的脈絡中,才能進一步去理解他對遺民學術
的態度,甚至是如何來傳承。

也提及像孫邀稿原委,說孫德謙、張爾田「二先生確係學術湛深,議論通達,……其講學大旨,
在不事考據,不問今古文及漢宋門戶之爭,而注重義理。」但是,偏向傳統派學問的夏承燾
(1900-1986)未必如此認為,反而覺得孫德謙的《諸子通考》等書「實大不佳,攷據時太武斷,
文字亦欠雅潔」。俱見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北京:生活‧新知‧三聯書店,
1998),冊 2,1923 年 9 月 1 日至 3 日條,頁 248-50;夏承燾,《夏承燾集》(杭州:浙江古
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冊 5《天風閣學詞日記》,1929 年 3 月 13 日條,頁 84。
48
胡適,〈誰是中國今日的十二個大人物?〉,《努力週報》,期 29(北京,1922. 11.19),第
4 版。
49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8 月 28 日條,頁 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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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四、胡適與王國維的學術交涉

忠清遺民的學術研究中,對胡適生涯影響至深的人很可能是羅振玉和王國
維兩位;其中,又以王國維最鉅。王氏學問自清末民初受羅振玉影響後,開始
轉向國學研究,也吸引「五‧四」一代青年學者的注意。因此,在近代中國邁
向學科專業化過程的同時,王曾不只一次得到重視,甚至被邀聘至北京大學執
教。50 儘管後來成行未果,但王氏成績仍受矚目。目錄學家倫明(1875-1942/44)
曾有這樣的觀察,說那時北京學術界正流傳一句話:
「言國學者靡不曰王靜安,
幾如言漢學者之尊鄭康成,言宋學者之稱朱子」, 51 形容王的成就儼然執學
界之牛耳。所以,胡適鼓吹國故整理之際,不可能不注意王國維的研究。
然而從生活和性格來說,胡、王兩人係屬不同的類型,幾乎毫無任何交集
可言;如果不是共同的治學興趣,大概亟難將兩人聯想在一起。也就是說,他
們的交誼其實奠基在學術之上。胡適最初留心王國維的研究,實與考證學有
關。當他讀到王氏的《古本竹書紀年校輯》,日記中特別對此書讚美,並與王
的另一著作《今本竹書紀年疏證》,說共同「都是近人的著作中不可多得的產
品」。 52 也因為心儀王氏學問,胡連帶將王所推崇的其他人,一併納入自己
關心的部分。 53
晚年胡適嘗撇清流言,說王國維居住在北京時距胡後面不遠處,並非人們

50
「五四」青年學者對王國維學術傾心,可以傅斯年、顧頡剛為代表。討論見顧潮編著,《顧頡
剛年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頁 65、73、94、118-9 等;王汎森,〈一個
新學術觀點的形成──從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到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收入氏著,
《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頁 305-20;Shana Julia Brown, “Pastimes: Scholars, Art Dealers,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1870-1928.” (Ph.D. Dissertation,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2003), pp. 191-4; 余英時,《未盡的才情:從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臺北:
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7),頁 28-34。
51
倫明著,楊琥點校,《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頁 80。該書寫於
1935 年起。
52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9 月 11 日條,頁 311。
53
像是推崇况周儀(1859-1926)的詞,胡適謂其「當有可取,惜不得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
記全集》,冊 3,1922 年 2 月 4 日條,頁 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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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謠傳過從甚密,其實「只來過幾次」。 54 但這一傳言至少說明了時人對胡、
王往來的印象。根據現存的資料推斷,至少在 1922 年 4 月以前,胡適和王國
維雙方的交往不如想像中熱切。因為胡適氏給沈兼士(1886-1947)的信裏,談及
有關王國維翻譯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文章上,態度方面極為謹慎即
可略知。這封信主要的用意是由於胡見譯文略有校勘,希望沈轉寄與王氏審
定。至於文末則提到兩點,可以充分說明胡、王關係:首先,胡適言及自己親
為王文加以句讀標點,望其校正;其次是由於胡不知王的地址,故煩代轉。55
他的說明都還帶有相當禮貌性的口吻,可知兩人互往尚不密切。此外,胡並在
次日的日記上寫著:
讀王國維先生譯的伯希和一文,為他加上標點。此文甚好。 56
強調「此文甚好」,當然不僅針對伯希和的文章內容加以評論而已,應該還包
括了胡適對王國維學術成就的稱許。
1923 年起,胡適開始著手編選《詞選》一書,前後時間斷斷續續,歷時
三年之久。幾乎就在同時,胡也發表〈讀王國維先生的《曲錄》〉,還有篇〈一
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並草擬整理國故計劃。 57 此後胡、王兩人互動逐
漸密切,而且環繞在學術課題方面,彼此也交流意見。1924 年 4 月,胡適為
《國學季刊》向王國維乞求賜稿,蓋以預備出版「戴震專號」,經轉轉得知王
氏有專門討論戴震《水經注》的研究之文。比較特別的是,當時北京學界正醞
釀一股戴震哲學熱潮,而胡適正是開啟者; 58 但王國維卻與時流態度迥異。
因此,胡才會親自寫信致意,強調此次出「東原專號,意在為公平的評斷,不
在一味諛揚。聞尊文頗譏彈東原,同人決不忌諱。」 59 後來,為了釐清詞學

54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0 年 11 月 22 日條,頁 90。
55
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合肥:黃山書社,1994),冊 19,頁 109。
56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4 月 15 日條,頁 517。
57
胡適,〈讀王國維先生的《曲錄》〉,《胡適文存》,集 2 卷 4;胡適,〈一個最低限度的國
學書目〉,《東方雜誌》,卷 20 號 4(1923. 2. 25),「評論之評論」,頁 125-32。
58
胡適,〈戴東原在中國哲學史上的位置〉,《努力週報‧讀書雜誌》,期 17(北京,1924. 1. 6),
第 4 版。
59
耿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冊上,〈致王國維〉,頁 329。

-15-
「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和詞學史的問題,胡適無論贈送新出版的資料,乃至請教不解的古代詞義,都
表達了相當尊崇的敬意。 60
胡適進行詞學史的研究,自有他深刻的意涵。與遺民朱祖謀不同的是,他
企圖從文學的選本裏表現個人之歷史觀。誠如胡自己所言:「我這三百多首的
五代宋詞,就代表我的人的見解。我是一個有歷史癖的人,所以我的詞選就代
表我對於詞的歷史的見解。」 61 透過胡對王國維《曲錄》的認識,他進而接
連去信請益。
最可說明胡適的歷史觀,是他給王國維兩封信對崔令欽《教坊記》中之曲
名的存疑。簡單的說,胡氏以《教坊記》所載多唐代開元、天寶史事,又無一
語及離亂,但曲名有〈楊柳枝〉、〈望江南〉等,心疑有兩種可能。其一、作
者或為晚唐人,時代相去不遠;其二、《教坊記》「有後人續增入之曲名,以
求備為主,不限於一時代,也許有五代以後續增的。」不到兩週,胡適接得王
國維回覆,答以崔氏為開元時人後,去信稱「曲名一表,終覺可疑」,大談史
料考證:
鄙意但疑《教坊記》中之曲名表不足為歷史證據,不能考見開元教坊
果有無某種曲拍耳。此是史料問題,故不敢不辨;史料一誤,則此段
音樂歷史疑問滋多。鄙意段安節〈樂府雜錄〉、〈杜陽雜編〉、《新
唐書‧樂志》,皆足證崔《記》中曲目之不可信,尊意以為如何? 62
之後數天,王國維似未再有回音,直到 11 月 24 日時才來信。這段期間,清帝
溥儀發生出宮事件,63 胡、王二人均涉入其中(詳後),或許是雙方無暇深究學
術的因素。不過,胡適回信中說到細讀「手教,知先生亦覺《教坊記》為可疑,

60
如言日後王氏若有對器物的釋文或考證,亦甚盼見賜,又「雞坊拍衮」一詞不甚解等。俱見耿
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冊上,〈致王國維〉,頁 333-4、337。
61
胡適,〈詞選自序〉,《胡適文存》,集 3 卷 7,總頁 630。
62
耿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冊上,〈致王國維〉,頁 343-5。
63
有關此事件的來龍去脈和當時輿論,詳見沙培德(Peter Zarrow),〈溥儀被逐出宮記:一九二○
年代的中國文化與歷史記憶〉,收在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編,《一九二○年代的中國》(臺
北:編者印行,2002),頁 1-32。

-16-
「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深喜鄙見得先生印可」,頗值留意。後來胡有篇〈詞的起源〉, 64 即大談兩
人論學過程。
胡的態度顯現了某些意義:他期待自己所欽羨的考證大家王國維,能夠在
「疑古」的見解上給予肯定。換言之,胡適對《教坊記》曲目的存疑,既是延
續了他早年《先秦名學史》的研究方法,而且也借用王國維對史料的「層累造
成說」,更符合當時以科學眼光查證、懷疑的「疑古」潮流。
眾所周知,王國維之後進入清華國學院任教,絕大因素與胡適推薦有關,
可是其中仍有波折。最先提到這段經歷的是負責編寫王氏年譜的趙萬里
(1905-1980),在語及胡、王二氏關係時,便說:「清華學校當局,擬創辦研究
院,欲聘海內名宿為院長,績溪胡適之先生以先生薦。主其事者,親往致辭,
先生以時變方亟,婉辭謝之」。 65 所謂「時變方亟」,應與溥儀出宮事件有
關。事實上,溥儀離開紫禁城後,移居日本使館,旋即改駐天津日租界,另立
「小朝廷」,俱為陳寶琛(1848-1935)、莊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 1874-1938)
及鄭孝胥共謀。胡適並不瞭解此層緣由,最初以為王國維對清華國學院上課的
方式有意見。後來吳宓居中詢問,始知係以「不能時常往來清室」為由,最後
經過克服和勸解後,王遂答應執教。 66
王國維能夠在最後歲月於清華國學院作育英才,毫無疑問胡適當然居功厥
偉;但他顯然只是停留在欣賞王氏學問的天資和努力成就上,至於思想信仰層
面則否。到 1940 年代後,因為引發重審《水經注》的興致,胡認定王氏基於
成見而向戴震責難,這段學術公案更成為整理國故運動的餘波。 67 所以晚年
的胡則不止一次向秘書表示,留有辮子的王國維其實人醜,不修邊幅而樣子難

64
胡適,〈詞的起源〉,《胡適文存》,集 3 卷 7,總頁 637-50,特別是 648-50。
65
趙萬里,《民國王靜安先生國維年譜》(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頁 46。
66
耿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冊上,〈致王國維〉,頁 353-4、356。如謂:「清華
學校曹君已將聘約送來,今特轉呈,以供參考。約中所謂『授課拾時』,係指談話式的研究,
不必是講演考試式的上課。」又言:「鄙意亦以為先生宜以學術計,不宜拘泥小節,甚盼先生
早日決定,以慰一般學子的期望。」
67
陳以愛,〈學術與時代:整理國故運動的興起、發展與流衍〉(臺北: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博
士論文,2001,未刊稿),頁 256-7。

-17-
「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看,雖然和有驚人的學術成就難以相匹;儘管王真用功,「光讀他的詩和詞,
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可是現實中絕非如此。 68

五、入宮「覲見」及維護清室的言論

除了胡適與清遺民在學術方面的關係外,1920 年代初期與清室的互動,
也曾引起轟動和不少揣測,宜此一併簡述討論。
1922 年 5 月中旬,溥儀第一次以電話聯繫,約見胡適,希望能當面談談。
溥儀有此舉動,緣起於他的西文老師莊士敦介紹當時中國思想的新潮流。根據
莊士敦個人的說法,遜帝最先是對《少年中國》活動感到興趣,進而觸發引介
及閱覽《新青年》。本來,莊的目的並非使溥儀成為傳統的破壞者,只是希冀
他知曉「五‧四」後中國的文化、思想界情況而已, 69 但結果是無心插柳柳
成蔭,促成了胡適的入宮。
胡適所以入宮「覲見」,當然與莊士敦脫離不了關係。兩人在 1920 年代
初期的北京,非但前後擔任和主持私人性質的文學聯誼團體, 70 並且交往極
為熟絡。胡曾經在日記中提到自己對莊士敦的印象,說「他藏書極多」,而且
遍遊中國,「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並反對傳教運動, 71 顯示相當看重。
雖然溥儀後來說親自打電話的舉動,純屬「無心的玩笑」, 72 但胡適的反應
卻很慎重。最初,胡表示自己有事「不得閑」,故另擇期。 73 不過相關的資
料呈現,說明胡、莊兩人在入宮見遜帝一事上互動密切,甚至莊士敦具有居中
牽線的主導力量。
為了進一步瞭解紫禁城內及其主人的情形,胡適於是前往拜訪莊士敦,日

68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0 年 11 月 22 日條,頁 90;1961 年 1 月 26 日條,頁
118。
69
Reginald F. Johnston, 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 (London: Victor Gollancz, 1934), p. 275.
70
Reginald F. Johnston, 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 p. 275.
71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1 年 5 月 13 日條,頁 34-5。
72
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群眾出版社,1964),頁 140。
73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5 月 17 日條,頁 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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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記上連篇寫有來自莊個人的訊息:
他說宣統近來頗能獨立,自行其意,不受一班老太婆的牽制。前次他
把辮子剪去,即是一例。上星期他的先生陳寶琛病重,他要去看他,
宮中人勸阻他,他不聽,竟雇汽車出去看他一次,這也是一例。前次
莊士敦說起宣統曾讀我的《嘗試集》,故我送莊士敦一部《文存》時,
也送了宣統一部。這一次他要見我,完全不同人商量,莊士敦也不知
道,也可見他自行其意了。莊士敦是很穩健的人,他教授宣統,成績
頗好;他頗能在暗中護持他,故宣統也很感激他。宮中人很忌莊士敦,
故此次他想辭職,但宣統堅不肯放他走。 74
這段描述很長,卻可推知幾點吸引胡適之處:首先是提到溥儀擺脫深宮種種成
規的羈絆,不管剪辮、自由行動,均能展現獨立意態。其次為形容遜帝的思想
開通,非惟突破舊規而已,還能接受新文化的洗禮,甚至披覽胡的詩集。最後,
基於對莊士敦人格的保證和信賴,一定程度下胡適充滿肯定與期待入宮會面一
事。事後曾和胡適談論到這次見晤感想的徐一士,間接證實了胡適以「青年有
志」為由,決定入宮, 75 但恐怕最末一點尤其關鍵。一位外國人便透露,為
了避免會面的消息洩漏,莊氏安排親帶胡適入宮;後來莊士敦深感得意,不小
心在某次午宴上講出胡的名字,記者問到時還巧妙地以諧音應付。 76
胡不止一次陳述自己和溥儀初晤的情形。有趣的景象是雙方見面的儀節,
曾經躊躇再三。本來有人勸議胡適入宮時,不妨以摘除眼鏡行禮,可是過程中
兩人看來均相當緊張,且「社交上此禮久廢,故臨時忘之」。 77 至於他在日
記裏特別寫到「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為兩人之間的關係定調。

74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5 月 24 日條,頁 585。
75
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頁 324。
76
菲茨杰拉爾德(C. P. Fitzgerald)著,郇忠、李堯譯,《為什麼去中國:1923-1950 年在中國的回
憶》(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頁 74-5。諧音係指「誰」和「胡」(who/hu)間的差異。
77
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頁 325。溥儀自傳也提到胡適「向莊士敦打聽了進宮的
規矩,明白了我並不叫他磕頭」,說明當中儀節展現的意涵(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
頁 140-1)。至於民初社會眼鏡做為禮儀呈現的方式,亦可見陶希聖,《潮流與點滴》(臺北:
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頁 13。

-19-
「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值得留心為描繪溥儀對新文學的興致,多番談及《西遊記》、康白情等作品,
說想要試做新詩、贊成白話與尋求新書。至於謀求獨立的生活方面,在胡適筆
下的溥儀似乎也顯得相當無奈;溥儀親口說:「我們做錯了許多事,到這個地
位,還要糜費民國許多錢,我心裏很不安。我本想謀獨立生活,故曾要辦皇室
財產清理處。但許多老輩的人反對我,因為我一獨立,他們就沒有依靠了。」78
溥儀臨別前的這段言論,胡適日記手稿曾將最後一句更改,原來為「他們
的飯碗【被】我打破了」, 79後來還一五一十重覆引出,成為他自我辯解入宮
的理由。當胡進入紫禁城事情傳開後,好事者即以「猜謎的記載、輕薄的評論」
看待,甚至還有所謂「帝師」的講法出現。《民國日報》即以關於跪拜之事大
做文章,將胡描述說「要求免除跪拜」。報紙還這麼寫道:
這種要求,如果由張勳、徐世昌等提出,原極平常;今提出於胡先生,
太覺突兀了。目中有清帝,應該跪拜;目中無清帝,何必要求?只有
出入於為臣為友間的,纔顧念得到必須跪拜,顧念得到要求免除。 80
報刊言論將胡塑造成一位仍然擺脫不了「慣受皇帝頤使」的心態,使得他
不得不在《努力週報》上刊文嘗試澄清。除了標示上述溥儀「最要緊的談話」
外,胡又人性的角度看待遜帝,說到「這一位十七歲的少年,處的境地是很寂
寞的、很可憐的;他在這寂寞之中,想尋一個比較也可算得是一個少年的人來
談談: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因此,「一件本來很有人味兒的事」,
報導卻以異聞視之,令胡氏不免深感遺憾。 81
真正引發社會輿論對胡適產生質疑,則是在 1924 年 11 月 5 日溥儀被逐出
宮的事件上。當時他人正住在北京西山,懵然得知此一消息,晚間立即寫信給
王正廷,提出抗議。這封信並於 9 日時在《晨報》上公開發表。胡的信中嚴正

78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5 月 30 日條,頁 600。
79
胡適,《胡適的日記(手稿本)》(臺北: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9-1990),1922 年 5 月 30
日條,未標頁碼。
80
《民國日報》(上海),1922 年 7 月 7 日,第 3 版,「時評」,湘君,〈胡適之請免跪拜〉。
81
原題為〈宣統與胡適〉,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3,1922 年 7 月 22 日條,頁
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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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指稱自己雖不贊成清室繼續保存帝號,但認為對清室的優待,無異乃是一種國
際信義、條約的關係。條約儘管可以被修正,甚至廢止,然而「堂堂的民國,
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譽的事。」
為了要洗脫民國政府的「不名譽」,胡適建議採行三項辦法,以符合社會期待:
一、保證清帝及眷屬的安全;二、清宮故物應仿效日本模式,由國家的力量主
導,宣布為「國寶」永遠保存,不准任何軍人或政客趁火打劫;三、對故物應
行公平估價,分年予以清室,做為養贍之資。 82
冒著將被視如「復辟餘孽」的風險,胡適表明立場,反對北京政府處理「出
宮」事件過程與方法的粗糙。他不但先後公開站出來講話,還私下替清室出面,
協助和斡旋事宜。 83 胡的意見引來兩種完全截然不同的態度,支持者固然有
之,反對的人則以「國內規則」抨擊, 84 但更重要帶給他困擾的則是昔日文
學態度相同的周作人等。周氏即以「外國人的謬論」為由,暗批胡受莊士敦這
類「復辟的贊成人」所影響,才會「上當」,甚至有如此聲明。為了避免復辟
的情形日後再度發生,周的解釋認為:不該將此事件視為歷史「污點」,而是
看做「極自然極正當的事」。周作人以少見的長信,聲明溥儀被逐出宮,其實
是合理合法的;然而胡適卻相當在意周對他的批評,接連去信辯駁。85 不過,
如果我們細讀兩造爭辯,與其說雙方的立場完全迥異,不如說是一體兩面的態
度而已。因為胡、周兩人對於溥儀出宮後動向,事實上都有所期待,而且看法
也都幾乎雷同。 86 只是胡適基於私人情誼,一時之間猶有「火氣」,為清室

82
〈胡適致王正廷(稿)〉,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組編,《胡適來往書信選》
(北京:中華書局,1979),上冊,頁 268-9。
83
譬如,清室代表有意向甫到北京的孫中山請求居中協調,胡適曾接孫氏秘書來電,洽詢內務府
寶熙、紹英、耆齡、榮源等四位表字,祈王國維逕行告知。見耿雲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
信集》,冊上,〈致王國維〉,頁 353。這一段書信往來過程,亦可見吳瀛,《故宮博物院創
始五年記》(臺北:世界書局,1971),卷 1,頁 26-7。
84
贊成者如徐一士、莊士敦等,而持反對看法有甯協萬。俱見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
頁 324;〈莊士敦致胡適(譯文)〉,《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頁 269;甯協萬,〈清室優待
條件是否國際條約〉,《東方雜誌》,卷 22 號 2(1925. 1. 25),頁 13-5。
85
有關胡適與周作人幾封信,俱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頁 270-2。
86
他們都一致地希望遜帝能藉此出洋留學,獲取新知。見沙培德,〈溥儀被逐出宮記:一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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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所受遭遇感到委屈,而發不平之鳴。 87
更進一步說,胡適發言的處境及其動因,或許可用他晚年提出的「容忍比
自由更重要」主張來看。例如胡給李書華(1889/90-1979)、李宗侗(1895-1974)
兩人信裏,即以類似的口吻說,希望他們認清「民國的要素在於容忍對方的言
論自由」;對待清室如此,對待支持清室言論的人亦復如此。胡適以罕見的語
氣,強調自己「並不主張王室的存在,也並不贊成復辟的活動,我只要求一點
自由說話的權利。我說我良心上的話,我也不反對別人駁我。但十幾日來,只
見謾罵之聲、誣蔑之話,只見一片不容忍的狹陋空氣而已。」 88
在馮玉祥(1882-1948)「逼宮」這齣戲之後,隔年 10 月 10 日,北京當局點
查清宮古物完畢,正式組織成立「故宮博物院」。博物院的出現有其政治的意
涵在內,代表和訴求民國政府本身的合法性。 89 在這文化和政治交織的權力
場域中,胡適似乎也不能置身事外。負責清點古物的李石曾(1881-1973)、易培
基(1880-1937)等一班人,刻意在故宮裏找尋有關胡適當年和溥儀來往的蛛絲馬
跡,甚至說胡的名字在金梁(1878-1962)的復辟奏摺之中。搜查「私通宣統」的
結果,是發現胡適給遜帝的一張片子,上面寫著「我今天上午有課,不能進宮,
乞恕」幾個字,於是配起一幅裱框,做為展覽品。晚年胡適回憶這段往事,猶
如歷歷在目,說自己還因此曾到故宮博物院去看過。相當饒富趣味的是,胡為
了留下這「歷史見證」,還特別問能否照相?最後院方並無答應任何要求。90

年代的中國文化與歷史記憶〉,頁 16-7;周作人,〈致溥儀君書〉,《語絲》,期 4(北京,


1924. 12. 8),第 4 版。
87
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頁 325,引一段話胡事後的感想:「及今思之,溥君出
宮,在其個人得一解放,可有相當之自由,勝於蟄處深宮,勢等囚禁;而故宮圖籍珍品,亦得
與國人相見,做研究之資料,尤勝於長此錮閉,聽其埋沒。是此舉雖近操切,而事實上實為有
益,覺當時意見,猶有幾許火氣未除耳」,似可見證。
88
〈胡適致李書華、李宗侗(稿)〉,《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頁 278。
89
Mingzheng Shi, “From Imperial Gardens to Public Parks: The Transformation of Urban Space in
Twentieth-Century Beijing,” Modern China, 24:3 (Jul., 1998), pp. 219-54; 林志宏,〈民國乃敵國
也:清遺民與近代中國政治文化的轉變〉,頁 190-2。
90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1961 年 12 月 23 日、1962 年 1 月 1 日各條,頁 270、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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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胡適之」:1920 年代的胡適與清室及其遺民

六、結 語

本文以「我的朋友胡適之」為題,討論胡適與清遺民的離合關係,以及他
和清室互動的經過。不過此處應該強調,遺民們和胡適那一代人絕對並非建立
起相知相惜的友誼;毋寧說處於一種學術上既傳承又競爭關係。從上述胡適對
林紓態度的轉折,以及後來許多新知識分子對林的看法評價, 91 亦可知曉。
耐人尋味的是,雖然蕭公權(1897-1981)以康有為為例,認為新文化運動者重估
中國傳統價值,乃至人際關係的看法,有許多見解實際上甚為相似, 92 但普
遍說來,真正的情況未必如是。至少絕大部分清遺民對白話文運動的反感,厭
斥新學不言可喻。
遺民拒斥「新學」的態度,往往以隱晦曖昧的表示呈現出來;受限於資料,
這裏僅提供幾則。人在廣東的陳步墀(1870-1934),一向反對新書和白話文學,
其私刊的《半讀堂文存》即說:「平生不好新書,只尊古訓,謂之『半讀』,
亦無不可」,足以略窺其心境。 93 如曾參與創辦《學衡》雜誌的邵祖平,嘗
持沈曾植(1850-1922)的名刺求見鄭孝胥,即獲讚賞,並得到其他清遺民陳寶
琛、朱益藩(1861-1937)等人稱許。在許多場合裏,鄭氏也未必同意白話文的使
用和支持胡適反傳統的主張。94 《學衡》係以反對胡適為首推動白話文運動,
強調以「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為宗旨,此可殆見遺民的態度一斑。另一位忠
清的遺民張爾田,則在 1936 年給友朋書信,也以昔日清季時駁斥維新派而撰

91
有關對於「五‧四」青年林紓的看法,如巴金、錢鍾書等,見羅志田,〈林紓的認同危機與民
初的新舊之爭〉,頁 265、274。
92
蕭公權著,汪榮祖譯,《康有為思想研究》(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8),頁 454-7。
93
引自:黃坤堯,〈陳步墀《繡詩樓叢書》與晚清文學在香港的延續和發展〉,收入氏著,《香
港詩詞論稿》(香港:當代文藝出版社,2004),頁 7。陳氏曾在民國後助費清室設實錄館、
宗人府及修崇陵,見溫肅,《溫文節公集》(香港:學海書樓,2001,重印本),卷 3《檗庵
文集》,〈陳子丹墓誌銘〉,總頁 164。
94
中國歷史博物館編,《鄭孝胥日記》,1922 年 9 月 17 日條,總頁 1922。又羅正鈞(1855-1919)
作文,贈送鄭孝胥,1924 年 8 月 19 日條記曰「卻用白話文體」;1931 年 7 月 22 日條記特意云:
「報有沃丘【仲子】者致胡適之書,指其所出北京大學課題『五個上帝』及『儒為國教』之誤。」
見《鄭孝胥日記》,總頁 2011、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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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近代中國」學術研討會

著的《新學商兌》,重加修正,自言「意在借新會(按:指梁啟超)以正晚近奇
衺」, 95 大有反對新學之意。
受到推展新文學、新教育理念所影響,大環境對許多遺民的學術事業和工
作相當不利,也因此獲致中斷。香港大學中文系的經驗便是類似之例。1935
年,港大為了促進教育發展,決定推動白話教學,延請胡適、陳受頤前來主持
規劃,歷時一年才告完成。 96 胡的文學革命主張,顯然造成該所大學若干衝
擊,即有當地的遺民區大典以「洪水猛獸」看待。結果歷經許地山等人主導,
以及學生普遍對經學課程的厭惡之下,使得區大典、賴際熙等配合實施改革方
案,「遂成了過渡期間的犧牲者」。 97 所以,我們或許也能從中想見王國維
最初屢以推卻和最後應聘清華國學院的箇中滋味與緣由。

95
楊逢彬整理,《積微居友朋書札》(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頁 33。
96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冊 7,1935 年 7 月 14 日條,頁 260。
97
謝榮滾主編,《陳君葆日記全集》(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4),頁 143-6、159、
27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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