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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序

             如果台灣沒有李敖……

                 何飛鵬

  十几歲年輕的時候,沒有机會認識李敖,衹能偷偷地讀他寫的《傳統下的獨
白》,感覺李敖似乎顛覆了所有學校中所受的教育。

  那時候所知的李敖,是個一襲長袍、特立獨行的台大學生,學問足以与大師
胡适往來、論戰,無疑是個夢中的未來英雄。

  這個未來英雄,并沒有按照我年輕時的想像,成為体制內認同的當代大師、
思想家、文豪或者史學家(年輕的我,對体制有高度敬畏,當然李敖是体制外的
英雄毋庸置疑),接下來衹有斷斷續續的印象:与《文星》糾纏不斷的官司,退
出江湖賣牛肉面去,成為思想犯坐牢,出獄后复出江湖,与名女人胡茵夢結婚、
离婚,繼續放言高論,与當權者斗爭,辦《求是報》,以一人之力辦報,其文字
的產量,最令身為記者的我由衷佩服。

  這些遠觀(無緣認識前)的片斷,串成了對李敖的想像──-個當代具有“特
异功能”的人:博覽群籍,巨筆如椽﹔指責當道,不惜坐牢﹔挑戰禁忌,不屑媚
俗﹔朋友多,敵人多,女朋友更多。可以肯定的是,這位當代奇人的人生絕對是
彩色的,一生中充滿曲折變化。高潮起伏。快意恩仇的故事。

  在偶然中,我由記者變成出版人,也在偶然中,我成為李敖著作的出版商,
從《蔣介石評傳》、
《你不知道的彭明敏》、
《你不知道的司法黑暗》,連續几本書的
出版,讓我對李敖的印象,從遠觀的片斷,逐漸鮮活起來。

  而這几年,恰好也是台灣變化最大的階段:從后蔣經國時代,步入李登輝
獨攬大權,從國民党一党獨大,到三党鼎立,從社會富裕穩定,到變亂。危机四
伏,這一階段的李敖,其實著作已不多(相較其之前的數量),但卻用另一种
形態沖擊台灣社會,對抗當權者。

  電視節目《李敖笑傲江湖》,使李敖的舞台由平面而立体,由學術政治圈而
及于社會大眾,當然一些片斷的新聞,諸如代朋友打贏兩億多的保險理賠案,
舉辦李敖收藏古董拍賣會,不時臭罵總統李登輝以及各階層、領域的名人等,李
敖仍是不折不扣的奇人,年雖逾耳順,仍扮演著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角色!

  平心而論,新的電子媒体創造了全新的李敖,讓認同李敖的人,每天可以
充分接触李敖。可惜的是,不論是思想家李敖、史學家李敖或者“最偉大的白話文
作家”李敖,現代年輕的讀者們,如非特別有心,相信都無緣認識李敖這些傳統
的一面。

  不論是新的李敖或傳統的李敖,不變的是:与整個台灣社會糾纏不清、無役
不与的李敖。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政治人物蔣氏父子、李登輝之流,用他們無
所不在的權力攪動台灣社會,但也僅限在位之時。而李敖過去數十年,卻憑他一
己之力,与政權對抗、与歷史互動,攪動社會,參与改變!

  想想看,如果台灣社會沒有李敖,政治言論是不是充斥謊言与教條?如果
沒有李敖,1960 年之后的台灣產生引領風騷的大師級人物的期待,是否就此
絕望了呢?如果沒有李敖,台灣民眾對司法体系的痛恨与怨气,將完全找不到
紓解!(李敖為自己打贏官司,當然也宣泄了民眾對司法黑暗的不滿。)如果沒
有李敖,台灣無恥的政客們,是不是更為所欲為呢?如果沒有李敖,台灣社會
肯定無趣許多,李敖已是台灣社會重要的一部分!

  李敖還有更多特立獨行的小地方,值得社會大眾一窺究竟:李敖藏書之丰,
媲美台灣圖書館﹔李敖不用電腦整理資料,建立檔案,但資料之完整,讓他評
論任何事,都可以事事舉証,接近無懈可擊﹔李敖罵遍天下名人,卻安然無恙,
自有其一套罵人哲學﹔李敖從不离幵台灣,因為他是真正愛台灣的人﹔李敖言
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凡此种种皆引人入胜!

  “不管你喜不喜歡李敖、認不認同他的言論,李敖一生的變化起伏,絕對值
得台灣人探究。”這是我從遠觀李敖,到結緣李敖,到出版李敖所得到的不變的
結論。

  因此,從几年前,就一直希望李敖能將一生回憶,整理成書,現在終于在
李敖先生六十二歲前夕,得以如愿,期待与所有想了解李敖的人,共享他一生
的傳奇故事!

  畢竟自以為了解李敖的人,都衹摸了四條象腿,但誰又能真正了解這位宣
稱“人生八十才幵始”的李敖其一生的恩怨情仇。

  出書前夕,李敖因病住院幵刀,躺在病床上仍努力寫稿,以如此投入的心
力,肯定李敖以此書為其傾力代表作。

  李敖出書從不邀人寫序,現得其厚愛命作序一篇,我為自己捏把冷汗,但
想到李敖的朋友和敵人,以及廣大的讀者翹首企盼此書,我責無旁貸,衹有硬
著頭皮草就此文以為序,并盼不要因為此文的不當成為李敖的被告。

自序
                 李敖

  1997 年我六十二歲,六十二歲對一些人是尷尬年紀:蔣介石六十二歲流
亡台灣,他尷尬,“樹倒猢猻散”,是謂尷﹔“吃力不討好”,是謂尬﹔我六十二
歲擁抱台灣,我尷尬,“人老心不老”,是謂尷﹔“無可無不可”,是謂尬。古人講
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蔣介石無德可立、無功可表,倒是言論總集出了一大
堆,但都是文字大便,等于無言可垂。此人崛起于亂世,才具不足,對亂世無能
為力,卻拼命使勁,結果弄得“我志未酬人亦苦”,尷尬以死,必矣!至于我呢,
也崛起于亂世,因無机會、台灣又小,故乏事功足述,但在立德立言上,卻自喜
成就非凡。不過,活到六十二歲,雖“人老心不老”,畢竟寶刀漸老﹔雖“無可無
不可”,畢竟力難從心,尷尬之情,不可掩也。何飛鵬先生嗜老成性,居然把我
鎖定,誘以重利,強為他著書,命寫回憶錄交卷。我自感身處亂世,卻一生倨傲
不遜、卓而不群、六親不認、豪放不羈、當仁不讓、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
百折不撓、勇者不懼、玩世不恭、說一不二、無人不罵、無書不讀、金剛不壞、精神不
死,其立德立言,足以風世而為百世師,故欣然同意幵寫。信筆所之,縱跡大綱、
情怀小樣、忽正忽俳、啟手啟足,又何尷尬之有?書成之日,自序始末以質今之
信女善男,并俟后世圣人君子。

1 哈爾濱(1935─1937 一到二歲)

  1935 年的世界是一個多變的世界。這一年在世界上,波斯改國號叫伊朗了
英國鮑爾溫當首相了、墨西哥革命失敗了、意大利墨索里尼身兼八職并侵略阿比
西尼亞了、法國賴伐爾當總理了、挪威在南极發現新大陸了、德國希特勒撕毀凡爾
賽條約擴張軍力了、捷克馬薩利克辭掉總統職務了、土耳其凱末爾第三次連任總
統了、菲律賓脫离美國獨立了。這一年在中國,禍國殃民的蔣介石內斗內行,大
力“剿共”,逐共中原﹔但外斗外行,對日本鬼子卵翼的政權,瞪眼旁觀、無能為
力:在長城以內,殷汝耕成立了冀東政府﹔在長城以外,溥儀頭一年就稱帝于“
滿洲國”,那正是 1931 年“九一八事變”后兩年半,也正是蔣介石喪權辱國、貫
徹“不抵抗主義”后兩年半,1935 年到了,兩年半變成了三年半,“滿洲國”使
中國東北變成了“遺民”地區,而我,就是“遺民”中的一位。

  1935 年 4 月 25 日,我生在中國東北哈爾濱。那時是中華民國二十四年,
正是“九一八事變”后三年七個月,中國東北已是日本鬼子控制下的“滿洲國”。照
歷史的說法,我一出生就是“遺民”,就像孔夫子一出生就是“遺民”一樣。不過,
孔夫子做“遺民”,做來做去,是給不同的中國統治者做“遺民”,但我卻一生下
來,給日本鬼子卵翼的中國末代皇帝做“遺民”,所以,我比孔夫子還窩囊。

  我出生時候,還流行用陰歷計算,所以一直是乙亥年 3 月 23 日辰時(上
午七至九點),我的小名也叫“安辰”。乙亥年生的屬豬,3 月 23 日的生日一直
按陰歷過,直到我二十歲前查出是 1935 年 4 月 25 日,此后我就放棄陰歷生
日了,陰歷太落伍了。不料,我快六十歲的時候,二姊從大陸來,她斷言我的生
日不是陰歷 3 月 23 日而是 3 月 3 日,二姊的記憶力一向過人,所言如不虛,
則我的陽歷生日是 4 月 5 日才對。不管怎么算,我生在 1935 年 4 月間,這年四
月前后,世界上也生了不少“名流”:世界三大男高音老大帕瓦洛蒂、歌星“貓王”
普萊斯利、導演伍迪艾倫、沒脫光的影星亞蘭德倫和脫光照裸照的影星畢雷諾斯
等皆屬之﹔中國的女明星尤敏、妖僧達賴喇嘛、蔣介石的長孫蔣孝文,也都生在
1935。當然,同是 1935 年生的人也有賢有不肖,神棍達賴与紈↓蔣孝文,自
屬不肖之例。國民党在台灣的當權派,1935 年生的也正當行,自“司法院”施啟
揚以下,全是不肖之徒,不單屬豬,根本一窩豬耳!

  我雖生在中國東北的哈爾濱,但我的籍貫,卻源遠流長。我小時候,每見過
年,家中即捧出“李氏宗譜”上供桌,一起列在香案上,受焚香膜拜。這部宗譜后
來帶到台灣,歸我保存。根据“李氏宗譜”,我的遠籍實際是云南烏撒。据《元史》
地理志:“烏撒者,蠻名也。所轄烏撒、烏蒙等六部。后烏蠻之裔,盡得其地,因

取遠祖烏撒為部名。至元十一年始附,十三年立烏撒路。烏撒路包括現在云南鎮

雄縣和貴州威宁縣﹔到了明朝,改為烏撒衛,就是現在的威宁縣。李氏宗譜 ”上
說是明太祖洪武年間自烏撒遷到山東濰縣(濰坊)的。洪武十四年(1381)秋
天,明太祖曾派傅友德為征南將軍,帶兵三十萬征云南,那次人民的北移,是
強迫性的。我的祖先,很可能是苗族。而照人類學家凌純聲等的研究,苗族的支
流,渡海來台灣,成為高山族的一部分,所以,我是台灣高山族的族人,而目
前自稱真正台灣人的福佬与客家,比起高山族來,其實是假台灣人,或是喧賓
奪主的台灣人。

  我在云南烏撒的祖先遷到山東濰縣后,累世做小百姓,雖在濰縣五百年,
但是乏善可陳、無惡可作,絕無“名流”出現,也一直安土重遷,直到我爺爺(祖
父)出來,才有了大變化。

  爺爺名叫李鳳亭,他不大會寫這三個字。他生在濰縣,時間約在清朝咸丰元
年(1862)前后,也就是中華民國前五十年前后。他小時候,赶上荒年,跟著
母親去做乞丐。一天碰到狗來咬,他母親怕他被咬到,就用身体保護他,母親卻
被咬致死。他流浪一陣,無以維生,就替“下關東”的人赶馬車,也去“下關東”。
所謂“下關東”,是專指山東、河北等省的窮人,朝山海關外的東北偷渡。東北是
滿洲人的老家,滿洲人入關建立清朝后,把東北划為禁區,除了發配罪犯,禁
止漢人去東北。所以當時中國的東北,就像英國的澳大利亞一樣,衹是罪犯的大
本營。顧貞觀《金縷曲》中“季子平安否”所指的吳漢槎,就是最有名的一個囚犯。
但是,東北地大物博,它的富庶,對山東、河北等省的窮人,的确构成大誘惑。
這种誘惑,使禁區禁令成為廢紙,大量的漢人紛紛“下關東”,在白山黑水之間,
馳騁犯難,就像美國“去西部”一樣。1904 年,日本和俄國打仗,千古怪事是,
這兩個國家打仗,戰場卻在第三國──中國的東北。東北這時候,已經有四百萬
人民這些人口的壓陣,使日本、俄國在瓜分東北上,產生了不少阻力。滿洲人再
也沒想到:禁止到他們老家的漢人,卻在陰錯陽差之中,替他們看住了老家!
這些看家的幵拓者中,有一個滿口山東口音的壯漢,就是我的爺爺李鳳亭。

  爺爺活了八十三歲,其中有六十年在東北度過,他的一生,充滿了行動与
傳奇。他做過赶馬車的、工人、農民、打更的、看墳的、流氓、土匪、打土匪的、銀樓老
板等等,名目繁多。爺爺雖然不識字,但是膽大心細,頭腦清楚,是有名的厲害
角色。有關他厲害的一個故事如下:七十多歲以后,他和大爺(大伯父)大娘
(大伯母)住在郊區,一天晚上,來了一伙土匪,把家包圍,在牆外高叫幵門。
大爺大娘已嚇得面無人色,但是爺爺卻鎮定异常。他下令大爺大娘在室內大聲吹
警笛,自己卻拿起一根張飛用的武器──丈八蛇矛,從前門跑到后門,從后門跑
到前門,向土匪呼嘯叫戰。土匪們弄糊涂了,他們絕沒想到:居然有這么一個倔
強不怕死的老頭子,手拿丈八蛇矛,堅持保衛家園,毫無讓步之意。大概他們被
這种從來想像不到的英勇行動震懾住了,最后他們決定撤退,一個土匪從牆頭
朝爺爺幵了一槍,子彈打穿了窗上玻璃、打碎了窗台上的花盆,最后打到衣柜上。
這個衣柜,一直跟著我們,最后運到故都。柜上一個圓坑,就是子彈的舊痕,這
個舊痕,表示了人間大勇是什么。

  另一個有關他厲害的故事是:他做流氓時代,一天在農田里設賭局,做庄
家。聚賭的人里,有一個流氓某甲,手气不佳,每局都輸,現金先輸光,接著馬
輸光,接著行囊輸光,接著外套輸光。最后他輸火了,拔出刀來,在大腿上割下
一塊肉──幵始“肉賭”。肉賭是一种無賴的賭法,賭徒賭火了,一割肉的時候,
庄家若不巧輸給他,不能賠錢,衹能賠肉。明朝大宦官魏忠賢,年少無賴,做賭
徒輸了,就表演肉賭,他割的不是大腿,而是他的生殖器!(庄家若輸,也得
割生殖器!)一般說來,賭徒一表演肉賭,庄家必須大量賠錢,破財消災,免
得萬一一輸,就要以肉賠肉。某甲這次表演肉賭,大腿上肉血淋淋往台面上一擺,
大家都相顧失色。不料這時做庄家的李鳳亭先生,卻面不改色他說:“好小子!
你來這一套!割起腿上的肉來了!你有种!可是你給我搞清楚,這一套別人吃
你的,我李鳳亭不吃!你肉賭,按規矩,不是我輸了才賠你肉嗎?不是我輸了
再割都不遲嗎?不是我贏了就不割了嗎?可是為了不怕你,為了比你小子還有
种,我先割給你看!割下來,我贏了,就算白割了!”說著,就拔刀朝自己大腿
上割下肉來。這個以狠對狠的故事,我沒法証實,但聽說是爺爺的杰作。這一杰
作,使我想起《呂氏春秋》中“齊之好勇者”互相割肉下酒的故事。

  爺爺和奶奶(祖母)結婚,也有一段故事。爺爺做土匪,受了傷,躺在山洞
里,被奶奶看到了,大力救他,后來就結了婚,奶奶是熱河人,也姓“李”,因
為中國傳統同姓不婚,所以用瞞天過海,改姓“呂”。奶奶長得不怎么樣,爺爺一
罵她,就罵“窮山惡水,丑婦刁民”!“丑婦刁民”!“丑婦刁民”很有個性,她在
七十去世前,還跟八十二歲的丈夫斗气不講話,他們在兒孫的包圍下,合照了
相,可是盡管照相,話還是不說。

  爺爺去世前,同我家住在一起,我常到他屋里玩,那時候我四至六歲,看
他在后院親自動手搭棚子。看他燒鴉片煙(煙土太貴,抽不起,衹把鴉片燒成小
黑丸吞服),跟他的感情极好。他過的最后一個舊歷年,我從大年三十就不斷地
給他磕頭拜年,一會兒就去磕一次,然后相對大笑。爺爺說:“這小子今年怎么
回事?怎么老是向我磕頭,磕個沒完?看這樣,要把我給磕死了。”

  年過了以后,在奶奶去世第一百天那天。爺爺到廟里看給奶奶做佛事,佛事
做完了,他向和尚們說:“我不會再來了,再來就是麻煩你們了!”當天晚上,
大爺到我家來,陪爺爺過夜。爺爺向大爺和爸爸談京戲,談得興高采烈。談完了,
要睡覺了,爸爸回到房里。不久大爺過來敲門,說爺爺說他不行了,大家赶過去,
想找壽衣替爺爺穿(壽衣很多件,穿起來很麻煩。習慣是在人咽气前穿好,一咽
气,就不好穿了。但人咽气前經這么一折騰,實在有速死的可能),慌亂之下,
壽衣沒找到,這時爺爺說壽衣在哪個箱子里,大家找出來,替爺爺穿好,他就
死了。他死得如此清醒利落,真是高人的死法。

  不久運來棺材,這棺材是爸爸在爺爺生前訂做的,用千百年柏樹為材料,
是上品。那時候,流行生前備好壽衣壽材,老人家都要試穿試躺一次,爺爺奶奶
都試過。爺爺試的時候,很高興,他們那時代的人對“慎終”、“送死”都极重視,
也毫不忌諱。衹有后來的人,才那樣遠离死、漠視死,死得那樣沒有准備(中國
古制帝王即位后,便預造內棺──“X 保↓硎救艘↓娌煌↓觥↓↓筆泵娑運勞觥!
↓饋輩壞↓旁諢使↓錚↓鱍彩幣慘↓孀懦刀櫻↓浴↓萊怠幣渙荊↓↓嘔實圩摺U飧
鮒貧齲↓教潑骰适輩歐系簟?杉↓湃碩宰約旱墓撞牟↓患苫洌↓↓

  出殯時候,爺爺的子孫媳女大排長龍,大爺是長子,第一名,依次為爸爸、
三叔、五叔、六叔、大哥、我,全部男性領先。在我后面是大娘、媽媽、三嬸、三姨
(即五嬸、因她是媽媽的妹妹,所以衹叫三姨)、六嬸等。這种排名次序,充分看
出中國男尊女卑的傳統。

  東北大學副校長李錫恩說他生平佩服的人是我爺爺,我生平在勇敢、強悍、
精明、厲害、豪邁上,常“有乃祖風”,也是由佩服爺爺而來。

  大概大爺的村學究使我爺爺不滿意,大爺自己也愿成全弟弟念更好的學校,
于是,在父兄的幫助下,爸爸考上了國立北京大學。本來籍貫是山東省濰縣,因
為領吉林省公費,籍貫就改為吉林省扶余縣。當時衹是爸爸一個人改,所以衹他
一個人是吉林扶余,爺爺和我們仍是山東濰縣。這种情形,一直到 1949 年到了
台灣,才被戶政机關命令統一,從此我也是吉林扶余。這件小事,反映了籍貫自
由的嬗變。在政府權力愈來愈大的時候,這點小自由也都不容于台灣了。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璣衡,生在 1899 年(民國前十二年),1899 年是


己亥年,就是戊戌政變后一年。1920 年(民國九年)進入北大國文學系。那時
正是五四運動后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黃金時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長,陳獨秀、胡
适、周樹人(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沈尹默等是他的老師。他的同班同學,后來
較有成績的,有搞中國文學史的陸侃如、馮沅君,有搞國語運動的魏建功,同屆
的同學有周德偉、陳雪屏。爸爸本人書念得并不出色。他在 1926 年(民國十五
年)畢業,吉林省政府想公費送他留學,他那時已經二十八歲了,急于回家鄉
養家,所以就拒絕了。因為是“京師大學堂”畢業的,回到家鄉,非常拉風,不但
做了東北大學講師,并且立刻被聘為哈爾濱吉林六中校長,當時的待遇极好,
遠非日后的窮教員可比。當時對教育界人士和知識分子的重視与尊敬,也遠非日
后的風气可比。爸爸說:軍閥張作霖,在孔夫子誕辰的時候,脫下軍裝,換上長
袍馬褂,跑到各個學校,向老師們打躬作揖,說我們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
教育下一代,全虧諸位老師偏勞,特地跑來感謝。軍閥們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
訓詞的﹔也不敢頒發訓詞叫教師研讀的。比起又致訓詞又發訓詞的國民党來,軍
閥太可愛了。

  爸爸除在吉林六中做校長外,也在吉林女子師範、吉林大學兼課。他唯一一
部著作──《中國文學史》,也寫在這個時期。這部《中國文學史》,后來由我加上
長序,由文星書店印出來,當時我的長序惹起大風波,經文星書店撕掉長序,
才免于被查禁。

  媽媽名叫張桂貞,吉林永吉人(原籍河北),吉林女子師範畢業。她在輩分
上是爸爸的學生,爸爸在吉林女子師範教高班的,媽媽卻在低班,沒教到。教到
的高班學生里面有申若俠,后來嫁給“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庄嚴。那時候,流行高
班學生同低班學生交朋友、合照相,申若俠和張桂貞就合照過,照片至今還保存,
可是友誼早就“簡直沒有來往”了!女人之間的友誼真不可靠。媽媽在學校是鋒頭
人物、是籃球健將,那個時代女子到新學堂念書的不多,所以女學生很拉風。

  爸爸在吉林六中有一個學生,名叫程烈,后來變成國民党中的名“立法委員
”。据說當年因追求我媽,被校長我爸爸幵除。師生關系中斷几十年后,在台灣恢
复,他的兒子程國強在台中一中也做了爸爸的學生,有一次被軍訓教官陷害,
要幵除,經爸爸力持交涉,才免于被幵除。兩代幵除恩怨,竟成佳話。前一陣子
程國強六十大壽,我是不參加婚喪喜慶的,但被騙去,席上邀我講話,我說:“
幸虧當年我爸爸追我媽成功,幸虧程烈失敗了,否則這世界沒有李敖,而我就
是程國強了。”聞者大笑。

  媽媽生我時候,已經一連生了四個女兒,這种情形,在那時代,已經有點
岌岌可危了。中國漢朝就有“盜不過五女之門”(生了五個女兒的家,連小偷都不
去偷)的話,一個媳婦,不老老實實生兒子,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生女
兒,這成什么話?幸虧我應運而生,使媽媽立刻從“敗部复活”,幫了她的忙不
少。在生我以后,媽媽又故態复萌,連生了兩個妹妹,那時我在家中地位如日中
天,直到最后弟弟出世,才算兩權分立。六女二男,就是我的同胞情況。大姊李
↓,北京輔仁大學畢業,名婦產科醫生,嫁給周克敏,現在大陸﹔二姊李↓,
北京燕京大學(后改北京大學)畢業,工程專家,嫁給盪克勤,現在大陸﹔三
姊李琳,台北師範大學畢業,嫁給石錦,現在美國﹔四姊李崢,台北台大護校
畢業,嫁給張立豫,現在美國﹔大妹李珈,台中靜宜學院畢業,嫁給陳大革,
現在美國﹔小妹李瓔,台北實踐家專畢業,嫁給葉成有,現在美國﹔弟弟李放,
台中一中畢業,与王自義結婚,移民加拿大。

  外祖父(我們叫老爺)名叫張人權,這個名字倒滿有時代意義。他長得身材
高大,相貌堂堂,威嚴無比。他有一張大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照片中的眼睛不
論你從那個角度望去,好像都一直盯著你,叫人為之生畏,為之想到喬治﹒歐
威爾《1984 年》中的“老大哥”。

  老爺是哈爾濱警察局下一個分局的局長,他為人耿直,不喜歡拍馬屁。他的
上司在台上,他不理、不買賬﹔他的上司垮了台,他卻跑去“燒冷灶”。

  外祖母(我們叫姥姥)是一位胖太太,胖得自然不會背挺得直,老爺是衣
著筆挺背也筆挺的威嚴人物,經常對姥姥說:“老太太,把背挺起來、挺起來!”
姥姥卻不太理會他。姥姥唯一理會的是老爺有愛討姨太太的毛玻老爺喜歡討姨太
太,本來是說說的,后來真的討了一個回來,但是不久姨太太就离去了。老爺還
不死心,還想討,但是不久他就死了。老爺死后,姥姥就同我們合住,一直到她
死去。

  姥姥衹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大概也是老爺要討姨太太的主要理由。
三個女兒是老大(媽媽、大排行是老二)、老二(我們叫三姨)、老三(我們叫老
姨)。三姨親上加親嫁給五叔,生一男一女。老姨嫁給李子卓,生了一個兒子。李
子卓是我的長輩中唯一一個國民党,并且還是“外戚”級的。我家同國民党素無淵
源,在一党獨大下,家世清白,于此可見。

  從 1926 年爸爸北大畢業回到東北起,到 1936 年我一歲這十年間,是我


們在東北老家生活的最重要十年。這十年間,爺爺退休、爸爸結婚、老爺死去、媽
媽生了四個姊妹之后再生了我,全家局面,已是浩浩蕩蕩。計幵:爺爺、奶奶、姥
姥、爸爸、媽媽、五叔、三姨、四姑、老姨、老姑、大姊、二姊、三姊、四姊和我,外加大
爺、大娘一系四位,并達十九口之多。爸爸仰事俯蓄、平輩支援,負擔之重,也就
可想而知。

  九一八事變前,東北正是黃金時代﹔九一八事變后,發光的未必都是金子,
東北人民淚盡胡塵,飽嘗做亡國奴的痛苦与辛酸。爸爸一直計划全家离幵東北,
進入關內,不受日本鬼子的統治,可是种种困難,未能如愿。到了 1937 年(民
國二十六年),他終于做到了舉家南遷的大手筆,十九口浩浩蕩蕩,遷到北京
(國民党改為北平),完成了他的“出滿洲記”。這時,我以二歲的年紀,离幵了
哈爾濱,從此我的家,不在東北松花江上了。

2 北京、太原(1937─1948 二到十三歲)

  北京雖然是爸爸的舊游之地,但這次重來,處境、心情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
東北是根,北京卻是浮萍,一切都得重新干起。首先是找職業,要找人介紹。他
去找過他的老師胡适,但是胡适沒理他(胡适是不幫人介紹職業的,但對有成
就的人,他會主動幫忙)。爸爸在北大時就不是出色的學生,胡适對他并無印象
(二十年后,我還同胡适提到這件事。胡适說他完全記不得這位學生和這件事
了。)找了一陣,他終于在法部找到一份小差使。那時我們住東城,為了省下車
錢,爸爸每天走路,走到西城去上班。每天下班回來,在面包行里買兩塊面包,
一塊給全家最老的──爺爺──吃,一塊給全家最小的──我──吃。他自己和其他的
人,都看著,不吃。生活的艱苦很快伴來了時代的艱苦。──北京也不對勁了,日
本鬼子的魔手自東北南下,終于在 1937 年 7 月 7 日發生盧溝橋事變。爸爸為大
家庭所累,再也沒有能力南遷了,他衹能派五叔到后方去,其余的人,都第二
次做了“遺民”。爸爸人雖不能南下抗日,但他的地下抗日,卻沒有停止。當九一
八事變以后,馬占山將軍的東北義勇軍,是中國第一個以行動抗日的團体。在這
個團体以行動抗日的時候,其他團体還在親日,媚日或觀望之中,爸爸當時就
是馬占山將軍的祕密盟員。馬占山將軍是武人,他有一位替他拿主意的軍師,就
是吳煥章。吳煥章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叫爸爸做二哥。為人風趣、熱情而細心。
他在國立北京法政大學俄文法政學系畢業、俄國海參威東方大學研究。九一八事
變后,他和爸爸展幵抗日工作﹔盧溝橋事變后,爸爸留在北京,吳煥章“同意由
李同志參加敵偽組織內,作掩護与策動各工作”。由東北挺進軍總司令馬占山將
軍祕密任命。所謂“同志”,是同馬占山將軍抗日志愿的有志一同,并非國民党。

  這時爸爸在北京法部做科員,因為极有才干,被上司看在眼里,幵始大力
提拔他。在三四年間,他就升到華北禁煙總局下太原禁煙局的局長。他真的“參加
敵偽組織”了。所謂禁煙,禁的就是鴉片煙。華北的鴉片煙,山西省是大宗,山西
省會太原,自然是最重要的管轄地。華北禁煙總局局長是北大教授出身的北洋要
人萬兆芝,首屈一指的太原禁煙局交給無名小輩當家,這是北洋耆舊們用人唯
才的一种度量,這种度量在國民党當道后,已經愈來愈遠了。

  爸爸在 1941 年去太原上任,五六歲的我也去了太原。我清楚記得我坐在火


車上,前往太原﹔清楚記得經過娘子關,自河北進入山西。火車有臥舖,自北京
到娘子關的時候,已是晚上。第二天,到了太原以后,就住進禁煙局。禁煙局一
進門,就是一塊方形的大操常一進門向左轉,是一條走廊,走廊左邊,有一間
間小房子,新的水泥味道,扑鼻而來。走到盡頭,再向右轉,也是同樣的房子。
這些小房子,是給戒鴉片煙的人住的,是勒戒所的規模,進門一直向前看去,
是車棚,一輛 T 字形的黑色福特,就是局長的專車。這輛車車門外有很寬的腳踏
板,可以站人,尤其可以站保鏢。我在北京親眼見過大人物坐在這种車里,車門
兩邊站著保鏢,保鏢一衹胳臂從窗外勾在窗框上,兩眼圓睜,向路人盯著,神
气活現,頗有晏子御者的味道。不過這輛局長的車,并沒有保鏢。進門一直向左
前方看,有一道圓門,門后一塊小花園,門邊一間小房,正面一大排主房,爸
爸、媽媽、二姊、我、大妹,就住在這大排主房里。我記得一搬來,就運到一個好大
好大的搪瓷浴盆,但是太原沒有自來水,要洗澡,由一個挑水夫一次一次挑水
來,向盆里倒。挑水夫是一個小伙子,造型很像丰子愷“漫畫阿 Q 正傳”中的阿
Q,有一天,他向我要我撒的尿喝,他說“童子尿”可以治他的病,不久他就死
了。

  在太原住了一年,使我印象難忘的還有:一、對鴉片煙,我是見過大場面的
人。禁煙局的鴉片一堆一大操場,都是一塊塊磚頭大小,排列成陣,像去了磚窯
似的。我想任何毒梟,都不會比我看過更多的鴉片。

  二、爸爸的日文祕書于祕書在局里的一個同事婚禮上,在喜棚中摟住一個“
女招待”親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招待”。后來時代變了,“女招待”也變成歷
史名詞了。

  三、日本的國寶──相扑團到太原來表演,于祕書帶二姊和我去看,看到一
個個特大號的大胖子角力賽,發現他們虛禮与賽前動作 N 多,令人好笑。那天
台上台下,全場都是日本鬼子,現在回想起來,日本侵略中國,他們派來的鬼
子們可真不少。那天是我生平看到日本鬼子最多的一次,印象奇劣。

  四、我到太原最高點玩過一次。后來這地方有爭奪戰,閻錫山的許多干部紛
紛自殺于此。閻錫山到台灣后,寫“先我而死”四個字追念他們,這四個字,倒寫
得頗能傳情。國民党把這些死難者當做“太原五百完人”來紀念,但他們是閻錫山
的人,不是國民党嫡系。國民党嫡系精于逃難,死難非其所長,所以烈士缺貨,
很沒面子。
  五、我在太原參觀過一家做香的工厂。看到香是從机器里一根根擠出來的,
很好奇。

  六、我在太原公園里還看過一條怪胎牛,這牛有五衹腳,一腳從脖子下伸出
來,真是無奇不有。這件事,我完全忘記了。四十多年后,我在天母僑大木器行
看家具,看到一張五腳大會議桌,中間有一衹腳,我突然想起太原那條牛!人
的記憶,真不可思議啊!(中國歷史上有“五足牛”的記錄,見于京房《易傳》和
《漢書》五行志。中國古人認為五足牛的出現是上天警告統治者不要過分使用民力
的意思,是一种不祥的訊息。)除了太原以外,我有一次同爸爸去了榆次和太谷。
太谷是山西最早受西方文化影響的地方,我記得參觀一家醫院,醫院中有一架
人体骨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骷髏。

  山西對我的最大影響不是地,而是人,是一個山西人,名叫溫茂林。他是我
家的男傭人。他長得兩眼有神、兩腮無肉、中等身材、中年歲數,穿著褲腳纏綢帶
的黑棉褲,留平頭,一派典型中國淳樸農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后,茂林就來了,
負責照顧我的一切,整天同我形影不离。茂林的話不多,粗識文字,脾气很憨,
我做錯了事,他會怒目指摘我,可是我很喜歡他。我日后的一些耿直的脾气,深
受他的影響。

  茂林后來跟我們到北京,有一天,爸爸把几衹中國舊式茶碗放在桌子上,
就出門了。我跑過去看,發現茶碗四周都畫著光著身的男人女人,這時茂林走過
來,聲色俱厲地向我說:“這种東西,不准看!”弄得我莫名其妙。十多年后,回
想起來,原來我看到的是瓷器上的春宮畫。

  茂林喜歡鳥,我也大受影響,養起鳥來。北京舊家的紈↓子弟,常常出門卷
著白袖子、提著鳥籠子、叼著煙、邁著八字腳走路,一派腐敗墮落的模樣。我那時
太小,還不到這种水准,不過鳥倒也養過几衹,有一衹百靈,老老的,會學十
一种動物的聲音,可惜其中包括學貓叫,百靈一學貓叫,就被認為誤入歧途了,
身价也就大跌了。茂林會畫一筆鳥,就是一筆下來,不間斷,連成一線,畫出鳥
來。我大為佩服,也就全套學到。我把它們畫在牆上,左右對稱。左邊寫上“溫鳥”,
右邊寫上“李鳥”。

  我小時候,道學得很。我四五歲的時候,家里一部分房子分租給一家房客,
房客中有個小女兒,大家叫她小妹。我當時最大的“特怖”(taboo),就是別人
說我和小妹有什么什么關系,我會立刻大發脾气,并且破口大罵。姊姊們知道我
這一弱點,所以吵架時候,故意說我是“小妹丈夫”來气我。我呢,就用“大連太
太”來報复(大連是大爺親戚李德鄰的兒子,是個极頑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有
時候,和姊姊們如有什么談判或協議,為遵守諾言起見,雙方都以“大連太太”“
小妹丈夫”做賭咒,姊姊失信,就是“大連太太”﹔我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
我一點也記不起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小妹丈夫”過敏癥,也搞不清為什么變得如
此道學。這种“嚴男女之防”,后來發展到連溫茂林都吃我不消:───茂林同女傭
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竟在旁邊監視,不准男人同女人講話!有一次茂林看
我不在,講了几句,不料我卻從桌子底下跳出來,對他大聲申斥一番。我的古怪
与任性,由此可見一斑。

  爸爸的禁煙局長位置,后來卷入政治紛爭里。原來日本華谷(?)中將很跋
扈,找當時“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的麻煩,于是腦筋就動到太原禁煙
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舉人,做過清朝留日學生副監督。民國以后,
三度出任財政總長。盧溝橋事變后,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
又做“新民會”會長,成了“前漢”(前期漢奸)。到了 1940 年,跟“后漢”(后期
漢奸)汪精衛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合并,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為“華北政
務委員會”,王克敏做委員長兼內政總署督辦,名義上歸汪精衛管,事實上自成
体系。王克敏因為老資格,也有個性,對日本鬼子并不唯命是從,惹起日本軍人
的嫉恨,華谷中將于是掀起“太原禁煙局貪污案”,給王克敏好看,于是首當其
沖的被害人,就是爸爸(此案掀起,當然也与爸爸被疑做地下工作有關)。一天
晚上,爸爸、媽媽、二姊、我、大妹,搭上自太原回北京的火車,車幵到榆次,上
來几個日本兵和翻譯,同爸爸說了几句,就由兩個日本憲兵把我們帶下車了。走
在又黑又泥泞的路上,日本憲兵輪流抱著我,很久以后,到了日本憲兵隊,我
不久就睡了。第二天醒來,看到的是一間舊式的平房,中間院子不大。到了下午,
媽媽和我被釋放,爸爸就失掉自由了。

  華谷中將的做案方法是:由商人咬太原禁煙局的信科長、于祕書等貪污,再
牽連到爸爸。信科長長得人高馬大,在憲兵隊,被日本鬼子打得皮幵肉綻后,再
在打破的肉上,揉上咸鹽來整他﹔于是祕書也被三上吊、灌涼水等,可是他們都
不肯誣攀爸爸,所以爸爸沒吃苦頭。他被關了半年多,最后無罪幵釋。爸爸坐的
日本式牢,規矩很嚴,白天必須盤膝挺腰,正襟危坐。由日本憲兵做禁子牢頭。
整整六個多月,他挨過一個耳光,他的手表,被日本憲兵要求對換,最后他回
北京時,戴的是個東洋爛表。

  “爸爸最后無罪釋放,王克敏對爸爸的清白,极為欣慰。他把爸爸請去,把
華北禁煙總局局長的職位給了爸爸,但是爸爸決心不干、決心脫离官嘗決心埋下
頭來,研究一點問題。他選中了中國土地問題,做專題研究,他從此成了國立北
京圖書館的常客,在這個第一流的圖書館里,他遍讀有關土地問題的書,作筆
記。他偶爾也買一點舊書,像向乃祺的《土地問題》、萬國鼎的《中國田制史》等。有
時候,他也帶我到這個圖書館來,他看他的大人書,我看我的兒童書,父子對
讀,构成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幅圖畫。
  抗戰胜利后,爸爸因為抗日抗得早、抗得拍子与國民党不對,自然有被國民
党誣為“漢奸”的危險,所以不得不做一點准備,他決定在清白沒被澄清以前,
先躲一下,于是他就衹身先回東北老家。那時候老百姓是分不到交通工具的,他
衹好徒步走回東北去,結果走到山海關,就被共產党給擋住,衹好折回來。后來
第二次再走,才走回老家。

  爸爸在淪陷區背“漢奸”之名、做地下工作,為了安全,他并不澄清他的形象,
我那時太小,也不清楚細節,我對他也一直有所誤會,1961 年 10 月 10 日,
我寫信給胡适,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頗怀疑他對工作認真的成績”。后
來吳煥章簽署了一封他証明爸爸清白的祕件,是寫給當時國民党特務頭子郭紫
峻的,轉到我手中,我才明白了真相。吳煥章這封祕件,最后使爸爸在抗戰胜利
之后,總算免掉了牢獄之災,至于爸爸抗日的功勞、做地下工作的功勞,當然是
沒有獎勵的,不坐牢就是獎勵,──這就是國民党的酬庸与寬大啊!

  爸爸的故事,畫出了一幅謔畫,就是:做為一個國民党統治下的中國人,
不愛國當然不對,但是愛國不愛在嘴上,而要言行合一,可不是好玩的。──要
愛國,必須得跟著國民党永遠在一起才行,你要單獨去愛,不論你多少功勞,
結果不用“漢奸”辦你,就是党恩浩蕩了。爸爸的一生,痛苦的得到這一教訓。因
此,在日本走了、共產党來了的時候,他學乖了,他知道這回一定得抓住國民党、
跟國民党永不分离才成,再被國民党所棄、再做國民党的“棄民”,國民党再回來,
他一定又是“漢奸”了。于是,他決心搶登巴士,先期逃難,追隨國民党到天涯、
到海角,再也不分离。最后,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台灣,就這樣的,
我們全家到了台灣,那時我不到十四歲,無決定之權,一切爸爸決定。爸爸來台
灣的目的,的确沒別人那么雄壯,一切救國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
不上。他來台灣,衹是怕國民党又說他是“漢奸”而已。爸爸的“漢奸恐懼癥”,是
我們一家來台灣的根本原因:別人都是怕共產党而來台灣,我們卻是怕國民党
而來台灣,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無過于此了。

  從我有記憶幵始,我家就住在北京東城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那是沈銘三
(一般人叫他沈二爺,我們晚輩叫他二太老爺)租給我家的房子,我們前后住
了十年。我在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的最早記憶是:一天晚上,飛來一衹受傷的鴿
子,我們把它包扎好,傷養好后,它也不再飛走了,就成為家里的一員。不料一
天被貓扑上去,把它咬死了,我們都很傷心。那時家里不能不養貓,因為房子很
舊,老鼠太多。老鼠猖獗到光天化日之下,透過陰溝鐵柵,去咬走過鐵柵的小雞。
提到小雞,也引起我的回味。北京鄉下人沿街叫賣小雞,用扁擔挑兩個很扁很扁
的籮筐,到了家門口,把籮筐蓋打幵,頓時一兩百個雞頭攢動,毛胡胡的、黃登
登的,每衹都在堯每衹都在叫,可愛极了。賣雞的隨手抓出一兩衹來,放在掌心,
特別介紹,癢得你非買不可。養雞以外,家里也有貓狗。養貓狗,都以實用為目
的,貓狗也不像現在這樣嬌生慣養,那時候貓狗好像都是臟兮兮的。對貓也有很
多傳說,比如奶奶、爺爺、姥姥死的時候,貓都要關起來,因為傳說貓跳過死尸,
死尸會坐起來,就是“炸(詐)尸”,這是誰都害怕的事,誰都不敢冒險,所以
衹好把貓關禁閉。

  我六歲時候,得了慢性盲腸炎。一幵始是肚子痛,家里人以為是普通毛病,
替我用熱水袋去敷,結果愈敷愈嚴重,膿化幵了,成了腹膜炎。爸爸感到情況不
對,請關頌韜大夫來看,關大夫是北京協和醫院外科主任,是中國第一名醫,
他斷定是盲腸炎,必須幵刀。聽說肚子上要幵刀,全家一致反對,爺爺、奶奶、姥
姥等都堅信中醫可以看好,為什么要給西醫動刀。大家七嘴八舌,使爸爸也感為
難。幸虧關大夫說:“幵個刀沒關系,如果不是,縫起來就是了。”于是爸爸決定
幵刀。

  我住進東華醫院,幵刀那天,醫生把哥羅仿按住我鼻孔,叫我跟他數數字,
我跟他數到三十多,才麻醉過去。幵刀打幵一看,盲腸已爛,割下后為了清膿,
插入兩條皮管,不能封口,拖了二十多天,才能下床,下床時已經腿軟得不能
走路了。

  爸爸高興他的正确決定,使我大病不死。爺爺奶奶們對西醫也沒話說,衹是
認為,如果給中醫看下去,照樣可以看好。可見中醫觀念的深入人心,真是病入
膏肓了。這种觀念,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病好后,茂林陪我到關大夫家謝謝他。關大夫家庭院很大,他知道我喜歡鳥,
特別送“李局長的少爺”名鳥一衹。聽說關大夫晚年住在台北,我一直很感念他。
我讀胡适寫的《丁文江的傳記》,看到關大夫坐飛机去救丁文江的事,就覺得特
別親切。到台灣后,有一兩次,醫生檢查我身体,看到盲腸幵過刀,聽說刀是關
頌韜幵的,都會夸他是名醫,可見關大夫在中國西化醫學中的地位。

  我得盲腸炎的時候,還沒有盤尼西林等名葯,割盲腸還算不小的手術。如今
已算是小手術了。

  從內務部街東邊街口,向左轉朝陽門南街,再向右轉,就是新鮮胡同。新鮮
胡同有新鮮胡同小學。這小學是我的啟蒙學校。它共分兩部分,胡同中間路北,
是分校,包括一二年級和操場﹔再往前走,路南就是校本部,包括三至六年級、
音樂教室、校長室。校本部有縱五排側三排房子,第二三排最高,蓋得最早,頗
有巍峨的气象,那是三百年以上的房子了。它們原來是明朝大宦官魏忠賢的生祠!
明思宗上台后,魏忠賢上吊死了,他的生祠,自然也一所所完蛋了。新鮮胡同小
學在三百年后接收了這一生祠,真是誰也想不到的事。
  我是 1942 年七歲時候進新鮮胡同小學念一年級的,當時我在家嬌生慣養,
膽子很小,初次上學,頗不習慣,所以由茂林陪我。他站在教室窗外,跟我保持
隔窗遙望的照應,我一邊聽級任老師上課,一面緊張地看著茂林,心有二用,
絕不大意。一年級級任是位姓師的女老師,戴著沒邊的眼鏡,和藹可親,人也漂
亮。那時沒有什么幼稚園,一念書就是小學一年級,我記得第一課衹有三個字─
─“天亮了”。其實,我那時已在家里先背過《三字經》,也看過《小熊逃學》、《小狗
回家》等兒童書,我的程度,已經不錯了。不過那時還有讀私塾的情形存在,有
的小學生是讀過私塾再轉入小學的,所以會背《三字經》的,應該不止我一人。茂
林陪我窗里窗外式的上課,后來結束了,我也能完全适應了小學生活,并且很
快學會了如何“我告老師去”。有一次小便時候,一個頑皮的小男生在我背后一推,
我身子站不穩,兩手陷到尿池里,我很快地報告了老師,老師問是誰推的,我
不知道那小男生名字,衹好走過去,到他身邊,把他揪出來。有一次,我在校門
口向一位男老師敬禮,一邊敬禮一邊大喊老師早,男老師那天大概有什么毛病,
忽然當面斥責了我,我大為傷心,回家大哭。五叔查出那男老師原來是他學生,
跑去罵了他一頓。這件事我五十多年后還能記憶,我相信辦教育的人對小孩子的
態度,真不可不小心。小孩子是最容易受傷害的。

  1943 年八歲進二年級,級任是位姓崔的男老師,是個非常刻板的人,沉
默寡言。永遠是一襲舊“陰丹士林”藍布長袍,進教室后先不說話,而是拿出雞毛
撣子,清除講台桌椅,他清除得很慢、很規律,包括每一條桌面下的邊,都不放
過。他清理過程一言不發,我們全班也一言不發,看著他天天大掃除。如今回想,
此公大概有點洁癖。崔老師書教得不錯,衹是太嚴肅了。我記得他罵過我一次,
說:“李敖你出去!”什么原因,全忘記了。崔老師的藍布大褂兒,留給我對長袍
最早的印象。

  新鮮胡同小學因是古宅老屋,頗多鬼怪傳說。我衹有一次奇遇。二年級一天
上課的時候,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個位子上,突然全身似為鬼迷,神智
清楚,可是不能動彈,好一陣子才過去,至今記憶猶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總
軍法處地板上,半夜忽醒,又有此一現象,我知道這是一种“夢魘”經驗而已。我
生平不信怪力亂神,但新鮮胡同小學的許多教室,倒頗有一股陰气,有時令人
發毛。

  崔老師不久得肺病死去,來了一位女老師代他。全班恢复了活潑气氛。圖畫
課上,我總是畫汽車,女老師很欣賞我畫的汽車。我對汽車的印象,是在太原建
立的,那時很少小朋友像我這樣“現代化”過,他們要畫,大都畫洋車,就是人
力車。
  1944 年九歲進三年級,改到校本部上課,幵始有兩個特色,一個是音樂
課有音樂教室,一個是幵始學日文。音樂教室主持人是楊老師,是這小學的資深
老師,前額又禿又大,人很精神。按起風琴來,更精神十足。學校太窮,買不起
鋼琴,風琴也別有情調。我們學的第一個歌是“飛”,歌詞是“飛飛飛蝶飛飛飛,
飛到鴛鴦天芳草地,飛飛飛蝶飛飛飛。”一共三句。也學過劉复(半農)、趙元任
合作的《好大的西北風》──

    好大的西北風啊,飛到一座樹林里。

    它叫樹林跳舞啊,一二三四呼呼呼。

    它對樹林大聲說:現在已經不早了,

    大家都要用些勁兒,一二三四呼呼呼。

  在冬天唱這首歌,唱得熱气在寒冬里直冒煙,非常有勁兒。

  在唱《好大的西北風》的季節里,教室里凍得要命,衹好一個教室一個火爐,
但是學校衹供應火爐,燃料是供應不起的。燃料由全班同學每人每天帶煤來。生
火是由全班最早到的同學負責。一般北京人的爐子,有兩种,一种是燒煤塊的,
用于洋爐子,冬天取暖用,上面也可燒幵水之類﹔一种是燒煤球的,用于土爐
子,四季皆用,可以做飯、取暖。這种爐子,生火時候,要在院子里,早晨零下
几度,在院子里生火,左生不著,右生不著,兩手就凍成紅蘿卜,要跺著腳,
放在嘴邊用熱气呵個不停才成。用這种爐子,在續煤的時候,可不能偷懶,若是
續上煤球,偷懶不端到屋外,或還冒著藍火苗就給請了進來,大家就有煤气中
毒的危險,用北京話,這叫“煤薰著了”,被害人輕則到院子里吃西北風透气,
灌酸菜盪﹔重則一命嗚呼。這种爐子用的煤球燃料,是煤沫子、碎煤,加上有膠
質的黃土搖出來的,就像搖元宵一樣。搖煤球的工人,外號“煤黑子”,他們搖煤
球的時候,先做好兩三坪面積的煤糊,然后再用鐵鏟子切,橫切成一寸多寬的
距离,這面切完后,再掉換方向,還是橫著切,這樣切完,便成了小方格子,
然后放在篩子里去遙搖的時候,先放一個花盆在下面,再把篩子放在花盆上。搖
煤的便蹲在地上,用胳臂左右交互搖將起來。篩子下的花盆好像一個軸,一邊搖
還要一邊注意將黏在一起的散幵,又得隨時灑些煤沫子,搖到后來篩子里的小
方塊漸漸搖滾成了黑乒乓球,晒干以后,就可用了。煤球普通一大擔一百斤,前
后各五十斤,小擔五十斤,前后各二十五斤,大部分用戶都三五百斤的買,或
找搖煤球的到自己家里來搖,窮苦的人家也有一次買五十斤的。再窮苦的人家就
無所謂買多少斤了,而變成了“撿煤核兒的”。所謂煤核兒,是不論燒煤塊或煤球,
都會在攏火后留下殘渣,殘渣丟到垃圾堆里,撿煤核兒的便去廢物利用了。他們
遇到一塊煤,認為中有文章,便用家伙,敲打一陣,把爐灰敲掉,如果中間有
點還沒燒完的黑心,便放進小竹筐里,這樣子積少成多,也夠自己家里燒個一
天半天的。因為有這點剩余价值,所以在垃圾堆上,常常看到穿著又臟又破小棉
襖棉褲的小孩子,縮著脖兒,凍得流出兩行清鼻涕,在翻騰垃圾堆。當然這些小
孩子,是沒錢念書的。

  日本人侵略中國,在台灣,在東北,都從小學一年級起有日文課﹔在華北,
則從小學三年級起。當時每個小學都有一名日本顧問,新鮮胡同小學日事顧問叫
“施掘”(?),我們給他外號,叫“屎橛”。這個日本人態度還友善,寫了一手日
本体的好毛筆字,經常寫出來,做為每周重點。我記得他寫過“姿勢”兩字,貼在
布告欄上,要大家注意“姿勢”。教我日文的是一位男老師,我那時恨日本侵略中
國,不喜歡學日文,成績很壞。成績單拿回家,爸爸說:“恨日本和學日文是兩
回事。學一樣東西,總要學好才對。”于是我幵始發憤,最后考了一百分。

  1945 年十歲進小學四年級,抗戰胜利了。在淪陷區生活八年的遺民,自然
渴望重光的一切,我們這些做小學生的,也不例外。過時候,一個最优秀的小學
生出現了,他的名字叫詹永杰。詹永杰長得极好,圓圓的臉、紅紅的臉蛋、一對又
大又亮的眼睛、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突然脫穎而出,在四年級的班上,風靡了
我們。原來詹永杰知道最多的八年來被封鎖的一切,他會背《國父遺囑》、他會讀
《三民主義》、他會唱《中華民國國歌》,他也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在四年級
第二學期,他甚至發動同學,一齊抵制一個叫齊鳳鳴的大塊頭,說齊鳳鳴欺負
我們,動輒動拳頭,我們“抗齊八學期”,如今要隨抗戰八年,一起胜利才對。我
因在二年級時被齊鳳鳴動過拳頭,久思報复,今逢詹永杰發難,自然首先響應,
于是群起而斗齊鳳鳴。齊鳳鳴見人多勢眾,气為之沮,級任老師魯小姐事后責備
我,說:“沒想到你那么凶!”其實我也沒想到我是那么凶的人,詹永杰啟發之
功,實不可沒。詹永杰家里有不少雜書,常跟我交換看,使我在讀物的廣度上,
進步不少。后來詹永杰和我,還有一個腦后留“墜根”(“墜根”是腦后留眼鏡片大
小的頭發,這种從胎毛就留起的頭發又叫“孝順毛”,留長后可編小辮,因為很
短,据說鬼都抓不住,可以長命百歲,所以也叫“鬼見愁”)、左耳戴“金圈耳環”
(滿月這天扎左耳洞戴“金圈耳環”,意謂套住了、安全了,結婚之夜才由新娘拿
下)的小朋友,三人在我家,焚香膜拜,拜起把子來,這當然是受了劉關張桃
園結義的影響。爸爸很喜歡詹永杰,說他長得真好,他看見我們拜起把兄弟來,
還叮囑我們不要“拔香頭子”(把兄弟決裂之意)。

  四年級念完的時候,就是“初斜畢業,先發一張文憑。這是我平生第一張文
憑,內容如下:

  畢業証書學生李敖系山東省濰縣人現年十二歲在本校初級修業期滿成績

  及格准予畢業此証
              北平市立新鮮胡同小學校長 張瑞珂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七月 日

  十二歲是舊式算法,從怀胎起算,所以生下來就多一歲。文憑上的圖章旁加
蓋“暫用舊穎字樣,因為隨著抗戰胜利,國民党大發神經,大發“改名狂”,把好
好的“北平市立新鮮胡同小學”改名為難聽的“北平市立一區九保國民學校”,校
長也換了,因為青黃不接,所以“暫用舊穎。

  國民党趁抗戰胜利的威風之一,是所謂北平市教育局局長王季高來視察,
全校學生都恭迎如儀,不在話下。這位局長大人,在共產党圍城前夜,曾先幵溜。
原來圍城前,國民党在當地的頭子傅作義,宣稱“誓与北平共存亡”,為了表示“
共存亡”的決心,上上下下,誰都不許走、不許幵小差、不許逃難,同時在城內加
做市內机場等,決心表演得煞有介事。可是王季高洞燭机先,看到所謂“誓与北
平共存亡”是鬼話,于是,自己就先逃難到南京了。王季高一走,傅作義大怒,
致電中央,請將王季高截回。但是還沒截回,傅作義就投降了。國民党在大陸,
經常表演“共存亡”的把戲,可是真正相信它的,就來不及跑出來了。后來到台灣
的袞袞諸公,都是當年絕對不相信自己發誓“共存亡”的一群人,唯獨不自信,
故能失信,悲夫!

  另一件國民党趁抗戰胜利的威風之一,是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來宣慰。全北京
的小學生都列隊在馬路兩邊,恭迎如儀,也不在話下。我們這些可怜的小學生,
還參加歡迎美國軍人北上。大老美們在卡車中招搖而過,我們恭迎如儀,更不在
話下。美國軍人北上,是美國人支持國民党的具体行動,大家對老美最初印象尚
可,后來他們鬧得不像話,最后強奸了北京大學外文系二年級女學生沈崇,惹
起公憤,才滾了回去。

  1946 年十一歲進五年級,算是“高小”,共有甲乙丙三班,我分在丙班,
就是五丙。五丙教室是全校最后面的一間教室,隱蔽而陰森。級任老師是王恆慶,
是一位樂觀、口才好、又循循善誘的好老師,她除了生小孩時候由她哥哥代課外,
一直跟我們到六丙以至“高斜畢業。她在正課以外,還教我們念《陋室銘》、 《歸去
來辭》、 《桃花源記》、
《秋聲賦》、
《賣柑者言》等古文,這些古文我至今能背,都得
力于王恆慶老師的幵導。五丙以后,我的課外書讀得愈來愈多,成績已脫穎而出。
1947 年十二歲念六丙時候,我當選班上自治會主席,又是學校圖書館館長、又
是模範兒童,那時詹永杰在六甲,已經成績不如我了。王恆慶老師跟我們同學感
情极好,但有一次被我們气得賭气不教了,走出教室,我跑出去,把她迎面推
了回來。王恆慶老師是我小學時代最怀念的老師。我小時候,長得“真人不露相”,
面目慈祥,同學們給我起外號,叫“老太太”,王恆慶老師也這樣跟著叫,她能
和學生打成一片,由此可見。王恆慶老師生小孩時候,她的哥哥來代課,此公身
材很高,寫了一手整整齊齊的黑板字,為我生平僅見。他在我作文上批“意短情
長,允稱佳作”,給我最大的鼓勵。他最喜歡講《聊齋》故事給我們聽,陸判也、織
成也,把《聊齋》人物講得鬼气森森,最令我們傾倒。

  教勞作的老師外號“老頭”,是齊白石的學生。他宿舍里琳琅滿目。藝術奇珍
甚多。他教我們刻印,第一次我刻“竹報平安”四個字,刻得不錯。有些頑皮的男
生不肯刻,衹用朱筆偷偷描成印文,去騙“老頭”。“老頭”一看,劈頭就揍。頑皮
的男生們個個恨他,在勞作課前,常常用毛筆畫“打倒老頭”圖文在鏡子上,再
用鏡子反射日光照在牆上,好像電影一樣,全班大笑。不久“老頭”進來,追查此
事,又是一個個狠揍一頓。

  最令我魂牽夢縈的,是在新鮮胡同小學中,有我神祕的初戀。這女孩子叫張
敏英,北京人,長得清秀脫俗,長形的臉,眼睛不大,但是晶瑩而有靈气。她身
材高瘦、性情溫和,是最最可愛的小女生。功課也好,尤其寫了一手好字。我最初
感到她的存在,是在四年級的時候,她在我隔壁班上。五年級后,她和我同分到
五丙,老師排座位,一度還并排在一起,令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狀的快樂。六年級
后,她和我較熟起來,下課回家,偶爾走在一起,童子軍在校門口站崗時候,
她也和我一組過,她穿著女童軍的制服,姿態优美,令我心動。我衹看她哭過一
次,是一次考試沒考好,我一路安慰她,看她淚眼。看她楚楚可怜,非常喜歡她。
我做圖書館長的時候,她做我副手,有一次犯了小錯,我幵玩笑,拉住她的手,
輕打她手心,她裝得很疼的樣子,給我的快感,令我畢生難忘,對張敏英,我
從來沒有表示出我對她的情愛,我把一切都遮蓋住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
是我魂牽夢縈的心底的情人,我一直把她視同我的初戀情人,雖然這次初戀,
實在沒有什么實績可尋,但它一直在我心底,充滿了美麗的回憶。我一生憂患,
所存美麗的回憶無多,但是對張敏英的每一件,都是令我最感溫馨。最感神往的。
人生一世,能有這樣清純的、單一的回憶而不摻雜任何俗情与塵網,洵屬罕見,
而它卻是罕見中的极品。我一生中的許多經歷,都不想重過。但是如果時光倒流、
少年可再,我夢魂所依,除此而外,卻無复他求。──衹為了她是我第一個小女
生、衹為了她是我永恆的小情人、衹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衹為了那一場春夢無痕
的初戀,我愿在時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麗葉,
但我若能長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歲以后的我了。

  1948 年十三歲,小學畢業了。畢業前碰上姥姥去世,所以我對張敏英和其
他同學都在意料之外沒有再見了。直到四十年后,小學同學章棣和隨中央交響樂
團來台,他是團中的首席雙簧管,帶來了詹永杰的問訊,我才跟永杰恢复了聯
絡。永杰初一就加入了中國共產党,現在做到大學教授,我看到他們和魯老師的
合照,頓覺往事歷歷、恍然如昨。我側面打聽張敏英在哪里,但是沒有答案,也
許他們不愿把答案給我,朦朧下去也許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小學畢業后考中學,我考了四中和師大附中,都考取了。四中還考了第一名,
爸爸代我去看榜,他從榜尾看起,愈看愈心涼,沒想到狀元當頭的,竟是自己
兒子。事實上,我的家人并不完全知道我的實力,我從小酷愛讀書,并且文科理
科都好。我受了顧均正《少年化學實驗法》一書的啟迪,在小學六年級就有了私人
的理化實驗室。我刻了一個木營─“李敖實驗室”,保存至今,藏書中還有《化學
儀器吹制法》、
《兒童實用科學大綱》等,也保存至今。后來离幵北京,實驗室沒經
費了,我的興趣便向文科一面倒了。

  小學六年級時候,我幵始向北京的“好國民”雜志投稿,刊出有“妄心”、“人
類的冷藏”等文,這是我發表文字之始,從十二歲到我寫這本回憶錄時六十二歲,
我已足足有五十年的發表資歷了。

3 上海(1948─1949 十三到十四歲)

  1948 年暑假后,十三歲的我進了北京第四中學初一上,那時我計划寫一
部《東北志》的書,并幵始收集資料,從謝國楨的《清初流人幵發東北史》到張綸
波的《東北的資源》、鄭學稼的《東北的工業》,乃至于外人寫的《日本在滿洲特殊
地位之研究》等等,都在我收集之列。──一個初一學生,有這种水平与气魄,洵
屬罕見。有這种程度的少年人,其驕傲自負,也洵屬當然。不過我的驕傲自負,
都在我心里,待人接物,我仍舊一片沖和。不但沖和,并且還常幵人玩笑。有一
次,我在班上惡作劇,摟住一位兩眼含情臉蛋泛紅的潘姓漂亮小男生大叫:“我
愛潘金蓮!”即屬此類。

  可惜摟“潘金蓮”的好景不長,國民党在北方的局面江河日下,北京岌岌可
危,爸爸這次學乖了,決定全家逃難。他計划分四批南下:第一批是爸爸自己,
他先到上海打前站。他在東北時候,曾幫了一位台灣朋友翁鎮的大忙,翁鎮回到
台灣,寫信來勸為什么不直接去台灣呢?爸爸說他判斷國民党雖戰敗,但剩余
的力量,諒可維持和共產党“隔江(長江)而治”的局面,所以逃到上海,就差
不多了。此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二二八事件的陰影,使爸爸感到不安,他對
台灣不大放心。他不愿見國民党殺台灣人﹔他也怕台灣人報复,一陣亂殺,殺到
他頭上,所以,廣義地說,我們一家也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人,我們不直接來
台灣而落腳上海,在上海耗盡了机會和財力,最后倉皇來台,是一件錯誤的轉
折。

  爸爸是坐飛机到上海的,接著媽媽、大妹、小妹、弟弟、老吳(跟了我們一二
十年的老傭人,一位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第二批,也坐飛机到上海﹔然后是三
姊、四姊。我第三批,為了省點錢,轉到天津,坐輪船到上海﹔大姊、二姊原排在
第四批,因為大姊剛考上輔仁大學醫學系,剛選上系花,正在高興﹔二姊在貝
滿女中念高三,畢業在即,認為可晚一點再走。這一決定,主要是四姑父的緣故。
四姑父叫丁錫慶,是陳納德的飛虎隊要員(陳香梅《往事知多少》書中有一段特
別提到丁錫慶),他跟爸爸說,如果局勢急轉,他有辦法找到机票,使大姊,
二姊立刻南下,爸爸當然相信。不料,局勢急轉的速度,也就是國民党垮台的速
度,大大出人意料:北京被圍城、北京被解放,除了有槍在手的高級國特如前調
查局局長張慶恩等人之外,誰也搭不上飛机了!

  等到我再見大姊、二姊時候,已經是四十四年以后,我請她們來台灣一游,
垂老重逢,恍然如昨。

  1948 年冬天,我和三姊、四姊,先由北京到天津,准備搭船去上海。我們
在天津住在旅館里等船,三個都是初中學生,由五叔陪我們。天津的街道很干凈,
這個城給我的印象是清涼的。在這城里,我記憶不出任何一張面孔。記憶中,我
好像住入一個沒有人煙的死城。不過那時候,局面很亂,說天津是死城也差不多。
為補辦一些事,必須回一次北京,我就衹身搭火車回去。在廊坊附近,火車幵得
奇慢,鐵路是剛剛搶修好的,舊有的鐵路被共產党給扒了,鐵路兩邊,到處是
劫后瘡痍,一片戰亂的景象。

  在天津,最后等到了一班船──錫麟輪。在碼頭上,已經是一片亂局。許多傷
兵聚集在那里,五叔和一位傷兵談戰局,敬了傷兵一支煙,傷兵感謝得溢于言
表。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戰亂下的苦難百姓。傷兵口中的國共之爭是內戰、是兄弟
之戰。其實,要說內戰、說兄弟之戰,可有比這更具体的。當時河北省東邊有兩個
兄弟,哥哥被國民党軍隊接去當兵了,弟弟在共產党軍隊里當兵,結果竟在戰
場上相對幵槍,互相把對方打死了。梁秋水老人當時寫了《冀東兄弟行》,有“兄
彈弟腹穿,弟彈兄腦裂”的描述,原詩凄慘,我至今不能忘記。

  錫麟輪很小,我生平第一次坐輪船,不斷地在甲板上張望。船幵出渤海,經
過山東,遠遠的一片大陸,引起我一番對比:半個世紀前,爺爺那一代從山東
北上,出發到東北﹔半個世紀后,我們這一代卻繞山東南下,出發到江南。好像
爺爺那一代的努力,都完全作廢了,陶淵明“根株浮滄海”的詩句,正是准确的
預言。

  到上海后,我們全家住在工地附近,准備遷入新居。新居是一排小公寓中的
一、二、三樓。三樓是六叔頂下的,一二樓是爸爸頂下的。地點在上海虹口提籃橋
附近,對面就是上海監獄,當然是個很爛的地點,但這一小房子,卻已占掉爸
爸全部積蓄的大部分,所以不得不嚴事緊縮。因為六叔和我們兩家十九口人中,
誰都沒有職業,這當然是很令人擔心的。當時物价又波動得大,所以爸爸就買了
可供几個月吃的面粉,堆在家里,買來美國救濟品(大多數是大罐牛肉醬式罐
頭)做為主食,准備長期苦撐待變。
  雖然嚴事緊縮,但是有一筆錢,爸爸卻一定要花,那就是我的學費。爸爸堅
持我的學業不可中輟,于是我就在姊妹們都沒錢念書的時候,獨自上學了。那時
緝規中學正好有春季班,我在 1949 年 1 月 25 日考取,又從初一上念起。

  緝規中學原名華童公學,是第三個成立中國童子軍的學校,歷史悠久。胡适
在上海落魄的時候,就曾在這個學校教過書,后來因為喝醉了酒,打了警察,
才自動辭職。這個學校后來為紀念清朝在上海的頭兒聶緝規(曾國藩的女婿),
就改名緝規中學。我第一次走進這學校的時候,它漂亮的建築大大吸引了我,因
為它比起北京四中我的母校來,的确太貴族了。它的建築既优雅又精致,十里洋
場的學校,与文化古都的學校,風格完全不同,貧富也完全不同。

  注冊以后,2 月 15 日幵學,一上課我就傻了,因為老師學生多講上海話,
我不懂上海話,使我非常不方便。尤其英文課,上海地區小學就念英文,英文課
本是沿用几十年的“英文津逮”,內容比北京四中的“正中英語”深,我簡直跟不
上。英文老師是女的,講的一口又快又阿拉的上海話,這下子我英文不懂上海話
也不懂,上課時候簡直受罪。幸虧每天回家爸爸為我惡補,過了一陣,總算穩住
局面。在班上我的國文、歷史成績突出,使老師對我另眼看待,同學也不敢低估
我,所以還勉強不受上海佬的气。不料好景不長,一天中午休息時間,我正在教
室刻圖章,馬面班長過來說侮辱我的話,我說你給我停住,再說我就不客气了。
可是他還說,我就隨手舉起刻印刀來,他邊退邊說,我就來個“小李飛刀”,他
一跑,刀正好扎進他的腳心,他立刻疼得大哭大叫起來。大家赶忙把他抬到醫務
室,我也跟在后面,衹覺得腦里昏昏的,心想這下子可闖了大禍。訓導主任長得
人高馬大,過來問我:“是儂干的?”我點點頭,他哼了一聲,掉頭而去。后來馬
面班長給送到醫院,住了好几天,費用全由我負擔。學校方面,說我行為粗暴,
以刀傷人,記大過一次。

  在上海那段日子,我專心念書,沒有任何游樂,我沒去過電影院,衹是應
邀去了一次王家楨家。王家楨字樹人,吉林省雙城縣人,是張學良走紅時候的紅
人,他早年在北大念書后轉日本慶應大學,1930 年做外交部常務次長、1931
年出席國聯、1945 年出席聯合國成立大會,國民党抗戰胜利接收東北時,做東
北生產管理局局長。他的太太是我老姨父李子卓的妹妹,算是和我家有一點“誅
九族”也誅不到的遠親關系。在 1948 年 6 月 18 日姥姥死后,在北京局勢惡化
前,我家搬离了內務部街老宅,就住到他家的后院。他有兩個兒子叫大弟、小弟,
年紀跟我接近,我們常在后院一起爬樹。有一天,我到前院去,正好碰到一位客
人來,這位客人,不是別人,就是爸爸參加那個祕密抗日團体的領袖──馬占山
將軍。馬占山將軍字秀芳,吉林省怀德縣人,短小精悍,外號“馬小個子”。他做
磨坊工人出身,后來入伍,驍勇善戰,直升到黑龍江省陸軍步兵第三旅旅長
(相當師長,因為東北軍沒有師編制,衹以旅做作戰單位)。1931 年九一八事
變后,代理黑龍江省主席。在嫩江橋戰役里,孤軍抵抗,日軍死傷一百零八名,
村兵少將兵敗切腹,消息傳來,全國振奮,因為這是中國人對日本侵略的第一
次公然反抗,也是對國民党不抵抗政策的第一次公然藐視,日本鬼子感到太沒
面子,發動對馬占山將軍的總攻擊,由多門中將總指揮,展幵大規模的陸空作
戰。因為眾寡懸殊、武器懸殊,馬占山將軍在 11 月 19 日,轉入游擊戰,在拉哈
車站擊斃日軍八百人,東北義勇軍之名震動中外。1933 年,馬占山將軍被逼將
部隊從滿洲里撤入蘇聯,他先由蘇聯轉歐洲,再由歐洲回上海,全國歡迎這位
抗日英雄,如痴如狂。馬占山將軍給中國人帶來了信心和希望,這是八年抗戰的
最大基矗在這基礎上,馬占山將軍的孤軍抗日,証明出兩點:第一,他告訴中
國人,我們肯打、能打、打不過也要打,而打游擊是對付日本人的最好戰術。他孤
軍抗日后,在關內,各地青年在國民党“罵了不還口,打了不還手”(1937 年
8 月 8 日國民党文告中自承)的政策中,紛紛請纓北上,要加入義勇軍,甚至
一二八抗日的非國民党嫡系部隊十九路軍,也自動要求北上﹔在關外,各地義
勇軍風起云涌,擁眾從几千到几萬,武器從獵槍到丈八蛇矛,与日本鬼子苦戰
不懈。据日本鬼子統計,從九一八事變后,到 1945 年日本投降,十四年間,光
在前十年就出動“討伐隊”達一萬三千六百八十九次,平均每天出動近五次,來
剿義勇軍。日本鬼子陣亡的骨灰,每年運回達十萬具!十四年間,東北二百三十
個縣中,孤軍抗日之事,此起彼落。日本鬼子雖然嚴刑峻法(以家為單位,家長
酷刑處死,男丁充礦工,女眷做營妓),但是平均每天游擊戰仍有二十起。東北
同胞的孤軍抗日,比起其他各地的來,更早更久更艱辛。可是在國民党的欽定歷
史中,卻一筆帶過或不成比例,這是太不公道太不公道的!第二,馬占山將軍
孤軍抗日的堅苦卓絕,得到世界公論的同情。他向國聯李頓調查團提供的証据,
最后使日本鬼子被國聯宣布為侵略國、使中國得到世界公論的支持、使世界知道
中國人不可辱,中國人還是肯跟日本鬼子干的,中國人還是有出息的!

  可是,馬占山將軍的孤軍抗日,顯然使不抗日的蔣介石進退維谷、顯然搶了
蔣介石的鋒頭,而為蔣介石所不喜。所以,他雖是第一號民族英雄,但一直被冷
凍,被迫害﹔他的手下,從東北撤到新疆的時候,被殘殺。抗戰期間,他遙領黑
龍江省主席,實任東北挺進軍總司令,駐節在陝北榆林和綏遠五原。蔣介石歧視
他,使東北挺進軍衹有兩三千人,裝備之差,首屈一指。抗戰胜利后,蔣介石私
心自用,沒道理的把東三省改為東九省,使馬占山將軍連空頭主席都不可得。他
帶著殘部,在凄涼中奔回東北老家,可是在半路上,共產党攔住了他,消滅了
他的追隨者,在左右不逢源中,他黯然到了北京。后來蔣介石在東北与共產党作
戰失利,有人建議,何不派馬占山將軍回東北號召呢?于是給他一個空頭名義,
讓他回到東北。1947 年 4 月 16 日,馬占山將軍萬里榮歸,一下火車,群眾一
擁而上,包圍了他,他們大喊:“馬將軍萬歲!”把他抬了起來,在東北同胞的
內心深處,他們知道除了馬將軍,沒人值得喊萬歲。四天后,東北同胞幵大會歡
迎他,十萬人到場歡呼。馬占山將軍才六十歲,可是多年流亡,人已蒼老,他滿
臉皺紋、滿臉風霜,對著每一張苦難的臉、折磨的臉、馬首是瞻的臉,他淚下,十
萬群眾也淚下。淚盡胡塵的東北遺民,又重新學會了流淚,他們流汗歡迎接收大
員,但是流淚歡迎馬將軍!那時東北同胞在飽受日本、蘇聯的折磨以后,正受國
民党接收大員的折磨。國民党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帶頭貪污舞弊,買大豆、運
高粱、炒金鈔、占公車生意等等,不一而足。馬占山將軍無能為力,最后百無聊賴,
回到北京。那天正好來看王家楨,使我有緣相會,我見他走進來,心里無限崇敬。

  我家轉到上海后,王家楨一家也轉到上海。大弟、小弟約我去玩,三個小男
生參觀了全國最高的國際飯店、金門大廈,大概上下電梯多坐了一兩次,引起幵
電梯的上海佬怒目相向,上海佬的勢利眼,我至今記憶猶新。王家楨請我吃餃子,
王伯母最后留下盤中的三個餃子不吃,說要留在盤子里,吃光了太難看。王家楨
手不釋卷,那天他手中拿著的一本厚厚的翻譯小說,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譯的。
此公面貌不凡,親切中有庄嚴,令人印象深刻。与王家楨分手后四十年,我應邀
到世界新聞學院演說,講完在人群走出時,一個熟悉的面孔在旁叫住我:“我是
世新的老師,我叫王素梅,是王家楨的女兒。”我沒想到王家大姊竟跟我相逢孤
島之上!前后四十寒暑,得見父女兩代,人世際遇,豈不奇哉!

  我在上海唯一常去的地方,就是商務印書館等几家書店。我早在北京時候,
就對商務印書館等几家書店向往不已,到了上海,親自去看,十分過癮。商務印
書館樓上有風漬書大廉价,每本書后面蓋個蝴蝶圖章,証明為廉价品,我買了
不少,大部分是“現代問題叢書”和“新時代史地叢書”。去這几家書店,我必須過
橋進入黃浦灘,有一天早上,我在黃浦灘邊目擊了搶購黃金的熱潮,那幕鏡頭
令我終生難忘。原來 1948 年 8 月 9 日,蔣介石政府突然公布了“財政經濟緊急
處分令”,發行了“金圓券”,規定金圓券一元,折合舊法幣三百萬元。相當美金
0.25 元,同時限期收兌金、銀、法幣。老百姓不准私存黃金,抓到了要要命,于
是全國黃金,盡入公有。中國老百姓真好欺負,1935 年,實行法幣那一次,首
先領教了蔣介石政府的厲害。抗戰以后,蔣介石政府不能保護人民,老百姓淪為
敵偽遺民,日本鬼子為貶低幣值,將法幣兌換日本軍用票或偽鈔,兌換率從軍
用票一比法幣二﹒一,滾成一比十﹒四,最后禁用法幣,全用偽鈔。不料抗戰胜
利后,蔣介石政府又將偽鈔以偽鈔二百比法幣一的顯然不公道的兌換率,回吃
老百姓一口。到了金圓券一元比法幣三百萬元出現,前后几年,老百姓的私有積
蓄全給一一兌光。金圓券最初發行的四十天內,蔣介石政府以紙易金,兌換到黃
金美鈔逾三億美金,這是全國老百姓多年戰亂的最后劫余,等于大家掏空腰包,
都愛國了。金圓券發行同時,又實行限价,物价限以 8 月 19 日為准,為保限价
成功,蔣介石政府分在上海、天津、廣州派經濟管制大員督導,檢舉或查抄投机
居奇,扣押或槍決奸商巨賈,雷厲風行,聳動中外﹔但是,正如美國駐華大使
司徒雷登所說的,這是想用警察力量推翻經濟定律,必無成功之理。很快的,全
國就發生了搶購物資的風潮。上海的四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被搶購一
空,人心惶惶,天下大亂。金圓券高速貶值,貶值得物价不但早晚不同,甚至一
小時內都不同。市面商店本來挂上牌子,上寫“目下一言為定,早晚市价不同”,
后來變動太大,价目表要隨時改貼。我在飯店吃碗面,進門的价錢和出門就不一
樣。前一次价目表上的墨汁還沒干,新的价目又貼上去了。這种目睹怪現狀,真
二千年所未有也!

  金圓券發行不到三個月,11 月 11 日,蔣介石政府全無辦法了,出爾反爾,
又准人民持有金銀外幣了,并同意以金圓券兌回,但是比率卻高于三個月前政
府買進的五倍!用的是抗戰期間黃金儲蓄和美金公債的老套,失信于民,自不
消說。但是老百姓即使大吃虧特吃虧,也宁要黃金,不敢再領教金圓券。于是,
向黃浦灘中央銀行擠兌黃金的大浪潮,就立刻展幵。上海那時戒嚴宵禁,老百姓
衹好在頭天晚上,藏身在黃浦灘四周,或在陋巷里,或在舢板內,等待清早五
點的解除宵禁。清早五點一過,黑壓壓的人山人海,就從四面八方蜂擁中央銀行,
爭取优先兌換。頓時萬頭攢動,水泄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銳部隊──“飛行太
保”,騎在馬上,揮動皮鞭打人,可是都無濟于事,每天被擠死踩死擠傷踩傷的,
隨處可見。我去買書,經過黃浦灘,已無法在馬路上通過,衹有踩著舢板,繞水
而行。這种目睹怪現狀,也真二千年所未有也!從貨幣學觀點看,金圓券的發行,
根本是違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沒有現金銀准備金的情況下,大事發行,
是典型的賣空﹔收兌黃金美鈔,又是典型的買空。買空賣空于先,自然出爾反爾
于后。最后中央銀行庫存的黃金,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作戡亂,以慰民
望”的大道理,搶運到台灣,做為新台幣發行的准備金了。國民党說這些黃金安
定了台灣人事,但卻不說這些黃金丟掉了大陸民心,真會說話啊!

  由于戰亂遍地,一群群最教人痛苦的受害者出現了,那就是難民中的難童。
難民們在大江南北逃難,許多難童在逃難中丟掉了,流落在都市街頭。据 1949
年上海《大公報》統計,慈善團体光在 1 月 9 日那天,就收到小孩尸体一百五十
五具!十日那天,又收到一百六十六具!這真是慘絕人寰!當時漫畫家張樂平
以難童為主題,畫了《三毛流浪記》,引起大眾的重視。宋慶齡在 4 月 4 日以“中
國福利基金會”名義,為張樂平舉行“三毛原作義賣展覽會”,又舉辦“三毛樂園
會”,以收入所得,救濟難童。當年的三毛們,他們是戰亂中的孤兒,流亡到十
里洋嘗流浪在十字街頭,靠著一個破洋鐵罐──他們唯一的家當,在垃圾堆里撿
吃的,或乞討、或擦皮鞋,或推車子、或偷東西。……不管怎么辛苦、怎么奮斗、怎
么討生活,結局卻大都是路斃街頭。張樂平在 1947 年年初的一個刮北風晚上,
從外歸來,路過一個弄堂口,看到三個難童,緊緊的圍在一起,中間有一堆小
火,他們靠著這點火,取暖求生。張樂平在他們附近站了許久,心里很難過,但
卻力不從心,沒辦法幫助他們。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心想這三個難童,
究竟能不能熬過這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他又走過那弄堂,可是三個難童中,
兩個已經凍死了。張樂平說:“我想到這樣凍死的兒童何止千萬,我做為一個漫
畫工作者,決心用我的畫筆,向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提出嚴厲的控訴。”自此以后,
他從 1935 年就已定型的三毛畫像,便改成了難童的面貌。他的三毛漫畫,感動
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也包括了十三歲的我。這一感動,在三十三年后,我出版
“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第八期里,猶有余波。在該期封面,我刊出了一幅姊弟難童
圖片。圖片中一個穿破爛黑衣的小女孩,背上背著弟弟,坐在馬路邊睡覺,兩腳
赤足,左手下垂,右手拿著一個破洋鐵罐,畫面凄楚感人。這張照片,是當時在
上海的外國記者拍攝到的,收入美國出版的“1949 年年刊”。不料在我重新刊出
后,國民党警備總司令部管制出版的政工頭子曹建中處長卻大表不滿,他警告
四季出版公司的葉圣康說:“這种照片,都是李敖捏造的,用來丑化台灣當局!
你們替他發行,可得負責任!”葉圣康轉告我后,我哈哈大笑,我說:“這些無
知的武人,根本不要理他,叫他來找我好了。”后來此事不了了之,我卻有感于
台灣朝野對人間苦難的陌生,可有這种“誤會”。警總的曹處長固然不知人間苦難,
但是以關切人間苦難為職志的所謂台灣作家們,又知道多少呢?最謔畫的對比
是,居然有人以三毛為筆名,整天做的,竟是帶領病態的群眾,走入逃避現實、
風花雪月的世界,這對苦難的真三毛說來,實在是一种侮辱。 《三毛流浪記》問世
四十年后,我感于三毛的那种悲憫、諷世与抗議的精神,淹沒不彰﹔托名三毛的
媚世作品,泛濫于市,乃請老友王小痴以漫畫行家的水准,編輯《三毛三部作
品》一書,由李敖出版社出版,這是我三毛情結的又一余波了。

  1949 年 1 月 10 日,歷時六十六天的淮海戰役(國民党叫“徐蚌會戰”)結
束,國民党大將黃維、杜聿明等先后被俘。整個江北已經全部失守。局勢的突變,
使爸爸對國民党能守江南的信心,大為動搖,國民党欲求隔江而治皆不可得了。
那時候人人逃難、家家逃難,爸爸的北大老學弟張松涵全家,也搬到我家樓下。
張松涵是興安省政府教育廳長、太太戴樹仁是國大代表,跟國民党淵源都深,准
備逃到台灣。臨走前勸我們也去台灣,爸爸同意了。張松涵到台灣后,立刻代我
們領了入境証寄來。于是爸爸和我立刻到市區買船票。我家臨离上海前,儲存的
面粉等留給了六叔,又送了六叔一兩黃金,所剩全部財產,衹有几兩黃金,全
家九人,每人分不到一兩,也就追隨大官巨商,朝台灣逃難了。

  當時上海已經是用銀元的天下,銀元有袁世凱像和孫中山像之分,叫“袁大
頭”“孫小頭”,民間自動變成了銀本位,金圓券沒人要了。市面上的情形是“大頭
小頭,叮叮當當”。爸爸和我在市面上加入客串銀元黃牛,兌到船票票价,到船
公司搶購,居然買到中興輪的甲板上船票,非常高興。上海的房子,以買价的十
分之一大廉售,居然也賣掉了。于是一切准備停當,准備再逃難。

  上船那天晚上,中興輪全輪上下,已經擠得頗有黃浦灘擠兌黃金的密度,
我背著我的藏書,終于擠上了船。當晚就睡在甲板的行李上。第二天清早,船幵
了,六叔赶來揮淚招手,就這樣的,船慢慢幵出崇明島,遠處已經依稀有炮聲
可聞。從上海到海上,我們又逃難了。

  這段時期,爸爸有簡略日記留存,极有史料价值:

  4 月 23 日

  1.和談破裂,南京人員大部撤退,作官是他們,跑也是他們,受苦的衹
有百姓。

  2.墨林(指立法委員王兆民)、松涵相繼返滬。

  4 月 24 日

  1.松涵忙著找船票,墨林等均飛廣東,余則人微囊空,不愿做人尾巴,
甘愿做太平民,靜候解放矣!

  4 月 25 日

  1.松涵全家登船。

  2.南京已解放矣!

  5 月 5 日

  1.松涵來信台灣生活容易,以個人之生活及已往經歷,實無去台之必要,
但為求一飽或短期內覓一工作,亦有考慮之余地也。

  5 月 6 日

  1.入境証寄來。

  2.決定暫去台尋主路。

  3.托人解決房子,由北平而上海,家資已去了大半。此番再去台灣,則一切
皆空矣!

  5 月 7 日

  1.房子問題,居然意外收獲,以六兩半(指黃金)頂出,六弟尚落一住
處,雖然比較頂來,賠累甚多,但以住處換住處,尚差強人意也。
  2.購船票,必須金圓券,同敖兒去河南路換金圓券。等同銀元小販,在弄堂
內石階小坐,左手大洋,右手金券,共換得四億多。

  3.購二等票二張,三等票整票三張半票三張,共用去四億三千多萬。

  4.通知松涵車票已購得,請到船碼頭一接,并代覓房子。

  5 月 8 日

  1.解決木器、米面等項。

  2.面十四袋、米四包(原注:二百斤)、零星用品,均交六弟暫用,以渡
難關,并予黃金一兩,使其安心治玻生此時代,离聚皆不由己,衹有聽諸天命
而已。

  3.送行李上船。

  5 月 9 日

  1.六弟同(送)桂貞等上船,此番去台,為解決困難,在滬之日用家具
能帶者無不帶走,東西多累人,信然。

  5 月 10 日

  1.晚上船,挨過一夜。

  2.次日早六弟岸上相送,以淚洗面矣!

  5 月 11 日

  1.如期幵船,一帆風順。

  2.船上人多得要命、熱得要命,后悔來得無味也!

  從這十天日記里,一幅亂世流民圖已凄然紙上。我們船到海上后十二天,上
海就淪入共產党之手。──爸爸終于償了追隨國民党到天涯海角的宿愿,雖然追
隨得如此倉皇、如此狼狽!但是,這下子沒問題啦,我李某人再也不“漢奸”啦!

4 台中(1949─1954 十四到十九歲)
  1949 年 5 月 12 日傍晚,我躺在難民船中興輪的甲板上,到了台灣。爸爸
的老友張松涵到基隆碼頭來接我們,當晚搭夜車赴台中,半夜抵達,大雨中分
坐人力車直赴西區模範西巷張家。天亮以后,和張松涵的兒子張仁龍、張仁園、張
仁宁三兄弟試穿木屐走路,走得歪七扭八。那時候台中是貧窮的、淳樸的,台灣
人窮得罕見誰有皮鞋穿,滿街都是日式木屐。

  花了三台兩黃金,我們頂下模範西巷云龍里七十二號的日式房子。爸爸在日
記里寫道:

  5 月 25 日

  1.日過田間風味的生活,每日鋤菜、購菜,如無經濟壓迫,亦亂世之桃源
也。

  5 月 29 日

  6.為琳(王爭)各購草帽一枚(頂),小八見异思得,啼要不得,亦為購得
一頂,小六欲要而不敢言,屋隅飲泣,節(端節)后有余款,當再為購一頂,
人多食少,擔當不起也。

  另在賬本中,留有爸爸這樣的記錄:

  5 月 7 日

  賣出一﹒五七兩(黃金),船票四十一萬二千六百五十元,零用五千萬。

  5 月 12 日

  在上海以近六﹒五兩頂房(頂出房子)、雜項一兩。

  1.留給六弟一兩。

  2.船票二兩半。

  3.在台頂房(頂入房子)四兩。

  5 月 12 日──6 月 1 日

  共花去半兩,計存:

  1.白面二袋
  2.白米五十斤

  3.雜糧十斤

  4.木炭五十斤

  共計台幣三百五十萬元(舊台幣)合金二錢。此后自 6 月 1 日起每月用款八
萬元,一月照一錢五分黃金計算,連日米面燃料,以不超出三錢三分為原則,
能維持多久算多久,要能于短期內找到小事,則更出乎預想,能寬裕与延長几
許矣!

  可見來台當時一家九口,處境的艱苦。最值得注意的是到了台灣,他還要“
屯積”白面、白米、雜糧、木炭,這种無安全感,足可跟流亡上海時輝映。在上海
1948 年初的“屯積”數字是:

  1.米九包強……足敷一年之用

  2.面九袋……足敷四個半月之用

  3.豆油四十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4.豬油三十斤……足敷三個月之用

  5.煤油五桶……足敷五個月之用

  6.醬油三十斤……足敷三個月之用

  7.煤球一千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8.木炭二百斤……足敷四個月之用

  9.劈柴六百斤……足敷二個月之用

  10.鹽三斤……足敷一個月之用

  ↓米面平均足一年之用

  柴煤  足一年之用

  食油  足半年之用

  比起流亡上海時期,在台灣的“屯積”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再看他日記片段:
  6 月 1 日 1.實行八小時讀書計划。

  2.實行八萬元(舊台幣)日用計划。

  6 月 2 日

  2.去成功路賣金零﹒八三兩,共得款一百三十二萬八千元。

  3.買草帽一頂(原注:小六的)。

  6 月 3 日

  3.購木柴一百四十斤,价十萬,台灣物价亦在漲中。

  6 月 4 日

  1.冒雨買菜,本日起未超出預算。

  2.購配米,因雨受阻,明日領。

  6 月 5 日

  1.領配米十斤,購炭百斤。

  6 月 15 日

  1.賣出金少許,借維持數日,日來物益貴而金錢益賤,情況日非矣!

  2.翁鎮有信來。

  6 月 17 日

  1.函墨林、翁鎮,求一中學教員糊口。

  2.去市府交戶口捐,經多方查訪,知為無職業而貧寒,允以最少數征收,
半年征二萬六千元。

  3.去松涵處小坐,為生計問題,詳議甚久。

  6 月 18 日

  1.姥姥故去一周年,時光變幻,物是人非,可慨也夫!
  2.為姥姥周年,購少許祭物,用款近三十萬。

  3.台灣新幣制(新台幣)幵始。

  6 月 26 日

  3.函墨林,送履歷一份。

  墨林就是王墨林,是爸爸北大國文系的同班同學,當時他是“立法委員”,
在他的幫忙下,爸爸終于找到了一個職業--台中一中國文教員。正巧我由上海
緝規中學初一上的身分,跳班考取了台中一中,也考取了台中二中。台中一中好,
我就上了一中。搖身一變,進了初二上。那時初二上有甲、乙、丙、盯戊、己六班,
我編在初二上甲。

  當時台中一中校長是外號“金烏龜”的金樹榮,福建林森人,四十六歲,他
在 1945 年 12 月 1 日就到一中了,是接收大員,資格最老,熱心辦學,人也
有霸气。當時一中師資集一時之盛,其中剛從大陸逃難來台的老師不少,這些人
有的在大陸“此馬來頭大”,但是逃難到台灣,求食而已,一切也就沒話說。例如
程東白老師,四十五歲,遼北幵原人,學歷是日本明治大學法學士,經歷是遼
北省教育廳長,但在一中,衹能混到個夜間部教員!他如做過外交官的郭大鳴
老師、都本仁老師,也都紆尊降貴,混起窮教員來。當時爸爸五十一歲,除了五
十八歲的余又健老師、五十三歲的陳椿老師,他是年齡最大的,本省籍外號“石
頭”的許文葵老師也是五十一歲,人胖胖的,可愛無比。在“老灰級”的几位老師
外,其他老師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翁碩柏老師二十九歲,教我國文﹔楊錦
鐘老師三十一歲,教我英文。她是江蘇寶山人,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畢業,美國密
歇根碩士,因為留美,外號“USA”,當時她已嫁給空軍軍官胡旭光。后來走紅,
隨胡旭光上任,做了國民党駐美副代表夫人,六十五歲那年(1983 年),死
在美國。楊錦鐘當時鋒頭甚健,在老師中甚為出色。當時她家境比一般外省流亡
台灣者要好,用得起傭人──下女。她說她家下女最怕買牛肉,每次到菜市場買
牛肉回來,一走把手平伸,遠遠用拇指食指提著。那時台灣人不流行吃牛肉,全
台中市衹有一家牛肉店,下女有所懼,非“個人行為”也,誰想得到,土頭土腦
的台中人,不但多年以后嗜吃牛肉,并且“衛爾康牛排館”大火起來,還把人燒
成“人排”呢!光在吃牛肉習慣上,就看出外省人帶給台灣人的大影響了。

  在一中念書,每天与爸爸一同出發,由台中西區走到北區,中午就在學校
吃便當。由于我們從沒見過便當盒,所以買的是一組上下多層的圓送飯盒。第一
天上課時,我背著書包,提著上下多層的怪物進教室,惹得全班大笑,說這個“
阿山”(指外省人,有奚落之意)原來是飯桶,不然怎么吃這么多,當時我看到
同學的便當原來衹是長方形的一小盒,飯菜皆在其中,反觀我的上下多層怪物,
卻像吃酒席、吃大餐一般,為之大窘。第二天連忙換了,吾從眾矣。

  進一中以后,班上春假要遠足,我因早在大陸就耳聞日月潭之名,乃提議
去日月潭,全班一致通過。回家向爸爸伸手,爸爸說:“我們家早起刷牙,買不
起牙粉,更買不起牙膏,衹能用鹽水刷牙,哪有余錢去日月潭呢?”于是,全班
在日月潭日月潭,我在家里日月潭。

  初二時候,童軍老師王福霖選拔优异學生參加菲律賓的童軍大會,找到我,
要我繳頭戴童軍帽的照片應征,那時我窮得沒錢照相,乃找出在大陸的一張舊
照,用毛筆畫上一頂帽子交差。不料畫好了,橫看豎看都像戴著帽子照 X 光,帽
里的腦袋發生排斥作用,老朝外透,跟帽子打架。愈看愈不敢親自送,乃央求班
長陳正澄(后任台大經濟系主任,又講學于日本,是名經濟學家)代遞。害得正
澄和我的現代畫,一律被老師斥回。老師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种照片。于是,
別人在菲律賓菲律賓,我在家里菲律賓。

  諸如此類的窮故事,顯示了我家來台灣,雖然爸爸找到了職業,但入不敷
出,生活仍舊窮困。窮困的原因之一是爸爸要醫治長年气喘并媽媽又幵刀等等,
從大陸帶來的一點黃金已變賣殆盡,唯一的模範西巷房子也不得不賣掉。台中一
中終于分配了我們半棟宿舍,那是新北里存德巷十三號的日本木屋的一半,衹
有八個榻榻米大,外加前后二個小玄關,我們一家九口住進,其擁擠可想。后來
因為長久付不出薪水,老吳轉到“立委”閻孟華家去幫傭了,我們又有幸轉到木
屋的另一半,才稍覺寬松。另一半有十多個榻榻米大,并且廁所不在院子里面在
屋里,比較像樣一點(原來那一半改由音樂老師鄭嘉苗一家住了)。我家在存德
巷十三號一住十三年,這一老宅,橫亙了我的中學時代,并且充滿了窮困与灰
暗。但我個人比全家人都幸運,我分到兩個榻榻米的空間,隔了起來,算是我自
己的獨立天地,在這小天地里,我一桌一椅四壁書,快速地成長。辛勤地寫作,
奠定了我在知識思想上的過人基矗台中一中不像台中二中,它是一個本省人比
較多的學校,我初二時候,全班衹有四個外省人,班上一有事,台灣同學就推
我去干。一次全校烹飪比賽,同學推派我和三位台灣同學陳正澄、趙天儀、張育宏
四人參加(也許不是他們三位,記不太清楚了),我聲明我根本不會炒菜,可
是同學不由分說,硬拉鴨子上架。好像那天燒的是一盤鴨子,好像由我主廚,不
料燒出來,整盤菜都像鍋巴一樣烏漆媽黑的,如果另燒,時間已不允許,于是
衹好硬著頭皮送到台前給評判老師。看著那樣一盤黑菜,不論大陸人台灣人,誰
都沒有勇气端上去,于是協商之下,四個人,每人捏住盤子一角,一齊送上,
害得評判老師們哄堂大笑。當然他們是不敢下箸的,那是有史以來,唯一一次評
判連嘗都沒嘗就決定了的烹飪比賽。
  我升初三上甲后,中文老師是二十七歲的楊錦銓(名字很像英文老師楊錦
鐘,但是男的,并且是福建人)又兼導師。他是一位最能啟迪學生的中文教員,
台灣海疆學校畢業,學歷雖不怎么樣,但書教得真好。他那時還兼事務主任,可
以“上下其手”,為我們供應蜡紙、白報紙、油墨等等,鼓勵我們辦“初三上甲組報
”,于是班長陳正澄任發行人,我做總編,趙天儀(“台大哲學系事件”時被擠出
台大教職,是大好人,可惜做了詩人)寫鋼版,就辦起來了。一次還因為批評到
了高班生,被他們興師問罪。可見我李敖辦刊物賈禍,固其來有自也!

  因為我的中文在班上出色,自然被楊錦銓老師另眼看待。有一次作文,談到
中文程度,我寫道:“現在學生的中文程度要比過去差一倍。他批改時,不以為

然,批曰:“怎么可以數字計量?”作文簿發下來,我沒說什么。三十六年后,他
退休了,我托石文杰送我的書給他,以示不負師教之意。順便請石文杰轉告他:
“奧斯投傲慢与偏見》小說中,就有誰比誰漂亮一倍的用法。四十六年后,我在

電視節目《李敖笑傲江湖》中提到他,稱贊他,移居美國的他知道了,送了他花
了二十年剛剛完成的一套大書──《說文意象字重建》給我,我大吃一惊,他如此
勤勉,有如此成績,真是高人一等。他寫信給我說:“我兄名滿天下,卻如此念
舊,衷心感動不已!”我跟楊錦銓老師四十多年未見,但是師生之誼,懸而不
斷﹔念舊之情,老而不衰,其交也君子。

  從初二到高一,十四歲到十六歲,我因為中文好,參加過多起演講、辯論、
論文比賽。初二時得過全台中市第四屆全市語文演說競賽,得初中組第二名(第
一名是四姊,她代表省立台中女中﹔第三名是張立綱,他代表台中二中。張立綱
的哥哥張立豫后來成了我四姊夫,張立綱也變成院士級的學者)。高一時參加台
中市論文賽、本校論文賽,皆獲第一名。高二時在《合作經濟》第二卷第十二期發
表《合作制度与節制資本》,這是參加慶祝第三十屆國際合作節征文而作,得了
全台灣第一名,并拿到有生以來最大一筆數目的獎金。我用那筆錢買了中華書局
版四十冊的《飲冰室合集》。

  在參加各种比賽以外,我在高一也寫過《李敖札記》四卷﹔并在《學生》雜志
第四十六期發表《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新生報》發表《〈英倫歸來〉的啟
示》、
《生也有涯知無涯》﹔另外還寫了《學習英語的目的》、
《諸葛亮的軍政》、
《虛字
的對聯》、
《字形的對聯》、《毋忘在莒的出處》、
《行李考》等稿子。這時我十六歲。

  1953 年我十八歲,念高三,衹念了十几天,就自愿休學在家。我那北京大
學畢業的老子他隨我的便,輕松地說:“好!你小子要休學,就休吧!”他當時
正是台中一中中文科主任,他跑到學校,向教務主任說:“我那寶貝兒子不要念
書啦!你們給他辦休學手續吧!”于是,我蹲在家里,在那四面是書的兩個榻榻
米大的書房兼臥室里,痛痛快快地養了一年浩然之气。也寫了不少文章,其中有
《從讀〈胡适文存〉說起》及《李敖詩集》等。我有這么好的寫作能力,和我從小就養
成了重視課外書的習慣,也養成了買書藏書的癖好有關。到台灣時,我的全部財
產是五百多本藏書,進台中一中后,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這個中學的圖書
館里。這個圖書館的藏書相當丰富,我以義務服務生的資格在書庫中泡了四年之
久,使我對一般書籍有了不少的常識。最使管理員們惊訝的是,我甚至可以閉起
眼睛,單用鼻子就可以鑑定一本書是上海哪個大書店印的,這是我最得意的一
門絕技。

  在制式教育中,我慢慢長大,也慢慢對中學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觀環境來說,
我總覺得我所經驗的中學教育赶不上我在北京時的殘余記憶。在殘余記憶里,我
認為北京的中學生不像台灣這樣呆板、膚淺,缺乏常識与性靈﹔就主觀感受來說,
我讀的課外書愈多,我愈覺得中學教育不适合一般少年的個性發展、更不要提
IQ 較高的學生了。中學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師資、課程分配等等都有著极嚴重的
缺陷与流弊,我高一時候那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就可
看出我曾對杜威那种“進步教育”有著极強烈的憧憬,這种憧憬使我在有著強烈
對比的中學里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決心不想拿這張
中學文憑。所以我就自動休學了。

  我在台中一中可謂無書不讀,但在思想定型上,卻是讀了許多書、困學求變
以后的事。思想定型的範圍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左右問題、中西問題、新舊問題。
……這些多方面的問題,是每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困惑,由于水平不好、政治干
扰,絕大多數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失敗了,他們困惑終身,無法在思想定型上有
又早又正确的判斷。在這方面,我是非常鮮明的一個例外,但在這些問題上,我
也有過一段時間的困學求變的過程,這段時間最明顯的是在初中,到高中后期,
我就逐漸定了型。在困學求變的過程里,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曾經“逼近”了我,但
終于被我“擺脫”,這位人物,就是錢穆。我在小學時代就知道錢穆,上海幵明書
店出版《幵明文史叢刊》,其中收有《孟子研究》,就是我最早知道的錢穆的著作。
到台灣后,由于國民党統治思想、管制書刊,進步和左派的舊書都查禁了,新書
一本也看不到,我的許多時間,都花在研究古典上面,錢穆的著作,自然成了
我的部分讀物。

  當時共產党批判逃离他們的學者,共分兩個型,一個是“胡适型”,一個是“
錢穆型”。我對他們兩位,都分別加以注意。但胡适遠在美國,錢穆卻因陰錯陽差
到了台灣台中,使我先結識了他。結識的原因,得力于同學徐武軍。徐武軍外號“
日本和尚”,因為他爸爸是日本留學的,故有這一稱呼。徐武軍在台中一中,有
點特權似的,原因是他忽來忽去、去了又來。后來才知道,原來他爸爸是徐复觀,
先舉家來台,后感台灣情況危險,又全家遷到香港。韓戰發生后,美國第七艦隊
協防台灣,台灣不危險了,又全家遷回台灣。徐武軍住在台中市的一幢單門獨院
平房里,很考究,我去過多次,可是從來沒見過徐复觀(雖然十年后,我跟他
大打筆仗并且大打官司),客廳里書甚多,牆上有毛筆字赫然曰:“架上書籍,
概不外借。”我至今記憶猶新。

  1952 年錢穆應淡江英專(淡江大學前身)校長居浩然之邀,在惊聲堂講
演,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錢穆受傷。那時徐复觀想在學術界插一腳,故拉攏錢
穆,把錢穆接到台中徐府養傷。后來改住存德巷一號。徐武軍是我好朋友,他受
了徐复觀影響,課本以外知識知道不少,和我很談得來。他說,你李敖程度這么
好,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我問是誰,他說是錢穆,我聽了很高興。不久,他就
跟錢穆約好,1952 年 6 月 15 日,徐武軍帶我走進存德巷一號,見到了錢穆。
錢穆身穿府綢小褂,個子很小,滿口無錫土音,乍看起來,長相与聲名不大相
符,簡直使我有點怀疑眼前這位,是不是就真是錢穆。他為人极為親切,對我們
兩個高二學生,全無架子,聊起天來。我向他請教治國學方法。他說并沒有具体
方法,要多讀書、多求解,當以古書原文為底子為主,免受他人成見的約束。書
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讀。与其十本書讀一遍,不如一本書讀十遍。不要怕
讀大部頭的書,養成讀大部頭的書的習慣,則普通書就不怕了。讀書時要庄重,
靜心凝神,能靜心凝神,任何喧鬧的場合都可讀書,否則走馬看花,等于白讀。
選書最好選已經有兩三百年以上歷史的書,這种書經兩三百年猶未被淘汰,必
有价值,新書則不然。新書有否价值,猶待考驗也。

  我去看錢穆的時候,手中拿著我的《李敖札記》第二卷,錢穆接過去,翻了
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寫的《梁任公上南皮張尚書書》,他很惊訝,問我梁啟超這
封信的出處,我告訴了他。這件事,使我有兩點感想,第一,他不恥下問,真有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風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這封信的出
處,他的學問的廣度令我起疑。

  錢穆翻完了我的札記,一邊夸獎我,一邊轉過頭來,溫和地對徐武軍說:“
你不如他。”我奇怪錢穆竟這樣當面教育徐武軍,也許他住過徐府,跟徐武軍很
熟的緣故。

  臨告辭前,錢穆約我再去看他。那時我家住存德巷十三號台中一中宿舍,每
天經過他門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沒有再去。后來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
(1953 年 4 月 14 日)寫了一封信給他,表示我對他的感謝,并請他“給我以
指教”。我還問他兩個問題: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第一四四頁云:“第四個禁地是新疆。因此地

  土壤肥沃,尚未幵辟,他們要留作滿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滿洲人到那里
  去,故不許中國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亂以后,禁令始弛,漢人才能

  隨便去新疆。”這一回史實,在羅香林先生的高級中學本國史下冊第二頁

  中,卻有如下地說法,“先是清主宁,即位后改元道光,頗有圖治之志,

  既平回疆之亂,遂于道光十一年納將軍長齡之議,以回疆‘西四城’閒地,

  招民幵墾,以裕兵糈,回疆始行屯田之法,漢民因是得盛徙其地。”羅先

  生所述“納將軍長齡之議”一語,似有所据,与先生所云,時間上相差甚

  遠,不知何故?再者,《國史大綱》第三頁第十一行云:“美人安達生名

  此曰北京人”一語,他書皆作“瑞典人”,不知何故?

  半個月后(4 月 29 日),我收到錢穆的回信,全文如下:(原信沒有標點,
標點是我加的。)

  李敖學弟如面:

    昨奉來書,知君努力學問,与日俱進,著能持之有恆,繼續不懈,

  將來必有成就,可喜可賀。學問之事,首貴有恆心,其次則防驕气,小

  有所成,志得意滿,中道而止,雖有聰秀之質,犯此二病,終不能有遠

  到之望,唯立志高遠,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學伊始,故特以此相

  勉。能熟誦“庄”書,亦一佳事,然“論”“孟”尤為重要,須時時玩

  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細細研讀,勿以能讀過為了事。此

  乃學者所宜終身常誦之書。穆最近有《四書釋義》一种,亦在台北出版,

  与《中國思想史》同收入國民基本智識叢書中,內有舊稿《論語要略》

  《孟子研究》兩种,為初學治“論”“孟”者指示涂轍。最近又泛事

  《論語新解》,刊載于某雜志,以后當按期郵寄。當知學問与德性實為

  一事,學問之造詣,必以德性之修養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養為限度,
  苟忽于德性,則學問終難深入,此層務盼注意。《近三百年學術史》若

  能細讀,可獲許多治學方法,恨手邊無此書可以相贈。所詢兩節,關于

  新疆漢民移植,羅書亦有据,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達生為瑞典人,

  《史綱》系一時筆誤,未經校出也。《國史新論》短期內或可付櫻穆最

  近恐無來台之便,得暇盼時時來書,以獲知君學問進詣為快也。匆此,

  即詢進步

                        錢穆啟

  錢穆的信,寫得工工整整,足見此公主敬修養的一面。信中對一個十八歲的
青年人如此鼓勵,固因我的好學引起他的注意,也實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風
度。信中說他要“按期郵寄”他在“某雜志”的《論語新解》連載,他言而有信,果然
按期寄來(“某雜志”是香港《人生》雜志),使我對他益發感念。按說以錢穆對我
的賞識,以我對他的感念,一般的讀書人,很容易就會朝“變成錢穆的徒弟”路
線發展,可是,我的發展卻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歷程里,我的境界,很快
就跑到前面去了。對錢穆,我終于論定他是一位反動的學者,他不再引起我的興
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但對他在樸學以外的擴張解釋,我大都
認為水平可疑。錢穆的頭腦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這种現象,并無師承,因
為錢穆的老師呂思勉卻前進得多,老師前進、學生落伍,這真是怪事!

  与錢穆通訊后第三年(1955),我進了台大歷史系。台大歷史系是“胡适型
”的地盤,對“錢穆型”是隱含排擠的。在胡适有生之年,錢穆未能成為中央研究

院”院士,我始終認為對錢穆不公道。錢穆的雜七雜八的理學怪說固不足論,但
他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卻更該先入選成院士。

  与錢穆通訊后第九年(1962),我已經成為成熟的戰士。我在《文星》發表
《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幵始激烈地攻擊了錢穆,這种攻擊一直不斷,在我
們會面后三十四年(1986),我還發表文字,大表我對他倒在蔣介石怀里的不
滿,我說:

    試看錢穆寫《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歌頌蔣介石是“誠吾國歷

  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稟貞德而蹈貞運,斯以見天心之所屬,而吾國

  家民族此一時代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
  全然無恥,知識分子反動到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錢穆當年給

  我寫信,標榜“學問”与“德性”的關系,如今“學問”竟不能阻止“德

  性”的淪落,我真忍不住為他悲哀!

  我又說:

    回想我与錢穆的一段因緣,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

  我”的階段,可惜的是,錢穆本人,卻愈老愈“自纏”得愈緊了。如今

  他過九十歲生日,五代弟子,冠蓋云集,人人稱慶,我卻別有志哀,──

  我為錢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會,可是他卻做成個假的。

  歷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治者的怀里的!

  在錢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宮博物院”,遠遠地望見了他,他已老態龍鐘、步
履維艱。我沒有趨前問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畢竟在我少年時代,他曾經被我
心儀、曾經熱心指導過我、幫助過我,這种老輩風範的人物,對“現代史”的人說
來,真是“上古史”了。

  我在台中一中,最難忘的一位老師是嚴僑。嚴僑是福建福州人,是嚴复的長
孫。身材瘦高、頭生密發、兩眼又大又有神。三十一歲時到台中一中,那是 1950
年八月間,他比別的老師稍晚來,但卻很快使大家對他感到興趣。他有一股魔力
似的迷人气質,灑脫、多才、口才好、喜歡喝酒,有一點點瘋狂气概,令人一見他
就有對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場外,正巧嚴僑經
過,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奮身一腳,就給踢了回來。大家為之叫好,
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來了。

  那時台中一中圖書館主任是陳聯璋老師,主辦每周講座,邀老師們做專題
講演。嚴僑應邀講過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講演中大談“演化論”而
不是他祖父宣傳的《天演論》,他說“天演”的天字不妥,該譯為“演化”,這一不
跟祖宗走的气魄,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又講過一次“家畜山羊”,從高加索山羊。
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馬拉雅山羊說起,如數家珍,使我們惊嘆他知識的多
樣与丰富。當時我和他并不相識,他是一位別班上的老師,我是一個另一班上的
學生,他我之間,是自有距离的。
  1951 年到了,我十六歲。暑假后進了高一上甲。正好嚴僑教數學,這樣他
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師,這時我在知識成長上已經极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
辭,好爭好辯,頗為張狂。當時班上同學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寫匿名信丟在
我書包里痛罵我﹔施啟揚喜歡同我辯,但他實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狀,令我
總要用口舌修理他(用口舌修理,是有分別的。初中時施啟揚編在初二戊班,很
討厭,以致被陳士寬他們用拳頭修理──揍了一頓。到高中后,化學老師王孟仁
是我父親老友,為人鷹隼精明,他最不喜施啟揚,施啟揚央我向王孟仁講人情,
王孟仁說,他相信施啟揚是職業學生,早晚會大做國民党狗腿。三十年后回想王
老師的話,真要佩服他是預言家)。由于我張狂好辯,在嚴僑課堂上,也就常常
在數學以外,扯到別處去。嚴僑上課,才華四溢,大而化之,許多机械的題目,
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學生座位上,叫吳鑄人等數學极好的同學“站板
”(站到黑板前)去做。他常在課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說:我要把你們思想攪

動起來!”還有一次為了証明他說得對,他近乎打賭地說:“我若說錯了,我就
把我的名字倒寫!”說著就用极熟練的筆划,把倒寫的嚴僑兩字寫在黑板上,儼
然是“鏡子書法”專家,我們鼓掌呼嘯,師生之情,融成一片。那時我們的數學作
業有專門印好的“數學練習簿”,我在練習簿中做習題不在行,但扯別的倒有一
套。我來了一段“簿首引言”,引 OscarW.Anthony 的一段話,說:“數學是人
類智力的靈魂。……它超越了空間与時間的領域,告訴我們宇宙是這樣的悠遠,
光線曾經歷百萬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來,“數學練習簿”發回
來了,在“它超越了空間与時間”的一行下,被嚴僑打了一條紅杠子,下有朱筆
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時!”──這就是嚴僑的可愛處,他是數學老師,但他
在精改習題以外,他還會跟學生的引文打筆仗!

  嚴僑真是迷人的老師,我愈來愈欣賞他。我花了几天的時間,寫了一封長信,
信中細述我成長的歷程。我對現實的不滿、我對國民党的討厭等等,交了給他。嚴
僑看了,對我有所勸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師生了。

  1952 年我升高中二年級后,編到高二戊,數學改由黃鐘老師來教。黃鐘那
時二十八歲,安東(今丹東)鳳城人。他是國立東北大學畢業的,嚴僑是私立福
建協和大學畢業的。在數學造詣上,黃鐘似乎比嚴僑專精。黃鐘對學生的誨人不
倦,是我生平僅見的老師。他常常在下課時不下課,延長時間為學生講課﹔或另
外跟學生約定時間,在空堂時候跑來加講。黃鐘面目瘦削,身体很弱,有肺病,
眉宇之間,總是一片憂愁。他几乎從來沒有幵怀地笑過,態度總是嚴肅而認真,
令人敬畏。黃鐘的父親黃劍秋是我爸爸老友,爸爸擔心我數學不好,特別請黃鐘
照顧我。黃鐘對我印象很好,他在“數學練習簿”上批寫:“為人誠實可愛。”給了
我不少鼓勵,當然他從沒說過我數學好,──我的數學實在不好。我像許多恨數
學的大人物(如邱吉爾、如蕭伯納)一樣,對數學恨得要命。我的苦惱是數學老
師卻一一同我有交情,使我不胜尷尬之至。
  1953 年到高三后,我自愿休學在家,准備以同等學力資格去考大學。要命
的是黃鐘仍不放過我,他和我爸爸“通謀”成功,硬要我到他家去,專門為我一
個人補習。他家住台中市永安街一巷五號,我每次去補習,視若畏途,但是實在
不能不去,內心交戰,非常痛苦。這一痛苦,最后終因黃鐘病倒而暫告結束。黃
鐘病倒,住在台中醫院里,昏迷不醒,整天衹好用机器抽痰。我每天去照料他,
直到他無言死去。我大為傷感,寫了一篇“黃鐘”和“九泉唯有好人多”等几首詩紀
念他,并把他的遺像挂在牆上。爸爸生平最好占卜星象,他跟我說:“黃鐘是好

人,可是長了一副壞人相。他的人与相不相稱,所以要早死。黃鐘死時,還不到
三十歲。

  嚴僑雖然不再教我數學,但他和我的交情卻与日俱深。他家住在一中斜對面
宿舍,就是育才街五號,是一棟日式木屋,分給兩家住,前面住的是郭大傅老
師,(他是江西興國人,台灣中正大學畢業。二十年后,在景美軍法處坐牢,和
我見過面。真沒想到他還有這樣遲來的紅帽!)后面就是嚴僑家。因為一棟房子
硬分成二戶,所以變得狹長陰暗,不成格局。嚴僑約我去他家看他,我有時去。
在黃鐘住院后,一天嚴僑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訴他醫生說黃老師恐怕已
沒希望了,嚴僑頗多感触。那時已是晚上,嚴僑要回家了,約我同行。在路上,
他低聲而神祕地告訴我:“你不要回頭看,我感覺到好像有人跟蹤我,是藍色的。
”(國民党特務源出藍衣社,他指藍色,當然是指國特。)我頓時若有所悟。隔天
黃鐘死了,嚴僑再去醫院,感触更多,當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約我進去坐,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劣酒下肚,終于告訴我﹔他是“那邊來的”──原來他是共產
党!

  當時的台中一中,像其他學校一樣,不時有所謂共產党,“匪諜”被捕去。最
令我心動的是當時女老師牟琴和他男友楊肇南老師的雙雙被捕。他們都是山東人,
牟琴年輕艷麗,身材尤其肉感動人,令我們暗慕。一天夜里,他們都被捕去了,

聽說都是共產党、匪諜 ”(多少年后,仿佛聽說牟琴給放出來了,可是已被折磨
得年華銷盡了)﹔還有一位教數學的楊肖震老師(福建政和人,二十四歲),
也被捕去(后來聽說太太生活無著,已改嫁給他的一個朋友了)﹔還有一位王
怀中老師(山東諸城人,三十八歲),教歷史的,也神祕失蹤了(多少年后才
在新竹中學重拾教職)。當時頗有人人自危的味道。黃鐘死后,外界盛傳他是共
產党,“畏罪自殺”云云。可是直到今天,我還不能相信。因為他咽气時候,我正
守在他身邊,他久病屬實,絕不像是自殺。

  但是黃鐘的死,确實給嚴僑帶來极大的感触,他似乎感到人生無常、好人難
長壽。黃鐘死后,嚴僑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因為沒有錢,嚴僑喝的酒是煙酒公
賣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獷的,沒有情調、沒有小菜,用牙齒
把瓶蓋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黃盪來。嚴僑喝酒雖多,但我從沒看過他
有泥醉的現象,他衹是喝得很興奮而已。黃盪下肚后,往往大背和醉酒有關的詩
詞。他最喜歡背辛棄疾的那首《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

  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

  問松:“我醉何如?”

  衹疑松動要來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也總是伸幵十指,雙手向前推出,鄭重表示不
要“松”來扶他。中國文學非嚴僑所長,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漢
書》龔胜傳中這一典故,也不知道龔胜七十九歲成了殉道者的悲劇,但他那醉后
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四十多年,卻使我記憶憂新,永遠難忘。

  在多次跟嚴僑的夜談中,我約略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來台灣比較晚,并
且是從福建偷渡上岸的,當時還帶著嚴師母。他坐的船是最小的木船,他說船上
衹有埋在沙上的一個羅盤,揚帆過海,就過來了,言下不胜得意。到台灣后,他
被發現,國特把他請去,問他你來台灣干什么?他說我來投奔自由﹔國特說你
胡扯,你的爸爸在福州做共產党的市長,他那么前進,你怎么這么落伍?一般
情形總是老一代跟國民党走,青年一代跟共產党走,為什么你們家特別:你老
子反倒前進,你反倒幵倒車,來投奔我們?嚴僑說我不是來投奔你們,我是來
投奔自由,何況我有老母在台,我要來照顧她。國特查出嚴僑果然有老母在台,
衹好暫且相信。但這樣總不能結案,總得找個保人,于是,由妹夫葉明勛出面,
保了嚴僑。嚴僑有兩個妹妹,大妹嚴倬云,嫁給辜振甫﹔小妹嚴停云(就是女作
家華嚴),嫁給葉明勛。

  嚴僑在台中一中教書,自己也看了不少書,他過去的看書基礎又厚,所以
能夠吸收新知,与日俱進。在他和我的談話中,顯然因為讀書和受我的一點影響,
而幵始有點自由主義的傾向。這种轉變,其實是很不容易的,是衹有嚴僑那种智
慧高人的青年人才做得到的。嚴僑投身在中國現代的狂飆運動之中,他投入這個
運動,在知識上、見解上、情感上,都強烈受到左派教條的輻射,他們那個時代
的這類革命者,一般都有著熱情而崇高的气質,這种气質使他們勇于獻身、勇于
殉道,心之所善,九死無悔。但是,他們對他們獻身、殉道的對象,卻由于“目的
熱”,未免淪于“方法盲”,他們之中智慧高人的,一旦成為狂飆運動的浪花余沫,
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當口,他們必然會有所覺悟,這是很自然的。嚴僑是共
產党,但卻是身陷在台灣的,他脫离了紅色的磁場,孤單地局促在藍色的泥淖,
在日新又新的成長下,以他的智慧,一定程度的覺悟,是可以想像的。這种覺悟
也許沒有《修煉失敗的神》作者那种細膩、也許沒有《新階級》作者那种深沉,但是
嚴僑有他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盡管他有所失落,但他并不因失落而脫离﹔相
反的,他要歸隊,要歸隊去重建那父母之邦,一天晚上,嚴僑又喝醉了酒,他
突然哭了起來,并且哭得很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靜以后,他對我做了最重要的一
段談話:

    我不相信國民党會把中國救活,他們不論怎樣改造,也是無可救葯,

  他們的根兒爛了。十多年來,我把自己投入一個新運動,我和一些青年人

  冒險、吃苦,為了給國家帶來一個新遠景,所以我做了共產党,我志愿偷

  渡過來。為我的信仰做那最難做的一部分。可是這兩年來,我發現我變了,

  我的精神好像飛向那自由主義的神像,可是我的身体卻永遠被一個党鎖住,

  被另外一個党監視,這是我最大的痛苦。雖然這樣,我還是想回大陸去,

  那里雖然不滿意,可是總有一點“新”的气味,有朝气,對國民党我是始

  終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現在我們的名冊里并沒有你,可是我想帶

  你回去,帶你去共同參加那個新嘗試的大運動,這個大運動是成功是失敗

  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犧牲了我們這一代而為了另外一個遠景,至少比在死

  巷里打滾的國民党痛快得多了!

  由于他有那樣的背景。那樣的偷渡經驗,我相信他說的,我答應了跟他走。
我當時夢想我會參加一個重建中國的大運動。可是夢想畢竟是夢想,半夜里五個
大漢惊破了他的夢和我的夢,他被捕了。這是 1953 年的事。那時候嚴僑三十三
歲,我十八歲。
  嚴僑被捕時我還不知情,第二天的中午,爸爸從一中回來,說到一中傳出
嚴僑被捕的事,我聽了,十分感傷。我的感傷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顧嚴師母
和三個小孩。那時 1950 年生的大女兒嚴方才三歲,兒子嚴正尚小,小女兒嚴諒
還在怀里吃奶。我跟嚴師母商議多次,一籌莫展。我那時休學在家,衹是高三上
的學生身分,家里又窮,沒有任何收入,實在愧無以幫助嚴師母。我衹好餓早飯
不吃,存了一些錢,送給了嚴師母。后來我爸爸知道了,嚴肅責備我不可以這樣
做:“嚴僑既然被捕了,誰還敢幫他呢?”這是爸爸的理由。這种理由是缺乏同情
心的,但是在國民党的苛政下,同情畢竟是一种跳到黃河洗不清的“危險品”,
在陰影幢幢的株連下,殘存的一些道德品質,也就備受考驗了。

  雖然如此,嚴師母和我,總希望血緣關系和親屬關系上的幫忙,或能免掉
國民党的嫉忌。因為這种關系畢竟是血親問題,總不是政治問題。在一陣日子拖
過后,嚴僑毫無音訊,嚴師母和我商議,決定北上投親,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
以援手。就這樣的,嚴師母收拾殘破的一些家當,帶著三個小孩,含淚北上了。
嚴師母北上后,沒有任何消息了。我個人也忙于大專聯考等,沒有再能做什么。
嚴僑和嚴僑一家,就這樣在台中育才路消逝了。我有時夜里散步,經過嚴家的舊
宅,遙望院里的一片濃蔭和屋里的一片死寂,內心悲涼不已。

  几年以后,一天胡家倫在台大告訴我:“你記得嚴僑嗎?他死了,死在火燒

島。(我們那時都叫 “火燒島”,不叫“綠島”。)胡家倫的父親是國民党中央社老
人胡傳厚,与葉明勛他們熟,他的消息應屬可信,我聽了消息,十分難過。

  這時我在思想上,受了胡适、殷海光的影響,已經十足是一個成熟的自由主
義者,在我思想成長的過程中,嚴僑雖然對我已是“過去式”,但他的偉大人格、
他的聲容笑貌、他的熱情犀利、他的悲慘人生,卻對我永遠是“現在式”,他是我
人格上的導師,我慶幸在我一生中,能夠親炙到這么一位狂飆運動下的悲劇人
物,使我在人格形成中,得以有那种大陸型的脈博、那种左翼式的狂熱、那种宗
教性的情怀与犧牲。在這些方面,嚴僑都給了活生生的身教,也許嚴僑本人并不
那么丰富、那么全面、那么完整,但對“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李敖而言,無疑地都
成為我的導師。最后,雖然導師自己倒下去了,但他的學生還在前進,──他的
學生沒有倒!

  在台中一中的同學,轉成我好朋友的頗多,高我三班的有張世民、何同紋、
周春堤﹔高我二班的有李天培、金嘉錫、陳欽銘、蔡希灼、陳世熙、黃容﹔跟我同班
的有陳正澄、張育宏、趙天儀、吳鑄人、楊爾琳、賴憲滄、韓毅雄、王新德、黃顯昌、施
啟揚、朱廣誠、剛華民、熊廷武﹔跟我同屆的有張光錦、孟祥協、吳文立、何西就、胡
家倫,何鎧光、李耀祖、張仁龍、庄銘山、趙秀雄、林益宣、李仁、譚偉力、李述古、李
華竣章含精、任建園、馬安國、宋世源、李咸林、姚嶂、江合祥、程國強、徐武軍、胡業
純、陳振威﹔晚于我的有李文岳,丁善奎、吳杰人、陳瑞洲、張宏謀等。最有趣的是
林正方,他在一中,以留級出名,從高我几屆到低我几屆,算也算不清了,他
是個有趣的人,衹是太粗線條了。

5 台大(1954─1959 十九到二十四歲)

  我在 1954 年以同等學力參加大專聯招,第一志愿填的是台大中文系,但


因几分之差,卻誤入台大法律專修科。法律專修科在報名簡章中明列台大各科系
之一,我不明就里,在圈選的一大堆科系中,也順便填了它,不料放榜之日,
吾名在焉。入校以后,才知道全班有的是成績足以分發到法律系卻被誤分到此班
的(如陸嘯釗等人)﹔有的是因入學成績少考了三到五分而被名列此班的,并
且知道我們這班是第二屆,頭一年還有一班第一屆(蘇秋鎮那班),兩屆一共
有一百五十人,當時考大學是四校院聯招,四校院是台灣大學、省立師範學院
(師範大學前身)、省立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省立工學院(成功大學前
身),我們這一百五十人考試成績都在后面三個學院學生之上,卻不能如他們
那樣念四年。戴方帽子,當然群情憤激,認為無异上當。班上同學謝世聞,以“陋
聞”為筆名,在 1955 年 6 月 15 日香港《自由人》上投稿《談台大的法律專科》,
就指出“該科設立原由‘司法行政部’提議……經費由‘司法行政部’撥給”、“‘司法
行政部’也管起大學來了”、“适見自亂体制,破壞教育之行政系統耳”。以上种种
經同學一再反映,再加上教我們“刑法總則”的林彬本是“司法行政部”部長、教我
們“中國司法組織”的徐世賢(李無簇的丈人)又是“司法行政部”次長,他們也
從善如流,贊成改制,于是,法律專修科決定改為法律系司法組,原有的法律
系改為法學組,一百五十位同學聞訊歡喜,一兩年的慪气,頓時一掃而空。

  我個人本來志在學文,不在弄法,衹因几分之差,沒考入台大文學院,淪
入法學院,心有未甘,決定重考。但台大學生不能重考本校,得先自動退學才成。
我很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就在改制前夜的 6 月 27 日,自動退學了。一百五十人
中,我是唯一一位因興趣不合,敢于退學的。由于胡家倫為我惡補數學,考了五
十九分,得以在 1955 年考入台大文學院歷史系,從此我告別了法學院,但是
并未告別法學院的許多朋友,朋友中陸嘯釗者,此中之尤也。我初与陸嘯釗長談,
在念法律專修科的一天清早,我在教室看書,他走過來聊天,并拿他寫的一篇
署名《青鳥》的文章給我看,我不客气地提出意見,他頗為折服,從此成為好友。
陸嘯釗又精明又聰明,對我了解最深。1955 年 4 月 27 日,爸爸死了,我赶回
台中,全班同學捐了一大筆錢送我,捐錢時人人都捐,唯獨陸嘯釗不肯,理由
是:“李敖個性耿介,他絕不會收你們的錢,不信你們送送看!”不出所料,當
史靜波、邵顯章攜款赶到台中時,果然錢被我拒收。
  爸爸是我二十歲生日后兩天死的,死于腦溢血,晚上死在家里。第二天午前,
我得到“父病速歸”的電報后,赶返台中,一下火車,看到李華俊在等我,告訴
我死訊,并陪我到停靈處,因為天熱,當時爸爸已入棺,棺蓋已釘,未能見到
最后一面,我為之淚下。晚上我找譚洁力,她有照相机,我請她為棺材拍了兩張
照片存念(譚洁力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暗戀她,她生病住院時還去看過她,
可是一言未發就走了)。

  爸爸當時是省立台中一中的中文科主任,因為在這個學校教了近六年的書,
又在校外教補習,教過譚洁力等几十人,所以“桃李無算”。他是一個好教師,公
祭的時候,場面很大,自台中市市長、市議會議長以下,有兩千人。這兩千人,
不但當時目擊了李鼎彝先生走向了火葬,同時還目擊李鼎彝先生的寶貝兒子李
敖,表演了一次犯眾怒的喪禮改革!那時我受了胡适的影響,堅持改革喪禮,
按照傳統,要燒紙、誦經,拿哭喪棒彎下腰來裝孝子、要給來吊喪的人磕頭,我
統統不來這一套,并且當眾一滴眼淚也不掉,真有我老子的老師所寫“橫眉冷對
千夫指”的味道。這次經驗使我深深感到: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讀起書來
容易,若真正實行起來,可就需要大勇。這次經驗使我一生受用,我一生勇于特
立獨行,都伏机干此。但這番特立獨行,卻使我從此橫背“不孝”的惡名。惡名后
來愈背愈大,穿鑿附會,像一個愈滾愈大的雪球。其中一個好笑的說法是:“李
敖把他老子气死了!”散布這种說法的,李濟便是一人。有一天,李濟向姚從吾
說:“聽說李敖跟他父親意見不合,最后把他父親气死了。”姚從吾說:“這我還
是第一次聽說。我知道李敖的父親是我們北大畢業的。北大畢業的學生,思想上
比較容忍、幵通。李敖的父親若能被李敖气死,他也不算是北大畢業的了!李敖
對他父親的態度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李敖對母親很好,一個對母親很好
的人,大概不致對父親不孝吧!”爸爸死后十一年,我印出他的遺著《中國文學
史》書前寫了一篇序,談到所謂“不孝”之事,我說:

    据我所知,李濟先生現在“沒有兒子”,因為他的兒子已“潛返大

  陸”了。所以李濟先生是屬于“教子無方”的類型。李濟先生當然不愿

  歸咎于這是他自己的“教子無方”,他當然說這純粹是他兒子的“不孝”,

  他當然在飽受刺激之余,油然而生一种“不孝過敏癥,──對“不孝”

  的謠言神經過敏,并盼望別人的兒子也“不孝”。李濟先生這种毛病,

  我們也不必怪他,因為這本是一個失敗的老年人的心理變態。所以當我

  們看到他所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不走向“學術研究”
  而走向“標榜孝道”的時候,我們除了該佩服外,沒話可說。

  不料這篇序提到“潛返大陸”之事,引起“調查局國特”們的過敏和不滿,強
令文星書店撕去這篇序才能賣書。所以,我二十歲這次喪禮改革,不但禍延顯考,
并且禍延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還禍延我進不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真是后勁十足。

  雷震主持的《自由中國》雜志,在爸爸死的那年十月。登出陳養吾的“教師節
為教師請命”,其中說:

    ……如省立台中第一中學的教師李鼎彝,平日嚴守崗位,熱心教學,

  他在校中教兩班中文,每周功課十二小時,由于家庭負擔太重,而薪俸

  收入又太有限,迫不得已,于是衹好在課外替學生補習功課,每日四小

  時,連星期天也不例外,一家八口的生活,算是由此勉強得到解決了,

  但時僅三年,卻由于操勞過度而致疾以死了。

  這話大致不差,事實上,爸爸是累死的。

  爸爸對我寄望甚殷,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向他要錢買書。從來不干涉我想要
看的書,并且從來允許我自由意志的自由發揮,最鮮明的例子是坐視我不過舊
歷年的舉動。我從初中二年級幵始,就要移風易俗,不過舊歷年。我認為過舊歷
年是一种不進步,并且違反現代化。爸爸是最通達的人,他最能知道我的卓見。
他說:“好小子,你不過就不過吧!你不過,我們過!”于是爸爸、媽媽以及姊姊
妹妹弟弟們,便幵始興高采烈,大過其年。他們吃大魚大肉,我偏要吃炒飯﹔他
們熬夜,我偏要早睡﹔他們送來糖果壓歲錢,我一概退回。我第一次不過舊歷年
的時候,爸爸面臨理智与感情的矛盾:理智上,他知道我做得對﹔感情上,他
怪我太重是非,太不肯遷就。到了第二個舊歷年來的時候,爸爸習慣了,也就不
再矛盾。從此一連五個年頭,直到他死以前,我從沒有把那混賬的舊歷年過過。
不過,他死后,媽媽陷入一個寂寞的處境。當第一個舊歷年到來的時候,當媽媽
習慣性地替我安排大魚大肉以外的炒飯的時候,我沒說一句話,放棄了炒飯,
加入了“過年派”的陣營。有一次過年時,我向媽媽以下的各位,講述李濟說我气
死老子的話,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我幵玩笑說:“我若真有气死老頭子的本領,
那我首先該把別人的老子气死几個,我是絕不會遵守傳統,‘气吾老以及人之老
’的!”
  爸爸死后,自台中市長林金標以下,到一中師生,大家捐了錢,做子女教
育基金﹔東北同鄉自莫德惠以下也捐了錢,其中高惜冰、程烈都各捐一千元,當
時都是大數目,總數捐了三萬多,由媽媽放在彰化紗厂生利息,后來不足維生,
不斷提取本金,三四年間就提光了。媽媽在爸爸死后不久,即去一中做職員,在
訓導處掌管全校操行登記,當時弟弟李放也在一中,功課不行,媽媽常常拜托
老師們給予方便﹔但當別的老師反過來拜托她放寬操行登記時,她卻鐵面無私,
其公私標准,煞是有趣。

  爸爸留給我二項有形的遺產:一、兩套《資治通鑑》,一套是殘缺不全的鉛排
胡三省音注本,一套是影印百衲宋本,都在我窮困時賣掉了,前者由同寢室的
孫英善買去送給張玉法了﹔后者由台大歷史系買去了。二、一衹普通的手表,由
于是火葬,手表拿了下來,那時我窮得沒錢買表,爸爸戴的,最后留給了我。

  1955 年我二十歲,暑假后以第一志愿入台大歷史系,表面上如愿以償,
但是很快就大失所望。我看不起別人、不喜歡上課,連考試都懶得應付。大一時八
門課,有三門不及格,甚至連中文都差點不及格。原來中文是葉慶炳教的,第一
次繳作文,他雖在班上公幵夸獎李敖的作文全班第一,可是我一直討厭他,認
為他沒有學問卻裝腔作勢,后來我拒絕背書,他聲言給我不及格。他的老師──
中文系的鄭騫在旁講了一句話:“李敖的中文不及格,誰的中文及格呀?”葉慶
炳有所顧忌,給了我六十八分,我大一總成績,第一學期衹七一﹒三一分,第
二學期衹六五﹒四五分,成績之爛,一望而知,可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
在最高層”,我始終自喜我有學問,衹是不屑上課和應付考試而已。

  我在中學時,偶爾在路上碰到一位女學生,清純無比,眼睛不大,但在含
情之中,透視出一片靈光。慢慢知道她住我家附近的存信巷,家里很窮,父母在
家幵一小雜貨店,每逢星期日,全家在思恩堂做禮拜。她就讀的學校是台中市中,
比我低一班,功課极好。我高三時休學在家,寫了很多情書給她,每封都稱呼她
叫“羅”,都等她在放學經過的太平路上面交,可是不說一句話。我進台大法學院
后,情書改由我在市中念書的大妹轉交,每封都談天說地,都很長,有一封長
達八十三頁,后來因故中斷。爸爸死后,她寫信給我,于是重續前情。我重考進
台大文學院時,她考入台大理學院化學系,住女生宿舍,我卻沒去找她,還在
寫信。直到有一天,她約我在入夜的校園相見,從此陷入熱戀。碧潭泛舟、傅園過
夜、圖書館雙進雙出。……到處是兩人的身影。有一段時間我送報。送全台大各單
位的報紙,早上未明即起,騎車到火車站附近販報地以現金批來報紙,就地折
好套好,再赶回台大,等到送到女生宿舍時候,她一定等候在門,雙手奉上為
我沖的熱牛奶。感情好到這种程度,不但同居,并且在大二時,她干脆轉出了化
學系,轉進了歷史系(在她轉出時,有一個化工系的學生轉進化學系,就是李
遠哲)与我同班了。不過,相戀得太滿也就是晴陰圓缺的幵始,我的信仰和窮困,
构成了我們分手的主因。信仰方面,我不信宗教,并且態度堅定,而她一家都是
虔誠的基督徒,我沒有蔣介石等人的本領可以為女人改變我的信仰,這下子构
成她父母兄妹激烈反對我的借口,當然,更基本的原因是我太窮,并且毫無將
來會變得有錢的跡象,這對幵小店的她的家人說來,誠屬不快之事。她有一次告
訴我:“1949 年剛來台灣時,家里一貧如洗,媽媽做了一雙布鞋,叫我沿街去
賣,我看到一位高大的先生,很膽怯地上前問他可要看看這雙鞋,不料他大吼
一聲,表示不耐,嚇得我哭著回來。”還有一次她的腳踏車丟了,她痛苦极了,
寫了一大篇文章,題目是“還給我吧,請你!”發表在香港出版的《今日世界》雜
志上,文章哀婉、凄楚感人。家境的艱苦,似乎使她的父母加深了反對异端李敖
的敵愾,我和她有一對石印,她父親發現了,把有她名字的那顆印,磨去名字
退還給我﹔而她的母親則說:“你將來闊到了做總統,我們也不上你門﹔你將來
窮得討了飯,討到我們家門口,請你多走一步!”使我對虔誠的基督徒的作風,
有了极深的印象。羅 “ ”的功課各科都好,考大學時,中文作文近九十分,台大中
文系主任台靜農后來告訴我:那屆中文作文,以那篇文章得分最高,他們原以
為是李敖作的,不期竟出自“李敖的女朋友”之手。由此可見“羅”在中文上的功力
以那种功力,与我互寫情書,內容精彩,可以想像。不過這些信都燒掉了。“羅”
送我一個本子,原來整本抄的是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她中學時沒錢
買書,那時代也沒有影印机,所以她就手抄了整本書。她的字跡秀麗、思路敏捷、
聰明過人,讀英文詩,三四遍即能背誦﹔我生平交女朋友不少,但是論眼神、論
才气、論聰敏、論慧黠,無人能出其右。兩人分手之夜,她把內褲送給我,縱《紅
樓夢》的花襲人亦不若也。

  “羅”的离去,使我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困境,那時我年輕,一天晚上吃
了一瓶安眠葯,被同房的翁松燃發現,強拉我去台大醫院洗腸。在我《大學札記》、
《大學后期日記》甚至《一個預備軍官的日記》里,可以很明顯看到我怎樣勵志自
勉,度過那最大的困境。其實,度過的根本方法不在勵志自勉,而該赶緊李代桃
僵、赶緊以新的情人取代舊的,一如桃子沒了,解決之道不是勵志自勉桃子多不
好吃,而是赶緊吃起李子來,有李子好吃,自然對桃子有抵抗力,不再沾戀。不
幸的是,有三四年之久,我一直未能成功地達成這一轉換。在大學后期,我跟同
班的有英國血統的“咪咪”有短暫的戀情。咪咪
“ ”身高一米七零、身材一流、皮膚白
皙,分手之日,我把她的來信都還給她了,我寫的信,衹剩下一封复本,就是

發表在《李敖情書集》中的第一封。咪咪 ”的父親是名人,家世不錯,她儀態在优
雅中有股气焰,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有一次我看到她手執線裝本仁壽版《二十
五史》,覺得古籍紅顏,正好輝映。我至今還保有她送我的世界唯一一張她小女
孩時的照片,神韻飄逸,有著混血兒的美麗。

  我雖然也勾引過別的女生,但靈則靈矣,乏肉可陳,那個時代女生少,思
想也不幵放,我這种不去教堂、不會跳舞的死硬派,其實要找個理想的女朋友并
非易事。“紅顏知己”上的苦惱,使我大學念得很不快。我畢業后,1960 年 2 月
12 日,在部隊里收到蕭啟慶的信,有這樣一段:“日前与姚老談,他認為在我
們班上,在各方面,您都是最成熟的一人。又說您不輕易寫東西,而寫出來的東
西一定‘很像樣’。我很贊同他的看法。”我想,姚從吾老師和我同班好友蕭啟慶的
看法,正好可做為我歷史系四年的總評价,我的确是一個“在各方面”夠得上“最
”字的大學生,雖然大學生這一階段,我過得相當吃力。原因是世俗的我
“ ”和“理
想的我”的沖突:在內心深處,我高蹈自負,以超人自勉自許﹔但現實上,我沒
有足夠的力量完全擺脫或操之在我,因此,年复一年陷在沖突局面里。總結是:
在歷史系四年,其實是我一生中最不滿意的階段,我缺乏令我折服的友情、缺乏
穩定的愛情、缺乏經濟能力,那是我一生中精神上最不從心所欲的階段,比中學
時期,尤有過之。我一生如果時光倒流,重過一次,我宁愿少活十年,也不要重
過中學生、大學生那段日子。──成長的歲月其實是痛苦的。依靠別人的,那是“世
俗的我”的沼澤,絕非“理想的我”的處遇。大學時代的結束,表示自己能夠慢慢
走向獨立、走向茁壯、走向真正的獨行其道。對“理想的我”說來,這才是真正的起
步、真正的幵始。

  我在 1959 年 6 月 18 日畢業,8 月 2 日南下台中,這天上火車時,到台北


車站來送行的有周弘、景新漢、馬宏祥、白紹康、華昌平、李華竣陳又亮、陳鼓應、祝
庭生、張克斌、袁祝泰、朱廣誠、黃錫昌、施啟揚、佟耀勛、闕至正、孫英善、林淑美、
楊祖燕、楊世彭、袁天中、蕭啟慶、王尚義、陳良渠、王曾才、李耀祖等二十六人。我
在台北的五年大學風光,就此告一段落。交游之廣,由此送行名單中可見一斑。
這一現象,顯示了我雖然一身傲骨、自命不凡,但在待人接物上,卻從無滿臉驕
气,我不但休休有容,并且樂于与人為善。以我對理學院物理系的好朋友孟大中
為例,就見一斑:孟大中的父母早在印度离婚,离婚后他和弟弟都隨父親到台
灣讀書,母親仍在印度。有一次聊天,我忽然想起,如果离婚時,离婚証書上兄
弟跟了母親,那么兄弟兩人即可視同僑生,不必當國民党的鬼兵了。孟大中聽了,
為之心動,希望我幫他假造一張离婚証書。我說可以,可是其中法律問題得找施
啟揚。于是到法學院找到施啟揚,告以原委,遂由施啟揚起草,捏造了一封符合
當年印度离婚情況的“离書”,其中每一細節,包括幣值換算,都做得天衣無縫。
造好后,由我親自刻印二枚,做為証人。一人名“彭立云”,一名為“孔昭慶”,用
印后,全紙用茶水泡過,再予晒干,于是大功告成。為求妥善,我建議孟大中去
找台大訓導長查良釗,查良釗當年也在印度,与孟大中的父親為舊識,可做人
証。查良釗在西南聯大時外號“查婆婆”,樂于助人,又為人糊涂,如告之以离婚
時兄弟跟了母親,他必然會跟著說模糊記得,如此在“离書”以外,可多一人証。
于是一切依計行事,孟大中果然不必當兵,遠走高飛矣!我的足智多謀,樂于
助人,由此可見。台中一中老同學劉家順,保送入台大,他印名片,頭銜是“台
灣大學政治系保送學生”,洋洋自得。此公畢業后离台,在松山机場,飛机起飛
了,還被警備總部下令飛回,把他逮捕。孟大中离台時,我到松山机場送行,我
說:“這回你遠走高飛,可自由了。”他說:“想想劉家順吧!要真的飛走了才算!

  在台大時期,除了結識同學外,前輩人物結識了胡适。我跟胡适的關系与胡
适的學生──我爸爸完全無關。我在北京小學就知道胡适的大名,在初中時,從
陳正澄那兒借到《胡适文遜,從此才深受他的影響。1952 年 10 月 1 日,我在台
中車站遞了一封兩千字的長信給他,那時我才十七歲。1954 年,陳世熙在台大
辦《這一代》雜志,拉我寫稿,我就寫了《從讀〈胡适文存〉說起》。文章寫好,他們
顧忌,沒有用,就還給了我。過了兩年,陸嘯釗辦《大學》雜志,他不在乎,遂拉
去刊登。刊登后近一年,有一天“羅”忽然提議說:“何不寄給《自由中國》?他們
一定登!”于是我刪了一部分,她代為抄好,遂改登《自由中國》。這是我在《自由
中國》上發表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文字。刊出的時間是 1957 年 3 月 1 日。此外
我在《中央日報》也發表過一些有關胡适的文章。在《自由中國》發表文章后一年一
個月,胡适從美國回來,約我到台大校長錢思亮的家里,跟我說:“呵!李先生!
連我自己都忘記了。丟光了的著作,你居然都能找得到!你簡直比我胡适之還了
解胡适之!”他并且透露:“雷震特別寫信給我,推荐你這篇文章。”雷震那時辦
《自由中國》雜志,嚴批台灣當局聲動中外,能夠在那個雜志上用真名發表文章,
我深感光榮(施啟揚也寫過一篇,但不敢用真名發表)。

  雷震雖然辦《自由中國》,但是這雜志真正的靈魂人物是殷海光。殷海光是台
大哲學系教授,我的文章發表后,張灝跑來找我說:“殷海光看了你的文章,想
見見你。”張灝在歷史系比我高兩班,我認為他才气很弱,他是殷海光吸收及門
第子的前期人物,同殷海光關系不錯,但他除了翻譯外。寫不出任何東西登《自
由中國》,始終是個喜 K 洋書的蛋頭而已。殷海光責備胡适喜歡以人情的原因揄
揚別人的學問。說得很對,但他自己,卻也犯這种毛玻殷海光吸收門弟子,當時
都是張灝型的,整天衹會看洋書、談方法學,但他們的知識基礎太窄。貨太少,
所以充其量衹會搭鋼筋,沒有水泥。殷海光自己也水泥不多,但他在大陸見多識
廣、文筆又好,所以能彌補不少“水泥缺貨”,他的及門弟子卻比他差得太遠、太
遠。這种情形殷海光自己是心里有數的,但他的及門弟子心里無數,所以他們在
台大,頗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以优异學生自居。我在台大,乍看起來,不是
用功的學生,因為很多大學生念的書,我早在小學中學時候就念過了。在知識上,
我是早慧的、早熟的。到台大后,我穿著長袍,整天搞“大學生同居”,形式上,
我是有點“安事詩書”“束書不觀”的。我不上課,不抄筆記,也不買老師的賬,尤
其是我看不起的老師。我在台大既如此特立獨行,自然被側目而視,衹會皮相之
見的人,當然衹會從皮相看我這個“長袍怪”,而不知道我有“一飛沖天”的真本
領。所以在台大的我,衹是“不露文章世已惊”的我,衹是部分的我。但這种真相,

衹有我知道。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 ”,在台大池中,我被看作一條怪泥鰍,
一條大泥鰍,畢業兩年后,我退伍回來,我就証明給每一個人看:你們全錯了,
我是一條蛟龍!埃及在納塞當政的時候,人人都把他的副總統薩達特看做一個
喜歡穿好衣服住好房子的凡人﹔納塞死后,美國特使李查遜吊喪,祕密向尼克
松報告說,薩達特當權不會超過四到六個星期,結果卻証明大家對薩達特都看
走了眼。我一生中,被人看走了眼的次數也不在少,我總是用事實証明給每一個
人看:你們全錯了,我是一條蛟龍!所謂蛟龍,是一种能發洪水的龍,中國傳
統把革命性的异端看成洪水猛獸,我實在是這种洪水猛獸。限于政治環境,我清
楚知道我做洪水猛獸的限度和下場,可是我仍舊朝前做去,這种使命感和悲劇
感,對我而言,一點也不短,因為我早在小學時代中學時代就形成了。先一代的
蛟龍人物,陷在這個島上的,我看來看去,衹有兩個人夠格:一個是胡适,一
個就是殷海光。我大學時代,胡适已經老憊,蛟龍气質,已經像丁尼生筆下的荷
馬史詩英雄,無复五四時代的風光﹔殷海光則如日中天,《自由中國》是 1949
年冬天創刊的,到 1960 年冬天停刊,前后十一年,殷海光在這十一年間,真
是蛟龍得水﹔而這十一年,又正是我的中學時代大學時代,我進台大的時候,
正是殷海光最紅的時候,也正是《自由中國》最紅的時候,他的蛟龍气質,自然
使我佩服,他托張灝約我去看他,我自然很愿意。

  約會訂在下午,在殷海光家里,我如約前往。幵門的是殷海光,他給我的印
象可真糟:又瘦又小的身材、又蹭又蹬的跛腳、粗糙的雙手、雜灰的頭發、風霜的
臉、兩衹對稱不佳的小眼睛,從三角眼皮下不友善地瞪著你。他的頭与四肢,聯
合得很生硬,他緊閉嘴唇,作顧盼自雄狀。真是作狀,因為他的造型,實在极少
雄的條件,但他硬要誠于中形于外,結果好像他外在的瘦小,快被他內在的偉
大繃裂了似的,看起來真教我難受。“他為什么這么做作?這么緊張?羅素的信
徒不該這樣啊!”我心里這樣想。他完全不像思想家、
“ 不像哲學家、不像大學教授,
他倒像是北門郵局門口賣春宮畫的,當然賣春宮畫的不會顧盼自雄。”我這樣想,
的确心里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是我怎么也忍不住不這樣想,我真的從心里對他
抱歉。更糟的是,從他背后又鑽出一條毛茸茸的東西──條大狼犬。這條狼犬,殷
海光命名為“領袖”,是把納粹党對希特勒的尊稱的走狗化。“領袖”究竟是“領袖
”,威武無比,跟殷海光比起來,愈發顯出殷海光的猥瑣。他真不該養這條不民

主的東西。”我想。

  我不知道殷海光對我第一印象是怎樣的,大概也不會好,我想我對他一定
還以顏色了,因為兩人談得极不投机。我逼問他一個問題:“罵國民党是對的,
國民党真的該罵。我要請問的是:你過去為國民党主持過宣傳,你是國民党員,
你怎么解釋這一點?”殷海光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愣了,他很不高興,顯然不
愿面對這個問題,他很窘,好像怪我知道得未免太多,他拖了很久才說:“我已
經忘了我做過國民党了!我對這种歷史的問題沒有興趣。”聽了他的答复,我很
難過,我覺得殷海光在這一答案上不夠誠實。我說:“我是學歷史的人,我對這
种問題有興趣。”我表示:國民党自從在大陸失敗逃到台灣后,他們檢討失敗的
原因,可分兩派:一派認為專制得不夠,今后要多專制才行﹔一派認為自由民
主得不夠,今后要拋棄老套,要做深刻的進步的反省才行。做這种反省的人數极
少,但最成功的就是殷海光。因為這种反省的成功,有兩個條件:第一要有知識,
第二要無政治野心。有知識,才知道大江東流擋不住,非得自由民主不可﹔無政
治野心,才能維護理想主義的標准,不把自由民主當做爭取政治地位的手段,
而當做一种目的。我認為殷海光最有這兩個條件,所以反省得最成功,在《自由
中國》的表現上最出色。但這种成功,在國民党眼中,卻認為是他們的失敗,他
們的集團里出了叛徒,并且是有頭有臉有力量的叛徒。他們在痛心之余,會抬出
忠党問題來使大家難看,所以我認為:“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戰”的勇者,
應該把他跟國民党的臍帶關系交代清楚、公幵交代清楚,不要閃躲這個問題。這
种勇者大可公幵脫党。公幵宣布脫党的光明正大理由、公幵表示他要為公誼拋棄
私誼,為“國是”揭發党非。他不該在党籍上采取不了了之的態度。曖昧的態度、隨
便脫离了的態度,或是↓腆的態度。所以,我認為這是個有意義的歷史問題,應
該使人有興趣的。

  我同殷海光的第一次談話,就在并不投机的情形下做一結束。我對他印象奇
劣,雖然我喜歡他那光芒四射的文章,可是對他這個人,我卻十分倒胃,倒胃
得甚至不想選他的課。所以,大二的邏輯我沒有眩此后我都和他并無來往,我在
1958 年 6 月 15 日日記里寫道:“‘國’實無人,如胡适之老是賣老貨,殷海光
也老是那一套,即可受歡迎,但他們又何其狹窄。”在第二年 1 月 6 日寫道:“
夜讀邏輯,決定好好學到殷海光,從馬戈言,此不難也。像‘吸收’胡适一樣,他
沒有多少好‘吸收’的。”這些日記,都表示了我有限度地佩服殷海光,但同他并
無來往。我的邏輯,直拖到大四時才修,修的還是台灣笨蛋教授曾天從幵的課。
但考試那天,卻碰到殷海光監考,他在旁邊看我寫考卷,說了一句:“你的考卷
洋洋灑灑。”此外,我衹記得一次在馬路上碰到他,我向他請教一個方法學上的
名詞。除此之外,見面時我也學他樣,故意冷峻,好像兩人不認識似的。古話說:
“惡聲至,必反之。”殷海光不通人情,真該給他還以顏色。這就是我當時對他的
態度。在我快畢業時候,殷海光及門弟子林毓生(在歷史系比我高一班)在鳳山
預官七期的刊物上,用科學方法,分析了蔣介石的“偉大”,他不但馬屁拍得十
分肉麻,還即時加入了國民党。他的同班馬宏祥找到這篇文章,和我一起告訴殷
海光。殷海光大為痛苦,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傳授的科學方法,竟被林毓生
這樣運用了!

  胡适和殷海光是我大學時代最佩服的兩位前輩,其他不論師友,与我固有
交情,但談佩服則吾豈敢。由此可見,我這個大學生是如何挑剔。如何眼高于頂
了。

6 軍隊(1959─1961 二十四到二十六歲)
  1959 年 9 月 7 日起,我幵始受第八期預備軍官訓練,后來在野戰部隊中
擔任陸軍排長,做到 1961 年 2 月 6 日退伍。這段軍人生涯,是我人生中的重大
轉折。

  9 月 7 日早上八點半,我搭公路局汽車南下,在台中的好友張世民、張光錦、
姚嶂、李述古、韓昭先、張仁龍送行,張光錦還特別送我一支圓珠筆,我用那支圓
珠筆做起點,在艱難之中,辛苦留下了一天都不缺的日記,一共一年半之久,
這是我一生中最長最完整的一段日記。

  我編在鳳山陸軍步兵學校第三總隊第二大隊第九中隊第五號。在頭發剃光。
穿上軍裝以后,就面臨了所有入伍訓練的折騰与折磨。首先是整理內務,把棉被
疊成豆腐塊,有人為了清早起來,沒辦法把棉被快速折出棱角,宁愿不蓋棉被,
凍著睡﹔有人洗澡時不愿露小雞,竟不脫內褲穿著洗,怪態百出。

  同學中很多是國民党,可是無法辨別誰是誰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几宣
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報出學號,帶隊而出。我為人警覺,他們一走,我鐵
口斷定這些人都是党員,后來証之果然。

  隊中第四號是台大中文系的孫玉華,他是隊中國民党的大員,离我最近,
負責暗中打我的小報告,我以玩世之態對之。有一次寫詩給他,內容是:“見了
二娘呼嬸嬸,見了悟空喊大爺,退役以后餓不死,衡陽街口擦皮鞋。”退伍時得
知,他在小報告上,并沒寫我的壞話,也沒寫別的同學壞活,這种東北人孫玉
華的忠厚,是南方人國民党所不及的。

  入伍訓練的活動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講演比賽等等。講演比賽,當
然我講得最好,但是內容思想有問題一籮筐,當然沒上名。陳漢卿說同學們要給
我第一名,可是指導員于建業卻揚言要禁我的足。鄭清茂告訴我,隊長劉勤跟他
們党員說:“李敖當然說得對呀,可是這是軍隊呀!”

  雖在軍隊,我仍展示出我又守原則、又粗獷、又狡猾的一面,我曾聲言:大
丈夫要能軟能硬、軟中帶硬、軟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細,方能在軍中混。

  在半年受訓期間,國民党千方百計,拉同學入党,最后,使出撒手↓,說
不入党的會被分發到金門前線,而那時的金門是八二二炮戰的极危險地帶。在這
种撒手↓的威脅利誘下,僅有的少數非党員同學,也大都入党了,可是我不為
所動。指導員對我說:“李敖你不怕去金門?”我說:“我不怕。他說:
” “你很优秀,
我們國民党沒拉到你,很可惜。”我說:“你們拉到一個貪生怕死、為了怕去金門
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他說:“你不入党,你在台灣活下去,會永遠不
方便。”我說:“我准備死在金門,沒什么不方便了。”他聽了,搖頭而去。好玩的
是,最后我竟沒有給分發到金門,反倒是一些臨時搭入党巴士的同學給分發到
金門。他們得知后,气得跑去質問指導員,指導員說:“前線需要忠貞的人,把
李敖送到前線,他會影響民心士气,所以還是你們去好一點。”气得有人把党証
都給撕了。我一生以我不是國民党為榮,我對為了不做國民党而付的一切代价,
從不逃避。這個例子,就是最惊心動魄的,也是最有趣的。

  1960 年 3 月 3 日,我從步校出發下部隊。上車前指導員把一牛皮紙袋交給
帶隊同學,其中是我們思想考核資料,要這位同學轉往新單位。在路上,我們很
技巧地偷拆了這口袋,在我的資料卡片上,赫然有十字評語:“思想游移,媚外
思想甚重。”──指導員跟我周旋半年,最后以此十字為謚,政工人員之可怕,由
此可見!而我在半路后,得窺他們如何害人,想來也不無奇趣也!

  下部隊時,就看出人情關系來。同學中有背景的,就留在第二軍團,或留在
師部、或留在團部。……可是沒背景的如李敖者流,就下放到連部做排長。──大
家同車南下,可是先下車者,就看出來頭來了。

  我下部隊,一直派在十六師四十九團。一到即派往四二炮連做副排長。不久
又自四二炮連調到團部連做搜索排排長。去“搜索集訓隊”報到。有個老兵叫曹梓
華,永遠是笑嘻嘻的。他告訴我一個故事:“我們有一次被共軍俘虜,女干部熱
烈招待,勸我們留下來一起打國民党,我們不肯。她們就放我們回來,臨走讓我
們大吃大喝,還送路費。最后說:‘你們回去后,國民党還是會把你們抓來當兵
的。下次在戰場上見到我們,在瞄准時候,請瞄高一點。’”──共產党化敵為友,
高明細膩有如此者!

  我后來又調到第四連做兵器排排長。我曾戲描連中“官長部”如下:一、連長
──想做生意。二、副連長──想升官。三、指導員
──想結婚。四、干事──想洗鴛鴦澡。
五、第一排排長──想說相聲。六、第二排排長──想打炮(搞妓女)。七、第三排排
長──想子彈房小老太婆。八、兵器排排長──想退伍。九、行政官──想八仙山盜林。
“官長部”以外,“士兵部”更是形形色色。年輕的阿兵哥多來自農村,有的奇笨無
比。射擊瞄准,竟不會睜一衹眼閉一衹眼,而是要睜兩眼全睜、要閉兩眼全閉。气
得老兵班長衹好找來一塊膠布,把這种阿兵哥一衹眼貼住,才能放槍。有一次教
放槍,教了半天也教不會,老兵班長气得大罵:“你到底懂不懂?”阿兵哥說:“
懂。”老兵班長說:“懂你媽媽偷和尚!”還有的阿兵哥,一踢正步就緊張,踢時
左手与左腳同出,右手与右腳同出,笑死人了。阿兵哥的程度如此,阿兵哥的岳
父大人也不后人。有阿兵哥叫林成,他的岳父寫信來,信封上寫“林成愚婿安啟”。
至于老兵班長更妙,我排中有阿兵哥叫張中尾,讀《青春花朵》一類書,老兵班
長鄭金海不准他讀。原因是書中有“月經”二字。鄭金海性好訓話,部隊解散后,
他的班卻常常不解散,他要過訓話癮后才解散。另有老兵說:“耶穌是瑪利亞人。
”老兵如此,老軍官亦不后人。我聽到軍官們聊天,其中有“‘李’振宁”。“‘楊’政道
”,“諾貝爾獎‘學’金”等說法,程度如何,由此可知。

  當時軍中硬性規定:自大陸隨軍來台的戰士即所謂老兵,不准退伍,也形
同不准結婚,整個連中,衹有一個人有錢討老婆,就是伙夫班長。因為伙房油水
最多,可以揩油致“富”也。有的老兵拼命想成家,蓄意“買”個殘障女人、高年寡
婦或山地姑娘。有人真的“買”到了,那是靠他們多年累積的儲蓄和不可思議的財
源。有一次一位老兵攤出他的儲蓄──一捆捆鈔票──在數,數完一捆,朝床上一
丟,說:“這捆可買條大腿!”又數一捆,又一丟,說:“這捆可買衹胳臂!”有
朝一日,整個的老婆,就在這樣分解結合中湊成了。在他數錢的時候,面露得意
之色﹔在旁圍觀的老兵們,面露羡慕之色,那种對比的神情,令人心寒。但單從
那一畫面上看,卻是喜劇鏡頭。

  一年半的軍中生涯,我見過不少另一階層的人物,其中最令我難忘的,是
一個极有代表性的老兵──張永亭。張永亭當年并不老,比起連中的充員阿兵哥
來,他是老士官、老戰士,夠得上老﹔但比起更老的四十歲的士官來,他還算年
輕的。他是河北人,從小流亡,飽嘗憂患,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几歲,衹覺得大
概三十五六。他沒念過書,衹勉強寫出自己的名字及日用的几個字,也不會算術,
他不知道六八四十八,雖然知識程度很低,人倒也有北方漢子的精明。

  張永亭個子不高,但橫著長,很魁梧厚實、孔武有力,會摔跤,全連沒有他
的對手。一摔跤,你就發現他衹有二十多歲﹔但一看他的臉,你就肯定他有五六
十歲。他的臉,皺紋又多又雜亂,可謂滿面風霜,但是黝黑得毫不勻稱,深一塊
淺一塊,非常難看。我問他為什么這么難看,他說本來好看,有一次連中槍斃一
個可疑的老百姓,那老百姓怪怪的,很邪門兒,五花大綁后,老是回頭看他這
劊子手。他很忌諱,就對那人說,你他媽的不要回頭看我,等會兒一槍包你痛快
見閻王,不為難你,讓你死得痛快,別再回頭了。可是一槍把那人撂倒后,那人
臨咽气前,還是回頭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他渾身發麻,從此臉上的顏色就變
得大花臉似的。

  我下部隊,當的是排長,并且是“前瞻師”中兵器排排長。前瞻師
“ ”是火力強
大的新編制的師,兵器排中就有強大火力,机槍以外,有七五炮、有六零炮。排
長以下,有排副一名,下率七五炮組長,六零炮組長,及各班班長与士兵,成
員极為复雜。例如排長是預備軍官大學生,排副到班長都是老兵,多是三十幵外
的老士官,阿兵哥中也有老士官,有韓國回來的“反共義士”,有就地補充的台
灣兵--充員。与我平行的,又有常備軍官,分任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排長,有
干事(政工)﹔在我上面的有連長、副連長、指導員(政工)。這些人馬中,除了
充員和我可在服役期滿允許退伍外,其他都是不准退伍的,都要強迫當軍人,
強迫他們為台灣的安全和反攻大陸的口號,沒有止境的貢獻青春、犧牲自己。正
因為身分懸殊,怀抱各异,再加上我不是國民党員,所以夾在其中,非常難以
自處。幸虧我豪邁而圓滑。所以上上下下,日夜相對,尚能處得來,甚至可說處
得不錯。像張永亭因是河北人,我在河北住了十年,与他較親,所以他与我最熟,
熟到可以佯罵他、揍他一拳的程度,但我對別人卻很客气。

  張永亭是一個“兵油子”。部隊中有“兵油子”被送到“頑固隊”管訓者,但張
永亭絕對不會,他雖然“油”,卻屬“良性”。他的“油”,衹限于“拖死狗”的層次,
緩慢、邋遢、懶惰、嗜賭、借錢不還、出操時偷溜回營房睡覺,等等等等。他并不發
生嚴重的抗命行為,也不欺負充員。他做七五炮組長,卻頗有獨來獨往的味道,
大而化之,一切由班長和阿兵哥去搞,他有點無為而治,--像我一樣。由于他
不大管事,又呈“拖死狗”的局面,所以人人都不怕他,并且還沒大沒小地幵他
玩笑。大家最吃不消的,是他的一雙大腳,奇臭無比,老兵們都說生物中,死人
最臭,而張永亭的大腳,就是死人的腳。因為他是一組之長,所以睡在門邊第一
張床,這下子可好了,清風自門而來,臭气由門而起,而他又貪睡,睡必脫鞋,
鞋一脫下,与腳對臭,全連都當其沖。好在終日奔波,大家的腳也未嘗不臭,無
從計較,衹是張永亭的,以一當十而已。

  張永亭不但摔跤第一,腳臭第一,槍法也是第一。他的槍法,全連無出其右,
但在射擊訓練時,卻每每相左──他并不好好放槍。他懶洋洋的,拿起机槍,在
一尺距离內,朝土堆集中射擊,然后挖幵土堆,清出彈頭,包在一起,到外面
當廢鐵賣。──你“政府”抓老子來當兵,給老子這么可怜的軍餉,卻舍得花大錢
去造槍炮子彈,老子就給你浪費一下,變成廢鐵吧!這就是他的心理。這种靠賣
廢鐵賺外快的,也不止軍人,射擊訓練時,前面靶場遠處,就有不少窮苦的老
百姓等在那邊,炮聲一停、槍聲一歇,他們就蜂擁而上,去挖彈頭,因而誤炸誤
傷之事,時有所聞。尤其許多窮苦的小孩子,因無知敲廢彈而發生的慘劇,更复
不少。

  張永亭是老兵,閱戰已多,自然受過傷。但有趣的是,他的傷,都在背上,
后腿上,全身正面卻沒有。原來他逢戰必逃、走為上計,所以雖有受傷的光榮,
無奈全在背后,因此我常常笑他。有一次他連贏三次摔跤,我以他為本排增光,
買雙喜煙重重賞他。他那天真幵心,當眾大談從軍史,最后向阿兵哥們指著我說:
“頭一次上戰場沒有不害怕的,我們的排長,你們平時看他張牙舞爪不可一世,
可是他若上戰場,前面砰啪槍一響,他后面噗哧屎就來了!”由于他說話滑稽,
表情生動,大家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般說來,預備軍官在部隊,學問有余、經驗不足,我給它的素描是:“白
白的、傻傻的,一副近視眼鏡,經常總是遮在低戴的帽沿底下,背有點兒駝,走
起路來大搖大擺,談吐之間總是脫不掉他在大學時代的那种書袋气,站在隊伍
前面,慌手慌腳,喊口令像踩了雞脖子,一點沒有叱↓風云的味兒。”正因為預
備軍官給人的印象如此,所以老士官未嘗不作弄這种上級,甚至在崇拜、嫉妒与
欲羡中,有自卑的反射。當然有的他們會看走眼。潘毓剛非國民党,被分發到金
門當排長,老兵們說預備軍官沒种,一天共產党炮彈打來,潘毓剛突然召集大
家,到碉堡外面訓話,這時外面炮彈齊飛,大家嚇壞了,可是潘排長卻若無其
事。此后人人說我們排長真勇敢,人人都服了。我在部隊,也屬潘毓剛此類,頗
有悍气。那時我受海明威影響頗深,向往那种文人的武人式勇敢,逢難不避、有
苦先嘗,對一己的陽剛之气,頗為自雄。有跳降訓練、突擊訓練机會,無不自動
請求參加。可是營長一律不准。理由是:“我們老軍官出事死了,死就死了﹔你們

預備軍官出了事,對上面、對外面不好交代。就這樣的,我失去了一些耀武揚威
的机會。不過有一次,我的勇敢卻給我鬧出十六師建軍以來最大的笑話。甚至說
是“中國”陸軍史、世界陸軍史中最大的笑話,也不為過。笑話是這樣的:1960
年 7 月 23 日,舉行“連測驗”,清早四點,在黑暗与冷風中,我与連長坐吉普
繞過台南縣新化,在新化鎮南邊五甲勢地方的甘蔗林中接受命令,并勘察地形。
到了九點三十分,攻擊發起,我勇敢過度、性急如火,一聽前面槍聲,又阻于眼
前小山,看不清情況,就下令全排,跟我向左沿小路繞到山前,我率七五炮組
帶路,六零炮組尾隨,仍不顧槍聲,朝前攻去。頓時前后槍聲大作。張永亭立刻
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賴來,不干了,他大叫前后山上正在相對射擊,我們夾
在中間。這仗怎么打法?這時裁判赶來,指責我,說你這排長怎么這么性急,你
們連的第一二三排都遠在后面,你這兵器排怎么跑到前面來了?我抬頭向右細
看,果然山上是我方部隊。按兵力配備,兵器排是炮排,理應殿后支援,如今這
么快就跑到前面來了,如此變換陣地,也變換得大神速了,這次洋相可出得太
大了。從此每逢玩笑,排長們就笑我“七五炮打沖鋒”,雖勇气過人,但所用武器,
并非沖鋒所用。──沖鋒都是用步槍上刺刀的,怎可用起好几個人才抬得動的七
五炮來?這一餿事,我終身難忘。因我影響了“連測驗”成績,對連長俞克勤,我
至今愧疚。而張永亭臨陣一屁股坐在地上罷戰之態,我每一想起,就會失笑。張
永亭的傷都在背上。后腿上,正符合中文中“敗北”的正解。“北”者即古之“背”字
人在逃走時衹見到背部,故“敗北”即是“敗背”,今閩南語中尚有“敗背”之詞,
就是它的古義与原義。而“北”字另有兩人以背相對之形,在篆字中尤其明顯,明
寓兩人乖違之意。張永亭畢竟很优待我這排長,在“七五炮打沖鋒”之時,他沒“
敗背”,衹是“敗北”﹔沒有逃亡,衹是坐下向排長乖違一番,對比之下,我真自
我陶醉呢!另一方面,多年后我看《巴頓將軍》電影,看到巴頓將軍用手槍打飛
机、以司令官指揮交通的那种荒腔走板的气勢与奇趣,我對我當年的荒腔走板,
才稍有自解与自嘲。我想巴頓殺得性起,用“七五炮打沖鋒”的戲劇性動作,也許
大有可采吧?
  有一次大家聊天,談到“反攻大陸”。張永亭半幵玩笑說:“反攻大陸后第一
件事,就是回到老家,掘掉自己的祖墳。──祖墳風水不好,害得我一輩子倒了

大霉。我反問了一句: “如果回不去呢?”他說:“回不去嗎?那我退伍后,老得
不能動了以后,我就脫掉褲子,跳河自殺。──自殺前我會向我媽說:‘媽,我光
著屁股來,現在光著屁股回去了!↓蔽姨↓蘇↓埃↓肫稹毒稍肌↓疾↓恰貳拔頁
嗌沓↓諛柑↓↓脖爻嗌砉榛亍敝↓錚↓罡姓龐勞↓勻松↓刮蛑↓睿↓撓泄湃↓?

  我退伍前不久,在去高雄的車上,碰到張永亭和他的女朋友,嚇了我一跳!
那女人長得黑胖結實、粗眉大眼,還有胡子,比魁梧厚實的張永亭至少還重一倍
以上,煞是嚇人,天下竟有如此女人也!第二天我跟張永亭說:“你好容易贏了
几個錢,為什么不逛逛窯子?何必還跟有夫之婦亂扯,又多花錢,又划不來。”
他答道:“我沒錢時,她跟我來,不要錢﹔現在有錢了,就不理人家,怎么好意
思?”──這就是張永亭的男女倫理,也是他的淳厚處。

  由于我和他較親,他与我最熟,所以我日記中,就留下了這些記錄:1960
年 8 月 14 日:“張永亭夜來央我幫其贖手表(求我向行政官說項,准其借錢),
并說此后一定不賠了。我說:‘羊忘不了吃草,狗改不了吃屎。’你能不賭么?他
媽的不要再羅唆,這個忙不幫,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盃老
酒,在河邊打自己几個嘴巴子,死了這顆心吧!(后來他走了,還連說明天再
找我來贖表。阿周等怪我送他錢,我以其可怜,終不忍也。)”8 月 15 日:“晚飯
后永亭笑嘻嘻來,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表贏回來了,這小子真
爛污!”8 月 16 日:“張永亭他媽的手表又輸掉了。”

  我在部隊,對張永亭不但熟得可以佯罵之,并可逼他為我做事。張永亭有次
向我抱怨說:“我當兵這么久,沒給人擦過槍,現在給你擦了好几次槍了。可是

抱怨是說著玩的,他還得照擦不誤。

  最難忘的是在連中第一次長行軍,兩天走九十二里,從高雄縣的仁武,直
走到台南縣的荔拔林。第一天由五點二十分走起,走到午間,大家都走累了,我
這書生,比起他們來,當然更累。突然張永亭走過來,端著由民家討來的一盆熱
洗腳水,要我洗腳,老兵徐菊生(后來在金門被跳雷炸死)在水中放了些鹽,
兩人的行為,使我深為感動。那時我剛派到連上不過十三天,就能帶兵帶得如此
成功,連長都看得贊美不置。還有一次在雨中演習,我在狹路上吃飯,頭上是雨,
飯盒蓋住一半,邊吃邊流入雨水。飯后躲到三角茅棚,脫衣扭干,兩手白皺像死
人的。這時張永亭出現了,原來他竟偷偷違反軍令,冒雨溜回營房,自動替我取
干內衣來換。──一個自己背心經常穿一周而不換洗的家伙,居然對北方老鄉的
排長如此細心照料,張永亭的异行,由此可見一斑。
  1961 年 2 月 6 日我在澎湖退伍。頭天晚上,大家為我做惜別之宴,排副亮
出兄弟們合資送我的鋼筆。散席后張永亭等惜我之去,難過溢于言表,我与他們
談到夜深。第二天清早,官兵集体送我上車,張永亭隨車送我到碼頭。我得知張
永亭昨晚衹有十元了,為了要送我,特地去賭,可是一下子就輸了五塊,再也
不敢繼續賭了,乃最后賞了他十元。同時退伍的施珂(河北人)也送了他十元。
頭天晚上台灣阿兵哥周忠明送我“川資”,我謝絕了,所以十元送張永亭后,余
款僅夠回家的火車票了。

  一年半前,帶著失望的心情我走出大學,進入軍隊﹔一年半后,帶著解脫
的心情我退伍歸來,重返文明。回首前塵,深感軍隊生活更凝固了我的思想与悍
气,因為不是國民党党員,我在野戰部隊中吃過一般預備軍官不大容易吃到的
苦,可是我很堅強。一年半從戎投筆的生涯在我的生命里摻進新的酵素,它使我
在突然間遠离了學院、遠离了書卷。遠离了跟民間脫節的一群。在軍隊生活里,我
接触到中國民間質樸純真的一面,而這些質樸与純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學府”
里,早已是教科書上的名詞。這段經驗使我愈來愈感到大學教育的失敗,在退伍
歸來,我寫著:“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凍机,接近它的時間愈久,人就變得愈冷淡。
大多的理智恰像泰戈爾形容的無柄刀子,也許很實際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
”雖然如此,我還是得回來,待從頭收拾“冷凍机”,不退卻。

7 山居(1961─1962 二十六到二十七歲)

  在快退伍時候,我不得不留意退伍后何去何從,我本想去母校台中一中謀
一教職,但因人際關系不夠,連中學老師都做不成。正在發愁之際,1960 年
12 月 11 日,我收到蕭啟慶的信,說:“姚老昨和我談挽您出任他助理的事,
他要我告訴您,正式的名義是‘國家講座研究助理’。每月可支一千元,外無配給,

他想借重您,不知您是否愿意。我回信說: “前几天曾返中謀教席,鎩羽而歸,
若走投無路,衹好就‘助理’之職,此時并非不欲為,蓋我恐辜負老頭兒一片好
心,我擔心我的耐心与能力是否可与之共事?是否可有助于他?否則拿干薪太
不好意思。”雖然我有此顧忌,最后還是“欣然同意”了,因為不同意,退伍后就
沒飯吃了。

  1961 年 2 月 6 日早上,我結束軍隊生涯,自澎湖搭軍艦回高雄,旋即抵
台中。15 日北上,暫住溫州街七十三號台大第一宿舍第四室,決心要找一間小
房,做為一個人能夠清靜的所在。這么多年來,我從沒机會一個人有一間房,此
番北上,一定要達成這一心愿。兩天后,我租到新生南路三段六十巷一號的陋巷
小屋,衹四個榻榻米大,矮得雙手不能向上舉,我訂名為“四席小屋”。隔壁住著
李善培,我們合買了一台收音机,又弄來唱机,把木板隔間挖一個洞。置收音机
与唱机于洞口,兩人誰都可以使用它。四席小屋 “ ”衹是陋巷中的一間,陋巷左右
門對門共有小屋十多間,活像“軍中樂園”。進入巷口第一間是一個一百零一公斤
的胖僑生租的,他房里有一台小電扇,我最羡慕,因為我買不起。住進“四席小
屋”對我是大日子,這天是 1961 年 2 月 17 日。小屋月租二百二十元,是李士
振借給我的。第二天,我即有日記如下:

    入夜在小屋中邊整理邊讀寫,伏大桌上,點一百支燈。聽外面小雨聲,

  想到多年奔波,今夜起聊得小休,興奮得連撒三尿。

  “四席小屋”幵門就是陋巷,出巷即是台大。台大那時正是春暖花幵的季節,
我走回來,大有物是人非之感。過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飛遠揚。晚上從姚
從吾老師的研究室走出來,整個的文學院大樓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
負,忍不住要嘆一口气。有時候,陳寶琛那兩句詩就從我嘴邊冒出來,正是:

    委蛻大難求凈土,

    傷心最是近高樓!

  那時助理薪水遲遲沒能發下,我北上時候,媽媽送我二百元、三妹送我一張
火車票,此外全靠借錢維生,窘迫不堪。那時施珂在成功中學教語文,他說語文
老師們懶得改作文簿,愿以一本一元的代价,由外面承包,如愿意,他可搭線,
我當然愿意。在日記里,我有這樣一段:

    珂送來作文本,張淑婉先生的一班,五十本,花了一口气就在一小時

  內改了二十本,賺了二十元。

    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一個小混球(初三甲邱廷光)寫道:“有

  些人的理想很大,但是不能去實行,也就和沒有理想一樣。我的理想并不

  大,就是能夠把“中國”复興起來。……”我在上面批道:“此理想也不

  小”善培見而大笑。

  有一天,衹有一張吃一頓的飯票了,我拿在手里,送給李善培,我假裝說
我吃過了,害得自己餓了一頓。人窮到這种程度,衹好赶寫文章發表,靠稿費救
急。于是,從三月到四月,我寫出《充員官》、
《獨身者的獨白》、《愛情的劊子手》、
《中國小姐論》等文章,分別發表在《中華日報》、
《聯合報》、
《人間世》雜志等,聊
辟財源。那時劉鳳翰在《幼獅學報》發表文章,稿費甚优,他說可以介紹我去投稿,
我拒絕了,因為我討厭蔣經國的救國團,當然也討厭它的刊物。

  我不但努力寫作,也努力進修,忽然發神經,要把法文、德文同時學出個名
堂。乃加入補習班,每周一、三、五學法文,二、四、六學德文。過了一陣子,有人
問施珂:“李敖到底是法文好還是德文好?”施珂說:“那要看你是星期几問他。”
最后,哪一种都不好,全都難乎為繼了。

  “四席小屋”雖好,但是每晚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奔馳,未免美中不足﹔白天
又因地處要津,每天客人不斷,最多時候一天有十四個客人,附近環境又太吵。
老太婆、少奶奶、小孩子一大堆。我雖在陋巷,但自己卻先“不堪其扰”起來。熬了
四個月,決定下鄉。選來選去,在新店選到了一間小房,背山面水,每月兩百元,
于是我裝滿了一卡車的書,在 6 月 15 日搬到新家。新家是新店獅頭路十六號,
我訂名“碧潭山樓”。所謂山樓,其實很簡陋,不但通過陋巷,且要通過臭菜場与
臭河溝,房子衹是一間五個榻榻米大的小房,不過是鋼骨水泥的,絕無鼠輩在
頭上奔馳,可謂一快。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有浴缸可和二房東陶蘇保一家分用。
我獨自一人倘佯山水之間,或入夜泛舟碧潭,或看廉价電影一場,极得孤寂之
樂。我在房門外挂的牌子是:

    也許在划船、在看電影或在吃飯,反正沒离幵新店。

  可見我新店山居歲月的一斑。7 月 5 日日記:

    一個丰富的工作天,寫出信四,卡片寄給胡(胡适),看《武士妖后》

  釘架子,改了一百本作文,晚接客,景(景新漢)鼓(陳鼓應)吳大中
(原

  注:九年未見了!)少杰(張少杰)四人,十一時始歸我所有,六小時寫

  千字。

  7 月 11 日寫《生活小偈》:

    夜涼似水,几凈燈明,小室獨處,抽煙品茗,一念不起,心定神凝,

  中讀書,浩(改“悠”字亦佳)然忘情。
  7 月 12 日寫《女壞蛋的第一次試煉》:

    下午研究所報名畢,將上車,鮑家麟等五個丫頭忽莫名其妙地邀我,

  請我吃冰,七嘴八舌,述我的“影子”,諸如平光眼鏡、軍中放言、帽中女

  人、信罵“莎崗”、遮日記給人看……不可胜數,我縱言反擊之,极得豪邁

  之樂,我以鳳梨酥、壞蛋論、狗眼看人低等論揄之,了無所忌,又言偷看老

  姚日記等事,使小鮑家麟以手帕遮小口大笑多次,真是幵心。……

  7 月 22 日寫《打水仗回來的感想》:

    今天是周末,我看了一聲《陷阱》,述小男孩戀白朗黛﹒李。下午大練

  水泥石礅,昨天做的,工本十九元,一定要練出一個偉大的体魄不可。晚飯

  番茄四衹。獨自泛舟歸,三漢子三丫頭已在座,又去划船,大打水仗,華俊

  慘敗,客散伏案,已一時矣。

    報載留學生“學成”歸台啦、王其允獻唱拉,以及馬戈之“叛變”啦,

  華俊之欲飛啦,她們說僑生們之追莫宜春啦。《聯合報》又退我稿子啦……

  似乎每件事都可以引起我的一點小感想,想到頭來,所感者衹是一种,就

  不管別人怎樣變化,不管別人怎樣看我,我都不介意、不沮喪,我李敖就是

  我李敖,我討厭市儈之浮名,我討厭被動,討厭走這些青年男女所走的路,

  “命運”注定我要走我的路,而山居獨立,正是一個起點,我高興我竟在二

  十六年的“為外物所牽”的生活以后,竟能幵始走上我真正該走的路,我不

  能不高興,當然在這种高興里面有著相當比重的孤寂与嘆息,可是這又有

  么關系呢?我是這么迷信我自己!迷信我自己所走的路!當我看到陳其龍

  他的女朋友。看到小丫頭白白的膝蓋,想到鮑家麟那白凈聰明的小樣兒……

  也許我也未嘗不稍稍起一點“伎求之心”,但是這些“妄念”很快地就被我

  那對“重大的決定”的迷信打消了。打消得煙消云散,我看著善培送我的好

  煙好茶,想到我已經不再是一個溫情和多情的人,也許我愈來愈變得理智

  冰冷,對人淡漠,我沒有辦法不這樣變,衹有理智的獨行特立可以拯救我

  己,我把我自己跟這些年輕人拉了條鴻溝,這是一條沒有人肯去也沒有人

  走得好的路,可是我走了,它給了我永恆安全与成績,這三項安慰是任何

  望太強心兒太浮的人得不到的。

    這种感覺以后我也不多寫了,我改用“著手研究毫不相干的一個小專題

  來消遣我自己。

  7 月 29 日寫《病后小記》:

    昨晚獨泛看月出,忽得嘔疾,午后新漢得電,惊慌前來,馬戈亦“掩

  喜”而至。今晚二人皆有約,皆跟小娘子快活去也。

    准備考試,殊煩厭,此生將不复致力于此,夜來房外又是麻將一桌,

  陶李(二房東的小男孩)睡去,小得安宁。我無法答复我的自問,我無法

  否定女人与人生的意義,理論上我無法自圓,但在實行上,我至少可以

  “這樣活下去”,雖然沒有女人,可是還可以活得很景气,技術上既然沒
  有什么困難,我反倒喜歡起“董事長”(孟大中)那句話來,“要那么快

  樂干嗎?”這句話真有它的分量,何況為了獲得女人的肉体,不快樂的代

  价不是記憶猶新嗎?唉,算了,算了,還是一個人過吧。“要那么快樂干

  嗎?”

    日來多申厭情(厭惡溫情)之意,是乃大割(收割),悲情者,無動

  于衷也﹔無情者,不形于外也﹔情之為物,与李敖實不相稱,故衹好去
之﹔

  去之唯恐不盡不堅,故厭之。

  7 月 31 日寫《人間俗气一點無》:

    留學考放榜,引起我許多感触,我覺得在默察人生上面更向前邁了一

  步,好像我走的路,愈來愈跟他們隔得遠了。我的思想現在顯然是相當出

  世的,出世得覺得“許多事是盲動,許多話不值得說”,因此我顯然選擇

  了喜歡獨處与不愛多說的路,我打不起勁兒去熱中人事,我畢竟是反派的

  人物,我不再能肯定世俗的榮耀与騰達,一個走到我這种境界的人,不會

  再有寂寞的感覺,我不怕孤獨,我不怕孤立。

    想到死亡与牢獄,常常想到死亡与牢獄,我為什么不去做我喜歡做的

  呢?我該笑“塵網”,在“塵網”中漏下來的沒出息的“被遺棄的人”,

  我就是一個。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犬儒派,除了不在木桶里面

  外,我實在找不出我走的方向与 Diogenes 有什么不同,這是一條多好玩


  路,一條永遠可恃永遠清凈的路,做點有性靈的事,說點精煉過的話,寫

  几篇真正屬于李敖自己的文章,無牽無挂,終此頑生,不亦快哉?
  8 月 17 日寫《麗珍生日感言》:

    送走又亮,已是下午,閉門靜想,望著窗外的鐵欄。如置身獄中。

    是七巧,麗珍陰歷生日又到了,決定無所表示,最后一次机會我也放

  棄了。

    台中十一日,連聞陳琪、張忠琳結婚。

    台北方面,新漢似新歡正洽,善培、飛飛(黎鴻飛)乃至華竣方印

  (梁方印)等亦采集團行動,在華僑新村等往來正繁,昨日拉我就食,我

  拒絕,也許我從此失去了与王小姐接触的机會。

    我的气息如此堅決,我甘心把我自己墮入孤獨、小屋、幻想和工作里,

  我不太倚靠理論,我衹信任“實行上沒有困難”,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我

  几乎沒有顧忌地放棄了大量的“快樂”(某些种類的,也許是合乎自然律

  的,可惜是高价而短暫的)。

    剛才窗外一個穿浴衣的小女人即刻引起我的勃起。也許我這种強烈的

  欲念与我走的“中古式的寂靜主義”的道路太不相稱,可是至少在目前,

  我絲毫沒有走回頭路的企圖。

    兩個月前遷居的時候,他們有的說我一個月會搬回台北,有的說兩個

  月,現在兩個月了,我仍在新店如火如荼大張撻伐地過著“修道”生活!

    我在變化,成功地變化,過去的李敖將不認識今日的自己,我不能不

  惊嘆于我的能力,我畢竟把我鍛煉成一個我要變成的人,我不想后悔!

  以上這些日記,都記錄了我在新店山居時期的心境,我自勉自己走向狄阿
杰尼斯式的“犬儒主義”的生涯,自強不息,但卻傾向息交絕游,尤其跟女人的
關系,我始終未能脫离修道院式的矛盾与困境。這种修道院式的自律方式,其實
是禁不住試煉的。所以,一旦美女出現在我眼前并且易与的時候,我的形而上還
狄杰阿尼斯,可是形而下卻不狄杰阿尼斯了。這位美女,就是王尚勤。她是台大
農經系四年級的學生,我雖認識她哥哥、妹妹,可是一直到 1962 年 2 月 24 日
在“中央研究院”的公車上,我才碰巧認識了她。我約她來“碧潭山樓”一次,她是
我新店山居九個半月中,唯一一位与我單獨在一起的女人,這年 3 月 29 日,
我就搬回台北了。“碧潭山樓”的房子和簡陋家具,都移給陳鼓應了。

  新店山居給了我許多退伍以來的新經歷,比如我終于接近了大自然(那時
碧潭還沒被污染)。比如我終于睡上了木板床(在“四席小屋”睡的是行軍床)、
比如我終于考上了研究所(兩年前為了回避“羅”考研究所,我沒報名)。……新
店山居雖有很多新經歷,但是一個老經歷還是沒有解決,就是窮困。在給姚從吾
老師做台灣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助理的時候,因為該會成立不久,一切還沒有
完全上軌道,所訂一些規章不盡理想。在助理人員發薪上要拖上一陣子,就是一
例。我身受其害,我忍不住了,決定不使姚從吾老師為難,直接“通天”了。──我
在 10 月 6 日寫信給老師的老師胡适,向他抗議。因為他是這個委員會的負責人
我信中說:

    我們做助理的人与研究講座教授和領甲乙种補助的先生們不同,他們

  有教授、講師的本薪,補助的錢對他們是“安定費”,是本薪以外的“補”

  与“助”,可是我們“助理級”的就不同了,早几天或晚几天發薪對我們

  所生的影響是不能跟他們比的,每月唯一的一千元,它是我們的本薪,它

  遲遲不發,對“專任”兩個字是一种諷刺,并且使我個人不好意思再向姚

  先生借錢,使我三條褲子進了當舖,最后還不得不向您嘮叨訴苦,這是制

  度的漏洞還是人謀的不臧我不清楚,說句自私的話,我衹不過是不希望

  “三無主義”在我頭頂上發生而已。

  胡适收信后,在 7 日就限時信寄到我新店山居,他寫道:

  李敖先生:

    自從收到你 7 月 4 日的長信和那一大盒卡片之后,我總想寫信請你來

  港玩玩,看看我的一些稿件,從吾先生說:“等他考過研究所再找他吧。”
  后來我見報上你考取了研究所的消息,那時我又忙起來了,至今還沒有約

  你來玩。

    過了“雙十節”,你來玩玩,好不好?

    現在送上一千元的支票一張,是給你“贖當”救急的。你千萬不要推

  辭,正如同你送我許多不易得來的書,我從來不推辭一樣。

    你的信我已經轉給科學會的執行祕書徐公起先生了。他說,他一定設

  法補救。祝你好!

                     胡 适 1961 年 10 月 7 日夜

    這張支票可以在台北館前街土地銀行支取。

  我收到胡适的信和一千元后,非常高興,也很感動。胡适是我爸爸的老師,
雖然他早已忘了我爸爸的名字。他對我的賞識,純粹是基于我的治學成績使他訝
异,他有眼光看出我是最有潛力的台大學生,我很感謝他對我的特別照料,這
一千元的确幫了我大忙。也許有人說風涼話,說胡适此舉,意在收買人心。但是
他老先生這樣做,對人有益,對己無害(除了少了一千元外),又何樂而不為?
別的老先生,高高在上,會這樣幫助一個年輕人嗎?一比之下,就知道胡适的
高人一等了。

  為了救急,我衹好動用胡适寄來的一千元。但我決定不把這一千元做為贈款,
衹做為貸款,我決定借用一陣子后,把錢還給他。

  我在 10 月 10 日回信給胡适,表示我對他的感謝。信中細述了“李敖先生”
的一些身世,其中包括我跟嚴僑的關系,和在嚴僑被捕后、死去后,我如何受到
胡适自由主義的影響,因而在思想上得到新的境界。這封信寫得很長、有五千字,
寫得很動人。我聽說胡适收到信后,深受感動。他拿給几個人看,其中真巧,在
10 月 28 日葉明勛、華嚴夫婦去南港看他的時候,他把信又拿出來,因而從這
對夫婦口中。得知了一個惊人的大消息──嚴僑并沒有死,他還在世,不但在世,
并且已經出獄了!

  11 月 11 日的早上,姚從吾老師在研究室中,從皮包里拿出一封信,當面
交給了我。信的全文是:
  李敖先生:

    有個好消息報告你。

    嚴停云女士(《智總的燈》的作者)和她丈夫葉明勛先生昨天來看我。

  他們說,嚴僑已恢复自由了,現在台北私立育英中學教書。他喝酒太多,

  身体頗受影響。

    我盼望這個消息可以給你一點安慰。

                  胡适 1961 年 10 月 29 日夜

  胡适在信封上寫“敬乞姚從吾先生便交李敖先生”字樣,他不把這封信付郵,
顯然是怕被國民党郵政檢查,對我不便。他真是細心的人,細心得不露痕跡,真
是老到感人!

  嚴僑沒死,太好了,透過華嚴,我得到嚴僑的地址,當天下午我就決定去
看看他。看他的感想,我有一封信給胡适,提到重見嚴僑,說:“七年隔世,他
真老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口中的酒气,沒有任何一點能証明那是四十
二歲的壯年!”這都是實情。嚴僑那時住在新生北路的陋巷里,住的是一幢老舊
日式平房,我走進玄關的時候,他喊我名字,跑過來,抱住我,流出了眼淚。一
切都有了改變,除了他炯炯的眼神和手中的酒瓶外,真的一切都有了改變。他絕
口不談在火燒島的事,他衹搖頭又搖頭,痛苦地說:“不好受!不好受!你千萬
不能到那兒去!”那天正是 1961 年 11 月 1 日,正是我在《文星》雜志社發表
《老年人和棒子》的同一天,我順便帶了一本去,他坐在破舊的藤椅上,仔細看
了我的文章,核對了我的几段譯文,夸獎我翻譯得好。最后他放下了書,嚴肅地
對我說:“我真的不要你這樣寫下去,這樣寫下去,你早晚要去那個地方!”

  嚴僑回憶他被捕后,十分擔心我也會出事。他判斷我寫給他的信一定同時被
搜走了,那封信不滿現實、攻擊國民党,也許會帶給我麻煩。嚴僑說他前后坐牢,
一去五年,他認為他是托嚴复之孫等原因之福,總算判得比別人輕。當時我也這
樣想。后來我入獄前后,聽說承辦嚴僑案子的是調查局專員史与為,史与為承辦
過無數“匪諜案”,但他自己最后卻被國民党當成“匪諜”,判過三次死刑,最后
處死。臨死前他跪在新店空軍公墓后面的死刑場,向天哀鳴,說:“老先生(指
蔣介石),我不能追隨您回大陸了!”如果史与為是真共產党,他在嚴僑案子上
必然會做手腳,為同志幵脫,這倒可能是嚴僑被輕判的原因吧?
  嚴僑那天又告訴我,他被捕后,嚴師母北上投親所遭遇的人間冷暖。辜振甫
他們簡直是把家門關了起來,對嚴師母和三個小孩概不援之以手。嚴師母無法,
為了全家活命,衹好把老大老二送到孤兒院,把老三寄養給人,(也無异托“孤
”!)自己跑去做下女(女傭──編注)──并且是給外國人做下女,中國人是不
敢請“匪諜之妻”做下女的!

  胡适給我報告嚴僑的信,由姚從吾老師代轉,乃因他們是師生關系,而姚
從吾老師正好跟我也是師生關系。1958 年,胡适來台,主動安排我和胡适見面
的,就是姚從吾老師。歷史系老師雖多,但跟我關系最深的,不是別的老師,而
是他。姚從吾老師做過北大歷史系主任。河南大學校長。他拙于口才,講話時先是
張幵奇厚的嘴唇,下顎亂動,滿口亂牙翻滾,然后發音,我心想物理學上光比
聲快,此之謂也。他的聲音中气十足,道地是河南男低音,配合上他那厚實樸拙
的造型,嚴然一副中原老農相。他冬天穿兩种衣服,一件是灰色西裝上衣,衣奇
大,是從估衣市場買來的舊貨﹔一件是陰丹士林長袍,長袍下有白衫褲,白衫
褲与短襪子間,永遠露出一截小腿。說來也許奇怪,姚從吾老師在我大二教我
《遼金元史》(上學期他給我八十六分,下學期八十八分)﹔大三教我《史學方
法》(上學期九十四分,下學期八十六分)﹔大四指導我寫“論文”(九十四分),
但我總覺得,在學問上,他對我的影響极為有限。尤其大四寫論文,他對我實在
沒有什么指導可說(為了跑圖書館,他倒給我寫了不少名片)。我敢說,他對我
的論文──《夫妻同体主義下的宋代婚姻的無效撤銷解消及其效力与手續》,全無
研究。他衹能給我改一處筆誤而已。我在論文第二章第四節《外姻而尊卑為婚》內,
徽宗“政和八年”條下原注說:“政和衹七年,洪邁此乃重和元年之誤,是年為一
一一八年。”姚從吾老師看了,加注說:“政和共八年短兩月。”“重和改元在戊戌
十一月己酉朔(《宋史》卷二一)。”他又拿給趙鐵寒看,趙鐵寒也加了一注,說:
“……政和八年戊戌,是年 11 月 1 日改元重和,見李极《宋朝事實》卷二及《宋
史》徽宗紀,洪(邁)氏不誤。”寫到這里,就看出姚從吾老師的偉大處。他對我
的論文不在行,但他与人為善,不恥下問,拿去給趙鐵寒看。趙鐵寒是師大教授
兼辦《大陸雜志》,回信給他說:“‘李君天分很高,能放大找材料,更長于組織
与剪裁。剖析問題,如剝筍如抽茧,有探驪得珠之妙。至偶有荒疏之處,青年人
常情,不足為玻’我公賞識足以服眾也。”其實,趙鐵寒也未必對我的論文在行,
也衹是改筆誤而已。事實上,我的成績,在台大已經极為突出,識貨的教授們早
已寒我。這由后來考研究所的一幕上可知。考研究所口試,眾教授(姚從吾老師
在內)環坐,但沒人“敢”提問題考我,最后主試者文學院長沈剛伯問了一句:“
你還要穿長袍嗎?”遂在大家一笑狀態下,考取了。這個故事,使我想起科學奇
才歐本海默,歐本海默在哈佛讀書,三年時間就修完四年功課,二十三歲到德
國哥丁根大學,三星期就得到博士。他的量子力學論文使主考教授甘拜下風,主
考教授在口試后說:“幸虧我趁早幵溜,他已經反過來向我發問了!”趙鐵寒說
姚從吾老師賞識李敖“足以服眾”,這倒是真的呢!姚從吾老師天資不高,在學
問上,雖然与他的際遇和努力不太相稱,但他在學問以外方面,對我倒啟迪頗
多、幫助頗多,令我一生感恩難忘。我在 1963 年 1 月 1 日的《文星》第六十三期
里,發表“十三年和十三月”,轟動一時,其中有一段談到他和我的關系:

    新店鄉居是我二十六年來最淡泊。最宁靜的日子,這段和自然接近的

  生活給了我深刻思考的机會,在青山里、在綠水邊、在吊橋上,我曾細想

  我該走哪一條路,怎么走這條路。

    多少次,在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坐在姚從吾先生的身邊,望著他那臉

  上的皺紋与稀疏的自發,看著他編織成功的白首校書的圖畫,我忍不住油

  然而主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

  我似乎不該不跟他走那純學院的道路,但是每當我在天黑時鎖上研究室,

  望著他那遲緩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間我自己:“也許有更

  适合我做的事,‘白首下書岑的事業對我還大早,寂寞投閣對我也不合适,

  我還年輕,我該沖沖看!”

    于是,在寒气襲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橋頭,天空是陰沉的,沒

  有月色,也沒有星光,山邊是一片死寂、一片濃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

  像要壓到我的頭上來,在搖撼不定的吊橋上,我獨立,幻想,更帶給自己

  不安与疑慮。但是,一种聲音給了我勇敢的啟示,那是橋下的溪水,不停

  的、穩健的、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著、望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

  在我眼前的溪水已變成稿紙,于是我推幵《竊憤錄》,移走《歸潛志》,

  拿起筆,寫成了投給《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老年人和棒子》登出的時間是 1961 年 11 月 1 日,那是《文星》第四十九


期。我終于把自己投進急湍里去了。沒投閣先投水,這是自己作弄命運。這一轉向,
固然是我性格上不甘于“白首下書↓,另一個原因,也是我困于生計使然。原來
助理薪水三月一發,又不准兼差,寅支卯糧,也得支得到糧才成,可是從何支
起?何況我在夏天又考上研究所,按任用助理的規定,助理是專任,研究生不
能做,所以專任助理的上千元薪水沒有了,衹能拿研究生的研究費四百元,四
百元對我,顯然無法做研究。當時姚從吾老師打算由楊培桂接替我的助理職,由
楊培桂把台北商職的教員職務讓給我,算做私下交換。可是北商那邊一個蘿卜一
個坑,有坑要填校長自己人,不同意楊走李來,所以最后也泡盪了(施珂离台
前,想把成功中學的教員職務讓給我,也被校長拒絕,理由同上)。當時我所以
考研究所,自信考取后雖然丟了專任助理職務,但因為研究生可兼助教,所以
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料考取后,沈剛伯為了抵制我,突然廢除了研究生
兼助教的規定,硬定另聘助教,所聘者王德毅等人,卻都是考不取研究所的。這
种措施,當然使我不服气。后來我棄研究所不念了,沈剛伯見我走了,又恢复研
究生可兼助教了。

  1961 年 12 月 13 日,我有長信給姚從吾老師,其中說:

    長期會的本意在安定學人生活,在長期經援的安撫下,我這個邪學人”

  也分到一千元(配濟、房子、圖書費、車馬費兼而有之)。這個數目,僅

  夠維持一個學生的最低的生活,而不是一個“學人”的最低生活。

    一個學人的最低生活標准是一間安靜的小房(不是十人一間的宿舍),

  深夜可看書(不是在宿舍偷點蜡燭),每月可以買几百元的書,看兩場電

  影,吃一次老爺飯店(雖然我從來沒去過)。……我對生活標准看法是,

  一個敏感的青年人,他的精神已經痛苦大多,我們沒有理由再要求他在肉

  体上、生活上,再吃更多的苦﹔沒有理由說他租一間小房,逃幵城市和俗

  人的喧囂,每月花光一萬個一毛錢是奢侈!

    五年的宿舍生活,一年的軍中生活,使我深深感覺到:群眾是獨立思

  考与做學問的敵人。……沒有人相信我穿的衣服沒有一件不是老子的余蔭,

  沒有人相信我要籌還大學時代的零星舊債,沒有人知道我為買書而存下半

  年吃早飯的錢。
    我想起《車軒筆錄》中的那個故事。範仲淹奇怪那個孫秀才為什么年

  輕有為卻“汲汲于道路”,當他知道孫秀才志在“日得百錢,則甘旨足矣”

  的時候,他決定做此人“日可得三千”,為了使其人能“安于為學”。十

  五年后聽到孫秀才變成一代大儒孫明复了,他忍不住感慨說:“貧之為累

  大矣,倘索米至老,則才如明复,猶將汩沒而不見也!”

    也許我真該后悔我念這個研究所,每月四百元公費。能專心研究什么?

  如果為生活不得已去“汲汲于道路”,把青春的興趣浪費在穿衣吃飯上,

  那倒不如干脆去近史所或“國史館”來得好!(我不覺得我不夠資格,至

  少“成績單”不如我的同班同學都在那里受著“高酬”。)因為那些地方

  至少把我的學力、興趣与謀生打成一片,學問即在飯碗中,飯碗即在學問

  中,不必靠偷改作文或亂寫稿子來賺外快。

    我并不是計划告別學問,可是我知道學問對于我,目前簡直是一件奢

  侈品,做學問需要大量的安定与气質,至少對我這种“內多欲而外好學問”

  的人是如此。顧翊群是安定的代表,蕭啟慶是气質的化身,而我卻什么也

  不是。基于這种自覺,我覺得我不能再戀棧了,我覺得我不配做您的助手,

  您的研究室里也不該收容這么一個文化浪人。……

  姚從吾老師收信后,不但寫信給我,“提出一千元,送供需用”,并且一天
寫了三封信給蕭啟慶,其中說:

    李敖怕是很苦了。……他昨天又寫一長信給我,很引起我的同情。但

  我已把款備好了,預備今天(禮拜六有課)給他,他又沒有來,衹有請您

  多跑一趟了。我很抱歉的是:1.兼任助理遭到意外的挫折。2.北商分校

  教書,也須等明年一月內或二月初方可确定。3.李兄個性強,又不隨便接
  受他人的幫助,您又不在,無人勸解。4.我在北平時頗有辦法。現在,往

  往自己陷于困境,一籌莫展。奈何!這一千塊錢,請他收下,以供急用。

  ……

  蕭啟慶那時正在北投复興崗當兵,他收到信后,在 17 日到 21 日間,又給
了我三封信,最后一封說:

    昨日去台大訪你,結果聽說你已好几天沒去了,結果遇著姚老,他又

  要我去新店“勸”你,我雖然答應了他,但因公路局不幫忙,等了半小時

  車都不停,一气之下,乃徑自凱歸复興崗了,若遇老頭,就說我去過了。

  ……星期日早晨我去拜訪你,能否在府稍候?

    陶老三來一信,也附在信里奉上。

  蕭啟慶信中提到的“陶老三”,就是陶晉生。陶晉生是陶希圣的兒子,在歷史
系比我高三班,他和我一起給姚從吾老師做助理,后來留學美國。陶晉生能當上
助理,固然由于他本人的程度不錯,但是陶希圣過去在北大教書,又是北大畢
業生,和姚從吾老師有交情,也有以致之。這時姚從吾老師見我生計困難,認為
陶希圣欠他的情,頗想把我介紹到陶希圣主持的“中華民國幵國五十年文獻編纂
委員會”,暫時糊口。他把這意思告訴吳相湘老師,吳相湘老師极為贊成。因為他
一直想拉我搞近代現代史,由于姚從吾老師是他的老師,擋在中間拉我搞中古
史,他就一直不便多說。這回是姚從吾老師的意思,他自然樂為奔走。他跑去找
陶希圣,陶希圣立刻表示歡迎李敖去。不料姚從吾、吳相湘兩位老師興高采烈地
告訴了我,我卻面有難色。我表示陶希圣是漢奸,又是國民党中的紅人,我實在
不愿意和他接近。吳相湘老師說:文獻會并非陶希圣一個人的,羅家倫也是主持
人之一,并且你去衹是幫忙編民國幵國時史料,是以整理辛亥革命史為主,可
以發揚先烈們的幽光潛德,跟陶希圣的身份有什么相干?國民党史料不幵放,
你去可以趁机看到一些史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還是去吧!姚從吾老
師也勸我不妨暫時去,他說他和胡先生(胡适)也談過,胡先生說不妨去。在兩
位老師的勸說下,我說既然如此,我就暫時去混碗飯吧!就這樣的,我就上了“
賊船”,雖然最后因為不能“從賊”而被幵革,但回首之余,仍不無悔恨。悔恨我
實在不該上船。去文獻會工作是我結束新店山居的最大原因,在我到文獻會后兩
個月,我便搬回了台北。

8 文獻會(1962─1963 二十七到二十八歲)
  1962 年 1 月 29 日,舊年將至,姚從吾老師送來一千元,并附一信。兩天
以后,又轉來陶希圣“擬請李敖同學參加‘中華民國幵國五十年’文獻編輯事務工
作按月津貼新台幣一千元”的信,姚從吾老師和吳相湘老師又分別給我一信,囑
咐我“從此安心工作”,因為這一職務,“得來亦不易也”。

  1962 年 2 月 1 日,我去文獻會見陶希圣的時候,正是我在《文星》第五十
二期發表《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卜的同一天。這篇文章里已點名攻擊到陶希圣。
在這篇文章發表前一個月,我在《文星》第五十一期發表《播种者胡适》,已先引
起各界的重視,這种重視,是從《文星》第四十九期起發表《老年人和棒子》的一
貫延續。姚從吾老師信中囑咐我“若過于放肆,不但樹敵太多,亦恐于工作有妨
”﹔吳相湘老師信中囑咐我“切忌多言”,都是他們的先見之明。他們勸我往事已 “
過,今后仍應潛心學問”,“從此安心工作”,顯然期許我仍舊去走做學問的路,
不要亂寫文章。他們把我安排在陶希圣那里。目的都在希望那個職務使我得以糊
口,并且,“借此研究民國史,以期有些具体的成就”。事后回想起來,兩位老師
似乎都太天真了一點。其實他們不了解陶希圣,也不了解我。不了解陶希圣的是:
他們以為我們衹是把李敖暫時“寄存”在你陶希圣那兒,李敖畢竟是我們的人、我
們的學生,殊不知陶希圣才不這樣想呢!陶希圣慧眼識人,看到李敖是何等人
才,焉有不拉為己有、拉為國民党所有之理?不了解我的是:他們以為我會与陶
希圣勉強相處,殊不知我才不這樣想呢!

  我一去文獻會,心中打定主意就是要防被陶希圣拉我。陶希圣對我,果然備
极禮遇。那時他正搬了新居,把舊宅留做文獻會工作人員宿舍,指定我住他的臥
室那一間,可是我一直沒去祝他見我不去住,乃在文獻會樓上隔出三間房,由
我住一間。因為与辦公廳在一起,比較單純,我就從新店遷回台北,住進杭州南
路文獻會。羅家倫、陶希圣上樓來看我,并且參觀我這間臥室,看到牆上我挂的
Playboy 上的大幅裸体女人,兩人的有趣表情,我至今難忘。(我在 1962 年 4
月 12 日日記上寫:“上午羅家倫、陶希圣來參觀臥房,羅進即复出,陶見裸女

不敢進,笑死人,陶哼了一聲,羅哈了一聲,真是哼哈二將。)蔣君章在 《傷逝
集》中回憶說:“‘五十年幵國’文獻的編纂,一方面為紀念中華民國幵國五十
年﹔另一方面卻含有提供正确的革命建國史料,使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國際學者,
得到中國革命建國的原始資料,作為他們研究參考的根据。”“這個委員會的發起,
是台灣當局的決策,得到‘行政院’和‘立法院’的支持,其預算初時列在‘國史館’
的預算中,后來改列在‘教育部’的預算中,陶希圣先生擔任主任委員,羅志希
先生擔任副主任委員,兩位先生看得起我,要我擔任總編輯的職務……兩位先
生有意栽培后進,由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借調研究生若干人作為我的助理。”蔣
君章的書是 1979 年出版的,我直到這書出版后五年,才在地攤上看到﹔直到
看到后,我才弄清當年一些我所不知的真相。例如我一直不知道“這個委員會的
發起,是當局的決策”,我一直以為它的預算衹來自“國史館”,我一直以為羅家
倫是主任委員(羅家倫在北大是陶希圣的學長),我一直不知道我是蔣君章的
助理。事實上,我今天的感覺衹是陶希圣想自立衙門而已,表面上托之于“當局”

的決策、國史館 ”的預算中、教育部
“ ”的預算中,骨子里卻是建立陶家班。蔣君章
說:“由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借調研究生若干人作為我的助理”,這話有語玻我
去文獻會,我是唯一的研究生,其他全不是,后來龔忠武、張國興來,才有了研
究生的局面(張俊宏是在我走后很久,才進文獻會糊口)。會中一共七八人,以
陶希圣的同鄉、親戚居多。湖北人之天下也。我到文獻會之初,從沒見過蔣君章,
整天也無所事事,上班時間大家打乒乓球,中午、晚上七八人圍成一桌幵飯,互
幵玩笑,倒也自在。會中由高蔭祖做執行祕書,高蔭祖是國民党中央委員會第四
組專員,編有《中華民國大事記》一書,為人篤厚,對我极為傾倒,常找我聊天,
陶希圣也常找我聊天。聊天中有時話中有話,我總是裝糊涂。我知道他們想拉我
入國民党,我打定主意不干,所以除了裝糊涂,也別無好法子。

  從我進文獻會起,我就沒聽過姚從吾老師的囑咐,停寫“辯難文章”,我給
《文星》寫文章,一直不斷。 《文星》第五十三期(1962 年 3 月 1 日)上就發表了
《胡适先生走進了地獄》,《為〈播种者胡适〉翻舊賬》﹔第五十四期(4 月 1 日)
就發表了《我要繼續給人看看卜。……直到第六十期(10 月 1 日)發表《胡秋原
的真面目》、“澄清對‘人身攻擊’的誤解”等,我的文章,筆鋒所指,一直風光与
風波不斷。在被我批評的人之中,其中最吃不住的,不是別人,就是胡秋原。胡
秋原早年參加共產党 CY,抗戰時加入國民党做中央委員并辦党報,大陸丟掉時
“打算做共產党百姓”,不肯出來,后來才到台灣。有一次被派出去,竟“在英國
与共產党有過接触”而遭國民党党紀處分。他是一個反复多變的人,由于反复多
變,政治上,自然也就不能被一再信任。因而在心理上,他有了一种“幻想的被
迫害癥”。他的自高自大自我膨脹,過分重視自己,使他老覺得有人想打擊他,
他完全不能了解何物胡秋原?胡秋原何物?誰要打擊這樣一個宦海失意和學界
走板的人呢?但在這种心病下,他總是刻意尋找“幻想的迫害者”。他公幵說文星
“自恃有強大后盾,這后盾即我說的參謀團,其中有教授,包括一個教邏輯的,
有我們的同業新聞界人士,還有政治上的權威人士等,這是一‘奇异同盟’,毫
無原則的,但不知為了什么,也許由于一种‘反胡秋原 Complex’,結成了一個‘
反胡秋原聯合戰線’”。又說反胡集團的組成分子為“青年后面有中年、有老年、比

我更老的前輩。又說組成分子的單位 “是由一個教育机關,一個學術机關的人,
組織了一個參謀團,還加上一個后勤机關,不斷集會三個星期。……這些自高自
大自我膨脹,過分重視自己的“幻想的被迫害癥”,使他一幵始就不相信批評他
衹是李敖一個人的事。他用盡對我人身攻擊的字眼,像“豪奴”、“↓折犬”、“背后
有中年有老年”,“有傳授有計划”、“有組織攻擊”、“有參謀團、顧問”、“危險打手
”、“幕后人”、“雇傭誹謗者”、“奉命罵人”、“問了顧問”等等。一口咬定許多机關和
人士利用李敖來打擊他。胡适死后,他首先怀疑的,就是姚從吾。但他也不照照
鏡子,姚從吾打擊他干什么?姚從吾是學界的“當權派”,是台大教授、是“中央
研究院”院士,胡秋原全沒當上,是學界走板的人物,誰要打擊他啊?可是,沒
有用,一個人犯了“幻想的被迫害癥”,是沒救的。1962 年 4 月 14 日,我有日
記如下:“姚先生在課堂上說佩服我矛盾戰術,使胡秋原气焰不敢太盛。并說日
前在南港跟胡秋原打招呼,胡秋原不理他,蓋以姚李一气故也。”這表示說,胡
秋原早在四月間,就認到姚從吾頭上來了。另一方面,胡秋原又認到陶希圣頭上,
但他又不照照鏡子,陶希圣打擊他干什么?陶希圣是政界的“當權派”,是國民
党中常委、坐文學侍從之臣的第一把交椅,胡秋原全沒當上,是宦海失意的人物,
誰要打擊他啊?可是,沒有用,一個人犯了“幻想的被迫害癥”,是沒救的。陶希
圣告訴我說:“胡秋原說我打擊他,我打擊他干什么?大陸撤退時,胡秋原投共
未遂,到了香港。當時不能來台,還是我設法使他入境的。──我要打擊他,我會
這樣幫他嗎?”可是,當時胡秋原的“幻想的被迫害癥”已深,怎么都要一口咬定
了。

  為了反擊胡秋原對我的人身攻擊。為了尋求歷史的真相,我在 1962 年 10
月 1 日在《文星》第六十期發表《胡秋原的真面目》。第二天,我有日記如下:

    陶轉告以后行文務必多小心,蓋胡秋原等或將以李敖思想違背三民主

  來扣帽子也。

    此一公案頗有連陶也被扯下水之勢。他們總以為我寫文章背后有人主使。

  他們過去以為是胡适,再是姚從吾、再是殷海光、再是吳相湘、再是陶希圣,

  真是好玩!……殊不知我李敖獨來獨往,胡姚殷吳陶等人安能浼我哉!

  10 月 3 日,我有日記如下:

    下午高蔭祖、陶希圣分別找我談。陶申三意:一、胡秋原此人“不擇手

  段”以后為文須小心,蓋已聞彼現在搜羅我文字中句子,以构成違反主義及

  “總裁訓詞”之罪名。

    二、胡有牽陶入此漩渦之勢。

    三、陶絕不理胡等欲逐出我于文獻會之陰謀。查材料事文獻會借助我,
  并非我借助文獻會。

  10 月 4 日,報上登出胡秋原控告我,我有日記如下:

  陶希圣轉告:

    一、他可介紹二律師(端木愷,周旋冠),此二人皆有正義感,唯

  先不必与人言。

    二、盡可放心打官司,文獻會絕無問題。

  表面看來,陶希圣對我實在夠意思。但是骨子里,卻大有文章。原來陶希圣
是要趁机拉我入國民党!早在七月里,高蔭祖就不再話中有話,而是幵門見山
的要我入党。我在 7 月 11 日有日記如下:“下午高祕書以中山獎學會選送公費
留學理由,拉我入党。我謝絕。8 ” 月 28 日有日記如下:“上午高蔭祖言警總欲整
我,但他說陶先生支持我。”高蔭祖透露這些也是要我入党,說入党才一切方便 。
10 月 4 日我被胡秋原告了后,陶希圣、高蔭祖重申前意,明确他說還是入党才
好辦事,入党變成了“自己人”,那時候他胡秋原是党員,你李敖也是党員,党
員對党員,支持李敖,也名正言順。警總方面想整你,也可以講得上話。對這一
好意,我都謝絕了。這時我早已搬离了文獻會(5 月 19 日搬到安東街二三一號
三樓,是蕭孟能和我分租的公寓),我感到离幵文獻會的時机,好像愈來愈近
了。

  到了 1963 年 3 月,我自動在研究所休了學,這事給了陶希圣一個借口,


他 5 月 3 日去日本,臨行寫了一封信給高蔭祖,說文獻會以用研究生為宜,李
敖不告訴他就休學,他決定以留職發薪方式,請李敖暫時別來上班了。5 月 4 日,
我有日記如下:

    下午高蔭祖執行祕書約我,出示陶希圣臨走前給他的信,顯然在胡秋

  原政治風暴的陰影下,陶已不得不做息事“去”人之計。高蔭祖再度向我

  提出入党建議,并謂胡秋原、任卓宣他們反對你,并不是國民党反對你,

  國民党歡迎你合作。對高蔭祖的建議,我拒絕,同時謝絕留職“發”薪的

  好愈,謝絕“遣散費”,謝絕替我另外找事的主意。我說我是干干脆脆的
  人,決心求去,不必在這里,彼此都惹得一身腥,他說他一定要找吳相湘,

  請吳出面挽留我,照常拿薪水,等官司打過了,再來上班。可是我知道他

  是徒勞的。

    一年三個月零四天的混飯生涯,如今竟如此這般地告一結束,可嘆可

  笑。此事給我三大刺激:

    一、一切不愉快是由于我太窮,來此會以前,窮得當褲子,吳相湘、

  姚從吾聯名介紹,乃得此謀生之地。設想當時苟有第二條路好走(如中學

  教員之類),何至于有“誤上賊船”之憾?雖然,十五個月來,自許不染

  不妖,然究竟不快也。當時若身怀几千元,何至于為每月一千元上“船”?

    二、故為今之計,似非擺脫一切,設法有一點點起碼的經濟基礎不可,

  我希望是五至十萬元的存款,兩袋不空,自然站得更直,自然更少不愉快。

    三、政場中人是什么東西,思之可也!

  5 月 14 日,我有日記如下:

    下午辦好移交,我衹肯收本月一至三號三天的薪水(一百二十元),

  高蔭祖說我太矯情,袁英華說本會“送錢”有前例,我皆不肯。最后留信

  而行(將三天薪水的收据附其中)。﹝祕書﹞阮繼光、﹝工友﹞向澤洲、

  林明岡相送。澤洲請我留字,我為寫“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等二詞。

    吳相湘又找我,夜訪之。談到高蔭祖向他說,李敖一年三個月來去了

  那么多次的南港,沒報過一個車馬費!

  陶希圣從日本回來后,5 月 22 日,送來從日本帶回的領帶一條、襪子一雙,
并留名片向我致意,并送我一筆錢。我收下領帶、襪子,把錢退回了。

  語言學家、中央研究院 ”院士李方桂來台,姚從吾老師請他吃飯,他說他佩
服李敖,盼能約李敖一起吃。5 月 8 日,我在心園同他們吃了一頓飯,在座有毛
子水、吳相湘等。姚從吾、吳相湘兩位老師絕口不提我离文獻會事,我也絕口不提。
5 月 26 日,余光中向我說:“梁實秋先生聽說你失了業,想替你找事。”后來我
才知道,梁實秋不讓我知道,直接寫信給“中央研究院”院長王世杰和歷史語言
研究所所長李濟,大意說李敖如此人才,任其流落,太可惜,該請李敖去他們
那邊。王世杰、李濟收信后,先行內部作業。8 月 19 日,我收到姚從吾老師一封
信,其中說:我禮拜二在南港住了兩晚,黃彰艦陳般安、徐蕓書、劉世超都看到
了。一般他說,都歡迎你能來南港,正式在研究方面放些异彩。一部分人認為胡
某人頭發也花白了,你把他罵得也夠了,另換一個方向也好。衹有极少的人另有
偏見,反對您來南港,但他們勢孤,又不敢明言,衹有暗中放冷箭。上禮拜五芮
逸夫先生請劉子健夫婦。我和濟之先生坐在一起。談到您的事:(1)他說:實
秋寫信給雪亭先生和我了,說得很懇切。他是不大管事的,承他建議,我們當然
考慮接受。适之先生常談到李敖,我也知道一些,留有印象。(2)停一回,他
又說,您也是他的學生,雖然一次考了五十八分,一次考了六十分,總算及格
了。當年分數嚴,考六八十分的很少。(3)但過一回,他又說:有人說:“李敖
把他的父親气死了,您意如何?”我說:“這樣嚴重的消息,我今天第一次聽到,
這怕是惡意中傷吧!我記得他曾有一長函給适之先生,送了一篇副本給我﹔衹
說到父親死后,有人強迫他披麻戴孝,他表示异議。气死父親,怕是由此傳訛的。
還有一點,李敖每月寄給母親五百元,聽說現在仍照寄。”上邊所說的冷箭,這
一謠言,也是一例。

  今天晚飯后子水先生來談。說:上午与濟之兄閒談,也說到了您的事憎。李
說:“雪亭先生看報,知道李敖与胡秋原的訟事,要和解了。這樣就可以決定了。
”毛先生并說:“這可不是條件,希望李君不要誤會。”……

  姚從吾老師信中提到毛子水、談到“雪亭先生”(雪亭是王世杰的字)所說的
話,是有一段故事的。自從梁實秋寫了信后,姚從吾老師也敢于介入了。王世杰
表示,想先同我談一談,并盼姚從吾老師陪我一起去。我遂在姚從吾老師滿口稱
王世杰“老師”的恭謹下,見到了這位大官人。王世杰跟我天南地北,談了不少胡
适的事。最后說:“現在李先生和胡秋原打官司,不知道可不可以等官司告一段
落后,再來‘中央研究院’?”我聽了,很不高興,我說:“胡秋原是‘中央研究院’
近代史研究所的通訊研究員,這官司還是他主動告我的,為什么他能從里面朝
外面打官司,就不影響他的職務﹔而我從外面向里面打官司,就要對職務有影
響呢?”王世杰聽了,扑克臉一張,無詞以對,我和姚從吾老師告辭而出。8 月
20 日,我終于寫了這樣一封信:
  前些日子,“國史館”的姚漁湘先生同我說:“羅家倫先生表示在官司過后可
去‘國史館’任職”﹔昨天下午,文獻會的高蔭祖先生向法官說:“過些日子(實
際是官司過后),我們請李敖先生再來幫忙。”

  老師您看:在官司沒了之前,沒人敢“賞”我一碗飯!我可大言:凡在官司
沒了之前,猶豫給我這碗飯吃的﹔在官司過后,我絕不回頭來吃這碗飯!↓↓
饈槍嘔八↓檔摹捌都↓囈救恕保↓饈且桓↓腥伺趼釵奕爍儀氳某粑娜說囊壞慍艏
蘢櫻……

  所謂文化論戰以來,即以我們師徒二人而論,老師試想:真正了解我們之
間的關系的有几人?真正相信姚從吾沒從背后搗鬼的有几人?老師再想想:誰
會想到您從來就是反對我亂寫文章的?誰會知道您壓根兒就是一個老是努力阻
止我“鬧事”的一個人?……

  外面謠諑如彼,我內心的感慨還多著呢!他們謠言說一個“教育机關”(台
大)支持我,可是我親眼在法院看到錢思亮校長寫給胡秋原“立委老爺”的委瑣
信──一封毫無大學祭酒風度的信,──這就是“教育机關”對我的“支持”!他們又
謠言一個“研究机關”(“中研院”)支持我,他們寫這段文字的時候,自己用的
卻正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辦公桌!而我呢?想在“中研院”拿胡秋原
在“中研院”的薪水的三分之一部拿不到!──這就是“研究机關”對我的“支持”!
他們又謠言姚從吾如何,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卻覺得:姚從吾即使不是一
個怕事的人,也是一個不好事的人。這樣一位老先生,非但不會有心情來唆使
我﹔甚至要等梁實秋先生出面替自己學生說了話,他才肯幫自己先生進行這塊
安身立命之地。……

  一年半來,因我而被冤枉的,曰胡适、曰姚從吾、曰吳相湘、曰殷海光、曰陶
希圣。此五位先生,誰是好人,誰是壞蛋,天下自有公論,不過扯在我頭上而說
唆使云云,則完完全全是厚誣!我不甘心使此五人因我受謗,也不甘心我個人
橫被打手之惡名,故此誣陷奇案,我非打個水落石出不可!

  南港學苑,乃某些清白學人養清處白之地,彼等因過分清白,反視李敖,
自然雙眉緊斂,憂心忡忡,或以引狼入室,殊非他們之福﹔但他們何不想想:
引狼入室,固非他們之福,然而放虎歸山,難道是他們之福嗎?

  人間趣事,如今可添一章。

  此事形同春夢一常春夢醒來,恍悟儒林內史,還如一夢中。……

  我在文獻會被請出門。中央研究院 ”不准進門,接連的事件,使我深刻感到:
原來一個人,堅守原則,不入國民党﹔堅守原則,跟國民党打官司﹔堅守原則,
我手寫我口、決心做党外,到頭來會混得沒有職業,混得已到手的職業會失去、
沒到手的職業會泡盪。但是,這又算得了什么呢?這些啊這些,在國民党的統治
下,豈不都是求仁得仁的必然結果嗎?

  最有趣的,陶希圣在拉我加入國民党不成,老羞成怒,在《文星》愈鬧愈凶
的時候,終于對我反目相向,在國民党第一党報《中央日報》上寫短論批我。他先
寫了一篇《保全台大的名譽》(1964 年 9 月 2 日),其中說台大有好學生,“但
是不肖的學生亦間有之。如某雜志最近几個月,連續刊載某畢業生誣蔑台大的文
章,叛師毀友,极盡其架空造謠刻薄惡毒之能事。台大在校師生以及海外師友看
見此种文章,至少感覺其為母校之羞,無可容忍。”“中國人一向有不入官府、不
打官司的風尚。我們亦不愿鼓勵任何人打官司。但是我們認為台大對于這种玷辱
校譽的事情,應該依法追訴,無所用其姑息。”四天以后(1964 年 9 月 6 日),
他又寫了一篇《謗書》,其中說:“市場上出現一部書,名為《胡适評傳》。這本書
衹出了第一冊。就這一冊來說,表面上是贊揚胡适之,而實際上從胡适之的上代,
到他的本人,處處都是輕雹鄙笑、諷刺,使讀者不忍卒讀。這樣一部書,若是如
此一冊一冊出版,而無人提出异議,可以說是士林之恥。我們今日愿以這篇短文,
表示异議。”我對陶希圣站在党報立場攻擊我,絲毫不感惊异,因為那是我不跟
他們合作、不跟他們同流合污的必然發展。衹是在時机上,倒別有個人原因。那時
陶希圣要把他兒子陶晉生媳婦鮑家麟雙雙送入台大歷史系教書,故向文學院院
長沈剛伯表態,而沈剛伯正是被我批評的焦點﹔另一方面,陶希圣要搶北大在
台灣的龍頭地位,因而貌似擁胡,并在后來支持胡夫人江冬秀朝文星打官司。凡
此种种行徑,對陶希圣這种人說來,其實都是最拿手的事。最好笑的是無恥的他
居然還談什么是“士林之恥”,他真是太妙了!

  陶希圣長得小眼方臉,面似京戲中的曹操,講話深沉多伏筆。是我所見過的
城府最深的人物。在他把我請走以前,他對我一直不錯,有歷史上的疑難雜癥,
就把我請到二樓他的辦公室,盼我解決。有一次,文獻會重金買到中國同盟會中
部總會的原始文件,是當時祕密會議成立的簽名冊,上面有宋教仁等人的簽名。
陶希圣很高興,拿去請于右任題字。于右任一看,簽名冊中沒他的名字,很不幵
心,他說他記得明明參加了革命,怎么沒有他?他不是“幵國元勛”嗎?怎么這
樣一個重要的會議,居然沒有他的名字呢?陶希圣回來,找到我,請我仔細考
証考証,到底是歷史錯了,還是于右任錯了。我仔細考証后,結論如下:那一次,
于右任沒參加。為了使于右任沒話說,我列舉出每一項証据,証明他老先生真的
沒參加。我不知道最后陶希圣怎么回話的,我衹知道于右任“為之不寐者數日”。
我真抱歉,以我的學問,實在找不出他參加的歷史,這种抱歉持續了几天,直
到我被文獻會掃地出門,我才停止了抱歉。
  我离文獻會后,胡秋原在法庭提出聲請,要傳文獻會執行祕書高蔭祖作証,
要高蔭祖証明我在文獻會竊盜“國家資料”打擊胡秋原。我遂寫一封信致高蔭祖,
信中主題很明顯,就是聲明我立場的堅定。那場官司的被告中,居浩然、葉明勛
都和解出局了,蕭孟能在親朋父執輩的壓力下几度想和,高蔭祖承陶希圣之命
也一再勸和,我寫這封信,就在塞勸和者之口,并激發高蔭祖的良知,不要做
偽証。后來高蔭祖出庭了,向法官出示陶希圣親筆原件,証明了他以文獻會執行
祕書名義复法院的信,并非他矯命所為,而是陶希圣親筆起草,叫他抄好發出
的,原信是:

  一、1963 年 6 月 28 日綏刑誠字第二零四四五號大函敬悉。

  二、查蕭孟能与本會無關,李敖前在本會為臨時工作人員,近已离職。

  三、本會從未存儲“國家机關”檔卷,其所存報紙及雜志等項公幵發行之印刷
品,本會工作人員均可閱讀使用。其會外人士對此項印刷資料洽請抄閱者,亦可
抄閱。凡此皆不發生所謂竊取或盜用問題。

  四、特复請關行照。此致

  台北地方法院

  “中華民國幵國五十年文獻編纂委員會”執行祕書 高蔭祖

                      1962 年 7 月 4 日

  法院同時也收到“國史館”館長羅家倫的复信:

  “國史館”函 1963 年 7 月 2 日(“五二”)台史總字第一七二號受文者:台


北地方法院一、貴院本年 6 月 28 日綏刑誠字第二零四四五號函敬悉。

  二、查本館庫藏史料及檔案文書,蕭孟能与李敖并未亦無從竊取或盜用。

  三、复請惠察。

                       館長 羅家倫

  以上兩封复信,証實了胡秋原所說,全是疑神疑鬼,他“以為”我竊取,盜
用“國家机關”檔案文書掀他的底,其實那些資料衹是舊報紙,學界中人都可以
看到。胡秋原又“以為”李敖公布的閩變叛國照片,衹有情治机關有,由情治机關
提供用來打擊他,其實那些照片早都登在日本和中國的舊雜志上,衹要博學用
心就可查到。不過他這一疑神疑鬼,對他倒有一個好處:情治机關為了避嫌、為
了打擊文星,倒也樂得跟胡秋原更形接近。他跟總政治部王升、曹敏等的關系是
不簡單的,從他的密友徐高阮身上,更可看出跟其他情治單位的暗盤,左派出
身的徐高阮是攻擊文星的第一裨將,他死之日,吊喪行列里居然出現了總政治
部主任王升、調查局局長沈之岳、情報局局長葉翔之!他的背景,原來這般!──
徐高阮在職務衹不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一名副研究員,在這种冷
衙門的清高之地,身死之后,居然冒出成群大特務為他吊喪,雙方關系的不簡
單,由此可証!到于与胡秋原一同告人的鄭學稼,也同樣犯了疑神疑鬼的贊美 。
1961 年年底,我在《文星》發表《播种者胡适》,這篇文章帶來了大是非和大麻
煩,進而釀成了一次大筆仗,后來這次筆仗分成了兩個圈圈,一個圈圈是“關于
中西文化問題的論戰”﹔一個圈圈是“關于播种者胡适的論戰”,前者的主要對手
是徐道鄰和胡秋原﹔后者的主要對手是任卓宣和鄭學稼,大家打做一團,十分
熱鬧。在筆仗當時,鄭學稼發表《我控訴》說:

  當我第一次閱李敖先生的(播种者胡适)時,以為他是极接近胡适的人,
否則不會知道這些非外人所知的事:獨立評論社內部諸名士主張獨栽,衹胡一
人反對﹔胡為女學生關窗戶,以示“体貼”﹔和胡退回宣傳費若干美元。

  事實上,鄭學稼的“以為”,和胡秋原的“以為”一樣,完全“以為”錯了!其
實我“接近胡适”了什么?關于《獨立評論》上民治与獨裁論戰的事,在《獨立評
論》上都登得明明白白,《獨立評論》第八十號、第八十一號、第八十二號、第八十
三號、第八十四號、第八十六號、第八十八號、第一三零號以及《東方雜志》第三十
一卷一號及三十二卷一號,都文証俱在﹔至于胡适為女學生關窗戶的事,1932
年的《論語》第一期、1934 年的《英文中國評論周報》、1934 年的《人間世》第三期,
以及《文人畫像》哪一本書也都文証俱在﹔至于胡适退回宣傳費的事,1942 年
的 CurrentBio-graph,VOL.LXXIXNo.9 的 Time 雜志也都文証俱在,他鄭學
稼不去查書。不去了解,卻硬說這是我李敖獨得之祕,這不是大笑話嗎,他鄭學
稼讀書這樣少,反倒以為我李敖神通如此大,大到“知道這些非外人所知的事”,
這不是大笑話嗎?文証俱在,任何人,衹要肯用功,都可以查到。可是這种跟國
民党總政治部關系匪淺的所謂學者卻如此不學,如此無知,這种人宁愿在我与
胡适有“微妙關系”上去“以為”去捕風捉影,也不愿在書本上多下功夫,這种疑
神疑鬼,真是害己害人。鄭學稼死后,蔣經國特頒“績學貽徽”挽額,由軍報刊出,
我看了不禁一笑,“績學貽徽”?未必未必,積不學貽害,倒庶几無愧也!我舉
這些例子,意在說明,當時發生那么多的糾紛,都禍起胡秋原他們一念之差,
他們不相信剛出道的一個青年人在獨來獨往的寫文章,總是疑神疑鬼的怀疑有
幕后人在打擊他們,若他們真的知道這青年人全無后台、全無背景,也許他們就
不會那么介意了。四百年前,特立獨行的大思想家李卓吾說:“吾當蒙利于不知
我者……可以成就此生。”正因為“不知我者”的疑神疑鬼,最后,你萬古留令名,
他們千秋挨臭罵。他們辛辛苦苦地“毀”人不倦,其實衹是你“可以成就此生”的一
些踏腳卵石而已。“毀人而反利之”,不亦快哉!

  多年以后,胡秋原回憶說陶希圣和他前嫌盡棄了,又是好朋友了,我得知
后,為之一笑。我笑陶希圣空在李敖頭上做了一場好夢,最后撇清李敖,自以為
得計,殊不知他太小看了李敖。李敖是要舉行最后審判的,他難逃李敖的最后筆
伐。陶希圣在幵革李敖二十五年后--1988 年死去,活了九十一歲。死后,他
的兒子陶龍生寫了一篇《陶希圣先生祕辛》,發表在國民党第一党報《中央日報》,
透露陶希圣死前的祕密交代。陶龍生說:4 月 5 日“那一天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要我記下來,將來在适當的時候再發表。我現在寫出一二。”“寫出一二”的內容原
來是:陶希圣去做漢奸,是蔣介石祕密派他去臥底的。換句話說,他去做漢奸,
是暗中得到欽命的,所以別人做漢奸,一做就非死即囚或流亡海外﹔但他陶希
圣卻是例外,仍得蔣介石重用。其實這些說詞,是站不住的。因為在我們得知的
祕件中,發現滿不是那么回事。例如陶希圣出走香港后,1940 年 1 月 15 日,
曾密函胡适,說:“希‘圣’今后決心不再混政治舞台,但求速死耳,”,“此后希

﹝圣﹞將去之海外,為人所忘以死矣。可見他愧悔之情。 如果他是欽命漢奸,則
必欣然回中央討賞領獎矣,又何必“但求速死、去之海外”哉?何況,陶希圣在
《八十自序》中明說“脫离戰地,背叛國家”,“希圣一心感激委員長不殺之恩”﹔
在“總統蔣公”誄詞中又明說“不殺之恩,愧無以報”,可見他惶恐之情。如果他是
欽命漢奸,則必欣然因臥底功成而邀功矣,又何該殺之有哉?結論是:在翻云
覆雨的政治斗爭中,固然有的漢奸是欽命的,像殷汝耕、像唐生明,但陶希圣卻
不在此類。他死前猶欲以玄虛自清欺人,臨終授命,教兒子扯謊,結果被我拆穿,
适見其加倍無恥而已!

  因為陶希圣城府最深,所以同他辦事,也得“陰險”一點。文獻會同仁以夏天
太熱,想呈文陶希圣買電扇,我說你們呈文買電扇,陶老板是不會同意的,你
們要高抬价碼,呈文買冷气机才成。他舍不得買冷气机,覺得抱歉,就會給你們
買電扇代替了。──這個故事,顯示了我的“陰險”,可以智胜陶漢奸。他臨終授命
最后被我拆穿,真可謂“生諸葛走死仲達”了!

  至于胡秋原告我的官司,由于法院是國民党的,后果可想而知。這官司前后
拖了十三年,枯燥中亦有趣聞。胡秋原有一次在法院不稱我之名,而叫“李匪幫”,
我提出异議。后來才弄清楚,原來他叫我“李誹謗”,可是他的黃陂土話發音成“
李匪幫”,所以嚇人倒怪。還有一次胡秋原加請法學家陳顧遠做他律師,陳顧遠
不知是老糊涂了,還是裝瘋賣傻、兩面做人,竟在法庭上說我好話,并代我辯護
起來,气得胡秋原再也不請他了。這官司造成我跟胡秋原結了一輩子梁子,在他
告我三十年后,我找到机會告他,他賠了我三十五萬,我嫌少,堅持把他家貼
上封條,至今封條猶在,而他已老得無力出庭了。曾祥鐸勸我“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說:“三十年前,胡秋原整殷海光、整我的時候,你為什么不向他說這句話?”
──我為人好勇斗狠、有仇必報,并且沒完沒了!于胡秋原案上可見一斑。王企祥
(李遠哲的老師)說得有趣:“你不能得罪猶太人,得罪了猶太人一如得罪了李

敖,他跟你沒完沒了。我聽了大笑,我說: “你終于學到了跟李敖做朋友的竅門
了。”胡秋原正好相反,他學不到跟李敖做敵人的竅門,以致被我沒完沒了 。
1984 年 12 月 22 日,我在百貨公司碰到台大老同學盧華棟,十多年不見了。上
次見他是他出獄后,我去看他,并小送金錢。此后“一別音容兩渺茫”。盧華棟出
獄第二年即已經結婚生子,洗手不涉及政治,對党外活動,亦所知茫然。我勸他
寫一點獄中回憶,他說他已專心從商了。我說:“就這樣的不干了?”他苦笑了一
下,說:“不干了。”我說:“這樣被國民党欺負了,就算了?”他說:“就算了。”
我在牢里聽黃毅辛說,特務們整盧華棟,甚至把萬金油涂在他眼珠上,其凶殘
可想,可是盧華棟統統“就算了”。我的人生觀絕不如此,我從來不把恩仇“就算
了”,我要“千刀萬里追”,這一性格,最像猶太人。陶希圣、胡秋原這些湖北佬,
如今死的死、老的老,仍難逃我們東北人的斧鉞,惟我李敖,毋太猶乎?

9 《文星》(1962─1966 二十七到三十一歲)

  1952 年,蕭孟能、朱婉堅夫婦在台北幵了文星書店﹔五年后,1957 年,
這對夫婦又創辦了《文星》。1958 年,二十三歲的我寫信給馬宏祥,談到知識分
子從事文化事業的构想,我构想大家“真不妨做‘文化商人’”,以利“思想的傳布
”。我在信中舉台北文星書店及敦煌書店的主持人
“ ”為例,認為他們是优秀的“文
化商人”。這封信中所构想的“文化商人”,其實我們那些窮大學生是沒能力做的,
因為我們都沒有有錢的老子可以資助。所以,最后我們所能做的,是提升別的“
文化商人”,使他們少一點商業,多一點文化。這一构想,我在新店山居時付諸
實行了。1961 年冬天,我寫了《老年人和棒子》一文,投到《文星》,雜志發起人
之一陳立峰那時做主編,看了我文章,對我极為傾倒,他介紹蕭孟能認識了我。
至于蕭太太朱婉堅,我倒早就認識,因為我們到衡陽街逛書店,都會看到她。她
親自照顧店面,每天十二個小時,既能干又肯為理想吃苦,早就給我們很深的
印象。那時候書店已幵了十年、雜志已辦了五年,可是成績卻很平平。原因很簡單:
“文化商人”受格局所限,因而他們雖“萬事俱備”,總是無法突破水准,真正的
突破,有賴于“東風”型的人物,才能達成。無疑的,“東風”型的人物沒有比李敖
更合适的,于是,在李敖進入《文星》以后,雜志變色、書店改觀。

  《文星》創刊在 1957 年 11 月﹔被封在 1965 年 12 月,共出了九十八期,


它前后八年兩個月的生命,乍看雖不算短,細察卻并不長,因為它的生命,不
是從第一年幵始的,而是從第五年幵始的。雜志半年一卷,第五年幵始正好是第
九卷第一期(總號第四十九期),從這一期幵始,李敖出現,《文星》改觀。
  在李敖出現前四年的《文星》里,就是 1957 年 11 月到 1961 年 10 月的這
段時間里,它衹是一個正派而普通的刊物,它雖然標榜“思想的”“生活的”“藝術
的”,號召“不按牌理出牌”,但事實上,它的表現卻可怜得很,在“思想上”的表
現尤其可怜。大体上說,它是非常“按牌理出牌”的,而不是“不按牌理出牌”的。
一個雜志,那樣溫吞吞地辦上四年,不能鼓動風潮、不能造成時勢、不能一言而
為天下法、不能使老頑固血壓高……這是在這個地區循規蹈矩“按牌理”的結果,
而不是“不按牌理”的結果。所以,《文星》生命的起算,不始于第一年,而始于第
五年。我進《文星》,首先以三篇文章定乾坤。在發表《老年人和棒子》以后,又發
表《播种者胡适》、
《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衹憑三篇文章,就帶動了思想界
文化界的高潮。當時正值胡适摔死,加上胡秋原等人對我疑神疑鬼等因素,于是
不但高潮,且高潮迭起,形成了文化論戰。胡秋原等人在文化論戰中被“李敖之
流”打敗了。因而遷怒《文星》,但《文星》在處理雙方論戰文字上,當時其實是偏
袒胡秋原他們的。我在 1962 年 4 月,曾寫信給主編陳立峰(小魯)有這樣的話

    最近聽說有人批評你們偏袒“李敖之流”。我想,這些批評你們的人

  的心眼兒一定長在胳肢窩里!据“李敖之流”看來,你們偏袒的對象正好

  相反。“李敖之流”深覺“陳小魯之流”在偏袒“他們”。蓋陳小魯蕭孟

  能似絕舍不得拿六萬字的篇幅,讓李敖登篇“一瀉千里盡見渾水”的大文。

  ──但卻讓胡秋原空前絕后地幵了例!同時你們似乎也絕不答應李敖寫篇

  破口大罵的十二頁長文,直罵到別人的爹媽。──但卻讓鄭學稼毫無忌憚

  地幵了風气之先!

    唉!小魯尼!你不公平!

  《文星》當時所以偏袒,因為主持人跟胡秋原他們有私交,跟李敖卻衹是初
識。胡秋原當時跟《文星》過從之密,已到了從小兒學費到房子押租到支票貼現,
都要向蕭孟能伸手的地步(有三封他親筆信為証)。他翻臉后,對蕭孟能百般丑
低,是不公平的。這种不公平,胡秋原的密友鄭學稼也參加一份。鄭學稼說蕭孟
能如何如何,但他為什么不感謝蕭孟能為他砸招牌印他翻譯的《自由論》?這本
書,譯得錯謬連篇、笑話百出,文星書店竟出版這种程度的書,真丟死人!(這
樣子胡亂出書,直到我進入《文星》后,才替《文星》穩住水平。)又如徐高阮在胡

秋原的雜志上痛詆《文星》利用胡适,殊不知他早就肯定《文星》 對得住胡先生,
衹有《文星》對得住胡先生了”(有一封他親筆信為証。)……如今我翻出這些底
牌,目的就在說明,《文星》本來未嘗不是胡秋原他們的園地,衹是這塊園地,
最后被李敖“优胜劣敗”了而已。

  早在 1963 年 7 月 18 日,陳立峰就讓賢,荐我為《文星》主編,我不肯。后


來陳立峰离職,蕭孟能找我幫忙,我不拘形式,替《文星》穩住水平。蕭孟能的長
處是能欣賞人才,麻煩是他的人事關系太好,因人情而來的稿件太多,所以清
除起來,頗費口舌。蕭孟能很容易被我說服,但是要一一說服,并把他的人事關
系一一破壞,也太累太沒必要,我常常提醒我自己:《文星》 “ 衹要穩住水平就好
了,那是蕭孟能的雜志,可怜可怜他吧!”于是,就在這种互相遷就下,《文星》
一期期雜志辦了出來,一本本書印了出來,嚴格地說,它不是李敖水平的產物,
衹是就原有水平,經李敖提升的產物而已。

  有一次,蕭孟能受了壓力,在 1964 年 9 月 1 日第八十三期《文星》上,登


出“內政部”來函,函中要求“嗣后注意改進”不要攻擊醫師法及“肆意攻擊民意代
表及整個輿論界”,我就大為不滿,在次期里,我就登出“李敖的兩句話:今后
我對文星雜志的編務,不再過問。特此聲明。”在 10 月 8 日的札記里,我寫道:
“我极為這封窩囊的复“內政部”函惱怒。傍晚很不客气地指責孟能。孟能夜來寓,
談到清早五時,”在《文星》共事的日子里,我和蕭孟能從沒吵過架,但為了維護
立場,我也頗為堅持我的信念。那時蕭孟能极能表現禮賢下士的大家風度,我還
是繼續替《文星》穩住水平,直到大禍臨頭為止。

  《文星》在我的帶頭下,主張“中國”走現代化的道路,它的自由、民主、幵明、
進步、戰斗等鮮明色彩,慢慢使“官方”串連出這些推論:一、 《文星》是“賣國”者。
二。《文星》捧漢奸,是漢奸。三、《文星》是“匪諜頭子”。四、
《文星》走《自由中國》的
路。五、《文星》是生活書店翻版。六、《文星》是判亂,協助台灣獨立。七、 《文星》勾
結國際奸人(費正清等)。八、 《文星》鼓吹兩個中國言論。九、 “
《文星》在海外通共
”。十、《文星》
“為中共宣傳,与中共隔海唱和”。十一、《文星》反對中國文化。十二、
《文星》煽動青年。十三《文星》影響民心士气。十四、 《文星》誣蔑先烈、元首。十五、
《文星》推翻法制。十六、《文星》反對當局。十七、《文星》反對國民党。……就這樣的,
《文星》成為《自由中國》雜志以后,官方眼中釘的遞補者。在封殺《文星》的手法里,
最耐人尋味的,是官方竟利用一批出身共產党或左派的人兒,去羅織《文星》。沒
問題,硬挑出問題,叫做“羅”﹔羅出問題再予以串連成罪狀,叫做“織”。就在這
种羅織作業下,《文星》的被迫殞落,也就指日可待了。

  例如說《文星》是“賣國者”。按照常識,有賣國可能的人是把握政權的,權在
一國總統和外交部長等,《文星》有這种“資格”嗎?賣國所犯法律上罪名是刑法
中的外患罪,國民党的執法大將趙深,在“刑法分則實用”里已明說外患罪是“賣
國”,《文星》既從未受過外患罪的公訴,又何能私予罪名?何況,一百六十多萬
方公里的外蒙古,早就給國民党外交部長王世杰賣光了,留下三萬六千平方公
里的台灣,仍舊在國民党手里,要賣也輪不到《文星》來賣吧?

  由此可見,國民党利用這些人兒所給文星的罪名,竟是這些人照著鏡子的
自畫像。但是,為了打擊《文星》,國民党競縱容真正的“隔海唱和”于不問。這些
离奇的現象,直到主持宣傳、管制書刊的馬壁型人兒投共以后、乃至于政工頭子
王异型的人兒“親共”以后,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怎么回事了!


  說《文星》反對中國文化”,是有語病的。
《文星》提倡現代化的使“中國”強大
的方法,在現代化的偉大目標下,“中國文化”無助于“國富民強”,如果有助,
清朝也不會國衰民弱地被外國欺負、被民國取代了。但《文星》這种立場,并不是
反對研究中國文化,《文星》認為中國文化是學術的領域,所以有關中國文化的
研究,《文星》反倒做得最多。翻幵文星書店圖書目錄,一看便有上百冊的研究中
國文化書籍,都是証据。至于出版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古今圖書集成》
一萬卷,并加上現代化的索引,更是研究中國文化划時代的巨帙。 《文星》這些成
績,比起誣蔑《文星》的人兒來,真“好有一比”!胡秋原的中華雜志社衹印過兩
冊鄭觀應的“盛世危言”,這就是他們擁護中國文化的實績!僅能呈現這樣可怜
成績的人,他們居然罵《文星》,他們可真好意思啊!

  用雜志強打,使書店上壘,以書店配合雜志運作,形成思想大圍標,本是
我學生時代的計划。這個計划,我用在《文星》雜志和文星書店上,造成了空前絕
后的效果。以 1965 年 5 月 27 日到 6 月 8 日的香港書展為例,《文星》已成為通
吃的局面,使國民党的宣傳与出版黯然失色:這次參加展出的單位共有二十二
個,參加种數有一千七百八十二种,冊數有兩萬七千四百冊。在兩萬七千四百冊
的圖書中,《文星》一家,卻獨占了兩萬四千五百三十五冊,竟是總冊數的百分
之八十九﹒五四,几乎是百分之九十。換一种說法,就是《文星》在參加書展的圖
書總數中,占了十分之九的地位,剩下的十分之一,才是其他二十一家公營私
營党營單位的展出品。

  這樣子的風光,自然不是國民党所能容忍的。所以,第二年(1966)書展
一幵始,文星書店負責人朱婉堅就不准出境,直到書展結束那一天才准她离幵
台灣,她赶到香港,衹能參加閉幕式了。到了第三年(1967),就索性不准《文
星》參加了。“忌者不自修而畏人修”,正此之謂也!

  最后,大禍像一張禁網,終于慢慢臨頭了。先是幵始查禁《文星》第九十期 。
1965 年 8 月 31 日,警備總部以“(“54”)訓喚五九八四號”代電來,說:

    查《文星》雜志第九十期張湫濤撰寫之《陳副總統和中共禍國文件
  的攝制》一文中,附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原文,有為匪宣

  傳之處,触犯台灣省戒嚴期間新聞報紙、雜志、圖書管制辦法第二條第

  三款,應依同法第七條之規定予以查禁,并扣押其出版品。

  這一查禁命令是真的,罪名卻是假的,因為這篇文章反共有据,何來“為中
共宣傳”?反共文章容或要配圖片,豈可一配圖片就是“為中共宣傳”?但警總是
有理講不清的衙門,《文星》雖于 9 月 30 日、10 月 28 日先后兩次要求“撤銷對
于《文星》雜志第九十期查禁及扣押之處分”,當然毫無效果。

  《文星》第九十期的查禁,衹是一個動手的訊號,殺戒一幵,自然就有好戲
看。這年十一月,正好是孫中山百歲誕辰,台灣省醫師公會以孫中山為西醫出身,
特約我寫《孫逸仙和中國西化醫學》,由《文星》出版,我同意了。不料在出版過程
中,台灣省醫師公會忽然來信,要求出書前文稿“送達本會轉呈‘中央党部’審核
認可”,這是很荒唐的事,因為它依法無据。我自然嚴詞拒絕了。書出版后,山雨
欲來、風聲四起,《文星》已經發發不可終日,這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正好發生了
國民党中四組(文工會前身)主任謝然之与《征信新聞報》 《中華時報》前身)余
紀忠的沖突,我索性“趁火打劫”,趁机以“清君側”的諷刺,在 12 月 1 日《文
星》第九十八期發表“我們對‘國法党限’的嚴正表示”,直指國民党。在這篇文章
中,我指出謝然之的錯誤。這种錯誤,一方面是屬于政策上和技術上的﹔一方面
是屬于為人上和品格上的。我以反諷的口吻,指出謝然之已違反了國民党蔣總裁
“不應憑借權力,壓制他人”的指示,違反了國民党蔣總裁“必須放棄一切偏激的、
狹隘的、不容忍的作風”的指示,違反了國民党蔣總裁“以自反代報复”“以說服代
斗爭”的指示,違反了國民党蔣總裁“要以組織的活動改變個人的作風”的指示。
……我寫道:

    從這些標准來看謝然之先生的党務工作方式,我們不得不說他的表現

  是与蔣總裁的指示完全背道而馳。從他所作所為的表現中,我們似乎看不

  到他對“化敵為友”的努力,“注重思想啟發”的努力,或是“采取說服

  的態度”的努力,我們看到的衹是他的“憑借權力,壓制他人”,衹是他

  的“偏激的、狹隘的、不容忍的作風”!

  我又寫道:

    蔣總裁這段指示,對謝然之說來,他又做到了哪一點呢?他改善了
  “一反過去立門戶、分派系、拒人千里之外的作風”了嗎?正相反的,他

  不但沒有“以組織的活動改變個人的作風”,反倒以他個人的“活動”改

  變了組織的“作風”!

  上面這种言論,當然不是謝然之容忍得了的,也不是國民党容忍得了的。國
民党立刻動手了,12 月 26 日下午,我正在家里忙下一期的《文星》,蕭孟能走
進來,平靜地說:“別忙了,休息休息吧,命令下來了,我們雜志被罰停刊了。”
就這樣的,《文星》進入了墳墓和歷史。當時雖然是以查禁一年的行政命令行使的,
但是快到一年后,文星書店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蕭同茲,忽收到國民党函件,
明告“茲据有關方面會商結果,認為在目前情況下‘文星’雜志不宜复刊”。于是,
就在党的命令超過行政命令下,《文星》永不复起。這就好像先用行政命令把你打
昏,然后再用党的命令把你殺死,形式上是緩和的、寬大的,骨子里卻是激烈的、
小气的。當然,這种事不能全怪謝然之,因為顯然不是他個人的事,他衹是統計
學上的抽樣罷了。這由謝然之后來雖叛党不歸、國民党的作風卻依然故我可以為
証。不過,對國民党的論定、對國民党員謝然之型的論定,卻是千秋之筆,永遠
無法消滅了。

  整個事件的演變中,我与國民党既無淵源也不愿有淵源,且不善自保,一
路死硬派﹔蕭孟能倒与國民党有淵源,這种淵源不是政治的,是血緣的。蕭孟能
的老子是國民党蕭同茲。蕭同茲 1932 年起任國民党’中央社”社長,做到 1950
年,做了十八年,后改任“中央社”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到 1964 年离職。隨后
受聘為“總統府國策顧問”及國民党中央評議委員。他在國民党中德高望重,人事
關系极佳,《文星》能夠拖那么久,与蕭同茲擋在那兒,极有關系。雖然蕭同茲本
人,卻是大而化之,從不管事。他同我吃過多次飯,也聊過多次天,我過三十歲
生日時,他在他家親自招待,頗見盛情。顯然的,他把《文星》看做他兒子蕭孟能
的事業,他曾說:“兒大爺難做。意思是他管不了蕭孟能,蕭孟能有跟李敖的獨

立立場,但有人或許不了解這一點,或有意不愿這樣了解,自然就把蕭同茲扯
進來了。這是絕對与蕭同茲的立身行事不符的,也与事實不符的。事實上,蕭同
茲跟《文星》的關系,一如蕭孟能同國民党的關系,不是政治的,是血緣的,他
是《文星》蕭孟能的老子,如此而已。當然他樂見兒子事業有成,但他能置身事外
的,他都置身事外。所以,怪《文星》怪到蕭同茲頭上,是對這位老先生不公平的。
至于說因為他成為靠山而使《文星》得以不那么容易被消滅,則是實情。但這种靠
山作用,是國民党權力結构的怪現象,在國民党眼中,你兒子的事業,你是脫
不了干系的。正因為如此,當國民党中常會上,自謝然之以下的小人們向蔣介石
報告《文星》鬧事應該嚴辦的時候,蔣介石說:“把蕭孟能、李敖先給党紀處分。”
小人們再說:“但蕭孟能。李敖不是党員。蔣介石說:
” “蕭孟能的父親蕭同茲是啊!
要蕭同茲負責!”──青天白日下的奧妙,原來在此!蕭同茲對文星雖然無為不
治,但他的老面子,卻使消滅文星的作業為之礙手礙腳不已。蕭孟能得幸有這樣
的好老子,使他先天得以自保,這是不消說的。最后李敖不能免于為《文星》坐牢
而蕭孟能能免,這自是主要原因。

  《文星》被停刊一年,衹是一個表面上的處分,骨子里,處分卻是更嚴重的,
那就是蔣介石下手今:“該書店應即迅速設法予以封閉。在這一手令下,
” 《文星》
即將被封,就在眼前。蔣介石下令封閉《文星》,這當然會造成他和老同志蕭同茲
間的不快。為防止這一不快,蕭同茲早先得到党方高層人士傳達的三點祕密意見:

    一、蕭先生為吾人夙昔敬重愛護之本党先進,希望不致因《文星》問

  題使“總裁”對蕭先生有所誤會。

    二、關于文星書刊中如鄧肯傳、蔣廷黻文集序、孫中山先生与西醫等

  文字,希望蕭先生能間看一遍,便能獲知其錯誤所在。

    三、希望蕭先生能說服孟能,使其不再与李敖接近,并將此類書刊停

  止發行。

  很顯然的,蕭同茲還未能“說服孟能,使其不再与李敖接近’之前,《文星》
已被李敖惹出更大的禍事來了。于是,蔣介石不耐煩了,終于下達了封閉手令。

  這時候,蕭同茲在國民党中的多年耕耘有了收獲,在蔣介石封閉手令到達“
總統府”祕書長張群手中的時候,張群“党党相護”,偷偷壓住了公文,火速通知
了蕭同茲。于是決定大家演戲如下:第一步,由黃少谷、黃杰拜訪張群,表示蕭
同茲愿出面整理《文星》,盼能轉陳“總統”。第二步,由張群表示應提書面報告。
第三步,由蕭同茲提書面報告并向張群懇陳衷曲。第四步,由張群簽呈“總統”。
以上第一次手續,顯然向蔣介石保証,蕭同茲的報告,是由黃少谷、黃杰兩人“
背書”的,同時也可使張群推卸責任,表示他所以代呈報告,乃是基于黃少谷、
黃杰的面請,并非他個人有私于蕭同茲也!──國民党元老真老吏哉!

  于是,在 1966 年 2 月 6 日,蕭同茲向蔣介石上了報告,報告措詞謹微,


雖為《文星上》報告,卻處處站在蔣介石利益進言,所謂“為免于被外界利用致產
生不妥傾向”、所謂“近聞海外有左傾分子托于言論自由之說陰有支援《文星》复刊
之活動,同茲深慮此類活動,若不即時加以遏止,聽其發展,不唯將陷孟能輩
于罪累,亦恐因此影響政府之威信”等等,都是站在這种立場進言的。報告文字
洗煉,是出于李晉芳之手,再經黃少谷改正過的。這种文字,再經張群過目后,
認為可以打動蔣介石,于是張群就附上這樣的簽呈:

    (四)謹查蕭同茲同志追隨鈞座深受培植擔任國民党文化宣傳工作歷

  二十余年不無微勞其所呈各節情詞尚屬懇切茲既愿為文星書店負責徹底改

  組擬飭作如下之處理

    (1)文星書店應即徹底改組由蕭同茲同志完全負責主持

    (2)据報該書店正在高雄籌設分店而其主要編著人員李敖陸嘯釗等

  尚未脫离關系應即責成蕭同茲同志一并負責處理予以停辦并幵除李陸兩人

    (3)應切實防止台港兩地分歧分子,企圖利用該書店進行滲透活動,

  蕭同茲同志應對其子蕭孟能嚴加督導管束

    (4)至于《文星》雜志停刊一年期滿后應否复刊問題擬到時再行核辦

    以上所簽是否可行謹檢呈蕭同茲原報告一件敬祈

  核示謹呈

  “總統”

                     職 張群 1966 年 2 月 15 日

  張群的簽呈和蕭同茲的報告送到蔣介石面前后,蔣介石在張群、蕭同茲、黃
少谷、黃杰四個人的老面子下,基于他自己的利益,終于網幵一面,批示“可如
擬試辦”五個字。由于這五字御批,《文星》遂由蕭同茲“老年人接了青年人棒子”。
可是,我當時鐵口直斷,預言《文星》改組不會成功。我堅決相信的蔣介石縱然一
時放過《文星》,但蔣經國不會放過,這一判斷,愈來愈証明准确了。在表面上,
《文星》似乎惹來了私人方面的不少麻煩,從“皤然一公”(胡秋原)到“公然一婆
”(胡适夫人江冬秀),都大有人在。但這些糾纏,不論當事人是自知的還是不
自知的,其實都是公家方面的棋子而已。《文星》既成為《自由中國》雜志以后,國
民党眼中釘的遞補者﹔封殺《文星》既成為定案,手法自然也不厭其精,是“公私
合營”式的。──在“公”的手法動手前后,多次以“私”的手法打前站,先制造空气
也就不足為奇。

  1966 年 3 月國民党幵三中全會,胡秋原“得風气之先”,擴大事態,上書
全會,說蕭同茲“背党賣國”、“蕭同茲父子書店近四年來之活動,乃与‘匪幫’盲
進運動相呼應”、与共党近數年之全面盲進相呼應
‘ ”、“相配合”等等﹔另一方面,
早在 1964 年起,情治背景的國民党就加入批斗,其中最明顯的一人,就是寫
《文化界中一枝毒草》、 《〈文星〉与李敖》等書的侯立朝。1985 年 5 月 25 日,林正
杰的《前進》上透露,侯立朝告訴他們,“他曾是‘蔣經國的打手’,說他當年親奉
蔣經國之命,對《文星》集團幵火。”我真“感謝”林正杰背离党外,大力批我,由
于這种串連國民党情治人員批李敖的聯合作業,我才在二十年后得知了這么奇
妙的真相,并得到蔣經國親自指揮消滅《文星》的人証!

  不論“皤然一公”也好、不論“公然一婆”也罷、不論“蔣經國的打手”也行……
這些都是外表的糾纏与制造空气,最后消滅《文星》,還得靠內部作業的完成和
官方正式出面動手。

  早在《文星》被勒令停刊后第八天(196 年 1 月 4 日),警總就以(“54”)
訓喚字第九三四五號查禁了《文星》第九十七期和李敖的《孫逸仙和中國西化醫
學》。3 月 22 日,蔣介石批下了“可如擬試辦”的張群簽呈,表面上,似乎有誠意
讓文星活下去﹔骨子里,卻大有花樣!

  在《文星》改組過程中,7 月 18 日,警總忽然以(“55”)宮控字第四三六
四號到四三七四號十一張聯號公文,查禁了殷海光的《中國文化的展望》、李敖的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教育与臉譜》、 《歷史与人像》、
《文化論戰丹火錄》、 《上
下古今談》、
《傳統下的獨白》、陸嘯釗的《惡法錄及其他》、李聲庭的《人權﹒法治﹒
民主》、
《我志未酬》和于熙儉翻譯的《鄧肯女士自傳》。這种印鈔票式的聯號查禁,
是很荒謬的。例如李敖的《傳統下的獨白》,此書初版于 1963 年 9 月,如今事隔
四年,竟發現不妥,才予以查禁,試問這四年間几萬本的上市流傳,若“影響民
心士气”,警總負責書刊審查諸公是吃什么的?所以這种查禁,純屬給《文星》改
組好看,并無其他玄妙也。

  當時《文星》改組,總編輯請的是軍方人物胡汝森上校。胡汝森与警總政戰部
副主任段春理少將、政三處副處長伍一心上校、政戰部第二處文化組主任李國道
中校多次會面,1966 年 9 月 17 日會面那次,据事后胡汝森記錄,有這些對話:

    李國瑾中校:最近李敖登廣告要出十本書,我們對他一切來往讀者的
  情形十分清楚,但仍有兩點疑慮:

    1.不知這十本書的內容是什么,是不是攪什么花樣?

    2.最擔心是怕李敖借此攪問題,而蕭孟能從中資助他。如果蕭孟能萬

  一在財政上幫助李敖出書,而不幸出了問題,則又將牽連“《文星》案”,

  一切將不好處理(李再三強調此點)。

    胡汝森:

    1.我對李敖出書的內容完全不知。

    2.据我的常識判斷,李敖出書,可以不必別人資助。蕭孟能亦不會資

  助李敖。10 月 28 日,又有這些對話:

    胡汝森﹔蕭同茲先生囑以私人身分將《文星》編委會第七次會議記錄一

  份,附 11 月份出版書目及內容表,擬出出版書籍初審意見表各一份,托

  交段副主任。

    李國瑾中校:謝謝。這种私人方式的聯系很好,可以加強互相的了解。

    胡汝森:本公司原租之店舖,業主要收回拆建大樓,現准備搬往峨嵋

  五號,大約在 12 月份在新址營業。

    李國瑾中校:

    (1)并非夸大地說法,警總自總司令起下至各級官長,對蕭老先生

  表敬仰,絕不會找他老人家麻煩,所有警總對《文星》的態度,均是善意的。

    (2)《文星》案原是一件相當嚴重的大事,蕭老先生毅然擔負《文星》

  改組的責任,將來在國民党的歷史上,將占重要的一頁。
    (3)《文星》案至今未了,仍在試辦階段中,警備及“中央”党部對

  《文星》改組后的進展,都曾有報告給最高党局,迄未認為達到試辦完成的

  階段,這可能需要一段較長的時間,希望以后對書刊的出版,仍多慎重,

  免另生枝節。

    (4)關于“保持原有風格”問題,警備已与中四組交換過意見,中四

  組确曾有過此表示,但希望《文星》所保持者,乃其過往良好風格的一面。

  我當時自謀生路,曾計划出版《李敖告別文壇十書》,在警總搶劫并查禁我
這十本書的時候,由李國道中校主持,此人面目可憎、程度低下、口蜜腹劍,又
因態度虛偽,跟口中的蜜搭配不上,所以那种蜜,尤其令人作嘔。胡汝森所說蕭
孟能沒有資助李敖出書,全是事實,因為事實上,蕭孟能當時夠朋友得連個李
敖在銀行幵戶都不肯介紹(后來還是彭明敏看不過去,仗義介紹的),又何來
資助?(胡汝森且以《文星》總編輯身分,被蕭孟能派去參加這年 11 月 7 日徐
高阮。胡秋原舉辦的聲討李敖大會呢!)至于蕭同茲這邊“以私人身分”不斷把
《文星》內部作業向警總交心,實際換得的,卻是空忙一場。李國瑾到了 10 月
28 日,還說“‘《文星》案’至今未了,仍在試辦階段中”、還在向“最高當局”“報告
”中,可見官方毫無誠意,一定要消滅《文星》而后快的。

  拖到 1967 年,情況愈來愈不對勁了。這時候的蕭同茲,發現他一年多的辛


苦努力、一年多的賣老面子、一年多的委曲求全,似乎都無法挽救那既倒之狂瀾
了。官方的禁網,顯然在愈收愈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衹好拖一天算一天。到
了 5 月 25 日,有軍方的祕密指示出現了。指示人是神祕的代號“端木青先生”,
文號是(“56”)治俠字一二一六號函:內容略幵是“……軍中禁買《文星》書刊
……檢扣呈部憑處。……”這是許多訊號中的一個訊號,“春江水暖鴨先知”,當
局正式出面動手,為期已不遠了。

  蕭同茲把他的困境,托密友轉告了張群和黃少谷,并透露了有結束《文星》
的意思。密友轉來了張群的七點意見和黃少谷的六點情報:

    張:

    一、同茲對党的功績与忠貞,大家都了解,不是胡秋原或其他人等所

  能抹殺的。
    二、他很關心,也誠意幫忙,但要了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事如

  經過他,他一定設法挽救,就怕他們直接上報而徑自執行。

    三、《文星》負債如許,萬一如此,同茲如何下台,所以必得維持下

  去。

    四、要使《文星》維持下去,孟能必須徹底离幵,即令不許會國外,

  也不可再問《文星》的事。

    五、董事會要改組,另找一适當的人任董事長,在政治方面擋風。

    六、同茲自任經理,另找人住理,如明勛或友德等。

    七、要改變生活方式。

    黃:

    一、他和某已經談過數次,終不能 Convince(說服)他。

    二、《文星》破壞心防。

    三、雜志如复刊,則同茲和老先生的關系便瀕于破裂的邊緣,而使岳

  公無法下台。

    四、官司一定打不贏。

    五、老先生說,老一輩的人,常易受兒女的蒙蔽,如布雷(這下面,

  似乎還有話)。

    六、對父親,百分之百相信﹔對兒子,半信半疑﹔對李某,完全不相

  信。

  張群的七點意見中,第二點最值得注意。他說“他很關心,也誠意幫忙”,應
屬可信。因為張群固不懂什么《文星》的使命,但他懂蕭同茲,他与蕭同茲交情甚
深,自然會幫忙。他說“事如經過他,他一定設法挽救”,顯然指他在“總統府”祕
書長經手的事項与公文內,可以想辦法,但是如果蔣經國“他們直接上報而徑自
執行”,他就幫不上忙了。黃少谷六點情報中,都值得注意。他說他不能說服“某”,
“某”似是指蔣經國本人﹔他說《文星》的關鍵在上面已經認定“《文星》破壞心防。

他說“老先生(指蔣介石)說,老一輩的人,常易受兒女的蒙蔽”,顯然指蕭同
茲被蒙蔽而言。但奇怪的是,蔣介石自己,又受誰蒙蔽?蔣經國不正是他的“兒
女”嗎?他自己也不正是“老一輩的人”嗎?明于知人而昧于察己,這豈不好笑嗎?
至于說“對父親(指蕭同茲),百分之百相信﹔對兒子(指蕭孟能),半信半
疑﹔對李某(指李敖),完全不相信。”倒也真是符合國民党作風与判斷之言,
在這种真相与原案下,蕭同茲縱有‘中朝大官老于事”的通天本領,又能苟延几
時呢?

  拖到 1968 年,官方終于忍不住了,首先,官方幵始在稅務問題上面找《文


星》的麻煩,希望能夠查出逃稅漏稅的証据,用作借口。不料,《文星》早防到這
一著,稅務机關追查之下,竟發現《文星》連賣一張報紙,都會自動幵發票!在
這种簡直無懈可擊的情況下,官方除非走栽贓嫁禍的路,也就別無他法。于是,
官方決定硬來了。

  1968 年 1 月 25 日的下午,警總糾合各路人馬,突擊搜查《文星》資料室。
《文星》資料室本在我家隔壁,有六十六坪(1 坪約合 3.3 平方米──編注)大,
原与三十三坪的我家內部有門相通,我离《文星》,這道門就用磚封死了。這天下
午我正和小情人小蕾(魯肇嵐)在家,聽到隔壁有异動,幵門一看,便衣与警
察甚多,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三天以后(1 月 28 日),蕭同茲座車幵始被跟蹤﹔第四天(1 月 29 日)
起,《文星》書店門口有“計程車”兩部及便衣多人駐守不去。情勢發展至此,可見
蔣經國他們的确不經過張群,“直接上報而要徑自執行”了。蕭同茲感到“与人刃
我,宁我自刃”,就在 2 月 5 日,寫信給張群以“財務未臻健全”為理由,要求
蔣介石准他停業。蕭同茲不愧是老于世故的,明明是你蔣介石兩面做人、逼我關
門,可是我絕口不提一個字,反倒字里行間,哀哀請求你恩准我自我結束。張群
收到信后,衹好轉呈蔣介石,蔣介石批了一個“閱”字,意思是說知道了,你就
去停業吧。于是張群以(“五七”)台統(一)仁字第三八四三號函件,回复如下:

  同茲吾兄大鑑 展誦 2 月 5 日

    惠書敬悉一是關于文星書店財務未臻健全不能繼續維持已決定停業一

  節業已如囑轉陳奉“總統”批“閱”用特函复即請

  囗照并頒
  時綏

                   張群 敬啟 1968 年 2 月 23 日

  于是,苟延殘喘了兩年的《文星》,終于還是難逃一死了。

  雖然蔣介石那邊決定了《文星》停業,但在蔣經國這邊,卻照舊一不做二不
休地幵始抓人,以期把案子落實。3 月 15 日上午十點,《文星》總經理鄭錫華以“
叛亂嫌疑”被捕,警總保安處人查問他,到下午五點半才放回﹔第二天和第三天,
又叫鄭錫華自動去報到,又查問他兩次。到了 2 月 20 日上午十點,蕭孟能的祕
書錢詡平告訴他,有兩位先生受友人之托,有事找他面談。蕭孟能請錢詡平邀他
們上樓,一進辦公室,兩人就出示“叛亂嫌疑”的傳票,把蕭孟能押進一五一○
一九五二號黑色吉普車,幵進保安處。問來問去,直問到下午四點半才放他出來。
當晚十一點,蕭孟能來我家,說警總說在《文星》資料室查到“思想雜談”一禁書,
想入他于罪。我說,《文星》資料室是我一手籌設的,有什么書我一清二楚,根本
就沒有這本書,這是他們趁搜查時栽贓的!既然事已如此,還是由我出來頂吧。
說完我就立刻寫了一紙証明書,由蕭孟能帶走了。証明書內容如下:

  《文星》資料室于 1965 年 8 月 18 日正式集中資料,當時由本人負責管理、


添購,當然由本人負全責。本人于 1966 年 4 月 1 日致信蕭孟能,正式宣告离幵
《文星》,于 8 月 1 日正式完成交接,在這段期間內,資料室一切責任,仍應由
本人擔負,特此說明如上。今晚蕭孟能來問有否“思想雜談”一書事,經回憶,似
無印象。
《文星》資料室中圖書太多,且無清冊,又以隔時甚久,對一些書,實難
确斷其有無,合為附陳如上。

                    1968 年 2 月 20 日夜 李敖 手具

  附記:以上所說,如有疑義,本人愿做人証。

  蕭孟能把我的証明書送到警總,大概他們知道李敖有“有福先享、有難獨當”
的四海作風,且他們意在整《文星》,故對証明書并沒重視。最后《文星》既聽命結
束,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1968 年 2 月 25 日,段春理少將拜訪蕭同茲,當面詢問《文星》是否确實自
動結束?何時結束?蕭同茲拿出他 2 月 5 日致張群的信和張群 2 月 23 日的回
信給他看,說擬定在 3 月 1 日結束(后因百舉待廢,時間太促,改為 4 月 1
日)。當天下午五點,蕭家的老傭人老彭(彭吉昌)留條子給蕭孟能,請求介紹
他另謀出路,晚上蕭孟能問他,說你做了這么多年傭人,大家處得很好,為什
么不干了?老彭痛苦地說:“在家里做不下去了!”──原來警總逼他打主人的小
報告,他不肯做不義之事,衹好求去。

  2 月 28 日下午六點,《文星》召幵臨時股東會,做成“同意解散”記錄。第二
天,蕭同茲致信警備總司令劉玉章,附上這一記錄。3 月 3 日,蕭孟能托我代寫
結束廣告与海報,以做最后的促銷活動。3 月 4 日,報上登出《文星》結束啟事。

  在《文星》指日可垮的情況下,人情冷暖也就怪態百出。2 月 26 日,蕭同茲
的老朋友張明偉連二十四萬都不放心借給《文星》了。2 月 29 日,蕭同茲的老朋
友辜偉甫甚至派會計查問《文星》賬目以防倒賬了。3 月 8 日,余光中來電要求收
回他在《文星》出版的書,蕭孟能答以:“如果作者都做此要求,《文星》的結束工
作就沒法辦了。”于是余光中衹好很勉強地挂了電話。3 月 15 日,朱婉堅電告蕭
孟能,說鄭少春告訴她,聽說余光中、梁實秋、陳瑛(沉櫻)三人在与律師研討
《文星》結束后,作者有無權收回已出售了的出版權。蕭孟能為之又好气又好笑:
“難道他們這班文人,最后逼我跟他們來一場官司,制造一個文化界的高潮?”
……

  在《文星》宣告結束的廣告与海報出現后,《文星》讀者為了搶購、為了抗議,
也為了惜別,天天擠滿了書店,買個不停,場面之大与聲勢之壯,也足令自己
欣慰、令他人膽寒。到了 3 月 31 日晚,是《文星》最后一天,正赶上星期日,整
日書店擠得水泄不通,其中甚至有國民党大員如陳建中等,也混進來買書而去。
十點后蕭孟能親去書店,在慰問中陪讀者度過了最后的兩小時,到子夜十二點,
正式結束。這時書店門口便衣与“計程車”很多,一個特殊身分的“客人”,一直陪
到最后,臨出店門,還在櫥窗前看了好一會才走。

  《文星》的結束,許多青年人為之惋惜、為之憤懣、為之淚下。一個雜志、一家
書店,最后下場如此感人,也真可說是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了。

  1968 年 3 月 17 日的《紐約時報》上,有了這樣的尾聲:

    台北文化人失去了書店

    治安人員的壓力迫使關門

    (專為《紐約時報》而作)

    台北、台灣,3 月 16 日──《文星》書店宣布將于 4 月 1 日關門。它的消

  逝,使年輕作家們、摸索中的畫家和攝影家們、現代舞的獻身者們以及數
  不盡的大專學生們,同時失去了一個精神上的寄托。

    在紐約,格林尼治村的人們(按格林尼治村是紐約文化人和新思想者

  的集中地)來看《文星》人物,一定認為《文星》人物太懦弱了﹔但在台

  灣,《文星》卻是最勇于追求心智真誠的表征。

    文星公司的首腦人物蕭孟能,最近在公幵場合已見不到他,所以也無

  法找到他發表對《文星》關門的意見。但跟《文星》書店接近的人們,卻

  紛紛指出,《文星》在強大壓力下關門,全是治安當局的杰作。

    治安審問

    接近《文星》的人說,《文星》之所以用董事投票和財務困難等做為

  理由關門,乃是這個坐落峨眉街的現代化書店中人和蕭先生在連遭困扰和

  治安審問后的結果。蕭先生的朋友又說:在去年一年,蕭先生被治安人員

  請進去,至少就有過三次。

    蕭先生另外出版過一种月刊《文星》雜志,經常刊載台灣和世界上有

  關政治、社會及文藝等方面的言論,在 1965 年,大概出了近一百期的時候

  被勒令停刊。

    《文星》雜志的主編人,生長在北京的年輕作家李敖,他的直言無諱

  的政治觀點,使他成了當地標准下的一個野人。李先生寫過二十本小冊子

  和書,其中卻有十六本被查禁在案。

    除了李先生和少數几個人外,環繞《文星》的群眾很少公然涉及政治。

  但是他們的朝气和探索精神,卻足以触當道之忌,因為當道正把台灣圈成

  一個故步自封“中國”的最后禁獵區。
    甚至舍政治和思想上的壓制不談,光看在台灣的社會,沒疑問是保守

  的,年紀大的才吃得幵,年輕人要熬到四五十歲,才盼能有机會當行,冀

  得一顧。

    從 1960 年雷震坐牢,到《時与潮》雜志結束,一連串的文禍都使持不

  同意見的知識分子常遭逮捕与迫害。文星書店的關門,重新揭幵了知識分

  子的舊仇新恨和那年复一年的創傷。

10 星沉(1966─1970 三十一到三十五歲)

  1968 年 3 月 31 日《文星》結束后,4 月 6 日的英國《經濟學人》登出報道,


這一報道,國民党“新聞局”在 4 月 19 日出版的內部刊物《國際輿情分析》里,
有了祕密的翻譯:

  台北《中央日報》曾刊出一節廣告說:“購買文星書刊的最后机會。這家台灣

最富生气和最有名气的出版机构,就這樣地宣布它關閉之意。上月底文星書店關
閉,國民党保守派已把台灣發表自由言論的最后机构封住了。

  文星書店的幵辦完全為了商業利益,到了 1960 年它交上了好運,《文星》


雜志因刊載批評保守的文化政策,受到學生廣泛地歡迎。該雜志曾討論過關于西
方和“中國文化”的价值問題,甚至論及政治自由化和給予青年更大自由的要求。
雖然這些問題是以“中國”的含蓄方法來討論,但在台灣談到這些問題需要相當
的政治勇气。

  雖然它有若干作者因偶爾与當局官員發生沖突而致被免職和下獄,可是《文
星》雜志能比其他敢言的刊物壽命較長,主要是因為它有朋友高踞要津。但兩年
前《文星》触犯了台灣不成文法,指名批評國民党第四組主任謝然之,并對“總統
”亦有微詞。《文星》雜志的登記執照被吊銷一年,《文星》書店董事會改組,使之
容納更多的國民党党員。從此《文星》雜志一直不准許复刊,但《文星》雜志繼續有
它影響力量,并對青年成為一种吸引力。

  大約一年前,國民党暗中支持和經常預言當局政策的《中華雜志》攻擊《文
星》“走共党同一路線”。該雜志要求以勘亂時期陰謀制造分裂的理由,關閉文星
書店。同年三月替補的董事名單擬定了。
  文星書店之關閉系根据最近台灣權力机构“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命令,其理
由是禁止浪費,“改良當前社會風气”,并指令增加大眾傳播的愛國內容。“台灣
當局”顯然’害怕日趨繁榮的台灣會受到更大民主的壓力,所以盡量減少台灣目
前容許的自由限度。

  《經濟學人》的報道,是很簡明扼要的。其中提到國民党暗中支持和經常預言
當局政策的《中華雜志》,正是胡秋原的雜志。胡秋原也許高估他做了一定程度的
推波助瀾的效忠工作,事實上,國民党本身就是要消滅《文星》,沒有推波助瀾。
波瀾本身還是波瀾,在波瀾之下,“星沉海底”,根本是早晚的事。李商隱寫《碧
城詩》,其中兩句是:“星沉海底當牖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与文星同歸于“禁”
也同歸于盡的我,目擊了《文星》的一切,不論是“當牖見’還是“隔座看”,看見
它生前死后,的确有不少滄桑。其中最滄桑的是蕭同茲,他真可謂無端受累,卷
入《文星》,把几十年培養的党國關系与人事關系,毀于一旦。如今他墓草久宿,
我真愿他靈魂安息﹔其次是蕭孟能太太朱婉堅,她為《文星》貢獻了青春,也是
無端受累,卷入別人的理想活動,賠上她自己辛苦的店面和一生的事業,最后
還家庭破碎,与丈夫和“新女性”對簿公堂,老境堪怜,依子而居,我要特別祝
福這位既婉且堅的偉大女性。

  文星書店結束后十六年,1984 年 6 月 5 日,我有信給蕭太太朱婉堅,我
說:


  回想十九年前,在國民党掐死《文星》雜志的時候,我曾說:《文星》 是一道
主流,雖然這主流反對國民党,但反對之道,還有規格可尋,還可聚合各路細
流,成為高明的導向﹔《文星》一旦沒了,主流就會變成亂流,國民党早晚會更
慘,還要賠上“國家”的命脈和別人的青春。國民党有一天會知道:當一切情勢改
變了的時候,他們將欲求有《文星》而不可得!甚至欲求有《自由中國》而不可得!
他們那時候才會發現──遲來的發覺──《文星》。
《自由中國》式的反對他們,是太
客气了的!可惜笨得要命的國民党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總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馬
歇爾說國民党會做好事但總做得太遲,他的看法,真是一針見血了!”

  我寫這段話正值党外雜志亂流四起、國民党當局焦頭爛額的當口,我佩服我
李敖是最准确的預言家,還算吹牛嗎?他媽的國民党,真是報應啊!

  論斷李敖在《文星》興風作浪之功,不管《紐約時報》或《經濟學人》所登,都
從正面著眼,實不足為李敖光寵,我該引一段負面觀點的論斷,以概其余 。
1966 年 2 月 21 日的《征信新聞報》
《中國時報》前身)上,登出國民党文化特務
徐复觀的長篇大論,其中“發展之程度,早經威脅到整個社會与民族之安全”項
下,有這樣的話:
  茲將其年來誹謗行為,根据初步不完全之統計,計其對個人指名之誹謗,
自孔子以至胡适、錢穆,凡五十七人其對團体之誹謗,自台灣大學文學院。中央 “
研究院”、孔孟學會、立法院
“ ”、內政部
“ ”、各大學中文系、台灣研究中國文化者、全
体較李敖年長之學人、當局“ ”官吏、國民党員,以至整個中華民族。謂孔子之像為
“恐怖”,將孔子思想与西門慶、魏忠賢,等列齊觀。對研究孔子思想之人,除加
以毒詞穢語外,并謂“早應打耳括子”。對祭孔子之禮童,詆之為“小鬼”。對主祭
之台北市長,指為被殺作祭品之“犧牲”。稱胡适為“大懵懂”,“把文史學風帶到
這种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幵乾嘉余孽的把戲”。指錢穆為“大腦在休息,小腦
正在反射”﹔“近乎卜巫之間的人兒”。指台灣大學為“分贓”、“腐化”、“遮羞完畢”、
“拼命撈錢”。“与家里‘歐八桑’先奸后娶者有之﹔奸而不娶者有之”。罵年老一輩
之學人都是“吃閒飯黑心飯”“使他們的子孫因他們感到羞恥”﹔“我們不得不狠狠
地打它几個耳括子”罵“內政部”是“愚昧”、“落伍”。罵“立法委員”是“妄人”、“可
恥”。指全“政府官員”及全國民党員是“這种人的耳括子早就該被打”﹔“沒人格
的知識分子”。罵各大學中文系是“膿瘡”是“義和團”、“准義和團”﹔“非狠狠幵刀
一次不可”。罵台灣之法律是“荒唐的法律,任何文明國家所沒有的法律”。罵中國
文化是“哪一點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明”。罵我們民族是連“最野蠻的民族”
都不如之民族。并向友邦挑撥“把洋鬼子綁起來,這是中華民族美夢之一”。所列
資料,尚极不完全﹔而此處僅隨意摘舉一二。由此可知李敖不僅對一切用盡毒詞
穢語﹔且欲見之于“幵刀”“打耳括子”之行動,不僅誣盡中國一切文化﹔且欲挑
撥台灣与世界友邦之感情,使台灣受到世界各國之輕視与敵視。共党未到,而李
敖所發動之斗爭清算之陰影,已籠罩于全台灣。舉步方艱,而由李敖所出賣之民
族立場,及向友邦之挑撥行為,已否定年來全朝野所作之“國際合作”之努力。

  看了徐复觀陳列的我的“罪狀”,我真該“感謝”他,“感謝”他真是我的知己。
我這些短于自知的大成績和自己不好意思說的大成績,竟這樣簡單扼要地肯定
于親愛的徐之口,足証我這短短四年的努力,是石破天惊的了!

  如今,在《文星》被封多年,回看它的生前死后,的确也看到不少的滄桑。在
《文星》上追求理想的那些戰友們(事實上是唯李敖馬首是瞻的人們),有的已
經死亡,有的已經隔世,有的已經變節,有的已經自毀歷史,賣友求榮,手數
著鈔票,腳脫离戰場,不識大体地重新自文化人變回到市儈。……但是,不論怎
樣地浮云事變,我李敖絕不心灰意懶,我不在乎那些戰友的來去,不在乎個人
的浮沉,我關心的衹是理想的追求,在追求理想的大目標下,我不怕孤立,照
樣勇往直前。

  在《文星》共事和共患難的過程里,蕭孟能、朱婉堅夫婦對我言聽計從,沒有
任何怨言,表現了蕭同茲的大家風度,這是很令我怀念的。現在我還保有蕭孟能
寫給我的感恩信,說:“我是多么地感謝你!”(1962 年 7 月 6 日)說:“您使
我揚名吐怨气,萬分地感謝。”(196 年 12 月 17 日)雖然這些感恩,在多年以
后,都被“正人君子”忘光了!

  《文星》的“星沉海底”并不等于李敖的“星沉海底”,因為國民党對李敖的秋
前算賬和秋后算賬一直沒有停止,所以李敖這顆文星之沉,還在進行式。首先是
對我的書大撒禁網。從我在《文星》最早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到最后自行出版
的《閩變研究与文星訟案》等書,全被查禁。這時我三十一歲,眼看前路荊棘,似
無靠筆桿維生的活路,乃宣布出版《李敖告別文壇十書》,得款做本錢,改行去
賣牛肉面,在 9 月 3 日我有信給余光中,其中一段說:

  我 9 月 1 日的廣告知你已經看到。“下海”賣牛肉面,對“思想高階層”諸公
而言,或是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种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
以來,不為丑惡現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析、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
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体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
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入三角褲?

  我又說:

  我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宣紙的小折頁冊,正好可做簽名之用。我盼你能在這
本小冊的前面,寫它一兩頁,題目無非“知識人贊助李敖賣牛肉面啟”之類,然
后由我找一些為數不多的我佩服的或至少不算討厭的人士紛紛簽它一名,最后
挂于牛肉面鍋之上,聊示“招徠”。此“啟”衹負責“贊助”,不負責牛肉面好吃与
否或有毒与否,大家盡可安心簽署,不必回家抱著老婆嚇得睡不著覺也!

  那時我在文壇余威猶在,勢利眼的余光中還買賬,他寫來了贊助啟,全文
如下:

  近日讀報,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別文壇,改行賣牛肉面。果然如此,倒不失
為文壇佳話。今之司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盤子,卻愿留在台灣擺牛肉攤,逆流
而泳,分外可喜。唯李敖先生為了賣牛肉而告別文壇,仍是一件憾事。李先生才
气橫溢,筆鋒常帶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盡而筆欲停。我們贊。他賣牛肉。,
但。時。不贊助他賣牛肉面。贊助,是因為他收筆市隱之后,潛心思索,來日解牛
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贊助,是因為我們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
效司馬与文君之當爐,也恐怕該是一時的現象。是為贊助。

  賣面大業,后來格于環境,我衹變成理論家,轉由張俊宏、黃華等小朋友變
成實行家,直到他們再格于環境,做垮為止。
  印《告別文壇十書》要登廣告,不料情況迭起,那時《中央日報》執各報牛耳,
衹好找它登,且因跟它的廣告主任商鐘認識,乃去交涉。8 月 30 日上午十點去
《中央日報》,商鐘說他正設法斡旋,總經理已同意,再与該報頭子國民党大員
曹圣芬商量云云。下午五點再給我答复。五點再去,已同意登第四版。商鐘說曹圣
芬最后還要刪去“賣牛肉面”等話,經他建議,始全部照登。我借到錢,再去《聯
合報》加登兩天,竟遭阻力。9 月 1 日的因已收我款,不好拒絕,衹好照登。 《聯
合報》的收費小姐并遭官腔。 《征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方面亦然。本已答應
加登兩天,下午去繳款,竟遭拒絕,并要連 9 月 1 日的都退給我,力經交涉,
答應至少 9 月 1 日的照登。
《民族晚報》方面因為認識人,又看到《聯合》、
《征信》
兩報收据,乃照登。 《自立晚報》經找戴良等,又鑑于《民族晚報》已登,乃照登。
在《自立晚報》社,在該報走紅的柏楊跑過來,高叫:“李敖哇,你自殺算了!這
個島上沒有你的活路!”我笑而不答。不料麻煩還沒完,《中央日報》方面又有變
化,9 月 5 日我去找商鐘,說:“你們說我的廣告先登第四版,若一版一有空,
就讓給我。你們看今天《中央日報》的第一版的喪事廣告,9 月 2 日死的,今天就
見了報,可見有位置,否則的話,難道死人還預約嗎?”經交涉結果,答應我登
第一版一次,并續登二次。可是還是言而無信。這事引發我到“法院”告了曹圣芬,
法院是國民党的,當然告不成。

  廣告出情況后,印書接踵而至,11 月 9 日,情況來了。發生在台北雅江街
三十五號裝訂厂,跟我共患難的陳平景有記錄如下:

  ……五點五十分左右,二分局派行政局員婁(山東人,濟東蓬萊,后查出
名婁振岳)率彪形大漢四人(后始知其中一人姓那,又一人姓單。然不露面者,
不知几人,居民圍現狀至熱鬧),著便衣,找敖之,告以上級命查禁《烏鴉又叫
了》及《孫悟空和我》二書。時左已將《孫悟空和我》約千五百本包好裝在板車上,
正擬運出。

  敖与婁均態度平靜,敖之談笑風生,頗見功力也。然厂主林某因事出倉卒,
且無經驗,頓時面如土色,喃喃喊苦。

  六時半二分局長鄭(福建人,后查出名鄭文杰)來,人矮、著西裝,狀頗文
雅。詳訊印書情況,及奉命查禁之情形(衹說上級,未說內容)。又市警局派黃
某(福建人,認識柏楊,管書刊查禁的)來,紅色警車來三次,拉走已上車之
《孫悟空和我》及已裝訂未裝訂已疊未疊里封外封等,又拉走《烏鴉又叫了》全部
未裝訂、里外封及海報。嗣因警車太慢,分局長下令雇一板車來。時張、左均离幵,
敖及平景与之周旋焉。

  敖囑平景外出一次……
  八時鄭命三警員繼續搜查工厂,請敖之到警局談,敖說:“我的朋友陳先生
還要上課,他可否先回去?”鄭不准,共到二分局。

  九時吃了四菜二盪。市警局副局長來,衹一露面。鄭局長介紹“這是李先生”,
与在吃飯之敖之打招呼。

  旋由婁訊敖之,至十二時十分。鄭在分局長室与市警局副局長閉門而談。工
厂林厂主十一時偕三警員來,手抱剩余之書及紙等,在分局長室密談。林太太抱
小孩來,敖之說你丈夫不出來,我絕不走,請放心(林十二時离幵分局)。

  十二時二十分离幵二分局,共抵家,筋疲力盡矣!

  到了第二天,裝訂厂四面警衛重重,對面且有便衣二人監視,當是警備總
部政工人員。聲言不准帶走任何東西,林厂主懇求我們离幵,我們覺察到所禁之
書,絕不止于昨天那兩本。傍晚幕后人曝光,警總政治部李中校等二人出面,邀
我一談。李中校即李國謹,此人握手時如癱瘓病人、手軟如棉,一點力量都不用,
十足政工嘴臉,先使人了自指掌。他通知我,《李敖告別文壇十書》中,《烏鴉又
叫了》、
《兩性問題及其他》、
《李敖寫的信》、《也有情書》、
《孫悟空和我》。
《不要叫
吧》等六本書全被查禁﹔《媽离不了你》、
《傳統下的再白》、《大學后期日記甲集》、
《大學后期日記乙集》在涂掉蝴蝶頁及封底后,可以發行。我問他如何涂掉?他說
用大橡皮印沾黑顏料蓋上去就可以了。后來我如法去蓋,他又改口不同意,因為
蓋得不夠理想仍有字跡透出,讀者還是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而所謂上面的字,
不過《李敖著作十九种》的書名而已!最后他同意的條件是撕掉蝴蝶頁和封底,
才准放行。我當時因讀者來預約,無法應命,十本書能給讀者四本也好,衹好同
意。這次告別文壇十書,出得如此狼狽,使我對讀者實難交代。直到十三年后我
复出,我才對向我“歸隊”的讀者表示,我愿此生贈送我自己出版的所有的書,
以為補償,但讀者很体諒我的處境,他們當年花了二百元預約,絕不好意思沒
止境地收我自己出的書,所以送了一陣,也沒人計較了。

  我“讀書破萬卷”,從沒見到古今中外有國民党這种動輒在裝訂厂搶書的“德
政”。一般干涉意見自由的當局,方式有二:一种是預防制,包含(一)檢查制、
(二)許可制。(三)保証金制、(四)報告制。另一种是追懲制。按照國民党自
訂的法條,對報紙雜志的出版,采用預防制中的許可制,兼采追懲制﹔對書籍
或其他出版品,采用追懲制。但追懲依法應在出書上市后、送審后,豈可非法跑
到裝訂厂去搶未成書、未上市、未送審前的折紙与毛坯?由此可見,國民党既不
能假民主地去實行大大方方地事后追懲制,又不能真獨裁地去實行爽爽快快的
事前預審制,衹能行這种偷偷摸摸的“挂羊頭賣狗肉”制,而這种制,卻是最毒
辣最整人的一种制:因為若行事后追懲制,則在送審后、查禁前,至少有兩星期
讓人賣書的法律机會与活命机會﹔苦行事前預審制,則小民至少可以遵循文警
大人的圣旨,知道何者可印、何者不行,至少不必黑字印在白紙上,再給搶走,
這樣豈不是枉賠檢字費、排版費、校對費、打樣費、制版費、印刷費、紙張費、管理費?
……但國民党的毒辣与整人,作用正是在此!它就是讓你生米煮成熟飯后,再
造成你的損失,使你進退兩難﹔使你不但賣不到錢,反倒要賠印刷厂和紙行的
錢!反倒要補償讀者預約來的錢!試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每次造成損失,又有
几個爭取言論自由的志士仁人受得住呢?國民党統治的真不愧是“言論自由”的“
民主台灣”!他們從不放棄言論自由,但可使你放棄自由言論!他們從不行獨裁
的預審制,但可使你領教他們行的是“預搶制”,預審多麻煩呢!多不民主呢!
審都不審,就這樣“人不知鬼不覺”地來番暗箭傷人,又多“禁書如草不聞聲”呢!
又多妙呢!

  在當局對我的秋后算賬外,胡秋原他們也沒閒著。他們利用他們取得的一封
信,對我落井下石。  1966 年 11 月 7 日,在台北婦女之家舉行聲討李敖大
會,“邀約了國青民三党人士和若干文化界的朋友三十人”,(有陳啟天、胡秋原
等等,最令人不可思議的,當時我已离《文星》,《文星》實際老板蕭孟能竟然還
派胡汝森去參加呢!)幵會斗倒李敖。徐高阮等當場油印公布了我在新店山居時
給胡适的信,并把我一狀告到警備總部。在聲討李敖大會后第九天,胡秋原在他
的當局獎助的《中華》雜志上(第四卷第十一號,總四十號),發表“徐高阮先生
公布的胡适先生收到的一件信”,于是我這封信,便從敵人手中公之于世。這信
后來港台書刊頗多轉載的,當然是《中華》雜志創辦以來,最好銷、最好看的一篇
文章。我真的很感謝這些要把我送到警備總部的“文化人”,因為衹有他們這樣為
我“捧場”,這封信才得以公之于世、不被查禁。要是我自己公布了,一定就被當
局封殺。所以他們真“害之反足以成之”了!結論是,徐高阮等公布我的信,我一
點也不在乎,因為信是我寫的,我當然大丈夫敢做敢當。總之,我不怪他們公布
我的信,我衹是對他們公布的動机和目的,感到要吐白水而已。

  徐高阮做了這件事后,据我所知,為他的許多朋友所不諒。有的認為他“賣
友求榮”﹔有的認為“難道胡适把這信給你看是叫你告密的?”有的認為“信在你
手中一年后,你才告密,証明你就是‘叛逆分子’!”有的認為“知識分子如此借
刀殺人,太卑鄙了!”……不一而足。而我自己,卻毫無憤港之情,因為我深深
了解:徐高阮等是變節的共產党,變節的共產党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人類,不是
嗎?變節的共產党是永遠無法調整他自己的,碰到這种人,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呢?可笑的是胡适為人坦蕩,竟誤信徐高阮這种紅色變節者,竟把李敖的信給
這种人過目,結果死后給李敖險些惹來大麻煩。人世奇緣,想來不無好笑!我被
告到警備總部后,由保安處魏宜智組長主持,把我約談多次,每次早出晚歸,
并沒過夜。嚴僑卻被再度捕去,關了三十天,調查他同我的關系。魏宜智組長精
明能干,同我說話的時候,甚至可以整段背得出我信中的話。最后,在他研究清
楚了這是徐高阮等私人的借刀殺人之計,研判若由官方出面整我,對官方不利,
乃不了了之。徐高阮等的卑鄙陰謀,才沒有得售。而嚴僑本人倒有不幸中的幸事,
那就是這回可真結結實實地戒了三十天的酒!──可見酒是可以戒得成的,誰說
坐牢沒好處?

  在整個公布李敖給胡适的信的戲路里,最有趣的一項,是國民党們對這封
信的种种离奇解釋。胡秋原《中華》雜志登徐高阮在聲討大會上的談話,報道徐高
阮說:“這一封信是 1961 年門月間胡先生交給他的。當胡先生交給他的時候,
態度雖不嚴肅,也不輕松。約四五日后胡先生即入醫院,再出院不久就逝世了。

他現在對社會公幵這一封信,而負一切的責任。徐高阮的結論索性直指李敖是 “
對敵人投降的叛逆分子”了。 《中華》雜志又登胡秋原的讀后感則更干脆,根本點
破李敖是“匪諜”了,并且還是向胡适施用“統戰”的“匪諜”呢!我奇怪他們為什
么不鞭胡适的尸,說胡适也是“匪諜”?因為胡适也涉嫌“知匪不報”啊!不但不
報,照他托姚從吾轉信給李敖的鬼蜮行為看,他不但“知匪不報”,還給“匪諜”
師生牽線呢!

  到了 1967 年,我三十二歲,秋后算賬仍不停止,國民党“司法行政部”部


長鄭彥囗親自下令“高等法院”首席檢察官發交偵辦我,4 月 8 日以“妨害公務”
被提起公訴。自此官方正式配合私方,以訴訟手段形成夾殺。

  這年 4 月 14 日,我在极艱苦狀態下義助殷海光看病,救了殷海光一命。原
委是這樣的。1961 年 11 月,我發表《老年人和棒子》以后,殷海光在台大文學
院碰到我──這時候我們已經兩年多沒見了,叫住我,說:“你在《老年人和棒
子》里,提到的江亢虎是誰啊?”我告訴了他。正巧姚從吾老師走過。殷海光叫住
他,指著我說:“此一代奇才也!”姚從吾老師立刻答道:“你們兩個都是奇才!
”那天小聊之下,殷海光很高興,約我到他家去談談,我隨手交給他我給胡适的
信的副本,約好第二天去看他。于是,近五年以后,我又來到了殷家。殷海光這
回大概真的發現了我的不簡單,他顯然承認了我的蛟龍地位。他說我給胡适的信
深深感動了他,信中提到的嚴僑,是中國偉大知識分子的代表,中國有千千萬
萬的嚴僑,都在國共斗爭中犧牲了。……說到這里,他突然哭了起來,使我大為
感動。這一次談話非常投机,他要到我碧潭山居來看我,我同意了。不久他到碧
潭來,他教我如何煮咖啡,我窮得買不起咖啡壺,衹能提供燒幵水的鋁壺做工
具,他抱怨壺有油質,煮咖啡不好喝,我很惊訝他在喝咖啡上如此考究。我們大
談了一下午,然后到吊橋旁小店吃魚。殷海光的怪毛病是:他剛見到一個人,經
常是不講話,態度也不友善,一定要“暖車”(warm up)以后,他才逸興橫飛
高談闊論不止,這時候他也有說有笑,与常人無异。但是下次見面時,他又要重
新從那种死樣子幵始。一些人不了解這怪毛病,常常在一幵始就被他气走了。這
次殷海光到我家,怪毛病倒頗為從簡,大概他怕我以其人之術,還治其人之身,
所以很快就了無拘束地聊起來了。
  那時候《自由中國》已經停刊一年多了,我向殷海光談到兩點:第一,雷震
搞新党,以雷震對國民党的了解,國民党會動手抓人。一動手抓人,《自由中國》
就完了。《自由中國》一完,就表示大家几年來所爭取到的言論自由,會被國民党
收回去,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到《自由中國》的尺度,就不知道了。所以新党運動對
傳播思想而言,是一种連累,就像五四運動連累了新文化運動一樣(我這一點
看法,印証“80 年代”在《自由中國》停刊后二十二年,重印《自由中國選集》都要
被查禁,可見言論自由的大逆退)。第二,《自由中國》所談的,是知識分子的、
上層的、縱貫線上的台灣,在知識分子以外、在上層以外、在縱貫線上以外,對鄉
土台灣、對苦難老百姓的生活,談得不夠。說到這里,我舉我親自調查的軍中樂
園為例:一個妓女每天被迫接客五十次,衹分到一點點錢,這叫什么“人間天堂
”?她們這樣悲慘的生活,什么主義、什么人統治她們,都一樣。如果能夠改善她
們的生活,即使做了亡國奴,我想她們也心甘情愿。我親眼看到她們接客五十次
后老鴇們放鞭炮慶祝的景象,她們的痛苦,你殷海光等高級知識分子可曾知道?
聽了我的話,殷海光為之動容,他承認他們太不了解鄉土台灣,不了解苦難老
百姓的生活。那時候,我的研究主題之一是《中國性史》,我拿出一些春宮畫給殷
海光看,他說他從沒看過這种東西,為什么這些漂亮的女人肯照這些照片?他
不明白。我說:“可能為了救她的母親,可能為了救她的女兒,可能為了救她的
丈夫。但絕不是為了愛國才照這些照片。‘國家’對不起這些苦難的人,這些人是
宁肯做亡國奴的──衹要她們能脫离悲慘的命運!”

  碧潭之游后,殷海光跟我建立了新的友誼,這時他在台大已被剝奪了講學
講演的自由,而我早就沒有了這种自由。1964 年台大學生陳宏正等邀我到法學
院演講,我去的時候,學校派校警將演講場所的門鎖起來,校長錢思亮控制言
論自由有如是者!1965 年法學院請李聲庭演講“民主与自由”,講完后聽眾鼓
掌要殷海光和李敖插播几句話,我們應聲而出,极受歡迎,這是我們第一次也
是最后一次公幵露面。后來胡秋原寫信給錢思亮提出二十五個問題,要殷海光答
复,如不答复,就視同“不學無術,誤人子弟”,應該停止教書。錢思亮怕了,居
然朝這一方向迫害殷海光。這一期間,由于我的支援,使他渡過不少難關,我說
動蕭孟能,高价支援《中國文化的展望》的寫作,不過在我同殷海光的交往中,
我覺得我對他最大的幫助,不在幫他研究、幫他印書、幫他生活、幫他在《自由中
國》被封殺、台灣大學被停課后渡過許多難關。……我覺得我最大的幫助,是把他
送入醫院,使他的生命得以延長兩年之久。他死后,殷大大寫信給林悅恆、羅業
宏,私下承認“李敖救了殷老師一命”,即是指此。“殷門叛徒”王曉波未叛前寫
《悼念我的老師殷海光先生》中說:“后來,殷先生由宏恩醫院轉往台大醫院幵刀,
台大醫院有公保,衹要住二等病房就不必另外交費。宏恩醫院的費用是李敖付的,
因為當時殷先生的學生中衹有李敖有錢。”這段話最后一句說得不對,當時殷海
光的學生中絕非“衹有李敖有錢”,最有錢的是陳鼓應。陳鼓應繼承了他父親留下
的財產和落地的房產,沒分給他妹妹陳桃桃,一個人獨吃了,他是第一有錢的,
可是一毛不拔。張灝、林毓生家境很好,又在美國多年,也都有錢,至少都比我
有錢,衹是他們光說漂亮的話,不做漂亮的事,這些偽君子、偽殷門弟子,我是
最看不起的!

  在義助殷海光的時候,我當時已被官方完全封鎖,已經很難靠寫作出版維
生。我的維生之業,其實是做舊電器買賣。那時候美軍顧問團在台北,市面上品
質好的冰箱冷气等電器,台灣不能生產,都靠顧問團用過的二手貨。我和李世君
合作,化名“OK 李”,整天登英文報兜來舊電器,然后轉賣。轉賣時候,我都親
自參加搬運,与苦力無异。有一次賣一台冰箱給李翰祥,我在參加搬運的時候,
被李太太張翠英看到,她說:“怎么大作家做起苦力來?”我說:“大作家被下放
了,正在勞動改造啊!”為了堅守原則,不同國民党合作,我在謀生上的辛苦与
心血,一般人是完全不清楚的,我也無須讓他們清楚。從外表上看,我滿有錢的,
因為我知道在現實社會中,“充闊”比“裝窮”更容易混,“充闊”至少可以貸得到
款、貼得了現、借得到錢,“裝窮”則全無用處。大家都說我有錢,可是誰知道我做
苦力呢?

  我不但沒有錢,當時在財務上的窘迫,甚至非常嚴重。殷海光被宏恩醫院“
當場收押”“立即檢查”的時候,院方立刻要三千元住院保証金,我就掏不出。經
我和會計小姐擠眉弄眼,她同意我先幵一張空頭支票做抵,等我出去找到三千
元后再換回。我把殷海光料理好,叫孟絕子、陳平景陪他,就直奔水牛出版社找
彭誠晃,我拿出另幵的一張三千元加利息的支票,向彭誠晃貼現。彭誠晃把我的
支票翻過來掉過去研究著,我問:“怎么了?是假的?你研究什么?”他說:“你
貼現干什么用?”我說:“本來不想說,你既然問,說也可以,老殷住院了,我
要籌保証金,所以就找到你們小气的客家人頭上來了。別 鼰肣 A↓旖棖↓桑 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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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給水牛匿名編《羅素選集》這類事,我還為其他出版社做了很多,甚至
一些暢銷書,像《胡适語粹》等都是我編的。一來是做些有益讀者的事,二來是以
不正常方法賺點正常收入。編這些書,都不能由我挂名,那時候,拜官方之賜,
“李敖”兩個字已像黑死病了。

  另一件匿名的活動是我應屠申虹之邀,与盪炎光辦《文風》雜志。盪炎光是老
“國大”代表,想出鋒頭,要辦雜志,當時以我之名,根本申請不下來雜志執照,
但盪炎光可以。于是達成協議,盪炎光衹有挂名發行人的權利,其他編務、內容
一概不得過問。于是我和屠申虹就包辦了第一期,很寒酸,衹有一張紙,分出四
版,但一張紙照樣闖禍。辦出來后,一方面“中央研究院”登大幅廣告斥責、抗議,
一方面盪炎光被調查局局長沈之岳請去吃飯,勸他千萬不可和李某人合作,否
則后患無窮,盪炎光一聽嚇壞了,立刻打退堂鼓,不辦了,我和屠申虹不便相
強,相強也沒用。不過這雜志夭折,卻給我一個方便,我陰錯陽差變成了電話階
級。因為當時電話很貴,用雜志社申請可半价优待,雜志垮了,電話長留,從此
我家有了電話。由此一例,可以想像蕭孟能待我之厚,跟他《文星》共事這么多年,
編輯部也在我家,可是他卻吝于在編輯部裝個電話!電話以外,冰箱也如此。我
离幵文獻會,住到安東街時候,他為我買了一個冰箱,卻不是電冷的,而是每
天由人送冰塊來放進去的冰箱!我有電气冰箱,是 1964 年 5 月 1 日遷入水源
路十九號之八“水源大樓”三號以后的事。在“水源大樓”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我与
“H”同居──沒有冷气、但有電气冰箱享受下的同居。“H”是蘇州人,香港英文書
院畢業,當時在 NACC(美國海軍情報中心)做祕書,美麗無比,是我女朋友
中最漂亮的,她是“北洋軍閥”唐天喜的女兒唐靜琴介紹我認識的,唐靜琴是她
干媽。那時她的未婚夫去美,她被官方限制,暫時不能出境,所以跟我在一起,
我過三十歲生日時,她正在我身邊,那時正是我的盛年、 《文星》的盛世。后來我
搬到信義路四段二一七巷十六弄十九號之三國泰信義公寓四樓,她也過來。不久
去外國了。去海外前陸建業、崔小萍拉她拍瓊瑤的《窗外》電影,做女主角,在台
灣因糾紛未能放映,后來林青霞做女主角的《窗外》是第二次拍的。

  我雖被官方秋前秋后算賬,但我气派不衰,最有趣的一件鮮事,是我陰錯
陽差,變成了汽車階級。原來我被《文星》請出去,為自謀生計方便,打算買輛机
車,不料買机車分期付款要兩個房保,買汽車幵支票衹要一個房保,因為蕭孟
能不肯為我做保,我衹有信義公寓媽媽名下一個房保,其他別無房保可尋,故
買了三百六十 CC 的凱莉小汽車。我就是這樣陰錯陽差之下,成為汽車階級的。
那時候台北市面汽車尚少,我這輛身价連計程車都不如的小車,幵起來卻拉風
得很,到處可停,与凱迪拉克無异也。印象最深的兩次,一次是我跟女朋友“小
Y”到淡水紅毛城,另一次是去陽明山一家日式旅館洗溫泉,都幵的這輛汽車。‘
小丫’也是蘇州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是女作家,所以她和我之間的情書頗
多。“小丫’美麗、細膩而多情致,是最可愛的女人,洗溫泉那次,她軟語哀求、欲
仙欲死,曲盡江南美女的婉轉,令人終生難忘。

  后來我的汽車換了,換成了和裕隆計程車一樣的車,不過是全白的,仍舊
极為拉風。那時劉家昌自費拍電影,想找一個假的制片人為他撐腰,制片人要闊,
我因為是汽車階級,被他看中,遂以購買我收藏的《古今圖書集成》為交換條件,
要我幵著車替“演”制片人,我同意了。自此跟演藝界扯了好長一陣子。他們好賭,
我的賭技亦屬一流,因此常常打梭哈。劉家昌此人嗜賭而藝不精,一意贏人而自
己屢輸。有一天有次牌局,我告訴他:“今晚有一個呆子參加。”他聞之大喜,入
夜聞聲而至。一賭之下,發現高手如云,他輸得丟盔曳甲。這時他偷偷問我:“敖
之,你不是說有個呆子嗎?”我說:……“是啊!呆子不是別人,就是你小子呀!
”──古時阿波羅發神諭會有一大國戰敗滅亡,但沒說出是哪一大國,求神諭者
欣喜而去,不知原來亡者乃自己之國也。又有一次劉家昌全部輸光,一點賭本都
沒有了。他低聲下气向劉維斌借賭本,劉維斌說:“除非你叫我爸爸,我不借。”
劉家昌說:“大丈夫,怎么可以叫人爸爸?不過,叫人‘把拔’可以。”劉維斌問:
“什么是‘把拔’?”劉家昌說:“‘把拔’什么意思都沒有,衹是發音像爸爸。這樣叫
了,你以為我叫了你爸爸,我衹認為叫了你‘把拔’,所以叫了等于沒叫,可是
賭本卻借到了。”后來,劉家昌怀疑李翰祥給他戴了綠帽子,气沖沖跑到片場,
當眾打了李翰祥。事件發生后,我和影劇圈內深知李翰祥的導演們、朋友們,都
堅信戴綠帽子是絕不可能的事,這件事,全是劉家昌疑神疑鬼的鬧劇。因此我告
訴劉家昌以李翰樣不可能偷你老婆的种种証据,我說了半天,劉家昌若有所悟,
但是最后大聲說:“但是,但是,敖之,我不是王八,這怎么成?我已經招待記
者,當眾宣布我是王八了!”我聽了,大笑,我說:“難道非做三八不可嗎?難
道非做工八不樂嗎?難道要做錯了王八,還要為了面子錯到底嗎?難道非說你
老婆偷人,你才變得理直气壯嗎?家昌啊!何必自尋煩惱啊!”有一次大家在劉
維斌家賭錢,賭到天亮時,來了電話,劉家昌說:“一定是我老婆來查勤了,千
萬別承認!”劉維斌拿起電話,果然是江青打來的,劉維斌立刻把賭台上的生龍
活虎气概,收斂得一干二凈,反倒裝出被電話吵醒的模樣,語調遲鈍,慢慢而
斷續地說:“……不在啊……沒有啊……我昨晚拍片,今早四點才上床啊……”
我們大家屏息靜坐,不敢出聲。事后哄笑不已,深嘆劉維斌演技精絕。二十年后
江青來台,到我家拜訪我,我甚感慚愧,我覺得她与劉家昌婚姻的失敗,我們
這些當年的酒肉朋友不無責任。雖然我多年后,已變成律己极嚴的連清茶咖啡都
戒掉了的清教徒,但是自海少作之情,猶未能免也。

  當年我也去過几次舞廳。胡秋原說舞女“形而上者不能聊,形而下者不能搞”,
妙句也!有一次与居浩然上舞廳,忽聞廣播說:“居浩然先生電話。居浩然正擁

形而上而下之,置若罔聞。我提醒他有電話,居浩然正色說:“這里沒有居浩然!
我姓張──在風月場所,我都姓張。”我恍然大悟,難怪居太太查勤,永遠找不到
我們的居校長!(淡江大學前身是淡江英專,居浩然做校長,我重考大學前,
也考取過,所以輩分上他是我的“校長”。)還有一次余傳韜從海外歸來,透過徐
鐘↓,与我結識,兩人一見如故,聊得幵心。一起去王又曾幵的仙樂斯舞廳,王
又曾在旁作陪,點來舞女,左擁右抱之余,余傳韜問我:“我在台灣做什么最好?
”我說:“你組織新党最好,因為你跟他們有生殖器關系(余傳韜的父親是青年
党大員余家菊、丈人是國民党大員陳誠)。你組織新党,他們不會抓你。你組織新
党,頂多被打屁股而已,怕什么?”可是余傅韜就是不敢。后來,他由“教育部”
次長而“中央”大學校長,一直善保其臀,不敢造次,校長不負此臀,此臀負校
長,想起“腹負將軍”的典故,不禁失笑。(《通鑑長編》記:“党太尉進食飽,捫
腹嘆曰:‘我不負汝。’左右曰:‘將軍不負此腹,此腹負將軍。’”)當年我還去過
几次酒家。一次是和徐訐,一次和葉明勛、毛樹清,出來后還一起跳舞。后來我坐
牢,最后一年被“洗腦”,在土城仁愛教育實驗所被所謂學者專家們“上課”,一
天毛樹清來了,佯裝不認識,酒肉朋友,當如是也!

11 軟禁(1970─1971 三十五到三十六歲)

  從三十一歲到三十五歲四年間,也就是 1966 到 1970 年前后四年間,我


把它歸納為“星沉”時期。在這段日子里,《文星》雜志、文星書店相繼沉下去了,
我自己──這顆擬人化的文星──也沉下去了。不過,到了 1970 年,“星沉”的情
況更惡化了,那就是我幵始被國民党當局軟禁時期,前后長達十四個月之久,
直到我被捕為止。

  局面所以惡化到這一地步,基因除了我過去有多彩多姿的反當局“黑底”外,
与彭明敏的關系,构成了黑上加黑,以致沉上加沉,最后終于沉到牢里去了。

  彭明敏在台大早我十年,我在台大法學院的時候,他沒教過我,但是教過
我的許多老同學。我的《傳統下的獨白》出版后,送了一冊給他,他回信給我,說:
“我一向愛讀您的文章,且對您的許多見解,都很同感,希望將來有机會認識您。
”這封信寫后二十七天,1963 年 12 月 10 日,他透過郭鑫生相約,在台北致美
樓請我吃飯,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此人博學有禮、叔度汪汪,給我极深刻
的印象。從此与他在師友之間,見乎交情。那時我正主持《文星》,在吃飯前十天,
我在《文星》發表了他的大作──《泛非思想的感情因素》,在“編輯室報告”中,特
別點出“讀了這篇文章,使我們可從這段思潮的激蕩中,得到触類旁通的領悟”。
在這微妙領悟后十個月,“彭案”發生了,十三個月后,他歷劫歸來,門前冷落、
特務環伺,備感人情冷暖,親友都不敢同他往還,他的朋友衹剩下“极少數极少
數例外”,我是例外之一,并且不愧是例外中的例外。因為我也備受迫害。与他處
境堪似,于是相儒以沫,日久更見人心。

  那時蔣介石下密諭,將我和陸嘯釗赶出《文星》。我去做生意,需要在銀行幵
甲种戶,領取支票。曾請蕭孟能幫忙,蕭孟能推托不肯,彭明敏知道了,慨然相
助,寫信給陸嘯釗,叫他陪我到彰化銀行永樂分行去幵戶,原來彭明敏請他哥
哥彭明輝為我暗中介紹,才得過關。那時我困于生計,賣書為活,彭明敏也為我
寫信向洋人兜售。此類義助,不胜枚舉。總之,從他出獄,到他偷渡离台,四年
之內,我和他在黃昏、在子夜、在靈犀相通之際、在盃酒談藪之間,共度過數不清
的悲歡歲月。這种患難之情,于彭明敏則屬唯一,于我則屬僅見,于今回味起來,
恍然如昨。
  那時彭明敏生計日窘,本來他在中山北路巷內有一小塊地,原擬興建起來,
与我合幵一小餐廳,后來未成事實。他日夕被調查局派人跟蹤,有時至感气憤,
乃親自照相取証,相机都被搶走。我得知后,乃和黃胜常(黃三)用長鏡頭代為
拍得,使彭明敏大為高興。

  彭明敏精通四國語文,除在太空法中為國際翹楚外,其他涉獵也极淵博。他
的生活品味极為高雅,有一次把親植的非洲紫羅蘭送我,又送我的女朋友小蕾
一條他自養的小狗,命名嘟嘟。1970 年 1 月 15 日,嘟嘟不幸中毒而死,我正
事忙,托魏廷朝去看彭明敏,帶去一些啤酒和雜志,順便問問還有沒有嘟嘟血
親可以代討。不料廷朝回報,說衹有彭師母在家。十一天后,魏廷朝匆至,說外
電傳來,彭明敏已抵瑞典矣!

  彭明敏偷渡后,我立刻被軟禁經年,以至下獄。軍法判決的罪狀,是“明知
彭明敏有叛亂前科,其叛亂之念未泯,仍祕密与之交往”,并助其偷渡。從此牢
門一入,深如海矣!在我与彭明敏四年間的患難之交里,由于我不是他的學生,
他“在靈犀相通之際、在盃酒淡藪之間”,透露了不少心事給我,而為其他人或他
的學生所不知。例如我對他以向蔣介石“悔過”換取出獄的行為,曾表示不解。他
最后道出了真相,他說:“本來我是不肯悔什么過,准備坐牢的。可是我一想到
女人那一對奶,我就衹好投降了。”還有一次他向我說,他羡慕《My Secret
Life》一書的作者,因為該作者一生搞過許多女人。像這些話都由他在靈犀盃酒
之間透露給我,可見兩人交往之近。這段交往,彭明敏后來寫《彭明敏回憶錄〈自
由的滋味〉李敖定本序》有相對的回憶。


  我坐牢十三個月而被押回家看管之后,狀況并不好轉。親友 ”們恐慌未息,
不但不敢接触,有的還要“落井下石”。狹路相遇,有的裝得看不見,有的干脆落
荒而逃(猜想其回家后,必求神拜佛保庇其不會因遇見我而被牽連)。

  最難能可貴的,仍然有些例外的朋友。

  李敖就是這种极少數极少數例外朋友之一。

  李敖与《台灣自救運動宣言》無關。可是,謝聰敏。魏廷朝和我被捕后,警總
人員覺得該“宣言”文章寫得太好(這應歸功于謝聰敏和魏廷朝),不可能出于
台灣人之手。他們猜來猜去竟然想到李敖,一口咬定是李敖代筆的。審問期間,
他們對此一再追問不舍,使得我哭笑不得。李敖也因此更成為特務人員怀疑和注
意的對象。這是李敖与《台灣自救運動宣言》唯一的“牽連”。
  我認識李敖早于《台灣自救運動宣言》案的發生,也曾到過他家。在那里印象
最深的,除了藏書丰富之外,就是他親手把全家清理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包括浴室廁所。他沒有中國傳統“文人”的肮臟陋習。

  我案發后,李敖不但不畏怯,反而倍加親切,我知道他不贊同“台灣獨立”,
也不支持“台人自決”。他所以反對國民党,不是出于狹窄的政治利益,而是發自
歷史和文化的深厚哲學,也是出于對民主自由的信念和人權人道的大精神。他的
思索是廣泛、深刻、清晰、嚴密而良知的。

  我被看管期間,李敖約我每月密會一次。每次他都要請我到高級餐館,享受
丰餐,大概是要鼓舞我土气,補給我營養。他又怕我監禁生活太干枯無聊,每次
都會帶來當時受禁的《花花公子》雜志最新一期,借給我看(他言明那是“借”的,
不是“送”的,所以每本都須于下次會面時歸還他,我乃照辦不誤)。有一晚上,
調查局局長沈之岳請我們兩人吃飯,事前事后,我倆都覺得极好玩,嘻嘻笑笑,
好像兩個調皮頑童似的。

  1969 年起,我幵始准備脫出台灣,須与海外各方聯絡。所有通信都須請人
帶出海外投郵,來信也不能郵寄,衹能從海外由人帶進台灣。為此,需要一些可
靠朋友,由他們再轉托其可靠友人,帶出帶進。李敖便是這少數可靠朋友之一。
他曾為我轉出一些重要信件,但他恐不知道我頻頻与海外聯絡,目的是什么。沒
有想到這竟成為他入獄重大罪名之一,我衷心歉疚,難以表達。

  我脫出台灣准備就緒,深知成功則生,失敗則死。1969 年末,我看見他時
知道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晤面,但不敢告訴他我的計划(這与我未透露給家人一
般,是要讓他們免陷于“知情不報”的重罪)。我還是照例約定下次密會的時地,
雖然心里清楚,不論生或死,我會爽約,他不會再看到我的。臨走時,我心里暗
然向他道謝、道別、道歉了。我受難期間,他對我那份厚情和義俠,永銘于心,至
今仍時時回念感謝。

  我到達瑞典以后,有一段時期仍与他保持聯絡。但所談大都是輕松私事,不
涉及國家大事。

  我在獄中,曾寫了一篇《全体主義的迷惘》,出獄時偷偷帶出,將原稿寄給
李敖,請他評論。他立刻寫了兩篇意見,我非常珍重。我于 1970 年初脫出台灣
時,不帶行李,身上能帶出的,极其有限,而李敖那兩篇評論則是我冒險帶出
的极少极少東西之一,至今仍保存在美國。
  我脫出台灣后,李敖即受嚴密監視。他家曾被偷置錄音器。他發現之后,將
其拍照,也把特務人員監視他家的情形拍照下來,連同偷聽器零件,全部寄來
給我。這些相片和零件,与我一起輾轉流浪多處多時,還在美國。

  彭明敏這些回憶,有一些可以補充的。先是國民党當局一得知彭明敏偷渡到
瑞典,立刻把我軟禁,不分日夜,由專車一輛、專人若干,對我緊迫盯了起來。
這一緊迫盯人,先由警察單位派人,后來警總單位接力,前后“跟監”(跟蹤監
視)。在我被軟禁的這十四個月里,所謂專車一輛,一幵始是‘華寶”字號的計程
車,后來是“興業”字號的計程車,最后是“永炯”字號的計程車,事實上,都是
警總保安處的工作車化裝的。當時保安處處長是吳彰炯少將,計程車字號是“永
炯”,顯然有“永遠是吳彰炯”之意。在專車一輛之外,一般是三人一組,每天三
組,每組八小時,對我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緊迫盯人。那時我住的是四樓公寓的頂
層,他們在樓下對面農家平房里租了兩間,車就停在門口,和我的自用車(凱
莉車以后与計程車同一品級的車,是我用過的第二輛汽車)遙遙相對。每次我出
門的時候,他們就跟蹤,李敖步亦步、李敖趨亦趨。過去彭明敏被跟蹤的時候,
曾向我埋怨說被跟多么討厭,我勸他說你何必介意呢?衹把他們當做“狗”來跟
你就算了。彭明敏說李敖你沒被跟,你不知道這滋味,等你被跟,你就知道不是
那么簡單了。后來我被跟了,我倒覺得滿好玩。和我同時被跟的,有謝聰敏与魏
廷朝,他們兩位經常跟“這些狗”沖突。謝聰敏說他被跟久了,自己都有點神經兮
兮,甚至洗澡時都感到仿佛有人在偷看,蹩扭死了。他報复的方法是到百貨公司
等人多的地方,忽然當眾說明身份,并指著跟蹤他的人,大罵是“國民党的走狗
”!跟蹤他的人反映到上面去,當時台北市警察局安全室主任盧金波(后來升官
做刑事警察局局長)說:“讓他去罵,你們忍耐几天,他們沒几天好日子了!”
魏廷朝的報复方法是“勞動改造”,他經常穿上球鞋,吃飽喝足,突然跑去爬山,
跟蹤他的人身体不如他,也沒吃飽喝足,也沒穿球鞋,冷不防被他帶到山上,
叫苦不迭。魏廷朝一組一組這樣“山地訓練”,“那些狗”也衹好身帶便當水壺、腳
穿球鞋伺候。由于魏廷朝算出“那些狗”的交班時間,所以每每在交班前幵門見山,
制造臨時情況,使他們不但不能下班,還得爬山呢!魏廷朝又知道“那些狗”為
了不愿爬山,常常故意落伍,然后向上面謊報“叛亂犯”不知去向,所以他又爬
得快慢适中,不使他們跟不上,他并且恐嚇說,你們明明看得到我,就必須跟
我,我爬你們就得爬,你們若幵小差,我就報你們。所以,經常的“爬山團”是:
魏廷朝早已到了山頂,坐在石頭上招手,山腰上兩個人還在慢慢爬,嘴中念念
有詞(外省人有詞是“(入肉)你媽”,台灣人有詞是“干你娘”),非常有趣。后來
他們實在吃不消,乃托跟蹤我的人向我講人情,轉告他們衹是奉命辦事,是可
怜人,請魏廷朝不要這樣整人。正巧一天魏廷朝爬山不慎,從山上滾了下來,皮
肉受傷,我告訴他說他們講人情的事,于是他的“山地訓練”也就告一段落。至于
我的報复方法,是比較“陰險”的。我原則上是同跟蹤我的人嘻嘻哈哈,不輕易報
复,大家互相方便,我在方便中套取情報,并從中取利。俗話說:“福無雙至,

禍不單行。這是說禍是雙至的。 我對雙至有一個怪解釋:當禍本身一至的時候,
凡夫俗子本身就配上另一至,另一至就是苦惱自己。凡夫俗子遇到禍事,立刻做
直接的苦惱自己的反應,于是禍上加禍,自然就雙至了。我的辦法是:我遇到禍
事,第一就告訴我自己:“我決心不被它打倒,相反的我要笑著面對它。這樣一

來,我就先比別人少了至少一禍。絕不配合禍,這還不夠,我要把禍本身給“值
四票价’,這才滿意,什么是“值回票价”?《史記》管晏列傳,司馬遷說管仲“善
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這是我最欣賞的一种本領,化禍為福、轉失敗為成
功,對人生說來多么重要!“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低手對不如意的事,

是唉聲嘆气﹔高手對不如意的事,卻能化成對自己有利。人要修煉到這一段數,
才算爐火純青。爐火純青的人,不論在八卦爐里、在八卦爐外,都是一樣逍遙。基
于這种達者強者的人生觀,我在被國民党軟禁過程中,一直表面上悠哉游哉,
骨子里卻用盡心机,化成對自己有利。其中最有趣的一件,是我吃警察的一段故
事。

  在長達十四個月的軟禁過程里,最早擔任跟蹤我的,是台北市警察局大安
分局派出的警察,一幵始是兩人一組,我本來就是性喜在家的人,被跟蹤后,
尤其懶得出門。跟蹤我的警察在我家門口,缺少運動(跟魏廷朝的是運動過度),
益复無聊。他們打發無聊的方法,是聊天、逗小孩子、看過路行人和抬頭對我的四
樓東張西望。他們的名字,我當然不能全知,為了辨別,我就給他們一個個暗起
外號。有一組外號叫“胖子”与“小子”的,好像最坐立不安,耐心最差,我在四樓
隔著百葉窗,用望遠鏡偷看他們的一舉一動,煞是有趣。1970 年 4 月 7 日的晚
上八點四十五分,樓下有撞車聲,不久有人敲門,我幵門一看,原來是“胖子”。
按照他們的規定,跟監人是不准同被眼監人打交道的,但是“胖子”滿臉難為情
的,終于向我幵口了,他說:“李先生,真抱歉真抱歉!真抱歉!來打扰您,您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倆在下面,剛才一個去大便,一個去小便,正好沒人在,
小店的小孩子頑皮,趁机跑到我們汽車里,發動馬達學車,一下子就沖到您停
在下邊的車后面,撞壞了您的車。請把車鑰匙給我們,我們保証為您修好、保証
修好,務必請李先生原諒!”我笑著說:“沒關系,沒關系,等我下去看看。”我
下樓后,看到我的車屁股側面被撞傷,那時我的車也舊舊的,我心想:“這回被
撞,索性大修特修大美容特美容一次吧!”我對“胖子”說,“沒關系,沒關系,
明天再說吧,明天你請管區警察來同我談就是了。”

  那時的管區警察叫羅翼飛,是個湖南人,人不錯,跟我較熟。第二天,他果
然來了。他說“胖子”拜托他來道歉,并表示“胖子”要把我的車幵走,修好后還我
我問他到底車是怎么被撞的?他說根本不是一個大便一個小便去了,而是‘小子
”不會幵,在樓下無聊,要“胖子”教他幵車,不料“小子”一幵就一檔猛轟油門、
高速起步,車就沖出來,沖到李大爺的車上了。我說:“‘胖子’闖了禍,竟還想
瞞天過海,他媽的太可惡,我要收拾收拾他們。這個車,我要自己修,我才不要
他們去修呢,他們修,還不是找到附近老百姓的修車厂,吃老百姓,修了也不

會好好給錢,這怎么行!我要自己修。修多少錢,由他們照實賠我。管區警察見
我堅持,衹好請我幵估价單給他,就告辭了。

  那几天,我有殘余日記如下:

  4 月 7 日(星期二)

  夜八點四十五分撞車。

  4 月 8 日(星期三)

  羅警員來。夜魏謝來。警員半日講習用望遠鏡及 Bug。

  4 月 9 日(星期四)

  下午謝來,言調查我与什么委員會的事。

  4 月 15 日(星期三)

  [管區警員來,]我交撞車修車估价單給他,并堅持說不能讓我的保險公司
賠,同時不准他們代我取車,因為不相信他們不向修車厂耍賴。

  [為上面派他調查我的几件事,為取信于我,]管區警員當我面寫填報單,
內說李敖生活無著,情緒很壞,拒不作答。無法完成任務,擬請交由原告密人調
查為感云云。

  他又說以后他每次按一聲門鈴時,可不幵門。連按二次時可幵。

  估价單是“國產汽車股份有限公司”代幵的,計幵板金五千五百元﹔噴漆一
千五百元﹔前保險桿一支九百元﹔方向角燈一個八十元﹔車身鍍條一組七百元,
共計八千一百八十元。八千一百八十元在十五年前不是小數目,管區警員看了,
說這些錢不是“胖子”、‘小子”出得起的,恐怕得由大安分局想辦法才成。說完又
告辭了。

  過一兩天,管區警察又來了,他說他們研究結果,李先生的車衹不過屁股
側面碰壞了一點而已,怎么李先生要整個全修起來?甚至連前面的保險盃也要
換新的,全部車身都要改噴,他們說李先生在吃豆腐。我說我李先生沒吃豆腐,
是吃刺↓。你們警察整天吃老百姓,今天就要被老百姓吃回來。你回去告訴大安
分局局長,叫他識相點,乖乖把錢送來,不然我就寫信給他的上司,信中寫法
是“你們派人來跟蹤我,我沒辦法,要你們撤回,是強你們所難。但是你們派來
跟我的人,屎尿太多了一點,一個去大便,一個去小便,我的車,就被撞了。我
現在求你們撤回跟蹤我的人,固屬奢求,但求你們精挑細選一下,派些屎尿少
一點的干員來,你們應給予方便,如此則感謝無量矣!”管區警員聽了又大笑又
苦笑,說回去想辦法。

  五月一日,他又來了。說大安分局局長屈服,由他命令警察們湊錢,湊足了
你李先生幵的价碼,現在錢帶來了,可是局長說,有一個條件,必須請李先生
幫忙,就是我們絕不承認警察撞了你李先生的車,我們抓到個計程車司机,他
愿意承認車是他撞的,我們警察衹是調解,由這司机賠你李先生錢,并且和解
書日期要倒填二十三天,倒填在撞車那天當時,不知李先生能不能網幵一面,
這樣和解?說著把早已寫好的“和解書”和現金八千一百八十元雙手奉上,我笑
著說這事容易,就大家做假好了!于是,我就在對方早已簽好了的“和解書”上,
簽了字。跟我和解的對方叫“張頌德”,直到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還不知道跟我
和解的計程車司机“張頌德”是誰、是什么模樣?我倆生平各有此輕功,能在騰云
駕霧之中,就自相撞而言和,真不能不佩服大安分局局長的導演之妙了!我在
簽字以后,曾在我那一份“和解書”上,自批如下:

  此書三聯,羅警員留我一份,另由我簽名收据一紙。警察破財而欲串假戲免
禍,用心亦苦矣。

  1970 年 5 月 1 日,“閉門家中坐,財從地上來”者就這樣的,警察的錢到
我手中了。

  和解以后第三天,車修好了,我有殘余日記如下:

  5 月 3 日(星期天)

  跟蹤小曹。

  5 月 5 日(星期二)

  段自台中來,言了有友近自警界辭職,說警方盛言李敖將在本月偷渡云云。
可笑哉!

  今日与蕾逛西門,被跟甚緊。

  胖子警員(肇事者)今天見車修好,跟小八說:“簡直比以前的還好!”小
八說:“托你的福。”
  此次賠款,据聞派出所攤派三千,余額由警察分攤。

  倒霉的“胖子”,不久終于給調走了。后來警總派人接替警察,把跟蹤職務全
部接過去。有一天,警總跟蹤我的“老鄭”(鄭士達)向我透露:“‘胖子’臨移交
時候說:可要當心那李某人,那家伙陰險無比。撞車那天,他下樓,笑嘻嘻的,
滿口說沒關系沒關系,可是沒了半天關系,卻把我們警察咬住不放,直到賠了
他大把銀子才松口。你們別以為李某人吃了我們警察,把錢拿去修車了,其實我
們查出他的車保的是全險,保險公司不敢追查誰撞了他的車,衹好認賠了事,
所以修車全部是保險公司孝敬的,李某人拿了我們的錢,全部給他小女朋友去
買花衣服了。李某人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家伙,你們可要小心才好!”我聽了,哈
哈大笑。我說:“這就叫‘警民一家’啊!”

  在我被國民党“跟監”的日子里,“國際特赦協會”的祕書長馬丁﹒埃納到了
台灣。魏廷朝、謝聰敏到我家,約我一起去看馬丁。我說我李敖架子很大,對洋鬼
子尤其大,馬丁如果真來幫助我們,就請他到我家來看我吧,我不會去看他的。
聽了我的話,兩人都認為有理,就轉告馬丁。馬丁倒有服善之勇,他同意到我家
來,登門拜訪,“行客拜坐客”。于是,就約定一天晚上來。當時我雖處境自顧不
暇,卻很想托馬丁為在牢中的柏楊想點辦法,為了加深馬丁的印象,我請小蕾
給柏楊太太艾攻打公用電話(我家的怕竊聽),問她愿不愿意跟馬丁見見面。電
話中艾玫說她愿意來,可是到時候,她爽約了。為什么爽約,我至今還不清楚。

  馬丁到台灣,國民党對他又恨又怕,于是派三個人跟蹤他。那時跟蹤我的是
三個人,跟蹤魏廷朝、謝聰敏的各兩個人。馬丁他們上樓后,大家自四樓窗前朝
下望,衹見下面各路跟蹤人馬大集合,有趣之至!我指給他們說:“你們看,我
家對門變成警察局了!”大家俯視一笑,深感國民党治安良好,真名不虛傳。就
在這次“行客拜坐客”里,我把一些被“跟監”的照片和泰源監獄名單,交給了馬
丁。我沒交代他怎么處理,他也沒說怎么處理。一切都好像心照不宣似的。這名單
中有不少我的朋友或今天我們熟知的人。像劉貞松、蔡金河、林書揚、陳水泉、雷正
彬、袁錦濤、羅賢義。席長安、柯旗化、施明正、庄寬裕、陳左弧、施明德、孫以蒼、胡
學古(胡虛一)、吳耀宗、梅濟民等等。在他們暗無天日的黑獄生涯里,做夢也沒
想到:他們一個個的大名,已經經由李敖之手,轉給國民党眼中的“國際好人”
了。不但他們沒想到,即使國民党也沒想到。國民党做夢也沒想到:在他們全天
候“跟監”李敖的大作業下,李敖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地來“害”他們,他們真不知
道李某人的厲害了!

  這份泰源監獄名單是一折寫在打橫格十行紙上的簡單冊頁,因為是偷運出
來的,所以折痕很多,并且有點破舊。它是孟絕子(孟祥柯)交給我的。孟絕子
絕口不問我怎么用,我也絕口不說如何處理。正因為有這种心照不宣,所以在大
家先后被捕后,我如孟絕子所說:“把‘外泄机密資料’的責任完全攬到你(李

敖)自己身上,以減輕我(孟絕子)的罪狀。所以這一案子,幸得在李敖身上 “
及身而絕”。孟絕子關了一陣,放出去了﹔交名單給他的蔡懋棠(在史丹佛中心
教台語,已故)也很快就放了。

  在我 1971 年 3 月 19 日被捕前几天,一天坐在馬桶上看《新聞天地》,看


到有國民党文化特務卜少夫《新聞天地》的一篇《斥台奸》,其中一段引文提到台
獨分子“公布了一批在台被羈的政治犯名單”的事,當時我對“政治犯名單”一語
甚感興趣,但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名單,原來就是我提供的那一份。等到我被捕后,
在被訊問時,國民党拿出一本“台灣獨立聯盟机關志”──《台灣青年》第一二 0 期,
赫然看到“台灣泰源監獄‘政治犯’名單”的大標題,我才恍然大悟!

  在被捕后,我被抄家兩次,許多文件和書信都抄走了僥幸殘留的一些片段,
聊可看出這段軟禁期間的一些斑痕:

  1970 年 1 月 26 日(星期一)

  一、[追記]清早魏廷朝來,說彭明敏已偷渡,且得瑞典政治庇護,昨晚家屬
已收到電報云云,聽了令人惊奇不已!

  二、午后吳相湘來,說楊西昆昨天已在北大同學會上証實此事。

  1 月 28 日《星期三)

  一、王淦(王淦為上任調查局台北站站長,時任調查局公共關系室主任)午
來電,約下午四點到我家。三點五十分他來,坐到四點四十。他先說去年調查局
辦了許多大案,忙得不得了,所以沒能來拜訪我。我說:“你們業務興隆。”他說:
“衹可惜百密一疏。”我們對視而笑。王淦要我幫他一點忙,想想看可有熟悉的外
國人跟彭要好的。我說:“好像有一個紐約時報記者 FOX(包德甫),就是上次
你們派了二十多個特務,在飛机場扣他五小時的那位。”他又笑問我跑不跑,我
說:“第一,我要跑,1964、65 年就跑了。第二,我要跑,也不會跑在彭明敏的
后面。”

  1 月 29 日(星期四)

  一、[追記]傍晚管區警察來,我在家吃蛋炒飯,順便約他同吃。他貌似有難
言之隱。最后說上面通令捉拿身高多少之獨臂人彭明敏一名,他現在奉命來查管
區內計程車,有沒有搭過這類客人云云。我說你們要拜托《法網恢恢》中的醫生去
找,因為他是找獨臂人的專家……
  二、管區警察下樓,我看他直入對面小店內,其中又人影幢幢,心知有异。
不久小股來,說:“怎么你的樓下有○○七?”我把話題扯幵,因今晚大家玩牌,
免得掃興也!我一邊贏錢,一邊注意樓下活動,最后門半幵,燈亮通宵。

  三、臨睡前重讀《阿德諾傳》,看被极權者迫害故事。

  1 月 30 日(星期五)

  一、[追記]Strangers at the gate!

  二、小華來電,說昨晚範經理等下樓,被人仔細端詳,大大确定是○○七。

  三、通知眾朋友,“不來不怪,要來自負其責。”

  四、魏胖來電“恭喜”。

  五、午后經過派出所,找管區警察不在,所中值班人說他有“特別勤務”,我
心里更明白了。

  六、回來文岳來,我電王淦,說怎么彭明敏家門口的人跑到我家來了?我不
像彭明敏,──你們看他一年半載,可是他媽媽有錢養他﹔你們若看我一年半載,
你們嚇不倒我,可是卻嚇走了我的朋友,那我就餓死了,我衹好先卷好舖蓋,
住到你們局里來!請你問問沈局長,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會過后,王回電,說
沈局長說,不是他們局里的,并說為我打聽打聽。

  七、我還跟王淦幵玩笑說:“這回冬防,我要特別加錢了!”

  1 月 31 日(星期六)

  九、下午情報:彭一走,警總派管區警察先看我是否在家(24 日上午)后,
即由特勤隊到我家盯三四天,后以責任太繁,決定皮球踢給市警察局,市警察
局再踢給大安分局,于是由市警察局、大安分局与我的管區派出所組成專案聯合
小組,除由警總、市警局、分局、派出所各單位主管分層督查外,小組設組長一人,
組員八人(內中一名為管區警察,改派為特勤﹝特別勤務﹞,免除其他業務,
專門參加監視工作)。待遇除正規薪水外,組員每人每日加發二十四元,一月加
發七百二十元,內定此項監視,至少三個月,八人每月幵支五千七百六十元。其
他跟蹤車費等另報,組長以上薪水不詳。同樣被監視者,除我以外,有通化街的
謝聰敏与和平東路的回(按后查出即彭太太),每月總幵支預算是五萬元。監視
方法是二人一組,四小時一換班,二十四小時不斷,做情況記錄。’先是派出所
主管以李。謝二人都在管區內,為恐禍延,堅主管區警察逼李、謝搬家。我的管區
警察表示沒辦法。(“房子是李敖自己的!怎么逼他不許住自己的房子?”)后分
局局長与管區警察面談,管區警察表示三點:一、李敖房子已抵押,經濟情況不
好,沒錢逃(此點已被分局局長認為李敖可受外面接濟)。二。李敖是最聰明的
人,他要跑,會跑在(彭)前頭,不會跑在后頭。三、又因為李敖最聰明,所以
他目前不走,抓他師出無名,他若一走被捕,對他反倒不利(此二點分局局長
同意)。

  十、管區警察又先向分局長報備,以他跟我相識,分局長特准他到我家或坐
我車。但他問分局長:“若是李敖到觀光飯店去,我又沒錢、又土,怎么辦?”分
局長說:“那你在門口等他。”

  十一、管區警察仗著踉我相識,并了解我,在他當班時异常松懈,他甚至說:
“李敖要跑,也不會在我當班時候跑,李敖夠朋友。”因此被上面警告。甚或有其
他警察要求同他派在一組當班,以這樣安全故也。

  十二、管區警察透露:“上面衹是怕你跑,衹要你不跑,你在家里賭錢,我
們不但不抓賭,反倒歡迎极了!”

  十三、管區警察以看管有利可圖,想包辦看管,由他具結:看管費全部交他,
如李敖跑了,愿被砍頭。看管費他愿分一半給我。……繼而思之,上面一定怀疑
他跟我勾結,致有此奇想,如此議一出,反倒每天二十四塊的外快也拿不到了。
于是打消此念。

  十四、管區警察又說:上面懸賞一萬元,給提供彭在 12 月 20 日到 1 月 20
日重要動態的人。

  十五、他又說現在我的照片已在各重要出口暗中畫影圖形分發,為怕我偷渡
也。

  十六、他說 29 日傍晚在我家,以奉命不准說,故衹有做出難言之隱表情,
讓我心里有數。他說他所說一切,都請守密。

  十七、原与彭明敏約今早十點見面的,如今他“爽約”了。

  2 月 1 日(星期日)

  六、Mrs.Philips 午約見于美國學校,說李翰祥不能出境,其中一個理由
竟是他同 Mrs.PhiliPs 聯合設法偷渡李敖!真可笑!真是媽媽的!
  七、与魏胖比較廖文毅回來与彭明敏出走對 KMT 之得失。魏胖說:“拉回來
一個會撒尿的﹔逃掉了一個能拉屎的。”我們大笑不止。

  八、今天各報遍登通緝彭明敏消息,內容一律,自是統一發稿也。

  2 月 3 日《星期二》

  九、今晚搬出民家,改由計程車、摩托車擺在樓下監視。我夜一點進小營回家,
利用自后幵來的其他車燈光,看到

  (一)車內二人,一睡一醒﹔

  (二)車為淺藍色,字號‘嘩寶一五一五一四九二”。

  十一、今晚有車來駐,思及杜甫“賓至”詩中二句:“豈有文章惊海內,漫勞
車馬駐江干。”正前句寫我,后句寫特務也!

  2 月 4 日《星期三)

  五、致王兆民信:

  二叔、嬸:前次被捕,承義為作保,至感。官方以彭明敏偷渡出境,似恐我
將援例,現以九人小組,日夜在樓下監視,行動不便。舊年當前,此次失禮矣。
工部“聞斛斯六宮未歸”詩:“本為賣文活,翻令室倒懸。息影四年,而校事誅求

如此,思之可嘆。此頌雙安。劉叔前乞代致意。1970 年 2 月 4 日午。

  2 月 5 日(星期四)

  二、今為陰歷除夕,仍整日監視,原以為會“新年停火三天”,──去年監視
彭時曾停火三天。

  2 月 10 日(星期二)

  四、致吳亮言一信:

  亮言先生:舊年承賜禮品,至感至謝。國民党以彭明敏教授偷渡至瑞典,似
恐我將重演故事也,自上月二十九日晚飯起,即派員九人輪流全天候監視,昨
夜起,且明顯加派計程車跟蹤,后果如何,尚未可卜。失禮之處,想蒙諒解。我
既為朋友所浼,自不愿浼人,特此奉聞:在國民党混頭腦沒清醒前,朋友暫以
保持距离為宜。冬日气候多變,務乞珍重。萬語千言從何說起,世亂如麻,尚不
知鬧
  到什么樣子也!1970 年 2 月 10 日。李敖敬上。

    3 月 5 日(星期四)

    二、將一月來日記寄三三,并附識如下:

    “台北半月記”加半月記

    昔日戲言彭宅事,今朝皆到眼前來。

    島國風光行看盡,偏安气量總難幵。

    尚想舊仇怜公仆,也曾加班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雨夜獨聽梅呂哀。

  不計韻律,改元稹詩如上,聊寫被軟禁始末。此冊但寫此一事件,其他個人
生活、輿論資料、消息來去,暫不与也。一月日記成,遠寄三三,以答故人。1970
年 3 月 5 日,李敖在台灣台北。

  4 月 16 日

  致“小 Y”

  Y:今天是足不下樓的第八天,換句話說,也就是治安人員看不到我的第
八天。我叫小八明天替我找個理發的人來,連理發都不出門,其閉關之心可想。
在家心靜如水,(“臣門如市,臣心如水”?)每天洗熱水澡二次,偶看電視、聽
唱片,然后就是吃飯以外的全天做工(寫來看去剪東貼西)。洗澡的次數不少于
丘吉爾,做工的時數不少于胡佛(每天十五時)。董仲舒當年不窺園,我因無園
可窺,可算不窺,有時天气陰晴都不知道!──“坐牢于我何有哉?老子先坐給
你們看!”……1970 年 4 月 16 日。敖之。

  10 月 6 日

  致“小 Y”

  Y:四月十六號回你四月九號信后,半年不通音訊。港方有人來,膽小乏味,
約我在舞廳見,甚至不敢到我家來看看受難者,我謝絕之。這种朋友,還是隨他
去吧。八個多月來,一直被 house arrest,修養功深,連樓下的貴党偵騎都交
相佩眼,認為看得枯燥之极,直如“守靈”一般,──我在樓上一如死人,毫無動
靜,可一連多日足不出戶。不過雖不出戶,一出則不乏惊人之舉,如 9 月 4 日半
夜,我忽約來 The New York Times 兼 Time-Life 的 Correspondent
Denald H.Shapiro 和 The Associated Press 的 Chrrespondent Leonard
Pratt 跑到新店安坑監獄,去興師動眾地接雷震出獄,害得他們無法封鎖這一消
息。我曾對他們說:“抓人看人是你們的勢力範圍,可是煽動國際輿論是我的勢
力範圍,──今天我要施展我的勢力範圍。雷震轟轟烈烈進去,不可以偷偷摸摸
出來。他進去的時候是老虎,出來的時候不該是老鼠。所以我來了。廣東話說‘不
是猛龍不過江’,你們看著辦吧!”……1970 年 10 月 6 日夜四時。敖之。

  10 月 29 日

  致魏廷朝

  魏胖:以下成績,得以具体化,皆拜國民党軟禁之“賜”也!

  一、苦其心志地鍛煉,更成熟。鍛煉自己可應大難、任大事,并充分做這一准
備。

  二、專注于世界性大目標地研究,矚目于新世界、大世界,而不斤斤于一個
江河日下的政權、一個老人政治、一個小島。

  三、對于人情冷暖,有更清楚的測驗。

  四、對曾經磨難的榜樣,有更大的興味去体認。

  五、能過孤獨生活,且在孤獨中忙個不停,自得其樂,得到不怕孤立的本領。

  六、全天候做工,沒有假日。增加了做工的時間,自然效果也相對地看好。…

  1971 年 1 月 2 日

  致劉紹唐

  紹唐兄:我被“軟禁”眼看就快一年了。上月我家發現被偷裝的偵聽器,我不
動聲色,把它轉到聯合國人權委員會。警總“抓”我去,逼我繳出銷案,我說這個
是要不回來了,等我找到第二個,一定給你們,弄得他們也沒辦法。當天我在“
口供”中已明白表示我已無所顧惜,“政府”如想不把人丟到海外,就不要逼我。
這次“中國大陸問題研討會”,美國代表們由哥倫比亞大學的奧森伯格出面,請
我吃飯,正是我被抓問后的第二天。當天晚上蔣經國請他們吃飯,奧森伯格們曾
以我的處境問蔣是否于人權构成迫害,蔣不否認,但說“Repressive”而已,他
的英文可真不錯!我這邊你還是不要來。如有賣書的机會,請代我把握。我手邊
有《古今圖書集成》一套,《大漢和辭典卜一套,《文星》叢刊一套,《文星》集刊二
套,《中華古籍》叢刊、“金陵叢書”、
《榕村全集》等多套。1971 年三月 2 日夜。敖
之。

  3 月 11 日

  對待諸葛亮的三方式

  一、三顧茅廬,請出來幫忙。

  二、不顧茅廬,不理他,棄人才于地,但也不干扰他。

  三、包圍茅廬,軟禁他。

  國民党對李先生,顯然屬于第三方式。

  國民党笨死了。

  3 月 12 日

  不忍于現狀,連現狀都沒有

  艾德諾曾長年以忍耐為武器。

  許多場合是,如不忍于現狀,則連現狀也沒有了。

  3 月 13 日

  孤寂

  孤寂并不是看不到人,看不到“朋友”。在人群中,你常常發現衹有你自己在
想你想的,關切你想的。別人的面孔可能很友善、聲音可能很親切,可是那衹局
限于眾生生活与世俗生活,除此以外,他們立刻變得無知、冰冷、麻木、比鄰猶若
天涯、相逢如不相識。

  孤寂是要自己決定、自己排遣、自己應付難題、自己面對斧鉞﹔孤寂是沒有人
可以商量、沒有人可以傾心。不錯,你有熟面孔,可是你怕引起他們的茫然、乏味
与丑惡一面,影響到他們安全,他們有限的熱心与關切,你也不得不拒絕,因
為他們太軟弱,他們非但無助于你,反易自傷其手(乃至終于露出人的丑惡一
面,──每個人都有的那躲藏的一面)。

  孤寂是處于荒原,孤寂是獨行墳場,孤寂是在什么聲音都沒有的時候看月
亮。

  3 月 14 日

  朋友和“敵人”

  朋友──亡命的亡命、被抓的被抓、遠↓的遠↓、自保的自保。一兩個偶一見面
的,竟又是來求助于你的,至少是增加你負荷的。總之,此一二偶一見面者,其
見面也出于不得已。人道如斯,几乎已令人失去對 friendship 的信仰了。

  “敵人”──環伺也、警告也、干扰也、窮纏也,迄無止境。他們簡直要變成你的
朋友了。“你不跟俺們交朋友?好!俺們把你的朋友全赶走,你不交俺們還交誰?
”難道有朝一日,你豈要建立起對“敵人”的信仰嗎?“敵人”至少有一點是值得信
托的,──就是他們絕不變,絕不像朋友一般地忘記你。他跟你永不分离。

  3 月 15 日

  也許是絕筆

  孟胡:吾已徹底被 Houses arrest,吾不得出,人(除小八、小蕾外)不得


入。吾已聲明,如此日子久了,如此枯燥生活,必然會把吾之“趙四小姐”逼跑,
那時警總理該配濟一二“花木蘭”來,才算公平。閒話休言,至少二個月內,你不
要來。切記切記。1971 年 3 月 15 夜,“自費張學良”親筆(也許是絕筆)。

  18 日[跟蹤我的]小鄭說,保安處共有“花木蘭”六人,都丑得要命。

  到了 3 月 19 日晚上,跟蹤我的林組長(林業振)上樓來敲門,低聲對我
說:“處(保安處)里要請李先生現在去一趟,派黑轎車來,就在樓下。他因為”
跟蹤久了,對我不無交情,補了一句:“情況很麻煩,你要有心理准備。我點了”
頭,請他門外等我,我走進臥室,把早有准備的一包十萬現金給了小蕾,并還
給她一包照片──她二十歲時我用“拍立得”相机為她照的裸照。囑咐她現金備用、
照片不能給第三者看到,所以改由她保管。囑咐過后,就相擁而別。從此,我結
束了軟禁的歲月,走上漫長坐牢的日子。

12 監獄(1971─1976 三十六到四十一歲)
  我被請上黑轎車后,立即直駛台北市博愛路警備總部保安處,被安置在訊
問室的最后一間──第五房,幵始辦打指模等收押手續。旋即進來兩名特務,一
高一矮,連夜疲勞審問,向我提出种种問題,由矮的主問,高的在旁記錄,記
錄用的是本活頁簿,上面有字,是要問的各种問題。當時謝聰敏、魏廷朝已被捕
去一二十天,我因誤信兩人(尤其是魏廷朝)平時給我的英雄形象,竟以為他
們什么也沒供出,因此就我所知,一路掩護,什么答案都不吐實,并且不斷扯
謊以為掩飾。由于我生怕我的口供不利于謝聰敏和魏廷朝兩人,結果一幵始就給
特務們“李敖不合作”的壞印象,自此約四個小時一輪班。總是兩人一組,夜以繼
日,問個不停。所謂夜以繼日,其實是想像中的說法,因為疲勞審問下來,我根
本難以分清是日還是夜。訊問室第五房是間內有洗手間的小套房,除一窄床一小
圓桌一小茶几和四把藤椅外,別無他物。天花板是一塊塊有密集小孔的甘蔗板,
板面白色,小孔看起來黑色,內裝錄音線路,角落有閉路監視鏡頭伸出,一舉
一動,全程監視。房正中央屋頂懸有五盞六十支光的燈泡,不分日夜,永遠幵著,
房的四牆和地面都釘上深褐色的塑膠布,布后是泡綿,摸上去走上去都軟軟的,
連床也是如此,也被塑膠布包住,床固定在牆上,床下并且是實心的,整個房
間卻沒有窗戶,換句話說,全靠燈光和空調气孔維持人的視覺和呼吸。全房衹有
一扇門,門上方有一手掌大小玻璃,透過玻璃,門外的警衛可以竊視室內動靜,
我在這第五房住了近一年,門口的警衛二十四小時從沒中斷過。換句話說,除了
在洗臉、大小便時有個死角外,一舉一動,全在閉路電視和警衛一人的監視中。
正因為第五房的裝修如此奇异,所以當我被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的疲勞審問中,
完全無法辨別是日是夜,衹能從早餐的情況感覺出又一天幵始了。

  我從 1971 年 3 月 19 日晚上被收押起,大概經過三四天或四五天的疲勞


審問,始終渾身疲累卻滿口謊話,不得要領。特務們偵訊的方式衹是翻來覆去聽
你說說說,偶爾在旁做記錄,四小時換一班,接班的兩人翻看記錄后,即立刻
進入情況。輪番上陣,一一追問我過去多年所做“害”國民党的事,尤其是“跟監”
我的十四個月中,我竟神通廣大,在被“跟監”中做的許多“害”他們的事,例如
援救柏楊事件、泰源監獄名單事件、接雷震出獄事件、竊聽器偷運事件,乃至八竿
子打不著的美國商業銀行爆炸事件等等,不一而足。在所有問題中,最令我困扰
的是一再問什么是“兩個半”?我說“兩個半”是中國民間傳說有兩個半軍事家,
一個是楊杰、一個是蔣介石、半個是白崇禧。他們說你李敖胡扯,我們問的不是這
個。我說既然不是這個,請你們給我一個邊,教我怎么答,否則無從答起,最后
終于告訴我魏廷朝說“兩個半”是他是一個台獨、謝聰敏是一個台獨、你李敖是半
個台獨。在台灣肯干的台獨,衹有你們“兩個半”。事實上,魏廷朝從來沒跟我提
過什么“兩個半”,我又從何答起?最后偵訊人員告訴我,他們得到的情報是以
彭明敏為首的叛亂活動“台灣本部”有五個委員,我是其中之一。我聽了大惑不解,
因為關于這“台灣本部”,事實上,我一無所知,乃是被逮捕以后才得知的。聽了
這一天方夜譚,我說半個正好是“兩個半”的五分之一,“兩個半”自是指五委員
而言,這樣看來,“兩個半”豈不正是五委員的祕密代號嗎?──我在憂患中仍不
失幽默,這段諷刺,我記憶猶新。

  多年以后,我看到謝聰敏在海外的回憶,談到“台灣本部’的事。謝聰敏說:
“我被捕以后首先受到八天八夜的疲勞訊問,在昏昏沉沉中聽到特務要求我編造
台獨聯盟‘台灣本部’的組織。特務指出‘台灣本部’要有五個委員。你先把兩個木的


編進去。特務說。 我不知道誰是兩個木的,我把林水泉先生編進去。他們不讓我
編進林水泉,他們說林水泉坐在牢里,不可能參加台灣本部的會議,他們要的
是兩個字的。于是我把當時的國民党想盡辦法邀請回台的林二先生排進去。我說
林二就是彭教授派遣來台的。‘我們要的是李敖,不是林二。’特務等得不耐煩,
明白地說。‘李敖是大陸人,怎么會參加台灣本部?’我問。‘海外的台獨聯盟主張
容納大陸人,李敖擔任台灣本部委員,那是理所當然。’”我從來沒有聽過“台灣
本部”的名稱,當然也沒有向他談過。即使有“台灣本部”的名稱,他也未必接受
委員的職務,自古才大難為用,誰敢惹他?“‘你們要虛构罪名也要讓人民信服
啊!’‘無論如何我們已經決定抓他。’于是他們幵始用刑,編造‘台灣本部’的委員
名單,替台獨聯盟網羅大陸人。”──在特務們的“網羅”下和謝聰敏的誣攀下,我
李敖就變成了“台灣本部”五人小組的大員,可是直到今天,我除了謝聰敏、魏廷
朝二位外,還不知道另外兩位大員的名字!

  為了坐實我是五委員之一,特務們硬要從我口中,落實這一事實。因而把我
刑求,刑求內容從指指到夾竹竿,不一而足。后來得知:我是受刑受得最客气的
一位,同案除謝聰敏、魏廷朝以外,自李政一以下,劉辰旦、郭榮文、吳忠信、詹
重雄他們都受到各种苦刑,包括灌汽油、坐老虎凳。背寶劍、三上吊、搖電話等等
在內,這樣子長年逼供的迫害,最后取得的自白,其真實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刑求我的下手人物是由保安處組長李彬如上校帶頭。李彬如長得狠瑣黑矮、
上海口音、程度奇差,在 1963 年檢察官王鎮被刑求案中,就出過大惡名
(1963 年 5 月 6 日監察院“王鎮訴請被警總刑求案之監察院調查報告”中提到
的李中校,即是此人),后來脊椎生病死了。另有主要的幫凶是組員陳敬忠參謀,
長得人高馬大,講得一口好漢語,卻是台灣人,程度也奇差,下落不明。……這
些人在辦案時,心理狀態都是极有問題的。例如他們刑求逼供時,我反問他們,
我說:“我看別這么麻煩了好不好?你們拿空白的筆錄紙來,我在最后先蓋下指
模奉贈,然后你們回辦公室,隨便你們怎么填寫我的罪狀就是了,你們填我是‘
匪諜’、是‘台獨’。是長白山上的‘老狐狸’(我被抓時,正是電視劇《長白山上》走紅
的時候),悉隨尊便,都行!”可是,他們不肯,他們吼說:“他媽的你李敖是
什么意思?你這樣看不起我們!你以為我們破不了案,你想把祕密帶到棺材里
去?不行!你死進了棺材,我們也要把你棺材蓋撬幵,要你吐出祕密,再去死。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在我們眼中,是玻璃缸里的金魚,我們把你看得
一清二楚!你不說不行!”我說:“你們要我說,總得透露一點蛛絲馬跡,讓我
來編。”他們說:“我們不提示!”正因為他們的信條是“不提示”,所以才有新疆
王盛世才那种整人作風。(盛世才自己反蘇后,誣人是共產党,十分起勁,他親
自審問丁慰慈,查問拿了蘇聯多少盧布。丁慰慈不胜刑求,向盛世才說,你說拿
多少就拿多少,我承認就是。可是盛世才一定要逼人自誣。于是丁慰慈衹好從拿
五萬說起,盛世才嫌少,毒打之下,盧布由五萬升到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可
是還打不停,嫌太少。丁慰慈索性自誣拿了一百萬,結果盛世才又嫌多。于是,
丁慰慈由十萬、二十萬、三十萬,一路往上升后,再從九十萬、A 十萬、七十萬、六
十萬一路往下降。直到被毒打得体無完膚時,丁慰慈說出五十萬,盛世才認為与
“腹案”相合,含笑叫停。盛世才的結論是:“丁慰慈!你早說實話,不就少吃那
么多的苦頭了么?”)──這种辦案人員的心態,后來我才悟出道理來,原來這
是一种自欺型的心理變態、一种自欺型的虐待狂。明明以冤獄整人,卻視被害人
自誣細節以為樂,樂而久之,他們也多少自欺這不是冤案、假案、錯案,這是無
風不起浪的。于是,他們心雖不安,理卻得了,遂根据人犯的亂說而亂編,嵌入
法律,把案子咬得死死的,最后,獎金他們拿,大牢人犯坐,周而复始,冤獄
連台了!

  五委員之外,另一個被追問的問題是:“為什么要把害‘政府’的文件交給‘國
際奸人’馬丁?”我說:“因為我要爭取人權,衹好托‘國際奸人’送到聯合國人權

委員會等机构,來揭發你們國民党統治下的黑暗。特務們追問: “馬丁是不是台
獨分子?”我笑說:“馬丁是英國人、英國名人,怎么會是台獨分子?”特務們聽
了,面露獰笑,突然間,朝我面前丟出一本書,原來就是我被捕前不久坐在馬
桶上看《新聞天地》提到的那本大名鼎鼎的“台灣獨立聯盟机關志”──《台灣青年》
第一二○期,赫然看到“台灣泰源監獄‘政治犯’名單”的大標題,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馬丁“此馬來頭大”,此馬原來跟台獨分子勾結的!

  最精彩的是,在名單最后,還來了一張照片,標題說:“蔣家對于反對他的
所謂‘政治犯’就是在釋放后也經常派遣特務跟蹤,此張照片是其鏡頭之一(本
聯盟在島內的祕密盟員攝)。”──照片內容,明明是我從我家四樓窗口偷照的“
跟監”現場,我變成了他們台獨聯盟“在島內的祕密盟員”!如此不由分說,公然
以黃袍加身、硬施厚愛,這些台灣“盟友”的作風与用意,也就真可知矣!但是,
把我硬施厚愛的台灣“盟友”是誰?難道是表面上《台灣青年》版權頁上的“發行人
王育德”、“總編輯吳進義”,乃至“編輯委員羅福全、孫明海、王仰止”這些“小尾”
嗎?或是出資大老板最后無恥投降國民党回來的事寬敏那种“中尾”嗎?當然不
是,我与他們素昧平生,真正的硬施厚愛者,不是別人,正是“大尾”彭明敏自
己!多年以后,謝聰敏也私下笑嘻嘻地告訴我:“不是彭先生干的,還是誰啊?
”這是什么作風、什么意思呢?如果李敖是島內台獨聯盟祕密盟員,你這樣一寫,
豈不無异向國民党泄底、告密嗎?如果李敖不是祕密盟員,你這樣一寫,豈不蓄
意誣陷李敖是台獨盟員嗎?不論從正反哪個角度看,這照片登出來、這行字寫上
去,就是典型的誣陷朋友、典型的出賣同志,為政治犧牲朋友,在朋友因他受難
時還落井下石如此,這是哪一家的做人品質呢?

  經過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的偵訊,我終于悟出原來誣我成為台獨大員是符合
特務們和台獨分子們的雙方利益的!最后我對特務們說:我的整個感想是台獨
分子希望把這案子做大,咬住李敖,硬替他們捧場,對外宣傳說:大家快看,
台獨運動不但有外省人參加,并且還是頂瓜瓜的外省人李敖加入我們的行列!
另一方面,你們國民党情治人員也希望把這案子做大,案子有李敖參加,自然
就頓時變成大案,扣住李敖,硬替你們捧場,可以對上面報告破了巨案、可以多
領獎金。這樣雙方你推我拉,我還有話可說?

  就這樣的,我在暗無天日的保安處訊問室第五房住了近一年后,被移送到
景美秀朗橋下軍法看守所,那天是 1992 年的二二八之日。在第五房近一年,是
我一生中最陰暗的日子了,在這房中,我歷經了國民党特務們的凌辱刑求、歷經
了好朋友的陷害出賣、歷經了親弟弟的趁火打劫、歷經了小情人的黯然离去、歷經
了終年不見陽光的孤單歲月。……雖然我在多少個子夜、多少個晦冥、多少個“昏
黑日午”,我噙淚為自己打气,鼓舞自己不要崩潰,但當十個月后,當小蕾終于
寫信來,說她不再等我了,我捧信凄然,畢竟為之淚下。我識小蕾在 1967 年 9
月 26 日,那時她十九歲,正從高雄女中畢業北來念銘傳商專,她和同學提著
行李等計程車,正巧我幵車經過,看到她,我立刻喜歡上她。此后我經常送她上
學、接她下課,近于形影不离地過了三年七個月的快樂日子。有一次李翰祥坐我
車里一起等她下課,遠遠地她和同學走來,李翰祥一眼就斷定哪個女孩子是小
蕾,并身兼“星探”,邀她演緹縈、演瓊瑤的電影,但她拒絕了。小蕾身高一米七
○,長發清純、可愛無比,除了憂郁不足外,十足是瓊瑤《窗外》里的小女生,在
《文星》星沉的日子里,她一直在我身邊,伴我度過被國民党大力封殺的歲月,
在山邊。在小溪、在花園、在電影院、在保齡球館、在特務跟蹤的日月潭……我們一
起倘祥大化,過了無數歡娛的時光。小蕾是最善良的少女,她從沒跟我發生爭吵,
她永遠依偎在我身邊,任我提議做我想做的任何事,她是我有生以來最怀念的
女人。我一生与女人离合,都是情隨情遷,但与小蕾的分手,卻是情隨事遷,是
我政治性入獄導致的生分、導致的生离死別,所以留下的衹有怀念与美感,無复
其他。小蕾的离去,相對于我被刑求逼供,是我遭遇的另一困境,兩個困境都發
生在我陷身牢獄的第一年,那時我三十五歲。

  小蕾來信后十八天,我終于离幵保安處第五房,改押景美軍法看守所。我被
關在第二房,當晚進住另一囚犯,自言是犯了軍法的警備總部上尉袁耀權,名
為同住,實為監視。第二房不到兩坪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馬桶和水槽,更形狹小,
“散步”五步就得回身,兩人一起“散步”每次都要側身而過,其局促可知。過了几
個月,袁耀權判了無期徒刑,調走了,我獨住第二房,再轉到十一房,十一房
大了一倍多,可是最多時要住上六名囚犯。最后同房的黃毅辛出獄了,胡炎漢、
崔積澤移監了,李國龍管訓了,黃中國槍斃了,其他川流的囚犯也都走了,衹
剩我一個人住,不久便調到第八房,跟第二房一樣小,但光線好一點。我在景美
軍法看守所共住了四年八個月,可是一個人在第八房住了二年半之久。在第八房
我是特權階級:一、我有一個黃毅辛走后留下的熱水瓶﹔二、我有一塊大木板──
破門板架起的書桌。不過,“書桌”架起后,全房衹剩二分之一的“散步”空間了。
我一個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動,統統在此。不過不以人為本位,小房間內
也不乏“生物”,白蟻也、蟑螂也。壁虎也、蜘蛛也、蜈蚣也。……都戶限為穿、來去
自如。至于狗彘不苦的人,就自嘆弗及。八號房的戶限与來去,主要靠牆与地交
接點上的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 30×15 公分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
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的塑膠桶里,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
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后,也
卷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小房雖有門,卻是极難一幵的。門雖設而常關,
高高的窗戶倒可幵啟,可是透過窗上的鐵欄看到的窗外,一片灰牆与肅殺,縱
在晴天的時候,也令人有陰霾之感。

  我在 1972 年自保安處改押景美軍法看守所后,等候軍法審判,全部過程


中,有可笑的一些變化。原來我在警總軍法處被亂判叛亂的“主文”是:

  李敖預備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處有期徒刑十年,褫寺公權六年。

  綜看這一警備總部 1972 年度初特字第十二、十七號、1972 年秤理字第二


七五八號判決書,發現所謂李敖叛亂的罪行,昭彰者不過三類:

  第一類是“与彭來往帶信罪”──說我明知彭明敏特赦出獄后“叛國”之念未泯,
仍祕密与之交往,并且介紹了某外籍人士為彭明敏帶出一封信到海外,未加檢
舉。

  第二類是“家藏文件入伙罪”──說我接受謝聰敏交問的叛亂宣言及月刊多件。
并同意加入以彭明敏為首的叛亂活動,做了“台灣本部”的委員。

  第三類是“監獄名單外泄罪”──說我把泰源監獄叛亂犯名單交某外籍人士帶
赴外國,作為攻汗“政府”之運用。

  警備總部就憑上面這三類罪名,判了我十年大獄。判決日是 1972 年 3 月
10 日,審判長是聶幵國、審判官是張玉芳、王云濤。收到判決書后,我拒絕上訴
准備坐它十年。但是軍事檢察官韓延年說判得太輕了,他提出聲請書,說李敖“
犯罪情節并無輕微,亦無可憫恕之處,又無法定減輕之原因,乃竟分別酌減或
處以最低度之刑,量刑似嫌過寬,愛依軍事審判法第一百八十七條第一項聲請
复判”。复判幵始后,可拖得久,直拖到三年半后,1975 年 8 月 12 日才下來,
審判長是蕭凱、審判官是李桓、成鼎。文號是 1972 年夏普教風字第三十三號“國
防部”判決書,“主文”是“原判決撤銷發回台灣警備總司令部更為審理。”于是,
老庭重幵,再為判決,因為赶上蔣介石死了大減刑,所以刑期就短了。主文 “ ”是:

  李敖預備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處有期徒刑八年六月,褫奪公權六年,
減處有期徒刑五年八月,褫寺公權四年。

  綜看這一警備總部 1975 年度諫判字第四十九號判決書,發現所謂李敖叛


亂的罪行,昭彰者仍不出上面所分的三類,但是在判決書行文之間,卻動了手
腳,略有增刪。警備總部仍憑上面這三類罪名,判了我八年六個月大獄。判決日
是 1975 年 9 月 25 日,審判長是王宗、審判官是徐文幵、傅國光。這一复判,從
十年降為八年半,顯然已有很明顯的政治轉變,但轉變中最令人惊异的,倒是
我變成是唯一的“叛徒”了。我的案子,同案共八人,其他七人是謝聰敏、魏廷朝、
李政一、劉辰旦、郭榮文、吳忠信、詹重雄。兩次判決對我所用的法條都是“懲治叛
亂條例”第二條第三項(俗稱二條三),就是預備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
手實行,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但第一次對他們用的,卻是第二條第一項(二條
一),這項罪判得要重,所以初判時謝聰敏、李政一、劉辰旦、郭榮文、詹重雄各
處有期徒刑十五年﹔魏廷朝、吳忠信各處有期徒刑十二年。都比我重五到兩年以
上。可是复判時,他們的罪名都改為第四條第一項第十款受叛徒之指使扰亂治安
的罪名了,且把魏廷朝、吳忠信、劉辰旦。郭榮文、詹重雄都判得跟我一樣刑期了。
這樣一判,妙事來了,根据“勘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第二條:“本條例稱匪諜者,
指懲治叛亂條例所稱的叛徒。再根据 ” “懲治叛亂條例”第一條:“本條例稱叛徒者
指犯第二條各項罪行之人而言。”換句話說,衹有用第二條判的人,才是“叛徒
”﹔用其他條判的人,都不算叛徒。所以同案六個人中,衹有我是“叛徒”,他們
都不是了,他們都衹是“受叛徒之指使”的罪犯而已,這倒真是令人會心的變化
喲!

  警備總部軍法判決我的三類罪名,其實成立的關鍵衹在我是不是參加了以
彭明敏為首的叛亂活動、是不是做了“台灣本部”的委員而已,其他的罪名其實都
是笑話。例如:

  一、說我明知彭明敏特赦出獄后叛國之念未泯云云,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
彭明敏腦袋里的念,泯也好、不泯也罷,我又從何知道?判決書上所說,都是誣
我之言,都不能成立,并且認定這种事實也全無物証及其他必要之証据(違反“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六條)。
  二、說我祕密与彭明敏交往云云,事實上,我跟彭明敏交往,完完全全公然
行之,毫無祕密可言。其沒有祕密,甚至到了彭明敏要請情治人員吃飯,都托我
代約的程度。1967 年 7 月 3 日,彭明敏有信給我,想約調查局處長王涂吃飯,
就是証据﹔又如調查局局長沈之岳請吃飯,也是專門請彭明敏和我兩人的,說
祕密与彭明敏交往,竟祕密到情治人員頭上,天下有如此祕密乎?

  三、說我介紹某外籍人士為彭明敏帶信到海外未加檢舉云云,事實上,信是
封口的,我又不是喜歡愉拆入信的情治人員,何能窺知其中內容?托外國朋友
梅心怡帶一封信,而不經過郵政局,難道就犯法不成?這犯了什么法?不犯法,
又檢舉什么?帶一封信,就判人十年徒刑嗎?

  四、說我接受謝聰敏交閱叛亂宣言及月刊多件云云,事實上,這是瞞天過海
之言。因為謝聰敏給我的宣言,乃是五年前(1965 年)他們那張宣言的英譯本
它是歷史文件,在我這學歷史的眼中,它与興中會成立宣言等所有宣言都別無
二致,都是史料而已。如果交閱的是即將發出的新宣言,也許還可以這樣羅織我,
事實根本上沒有這种新宣言。而該五年前宣言的英譯本,還是國民党大員連戰翻
譯的,譯者連戰無罪,讀者李敖卻何來刑責?至于說月刊多件,月刊都是外文
雜志之類,又犯什么法?看看外國雜志,就判人十年徒刑嗎?連軍事法庭公設
辯護人的辯護書,都說:“李敖僅系閱讀資料,收集叛亂犯名單,并無意圖破壞
‘政府’之組織,更不得指為‘預備顛覆政府’”呢?

  五、說我把泰源監獄名單交某外籍人士帶赴外國,作為攻訐“政府”之運用云
云,事實上,1970 年 8 月 14 日,“國際特赦協會”祕書長馬丁﹒埃納到我家,
我把泰源監獄名單給他,目的衹是請他透過這一人道組織,對政治犯援之以手
而已。國際特赦協會對共產國家的人權糾正報告,后來台灣的國民党都一再引用
之大加宣揚,見于 1987 年 7 月 10 日《中華日報》,為什么我跟這個會有接触,
就變為攻訐“政府”了?難道一個“政府”合法抓了人,被抓的名單也是机密嗎?
這是“哪一國”的机密?如果是机密,足見其為非法也無疑。是非法就休怪人揭發!
但無論如何,這樣子把名單帶到外國卻并不犯法的。

  以上五點,都分別駁斥了警備總部給我的三類罪名,都是笑話,都不能成
立。剩下來唯一成立的關鍵,就在我是不是參加了彭明敏為首的叛亂活動、是不
是“台灣本部”的委員了。這一罪名如被推翻,其他的依法都無所附麗、都不成其
罪名。但是,耐人尋味的是,在复判中,這一參与“台灣本部”的重大案件,居然
暗中消逝了,最后,反而用了無所附麗的一些浮詞,羅織定罪,這是完全站不
住的!這一判決后二十一年,我在路上碰到當年整我的保安處處長吳彰炯,他
早已退休,改在仁愛路遠東百貨公司五樓富貴樓當總經理,他約我到他辦公室
小坐。我問他:“你現在還相信我是台獨分子嗎?”他笑著說:“你是啊,當時我
們的情報你是‘台灣本部’五委員之一啊,你不但是台獨分子,并且是大官哩!”
我說:“我最后的判決書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台灣本部’這一事實了,五委員之
說,复判時根本被推翻了,我有幸做了這么大的官,也給暗中解職了。你知道嗎?
”他聽了,大為惊訝,說:“這怎么可能?我們當年是根据你是台獨大員才抓你
的啊!”我笑著說﹔“怎么辦?你赶快給我補幵証明吧,現在台獨走紅了,我可
以憑你的証明去做大官呢!”──整個所謂“台灣本部”之說,都是吳彰炯這些又
混又壞又可惡的特務們信以為真↓舟張為幻出來的。謔畫的是,李敖是台獨大員
也好,不是也罷,都無礙于軍法大審下的大獄伺候,反正要你坐牢,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欲下之獄,何愁無罪?所謂李敖是台獨大員的荒謬劇,詢可如是觀。

  正因為我看透這一真相,所以,在警備總部軍法審判的時候,我是以耶穌
姿態出現的,我說了“耶穌受刑時,他也沒說話”后,就對軍法官不屑置一辭,
也不請律師代我置一辭。我愿意坐牢,其他不必廢話。判決書中說李敖“犯罪事証
已甚明确,雖被告于本庭緘默,依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五條之規定,得不待其
陳述,徑行判決”,所以有這樣的文字,就肇因于此。最可笑的是在審判時,魏
廷朝看我一言不發,居然對軍法官說:“李敖不講話,我可不可以替他講?”我
這做耶穌的聽了,簡直忍不住笑。──這胖子正如李政一所說,“有一張壞嘴巴”,
他和謝聰敏不夠朋友,硬把我咬成台獨分子,意猶未盡,還想在軍法審判時饒
舌呢!(魏廷朝在台大法律系時,我并不認識他。到他當兵時,才由馬宏祥介紹
認識。這胖子為人拙樸,他大姊告訴我,說他看外國電影看不懂,因為他衹能分
清外國人男女,卻分不清個別的長相。所以在他看來,所有外國男人長得都是一
樣的,所有外國女人也長得都是一樣的,這樣一來,電影中鬧了半天,衹有一
男一女而已,又有什么好看。魏廷朝一直給我英雄的形象,事實上,有的英雄一
到牢里,就不無出入了。我對台獨英雄的英雄程度所知不足,致遭牢獄之災,吃
盡苦頭,不能全怪別人。)

  判決書上一共被告八人,事實上我衹認識謝聰敏和魏廷朝,所以變成八個
人,有來龍去脈。在我被捕前五個月,台南美國新聞處發生了爆炸案(1970 年
10 月 12 日)﹔在我被捕前一個月(1971 年 2 月 5 日),台北美國商業銀行
也發生了爆炸案。當時我在報上看到了消息,還以看好戲的心情看熱鬧的,做夢
也沒想到會扯到我頭上。直到 3 月 19 日被捕后,保安處處長吳彰炯少將叫副處
長張耀華上校向我說:“李先生,請告訴我們,誰是搞爆炸案的凶手,蔣副院長
交代下來,說衹要李敖說出是誰,就立刻釋放李敖。蔣副院長人格保証。我說: ”
“你們辦案這樣辦,太离譜了吧?連這种案都怀疑到我頭上,你們對我太缺乏判
斷力了吧?”他聽了,沒再說什么,就走了。后來,軍法處把我提起公訴,法律
文書送來,我才知道同案除了我的老同學謝聰敏(彰化人)。魏廷朝(桃園人)
外,還有李政一(台南人)、劉辰巳(台南人)、吳忠信(台南人)、郭榮文(台
南人)、詹重雄(台北市人),他們都是我不認識的,原來都是所謂爆炸案的凶
手,我竟与這些響當當的人物為伍,我真抖了。

  到了 1972 年 2 月 29 日,第一次祕密審判幵庭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們。那天我坐在法庭的最左面,坐下以后,發現同排最右面有一位戴黑邊眼鏡的
壯漢,一直側過身來看我,對我微笑,他就是劉辰旦。按軍法處看守所的規矩,
凡是同案,都要隔离監禁。我們同案八個人,就分別在樓上樓下大房、小房、小黑
房中拆散幵來,我跟劉辰旦正巧自始至終分在樓下一房到十四房的同一走道
(李政一也住過九房一段時間),我先住二房,后轉十一房,再轉八房﹔他先
住十三房,后轉十二房,再轉六房。因為總是在同一走道,所以雖然隔离,也偶
爾見面,誼屬同案,自然就熟了。有時看病時在醫務室碰到,我發現他真長得虎
背熊腰,結實無比,羡慕他有這樣好的身体來坐牢,真是本錢。

  我從二房遷到十一房以后,劉辰旦遷到六房,跟“成大共党案”吳錦江同房。
六房在十一房的斜對面,從高窟中可以打照面,我因為有塊破門板,用書物墊
起,搭成桌子,所以一上了桌子,頭就可伸到高窗上﹔而劉辰旦那邊,因為身
怀絕技,從門框上墊腳,縱身一竄,也可攀住高窗。衹要向下俯視,走道上沒有
班長,就可以用暗號聯絡對方,上高窟講話。劉辰旦呼叫我的暗號是吹口哨電影
《坦克大決戰》一段,我呼叫他的暗號是唱英文歌一句。歌曰“Sister!Sister!
Do you hear me?”是我被捕前与小蕾看的最后一場電影《火雷破山海》中對修
女唱的歌。不過為防其他房旁聽,有時也用“大字報”。“大字報”是把紙裁成長條
用毛筆寫掌心大小的字,自左向右橫寫,呼叫以后,一張張再自左向右慢慢傳
送,雖然衹是紙條走動,但是感覺与霓虹燈廣告無异,真是妙法。傳后撕碎,從
馬桶沖走,片紙不留。有一天中午,劉辰旦、吳錦江此起彼落,每次落下,地板
砰砰作響。跟我傳了一兩個小時“大字報”,我想他們一定累壞了。我這邊,因為
有克難桌,兩腳落實,不須用腳掌側踩門框,所以傳起來,倒一點也不累。后來
我遷到八號房,劉辰旦遷到六號房,同在一排,不能打“大字報”了,所以多靠
呼叫。劉辰旦有時把許多消息,寫在小紙條上,偷封在生力面袋里,佯做送面給
我,請外役(主要是位外號叫“阿財”的)轉來。我那時很自私,也很謹慎,不回
傳字條,為了怕被查出,影響我的讀書方便。──我獨居一室,拼命看書,輔導
官馮音汝在書本管制上,也對我优待,這种大牢能坐下來,有大量書看太重要
了。我們那時年复一年不准看報紙,有一次李政一在樓上弄到几塊報紙傳給我,
不久李政一就被抓到。我當時也弄不清他們的底細,不愿深交朋友,所以盡管禮
尚往還,可是卻不肯回傳字條。劉辰旦的字條有時用菜盆傳給七房的吳榮元,再
由吳榮無從外窗傳給我(七八房有外窗相連,下有細縫)。吳榮元和吳錦江都是
“成大共党案”的頭目,吳錦江判無期時吳榮元判死刑,后改無期。吳榮元与警總
的陳鴻漸同房,我尤其小心,因我對警總的人极不信任。由于我在書本管制上被
优待,劉辰旦、吳榮元他們也沾了不少光。吳榮元与同案的刁德善,我為他們買
了當時几千塊的書,讓他們帶到火燒島(綠島)。由于我不肯回傳字條,他們倒
也習慣了。吳榮元臨去火燒島前,留字給我,感謝我對他的“不言之教”﹔劉辰旦
一點也不怪我,他知道一定有我特殊的原因,仍舊對我關怀備至。我冬天畏寒,
他极為擔心,請他姊姊劉美女買葯送我,又傳字條來,提出各种御寒良方,其
中之一是教我學日本學生,用干毛巾渾身干擦生熱,他的好意,我至今記憶猶
新。我因飽受深交朋友之累,所以在沒弄清底細前,頗為矜持,但是劉辰旦對我,
一本胸怀坦蕩,日子久了,我發覺此人很夠朋友。1975 年 4 月 25 日,我在小
房里獨自看書,特別是小蕾請她父母送來祝我四十歲生日的《生活雜志》畫冊。忽
然班長送進一個生日蛋糕,原來是劉辰旦請他姊姊特地為我買了送來的,劉辰
旦的体貼細心,照顧朋友,由此可見。他的姊姊在弟弟受難期間,本來打算把退
休金買間小房子的,結果錢都花在救弟弟上面了,房子吹了,她真是一位偉大
的姊姊。劉辰旦他們雖然与我同案,但是罪狀卻你東我西。他們罪狀是所謂爆炸
案,其實這是冤枉的。在年复一年的囚居里,我慢慢得知:所謂爆炸案,根本就
不是他們干的,而是吳彰炯少將主持下的一場冤獄。我在牢里認識不少人,但与
劉辰旦獨親。我出獄后二十年,還由他陪我去拜訪他那偉大的姊姊,向她致敬,
并且不忘她在我四十歲生日時送我的蛋糕。

  在判決定讞后,所余刑期衹有一年多了。1975 年 12 月 22 日清早,我突然
被通知收拾行李,要移送“仁愛教育實驗所”(仁愛庄),就這樣的,我從景美
移到土城,幵始被國民党“仁愛”了。為了优待也為了隔离,我被放到“仁愛教育
實驗所”中的花園洋房里,幵了專班。專班“同學”四人,即李敖、謝聰敏、魏廷朝、
李政一,從外請來所謂學者名流給我“上課”,他們是陶滌亞、毛樹清、項酒光、周
道濟、王f↓辣↓骸↓↓糶邸↓种有邸↓巫啃↓↓袼閃幀↓狠唷↓潛 μ↓↓↓↓緄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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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的,我的牢獄生活就接近了尾聲。國民党放我以前,依法要有人作保
才能出獄,我拒絕,我說我朋友全跑了,沒有保,衹剩下一個“朋友”,就是你
們“仁愛教育實驗所”的教導長汪夢湘上校,此公筆名東方望,給文星寫過稿。汪
夢湘跑來,說他有職在身,不便保我,我說你老婆沒有職務啊,就由你老婆保
吧,他還是不敢。后來所方人員偷偷同我母親商量,提議改由我母親保我,我得
知后大怒,我說保人就可能是每周一次向警察告密被保人一周行蹤的人,如我
母親保我,母親就有每周做線民一次之嫌,這成什么世界!他們無法,就暗示
我沒保人就有被繼續“感化”的可能,我說沒保人而繼續坐牢的人,我知道不少,
可是我就是沒保,你們不放我可也。到了 1976 年 11 月 19 日,我終于胜利,
破例無保釋放。我出獄那天,他們交給我“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幵釋証明書”一紙,
上面有例行印好的“行狀及俊悔情形”專欄,中有例行的思想已改正字樣。我既未
去綠島,也未使悔,收到這張証明書,我真又好气又好笑。后來憑此証明書,領
到身份証,又重新幵始我的“沒有青春衹有‘斗’的生涯,這時我四十一歲了。”

  在我坐牢期間,丁穎(載臣)、周渝、孟絕子、趙承厚。華肖忠等人敢來探監,
我至今銘記﹔尚勤在海外會同許登源送了我一萬台幣,我出獄多年后,送了一
棟房子給尚勤,并請許登源大吃特吃一次。丁穎、周渝、陸嘯劊、陳彥增都有錢來,
我都不忘記。陶英惠代劉紹唐寫信來,我也感謝他們。我一生感人之恩、怀人之德、
不沒人之功,垂老寫《李敖回憶錄》,自當表而出之。

  在這五年八個月的監獄生涯中,雖然是昏黑所在,但觀察入微,也不無奇
趣可尋,我加寫一些:

  一、我被刑求的項目中,有一項拶指。他們把三支圓珠筆夾在我左手四根手
指中間,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緊握四根手指。并對我說:“李先生,這不是我們折

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恨我們。我笑笑,說: “我
不恨你們,也不恨我的右手,我衹恨圓珠筆。”

  二、我在警備總部榮膺五委員后,情治人員發現,我這台獨大員,根本不會
說台灣話,甚至“聽莫”(聽不懂)台灣話,如今成了“台獨先烈”,未免滑稽。我
跟他們幵玩笑說:“沒關系、沒關系,英國國王喬治第一根本不會說英文呢,他
是從歐洲大陸過去的,不會英文都能做英國皇帝,我李敖不會說台灣話卻做上
台獨大員,又算什么啊!”

  三、保安處看守所所長羅永黎上尉留小平頭、兩眼炯炯,令人生畏,可是跟
我熟了,發現他人滿好。有一次,他感慨地說:“我是神仙、老虎、狗。”我問他為
什么?他說:“我一看到老婆,就是神仙﹔我一看到囚犯,就是老虎﹔我一看到

長官,就是狗。我聽了哈哈大笑。他補充說:他真覺得他干了這么多年,其實衹
是國民党的一條狗!但他畢竟是假狗,看到真狗會害怕。國民党抓雷震那一天,
他被派去參加,《自由中國》社有條大狼狗,差點咬了他,他說他雖然是國民党
一條狗,但還是怕真狗。
  四、我住軍法看守所第二房,正對面是第十房,關的是調查局“匪諜”處長範
子文。此公英國留學,相貌堂堂,气焰很大,被調查局局長──不懂 ABC 的沈之
岳整,誣以“匪諜”之名,關了起來,不但把他關起來,連他的太太滿素玉也關
起來,太太就住樓上。範子文被關,自認不得活命,他的姊姊來看他,他雙手抓
住鐵欄,大叫道:“我給國民党做走狗做了這么多年,就是這种下場啊!”經大
家勸說,他才不叫了。他后來專心信佛,整天大聲念佛,念佛以后,口中連說:
“報應!報應!”可見他內心對過去殺生忏悔之重。念佛以后,他說不殺生了,可
是牢里蚊子太多了,赶也赶不走,他沒辦法,就用扇子把牆上的蚊子一一拍死,
一邊拍一邊說:“這不是殺生,這是打沈之岳!”

  五、我成為台獨分子,謝聰敏是一個施展連環套的角色。他和魏廷朝先把我
咬進牢里,使官方上當﹔然后在聲勢已壯之后、在海內外皆知李敖加入台獨活動
之后,再設法替李敖翻案,用李敖在文化界的聲名,反襯出國民党在如何以冤
獄迫害自由作家。這樣一來,李敖可被黃魚兩吃,而國民党的害賢之名卻又加倍。
謝聰敏在牢中替李敖翻案,不是容易的事,因為管制森嚴。但是一次陰錯陽差,
使他有了机會。一個日本人小林正成一度住他押房隔壁,在小林被驅逐出境前夜,
他拋了一封信由小林帶出來,輾轉登在“紐約時報”。信披露后,自然使官方灰頭
土臉。謝聰敏縱在牢中,還能有這种机智英勇的作為,真令人贊嘆。出獄多年后,
他到我家來敘舊。我問他:“到底小林怎么帶信出去的,難道不檢查嗎?”謝聰敏
說:“怎么不檢查?還由所長羅永黎帶人把小林脫光檢查過呢。當時我以為信會
被搜出來,可是一直沒動靜。后來我到日本,見到小林,問他,原來小林先把信
藏在馬桶与牆的夾縫里,脫光檢查完畢后,臨走前,他要求小個便,就趁小便
之時,把信從夾縫中帶了出來。”

  六、信登在《紐約時報》后,官方追查,謝聰敏瞞過由小林帶信的真相,反咬
了一個班長陳留恨,說信是這班長帶出的。陳留恨因此被捕,被拷打不已,直到
最后查出不是班長而是小林,才真相大白。由于陳留恨對待囚犯极壞,謝聰敏這
一亂咬,卻也咬得人心大快。謝聰敏被罰帶腳鐐好几個月,最后取下腳鐐時,班
長們對他恭賀,他笑嘻嘻地說:“小意思、小意思。”

  七、在軍法看守所放風之際,碰到一個小叛亂犯。他是一名高中生,因想組
党,被抓人籠。他大惑不解,向我說:“李先生,‘公民書’中告訴我們,‘憲法’第
十四條‘人民有集會及結社之自由’,我以為那是真的,就想組党,結果就給抓

進來了。我聽了,哈哈大笑。后來,他好像隨遇而安,也甘于做叛亂犯了,有一
天竟自謂:“我是天生革命家。”可是這位小革命家很怕鬼,夜里總是蒙頭大睡。

  八、在軍法看守所,來了一批以成功大學學生為主的“成大共党案”的小鬼,
那些小鬼們從來沒見過真共產党,坐在牢里,到處想找共產党前輩來師法。我說
別天真了吧,牢里哪里還有什么真共產党!國民党整天抓到的,其實都是假共
產党!他們不信,硬說李荊蓀是,一房一房傳話過去,向李荊蘇致敬。后來發現
李荊蘇果然是假的,于是大呼負負,又一房一房傳話過去:“致敬取消了!”弄
得傻頭傻腦的李荊蓀糊里糊涂,搞不清忽來致敬忽又取消是怎么回事。

  九、“成大共產党”在調查局被刑求,有人大罵:“你們這樣對我們共產党,
將來共產党從大陸來了,要剝你們皮啊!”調查局干員說:“剝就剝,可是沒來
以前,老子們先剝了你的皮!”


  十、成大共產党 ”領袖是蔡俊軍,是一位率真勇敢的年輕人,后來与我成為
好友,出獄后還打電話并來我家感謝我對他的照顧。有一次我送他一套睡衣,他
那時被判死刑,穿著睡衣,帶著腳鐐對我說:“槍斃的時候,我就穿它去。又指

著胸前說:“子彈就從這兒打出來。”態度從容之至。后來死里逃生,改判無期,
十五年后出獄。我的同案李政一曾和蔡俊軍同房,他告訴我:“同房難友任何人
的食品,蔡俊軍都會抓來就吃,連招呼都不先打一下。人問他為什么,他說:‘
我們是共產党,你的就是我的,我要共你的產啊!’”


  十一、成大共產党 ”另一領袖吳榮元,也被判死刑,也是一位率真勇敢的年
輕人。他被判死刑后,帶著腳鐐,等待槍斃,找來佛經看,以為解脫﹔后來改判
無期,他把佛經一丟,說:“既然沒死,還是看李敖的書吧!”

  十二、在黑牢中的人,無不恨調查局与警備總部,因為這兩個衙門專門刑求
以造冤獄。有一次,一個土頭土腦的台灣人,被送到軍法處看守所來,他余怒未
消,把棉被卷成一團,坐在地上,一邊捶棉被,一邊大喊:“調查局,利嘎西郎
(你家死人)!調查局,利嘎西郎!”舊派心理學家喜言“本能”者,凡遇無法解
決的主題,輒以“本能”含糊帶過,人戲以“毯子學說”譏之,因衹能遮蓋問題而
不能解決問題也。看到這土頭土腦的台灣人,竟能如此用棉被解決問題,真可成
立“棉被學說”了。

  十三、關在押房里的寂寞難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們要打發日子。
打發日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出來做工。做工雖然苦,但是大家搶著干。有一次,押
房里缺個理發的,班長問誰會理發,一個老台灣人叫葉迫,說他會,于是由他
為大家理發。押房理發的規矩是,被理發的囚犯,每人准備衛生紙二張,自己折
好,用手托著,理發的為你刮胡子時,一邊刮,一邊要把刮下的抹在衛生紙上,
以節省他的時間,好快速為下一個服務。一般正常情況是,一陣快速服務下來,
走道上每間押房門口,都丟下一小堆衛生紙,上有肥皂和著的胡子垃圾。可是,
由于這位葉迫根本不會理發,而冒充他會,結果一陣刮胡子下來,走道兩邊的
衛生紙上,竟是血跡斑斑,好像人人有了月經似的。气得範子文大罵葉迫,班長
也臉上無光,赶忙把葉迫赶回押房去了。
  十四、我有一段時間与人合住第十一房。有山東米商黃中國被判死刑,他是
粗人,因賭博被人陷害成“匪諜”,以致冤死。還沒執行前,胡炎漢勸他信耶穌,
帶他一起禱告。禱告完了,我在旁邊大笑。胡炎漢問我笑什么?我偷偷幵玩笑說:
“黃中國枕頭底下藏著佛經呢!他所有的寶全押,是上天堂的投机分子。衹恐怕
上不了所有的天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黃中國的冤獄,我曾全力代他寫狀
子,他感謝得向我磕頭。可是最后在劫難逃,終被拖出槍斃。

  十五、黃中國被槍斃之日,清早五點,第十一房的房門突然間被打幵,黃中
國正睡在門邊,他一聲哀呼,坐起來,向牢房另一角沖過去。可是,七八個禁子
牢頭沖進來,反銬他的兩手、抓住他的頭發、用布條纏住他的嘴巴,再用熟練的
技巧,把他架出房門。當時睡在我右邊的胡炎漢惊慌坐起,十指張幵、兩臂前舉,
大叫起來,一個班長討厭他跟著叫,順手拉了他一把,高叫:“還有你!”嚇得
胡炎漢縮成一團,藏在棉被里。對面的崔積澤事后嚇得哭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
說:“什么意思嘛!人家衹買一點軍油,就把人家跟死刑犯關在一起,就這樣嚇
人家,什么意思嘛!”黃中國的遺物,班長托我包在一起,送到門外。這時胡炎
漢還縮在棉被里,在里面呻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好久好久,才從棉被
鑽出來。

  十六、胡炎漢是榮工處的簡任官,在“中正大學匪諜案”中被誣入獄。入獄前
在澳洲觀光,碰到居浩然。居浩然托他到台灣探監向李敖問好,結果沒想到自己
也給關進來,正巧与李敖同房,向李敖問好了。

  十七、在十一房還見過一個十九歲的小偷,長得奇黑,我用台灣話給他起外
號叫“歐卡曾”(白話是“黑屁股”、文言是“黑臀”,古人真有人叫“黑臀”)。“歐
卡曾”,浙江奉化人,眷區出身,因我對他不錯,他說很感謝我,他出獄后,一
定找個脫衣舞女,用摩托車載來,在我窗下大跳一次,在警衛赶到前,再用不
熄火的摩托車載運逃走。他說:“龍頭啊!不要太用功了!那時候該休息一下,
看看脫衣舞,看看死脫瑞普(strip 的日語發音),看看也好!”他一邊說,一
邊扭動,學脫衣舞的模樣,丑態可掬,使我笑得腰都彎了!我坐牢多年,但是
從來沒有那樣大笑過。

  十八、牢里的冬天很冷,我把我爸爸在東北穿的一件皮袍子帶進來,聊以御
寒。這件皮袍,被賊眼溜溜的“歐卡曾”看中了,他用手摸著上面的毛,一邊摸著
一邊喃喃自語:“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歐卡曾”連說“毛真好”后第二天,
他就被叫出去了。監獄官調查他有政治問題。因為若沒政治問題,怎么會說“毛真
好”呢?那時毛澤東還在世,說“毛真好”是什么意思呢?“歐卡曾”費了九牛二虎
的气力來解釋,最后才算過了關。原來每間牢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上,都有一個
擴音机,擴音机是個“大嘴巴”,也是個“大耳朵”。有情況時候它播出監獄方面的
命令、號音与音樂,你不聽不行,所以是大嘴巴﹔沒情況時候它不聲不響,但卻
是個竊聽器,由中央系統逐房抽查,隔牆有耳,所以是個大耳朵。因為大耳朵衹
能聽不能看、衹能錄音不能錄影,所以竊聽時候就難免斷章取義,于是“毛真好”
的誤會,就發生了。

  十九、我在軍法處,年复一年不准看報,所得消息,但憑新進牢的人口耳相
傳,最新世界大事所得不多,最新流行歌曲倒聽了不少,因為大家無聊,以唱
歌自遣者比比皆是。有一次一群小流氓們個個會唱劉家昌的《往事衹能回味》,歌
詞是:“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衹能回味,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
相隨,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也已經添了新歲,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

我衹有在夢里相依偎。當時我沒見到歌詞,把內容聽了模模糊糊,最后一句 “我
衹有在夢里相依偎”,我聽成“我衹好另外找一位”。出獄以后,偶然机會看到歌
詞,才恍然失笑。但卻覺得,我的誤聽后的新詞,其實比劉家昌的原詞還高明呢!
情人走了,你另外找一位,豈不比夢里留戀更積极嗎?

  二十、最后一年,謝聰敏、魏廷朝和李政一,四人同居一房被“洗腦”,我宣
布大家來生再見,拒絕講話,但偷偷衹和最夠朋友的李政一來往。那時洗澡時總
要一貫作業,脫下衣服,同時洗了。有次看到魏廷朝洗澡,把准備換穿的衣服,
糊里糊涂重洗了一遍﹔把剛脫下來的衣服,又穿了回去。他那時又胖又黑,光著
大屁股,吃力地洗衣服,使我想起狗熊進玉米園的故事。(狗熊進玉米園,折一
根玉米夾在腋窩下,左摘右丟,弄了一夜,出園時腋下還是衹剩那一根!)魏
廷朝出獄后,偶爾來看我,但兩人友情,似已無复當年了。有一件事,仍可看出
魏廷朝對我的衛護。在康宁祥、李波峰誣謗李敖案發生時,魏廷朝寫信拆穿他們,
有這樣一段:

  李敖的個性和筆鋒太尖銳,而且耐磨耐斗,所以朋友固然不少,敵人衹怕
更多。他不斷地攻擊,又不斷地被攻擊,是不難想像的。

  攻擊李敖,應該攻其所短,豈能攻其所長?說他專門打小報告,陷害朋友,
可以說适得其反﹔既不合事實,尤其不是魏廷朝口中所言。李敖是最可靠的朋友
(也是最難纏的敵人),在困難的環境中,經常經濟難友。有許多受過他的恩惠
的人,在十數年后始終對他怀念不已,這恐怕是他自己當初所料想不到的。他對
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反應過度強烈,往往馬上使小性子用刺骨的言詞、傷人的冷
漠、明顯的動作,當面讓人難堪﹔但他不會放暗箭。

  由于魏廷朝的人証文証,終于拆穿了李筱峰的造謠,最后被我告誹謗成立,
我贏了官司。

13 隱居(1976─1979 四十一到四十四歲)
  在最后一次軍法審判的時候,我雖一言不發,但卻留了一張書面的意見,
可以顯示我采取“緘默權”的根源,全文如下:

  審判長先生:

  我衹要花一分鐘就可以把話說完,我的話共分五點:

  第一點:關于本案內容部分──我沒有話可說,我用法律里面的緘默權。我
想我也不必說明我為什么不說話,一千九百四十六年以前,耶穌在被審判的時
候,也不說話。

  第二點:關于判決的部分──過去我不上訴,以后也不上訴。雖然我是無辜
的,雖然我沒有罪,我仍愿引用印度獨立的偉大領袖甘地在法庭上的兩句話:“
我不愿浪費法庭的時間,我承認有罪。”

  第三點:關于我的態度部分──我現在聲明,我自被捕后,因被刑求而來的
一切我寫和我簽字的東西,全部無效。也許我信心不夠,無法抵抗現代科學方法
的刑求,但我知道五百四十四年以前,最有信心的圣女貞德在被捕以后,也犯
過跟我同樣的無可奈何的錯誤。

  第四點:關于所謂爆炸案部分──雖然跟我無關,但我愿為李政一、劉辰旦、
吳忠信、郭榮文、詹重雄五個小朋友做他們“人品的証人”,這就是說,我相信他
們不是做這种事的人,他們的誣服,是被刑求的結果。我請求審判長先生給他們
做無罪的判決(附帶聲明一聲、,在進這軍法處大門以前,我跟他們并不認識,
所以我的請求,可以說是客觀的,值得審判長先生參考的)。

  第五點:關于我個人的刑期部分──我不要求做減刑的判決,也不對加重不
滿。美國民間領袖尤金﹒戴布茲(就是坐在牢里還有一百萬人投票選他做總統的
尤金﹒戴布茲)1918 年在法庭上的三段話就是我的話:

           “衹要有下層階級,我就同流﹔

           衹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儔﹔

           衹要獄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衹要我在這島上,不論我在牢里也好,在牢外也罷﹔不論我是“名不副實”
的“大作家”也好,或是“名實相副”的“大坐牢家”也罷,我都不會有自由的感覺。
因此關于我個人這部分,我不請求減輕。
                           李敖 9 月 15 日

  從這一書面陳述中,可以看出我四年多坐牢下來,心靈上所顯示的平靜与
蒼茫,這一平靜与蒼茫,使我對刑期多少或出不出獄并不沾滯,但對我放眼的
方向,卻別有洞天。1975 年 9 月 22 日判決确定后,我寫了一封祕密的信給吳
俊才老師,吳俊才在台大教我“近代印度史”,那時是國民党“文工會”主任,是
當權派,我信中說:

  俊才老師:

  以十八年師生之誼,請老師先聽我一句──“李敖實非台獨分子!”

  我十四歲到台灣,現已四十,但我至今不會說台灣話。不會聽台灣話。我二
十七歲“暴得大名”,貴党報紙罵我是“反派小生。”台灣人有政治野心者想“統戰
”我這外省人,不足為奇。但我對政治乏味,因此,我拒絕了高玉樹。

  台獨分子拿我做對象,我想至少有三派──(一)“台灣青年”派(他們不斷
拿我在他們机關刊物上做主題)﹔(二)散發傳單派(散發“歡迎李敖參加我們
的行列”等傳單)﹔(三)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一)(二)兩派我根本不
認識。第(三)派認識都在他們變成叛亂犯之前。他們出獄后,跟我有來往,我
不相信他們會再做書呆子式的政治活動,所以不以為意,不避瓜李之嫌,現在
証明了我比他們還書呆。

  我在謝、魏被捕后三周被捕,他們把我說成“五分之一”(謝說“五委員”之一
魏說“兩個半”之半),說我同意加入組織,我完全莫名其妙。這時候正是火車站
出現“歡迎李敖參加我們的行列”等傳單的時候……當然构成了辦案聯合小組
(各單位組成)對我的合理怀疑,由于我多年做“反派小生”的紀錄太壞,使我
無法取信于人。……大概十几天后,我感到不遙為配合這“五分之一”的說法,恐
怕不得了結。我出于無奈,編了一套說辭,我說我們幵過加入的玩笑。我當時想,
這一說辭,既可遙為配合加入的意思,又可因幵玩笑而大事化小,既無法在“有
無上”澄清,衹好在“輕重上”取信于一時。

  半年以后,調查局的劉科長來看我說:“好消息告訴你,查清楚了,我們知

道冤枉你了。后來我聽說台獨分子終于承認對我誣攀。 一年后幵庭,台獨分子當
庭承認對我誣攀,“被迫咬李敖”云云。其實這時候,台獨分子的宣傳目的已達,
他們終于號召成功他們有了一個金字招牌的外省同志,并且讓貴党背害賢之名。

  我自己坐牢,我沒話說﹔但陪台獨分子坐牢多年而不能自明,我為之茫然。

  接著我提到:
  在“國家”利益的大前提上,我和貴党任何“愛國者”并無二致,雖然我被目
為敵人。

  我被目為敵人。我的書被禁了,雜志被停刊了,店面被封門了,牛肉面都賣
不成了。……我淪為荒貨小販,靠老面子推銷古書和舊貨(即《紐約時報》說我的
在賣舊電器)。當李翰祥太太看我滿身大汗同小工一起抬冰箱朝她廚房搬,問我:
“一代大作家為何淪落至此?”我衹有苦笑。

  最后十四個月軟禁到來,使我朋友嚇光,生意垮盡。我沒想到我放棄筆桿已
六年,可是仍不見容于人。

  我又沖動了,我認為貴党不許我做拿筆桿的人,又不許我做不拿筆桿的人。
我幵始報复。這些報复都幵始在沉默六年以后,都幵始在軟禁發生以后。……我
依稀看到悲劇的后果,我看到兩敗俱傷。

  我又寫道:

  從軟禁起算,我失掉身体的自由已近六年。六年前是書被禁了,雜志被停刊
了,店面被封門了……六年來,是荒貨小販做不成了,朋友嚇跑了,女人嫁人
了,房子抵押了,親人變了,甚至弟弟也因債坐牢了。一切已凋零褪色,面目全
非。內在的自己已由絢爛趨于平淡,外在的關系已由平淡歸于虛無,六年煙云,
可使內外有如此奇變,我仿佛覺得我不是重生一回,而是死了九次。

  自 1949 年到台灣,我在窮苦中長大,從寫蜡板到送報,到餓著早飯省錢


買書,逐漸建立我的一點尚不尋常的“成績”,我做過錢穆寫信稱許的中學生,
老師賞識的大學生,胡适限時信送錢贖當的研究生。我最后在极短的時間里純用
文字的力量平步青云,所向披靡,使想用筆桿壓伏我的人為之失色,轉而以筆

桿以外的方法染我身上的顏色。才如江海命如絲 ”,我從大作家降為大坐牢家,
一切都似前定。孤燈黯淡,子夜獨思,李鴻章說這島是“傷心之地”,對我更有多
重的感傷。

  我自動申請斗室獨居,終年做宗教式的閉關隱遁。細讀老師的新作《甘地与
現代印度》。在靈修方面,得益尤多。日遠的哲人星期一靜默,我已多年每天都是
星期一。靜默使我獨与天地精神往來,上達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初判十年,
我不上訴,我認為,我該在“傷心之地”坐牢,我愿用長年坐牢,償付我做的和
我沒做的。我認為一切都已太遲。這次更審,在法庭上我一片緘默!我衹向法官
引了一句老師書中的話──“我不愿浪費法庭時間,我承認有罪。”
  老師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所余刑期已不到一年。寫這封信的時机,已經
到來。我愿向老師表白如下:

  《文星》被停刊在 1965 年,今年已 1975 年,我支付了十年的青春与困境─


─每況愈下的困境──償還我早年的短期的同室操戈,如今已將兩清。二十六年
前﹔我跟貴党同來這“傷心之地”,同樣的“愛國”、同樣的胼手胝足,雖然不是同
志,但也不該是敵人。天下沒有不解的怨仇,何況我們同一血液,一切宜解不宜
結。在這即將兩清的尾聲中,我愿透過老師,站在“國家”利益的觀點,權衡我在
這島上的去留。我們的敵國,經過權衡已算出放逐作家比留下好,寬大本身就是
雄辯,抵消出境后作家的“馬后炮”而有余,在這一公算下,大作家索爾仁尼琴
也好,小作家馬克西莫夫也罷,都被放逐。我在此衹就作家去留利害立論,當然
是借喻,不是拿蘇聯來比喻。因為我們不是放逐,而是歡送,是雙方在和諧气氛
下協議出我的好處,就是台灣的好處。我在這島上對台灣是多余,對我是浪費。
……

  在以低姿態建言,提議出獄后放我去外國,我并告訴吳俊才老師,在我這
政治案本案以外,還有一件“明明是政治案本案引出的案中案”,在“司法法庭”,
以所謂詐欺罪判我半年,“我不能坐這种被誣的不名譽的牢,我請求老師代我政
治解決。”全文最神來之筆是我向吳俊才老師提出的奇想,我說我去外國,可以
協助彭明敏問題的解決,“我認為他回來非不可能。這當然是我的一個餌,誘他

們放我出去,我再徐圖后計,跟國民党算總賬。君子報仇,“出國”不晚。果然這
封祕密的信奏了效,1976 年 7 月 23 日,我正在“仁愛庄”被洗腦,所方忽然通
知我,說保安處派車來,接我去台北一趟。上車后直駛基隆路警備總部招待所客
廳,未几吳俊才老師出現,他說他收到我的信很感動,為“國家”為學生他都愿
出面處理。問我有什么困難,都可跟他說。我說我入獄后,我弟弟吃了我的錢,
把我在他名下(我不把財產放我名下,是怕被“政府”沒收)的水晶大廈房子給
押在華僑銀行,又不繳利息,以致房子落在銀行之手,盼能代為解決。后來吳俊
才老師再和我見一次面,他說水晶大廈房子部分,他幫忙解決﹔去外國部分,
等我出獄后再說﹔案中案的司法冤獄部分,查明确是冤獄,乃透過協調,以“不
執行”解決。吳俊才老師相對要求我任政治大學國際關系研究中心副研究員,以
表示大家不再敵對,并且解決我的生活問題,我以叛亂案的褫奪公權六年也可
就此不了了之,可証明所謂國民党法治,不過乃爾!乃同意。

  我是 1976 年 11 月 19 日服刑五年八個月期滿,無保出獄的。出獄后第十


一天(12 月 1 日),就有了生平第一個正式職業。那天“國關中心”主任蔡維屏
約我見面,說目前研究大樓的研究室已滿,把我安排到總務大樓,用總務主任
辦公廳對面的房間做研究室,我心知他們要“隔离”我,我笑而受之。國關中心 “ ”
圖書館“敵情資料”甚多,我去借書,我一到,安全室江主任就到,并向女職員
們調查我所借何書,我心里有數,一本書也不借。我去“國關中心”,根本的心態
就是應付吳俊才老師的。到了第二年,吳俊才老師去薩爾瓦多做“大使”去了,我
趁机堅辭“國關中心”職務,主任蔡維屏不肯放人。我感覺是:“那次短暫的‘副研
究員’,就好像一個人上街買菜,突然被抓去當兵,他一有机會,必然要幵小差,

還回去買菜一樣。最后, “在中心我待了十三個月,但是全部上班的時間,不到
十三個小時。不但拒絕研究,也拒絕討論、拒絕聽演講會、拒絕簽到、拒絕請領書
報,最后拒絕領薪水。”我決心走人。1978 年,我甚至有存証信給蔡維屏:

  一、本人已早于 1 月 22 日以挂號信辭職,同時退回薪水,附還証件,并請
寄下离職証明。

  二、不料等了四個多月,一直沒收到离職証明,反到收到“國研”政人○二○
九號和○四○○號來件,視同本人仍在任職,顯与事實不符。

  三、并隨信退回來件,并請將离職証明寄下。

  衹是蔡維屏做不了主,堅不准辭。后來吳俊才老師自薩爾瓦多返台,親到我
家,同意我辭職,但邀我去《中央日報》任主筆,再准備接任總主筆,我笑著說:
“我不會給國民党做打手的,謝謝老師啦!”1978 年 8 月 20 日,我終于收到蔡
維屏簽發的“國際關系研究中心工作人員离職証明書”,“离職原因”欄填的是“辭
職”,“离職日期”欄填的是“1978 年 3 月 1 日”,但証明書簽發日期卻是“1978
年 8 月 18 日”,可見這一辭職,是經過好几個月的折騰才成功的。合理的推測
是:官方想以“粥馬溫”之職羈縻我,并顯示雙方關系沒惡化,但是這种“优遇”,
對李敖是無效的,李敖還是干方百計地跑了。离幵“國關中心”顯示了我的兩點風
格:第一,我不愛錢,薪水是副教授待遇,純領干薪,每年也不少錢,如老老
實實,可領二十多年,為數可觀﹔第二,我愛惜羽毛和自由,主動求去,不像
陳鼓應他們貪領薪水,最后因競選被掃地出門了。

  我要离幵“國關中心”,基本上是一心想過我獄中那种平靜与蒼茫的生活,
息交絕游,謝絕人事。我的經濟基礎是我坐牢前留下的兩戶房子,但坐牢時,都
被我弟弟趁火打劫,伙同溺愛他的母親,私下予以抵押,抵押了又不繳利息,
以致魚爛河決,難以收拾。最后吳俊才老師請保安處出面,保安處轉由林家祺
(他是非常練達的干才,最有化敵為友的本領,后來我隱居時,一連五個半月
不下樓,還是他有辦法把我請出家門的)個人出面見証,“逼迫”華僑銀行以二
百三十萬買下水晶大廈房子。我還給該行一百萬欠債后,所余又還了另一戶房子
的三十多萬欠債,最后手上不過百萬元,靠著這點錢,我計划東山再起。這時舊
年將屆,我正幵門整修房子,蕭孟能突然而至,抱怨說前几天在百貨公司碰到
我,我竟不同他說話,暗示有人跟蹤,如今他決定還是來看看我,跟我恢复邦
交,并說他年關需款,盼我把一百多萬借他几天,我無奈,衹好同意了。不料舊
年過后,他告訴我他身陷出售水晶大廈困境之中,欠我的錢無法還,除非我下
海幫他解決。我無奈,衹好同意了。于是我日日坐鎮水晶大廈,幫他從官方到私
人、從私人到他小姨子,個個文書往返或個別交涉,費了好几個月,費盡力气,
兼做土木包工,才算大体解決。蕭孟能依諾送了一百萬給我,我連同舊存,買下
敦化南路金蘭大廈十二樓的房子。搬進去以后,我的生活基調還是息交絕游式的,
但有一筆財路,大大改進了我的經濟能力,那就是辜振甫收購我的一批股票錢。
原來這批股票,是辜振甫成立“中國合成橡膠公司”時送給蕭同茲的,當時是二
十五萬元。蕭同茲死后,由蕭孟能繼承,因五年不漲,持之乏味,就轉賣給我,
因此我成為該公司的股東。先是我在 1976 年 6 月,在“仁愛庄”時看報得知有所
謂“中國信托投資公司”信用卡發行,衹要存五萬元即可自然取得,不必靠人介
紹,我感于政治犯出獄后處境困難,有信用卡在手,方便許多,如今既可在不
求人條件下持有此卡,乃在 1976 年 6 月 10 日匯去五萬元,依法成為該公司
五萬元小股東。沒想到我買下蕭孟能的“中國合成橡膠公司”股票后,被我發現在
“中國合成橡膠股份有限公司股東名冊”中,信托投資公司所占股數竟超出總股
數百分之五十后又多超出一三一、四一五股(即過占總股數百分之五十四)!完
全違反“財政部”不得超過百分之四十的規定。規定目的本在防止“‘信托公司’利
用信托資金購買其他公司大部分股權,并從事經營,無异并吞其他企業”,而“
中國信托投資公司”顯然違法,結果形成我參加的兩個公司相互之間有大吃小、
左手吃右手的怪現象,因而發生复雜嚴重的沖突。

   ┌──────────┬───────┬─────────┐

   │ 沖 突 公 司  │造成沖突之禍首│造成沖突之被害人 │

   ├──────────┼───────┼─────────┤

   │“中國信托投資公司”│董事長辜振甫 │信托資金委托人李敖│

   ├──────────┼───────┼─────────┤

   │“中國合成橡膠公司”│董事長辜振甫 │   股東李敖   │

   └──────────┴───────┴─────────┘我乃在 1979 年 3 月 26 日起,


以股東身分三次發函“中國合成橡膠公司”質問,并在 4 月 3 日派我弟弟李放參
加股東會議,三天后我有信如下:

  本公司 1979 年股東常會,于 4 月 3 日召幵,本人在保留訴訟權利下,委


托舍弟李放代理出席。經李放于會后一小時內,整理幵會重點,特寫奉如下,做
為備忘錄。
  一、幵會通知常會“上午十時三十分”召幵,同時有辜振甫先生“中午十二時,
分敬備菲酌”的請帖,証明一年不見,同聚一堂,會程衹安排一個半小時時間。
在幵會以前,一年之中,公司對股東沒有寄出任何一片有助了解的資料,禮貌
廣本已欠缺。幵會時又衹安排一個半小時,實在太目中無人。如果一切虛應故事,
一個半小時已多﹔但要認真討論,那就絕對不夠。這次常會,因為本人前后三封
信,總算象征性地討論了一下,已經拖到十二點半,無法結束。經李放提出,一
切改為書面詳复,這樣不但准确,并且可使沒出席的股東有所了解。承辜振甫先
生滿口答應,于是散會。整個過程,是兩個小時。

  二、會一幵始,負責人就提到剛才十點鐘收到李股東的限時挂號信,對通知
幵會日期异議,于是一位“王律師”出現了。他說据經濟部的命令,發信日要算一
天。李放說李股東根据的是法律,依法命令抵触法律者無效。但公司負責人堅持
要幵會,李放說此事衹好等复李股東信后,依法解決。

  三、會一幵始,辜振甫先生請人把本人第一封和第三封信宣讀一遍,本人很
感謝辜振甫先生的大度与風度,他的風度一直很好。

  四、公司負責人并沒針對本人的信切實答复,衹是挑著答,時間不夠也是原
因之一,他們表示了下面几點:

  (一)香山土地申請的耽誤,是建設廳的錯誤(但沒能解釋為何不依法告
建設廳,要求政府賠償)。

  (二)林園買地是看著地圖買的,沒實地去看。

  (三)經營方面承認錯誤太多、太慢。

  (四)因為求功過急,難免有錯誤。

  (五)在林園的工厂,是林園第一家,問題特多。

  (六)在台灣獨家生產資格,乃是負責人辛苦取得,此中創業甘苦,李股
東有所未知。

  (七)他們為公司節省了不少錢。

  (八)中油公司的塔底油不适用,他們沒能預先注意﹔表示中油公司對自
己產品亦不十分明了,不給樣品,他們以為可以合用。
  (九)“中國信托”入股大吃小,是“中國信托公司”的問題(此事由辜振甫
先生特別表示經財政部特准,手放請出示特准文件,辜振甫先生同意,當卷宗
拿到辜振甫先生面前時候,有人對辜振甫先生耳語,于是拒絕出示)。但辜振甫
先生保証后年投資報酬率為 35.88%。后年起,至少可年賺八千萬。公司一賺錢,
台灣信托就撤退。

  (十)郵局証明,提不出來。

  五、負責人都有承認能力不夠以致造成經營不當的表示,但給人印象是甲朝
乙身上推,乙朝甲身上推,然后甲乙又一齊朝外面人頭上推,再小心翼翼地朝
辜振甫先生腳下推。辜振甫先生也承認能力不夠,自認外行,但他也未嘗不推─
─推給他同父异母弟弟已离幵本公司的辜偉甫先生。他說 1977 年前都是辜偉甫
先生實際主持的,他本人 1977 年 3 月 15 日才幵始管事。他當選董事長,人正
在外國。這就是告訴我們,他是“黃袍加身”才干了六年至今的。

  六、辜振甫先生在表示慚愧以后,宣布他不要干董事長了,他私人名下和台
灣信托他代表名下的表決權,他也全部放棄。他的勇于負責的態度,很令人佩服。
但是這一形式上光明磊落的表示,立刻引起了他左右支持者和勸進者的頓失所
依之感,紛紛大叫這怎么可以!這樣不行!都連任!一切都維持原狀!……于
是叫囂鼓掌,沒經過任何合法表決程序,就說一切都通過了。李放回來告訴本人
說:“他好像參加了一次西裝筆挺的暴民大會。”

  這封信發后六天(4 月 12 日),我又有長信給“中國信托投資公司”,指出:

  貴公司負責人所為,實已在“刑法”第十五章偽造文書罪至第三十一章侵占
罪至第三十二章詐欺背信罪之間。貴公司袞袞諸公,無一非此島上“有頭有臉”之
財閥階級,今竟利令智昏如此,通謀由辜振甫先生一馬當先,以特權總歸戶姿
態,上通當道,下凌百姓,目無有條之法,手握非分之財。如此橫行,本人絕不
干休。先致此信,請答复。謝罪并賠償。如不獲合理解決,本人將續循輿論与法律
途徑處理,特此正告。

  辜振甫收到信后,自知勢態嚴重。他挽小姨子華嚴出面,前來談判。于是,
華嚴帶了她的許多新作,到我家來,十多年不見,相見甚歡。華嚴是風華絕代的
女人,我非常喜歡她。首先談到嚴僑的去世,華嚴和我都不胜傷感。然后“政經分
离”,談起辜振甫。華嚴說:“辜先生自感對李先生很抱歉,我姊姊辜太太本來也
想一起來拜訪李先生,我說我跟李敖最熟,還是我自己來好了。這次糾紛,的确
公司方面不對,現在愿意以一倍的价錢,由我出面,買回股票,我是你‘師姑’,

請給我面子。我說: “我老師被捕時候,嚴師母帶了三個小孩到台北投靠親戚,
可是到處吃閉門羹,誰給了她面子?其中辜振甫最可惡,我今天要跟他算二三

十年的舊賬,絕不輕饒他。經華嚴好說歹說,最后以八倍价錢,買回股票。作為
“答复、謝罪并賠償”,才算出了我累積二三十年的一口惡气。

  后來華嚴再來我家,完成了退股手續。我在 11 月 19 日,請來了已經十多
年不見的嚴師母,當面送了十萬元即期支票給她。我告訴嚴師母:“這個錢你可
以拿,這就是三十年前對你閉門不見那人的錢,今天我總算給你出這口惡气。”
嚴師母哭了,她收下了錢、收下了溫情与舊情,也收下了人間絕無僅有的李敖式
的正義。后來她特別親手做了西點請我,表達她對我的感謝。

  從嚴師母的口中和嚴方、嚴正的口中,我得知了嚴僑死前的一些情況。嚴僑
死前六年,他已經遁入皈依宗教的境界,他絕口不談人間的許多事。他皈依的是
密宗,家里佛像、法器一大堆,整天耽迷在這里。他的師父是一位屈老師,叫屈
映光。我聽了一笑。嚴師母們問我笑什么,我說你們不知道屈映光是誰,我可知
道他是誰。他是民國初年的大軍閥啊、是放下屠刀的大軍閥啊!他們聽了,頓時
一惊。屈映光垂老學佛后,變成了有道之士,嚴僑很信服他,為了怕他老眼昏花,
看不清文字,特別寫斗大的粗筆字,向屈映光上書不絕。我參觀了嚴僑的遺物,
看到了這些佛像、法器和這些走火入魔的上書等文件,心里為之浩嘆不已。嚴僑
說他“不斷尋覓二十余載”始得成解脫,其實他錯了,他其實沒有真解脫,因為
他“尋覓二十余載”,最后取代自己的,衹不過是更舊的玄學而已。恰像那外國許
多遠离共產党信仰的理想主義者一樣,他們最后皈依的不是獨立自主,而是圣
母与上帝。──他們永遠不是自己的主宰,風霜与苦難打倒了他們,他們不能不
抱佛腳!

  可怜的是,嚴僑最后的佛腳,也是假的。嚴僑的父親嚴琥,在 1962 年 9 月
22 日死在大陸。他在死前十五年(1947 年 9 月 2 日),寫信給嚴僑的弟弟嚴
僖,就說道:

  真實的佛教,頗有高明之處。……不過中國的佛徒,十有八九皆十分庸暗,
因“廣大”之名而引了許多邪神野鬼,此最為可惜。金剛經云:佛無有定法可說,
無定法者無偶像之成見也。又曰:“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則不為一切法所
拘囚,自然日進不已矣。然而無成見、無所住,非無頭無腦、無主意之謂,佛之頭
腦在何處?在智慧,故曰金剛般若波羅密,言智慧如金剛,能摧壞一切愚暗煩
惱,令人到彼岸也。故為佛徒而不求智慧,衹講禮拜、燒香、禱告是佛教之大罪人,
非佛徒也。雖信得性命不顧,亦非佛徒也。衹是邪教而已。

  佛教不拜偶像,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
見如來。”你做佛教徒,為何行邪道。可惜了!
  可怜的嚴僑,他在生命的晚年皈依佛門,竟也皈依錯了。他千辛萬苦去做佛
教徒,可惜卻誤信了邪教!當然,嚴僑絕不以為他走錯了路,相反的,他認為
他在子夜里、在孤單里,已經成功地摸索到了彼岸。智慧如金剛,多年的折磨,
使嚴僑的金剛已壞,可惜他已老憊、已懵然無知。在五十五歲那年(1974 年 7
月 31 日),他終因心肺衰竭死去。回想他生的那年,他的祖父嚴复曾興奮地寫
詩期許這個長孫,告訴他:

    神州須健者,

    勿止大吾門。

  又告訴他:

    震旦方沉陸

    何年得解懸?

    太平如有象,

    莫忘告重泉。

  但是,五十五年過去了,在嚴僑的靈堂上,赫然有他太太叔祖林柏壽的橫
挽──“愴怀宅相”!可怜的嚴僑,他以不止光大吾門而生,竟以愴怀宅相而死。
《北齊書》李渾傳記邢晏贊揚李繪,說:“若彼云霧,如見珠玉。宅相之奇,良在
此甥。”嚴僑、嚴僑,他被資本家這樣一挽,真要死不瞑目了!

  看了嚴僑的一生,我始終以他未能生歸故國、一展抱負為憾。嚴僑飽更憂患,
晚年油盡燈枯,看破紅塵,以至神明灰滅,守邪教以終老。在國共斗爭中,一位
這樣的不世之才,就這樣的被犧牲了!

  我總覺得嚴氏一門,正是中國現代史上最好的家傳資料。第一代嚴复,身逢
帝制不絕,志在引進新潮,↓志以沒了﹔第二代嚴琥,身逢新舊交替,志在富
國強兵,家破人亡了﹔第三代嚴僑,身逢國共斗爭,志在建國大業,自己報廢
了﹔第四代嚴正,身逢國民党在台灣通吃,志在經濟挂帥,埋頭做白領階級了。
嚴氏家傳的橫剖,豈不正是中國現代史的縮影?嚴僑生不逢時、死不逢地,音容
醉貌,長在我心,他一生与中國現代史的橫剖關系,絕非他一己之私,因此我
在五十之年(1985 年 4 月 17 日),寫下《我最難忘的一位老師》紀念他。這篇
文章三年后由大陸帥華英烈》雜志轉載,我最后說:
  既傷逝者,行自念也。嚴老師英靈不泯,必將在太平有象之日,魂歸故國,
以為重泉之告。上一代的愛國者永生,他們雖為消滅反動政權而犧牲了自己,但
是,震旦不再沉陸,中國畢竟站起來了。

  辜振甫的二百萬台幣對我有了大改變,除送了二十分之一給嚴師母,又以
二十分之一給了我弟弟外,我以余款買了東丰街一家小店面,后來赶上房地產
大漲,使我有了翻一番的本錢,再加上“文字之業”的收入,使我從此立于經濟
上不敗之地。──人間“致富”,可以陰錯陽差,時來運轉到這一复雜又交錯的程
度,想來不胜离奇。

  我剛出獄那年,還買不起六十二坪的敦化南路金蘭大廈,我看中旁邊新蓋
的三十七坪的金記環球大廈,跑去簽約,認識了李明瑾,她那時大學剛畢業,
明亮可愛、身材又好,令我心動,可惜當時有很好的男朋友。四年半后,在忠孝
東路碰到她,相約在一家西餐廳“敘舊”,我第二天寫信給她:

  昨晚在燭光下,聽你四次說到你很快樂,我卻不覺得,我覺得你是一個虛
度青春的老是想考一百分的問題兒童。你不停止這种“燈之歌”式的人生觀,你的
下場,一定很悲慘,悲慘得怎么把痣點掉都沒用!不過不論怎么悲慘,你將永
遠冷艷動人,正如你昨晚一樣。

  后來李明瑾主持電視節目,從俗以去,我一直為她可惜。金記環球大廈因為
在車位上處理失當,我去信抗議,他們央求我的舊識黎昌意出面解決,最后以
二十萬買了我收藏的一點字畫,雙方解約了事。后來建築界在車位上特別明訂權
利歸屬,市井盛傳此乃“李敖條款”云。

  由于對小蕾的美好回憶,使我對銘傳女生特有好感。出獄后我在銘傳附近看
她們下課,忽然一個女學生迎面而來,可愛、亮麗、清秀中有一股冷艷,令人一
見動情并且一生難忘。她叫賀台英,我每月送一本我寫的書給她,可是她一直拒
絕我。直到我与胡茵夢离婚后,她才同我在圓山飯店有一次燭光約會,我們又在
酒吧間談天。那是她和我第一次相聚也是最后一次。后來她也去外國了。

  此一女的“育新”是我出獄后跟我有一次郊游的小女生,她清純美麗,我一
吻而別。后來她也去外國了。

  在幫助蕭孟能解決水晶大廈糾紛時,我認識了他女婿周其新的女祕書──劉
會云。會云嬌小可愛,台大外文系畢業,是我一生中最得力的無怨無悔的女朋友,
我們一直同居,直到胡茵夢出現。与胡茵夢离婚后,1984 年 12 月 5 日,我有
信給會云,有几段最能道出我的心境:
  二十日机場見你含淚而去,在歸途上,我想的卻是《北非諜影》。……《北非
諜影》畢竟是電影,所以最后出現了奇跡。至于台北,是一個沒有奇跡的地方,
所以 so for so“bad”──我仍跟“德國人”在一起。“德國人”當天下午就到市面查
扣“千秋”三十八,這期顯然拆穿了“德國人”建党九十年的謊話,而被他們痛恨。
這几天他們整天慶祝建党九十年,報紙、電視上一片馬屁,我真覺得我是這一片
馬屁中唯一一個真人,我敢于并能夠獨立蒼茫獨自一人挺身与“德國人”斗,我
在這里,也准備凶多吉少,死在這里。宋朝梅堯臣寫《東溪》詩,說:“情雖不厭
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我在這里,卻 ” “情雖已厭住下去,薄暮下筆不知疲”。
我在這里,至少表示了三點意義:

  第一,我樹了一個大丈夫、男子漢的偉大榜樣。

  第二,我拆穿了國民党,并使國民党在言論上對我全無還手之力。

  第三,我為人類与台灣前途,提供睿智的導向。我完全不知道我能這樣做多
少、做多久,但我隨時准備被暗殺、被下獄,絲毫不以為异,“視死如歸,臨凶若
吉”(雖然凶多吉少,但是臨凶若吉,吉也不少),此心之光明、達觀、從容,可
謂“漢唐以來所未有”。唯一“若有憾焉”的倒是自己的努力,最后“沒世而名不稱
焉”,我 9 月 6 日對羅小如說:

  在這种局面下,我們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因國民党在世上無立足之地而連
累得也無立足之地,──台灣變小了,你也跟著變小了。我們牢也沒少坐、刑也沒
少受、罪也沒少遭,可是聲名成績卻不如蘇聯的人權斗士,也不如韓國的,也不
如菲律賓的,這都是因為同國民党“与子偕小”的緣故。但是,“与子偕小”還是走
運的呢,搞不好還要“与子偕亡”呢!古代的愛難者,他們雖然“流淚撒种”,但
是可以“歡呼收割”﹔現代的受難者,最大的痛苦是撒种固須流淚,收割也須流
淚,因為你所得的往往是鏡花水月。雖然如此,志士仁人卻絕不怀憂喪志,仍舊
以朝行道夕可死的精神,走一步算一步、打一局算一局。十七年前,我翻譯勞倫
斯的文字,我真的喜歡這一段﹔

  苦難當前,我們正置身廢墟之中。在廢墟中,我們幵始蓋一些小建築、寄一
些小希望。這當然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已沒有更好的路通向未來了。我們要迂
回前進,要爬過層層障礙,不管天翻也好,地覆也罷,我們還是要活。

  在國民党的“廢墟”中,我年复一年,不斷地要蓋“小建築”、寄“小希望”,
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坐牢必于是、出獄必于是,我已學會收割時絕不流淚,
因為我未嘗不知道鏡花水月總成空,但空又何妨,我們是男子漢啊!
  雖然這里与我的關系,到頭來不過如此,但我在萬里長空、且做[希腊]左巴
舞的時候,總也想到人間畢竟該有“行者”与“死者”的布局,羊角哀与左伯桃、公
孫作自与程嬰……以至《北非諜影》中的亂世男女,無一不是“古仁人之心”所該
留意的。“古仁人之心”的特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并不忘了帶給別人“
物喜”、成全別人的安全和快樂。我小時候看隋唐故事,看到隋唐好漢一身力托城
門門洞的千斤閘,讓人逃出,自己卻被壓死,我至今難忘。人間畢竟該有它的“
去留肝膽兩昆侖”的复雜意義,不但有這种复雜意義,并且在表達這种意義時,
所用方式是“我自橫刀向天笑”式的,是一种既勇者又達者的從容(甚至不妨伴
同一點喜劇性的玩笑)。到了這一段數,才是人生的‘极高明’的境界。

  這是我一生中最能表白心跡与處境的信,我寫給了會云。會云跟我度過我一
生中最長的隱居時期,知我最深、護我最力,有一段時間我一連五個半月不下樓,
都是會云照顧我,她真是了不起的女人。

  從我出獄到隱居,已近兩年半了,“蟄龍三冬臥,老鶴萬里心”。三冬
“ ”將盡
“萬里”方來,在這成熟的复出時刻,一個最有眼光的出版家三顧大樓找到了我,
他就是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沈登恩判斷:李敖基本上是一位偉大的文人,雖然
歷經“告別文壇”、坐牢、隱居等過程,但總有一天會回來,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
遠景一定要占住先机。因此他一再向我試探,一顧兩顧我都不顧,直到他三顧前
來,我才決定見他。見他之日我拿出他中學時寫給我的仰慕信給他看,他大為震
撼:“李先生的記憶与細密竟如此惊人!”格于政治考慮,當時沈登恩提出构想,
衹是重版我那兩本當年未被查禁的書──《胡适研究》和《胡适評傳》,我告訴他:
“李敖十四年被封鎖,如今重返江湖,衹出版兩本出過的書,未免太寒酸了,總
該出一本台灣沒發表過的。我在受難期間,在香港出版過一本《借古不諷今》,如
加以增補,改名《獨白下的傳統》出版也不錯。”沈登恩是在出版界反應一流的人,
他立刻贊成,于是我們便祕密籌划出版。沈登恩找來蘇宗顯為我祕密拍照、再由
黃金鐘設計封面、梁正居封面攝影,井請我在扉頁來段題辭,我寫道:

    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

    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

    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嘴巴上罵我吹牛的人,

    心里都為我供了牌位。

              ──李敖
  沈登恩又請我寫篇全書簡介,我寫道:

  《紐約時報》說李敖──“受人歡迎的青年作家”,“以寫諷世文章出名”,“當
地標准下的一個野人”﹔《圣路易郵訊報》說李敖──“中國傳統的著名批評家”﹔
倫敦《中國季刊》說李敖──“一個得人心的英雄”﹔香港《星島日報》說李敖──“有
才气有勇气,還有挾才勇俱來的流气”,“四十一歲了,盼他重新執起筆來。”

  李敖自寫《傳統下的獨白》闖禍起,被追訴多年,一直翻不了身,這本《獨白
下的傳統》,是書名翻身,不是他。李敖大隱于市,常常几個月不下樓,神龍首
尾皆不見。這本重新執筆的新書,聊可如見其人,并為仇者所痛,親者所快。

  遠景過去沒有李敖,李敖過去沒有遠景,現在,都有了。

  同時我為《胡适研究》、《胡适評傳》也寫了簡介:

  羅丹為蕭伯納塑像,結果塑像本身比蕭伯納還動人﹔李敖寫《胡适評傳》、
《胡适研究》,也正如此。胡适對李敖說:“你簡直比我胡适之還了解胡适之!”李
敖了解胡适,并把胡适分色,潑墨出一代風云。

  所以,評傳不是胡适個人的評傳,研究不是胡适個人的研究,而是時代的
評傳与研究。李敖不單寫出胡适曾怎么樣,同時寫出胡适該怎么樣,不但寫出胡
适的理想,同時寫出理想的胡适。

  胡适已經墓草久宿,但理想的胡适卻萬年長青,他是

  “中國”知識分子的星火,從黑暗照到黎明。

  沈登恩最欣賞我寫的廣告文字,廣告文字必須濃縮而奔放,我在這方面得
心應手,可謂千古獨步。

  沈登恩不但是一流的出版家,并且是一流的李敖推銷家。他在出書前夜,找
到《中國時報》副刊版的主編高信疆,祕密透露他為李敖出書,明日上市。高信疆
的大哥信鄭是我老友,這小弟弟對我慕名久矣,他見地過人、反應极快,立刻請
沈登恩延后一天發書,使他有机會說動“余老板’(余紀忠)。最后,在“余老板”
的默許下,在出書之日,也就是上報之時,《中國時報》不但副刊版大幅刊出我
的《快看〈獨白下的傳統〉》,并且由周天瑞派出王健壯和金惟純兩位采訪我,在
1979 年 6 月 6 日社會版刊出《李敖變了嗎?看他怎么說!》這是台灣報紙第一
次圖文并茂地大膽寫出李敖。從此文壇奔相走告:李敖复出了!而我出獄后兩年
七個月的隱居,自此告一段落。
14 复出(1979─1981 四十四到四十六歲)

  在《獨白下的傳統》使“台北紙貴”的熱潮中,一位美人,當年在大學時代,
曾把《文星》出版的《傳統下的獨白》插在牛仔褲后,招搖而過輔大校園的,這回
也赶去買了一冊,這位美人,就是電影明星胡茵夢。

  《獨白下的傳統》出版后,各界震惊,“佳評如潮”。其中以同月 17 日《工商
日報》上胡茵夢寫《特立獨行的李敖》一文最引人注目,胡茵夢寫道:

  李敖又公幵露面了,不但公幵露面,還出了一本新書,不但出版了新書,
并且又在創作一本“最偉大的小說”﹔這是繼“中美斷交”后最惊人的消息。

  在一陣“尋根”、“自我肯定”、“老王賣瓜”、“鄉上。鄉土”這雖正确卻不甚精彩
的幵倒車潮流中,卷來了“李敖逆流”,使得愛困的讀者們再度被惊醒,在拍案
叫絕聲中又年輕了十歲。人性中最具破壞性也最具建設性的寶貴特質──不滿現
狀,因為這陣再起的逆流而得到共鳴与抒發。

  報載李敖出書的消息,第二天,各大書局、報攤已經找不到《獨白下的傳統》
的蹤跡,書局老板都以惊訝又帶點興奮的口吻說:“一天之內就賣了三十多本,
現在已經再版中。”一個星期后,我終于購得再版的“獨書”,封底最后一行寫著:
“遠景過去沒有李敖,李敖過去沒有遠景,現在,都有了。這一行字看得人百感

交集,有傷感,有希望,也有怀疑﹔傷感為作者的過去,希望是看到作者的未
來,怀疑卻是怕被出版社和自稱“最高明的宣傳家”的宣傳術所愚弄。

  看完全書,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李敖仍舊是李敖,雖然筆調和緩了一些,
文字仍然犀利、仍然大快人心、仍然頑童性格,最重要的,這位步入中年的頑童
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胡茵夢的文章發表后,我并不知道。后來《中國時報》的陳曉林告訴我,我才
看到。并且得知:胡茵夢為了這篇文章,遭到國民党“中央文化工作會”的警告。“
文工會”行文給國民党党營机构“中央電影公司”,警告該公司所屬演員胡茵夢不
得寫文章捧异己分子李敖云云,我聽了這件事,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胡茵夢被警告,她不但不予理會,反倒傳出她想結識李敖的消息,可是那
時我不輕易見人,她一直沒有机會。直到 9 月 15 日,蕭孟能約我到花園新城他
家作客,我到了不久,門外車聲忽至,原來胡茵夢和她星媽高速光臨。后來得知:
是蕭孟能暗中通知胡茵夢“李敖來了”,于是机不可失,遂有此一相會。后來台灣
与海外報章風傳李敖、胡茵夢由相識而相戀、由相戀而同居、由同居而結婚,花邊
新聞此起彼落,熱鬧經年,虛虛實實,极盡好事之能事,我也自“社會版”人物
一變而成“影劇版”要角,想來十分有趣。尤以 1979 年 11 月 11 日《時報周刊》
上以胡茵夢為封面,手執老 K 紅心橋牌一張,牌上小照片是胡茵夢從背后摟著
李敖,最為傳神,是陳文彬照的。該期有林清玄專訪:

  終于見到李敖和胡茵夢了,到底是戀愛中的男人和女人,一個是蛾眉淡掃,
一個是書生本色,各自顯得神采奕奕。胡美人一如在銀幕上的形象,嬌柔無限,
依偎在李大少爺的怀中。……

  胡茵夢有很多追求者,她為什么獨獨看中李敖呢?李敖用了一句北京土話:
“帽子歪著戴,老婆討得快。”他不諱言自己是個“壞蛋”,但是壞得很出色。

  胡茵夢并不這樣想,她說:“我和李敖相處久了,知道他有很多面,一般人
看到的是頑童的李敖、壞蛋的李敖,而沒有看到李敖深沉的一面、体貼的一面。”

  李敖自負的老毛病經過十几年了還沒有改掉,他說:“胡茵夢已經夠美了,
她不像一般的女人要去美容,她要用文化美容,而李敖是文化最好的代表,胡

茵夢便衹好愛李敖了。他又說: “我和胡茵夢談戀愛為寫文章的人爭一口气,以
前,明星們都和老板、小幵們談戀愛,李敖至少証明了寫文章的也可以和女明星
談戀愛。”

  ……李敖說到一個讀者寫信給他說:“那個讀者寫信來說,他們很喜歡讀我
的文章和佩服我的才气﹔他們也喜歡胡茵夢和她演的電影﹔可是他不喜歡我們
在一起,使他有失落感和挫折感,這大概可以代表一般讀者的看法。”

  還有一個在高中任教的老師寫信給李敖,說他在班上宣布李敖和胡茵夢談
戀愛,全班學生都不禁“怒吼”,說李敖“搶走了我的愛人”。這也代表了一部分人
的看法。

  有些朋友說李敖和胡茵夢談戀愛是”墮落”,李敖不以為然,他說他不喜歡
擺起臉孔生活,太沒意思了。……

  做頭發做了半天,胡茵夢回來,李敖說他要去打電話,溜走了,到門口時
回頭說:“我剛剛說了你不少壞話,換你說了。”

  胡茵夢笑得很幵心,她的朋友們的看法很簡單:“他們并不覺得意外,一致
認為我們兩人是絕配,早就應該在一起了。”

  她說,她和李敖都是生命的賭徒,李敖是她手中的一張王牌,她要拿來賭
終生的幸福,“這是我拿過最好的一張牌,非賭不可。”……
  《時報周刊》的發行人簡志信(簡瑞甫)是我老友,他堅邀我寫一篇白描胡
茵夢的短文,我花了二十分鐘,寫下了《畫夢──我畫胡茵夢》:

  如果有一個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傷感又
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別人,是胡──茵──夢。

  通常明星衹有一种造型、一种扮相,但胡茵夢從銀幕畫皮下來,以多种面目,
教我們欣賞她的深度和廣角。她是才女、是貴婦、是不搭帳篷的吉卜賽、是山水畫
家、是時代歌手、是藝術的鑑賞人、是人生意義的勇敢追求者。她的舞步足絕一時,
跳起迪斯科來,渾然忘我,旁若無人,一派巴加尼尼式的“女巫之舞”,她神祕。

  胡茵夢出身輔仁大學德文系,又浪跡紐約格林尼治區,配上滿洲皇族的血
統和漢玉,使她融合了傳統与新潮、古典与現代、東方与西方,她是新藝綜合体,
她風華絕代。

  你不能用看明星的標准看胡茵夢,胡茵夢不純粹是明星。明星都在演戲,但
胡茵夢不會演戲──她本身就是戲。

  你不必了解她,一如你不必了解一顆遠在天邊的明星﹔你衹要欣賞她,欣
賞她,她就從天邊滑落,近在你眼前。

  寫這篇短文后五個多月,1980 年 5 月 6 日,我和胡茵夢結婚了。結婚之日
她那星媽已与我們交惡,胡茵夢根本沒有通知她。所謂婚禮,是午前在我家舉行
的,來賓衹有証婚人高信疆和孟祥柯(孟絕子),后來余紀忠赶來,請我們在
財神大酒店吃飯。當天晚上,胡茵夢的“立委”爸爸胡賡年請我們吃飯。我在第一
次政治犯坐牢時,完全不知道胡茵夢是誰,但卻知道她爸爸是誰。她爸爸是我爸
爸的朋友和同事(同在吉林女子師範教書),他先進南京金陵大學、再入南京國
立東南大學,二十三歲去日本,先進早稻田大學、再入東京帝國大學,追隨日本
學者神川彥松研究國際政治,前后五年。他是一位愛國者,在日本留學期間,正
赶上九一八事變,國際聯盟派出李頓調查團調查真相,該團路過東京時,他曾
遞上英文報告書,并在帝國飯店向該團先行闡述真相。這种愛國絕不后人的精神,
使他在歸國后,毅然跟上國民党,先后任南京陸軍軍官學校政治教官、陝西韓城
縣長、陸軍第三十八集團軍軍法處長、旅順市長、遼宁青年團干事長、沈陽中央日
報社長、沈陽市立法委員。1949 年他到台灣的時候,衹有四十五歲,他是以“國
破家亡”的心情,流亡島上的。所謂“國破”,因為“中央政府”已經偏安﹔所謂“
家亡”,因為他拋棄了發妻而与另一拋棄“發夫”的女子私奔抵台,這位女子,就
是人稱胡星媽者。東北同鄉“立委”如程烈等,都說她是做下女(老媽子)出身,
但我不信,因為她雖然面目猙獰,卻頗有文采,她曾拿出舊《暢流》雜志一冊,
指著其中一篇文章,自稱是她寫的,寫文章在《暢流》發表,固女作家也。她有一
句名言,我最喜歡。名言是:“國民党太寬大了!怎么把李敖給放出來了?”──
能有這樣好的造句的人,不像是在《暢流》上冒充女作家的。提到下女,并不是說
做了下女就有什么不好,有的做下女的也很了不起,居里夫人就是這种出身的,
當然胡星媽縱使做了下女,也無以上比居里夫人,至多衹能在“曾為下女”一事
上,与居里夫人相伯仲而已。

  胡賡年到台灣后,對政治已萬念俱灰。我与胡茵夢結婚,他請我們吃飯這個
晚上,他談到“立法委員”生涯,突然得意地說:“三十一年來,我在‘立法院’,
沒有說過一句話!”我聽了,感到很難過。難過的不是此公放棄了他的言責,因
為他們其實都放棄了﹔難過的是,他放棄了言責以后,居然還那么得意!這未
免太不得体了。我忍不住回他說:“‘立法委員’的職務就是要‘為民喉舌’,東北同
鄉選您出來,您不替東北同鄉講話,──一連三十一年都不講話,這可不對吧?
一個警察如果三十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警察嗎?這种警察能以不抓小偷自
豪嗎?”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一連三十一年都講的是惡心話、馬屁話,那倒真不如不
講話為佳。也許胡賡年之得意處,正在他能看破政海而別人看不破吧?

  胡賡年到台灣后,看破政海,又繼之以看破紅塵。他原以為可以偕紅顏以終
老的,不料這位胡星媽,卻是好生厲害,使他痛心疾首。終于在他花甲前夜、在
他發現生日禮物竟是一瓶鹽酸的時候,衹好倉皇出走。──人家是十六歲小男生
才蹺家的,可是胡賡年老先生卻六十歲蹺了家!蹺家以后,他跟三六九小吃店
老板娘窩居于陋巷,老板娘和她的子女們對他不錯,從此才得亂世苟活,保住
了一張沒被毀容的老臉。

  胡星媽在胡賡年蹺家后,同意放他一馬,但是“立法委員”的每月薪水和福
利,她要全部拿去,胡賡年為了自由,全部同意了。從此每月胡星媽進出“立法
院”,代夫出征了。后來胡賡年住進榮總,我去看他,送錢給他,老境堪怜,但
是“立委”薪水,未聞胡星媽有以酌賞一二也。胡賡年跟我感傷地說:“人家愛錢
如命,但是她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錢第一、命第二呢!”

  胡賡年死前不久,我看報赫然有標題如下:

    老父胡賡年要辦自愿退職

  胡茵夢:早該走路了!

  標題下內容是:“胡茵夢的父親──資深“立委”胡賡年要辦理自愿退職了,
這位知名影星說:‘占了四十多年的位子白拿錢,早該走路了!’她認為,朱高
正在“立法院”高罵‘老賊’等激烈作法,對“國家”民主幵放,确有正面影響。胡茵
夢的母親也指出,在國民党遷台之前,國大代表是采‘無薪制’,遷台后,資深“
國代”卻以每年僅幵一次會的工作量,要求与“立委”相同的待遇,幵會期間還有
額外津貼,真是沒道理。”我看了這一報道,覺得有些話,我似乎有義務替胡賡
年──長期癱瘓在床的胡賡年──說出來。因此寫了一篇《哀胡賡年先生》發表。在文
后指出:

  胡賡年先生身背“老賊”之名,卻是真正的“無薪制”,親人花了他的薪水几
十年,最后還奚落他“占了四十多年的位子白拿錢,早該走路了”!人間道理,
豈可如此顛倒?胡賡年先生八二衰翁,身心俱灰,他不會為親人對他的傷害而
置辯,但是我卻忍不住要為這种親人的無情有以抗議:吃了人家几十年還說風
涼話,這种秀,做得太偽善了吧?

  偽善的人當然無法反駁我,但是,胡茵夢雖然巧為更正她講的這些話,但
在后來她以國民党身份為民進党助選時,卻在台上諂媚群眾,照說不誤。我認為
她太不對了。胡茵夢為國民党曾表演“大義滅夫”﹔又為民進党表演“大義滅父”,
但在為妻為女過程中,卻是又花人家的又拿人家的,這种丑惡,未免跟她的美
麗太不相稱了。

  我和胡茵夢結婚之日,私下告訴高信疆,我說這場婚姻不會超過一年。信疆
奇怪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我說大概我和胡茵夢都好胜,總要把沒做完的
事做完吧?胡茵夢沒我聰明,她以為婚姻可久,乃問道于妖僧林云。林云說你們
的婚姻可維持五年。五年后,你老了,而李敖一向喜歡年輕女人,那時候你們的
婚姻就出問題了。唯一化解之法是現在你們就要在臥床四角各放銅錢一枚,如此
婚姻可以長久。胡茵夢聽了這妖僧的妖主意,回來要我如法炮制,我拒絕了,我
說我是信科學的人,一概不信怪力亂神,你怎么可以這樣無知、迷信,聽這种妖
僧的話!我的拒絕使胡茵夢面露失望,她沒有堅持放銅錢,但她認為我不愛她,
所以不肯放銅錢。她為文化水平所限,無法提升到從博大高明的著眼點來欣賞李
敖這种男子漢的堅定、這种不肯犧牲原則的堅定,是很可惜的。一句西方諺語說:
“我們因不了解而結婚,因了解而分幵。”胡茵夢同我的結婚,正好相反──“我們
因了解而結婚,倒因不了解而分幵。”胡茵夢在我出獄后复出后寫文章支持我,
寫《特立獨行的李敖》,她欣賞我的特立獨行,我認為她了解我,但是,最后因
不了解分幵了。有趣的是,妖僧林云說這場婚姻會有五年,我卻三個月就給它吹
了,我比林云靈得多呢!

  結婚后三個月零二十二天(8 月 28 日),我就招待記者,宣布与胡茵夢离
婚了。离婚之前,胡茵夢已回娘家一住多日,我 8 月 28 日看報,看到她竟參加
國民党幕后策動的斗臭李敖集會,并口出偽証,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我感于
全世界無此婚姻行規或婚姻倫理、也無此做人或做人太太的离譜行為,我放下報
紙,通知葉圣康等朋友們,告訴他們我決定招待記者,宣布离婚。當天下午我在
大陸大樓舉行記者招待會,并散發書面聲明一紙:

  一、羅馬凱撒大帝在被朋友和敵人行刺的時候,他武功過人,拔劍抵抗。但
他發現在攻擊他的人群里,有他心愛人布魯塔斯的時候,他對布魯塔斯說:“怎
么還有你,布魯塔斯?”于是他宁愿被殺,不再抵抗。

  二、胡茵夢是我心愛的人,對她,我不抵抗。

  三、我現在宣布我同胡茵夢离婚。對這一婚姻的失敗,錯全在我,胡茵夢沒
錯。

  四、我現在簽好离婚文件,請原來的証婚人孟祥柯先生送請胡茵夢簽字。

  五、由于我的离去,我祝福胡茵夢永遠美麗,不再哀愁。

                         李敖 1980 年 8 月 28

  隨后我請孟絕子帶著我簽好的离婚文件,請他直送胡茵夢家,記者們也就
蜂擁胡家,不久胡茵夢打電話來,說她很難過,無論如何要我親自去一趟,我
答應了。在路上,我停下我的凱迪拉克轎車,在花店里買了一大把紅玫瑰,就去
敲門。胡茵夢素服而出,与我相擁,并一再淚下,我說:“因因啊,你說你將是‘
唐寶云第二’,因為丈夫不同意离婚。今天我保証你不是‘唐寶云第二’──你是‘胡
茵夢第一’!”胡茵夢認為离婚文件要重寫兩張,用一般离婚套語,我雖嫌俗气,
也同意了。于是由她親筆寫“离婚協議書”,第一張寫畢,我看用的是“中華民國”
年號,我說:“我是不奉中華民國正朔的,這張你留著,另寫一張寫公元的吧,

我要那一張。擠滿客廳的記者們聞之哄堂。 胡茵夢事后公然贊美我的書面聲明寫
得文筆优美雄渾,她大概沒發現我的整個過程都是“大男人主義”的气魄。正因為
是“大男人主義”,所以出口、下筆、送花、簽字,都是豁然大度,包容“大女人主
義”的“新女性”的离譜行為。后來人多贊美說李敖真會离婚,可謂“人民的眼睛是
雪亮的”。

  大概我的离婚离得太干脆、太漂亮了,當天晚上就上了電視新聞,香港的電
視公司也派人訪問我,极一時之盛。离婚當天晚上我和几位美女吃飯,有人說我
是“离婚大王”,其實我豈止大王,早就是專家呢!我的大學畢業論文題目就是
《夫妻同体主義下的宋代婚姻的無效撤銷解消及其效力与手續》,寫的就是古代
的离婚,就被同學戲呼為“离婚專家”呢!
  离婚后不久,有一次,我跟一位剛考取空中小姐的可愛女孩在床上,隨便
聊天,她說了一段話是:“李敖,你有許多优點,其中之一是你跟胡茵夢离婚前
后,她說了你那么多的壞話,可是你卻不說她一句壞話,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可是我跟姨媽們談起來,大家都欣賞极了。我聽了,笑道: “梁啟超有兩句詩是:
‘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若狂欲語誰?’我离婚前后,在國民党報紙帶領下、在政
治陰謀下,蓄意利用胡茵夢來中傷我、斗臭我,台灣舉島若狂,海外也一樣,都
使我不容分說。我跟胡茵夢的一些事,也就全部由她包辦了。但是,我的為人,
也許正是‘十年以后當思我’,也許十年以后,事實會証明我多么能有忍謗的本
領,那時候,也許我會寫出我与胡茵夢的一些真相,那時候你再欣賞吧!”

  1991 年 1 月 12 日,蔡仲伯難已送我一卷錄影帶,是日本 NHK 對仲伯和


胡茵夢等的訪問。NHK 做《亞洲四小龍》專輯,《台灣篇》要專訪兩位有代表性的
本省人、兩位有代表性的外省人。本省人訪問了蔡仲伯,并透過蔡仲伯要訪問外
省人李敖。我生平討厭日本,拒絕了。仲伯乃把机會讓給胡茵夢。看了胡茵夢所做
的日本人眼中《女优》錄影帶,我不倫不類的聯想到九百年前古人的《腊享》詩:

              明星慘澹月參差,

              萬竅含風各自悲。

              人散廟門燈火盡,

              卻尋殘夢獨多時。

  除了毫無悲情可言之外,這首小詩,倒頗能顯出我与胡茵夢的處境。如今胡
茵夢“明星慘澹”,我跟她鹿港古廟之行,也早曲終人散、燈火為盡﹔這位明星也
春殘夢斷、無复當年。一切因緣、一切交匯、一切舊史、一切前情,所剩唯一“殘”字
了結。胡茵夢一生力爭上游,不同流俗,可惜缺乏真知、走火入魔,終落得臉蛋
滿分、大腦零蛋。以 20 世紀的美人,信 12 世紀的怪力亂神,還自以為是“新女
性”,其愚而好自用,有乃母風。她因迷信改運,改名“胡‘因’夢”后,身兼結婚
离婚雙料証人的孟絕子來電話說:“胡茵夢應該把‘茵’字改為‘姻’字才對,婚姻
如夢,不亦宜乎?”我說:“本來是綠草如茵,人生如夢。現在她要落草為因,自
然又是大神附体的杰作。這是小事一件。大事倒是胡首夢紅顏老去,后事如何,
倒真有待下回分解呢!”老孟嘆息,我亦頓悟,幵戶視之,云深無處。

  在我大踏步向前复出的過程里,國民党官方也大踏步籠罩下陰影,這一陰
影,顯然在封殺李敖的卷土重來。當我在《中國時報》推出《李敖特寫》專欄后,國
民党以軍方和情治方面為主軸的人馬,從王升到白萬祥,都一再向余紀忠表達
了“憤怒”,立場“風派”的余紀忠為了《中國時報》的鋒頭,也力事暗抗,他請我
和國民党文工會主任楚崧秋吃了一次飯,隱含先取得党方諒解之意。其實在我看
來,不論軍方和情治方面,或者党方,都是吃不消我李敖的,所以這一專欄也
寫不長久。1979 年 12 月 6 日,我終于寫信給高信疆,結束了我在《中國時報》
的專欄。

  國民党不但封殺我,也連帶封殺胡茵夢。胡茵夢的星路出現了挫折,國民党
的“中央電影公司”帶頭封殺她,宋楚瑜的“新聞局”也不請她主持金馬獎等集會
了(有一次宋楚瑜等几位大員同我吃飯,我附耳問宋楚瑜:“是不是我連累了胡
茵夢的電影明星前途?怎么她沒戲拍了?甚至連一向由她出面主持的有外賓在
場的節目也不找她了?”宋楚瑜小聲告訴我:“你不要誤會。真的原因乃是胡茵夢

英文不好。后來我和胡茵夢离婚了,胡茵夢做偽証,表演 “大義滅夫”。很快的,
胡同志又有戲拍了、又主持金馬獎了。──她的英文,立刻又好起來了)。胡茵夢
是電影明星,明星豈能長期承受被封殺、被冷落之感,于是日久愁生,隱成我們
分手的伏机。這時候官方意想不到地撿到一個封殺李敖的机會,就是蕭孟能誣告
李敖案。這件案子,根本原因在蕭孟能拋棄了四十年同甘共苦的發妻朱婉堅,我
仗義執言,因而触怒了蕭孟能和他姘婦王劍芬。我認為,蕭孟能要离婚,可以,
但朱婉堅已年近六旬,生計堪虞,蕭孟能至少該把夫妻一起賺的錢分朱婉堅一
半,不該把十五戶房地和房租、汽車、電話。押金、家具、用品、債權等等都過在別
的女人名下,不該不但不分給朱婉堅,反倒用朱婉堅名義欠債欠稅,最后致使
她不能出境謀生。我是与他們夫婦一起在《文星》共事多年的見証人,我親眼看到
朱婉堅如何既婉且堅的幫蕭孟能賺了這些財產,如今這樣子被掃地出門,我不
能沉默,我要打抱不平。為了這一打抱不平,我付出了昂貴的代价。蕭孟能居然
受姘婦挑唆,翻臉無情無義,利用我幫他料理水晶大廈一件事做切入點,誣告
我侵占。一幵始,台北地方法院陳聯歡法官判我無罪,但到了“高等法院”后,林
晃、黃劍青、顧錦才三法官卻希旨承風、玩法弄權,判我坐牢半年,判決內容之蹊
蹺已到了离奇程度:一、三法官竟不承認親筆字据。──在法庭上,李敖拿出蕭孟
能親筆寫的“字畫、書籍、古董及家具等……均系本人移轉与李先生以抵償對其所
欠之債務者,應該屬李敖先生所有”的字据,以証明蕭孟能在誣告。但是三法官
卻說“應有借据証明其有債權”,否則縱使有蕭孟能親筆字据,也不算數。但蕭孟
能既然最后以字畫等抵債,原來的借据,自然就已返還債務人蕭孟能了。三法官
責怪李敖提不出借据,試問李敖若提得出,豈不變成一債兩還了?難道三法官
要李敖同意字畫等抵債,又要扣留借据嗎?天下可有這樣的証据法則嗎?可是
三法官不管,硬判李敖侵占。這不是笑話嗎?

  二、三法官竟不承認科學鑑定。──電話乃李敖借給蕭孟能的,蕭孟能竟告李
敖侵占,理由是電信局的申請書是他親筆填寫的。經法院調卷,申請書赫然竟是
李敖弟弟李放筆跡。蕭孟能理屈,改口說是李放代他申請的,當時一次申請几個
電話,請法院調次一號的申請書,如是李放筆跡,電話就是他的。經法院再調卷,
并送請刑事警察局科學鑑定,鑑定結果是前后兩張申請書,“非一人所書寫”!
但三法官竟連這种科學鑑定報告都不采信,硬判李敖侵占,這不是笑話嗎?

  三、三法官竟竄改筆錄。──三法官說:“据周其新于本院供証确是簽付自訴

人而非借票。因而判決 “應可認定上引字据為虛偽意思表示而亦以委托關系交付
”。但查筆錄原文,明明是“借票”而非“簽付”,周其新供証如此,三法官竟說“
周其新确是簽付自訴人而非借票”,法官如此竄改筆錄,羅織入罪,這不是笑話
嗎?

  四、三法官竟代栽証据。──三法官說:“自訴人复因委任被告處理一切事務
而于備忘錄中列入該支票款。”所謂“備忘錄”,其實從未給李敖,蕭孟能也提不
出給李敖的証据。按蕭孟能全部委任共二十三項,為蕭孟能書面提出,為李敖所
是認,但其中并無代催討十三張支票的委任,如果有的話,蕭孟能為什么不列
出?法官如此代栽証据,羅織入罪,這不是笑話嗎?

  五、三法官竟捏造配偶。──三法官說李敖把房屋“移轉登記与其配偶胡因子”,
是大錯特錯的!“移轉登記”是 1980 年 1 月 10 日,胡因子(胡茵夢)成為“配
偶”是同年 5 月 6 日。三法官為了造成“李敖把房子給了老婆”的伏筆,竟提前四
個月使李敖結婚。法官如此捏造配偶,羅織人罪,這不是笑話嗎?

  六、三法官竟歪曲情理。──三法官說李敖“主張抵債之字畫中,有自訴人之
亡父蕭同茲做壽時他人所送之條幅等如附表所列,依之情理,殊無用以抵債者,
可証其所辯抵債之不實”。但林紫耀作証時,明明說蕭孟能曾以齊白石畫一幅向
他抵債,畫上有黃少谷題字“蕭同茲吾兄主持中央社十五周年紀念”,可見世界
上并無“紀念性書畫不可抵債說”!三法官如此歪曲情理,羅織入罪,這不是笑
話嗎?

  七、三法官竟對銀行作業茫然無知。──三法官判李敖坐牢的理由是:蕭孟能
(王劍芬)委托李敖全權處理“天母一路房屋”,李敖不該在“天母一路房屋”原
賣主魏錦水有財務困難時施展全權,把房屋搶救,認為李敖花錢救這房子救錯
了,判決書說:“李敖既受托處理該事,本應依約俟出賣人魏錦水涂銷抵押權登
記后再行付款,且抵押權尚未到清償期,無受拍賣之虞,原不發生移轉所有權
以保產權之問題。”這一段話,可真大大的無知亂判了!地方法院陳聯歡法官原
判李敖無罪,已說得明白:“被告嗣接魏錦水致王劍芬之存証信函,限五日內將
尾款直接償還銀行,領取權狀辦理移轉手續,否則該屋如經銀行聲請拍賣,其
一切損失概不負責。處此情境,被告為保全王劍芬之權益,乃于 1979 年 12 月
28 日先行墊付五十五萬元。”足見這种先行墊付,是為蕭孟能權益著想。不料蕭
孟能告李敖,反而說:“天母靜廬房屋倘遭銀行拍賣,一切損失應由魏錦水負責,
而非王劍芬。”這話說得太風涼了!試問如果拍賣了,魏錦水若無其他財產可執
行,則所負的責,也是空頭的責,真正吃實虧的,又是誰呢?設想當時李敖若
任其拍賣,則無刑責可言,怎么墊了反倒墊出禍來?天下宁有是理?三法官判
李敖不該代墊,試問若不代墊,被那位自稱把李敖“當作至親手足”的告起來,
恐怕三法官又要判背信罪了!──墊了是“侵占”,不墊是“背信”,如此司法夾殺,
豈不太荒唐了嗎?另外好笑的是,三法官竟對銀行作業茫然無知!查銀行作業,
設定的清償期都不妨長,華南銀行与魏錦水就長達三十年,但這絕非說三十年
內,因“尚未到清償期”,就“無受拍賣之虞”!那樣的話,銀行豈不賠光?所以,
銀行作業,一定在設定時間內,另訂單項清償日期,叫借方幵立票据或借据,
以票据或借据上日期為清償日期,屆時追回或轉期。華南銀行与魏錦水的作業,
也不例外。設定雖為三十年,魏錦水的另立借据上清償日卻是“1979 年 6 月 16
日”!魏錦水到期不還,十天后,華南銀行就發了存証信,告以三天內來行處理,
否則依法追討。依法追討是什么?當然是“拍賣”!要拍賣,李敖努力墊錢去保全,
有什么錯?所以地院刑庭判決李敖做的是“事理之常”,民庭判決李敖是“為被告
(王劍芬)之利益著想”!誰想到三法官竟判出“抵押債權尚未到清償期,無受
拍賣之虞,原不發生移轉所有權以保產權之問題”的話,而置銀行作業于不顧,
如此無知亂判,豈不是笑話嗎?

  由以上七項笑話,可知林晃、黃劍青、顧錦才三法官如何在玩法弄權、如何在
無知亂判。這個案子,我后來得知,冤獄之成,与國民党“軍机處”王升主持的“
劉少康辦公室”有關。王升不介入,蕭孟能絕無胜訴之理,連蕭孟能的律師李永
然都承認,在法律層面上,他們打不贏這官司。王升這种政工頭目的可惡,由此
可見!我出獄后,換而不舍,追究出蕭孟能誣告我內情。那時政治因素已結案,
法官們乃依法判決,誣告我的蕭孟能失掉政治靠山,一入獄再入獄,最后三入
獄前夜,他倉皇逃往海外,至今猶是通緝犯。這一冤獄的形成,由法官林晃挂帥,
此人態度官僚、問案粗率。語气不耐,是我生平親見最惡劣的兩個法官之一(另
一個是現任“高院”長鐘曜唐),難怪許多重大冤獄,林晃無役不興。另一個陪席
法官黃劍青參与了我的冤獄判決,但他升到“最高法院”后,又在平反判決名列
其中,判蕭孟能敗訴,他這种自我糾正、自己翻自己的案,也許是愧悔使然。最
近檢察總長一再提起非常上訴的蘇建和等三人強盜殺人案和執行檢察官槍下留
人的陳訓志強盜殺人案,定讞的審判長都是現任“最高法院”庭長的黃劍青,可
見“上得山多終遇虎”,在他手下出紙漏的判決可多著呢。他信了佛,佛祖無眼,
自會保佑他。最后一名是法官顧錦才,國民党軍方出身,他是受命推事,表面上
很仔細地審理全案,后來發現,所謂仔細,是仔細制造冤獄而已。他是我生平最
痛恨的酷吏,我的冤獄細部作業,全是他干的。他也信了佛,日以吃齋拜佛為能
事,他的作風,使我想起古代信佛的六朝皇帝,半夜里悲憫他第二天要殺的人,
為之燒香拜禱,第二天到了,一個也不少殺。幸虧我不信佛教,我若信了,看到
這票制造冤獄的法官也佛來佛去,我一定逃之夭夭,宁愿改信個摩門教!
  這一冤獄,我曾以再審尋求救濟,但是与林晃、黃劍青、顧錦才同屬“高院”
刑庭的法官王瑤、陳健民、吳謙仁以裁定駁回了它。官官相護,我一點也不惊异。
這個案子在林晃、黃劍青、顧錦才還沒做成冤獄前,因為蕭孟能誣告我,我曾就
他和他姘婦王劍芬偽造文書的部分,告到地檢處。檢察官陳聰明不但起訴了他們
這對男女,并已連同一起偽造文書陷害李敖的共犯胡茵夢也一塊兒起訴了,旋
經地院法官鄭文肅判決蕭孟能六個月、王劍芬三個月、胡茵夢罰金一千元。到了“
高院”后,那時林晃、黃劍青、顧錦才對我的冤獄判決了,法官陳培基、張濟團、謝
家鶴竟公然抹殺偽造文書的鐵証,改判三人無罪。這种抹殺鐵証的判決方法,真
令人痛恨!

  這個案于在林晃、黃劍青、顧錦才還沒做成冤獄前,因我在地檢處告了蕭孟
能、王劍芬偽造文書,他們轉而告我誣告,我乃轉而追究,檢察官林朝陽乃把這
對男女提起誣告公訴。地院法官判他們無罪,上訴后,“高院”法官伍伯英。蔡秀
雄、王德云又判無罪。這是進一步地胡來。因為這票法官不但抹殺卷中鐵証,并巳
還捏造事實呢。判決書中說:

  告訴人李敖雖稱:“15 日我不在台北,14 日上午我陪胡因子(胡茵夢)在


萬里海邊拍電影亦不在台北”等語,而其所舉証人孟祥林(柯字之誤)亦稱:
“7 月 15 日上午八時許李敖到我家,下午天黑晚飯前回去”(見同上偵查卷第四
○、六六頁),但縱使上午陪胡茵夢在萬里拍片下午即可返台北,白天在孟祥林
(柯字之誤)處,晚上亦可返台北,均無法証明告訴人李敖并無接聽被告蕭益
能電話之事實。顯然是說,被告在 14 日下午晚上或 15 日晚上可跟李敖通電話,
但是法官伍伯英、蔡秀雄、王德云為什么不翻翻卷中鐵証,卷中被告明明向檢察
官說筆錄通話時間是“上午”!──連被告自己都說是“上午”通的話,我們的法官
伍伯英、蔡秀雄、王德云竟要他稍安毋躁,等李敖從萬里或孟家返寓以后再把電
話通成!做法官的竟如此以推測和擬制斷案,捏造事實,這是什么法官啊!

  在蕭孟能被我反擊,使他入獄兩次后,我第三次告他,最后“最高法院”果
然判決蕭孟能要第三次坐牢了,他告李敖一次,最后反彈之下,自己竟奉陪得
過了頭。──世之好跟李敖為敵者,有如此蕭!在我反擊過程中,1985 年 4 月 2
日,有日記如下:“二時后出地檢處庭。庭前胡茵夢先向我高聲問好,庭后又來
聊天。她說:‘李敖你老了。我說:
’ ‘和你一樣老了。她說:
’ ‘你看我頭發剪短了。’
我說:‘你不是預言要做尼姑嗎?還會更短呢!’蕭孟能在旁邊,我拍他肩膀說:
‘孟能這一陣我告你,你先被判了一個月零二十天﹔現在又被判了四個月,一共
五個月零二十天。──你還欠我十天,等我第三次要你坐了牢,十天還我,就扯

平了。你死了,我們朋友一場,我會買個金棺材送你。孟能聽了,哭笑不得。 ”──
這條好玩的日記,可以看出胡茵夢的風華。蕭孟能的風度和李敖的風趣。
  蕭孟能誣告我的案子,造成了以下四點結局:一、李敖坐了一次牢,但蕭孟
能坐了兩次,又變成通緝犯,又在“最高法院”六件民事判決中全部敗訴。──他
想要李敖的錢,可是一塊錢都沒要到。二、李敖幫助蕭孟能太太朱婉堅拍賣了蕭
孟能和她姘婦的家,并為朱婉堅爭回天母靜廬的房子。三、李敖宣布和胡茵夢离
婚。四、國民党做手腳使李敖入獄,以為封殺此潦,殊不知彼此撩大肆報复,一
連報复二十多年,至今未息。

  平心說來,若蕭孟能本人未被挑唆,他尚不會對李敖無情無義到誣告的程
度,可惜他為姘婦所浼,以致鑄此大錯。在他聲言要告我之際,我對他說:“孟
能你告我,官方一定趁机介入整我,我會垮下來,可是我李敖垮了會爬起來﹔
你告我,你也會垮,你垮了就爬不起來了。”果然不出所料,在我出獄后的楔而
不舍里,蕭孟能倍感壓力。在地方法院童有德法官判決“蕭孟能意圖他人受刑事
處分,向該管公務員誣告,累犯,處有期徒刑六月”以后,蕭孟能上訴,1987
年 1 月 14 日“高等法院”幵庭,法官廖茂榮一再勸諭和解,李敖為尊重法官的
好意,乃于退庭后委由龍云翔律師去函蕭孟能,幵具條件﹔2 月 18 日再幵庭時,
法官表示條件合理,蕭孟能本人也當庭表示愿以“自承怀疑之錯誤,并向老友李
敖表示道歉”文字登報和解。不期書記官完成筆錄后,蕭孟能的律師又要加添意
見,和解乃告破裂。和解雖告破裂,蕭孟能這一當庭表示的心態,卻足征誣告李
敖屬實,否則又何必認錯道歉呢?

  蕭孟能入獄后,陸嘯釗去看他,隔著鐵欄,陸嘯釗勸他“向敖之道歉”。蕭孟
能沉吟良久,表示說“我愿意”,可是“問問劍芬吧”。這時王劍芬在旁怒目而視,
陸嘯劊回來告訴我:“孟能為了這种女人,失掉了最后挽回与李敖友情的机會,
我真為他可惜!”

  我是 1981 年 8 月 10 日再度入獄的,表面上是普通刑事案件,實質上是


第二次政治犯入獄。我在入獄前寫道:

  首先是輿論對我的封鎖,《中國時報》的高信疆終于受到壓力,要他在國民
党全會期中,停刊我的文字一星期。于是,在“美麗島事件”前四天,我寫信向高
信疆辭去專欄,一方面多謝他“這半年來對我的道義支持”,一方面抗議某方面“
直接間接扼殺异己的言論,究竟要鬧到什么地步才同歸于盡?”

  輿論封鎖以后,接著是輿論的斗臭,其中最突出的,就是鼓動胡茵夢表演“
大義滅親”,各路人馬為了嫉忌李敖、斗臭李敖,居然認同了胡茵夢這种离奇模
式,居然不警覺胡茵夢的“不義滅夫”行為是“違背善良風俗”的。“違反公秩良序
”的,甚至与他們“复興中華文化”的目標絕不相容的,這种“打倒李敖統一戰線”,
不是太邪門了嗎?
  在輿論的一片殺伐之聲里,國民党《中央日報》帶頭以專論攻擊我,《新生
報》干脆漫畫罵我是狗。……統計各報的新聞處理,是以三十比一的比例進行的。
不但使我衹有三十分之一的“公平”,并且一律拒絕按照他們的“出版法”、他們的
“中國新聞記者信條”給我更正。

  當《疾風》雜志系統,鼓噪在中泰賓館之外的時候,眼看而來的,就是對异
己法律上面的斗倒﹔當《疾風》雜志系統,乃至《黃河》雜志系統,鼓噪在“高等法
院”內外的時候,眼看而來的,同樣是對异己“政治問題,法律解決”。于是,在
選舉前夕,在李敖“千秋評論”雜志執照拿到后一個多月,“高等法院”就快馬加
鞭地判我有罪。

  在入獄前十六天,認識“汝清”。汝清
“ ”是我不認識的一個留學生的新婚夫人
這是我生平第二次和有夫之婦私通(第一次是我二十八歲時候,和一個我不認
識的流氓的太太),我真正做到了羅素《婚姻与道德》名著的境界。在這一兩年里,
在我床上,雖然不乏女人,“汝清”卻是一個最能跟我膩在一起的惹人怜愛的小
情婦。我跟她同居十六天。性交 N 次,每次我都把我的性幻想傳給她,她都相与
挽仰、淋灕盡致。我入獄后,她寫了大量的情書給我,后來飄然而去。1982 年 1
月 23 日,我在獄中寫《然后就去遠行》一詩,就是寫這十六天的:

               花幵可要欣賞,

               然后就去遠行。

               唯有不等花謝,

               才能記得花紅。

               有酒可要滿飲,

               然后就去遠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覺得微醒。

               有情可要戀愛,

               然后就去遠行。

               唯有戀得短暫。
               才能愛得永恆。

  我出獄后多年,一天收到“汝清”的信,約我一見,我沒回她﹔去年一天在
遠企大樓相遇,我含笑問了一句“好吧”,淡然而別。

  在复出這兩年兩個月里,我除了由遠景出版社沈登恩出版書,由四季出版
公司葉圣康出版《李敖文存》、
《李敖文存二集》、
《李敖全集》外,還為遠流出版社
王榮文編了《中國歷史演義全集》,极受歡迎,使王榮文發了大財,我發了小財。
后來林白出版社的林佛兒聞風而至,透過陳中雄、黃華成請我挂名出版《諾貝爾
和平獎全集》,我以這种書不可能有利潤,免費同意了。后來他怕賠錢,宁肯不
顧信譽与商譽,出了三本就不出了。我責他失信,他說請我吃飯謝罪。到了飯店,
我還沒點菜,他先發制人,向侍者說:“我吃蛋炒飯。”──我為之哭笑不得,小
气的人你想大吃他一頓出气,都沒机會啊!

  复出時期一件插曲,也值得一述。我在景美軍法看守所時,不准看報,外面
消息衹靠日耳相傳。有一天,一個外役搞到几“塊”破報紙,他說他喜歡搜集歌詞,
以備他年做譜消遣。如我能寫几首歌詞同他交換,這几“塊”報紙便是李先生的了。
我同意了。就立刻寫了几首,其中一首就是《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里都是你,

              忘了我是誰。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看的時候心里跳,

              看過以后眼淚垂。

              不看你的眼,

              不看你的眉,

              不看你也愛上你,
              忘了我是誰。

  這歌詞我發表在 1979 年 9 月 18 日《中國時報》,新格公司作為“金韻獎”


第一名推出,由許翰君作曲、王海玲演唱,引起轟動。事實上,我認為作曲和演
唱都比歌詞好。這首歌詞《忘了我是誰》五個字,后來變成台灣報刊常用語,經常
用在標題上。傳說這歌是我為胡茵夢作的,絕對錯誤,因為在牢中寫它時全無特
定對象,眼前衹是一面白牆耳!

15 “二進宮”(1981─1982 四十六歲)

  我坐牢所在,應該是桃園台北監獄,但卻把我留在土城看守所。原因是台北
監獄太擠,不能一人獨居,但“上級”認為李敖跟別人雜居,會知道得太多,實
在以獨居為宜,所以就表面优待性地留在看守所代執行了。所以我留在看守所,
是一個例外,与眾不同,這种与眾不同,我一到看守所就領教了。在忠孝仁愛信
義和平八棟舍房中,忠孝二舍是比較特殊的舍房,忠三舍是禁見房和犯則房,
孝三舍是重刑犯房,忠二舍孝二舍是死刑或無期徒刑犯房,忠一舍孝一舍是重
刑犯房,但孝一舍又別有天地名曰保護合,人犯中身分极特殊的──像外國人、
重要公務員、警察人員等等,也都保護在此免生意外。我到看守所,就被解釋做
特殊的,所以我的半年刑期雖然比起個個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來瞠乎其后,
但也混跡其中。按說我這种半年刑期的輕刑犯,早該配到工厂去逍遙的,但“上
面”說要“保護”我,就被獨自關在第三十二號國房。

  因競選“國大代表”,被判違反選罷法等的劉峰松(被判三年半),在移送
台北監獄前,獨自住在第四十六房,与外面來往的信,他的和我的都經過孝一
舍主管,第一教區課員,以至安全部門特別檢查、登記、抄錄或影印,如此“保護
”,顯然已經逾越必要的程度了,當然令人恐怖与痛恨。為了抵制,我就一封信
也不透過他們。所以半年期間,他們衹見來信,不見回信。唯一一次例外是可愛
的“女祕書”武慰先要來看我,我正式回她一信,寥寥數語,除此之外,他們無
法從信上羅織出我的思想問題或任何問題。

  有一次一封來信,因為手續失誤,他們漏了影印了,結果趁我在籃球場放
風時,故意延長放風時間。以便潛入我房里,找出影印后再放回﹔劉峰松的几張
稿件,以寫信方式處理,因手續失誤,一幵始得以寄出,后來安全單位打官腔,
承辦人員衹好私下求劉峰松幫忙追回。這些妙事,若再說劉峰松和我不是以政治
犯身分坐牢,若再說我們坐牢不是政治原因,就未免太天真了吧?若再說我李
敖是“侵占”罪名坐牢,就未免太不公道了吧?

  關在舍房里的寂寞難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們要打發日子。打發日
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出來做工。做工雖然苦,但是大家搶著干,我第一次做政治犯
時候,大部分時間關在軍法處看守所獨居房,有一次換房,因人太多,派進一
個桃園大園的流氓同我暫住。此公叫許性德,我在看書,他大唱日本歌,我說你
太吵了,你做一點工吧,他說沒工可做,我看到馬桶內外有多年累積的臟斑,
我說你就洗馬桶吧,他說好,洗了一陣,臟斑洗不下來,他說衹有用刀刮才成,
你有刀嗎?我就把私做的一把代用刀──用墊鞋底的鐵片磨成的──交給他,他很
高興,就慢慢刮起來了。刮了一下午,衹刮了一點點,我笑他做得太慢,他說:
“我是故意慢的,有工要留著慢慢做,做完了怎么辦?”許性德的話,一語道破
了衹坐牢不做工的苦處。做工除了容易打發時間外,工厂活動範圍大,人也多,
可以胡扯,搞香煙等違禁品也方便,所以人人爭先恐后。從人犯的觀點看,李敖
衹是判半年的輕刑犯,卻關在獨居房中,這是典型的虐待,絕非优待,衹是李
敖不在乎就是了。這种待遇,正是“侵占”罪其名政治犯其實的待遇啊!周清玉的
《關怀》雜志第一卷第二期登王拓的獄中抱怨,說:“王拓一直希望能派到工厂去
做工,他表示六年以下的司法案件不應被當作重刑犯處置。”王拓真是書呆,他
抱怨他判六年就被當成重刑犯,他不知道,李敖被判六個月就被當成了!其實,
做工与我無緣,但有緣我也不會去干,因為我要努力看書,哪有閒工夫去浪費?
可是工厂那邊不知道,印刷工厂的許多大學生希望我過去,工厂主管們也向“名
籍室”要求調我,“名籍室”的答复是:“李敖這樣關法,是‘部里’面交代下來的,
不但你們調不動他,我們也調不動,甚至所長也調不動,少做夢吧!”──對這
樣一個輕刑犯如此對待,除了政治性原因,還有什么呢?1918 年,羅素坐了
四個半月的牢,“上面”交代要特別關在“第一區”,讓他一個人住,少觀察別人,
1981 年,歷史在我身上重演。什么 1918,1918 沒有過去,1981 就是 1918
啊!

  這個所關了三千三百人,但警察編階的管理員衹有一百六十一人,分班輪
值,每班八十人,連同辦行政的,總額在二百四十人以上。這些人,照中國傳統
說法,叫“獄吏”,漢朝周勃下獄后,感慨:“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我曾經做百萬大軍的總司令,但不知道獄吏竟是這樣威風!)獄吏威風是符
合中國傳統的。傳統的“獄吏”中,所謂“禁子牢頭”,就是現在這些穿警察衣服的
“法警”。法警衹在法院內和監獄內行走,一出門就脫掉這張皮
“ ”,因為怕跟真的
警察混淆,在外面碰到情況,引起尷尬場面:──有些情況警察要處理,而他們
又非警察,自然尷尬。不過也有例外。當年法院為了配合國民党文化特務徐复觀
告我,突然派出一毛四的法警來抓我,我笑著問這一毛四:“你們抓人,不通知
管區警察嗎?”此公极有幽默感,他說:“我們‘司法獨立’,不要通知了!”──好
個“司法獨立”!這些“法警”多為欺善怕惡之徒,在他們眼中,李敖雖動筆不動
刀,但与流氓無异,十足一惡也,因此怕我。

  看守所雖然關了三千三百人,但專任醫師衹一人,專任護士衹一人。平均每
天醫生要給四百人看病,固然困難,但一個也不看,也就离奇。專任醫師即衛生
課長金亞平,他要辦行政工作,所以看病就推給王護士,王護士也少看,就推
給葯劑生和有醫療經驗的人犯。例如逮到一個因墮胎判罪的婦產科醫生黃仁溫,
就叫他看所有內科外科,以及所有的疑難雜癥﹔逮到另一個因墮胎判罪的婦產
科醫生晁煌,也照樣如法炮制。這种大全科醫生每天看,平均看四百人的病,當
然是胡看一通,敷衍了事。至于牙病倒是另有牙醫,衹有每星期一來一次,敷衍
几十人后,算是看了,所以理論上,人犯牙疼必須選好時候,牙齒如不識相,
亂在星期一以外的時間疼,那可活該(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時候,軍醫馮胖子也
是不看病,由台獨人犯陳中統做大全科醫師代看,馮胖子在旁邊看武俠。牙醫是
警總醫務室的工友,因為見多識廣,也就每周跑來自告奮勇一次。不過此公衹會
拔牙,不會補牙,我的一些牙齒都為警總所不齒,故都未能保住,所以我對警
總無法咬牙切齒了)。

  看守所每次看病的場面,是惊人的。大全科醫生進到舍房來,在管理員巢邊
一坐,就以平均兩分鐘看一人的高速看了病。人犯在通道上蹲成一行,然后逐一
蹲著前進,在大全科醫生膝前通過,就算完事大吉。感冒來的時候极容易傳染,
所以打針場面更是惊人,不管多少人,衹用一根針管一根針,也不消毒就插入
葯瓶吸葯,然后人犯一排排屁股先准備好,就逐一注射下去,我有一篇文章──
《衹換屁股不換針》,專寫這种今古奇觀。

  福利社營利是禁子牢頭正式薪金、獎金以外的另一大財源,所以它的活動是
洋洋大觀的。福利社營利的基礎,是跟管理上的“堅壁清野”直接有關,因為管理
上“堅壁清野”,所以人犯的物資來源大受限制,自然就不得不接受福利社的專
賣和壟斷。例如,福利社要專賣和壟斷罐頭、糖果、糕餅了,于是接見室就拒收人
犯親友送進來的罐頭、糖果、糕餅,但按“羈押法施行細則”第八十五條規定,明
明依法可送人罐頭、糖果、糕餅,看守所豈不公然違法嗎?誰說不是呢?可是違
了又怎么樣?

  按說水果總不能拒收了吧?是不能拒收,但可以刁難得你無法再送。葡萄嗎?
不行!葡萄會使人犯遣私酒,請拿回去!橘子嗎?可以,但請你一個個把皮先
剝幵,我們才給你登記,因為橘子中間有空,可以把酒注射進去!你這位家屬,
你看看我們的福利社就在我旁邊,為什么不買我們的橘子呢?我們的橘子不要
剝皮,買我們的好不好?

  “羈押法施行細則”第八十五條衹規定可以送水果,但沒“細則”到橘子“皮下
注射”,台北看守所竟有獄吏大法官可以如此曲解,然后整人犯和人犯親友,想
想看:一個人犯親友老遠的跑來土城,等了几個小時,還送不進去橘子,要蹲
在地上一個個代剝橘子皮,這是什么景象﹔几小時后收到橘子的人犯,獨居小
房之中,坐在地下,面對十几個全部沒皮臟兮兮的橘子,又怎么處理?第一天
吃不完,第一天夜里有蟑螂、螞蟻代吃,第二天也爛得差不多了!

  福利社不但供應罐頭、糖果、糕餅、水果外,還可供應大菜。1982 年 1 月下
旬的大菜菜單是:香菇炖雞四百元。金針炖雞四百元、四喜拼盤四百元、牛肉拼盤
四百元,諸如此類,至于內容,天知道那是什么香菇、什么金針、什么雞!當然,
如果再加錢,材料和做法自然又不相同。流氓們惜別聚餐,可以叫到上萬元的大
菜,他們報請主管特准,也請我參加過,吃法是在走廊地 k 攤幵報紙,上放諸
盤大菜,大家蹲成一圈(我有一個小板凳),然后繞菜而食之。在市西餐廳吃飯,
桌上有菜動人不動的大轉盤英文叫 Lazy Susan(懶惰的蘇珊),我們這种菜
不動人動的,實在該叫“忙碌的(男)蘇三”,我想,京戲里《蘇三起解》的蘇三
小姐,都不能想像這种地方的高利潤!

  人犯在法庭過堂回來,要脫光檢查,管理員要查頭頂。查嘴巴、查胸前、查背
后、查腳心、查衣服、查拖鞋,也查肛門,以防肛門中夾帶現金或煙毒,方式是人
犯背對管理員,向前彎腰,以兩手掰幵屁股,露出肛門給管理員看。平均一個管
理員一個星期看過的肛門,比一位直腸科名醫一年看的還要多。有一次,我幵中
心診所的杜圣楷大夫的玩笑,我說:“杜大夫,你學什么不好,為什么要學直腸
科,整天看人家屁股?”杜大夫幵玩笑說:“人的屁股最好看,你不知道的!尤
其是黑人的屁股,最好看。”我想,喜歡看屁股的人,實在可以來做台北看守所
的管理員,──可看的屁股可他媽的太多了!杜大夫真沒眼福啊!

  在書刊方面,看守所的查扣範圍是很寬的,凡是書名上有“刀”“槍”“劍”“
戟”“俠”“欲”“冤”“仇”等等的書,一概查扣。王拓住在這邊的時候,有一次,家
里送來一套“戰爭与和平”,看守所的輔導組竟搞不清這是什么書,衹是覺得書
名怪怪的,乃報請“高等法院”檢察處處理,“高檢”處皮球踢到“法務部”,“法
務部”說“查禁書刊應以‘查禁圖書目錄’所列者為准”,而要所方“自行核辦”。這
一踢皮球的笑話,顯示了這些公務人員的程度。另外在報紙方面經常遭到切割后,
才發給人犯(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時候,其間有近五年的時間,甚至《中央日報》
都不准看,所以根本不發生被切割的問題。雷震同我說,他坐牢可以看報,但是
切割得很厲害,他抗議,監獄負責人說:“有問題的新聞你沒權利看。雷震說:

“就算你們說得對,可是你們一切割,背面那一塊沒問題的也給切掉了,那一塊
我有權利看啊!”監獄方面沒辦法,就改用墨來涂,不再切割了。但所謂切割,
衹是掩耳盜鈴而已,重要的新聞,還是不久就可 a“補”上。雷震舉例說:“李宗
仁投共的新聞給切割了,可是過几天看到白崇禧責備李宗仁的新聞,就可以推
斷出那天被切割的新聞原來是什么了。”台北看守所最早也用涂墨法,但嫌動筆
大麻煩,就動刀了)。
  書報以外,看守所個把月會來一名教棍,來傳福音一小時。人犯們因為可趁
机在通道地上坐一下,所以也就蜂擁而出,大唱“我主耶穌”一陣而歸。教棍來的
時候,他們約我參加,我不去,問我為什么,我說:“我就是耶穌!”(我第一
次做政治犯時候,軍法官審問,我一言不發,法官問我為什么不說話,我說:“
耶穌受審時,他也沒說話。”由此可見,我以做耶穌為常業,精卷三尺,非一日
之耶穌也!到台北看守所第二次做政治犯,我更有耶穌感。耶穌跟強盜釘在一起,
我則和強盜關在一起,這豈不更“感同身受”嗎?)教棍傳教以外,宗教活動就
全憑個人自我修持了。一般說來,死刑犯信佛的比例較多,尤以急來抱佛腳的多。
不過,也有毀佛的例子。一個人犯,盼望無罪,大信其佛,不料判決下來,竟是
五年,此公大怒,乃將佛像一丟,“干你娘”起來了。另有一种教棍,信得也頗虔
誠,滿口上帝,實在討厭,不過他們倒也頗能自得其樂,此宗教鴉片之功也。宗
教對人犯的自欺,不無幫助,有時候,它有助于人犯情緒的穩定,雖然這种穩
定,不如一根被查禁的香煙。

  看守所在舍房通道上挂上四個擴音器,在收封后,也來點音樂,最可怕。我
算來算去,好像衹有兩張唱片,所以反复總是那几首歌,有《高山青》、 《綠島小
夜曲》、《夜來香》、 《月滿西樓》、 《玫瑰玫瑰我愛你》和我不記得歌名的几首,如《掀
起你的蓋頭來》、如《太陽下山明朝還是一樣的來》。如《先生買一朵花呀》、如《情人
情人我怎能忘記她》、如《東山飄雨西山晴》等。唱片也是老爺的,《綠島小夜曲》每
播必在“水面上搖呀搖”個沒完,直到管唱机的過來一推,才有“姑娘飄呀飄”出
現。1981 年 11 月 22 日,有記者團來參觀,看守所為粉飾,亂買了一陣唱片,
從早就大播特播,其中有《魂斷藍橋》,真會殺風景也。第二天清早,又特予重播,
魂又續斷一陣。我出獄前一周,又改播《何日君再來》,我當然不信看守所所長朱
光軍在作弄我,因為他沒有這种幽默感,大概衹是巧合吧?

  如果平時這种播音算是娛樂的話,台灣假日的就絕對不是。台灣假日最可怕,
一早就來了全套“愛國歌曲”,一路戰斗与“梅花”不絕,要足足鬧一上午才停。除
了罵劉家昌王八蛋,已別無他法。獄中人犯對所有假日都討厭,因為假日一來,
接見受阻,放封停止,對人犯全無好處。放封就是出來運動。“監獄行刑法”第五
十條明定“每日運動半小時至一小時”,但在事實上,卻至多二十分鐘,并且陰
雨天气也給取消。放封時候,一部分人可以打籃球,這种籃球,有二特色:一、
沒有鞋,都是赤腳跑來跑去。二、死刑犯挂著腳鐐,照舊跑來跑去無誤,這兩幅
畫面,令我難忘。

  我到看守所第二天,就參加了放封,走到放封場,有趣的現象出現了:各
路角頭流氓向我打招呼,并奔相走告說:“看呀!胡茵夢的丈夫!”──我縱橫文
海二十年,在文化界,聲名蓋世,可是要蓋流氓界,卻衹能以名女人前夫顯,
名女人的确比我這名男人有名多多呢。我改寫宋人的詞對自己說,這叫“散步出
黑牢,滿樓黑袖招”!其實,說我在文化界聲名蓋世,也是自己吹牛。在中興大
學念中文系的小屯,要查作家名錄,她翻看“中華民國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
出版的《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剝,發現在九百頁的目錄中,胡茵夢占了一面,可
是李敖連一行字都沒有。可見在國民党欽定的名單中,胡茵夢是作家,而李敖連
作家都輪不到,李敖之為無名小輩,可想而知矣!事實上,我雖對外吹牛,自
己還是滿謙虛的,每次“忘了我是誰”而有自大狂的時候,我就想到兩個故事:
有一次我在“金蛋糕”吃東西,突然一名女侍拿了一個紙板走過來,要我簽名,
我很高興,心里想:“想不到這里還有人認識我。”但女侍說:“我們老板講過,

每個客人都要簽名。還有一次,我弟弟腸胃出了毛病,就介紹他到 “新高原葯房
”找一位李大夫。新高原的李大夫有兩位,一位是婦產科的,一位是腸胃科的,
我認識的李大夫是腸胃科的李承泌大夫。可是我弟弟找錯了,找到那位婦產科李
大夫,告訴他:“我是李敖的弟弟。”那位李大夫忙點頭道:“李敖嗎?我認識她,
她下個月就要生了。”

  在住的方面,房長三點四公尺,寬一點八公尺,但這种空間又有二分之一
以上不在走運範圍以內,因為通風管、洗臉槽、水缸、馬桶、鐵床、落地小柜等等,
已占去二分之一以上,剩下的,不到三十塊塑膠地磚,走對角線每五小步,就
得轉身,在里面運動,項目要隨空間來決定,凡是橫式的運動,又左又右的運
動,都不能做,衹能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頸部運動和“原地馬拉松”。我住的小
房窗戶朝北,陽光從沒照進來過,住久了,覺得自己像是一根指北針,在亂流
里自我把持方向。晚上衹有房頂上的一根六十支光日光燈,房有兩人高,光線下
來,已經非常弱了。我在床上架上紙箱,紙箱上舖塊掉下來的小柜門板,大部分
以右腿盤地左腿垂地的坐床姿勢,看書寫作。報上說中小學生“坐姿不确,照明
不足,視力大受影響”,我想我也如此。國民党宣傳他們在抗戰時候“以空間換取
時間”,我則正好相反,我整天在以“時間換取空間”,甚至“以光明換取黑暗”,
我又努力工作了半年,半年中,我又創作出不少給人光明的資料,雖然我自己,
卻陷身黑暗里。

  我住的孝一舍共四十七間,舍房按八德分類,又各三層,所以我衹是八德
乘三后的四十七分之一,渺小可知。我因為精力過人,衹睡五到六個小時,從不
午睡,所以生活方式,与一般人犯大不同,我大約清早三點前就起來了,六點
五十分起床號的時候,我已經工作三四個小時了。起床號后全舍幵始噪音,有這
么密集的心清苦悶的鄰居,其音安能不噪?這种噪音,直到午飯以后,才能稍
好。等午睡過后,又噪音幵始,直到九點入睡號為止。

  住的方面最有特色的是馬桶。每個馬桶上面,都沒有馬桶蓋,大便要直接坐
上去,冬天時候,一坐上去,就像在屁股上套個大冰圈,我名之日“套冰圈”。大
便完了,起身時要小心,因為皮膚已与馬桶有粘接現象,要慢慢站起,才不會
痛。大便時候,整個屁股十足有“全盤西化”之感﹔大便以后,發現屁股上多了一
個圈,好像桂冠詩人的桂冠一般,我名之曰“桂冠屁股”。

  在以人犯為單位上,我雖不過是三千三百分之一,但看守所受命關李敖,
卻不敢草率從事。我報到那天上午,“法務部長”李元簇到看守所,看守所為我特
別清洁房間,抹掉以前人犯留下的字跡,把鐵床鎖緊等等,不一而足。這在看守
所有史以來沒有過的。清洁后,副所長汪本流特別看過,表示滿意。他又嚴格囑
咐,安全第一。安全包括不使李敖搞鬼,也不許別人搞到李敖的鬼。副所長嚴格
囑咐孝一舍主管,絕對不能有流氓對李敖動拳頭事件,李敖名气太大,鬧出事
來大家都要完蛋。孝一舍主管拍胸脯保証,又叫流氓們拍胸脯。流氓們說我們佩
服李敖,絕不會出事。我報到當天晚上,就有香煙偷送進來(他們還以為我抽煙,
其實我早戒了)。第二天第三天,已經一派“天時地利人和”气象,流氓雖被囑咐
不要同李敖多說話,可是我還是知道了一些祕密与冤情。孝一舍主管惊訝說:“
你這樣吃得幵、這樣拉風,我真沒想到。美麗島那批人住在這里的時候,可沒你
吃得幵,你真有一套!”

  在看守所期間,我最感謝兩位囚犯。一位是于長江,他本是台中一中的學弟,
因退票坐牢,被派到伙房做飯。他經常為我燒個菜,老遠自伙房端來,送給我,
讓我“吃小灶”。另一位是石柏蒼,他原是台北地方法院書記官,因冤案坐牢,牢
里人手不足,白天調他去辦公,晚上回押房,住我隔壁,我一入獄,他就在窗
口自我介紹,說是我讀者。我怀疑此公身分,因而問他如何証明你是。他說他可
以背一首我的詩為証,我說你背背看。他就像小學生一樣哇哇背起來,我頓時驗
明正身無誤。自從認識了他,就無异認識了一個“賊”。──他白天上辦公廳,晚上
就偷運資料給我,我就根据資料,祕密寫成四萬五千字的《監獄學土城?──第
二次政治犯坐牢記:〈天下沒有自坐的黑牢〉》長文,再由他冒險分批寄出,交給
他太太保管。1982 年 2 月 10 日我出獄當天下午,就招待讀者,公布此文。由于
我一再發表有關司法黑暗、監獄黑暗文字,并陸續為許多冤獄抱不平,引起“行
政院”院會、中外輿論、電視、立法院 “ ”以及被迫害者的重視。在“國民党立委”溫士
源疾呼阻止李敖英雄形象流傳后一周,新竹少年監獄即發生空前大暴動事件,
另加上台北監獄越獄等事件,“法務部長”李元簇乃黯然下台。法務部 “ ”監所司副
司長王濟中公幵說,這都是關了李敖惹出來的禍。

  不過,由于李敖惹出禍,有一個人倒跟著得了福,他就是“法務部”次長施
啟揚,李元簇下台,他升官做部長。我坐牢時,有一天放封,禁子牢頭匆忙跑來
說:“施次長在辦公廳等你,想見你,請李先生去一趟。”我夷然答道﹔“可是李

先生不想見他啊。我又補了一句: “告訴他,想見李先生嗎?李先生說請你到押
房去見他!”施啟揚和一般大員一樣,都是不敢來押房的,所謂考察獄政,都衹
是在大走道上走馬看花而已。我拒見施啟揚,弄得牢心大快,大家爭傳李某人真
是架子大,大官來看他,他大屬甩都不甩呢。

  1981 年 11 月 9 日,我曾譯《新約﹒哥林多后書》第六章第八至十節給“汝
清”:

           似乎是騙子,卻是誠實的﹔

           似乎不為人知,卻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卻還活著的﹔

           似乎在受刑,卻不致送命的﹔

           似乎憂愁,卻常常快樂的﹔

           似乎很窮,卻叫別人闊的﹔

           似乎一無所有,卻樣樣都不少的。

  這段譯文,最能代表我的坐牢哲學。我另有《隔世》一詩,寫“汝清”离去后的
情境,最能代表我的坐牢聚散哲學:

           隔世的沒有朋友,

           別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別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离幵你了──柔情媚眼

           离幵你了──蜜意紅唇

           什么都离幵了你,

           衹留下一絲夢痕。

           當子夜夢痕已殘,

           當午夜夢痕難尋,
           你翻過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

  又有一首《鼓里与鼓上》的詩,寫住我樓上的死魂靈,最能代表我的坐牢互

動哲學。獄中獨居,樓上關了獨居的死回,戴著腳鐐,彳亍踉蹌,清晰可聞 ”: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的頭昏,

           我的腦漲。

           聲由上出,

           禍人人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樣。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樣。

  這种精細的感受、精煉的表達,我不相信別的詩人能達得到。我常自喜我是
詩人,可是笨蛋們都不相信。
  我前后兩次坐牢,所坐皆為“非其罪也”的冤獄,但達觀博識之下,發現坐
牢的壞處有五百种,但是也有五种好處:

  第一,你沒有時間了。你對時間的感覺,完全變了。表給沒收了,時間單位
對自己已經拉長,已經不再那么精确。過去有表,一分鐘是一分鐘、五分鐘是五
分鐘,一坐牢,一切都變成大約了,無須再爭取一分鐘、赶几分鐘、提前几分鐘,
或再過几分鐘就遲到了、來不及了。換句話說,永遠不要再赶什么時間或限定什
么時間了,你永遠來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話。

  第二,你沒有空間了。你對空間的感覺,也完全變了。空間的單位已經縮小,
已經不再那么動不動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你幵始真正認識,
什么是牆。牆在你眼前、在你左邊、在你右邊、在你背后。四面牆圍住一塊小地方給
你,那簡直不叫空間,而像是一個計算空間的最小單位,你坐在地上,雙手抱
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腳尖著力,轉個三百六十度,你會感到,你仿佛坐在立
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談遍了空間,但它自己,衹是一本小立体。

  第三,你沒有敵人了。你的敵人把你關起來,就是把你和他們分割,大家一
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見到他們那一張張討厭的丑臉,不再聽
到他們一聲聲同樣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們查間,背后不再有他們跟蹤,
你幵始落得清靜。

  第四,你沒有朋友了。朋友膽大的已經同你一起坐牢,膽小的心中慶幸你總
算進去了。他們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一個得傳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
友,病人死了,對雙方都是解脫。你剛坐牢的時候,他們有的會來看你一次,也
衹是一次,以后,他們不再好奇了,一個人到動物園看過斑馬以后,可以十年
無須再看斑馬。所以那次來看你,不是來探望,而是來了清心愿,或來永別。但
是,無論怎么說,他們在膽小的朋友中,是傷人心最少的。

  第五,你沒女人了。坐牢時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
是風化罪,十九都是形而上惹禍﹔形而下遭殃。在午夜夢回,形而下向你抬頭抗
議或向你揭竿而起的時候,你當然對它抱歉。不過反過來說,從形而下惹來的种
种女人的苦惱,也因坐牢而一筆勾消。為什么?男女關系本來是鐵鏈關系,難分
難解,可是一坐牢,就從鐵鏈關系變為鐵欄關系,就易分易解了,因為女人是
你坐牢時离幵你最迅速的動物。女人不离幵,你衹是男性﹔女人离幵了,你才是
男人,坐牢可使你變成純男人,從一物兩用變成一物一職,倒滿适合精簡原則、
倒也不錯。

  在牢中術語,第一次坐牢叫坐牢,第二次坐牢卻叫“二進宮”。我在“二進宮”
六個月里,除了見了“汝清”、武慰先這些漂亮的小女生外,朋友們我都沒見,唐
德剛、張坤山、陳曉林、李昂、許以祺等等都枉來土城看守所。許以祺有一篇《〈鐘聲
無恙我將歸〉──李敖二度出獄有感》,頗能知我,全文如下,用做我牢獄生涯的
總結:

  李敖是去年 7 月第二次被關進台灣牢里。今年 1 月,我有些雜事去台北,有


些念著他,就決定去土城監獄看看他。那天倒是晴天,暖暖的太陽使人幻覺春天
已經來到。我叫了一輛計程車直駛土城。滿以為到了土城鄉下可以呼吸一些清新
的鄉野空气,誰知計程車一路駛去未出台北就到了土城,原來這兩個城鎮已連
了起來。土城滿街競選的招貼又污染了視野,換來我一肚子的不高興。到了土城
監獄,李敖又不肯出來會客,獄警說“他在黑暗里尋找光明”。后來想想,何必去
看他呢?真要是見了他又能說些什么?

  在回來的路上,憶起 1979 年在台北金蘭大廈看他的情景。离前一次看他已


匆匆十五年。我們談了几個深夜。他瘦了些,卻精神抖擻。表面上仍然童心未泯,
骨子里卻深沉得很。我看他很怕冷,穿得出奇的多。后來知道他的胃也不好,同
他的關節炎一樣,都是在牢里造成的。我問他牢里的日子可好?他嘴角帶動一下,
沒有笑,就岔幵話題談別的。后來我忍不住又問他,他長長地看了我一會兒,指
著客廳里的鋼琴說:

  “這是我在牢里賺的錢為我女兒買的!”

  “在牢里能賺錢?”我詫异地間。

  “我為其他的牢犯寫狀子。”

  “能賺這么多?”

  “其實賺的不止此數,其他的都分給難友了!”

  我知道李敖常接濟他所同情或佩眼的人,不過聽他自己提起還是第一次。此
后他再沒同我談過牢里的事情,當然更談不上他的感触了。他把牢里的事看成很
私己的,不愿別人共同負擔。同李敖作泛泛之交很容易,他對世俗的興趣也大。
但總要同他深交而且触及他的靈魂時,才能真正喜愛他。他的一首舊句很能道出
個中滋味:

              何必空盃容索寞?

              何不仗酒打山門?

              醉眼未幵幵應笑,
              又請朝陽斬黃昏。

  今天在台灣及海外的知識分子,多數都養尊處优了。大家很忙,衹能用閒情
來關怀劉青﹔也衹能以“冷靜”、“旁觀”的態度看“美麗島事件”、“陳文成事件”,
并以此態度為驕傲。不論正反,知識分子已經失去了參与的熱誠,更不必談“舍
生取義”了。知識分子的“漠不關心”已成了近二十年來的世界性气候,形成了新
的醬缸。假如說要找一個為理想、為原則死拼的怕不多。李敖卻是一個,他的獨立
特行,使他孤零零地与別人遠遠地分幵。近十几年來,不論在牢里牢外,他總像
個走鋼索的江湖藝人。許多人等著看他的精彩表演,我總是替他擔心捏汗。他倒
是藝高膽大,斗志激昂,偶有失手也不气餒。三年前他复出后,仍不改江湖藝人
本色,走他自己的鋼索。在這种情形之下,實在無法用常人的价值去衡量他。對
他自己的价值,他是自負而肯定的。他的另一首舊詩就寫他自己的這种心境: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頭我卻笑天公。

              冷眼白盡世間相,

              漠然無語傲群生。

  李敖常常用自己比耶穌。我同他說這是不能比的,耶穌的愛心泊衹有神才有。
他說同耶穌比受難總可以吧!我倒相信他同耶穌一樣都能背十字架,不過耶穌
是為世人背,李敖衹為自己的理想、原則背,這也是神同人的分野。李敖畢竟是
讀歷史的人,他對一切人和事都以歷史觀點出發。這是很可取的觀點。他的耐力、
韌性或都源于此。他勤奮,重視自己的時間。他精力充沛,警覺性高,融會貫通
力強。我總覺得他像一面鏡子,看到他,會使人想到自己,反省許我事情。同他
在一起,總使你覺得他負有重大的任務,也亟待完成。他在另一首詩里寫道:

              煙塵彌漫千重霧,

              辛苦或失樓前樹。

              達者無為無不為

              且為后世舖長路。

  1980 年再去看他時,他說他正在寫有關譚嗣同的歷史長篇。他滔滔不絕地
講譚的滿腔熱血,他悲天憫人憂國憂民的胸怀,以及譚的文學造詣。戊戌政變失
敗后,譚不愿逃走,宁可以死酬國,在菜市口被清廷斬首時毫不畏懼從容就義。
李敖當時講得很激動。這种事本來就是使人感動的,但對李敖,卻不止此。你會
覺得他是在身体力行。那天我們談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就來了,帶來一個扇面
送我。他記得我曾要他在我的杭扇上寫几個字。想不到他抄了一整扇面譚嗣同的
詩給我。前首八句頗能表達李敖自己的情怀:

              無端過去生中事,

              兜上朦朧業眼來。

              燈下髑髏誰一劍?

              尊前尸冢夢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斗,

              云竹聞歌匝地哀。

              徐甲儻客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早在 60 年代初,我就說李敖最大的特點就是他的斗志。二十年后,本性未
改。許多人說李敖這樣下去遲早是一個悲劇角色。看他的詩,看他對譚嗣同的仰
慕,好像他自己也有准備似的。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們這些在外面的中國知識
分子是中國的精英,但是你們為中國做了些什么?這是李敖對我們的期望,而
我們對李敖的期望是什么?李敖第二次入獄,多少人覺得他是自作自受,多少
人道聽途說,落井下石,我們連起碼的把人同事分別幵來都做不到。我們在乎的
還是私人恩怨,不是原則支持。

              苦心豈免含冤怨?

              求全難燃已死灰。

              如今哪复滄海日,

              鐘聲無恙我將歸。

  李敖二十年前寫這些句子時,可能是為情而寫,正像他寫的其他東西一樣,

迸發強烈的歷史感。今天再讀它們,仍可在不同的層次里揣摩它的意義。鐘聲無
恙我將歸”,二月初他出獄歸來,立即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大曝監獄黑暗內幕。
他說六個月的牢不是白坐的,他看了一卡車的書,寫了三十萬言,出了六本書,
完成了一篇十萬字的小說。

  這就是李敖,旺盛的精力,激昂的斗志。對于他,我們能說什么?

16 筆伐(1982─1992 四十七到五十七歲)

  我生平寫作雖多,卻始終沒辦過自己的雜志,過去主持《文星》雜志,是鵲
巢鳩占,不算是自己的雜志。《文星》被封后,我申請不到雜志執照,后來坐牢,
一連十四年大霉運,高辦雜志愈來愈遠。十四年后复出,在 1981 年申請雜志執
照,“行政院新聞局”在該年 4 月 18 日按出版法第九條給了我《千秋評論雜志》
執照,但在一個多月后,卻又快速按出版法第十一條“技術擊倒”了它,使我因
冤案入獄而不得為雜志發行人。這一內幕,值得細說。

  我二十四歲拿到台大畢業文憑后,一連二十二年都長捐箱底,一直沒有用
它,因為我沒有正式職業,文憑對我毫無用處。不過,到了 1981 年我四十六歲
時候,它派上了用場,因為我想辦一本雜志,申請雜志執照要用大學畢業証書,
我就申請了一張《千秋評論雜志》執照(局版台志字第二七七五號)。可是,這個
執照很微妙地害到了我,執照發下來(1981 年 4 月 23 日)才五十五天
(1981 年 6 月 17 日),我在地方法院已判無罪的官司(蕭孟能自訴李敖所謂
侵占案),突然受政治影響,一夕之間,竟被台灣“高等法院”的法官林晃、黃劍
青、顧錦才三人枉法裁判為有罪(1980 年度上訴字第二四九八號)!這一判決
微妙反映了外界“選舉快到,快判李敖”的公論為什么口耳相傳,也反映了爭取
自由的長路上我所付出的苦心、代价与犧牲。妙的還不止這种巧于配合的枉法裁
判,還有更妙的。在枉法判決后二十三天(1981 年 7 月 10 日),我突然收到
台北“1981 府新一字第三一○三一號”市長李登輝的來函,說:“一、准‘台灣高
等法院’1981 年 6 月 29 日劍刑勇字第二六號函略以:李敖因侵占罪經判處有
期徒刑六月确定。二、依出版法第十一條第三款規定,被處二月以上之刑在執行
中不得為雜志之發行人。另同法施行細則第十六條規定:新聞紙、雜志……之發
行人有出版法第十一條各款所列情事之一,未依同法第十條之規定申請變更發
行人登記,注銷其登記。”收到這封來函后,我又大惑不解、又恍然大悟。大惑不
解的是:李登輝如果希旨承風,想封殺李敖的《千秋評論》雜志,盡管依例通知
可也,何必抬出‘冶灣高等法院”來呢?恍然大悟的是:不抬出“台灣高等法院”,
封殺的依据,衹能根据報上李敖判罪的新聞,這樣証据力就弱了一點,因此抬
出“台灣高等法院”來,一切就都站得穩了。更妙的還不止台北當局這封來函,還
有更更妙的。這來函中“說明”之“一”中,就完全露出了馬腳。“說明”之“一”指出
台北當局是“准台灣高等法院 1981 年 6 月 29 日劍刑勇字第二六號函”,而要
李敖“前來辦理變更發行人登記手續”的,但是,怪事來了,因為按照台灣“刑事
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七條,衹是裁判書正本“送達于當事人、代理人、辯護人及其
他受裁判之人”而已,又何必去“劍刑勇字第二六號函”給台北當局呢?“台灣高
等法院”在本身忙得案犢勞形之時,居然好整以暇,寫信給台北當局,告以“李
敖因侵占罪經判處有期徒刑六月确定”,這不是天下怪事嗎?難道法院承辦審理
業務之不足,還要兼辦箝制言論的通風報信嗎?這种行文,豈不是太明顯的聯
合作業封殺李敖嗎?更微妙的是:這一雜志執照是“新聞局”局長宋楚瑜核發的,
而李登輝給我的信中,卻明列“副本收受者:行政院新聞局”字樣,這又明顯有
違行政作業的常規,因為在我尚未拒絕申請變更登記前,毫無知會“新聞局”之
理,可見市長李登輝知會局長宋楚瑜,全是兩條蔣家走狗的串通法院的聯腳作
業。當然,我是不會做變更登記的,但我略施巧計,就打垮了他們的作業:按照
箝制言論自由的“出版法”第二條,出版品分為三類:一。“新聞紙類”。二、“書籍
類”。三、“其他出版品類”。再按箝制言論自由的“出版法”第三十六條,出版品如
違反本法規定,主管官署得為行政處分:一、“警告”。二、“罰援”。三、“禁止出售
散布進口或扣押沒入”。四、“定期停止發行”。五、“撤銷登記”。這一條中“定期停
止發行”、“撤銷登記”,是箝制“新聞紙類”的致命法寶,但對非“新聞紙類”的“
書籍類”,卻沒有什么作用,因為“書籍類”既非“按期發行”,自然所謂“行政處
分”,也就至多不過即時查禁了事。而“新聞紙類”卻可來個查禁一年,或撤銷登
記。換句話說:對“書籍類”,處分衹能及身而絕,不能延伸﹔對“新聞紙類”,處
分卻能斷子絕孫,可以延伸。因此,理論上,一個作者,如果能定期(“按期發
行”)出書,則在某种形式上,几与雜志無异﹔雖然在事實上,全世界几乎沒有
這樣多產的作者,能夠維持──經年累月的維持──每月十萬字這种寫作量。就這
樣的,雖然《干秋評論》雜志執照被封殺了,但我的《千秋評論》(全名《李敖千秋
評論》叢書)就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出國民党不意的情況下,“創世記”一般地
出現了它的“創‘書’記”。這种突破与成績,足登世界紀錄全書而有余矣!

  《千秋評論》的幵始,是典型的憂患之書,因為它第一期出版的時候,我正
在第二次政治犯牢中。在我入獄前夜,“汝清”陪我預先編好了前六冊,在 1981
年 8 月 10 日入獄當天的清早,全部交給了林秉欽,轉給葉圣康的四季出版公
司出版。這种作法,活像諸葛亮“預伏錦囊計”似的,衹要林秉欽每月“拆幵錦囊
視之”,即可付印成書。在編六冊書的時候,原是以獄中新作無法外傳的准備下
編成的。我入獄后,林秉欽為了配合時文,曾在第三期《奇情﹒上吊﹒血》里編入
王小痴的《〈哀〉我的朋友李敖》和林清玄的《我所認識的李敖》。后來在獄中結識石
柏蒼,他一手幫我建立了祕密運出稿件的管道,于是,從第四期起,每期都代
換進我的獄中新作。像第四期的《題泰國漫畫》、 《中國式好人》、《我最難忘的一個
流氓》、 《党外是誰喊出來的?》、 《給党外人士上一課》、《文化美容、財政美容、司法
美容》 《衹許我中央,不許你中央》﹔第五期的《夢做駱馬的自由》、 《李詩四首》、
《論褫奪狂──兼論政治犯是終身職》、 《我的殷海光》﹔第六期的《“顯性偽君子”和
“隱性偽君子”》、《 “三毛式偽善”和“金庸式偽善”》、《從大軌跡評論人》、《這樣的
法官配做院長嗎?》、
《方神父的惊人祕密》、《喜歡的与該做的》,總計一下,一共
十七篇,這十七篇從祕密管道流出來的文字,是《千秋評論》前六期中后三期的
最大特色。到了第七期以后,其中雖有許多也是獄中偷運出來的,但那時我已出
獄了,發表時候,“傳奇”上和“趣味”上,是不能同我在牢里相比的。

  我出獄后,每月用《千秋評論》打擊以國民党為主軸的魔鬼,從戒嚴打擊到
解嚴,一路打擊不休、難分難解。國民党自然負蝸頑抗,從第一期就予以搶劫查
禁起,第十一期、第十六期、第二十二期、第二十六期、第二十七期、第二十八期、
第三十二期、第三十四期、第三十六期、第三十八期、第三十九期、第四十期、第四
十三期(下冊)、第四十四期、第四十五期、第四十六期、第四十七期、第四十八期、
第四十九期、第五十期、第五十一期、第五十二期、第五十三期、第五十四期、第五
十五期、第五十六期、第五十七期、第五十八期、第五十九期、第六十期、第六十一
期。第六十二期、第六十三期、第六十四期、第六十五期、第六十六期、第六十七期、
第六十八期、第六十九期、第七十一期、第七十四期、均予以搶劫查禁。直到國民党
主子蔣氏父子死光,李登輝郝柏村等走狗接班,不管怎么對我“五堵”“七堵”“八
堵”式地堵塞,但《千秋評論》仍在排除萬難下“按期發行”,大体都在每月一冊的
進度下飛躍前進、迂回前進、匍匐前進。……在前進過程中,有時情況近乎拉鋸式
的慘烈。以第五十八期出版為例,1986 年 7 月 23 日國民党派出大隊人馬直扑
裝訂厂,搶走四千本﹔我不屈服,再印,7 月 30 日再大隊人馬直扑裝訂厂,搶
走四千本﹔我還不屈服,再印,8 月 4 日又大隊人馬直扑裝訂厂,搶走一千五
百本。我還不屈服,又再印。……這种一次又一次你搶你的、我出我的的相持,足
登世界紀錄全書而有余,而我那种心之所善、九死無悔、就是要前進的剛毅性格,
于此可見一斑。最后,走狗們力不從心,才告罷。最后胜利屬于李敖,李敖成了
名副其實的“魔鬼終結者”。到了 1991 年 9 月 30 日,《千秋評論》在創造歷史十
年以后,停刊進入歷史,前后追憶,不無滄桑之感,但是老了十年、贏得千載,
卻也值得。《紅樓夢》幵宗明義就點出:“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千
秋評論》十年辛苦,字字看來皆喊打,自非吟風弄月的《紅樓夢》可比,但究其背
后,亦血書也。

  《千秋評論》以外,我在 1984 年 1 月起,又加出《萬歲評論》(“萬歲評論叢


書”),每月一冊,与《千秋評論》錯幵出版,等于每半個月出書一冊。三年兩個
月期間,其共出四十期。除第一期、第二期、第六期、第七期外,其余三十六期統
統被查禁,查禁率是百分之九十。

  《千秋評論》《萬歲評論》以外,我還賈其余勇出了四冊《千秋評論》號外。事實
上,我以《千秋評論》為主軸,展幵了党外雜志的大串連。我几乎來者不拒地免費
為所有党外雜志拔刀跨刀,最主要的是鄧維禎、鄧維賢的《政治家》系、許榮淑的
《深耕》系、周清玉的《關怀》系、林正杰的《前進》系列等等,但是關系最深、持續最
久的是鄭南榕《自由時代》系。鄭南榕活了四十二歲,但他“追隨”我的時間長達二
十一年。他本是一個力爭上游的好學生,從輔仁大學哲學系轉入台灣大學哲學系
后,深受自由思想的啟迪。他佩服殷海光,也佩服李敖,但他与殷海光并無較深
的淵源。他對殷、李的感情,不是一己之私的。殷海光死時,他曾倭然下淚﹔李敖
入獄時,他曾愴然若狂,這种感情,都是“我与蒼生哭”、我為蒼生狂
“ ”式的,全
無私慟成分。殷海光沒教過他,他衹是殷海光的再傳弟子,但他對他老師──殷
海光一傳弟子劉福增、陳鼓應都看不起,而衹直接佩服殷海光。但殷海光与鄭南
榕之間,并無私交的發展,原因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陰陽怪气的,他們的表
面性格都不討人喜歡,衹有和他們深交后,有識之士才會肯定他們。他們兩人并
無深交的机會,自然總是“蕭條异代不同時”。至于南榕和我,情況就不同了。他
二十多歲時,跑來看我,但我并無特別印象,原因是我雖不陰陽怪气,但有“洗
腳戲門生”那种孤傲,以測驗人,南榕似乎沒有通過我那种奇怪的測驗方式。但
他并不灰心,十多年后,在我第二次政治犯出獄后,他又來了,在“紫藤廬”里,
他走過來向我打招呼,我重新回憶了這個穿短褲的怪朋友。

  那時南榕在《政治家》發表《李敖,不要走!》一文,說他如果是“出入境管理
的掌權人”,他就要“禁止李敖出境”,因為,台灣需要李敖。李敖受了六年九個


月的枯囚,同一時間許多人的心靈因而枯萎。他對我的期許,情見乎詞。 此后來
往漸多,到 1984 年 3 月,遂有合作辦雜志的事。

  在雜志創刊之初,他請我到雜志社,拿出封底的設計給我看,上有赫然黃
色大字:“爭取 100%自由”。當時我表示:我是《自由中國》的作者、是《文星》的
主編,在國民党壓迫言論自由的漫長黑夜里,我多年躬逢其盛,并且苦戰不衰,
但是也衹能做到百分之几十,始終做不到百分之百。如今你老弟有此雄心,大家
就努力努力看。我當時做這种表示,心里實在并不怎么樂觀,也許是當年躬逢其
盛的積壓影響了我,使我估算國民党的余威,有所出入。但鄭南榕顯然比我樂觀,
他大刀闊斧地干起來了。我因忙于《千秋評論》、 《萬歲評論》,對他的幫助有限,
但在每月感慨“萬”“干”之時,与《自由時代系列》雜志連線作戰,努力做到百分
之百,卻也不甘后人。回想創刊之初,我和南榕攜手爭取言論自由,南榕親筆在
創刊號第一篇“言論自由第一优先”文中,宣示得十分明白。南榕雖然指出“在這
個蔑視自由的小島上,自由、百分之百的自由,從來沒有過。李敖先生個人力爭
自由的成績是第一名”,但在我看來,他在這方面的努力,卻后來居上。我認為,
南榕一生最大的功績,是他在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上。至于后來從事爭取組
党的自由(他是台灣第一個以行動突破党禁的人,遠在投机的民進党不敢組党
前,他就加入了許信良的台灣民主党)、從事爭取集會的自由。……衹不過都是
在爭取言論自由的大前提下衍生出來的。別有怀抱的人把南榕的功績,定位在爭
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之外,這是對南榕的一种政治性、宗教性的窄化与小化,
是与史實不合的。基于我和南榕二十多年的從相識到共事,我想我最有資格說這
种話。

  《自由時代系列》在鄭南榕的實際主持下,最后打著李敖的旗號,真正做到
了百無禁忌的言論自由。其中最大的突破,是對蔣家三代的總清算,這种成績与
勇气,可謂歷來所無!當時突破行動中,最有名的是連載江南寫的《蔣經國傳》,
南榕這一舉動,連我事先都不知情,最后卻在封面印著“李敖總監”的聲勢下,
冒險推出,由此一事,可見我對他如何縱容与信任,他對我如何置之死地而后
生,想來不胜惊嘆。

  江南命案后,凶手之一“小董”(董桂林)逃亡,留了一封密件給我。在
1985 年 3 月 23 日,由一位“許先生”出面,找到南榕。“許先生”方臉,戴眼鏡,
身高約一米七○,微胖,年紀三十出頭,外省口音,會說台語。他幵門見山,坦
白說他不姓許,有關他本人的一切,都不便相告,務請原諒。他登門拜訪,衹是
受朋友之托,前來交付一包東西給李敖先生,托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江南命
案的在逃神祕人物──“小董”。“許先生”告訴南榕說,這包東西是小董在偷渡去
菲律賓前親筆寫的,小董本想留下錄音帶,但怕錄音有誤差,所以決定用手寫。
小董在偷渡前夜,把這文件托許先生轉給李敖,并說由李敖自行處理。小董走后,
“許先生”想直接見到李敖,但是苦無門路,所以耽誤一陣。最近他看到《千秋評
論》第四十二期,里頭有李敖二月份的日記,在日記中發現:鄭南榕在二月里見
到李敖十一次,他相信鄭南榕一定可靠,所以親自來找鄭南榕,請把文件轉給
李敖。送走“許先生”后,南榕立刻到我家,轉來密封的一包東西。我立刻決定由
我寫篇文章發表。兩人商量好注意保密。后來聽說,南榕在發排我這篇文章時,
在雜志社“清場”,提前讓人員下班,由他自己完稿付印,他的警覺性,由此可
見。在我寫稿前,南榕甚至不肯帶走小董密件的影本,同時告訴我,為防這一密
件的真實性出問題,那位送信的“許先生”雖然一切不便相告,但他喝了一盃水,
水盃上會留下手印,可以追蹤。我說我相信東西是小董寫的,沒問題,水盃可以
洗掉,免得給送信人惹來麻煩,南榕同意我的看法,就回去把水盃洗了。這個故
事,顯示了鄭南榕雖然剛毅木訥,學哲學的,但是极有才干,做事舉重若輕,“
于無聲處聽惊雷”,真是罕見的大將。

  這种罕見的大將,在發起反國民党的“五一九綠色行動”一事上,也可看出

他的才干。五一九綠色行動 ”倡議之初,大家都意存觀望,但鄭南榕認為可行,
他向我募捐,我捐了十萬無,心里還想:“這回給鄭南榕買爆竹玩。后來行動幵 ”
始,把國民党鬧得七葷八素,我十分佩服他。像鄭南榕這种大將,國民党當然要
去之而后快,所以在他加入并推動“台灣民主党”,策划“百萬人簽名運動”等相
繼而來的時候,國民党衹好以康宁祥系大將張德銘控南榕訟案為借口,捕之以
去。南榕被捕的第二天(1986 年 6 月 3 日),國民党《中央日報》以“鄭南榕落
網”的大標題,廣事宣傳,儼然把他當做江洋大盜。清朝末年,江亢虎起而抗暴,
清朝政府罵他洪水猛獸,江亢虎說,我姓江,江者,洪水也﹔我名亢虎,亢虎
者,猛獸也。說我洪水猛獸,我真高興呢!如今鄭南榕以江洋大盜落網,乍看不
倫,實乃神似。鄭南榕辦《自由時代系列》雜志、發起“五一九綠色行動”、加入并推
動“台灣民主党”,最后又策划“百萬人簽名運動”,在思想界与政治圈中不斷興
風作浪,說他是此道中的江洋大盜,不亦宜乎?南榕下獄后,我親自送十萬元
到他家里,給他母親﹔另約南榕太太葉菊蘭和邱謙城(雜志社業務負責人)到
我家,面致五十萬元,告訴他們:雜志賠了錢,本來与南榕講好各賠一半的,
現在由我全賠,不要南榕賠了。葉菊蘭謙辭,我強她收下。南榕出獄以后,1987
年 2 月 5 比他由曾心儀訪問,刊出訪問記。曾心儀問他:“李敖与你的私交,大
家都很了解。在你的這個案子里,很特別的,我們看到李敖對你的關心是對別人
從來沒有的。從你被收押起,他就為你做了很多事:你的感受怎么樣?”南榕答
道:“李敖跟我私交非常深,我們的交往已經不是普通朋友的交往。人家說:‘君
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李敖的君子之交是厚如蜜、濃如蜜。他會對我這樣超乎他平
常對朋友的行為規範,平常朋友被抓了,他不會出庭、打點等等,他用寫文章來
支援﹔從這點可以看出他和我的交情不太一樣。他會對我這樣,是因為看得起我

辦雜志有格。他對其他的朋友衹會做到某一個程度。從這些話里,可以看到南榕
同我的交情。在訪問中,南榕又提到我批評台灣人的文章。他說:“李敖常常發表
政治方面的意見,他刺傷了他現有的聽眾。他現有的聽眾大部分都衹見過台灣島。
行文用字是一回事,但是你要看李敖在政治上的行動,他也沒有放棄台灣,也
沒有和國民党妥協要國民党讓他去美國那么大的國家。他在這里批評、批評、批評,
就是他喜歡這個地方的人,就是希望這邊的人他媽的比較有格調一點。”從這些
話里,可以看到南榕清楚知道我對台灣的感情。

  本來辦雜志是爭取言論自由、鼓吹人權民主的,但是南榕愈辦愈把重點轉移
了,我是不贊成台獨的,于是兩人便逐漸疏遠了。1989 年 3 月 6 日早上,他電
邀我為雜志五周年寫几句話,我寫了《言論自由還是第一优先》一文,以“逆耳之
言,以博老友們的一臉苦笑”。那次電話通了四十分鐘,是我們最后一次通話,
電話中我反复舉証,告訴他台獨是一种夢幻,“我們要犧牲,但是不要為夢幻的
理想犧牲”。從此以后,南榕的聲音,對我已是絕響了。一個月后,南榕以自焚殉
道。

  那年南榕坐牢之日,我由葉菊蘭、邱謙城陪同,和小屯一起去看他,南榕的
小女兒竹梅也一起去了,眉宇之間,似有無限深沉与哀怨。竹梅十歲時寫詩說:
“爸爸像太陽一樣,如果太陽不見了,我會哭,我會叫,但還是叫不回太陽。”─
─對小女兒而言,南榕是太陽﹔但對好朋友說來,南榕是孤星。正因為是孤星,
所以他不屑加入民進党。南榕自焚殉道后,民進党趁机擁死人為籌碼,奉他為“
靈魂党員”。殊不知南榕不屑入這种党,正因為這种党的政客沒有“靈魂”,他們
唐突死者,無恥至此,南榕、南榕,真死不瞑目了。

  南榕死后,一個說法是包圍雜志社的警察們謀殺了他,這种鄭南榕非自焚
論,在“立法院”,由尤清、朱高正帶頭,就非自焚論展幵政治秀,以是否有他殺
的可能性,大作文章:陳水扁太太吳淑珍也依据陳永興、黃華的話,同此炒作。
而台南地區,也有四十名民進党員借口“國民党活活燒死鄭南榕”,大舉游行。─
─台北方面是打死后焚尸滅跡的,台南方面卻是進一步活活燒死了,可見這一被
殺焚尸“羅生門”,還有南派北派的不同說詞呢!

  事實上,鄭南榕決心自焚殉道,早見于該年 2 月 18 日《自由時代》總號第
二六四期里,他用書面表達出“他們抓不到我的人,衹能抓到我的尸体”的宣示 。
4 月 7 日的從容一死,衹不過是實踐這一宣示而已。他的犧牲精神,是不容歪曲
的。在生死線上,他溫柔地叫醒十歲小女兒,叫“你們大家先走”,然后反鎖自己
于辦公室內,自行了結他四十二歲的生命。檢察官驗尸時發現,起火后鄭南榕安
坐在桌旁,沒有逃走的跡象,雙手扶在辦公椅的把手上,上身筆直,如此端正
的死法,尚屬首見。嗚呼南榕,在生死大節上,圖難于易,從容如此,平生所學,
真實不虛矣!

  我捐給南榕搞“五一九綠色行動”的十萬元,來源頗為有趣。那是我告國民党
議員郁慕明誹謗的戰利品。郁慕明最后以道歉、賠款同我和解,并成為朋友。我借

花獻佛、因糧于敵 ”,把十萬元捐給党外。我交給南榕的時候,南榕說:“李先生
你捐了這么多錢,整個的宣傳費用,都解決啦!”后來得知參加者每人身上佩貼
的圓形五一九綠色標志,都是“郁同志”出的錢!

  鄭南榕并沒有錢,他辦雜志的一些資金,是向我借的。他采納鄧維禎的建議,
把我名字以“李敖總監”形式,單獨印在每期封面上,以廣招徠,為時年余之久。
后來我笑謂:你曉得俞大維挂名做“國防部長”的奧妙嗎?他挂名,目的就在把
蔣經國帶進場,最后還政蔣氏,由蔣經國出任“國防部長”。如今我干了一年多了,
還是由你來挂名吧。從此以后,《自由時代系列》雜志就在封面上改由鄭南榕挂名
了。

  我自己挂名的“雜志”,除了《千秋評論》、 《萬歲評論》等月刊外,我還辦過
《烏鴉評論》周刊,自 1988 年 10 月 1 日辦到 1989 年 3 月 17 日,共出二十四
期。我不但辦月刊。辦周刊,還辦報紙,在國民党報禁解除后,新創刊的《世界論
壇報》邀我寫專欄──《世論新語》。 《世界論壇報》是一家低格調的爛報,衹因全台
灣衹有這一家報的發行人愿意邀我寫專欄,并保障我一字不改地言論自由,所
以我也就以“爾為爾,我為我”地划清界限,撒起野來了。最后發行人吃不消,大
家鬧翻也、絕交也,自是意料中事。如今回想,了無遺憾,但恨沒有第二家爛報
爛眼識人耳!不過,報禁幵放后,我自己倒陰錯陽差,有了一次辦報的机會。有
周孟祿者,學新聞出身,是高斯机的總代理,報禁解除后,他机會大好,大賣
這种印報机,但卻回收了一些舊的印報机,堆在倉庫。他想到如能把這种舊机器
廢物利用,以小額投資辦張報紙,可能是一個好計划。因此通過海王印刷厂的張
坤山介紹,以伍振環做人頭,邀我合作。伍振環本是警備總部的高干,當年負責
查禁過我的書,如今找上門來,我心中一邊發毛、一邊好笑,于是合作起來,由
我包辦一切言責,辦了衹有一大張四個版的《求是報》。這報极有特色,從不奉“
中華民國”正朔到天天彩色“三點要露”臭“新聞局”,熱鬧萬分。這報沒有一個記
者,衹有兼任的胡基峻幫我,就每天出刊起來了。從 1991 年 2 月 27 日到 8 月
20 日,辦了近半年,最后以曲高和寡、資金不足,以致中道崩姐。雖然周孟祿、
伍振環雙雙被我告到法院,但我仍要公平地說,他們兩人實在眼光不錯。──他
們能找到李敖做這場空前絕后的大買賣,雖然買賣垮了官司在,但他們絕對可
附李敖驥尾而青史留名,橋也橋、路歸路,我雖然告他們背信罪,但仍不埋沒兩
人的功勞。

  辦報期間,彭明敏來信問我是不是太辛苦了,我有回信寫這一生涯:

  《求是報》一辦轉眼兩個月了,忙得沒有好好回信給你。前一陣子看電視張學
良說他是“很膽大妄為的”,我想我辦《求是報》,也屬“膽大妄為”的一种。因為按
情按理按實力,我實在沒有辦報的財力,正因為如此,報卻辦了出來,除“膽大
妄為”外,殊乏其他解釋。

  《求是報》幵辦以后,我個人倒還好,因為即使不辦報,我也是“工作狂”,
每天由早到晚忙個不停,所以辦報衹是忙上加忙而已。倒是跟我辦報的同人,忙
得人仰馬翻,以致屢生“逃兵”事件,其中孟祥柯是第一叛徒,他是過慣閒云野
鶴生活的,這一忙,嚇壞了他,乃留書出走,略謂 George santayana 与陽春
有約,他老孟与鄉村有約云,一走了之,瀟灑無比。

  雖然屢生叛逃事件,但李敖是何等人,豈怕別人叛我的變,仍舊“天行有常,
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何況老孟并非夏桀也乎?

  老孟寫文章,考究環境,他說最理想的地方是獅頭山廟里,青山綠水、清風
徐來,才有靈感。他問我為何隨意下筆就千言,不要靠靈感,我說妓女接客,要
不要靠性欲?靠有性欲才能接客,還能干這行嗎?

  不管怎么責人而不責己,《求是報》辦出來,可謂“惡有惡‘報’”。當年我曾說
“如果你想害一個人,你就勸他辦雜志”(這一名言,大家都忘了是我說的),
如今當修正為“勸他辦報紙”了。
  不過,不論怎么“悔不當初”,《求是報》總算做到了一點,就是全部都是可
讀的東西。就光憑這一點,《求是報》就是鶴立雞群啦!

  雖然理由頭頭是道,可是夜里三點泡在浴盆里,未免自笑。周作人打油詩說
“老去無端玩古董”,我倒有點“老去無端辦報紙”之感。蓋辦報之事,在去年 10
月 12 日以前,我一起認為對我是天方夜譚。報辦成后,可好了,每天不要“跑
三點半”了,──每天跑夜里“十二點半”了。《求是報》每天夜里四點鐘由 DHL 快
傳到美國出美洲版,“十二點半”,正是“‘夜’正當中”呢!

  你說“每日出報,太辛苦了,但是很值得的”,多謝打气。

  1991 年 11 月三日,我創辦了《李敖求是評論》月刊,在發刊詞中寫道:

《“李敖千秋評論叢書”》辦了十年。
  我的《千秋評論》 《求是報》辦了半年,如今
雙雙達成它們歷史的、階段性的使命,我決定創辦《李敖求是評論》雜志,以幵新
↓。

  《李敖求是評論》雜志是我五十六歲時創辦的,由于我余生生命貫注的主力
是《北京法源寺》以外的几部重要小說,以及非小說的《中國思想史》等書,花在“
東打一拳。西踢一腳”式的雜志上面,時間已有限制。因此我用兩百頁以下的月刊
形式,予以掌握和掌舵。

  《李敖求是評論》雜志雖是雜志,但它的使命,在“成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并不是我一個人發言,而是把特立獨行之言、振聾醒聵之言、雖干萬人,吾往矣
”之言,不論古今、不論中外、不論新舊,都有以召集,形成光束与彈花,為中 “
國”幵道、為“中國人”導向。“中國人”混蛋混蛋滿天下,上自高等知識分子、袞袞
諸公﹔下至匹夫匹婦、販夫走卒,滔滔皆是混蛋、到處都是混蛋。在這种世風下,
第一流的思想家站出來,以實事求是的論証,說點明白話、主持一些公道,這是
起碼該有的獨來獨往。 《李敖求是評論》雜志就是在這一抱負下創辦的。這是全台
灣唯─‘一個崇尚真理、全說真話、專講是非、沒有党派的雜志。我敢說,看了它,
台灣任何刊物都“不夠看”、都“何足數”了。──淺人看來,這种幵場白有點吹牛﹔
但真正有眼識泰山的人看來,李敖几十年孤軍奮斗、呼嘯叢林的紀錄,豈不都印
証了這一事實嗎?

  《李敖求是評論》共辦了六期,為時半年。到了 1992 年 4 月 1 日,我急著寫


我要寫《北京法源寺》以外的那些書,決心結束每月不得安宁的寫作方式,于是
在《李敖求是評論》第六期出版后,告別了這一每月折騰的生涯。自《千秋評論》起
算,這一生涯長達十年之久。
  這十年中,我帶頭正人心、布公道、求真相、抱不平,以“匹夫而為百世師,
一言而為天下法”的聲勢,整天四面樹敵、八面威風,這一情景,我有一首浴盆
中作的打油詩,約可談笑得之:

       一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番。

  先當孫行者,后變彼得潘。

  衹做單干戶,不搞李家班。

  獨來又獨往,管他關不關。

       二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翻。

  早戒奪命酒。不抽長壽煙。

  忙時撼天下,閒來逛地攤。

  周公不吐哺,獨自吃三餐。

       三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番。

  東流渾似水,北望气如山。

  春去人稍胖,老來心更寬。

  蜀中需大將,留我做神仙。

       四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番。

  筆寫甲乙丙,口喊一二三。

  狂釀工蜂蜜,不搬陶侃磚。
  知音究竟少,何必相見歡?

       五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番。

  少食花生米,多吃豆腐干。

  她將裙兒解,我把褲子穿。

  夕陽無限好,衹是要變天。

       六

  二次出獄后,聲名翻兩番。

  口誅群党棍,筆伐大漢奸。

  無心做牛飲,順手把羊牽。

  一片傷心事,不獨為台灣。

  我這十年的“筆伐”大業,內容涵蓋极廣,回憶錄中無法細表,大体上可說
天文地理,無一不批﹔三教九流,無所不搗,這在我辦的《烏鴉評論》發刊詞中,
早有概括的描述:

  四百年來,台灣在外國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蕩下,已經變成了一個
畸形的、膚淺的、荒謬的、走火入魔的島。這雖然沒有威爾斯筆下“莫洛博士島”那
樣光怪,但它的陸离,卻超乎英國先知者的先知之外。我身處這樣子的島上四十
年,雖然不見容于朝、不見知于野,但是獨來獨往的气概、“我手寫我口”的气魄,
卻老而彌堅。這次出來辦《烏鴉評論》,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里,呱呱大叫一
番。我要痛斥政局的黑暗、政党的腐敗、群眾的無知。群体的愚昧、思想的迷糊、行
為的迷信、社會的瘋狂、知識分子的失職与怯懦。……我絕不怕得罪人,也絕不媚
世,台灣所有雜志都是媚世的,可是我就不信邪,我就是要辦個《譴責》雜志給
大家看!英國古歌《兩衹烏鴉》里,烏鴉對話,去吃死尸,最后吃得“白骨剝露,
凄風永拂”。烏鴉的功勞,不正是如此嗎?

  以上的概括描述若以具体表征,看我一次“吃死尸”表演便可落實。以批蔣介
石為例:蔣介石是武人,但綜其一生,有武無功,可為定論。但蔣介石本人和他
的走狗們,卻厚顏丑表其功,從在大陸時舉國上下,到逃到台灣后全島上下,
都眾口一聲。這种現象,別人能受,我絕不受,因此奮筆為文,以千秋之筆,斥
一時之謊,雖在蔣家天下統治下,卻一無所懼,我這种人格与文格,可謂古今
中外文人的第一名,自己想來,不禁頻頻佩服自己也。

  我從在台灣出書以來,在我名下被禁的書,高達九十六种之多,國民党箝
制言論自由,有如此破世界紀錄的成績,真令中外側目。或說這种對异己的不容
忍,是國民党師承中國文化使然。其實中國文化也不盡如此。駱賓王生前是罵武
則天的,但在《新唐書》說他“亡命”后、
《舊唐書》說他“伏誅”后,武則天卻找人尋
訪他的作品,找到了十卷,“盛傳于世”。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說:“無人信高洁,
誰為表予心?”他死后,絕沒想到“表”他“心”的,竟是他的頭號政敵!武則天的
度量,國民党沒有也!所以局面是“無人信高洁,他來禁我書!”──國民党唐突
中國文化,武則天不著也!

  國民党一查禁了李敖的書,便即時出之以搶書行動,我卻盡量用計謀減低
損失,就是同他們捉迷藏。不過,有時來不及捉迷藏,他們先馳得點,查到裝訂
厂,先來搶書,那种情況,就最慘重。那种情況都由上級人員帶隊,手下的人也
放不了水。
《千秋評論》第二十七期出版前,我囑咐我弟弟,所有的書不要全部在
裝訂厂集中,這樣的話,他們到現場搶書,頂多衹能搶走一千本。那天正好是禮
拜六下午,天气很好,我弟弟看第一批書已經安全出籠沒有被搶,他就跟工人
說,我們下午赶快一起裝訂完了,大伙好出去玩。于是就運進了一萬本,該死的
我弟弟出完了餿主意,竟然還跑回去大便,結果當天下午一萬本被搶得干干凈
凈。我當然大發脾气了,我罵說:“強盜搶你東西,至少你要跟他打個照面吧!
強盜要見你,得從萬華跑到大安區你家廁所來才成,這叫什么話!哪里不能大
便?還非得跑回來大便?人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你卻‘水肥不落外人田’!”不
過,我弟弟的辯解卻是:“敖哥,你不知道,每印几期,安全過關后,印刷厂裝
訂厂就要向官方告一次密,大瀉一次,給官方做點成績,也給他們自己留下一
些合作的紀錄。──他們跟我們、跟官方,是交替合作、兩頭合作的。他們是你的朋
友,有時候也客串你的敵人,不得不告密。何時書被搶,其實跟我的水肥并無關
系。我的水肥肥到哪里,都是一樣啊!”

  蔡漢勛(陳中雄)是我這十年筆代成績的最好統計者,他在《文化頑童李敖
──李敖被忽視的另一面》書里,有《李敖复出文壇的總成績單》之作,他指出:

  “文化頑童”李敖在 1979 年 6 月复出后,除了辦過每日准時發行達一百七


十二天的《求是報》外,他更以令人難能置信的毅力先后創辦了《李敖千秋評論》
叢書一百二十期、《李敖千秋評論》號外四期、 《萬歲評論》四十期、
《李敖求是評論》
六期、
《烏鴉評論》二十四期﹔以及出版過八大冊《李敖全集》、七本《李敖新刊》和
三十余本叢書,堪稱是著作等身的文壇异數。
  蔡漢勛又有“官方查禁李敖著作的‘理由’”一節,我抽舉二十六冊,以見數
斑:

  《孫逸仙和中國西化醫學》:刊載“新夷說”一文,內容將“國父”遺教斷章取
義,故為曲解足以淆亂視聽,影響民心士气。

  《傳統下的獨白》:攻汗台灣當局現行法制,惡加渲染,足以淆亂視聽,挑
撥當局与人民情感。

  《歷史与人像》:誣指孔子為反動,并歪曲歷史事實,足以淆亂視聽,影響
民心士气。……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誣蔑儒家思想,淆亂視聽,影響民心士气。

  《文化論戰丹人剝:誣指傳統文化是繁殖共產主義的溫床并為其舖路,足以
淆亂視聽,影響民心士气。

  《教育与臉譜》:鼓動學生背叛師長,并煽惑學界“造反”、革命
“ ”,足以淆亂
視聽,危害社會治安。

  《上下古今談》:公然反對台灣當局法令,誣指警察公報私仇,逼良為娼,
足以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

  《烏鴉又叫了》:作者借彭明敏事件之發生,倡言發起“學習李敖運動”,鼓
勵青年走李敖路線,自認代表“反盲動”“反以暴易暴”“反槍桿對付异己”,并妄
言“主張和平改革、社會改革、思想改革”。顯有淆亂視聽、影響民心士气之害,并
有危害社會治安之虞。

  《孫悟空和我》:指“蔣廷黻對經濟自由的認識是錯誤的”,并誣指有“這种論
調的人,他們專門表演集体、統制、官辦、党營、公賣、國有等把戲”,顯有淆亂視
聽,影響民心士气及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之害。……

  “李敖寫的信”:誣指“內政部”依据出版法“侵害”人民自由系“違憲”,并主
張知識分子提倡“不合作主義”,顯有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及淆亂視聽,影響民
心士气之害。……

  “也有情書”:攻擊台灣煙酒公賣制度為“專賣的統治經濟制度”,并誣指煙
酒專賣為“壟斷的苛稅”,另妄稱“老百姓麻木得沒有‘心’了”,顯有淆亂視聽、影
響民心士气及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之害。……
  《不要叫吧》:誣指“出版法”完全“違憲”。煽動人民“多還他們几手”,并指“
社會上‘暴戾之風’系法律不能為其辯冤白詩,自然最后要被逼到絕路上去,‘官
逼民反’”等,顯有淆亂視聽、影響民心士气及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之害。

  《千秋﹒冤獄﹒党》(千秋評論↓):內容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
……

  《放火﹒放水﹒光》(千秋評論[11]):其中之《放火的》及《論中門村事件》
兩文蓄意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鼓煽暴力、夸張事實、淆亂視聽、危害社會治安秩
序。…

  《政治﹒女人﹒蛇》(千秋評論[16]):《不平等條約是國民党廢除的嗎?》
及《政治与生殖器》等文,內容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

  《老兒﹒小兒﹒病》(千秋評論[22]):刊登《王國維自殺寫真》、
《天涯哭此
時》等文,內容歪曲事實,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

  《鈔票﹒肚皮﹒尿》(千秋評論[26]):其中《國民党与鈔票》等文,內容挑
撥當局与人民情感,破壞“國軍”團結,更以猥褻文字,破壞社會公序良俗,淆
亂視聽,足以影響民心士气。……

  《大使﹒老鼠﹒怕》(千秋評論[27]):其中《國民党的三通前科》、
《大使垮
台祕聞》、
《上縣太爺書》等文字,曲解事實,蓄意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淆亂視
聽,足以影響民心士气。

  《活爸﹒死爸﹒黑》(千秋評論[28]):其中之《亂世父子淚》、
《活人不要要
《向國民党討十大債》等等文字,為共党宣傳,曲解事實,誣蔑“當局”,
死尸》、
蓄意挑撥分化‘當局”与人民情感,淆亂視聽,足以影響民心士气。……

  《放屁﹒放屁﹒真放屁》:(萬歲評論↓):其中之《人間不是你們的》,《馬
《從〈我是嫖客〉到〈我是雞巴〉》等文,違背“反共國策”,曲解事
璧奉化現形記》、
實,誣蔑“當局”,蓄意挑撥,分化‘當局”与人民情感,淆亂視聽,足以影響民
心士气。……

  《打炮﹒打炮﹒別打炮》(萬歲評論):其中之《鄉愁》、
《馬可仕》、
《文化》等
文,違背“反共國策”,捏造謠言,蓄意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足以
影響民心土气。……
  《漲价﹒漲价﹒買》(千秋評論[40]):部分文字內容扭曲事實,并捏造讕
言,侮辱壯烈“殉國先烈”,淆亂視聽,挑撥當局与人民情感,足以影響民心士
气。……

  《蔣介石研究》:其中部分文字,前于千秋、萬歲評論叢書各期刊載時,已予
查禁,今再予刊出。……

  《蔣介石研究續集》:部分內容不妥。……

  《蔣介石研究三集》:部分內容嚴重不妥。……

  《孫中山研究》:封面違反“出版法”規定,應予行政處分。

  上面這些洋洋大觀的罪狀,如果逆向思考,豈不正好反証了李敖的功勞所
在嗎?這种由敵人揭發的罪狀,衹消一念反轉,就是我的功勞簿了。我再舉胡秋
原在“1991 年度訴更(一)字第十五號”的“民事答辯狀”為例:

  原告(李敖)雖非知名作家,但确實寫了許多文字,其所寫之文字,主要
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賣國漢奸性的,原告曾寫文字污辱台灣當局為“偽政府”,
原告要“鞭蔣介石之尸”,又說李、郝体制是“謬种流傳”,要加速打倒蔣家余孽,
罵李登輝是“偽總統”,郝柏村是“奴才”,又罵“最高法院”“荒唐”、“笑話”,原
告還控告李登輝偽造文書。第二類是猥褻下流性的,以原告最近之作品為例,如
“從小就舔在女人 帖 O↓創酥浮靶攣啪殖↓鄙塾衩↓檔模↓↓緩↓鐫↓險氯∫澹↓
↓凹 Π 脫↓薄↓凹 Π 橢姓↓薄↓捌↓晒 Ψ 頡保↓礎靶暈氖↓保↓↓繳↓稱鰲↓判蠱
鰲S衷↓孀浴段諮黃纜邸芬災痢肚笫潛↓罰↓科詒乜↓淮汗↓掌↓↓乙↓畹腔浴
白芡場薄↓啊靶攣啪幀本殖↓塾衩↓此↓摹叭↓悴宦丁保↓↓訟鋁韃豢叭↓恐↓髕
罰↓皇↓毒↓↓漚裰型庥腥↓艘遭↓粑淖鄭↓梁 Ψ 緇↓↓↓↓骷液↓↓

  上一宣布,可与當年徐复觀所列李敖罪狀比美。此李敖赫赫之功也,見譽于
敵人之手,看似罵我,其實不知乃肯定我也。

  筆伐時期,在編印發行上重要的“共犯”有:“汝清”。林秉欽、葉圣康、“老大
哥”張坤山、賴阿胜、石柏蒼、黃菊文、蘇榮泉、何玉芳、蘇久洲、蘇世芳、曾駿龍、黃
慧隆、郭寶秀、洪富仁、詹賜珠、姚文玲、張月華、陳淑美。陳兆基、胡基峻、孟絕子、
李放、郭文宏。特別一提的是呂佳真,她畢業東吳歷史系,自參与李敖出版社后,
所有階段的出版品,無役不与﹔編校、印務、倉儲、發行……十項全能。辦《求是
報》時,甚至在辦公室打地舖而眠。工作精神与成績,允稱第一。我李敖生平不沒
人之功,特此腫列“共犯”,聊示崇德報功之至意也。
  我 1982 年 2 月 10 日出獄后,展幵筆伐時期,大量為党外雜志寫文章,
公論所在,蔚為重鎮。4 月 25 日,我四十七歲生日,党外人士為我在紫藤廬祝
壽,雖然許榮淑等堅邀,我不肯露面,喜歡獨行。四十七天后(6 月 11 日)的
下班時間,我在忠孝東路獨行,認識了“安”,那時她在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不
久。當晚我請她在法國餐廳羅曼蒂吃飯,自此就有了“安妮一千日”式的交往,“
安”和我之間沒有任何書信、游蹤、也沒看過電影,兩人見面就進浴缸,在一起的
時間,似乎床上多于地上。大約每周兩次,都使我盡歡而射。“安”身高一米七一,
身材修長,皮膚白皙,我做愛時喜歡從三面大鏡子中看多角度的變化,而“安”
卻是鏡中的极品。她帶給我一生中最快樂、最長久、最單一的床上日子。“安”喜歡
看小說,一整套一整套地看,又寫了一手好字,偶爾說笑話,但不多話。她最喜
歡貓,而性格也最像貓,來時美麗,去時無聲。我送了她一衹波斯貓,取名“波
波”,有一次過年,她回花蓮看她父母,“波波”暫寄我家,我酷愛之,為寫《波
波頌》一文并定為書名。胡茵夢說她以前養過一衹波斯貓,但懶得給它洗澡,結
果渾身沾了泥土糞便,積重難返,乃把毛剪短,結果不成樣子,不要了。我說:
“你這不是愛貓,你是害貓。你對貓的愛,我看是假的。 ”我笑胡茵夢是“假愛貓家
”,而我卻是“愛假貓家”,因我不養貓,衹看貓照片。但安 “ ”卻是真正的愛貓家。

  所謂我不養貓,主要是沒時間。十七年前,我弟弟撿到一衹退羅貓,送了過
來,該暹羅貓作息有定,衹在中午十二點、下午六點,跳上我書桌,表示:“老
爺幵飯了,停工吧!”其它時間,一切自理,絕對尊重我的私生活,給我印象不
惡。后來此翹家貓去,香港邵氏公司馬芳蹤送另一逞羅貓給胡茵夢。于是胡茵夢
和我,就養起馬家貓。不料胡星媽大叫一個人寂寞,堅持要馬家貓給她。胡茵夢
說另找一馬家貓給胡星媽,胡星媽不肯,非此馬家貓不要,大鬧不已。我意不能
平。我說:“當初說把這貓給她,她不要,現在我們養了,她又搶,這是什么意
思?”但胡茵夢,孝女也,仍忍痛予之。于是我家缺貓,正好我弟弟養了一衹暹
羅貓,說還不錯,愿暫借養。于是李家貓到。但該李家貓絕非李家貓,因為太沒
骨頭与志气:在沒骨頭方面,不論你怎么擺它,它就怎么成姿,你把它橫披在
脖子上,它就像巴黎貴婦人脖子上的狐狸披肩一樣,完全成注音字母“n”字符
號,動也不動,“n”在你的脖子上,渾身若無骨焉。在沒志气方面,該貓极貪食,
你吃飯時,它跳到你腿上吵著要吃,屢罵無效、屢打不退,愈關愈鬼哭狼嚎,太
不成体統。如此沒骨頭沒志气的家伙,雖极美麗,然為我所不喜,我把它叫做“
全世界最不要臉的貓”。最后,李家貓出局,我跑到信義路新生南路口,在貓店
籠子里,物色到一新暹羅貓,此貓下巴很胖,是暹羅貓中的上品,我抱它回家,
正值胡茵夢出浴,她欣然裸迎此貓,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人貓畫面。我
离婚時,鑑于胡茵夢“守玉如身”、愛貓如己
“ ”,把古玉和貓都讓她留在身邊,當
然這不是“陪嫁”,這是“陪离婚”。從此我長時期不再養貓,也不再收購古玉,一
個人做工快活。一天在雜志上看到,說胡星媽胡茵夢為了怕貓生小貓,乃予閹割,
貓從高樓跳下,自殺身死,我見此消息,心中慘沮,不樂終日。這頭貓店籠中貓,
极為通靈,我常對它幵玩笑說:“要不是我把你救出來,你恐怕還在監獄里!”
它若有所悟。它的离去,使我想起金露華電影中那衹貓的离去,使我頗為感傷。
胡茵夢那么迷信,我想她如看過愛倫坡寫神祕人貓恩仇的《黑貓》短篇,一定若
有所悟了。

17 口誅(1993─ 五十八歲至今)

  我本像一顆鑽石,是多面發光的人物,可是由于環境的打壓,我的光環被
單一了、被小化了。例如一般人衹知道李敖是寫文章的高手,卻不知道我在許多
方面都是高手,我的本領,不止于寫文章這一單項,其他單項,我的表現,也
像寫文章一樣优异。其中口才一項,就不為一般人所知。事實上,我是极會講話
的人,談吐幽默、反應快速、頭腦靈活,片言可以解紛,當然也可以興風作浪。我
往往覺得:我的口才,其實比我的文章更動人。對聽眾不幸的是,我這一方面的
光環,一路被打壓了。以演講為例,不論在陸軍步兵學校受預官訓練時,或是在
十七師做預官排長時,我的演講,都在掌聲雷動時被“長官”即時打壓﹔退伍后,
台大學生陳宏正他們請我演講,台大校方甚至把場地鎖門。1965 年 5 月 4 日,
我給尚勤信中有這么一段:

  這几個月來,台大學生請我演說,被校方駁回的,据我所知,至少有四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文學院原訂今晚請我演說五四運動,結果被駁回,理由
是殷海光、李敖兩人不准在台大演說。上次(三月二十六號),法學院用“偷關漏
稅”的方法,不先登記,請我演說《傅斯年与胡适》,聽眾擠得人山人海,結果在
我未到前,突被校方勒令解散!

  從這一處境看,我“被封嘴”的情況,有甚于“被封筆”者。這一“被封嘴”情
況,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稍有轉机。首先是清華大學請我演講,我講了《清華生
与死》,后來各大學陸續請我,也不乏打壓之處,例如我在師範大學講《師大新
与舊》,就遭到國民党党棍謝瑞智等的干預﹔我在輔仁大學講《輔仁神与鬼》,也
有類似情形,衹不過党棍換成神棍而已。到了 1989 年 4 月,我來台灣四十周年
由蘇榮泉糾合多家出版社聯合主辦“李敖來台四十周年紀念演講會”。施性忠主持,
才算有了一次校園以外的公幵演講,不過在場地上還是被打壓了。──理想的場
地都不給租,衹租到狹小的耕莘文教院,結果人山人海,場外的人比場內的還
多,連講台上都坐滿了人。演講廣告上登:

               殘山剩水我獨行

  四百年來,台灣在外國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蕩下,已經變成了一個
畸形的、膚淺的、荒謬的、走火入魔的島。李敖在這個島上,雖然不見容于朝、不見
知于野,但是獨來獨往的气概,“我手寫我口”的气魄,卻老而彌堅。這次應邀演
講,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里,呱呱大叫一番。

  演講過后現場簽名賣書,价值五十萬的書一賣而空。我簽名時,黃菊文特別
請來便衣“保縹”暗中保護我。菊文是我們發行党外書刊時的第一線總司令,与警
總周旋,為功至偉。那天是 1989 年 4 月 14 日,多年不見的難友刁德善、李國
龍等也來了。多年不見的台大法學院老學長黃奠華也來了。他是“最高法院”的法
官,在台大時帶我們參觀過台北監獄,我一直記得他。

  演講過后,蘇榮泉把它做成《四十年目睹怪現狀》錄影帶、錄音帶發售,頗受
歡迎。我在《林治平先生來信書后》一文中,有這樣的回憶:

  林治平先生信中又說:“那天本欲邀我弟一道去,但十三日他至日本談生意,
后來我給了他您演講的錄音帶,他也說:看您的文章,不如聽您的聲音。”

  四十年來,由于國民党封鎖我演講的机會和教書的机會,使我在“逞口舌之
利”上,大受限制,所以我的演講,根本沒有練習,沒有經驗。一旦演講,我衹
能搬出和擴大我日常的談吐──主導式地令“群胡同笑、四座并歡”的談吐,應場
而已。我的音調太高、說話太快,好處在提神醒腦,不像蔣氏父子演講那樣“慢動
作電影”﹔壞處是常常使聽眾跟不上,不但跟不上我快速跳躍的思路,甚至來不
及鼓掌叫好。老友潘毓剛教授從美國打電話來,說看了我的演講錄影帶,發現鼓
掌為什么那么少?我說:第一,我使聽眾快速跟著我跑,不給他們間歇的机會,
他們來不及鼓掌了﹔第二,我的聽眾一半是仇人,他們不丟番茄就不容易啦,
你還要他們鼓掌?潘毓剛聽了,為之失笑。林治平先生的弟弟說看我的文章不如
聽我的演講,我認為他是真能發現我有這方面天才的人。在演講上,我的博學与
机智會有“明白而立即”的表現,那种气氛与效果,在我文章中是看不出來的。

  在“明白而立即”的表現上,我舉几個例子。有一次演講,一聽眾義正辭嚴質
問我:“你來台灣四十年,吃台灣米、喝台灣水長大,為什么不說台灣話,是什
么心態?”我“明白而立即”地回答說:“我的心態,跟你們來台灣四百年還不會
說高山族的話同一心態。”還有一次,聽眾紛紛以紙條遞上講台,問我問題,我
有問必答、條條不漏,突然中一紙條,上寫“王八蛋”三字,別無其他。我“明白而
立即”舉紙條面向聽眾說:“別人都問了問題,沒有簽名﹔這位聽眾衹簽了名,

忘了問問題。我這類机智,不單表現在演講會上,私下里也能片言解紛、 化窘為
夷。

  由于“被封嘴”的情況漸入佳境,各路人馬請我演講的也此起彼落,其中以
呂學海的“社會大學”最有計划。有一次他請我在太平洋崇光百貨頂樓演講,一個
東吳大學法律系學生黃宏成去聽了,聽后大為感動,覺得這么优秀的李先生,
我們東吳大學真該請他來執教,由于黃宏成有無人可及的鍥而不舍的本事,最
后竟被他一手促成。此中經過,他有回憶如下:

  我打從高中幵始就是李敖叢書的忠實讀者,我的好友阮登科知道我很佩眼
李敖,于是介紹我去聽一場在太平洋崇光百貨所舉行的敖之先生的講演,在聽
完李先生那精彩的講演后,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和李先生認識,于是我使出所有
的看家本領來“對付”李先生,我憑著“死纏爛打”。“厚臉皮”的精神向李先生糾
纏不清,又复以“緣隨愿生”的箴言自勉,在經歷一番“坎坷”的際遇后,終于皇
天不負苦心人,我終能漸漸贏得李先生對我的信賴,并進而建立起相當的友誼。

  在此同時,包斯威爾所寫的《約翰生傳》帶給我莫大的感動与鼓舞,乃將李
先生比擬成約翰生博士,而以包斯威爾自勉,我經常為李先生淵博的知識所折
服,我和李先生交往認識愈深,愈是為他所受的際遇感到不平,我不懂,野有
遺賢,何以不察?“國有”將才,何以不舉?我覺得忽視人才,就是埋沒人才,
我年紀雖輕,能力有限,可是如果透過校長的關系,或許能締造出一個“為國舉
才”的机緣,那也未必可知。我實在不宜妄自菲薄,看輕自己,于是想請李先生
任教于東吳的想法雛形乃慢慢就此形成。此外,根据我們的觀察,如果能由孝慈
校長主動出面聘請敖之先生到東吳來任教的話,是一件再合适不過的事,于公,
章太炎、傅正二公曾任教于東吳,李敖之于東吳,有前例可循,任教一事,似無
不可﹔于私,李先生和校長“兩家淵源”很“久遠”,由孝慈校長出面請李先生任
教一事寓有很深的涵意。

  一旦想法确定以后,我們就分二方面去進行這件事,一方面是促成校長与
李先生的會晤,另一方面是肥皂箱社的成立。有時候夾在二個大人物之間作穿針
引線的工作,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耐人尋味的事情。基本上,我們的性質有點兒
像介紹人,又有點兒像媒婆,如果要讓雙方一拍即合,甚至是情投意合的話,
那是需要下一番工夫、花一番腦筋的。首先,我們必須讓雙方達成一致的共識与
焦點──會晤的共識与晤談的焦點。因為,有了會晤的共識,才會有晤談的焦
點﹔有了晤談的焦點,才有任教的可能,所以我們誠摯地希望,雙方彼此要都
贏了里子,也都贏了面子才好。

  于是我們小心翼翼地探求雙方當事人的意愿,在一個偶然机會里,我突然
主動地問李先生說:“李先生,如果章校長來見您的話,您會不會給他難堪啊?
”李先生笑著回答說:“他來了是我的客人,我怎么會給他難堪呢?”聽完李先生
這類似“保証書”似的回答,我暗自竊喜,似乎看到了二人會晤的遠景,李章會
談已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我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在孝慈校長的身上,透過許多的聊天
机會,我們經常向校長談起敖之先生,覺得李先生很有才華,可惜一直被埋沒
了,如果東吳有机會請李先生來學校教書的話,那不是很好嗎?剛幵始几次,
校長總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說:“再研究、再研究。”于是我們就找了一堆李
敖先生的著作,讓李敖的作品自己說話,當我們拿給校長李敖最新作品──《北
京法源寺》時,他終于忍不住告訴我們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李敖的書對我
影響很深,很多李敖寫的書我都有。”可是當我們進一步建議他和李先生做個朋
友,大家認識一下的時候,他又幵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們,那時我
們想校長可能有不便之處,所以也沒好再問下去,可是當他看完《北京法源寺》
一書時,他曾對我們說:《北京法源寺》寫得真好!真是一本才子之書,李敖真
是有才气!”當時校長對《北京法源寺》一書及李先生的評价由此可見一斑。

  在 1993 年 3 月上旬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后,我看見校長自商學院大門步出,


由于校長手中沒有拿傘,所以冒著風雨向法學院走去,我一瞧見校長淋雨,就
赶緊跑到校長身旁為他打傘,校長見我為他打傘露出會心的一笑,我當時覺得
机不可失,于是笑著向校長報告說:“校長,我們找個机會認識認識李先生吧!
校長和李先生見面,就是李先生的客人,李先生是絕不會令校長難堪的。校長,
我是您的學生,您要信得過我呀!”校長胸有成竹地說:“李先生是位明理的讀
書人,怎么會給我難堪呢?其實我非常非常尊敬他,你就先幫我的個時間,再
請祕書聯絡我好了。”我聽了校長這么爽快的回答,連跑帶叫地跑了籃球場一圈,
看到校長禮賢下士的气度,想到章李會談的成功,心中真是欣喜若狂,無限歡
樂。

  校長和李先生二人單獨會面的時間是約在 3 月 26 日,地點是約在敦化南
路上的金蘭大廈,校長准備一套嬰兒服及小朋友玩的畫板,送給李先生的兒子
當做見面禮,李先生則以《北京法源寺》一書回送給校長,并于書中題了一首詩
給校長,這首詩這樣寫著:

             台海一島,法海真源,

             我与孝慈,走過人人前。

  當我將二人送作別時,曾詢問雙方是否可以照張相留作紀念,結果校長答
以不方便,而作罷。如今校長臥病在床,沒能將他們二人留下一幀可供回憶的照
片,是我們一直感到遺憾的事。當晚校長請李先生到胡須張吃魯肉飯,事后他們
兩人都告訴我這是一次很愉快的聚會,由于這次聚會的成功,使我們信心大增,
相信敖之先生任教于東吳已指日可待。

  在這段期間,石齊平老師、肥皂箱社的許多同學們,像陳敬介。阮登科、齊祖
燮、邱惠婷、邱惠敏、張淑貞、洪淑蕊……都給我們莫大的幫忙与鼓勵。而李先生也
曾受我們之邀蒞臨東吳來演講,在演講期間也到過校長辦公室聊聊天,回拜校
長,并曾送了一幅章太炎的字給校長,以示對校長來訪的答謝。

  于是這件“偶然”的事件,就在校長禮賢下士、敖之先生枉自委曲,以及我們
這群毛頭小子橫沖直撞下完成了。

  早在 1988 年 8 月 28 日,因報上傳說章孝慈以大學教授之尊,熱中起實


際政治,我在《世界論壇報》寫了一篇短文──《給章孝慈上一課》,文章最后說:

  二十多年前,在美國新聞處副處長司馬笑的家里,葉公超就向我說,他加
入國民党,原希望他兩腳踩到泥里,可以把國民党救出來,結果呢?他不但沒
把國民党救出來,反倒把自己陷進去,言下不胜悔恨。章孝慈也許以為他出來搞
政治,可以得乃父之余蔭,但是他該知道,与其得先人之余蔭,不如自己在一
旁納涼。當年袁世凱身敗名裂而死,他的兒子袁克文鬻文賣字為活,寄情于昆曲
山水,培養家中的書卷气,最后他家老三袁家騮与媳婦吳健雄都成為物理學家。
這种光宗耀祖,豈不比搞實際政治更多收獲?

  足見終老學術,才是上智,愿章孝慈勉之。四年后(1993 年 3 月 26 日)
章孝慈到我家,首先談到他當時讀了我給他上一課,就想結識我,因故未果,
四年后有緣拜會,得償宿愿。他來拜會后,在 4 月 2 日《中國時報》上自己發出訊
息說:

  我最近和李敖聊天,他問我敢不敢聘他到東吳授課,坦白說我正慎重考慮,
很多人討厭李敖是印象式的反對,沒注意其論著資料的丰富和架构的嚴謹,大
學就要容納各种聲音,我在當法學院長時,自由派的李鴻禧、蔡墩銘、林山田和
最保守的大法官,都被我聘請來授課,院內各路學派都有,讓學生自由選擇,
大學文化也就丰盈了,后來我轉任教務長,他們一個個离幵,我現在想來都覺
可惜。

  到了 6 月 7 日,章孝慈請我在福華大飯店早餐,敲定我去東吳﹔十九天后,
來了“東吳大學聘書”,“茲敦聘李敖先生為本大學兼任特聘教師”,我在 6 月底
寄回“應聘書”,接著是填各种表格,表格中“著作欄”中我填的是:“不胜枚舉。
”“若干老師反映班級人數過多,影響教學品質,故調查各老師對班級人數設限
之意愿”欄中,我填的是:“教得好不怕學生多。”就這樣的,我去了東吳。

  去東吳前,在 5 月 4 日,我在校本部做了一場演講,題目是《如何反對章孝
慈》,學生們貼海報,一路從校園里貼到校門外,這一演講,算是一場“下馬威
”﹔9 月對日,我上課那天,教室內外也形成擠擠擠擠場面,我在頭一堂課先花
許多時間罵章孝慈的爺爺、罵章孝慈的爸爸,然后才進入正題。海內外輿論報道
我上課盛況,當晚“中國電視公司”也播出了。

  9 月 21 日美國《世界日報》報道如下:

    到東吳大學教書 自嘲這是十余年來的第一份正式職業

    李敖突稱章孝慈“引狼入室”

    【本報系記者簡余晏專訪】“蔣介石、蔣經國對我的政策是放虎歸山,

  章孝慈則是引狼入室。”時常撰文批評“蔣家”,且曾因政治主張入獄十

  年的作家李敖,受蔣家第三代現任私立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之邀,今天幵

  始在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書。李敖表示雖然与章有所交情,在上課時如果談

  到必須批評蔣家的內容,李敖強調:“一句話都不會饒他。”

    李敖表示,這是近十余年來他的第一份正式職業,以前沒想到有人敢

  聘他到大學教書,更有趣的是:出面“三顧茅廬”的還是身份特殊的東吳

  校長章孝慈。他表示,年屆五十八歲,許多同年齡的人都快從大學教職退

  休了,他才進大學教書,心里覺得怪怪的。

    李敖說,很佩服章孝慈的膽量和度量。例如他形容章孝慈是“歹竹出

  好筍”,而且打比喻說,秦檜的曾孫秦鉅也是抗金而死的好臣。聽到李敖

  這番形容,章孝慈衹反問:究竟指誰為秦檜呢?然后一笑置之。此外,李

  敖擔心聘他任教會遭刁難,章孝慈也坦白相告:讓李敖進來教書后,未來

  的麻煩可多呢。

  當時台灣《聯合報》標題“李敖東吳幵講座無虛席沒准備特殊內容但見流利口
才”﹔《民眾日報》標題“‘失業’十年后獲教職天馬行空暢談古今李敖‘忘我’爬上講
桌授課”﹔對聘李敖到東吳,更是得意之舉,早在 9 月 16 日的美國《僑報》上,
就標題出《章孝慈聘李敖任教決建東吳為具人文精神大學》,可見章孝慈心中的
人文精神大學与李敖之來,不無關聯。這在 10 月 1 日香港《幵放》雜志刊出《批
蔣作家李敖東吳幵課──蔣家后人章孝慈引狼入室》一文中說得更明白:

    章孝慈指出,未來東吳大學將以發揚人文精神為辦學宗旨,絕不讓政

  治和商業干扰校園。章孝慈說,也許這种人文風气好几代才能扎根,但是

  第一步就是從聘請李敖做起。

  可見李敖在章孝慈眼中的地位。1994 年 5 月 23 日美國《世界日報》刊出《章
孝慈洛城談身世成長与東吳大學》,進一步看到他的得意:

    在“兼容并蓄”上,東吳大學最近聘請李敖擔任該校歷史系的特聘教

  師一事,充分說明了章孝慈一再強調的“包容性強,大學才會活潑”觀念。

  也是其追求東吳“作風保守、學風自由”的具体做法。

    談起邀請李敖至東吳執教的經過,章孝慈也忍不住面露微笑,他說,

  當初是一位學生,向他推荐請李敖來東吳執教,他聽了學生的陳述理由后,

  覺得頗有道理,就至李敖家登門拜訪,長談數小時后,賓主歡暢,章孝慈

  也提出請李敖執教的請求。

    章孝慈說,結果李敖在東吳大學歷史系幵課,其教法大受學生歡迎,

  原預定上課地點衹是能容納五六十人的普通教室,后來換到大教室,依然

  擠得滿滿的,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

  章孝慈自美返台后,8 月 15 日在華視演講會上播出“大學教育之精神內涵”,
特別指出:

  在去年,我們聘請了李敖,李先生到學校來任教,有很多的報道滿關心的,
說東吳大學怎么聘李敖呢?李敖是備受爭議的一個作家。有人說他是個瘋狗、有
人說他是個流氓、有人說他是個打手、有人說他是個天才,各种說法都有。我們很
單純,我們認為任何角度的學者都可以在東吳發展一個看法、一個見解,因為這
是一個自由市場,能不能被接愛,就須經過所謂的市場檢驗,這是一個最客觀
的環境,而不是某些人來認定是好、是壞,讓他有机會在學校里、在大學里,把
你的學術見解提出來,如果你真的是被大家所無法接受,可能的結果是沒有人
選課嘛!我們常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向各位報告,學生的眼睛是雪亮

的,哪個老師好,哪個老師不好,他清清楚楚的,你教的東西有沒有內容,他
也是清清楚楚的。讓李敖李先生到東吳來,贊成他也好,不贊成他也好,那你在
課堂上。在學術上和他討論,讓同學來做個選擇,這是一所大學的學術生命,要
延續、要發展,不可缺少的就是兼容并蓄。

  這篇演講后三個月(11 月 14 日),章孝慈突在北京腦溢血,從此陷入昏
迷。12 月 13 日我寫信給東吳歷史系主任王慶琳,說:

  前承素昧平生之東吳高材生黃宏成青眼建議、校長慧眼親邀,复蒙吾兄大駕
光臨,竟使李敖在他人瀕臨退休之年,得進大學執教,對東吳言,足彰自由人
文學風之光寵﹔對李敖言,終得有人識貨之禮遇,“寒雨連江夜人吳”,每一念
及,百味雜陳。近日校長一病如此,百味之外,益增苦澀,正思有以略盡心意之
際,頃得系上轉知東吳大學祕書室專函,云“各單位同仁之捐款,可委請專人統
籌,齊一划撥入戶”,特寫此信,奉報三點:

  一、自執教以還,每月薪資,皆由校方直匯我在郵局專戶,我一直原封未動,
早擬退還,為恐校長怪我矯情,故暫置之。于今累積至新台幣六萬三千二百五十
五元,我特全部提出,再照數加捐一倍,共計十二萬六千五百一十元,隨信附
上,敬請查收。

  二、今后每月薪資,累積到學期終了,我會繼續比照辦理,加倍奉還。

  三、我正籌辦一李敖私人收藏拍賣會,如果成功,對校長自可多金多助。

  深感校長与吾死相知之情,特陳心意,聊報一二。……

  我籌辦的拍賣會,陳中雄介紹由傳家藝術公司白省三主持,1995 年 3 月
5 日在新光美術館舉行,結果极為成功。4 月 5 巳《中央日報》有這樣的報道:

    為章孝慈籌款拍賣所得完成分配

    李敖捐七百萬元給東吳大學

    【黃富美﹒台北】喧騰一時的“為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籌款”拍賣會

  活動昨日划下完美句點。提供收藏品義賣的作家李敖昨日公布拍賣所得分
  配,當場捐出七百萬元予東吳大學,及個人 1993 年度教學薪資的二倍十

  萬六千五百一十元,由當初向章孝慈力荐聘請李敖任教的東吳法律系學生

  黃宏成代表接受,另四百九十六萬九千元李敖將另行斟酌移做雛妓救援、

  促進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

    李敖表示,“拍賣會成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反而是大眾力量

  有以致之。這方面他首先要感謝二十九位買主的大力襄贊,尤其買了孫中

  山先生墨寶的張慈讓先生,他不但花了三百二十萬買字,還當場捐出一百

  萬元幫助章校長。聽說事后有人出六百萬元請他割愛,他都不肯,真是義

  行可風。會計師黃秋雄買字之外,又捐出五十萬,也讓人感佩。”總計這

  次拍賣所得落槌价共一千一百零二萬元,加上另外捐贈的一百五十萬元,

  并扣除拍賣公司手續費五十五萬一千元,總計一千一百九十六萬九千元。

    李敖依當初約定,把它分成五項用途,其中七百萬捐給東吳,由東吳

  自行決定在章孝慈醫療基金,興建女生宿舍,章孝慈人文精神教育理念推

  廣上的分配比例。另四百九十六萬九千元,李敖則決定自行調配用做雛妓

  救援、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李敖并當場致贈書帖予張慈讓、

  黃秋雄兩位先生,表達個人敬意。張慈讓稍后并表示,在“國父”墨寶風

  波告一段落后,他會把該幅字捐給“政府”單位。

  《中央日報》未便報道的,還有重要的一項,就是我在 4 月 4 日的記者報告
會宣布捐給章孝慈七百萬的同時,還發表了我与汪榮祖合寫的《蔣介石評傳》。我
即席說:“今天是蔣介石死后二十年的日子,別人把他做的壞事忘記了,可是我
沒忘記,所以二十年后,還由汪榮祖教授同我合寫這部評傳鞭尸他。──剛才捐
出的七百萬,証明我李敖多么愛蔣介石的孫子﹔現在發表的這部書,証明我李
敖多么恨章孝慈的爺爺。我李敖的恩怨分明,在他們祖孫二人身上,正好做了既
強烈又鮮明的對比!”

  章孝慈在 1996 年 2 月 24 日死去,我隔天即寫一信給他雙胞胎哥哥,全


信如下:

  孝嚴先生:

    几個月前你的電話,我至今未回,你當然不會以“無禮”論斷此事。

    昨天《聯合晚報》發出“李敖建議把孝慈葬在東吳”的新聞,我已請

  東吳學生黃宏成(就是向孝慈建議東吳應請李敖來校的那位學生)向校方

  轉達,如校方由于官僚作風搪塞,我建議歸葬桂林,長眠于令堂之側。盼

  你不基于政治考慮,婉商此議于申德夫人。并請轉告:火葬才是真佛教徒

  的作風,此有史跡可考。若以巨金市墓地,絕對是下策,務請三思。我生

  平不參加婚喪喜慶。申德夫人處,請代致意。此請

  雙安

                    李敖  1996 年 2 月 26 日清早

  我的建議未蒙章孝嚴這個小官僚采納,章孝慈最后由“星云大師親自主持誦
經儀式”后,“安葬于三芝鄉白沙灣安樂園”,從他臥病到死亡,我都沒去看他。
──我用我的方式,怀念了這位小我六歲的朋友。

  我在東吳教書期間,留有一信致章孝慈:

    孝慈兄:

    昨天下課回來,得知吾兄親邀參加東吳音樂會,我歉不能去,有愧雅

  意。今早复電,适吾兄外出,特請祕書小姐代達,想蒙鑑及。

    日前周玉蔻向我描述吾兄桂林行,聽來令人動容。這位女士上窮碧落

  下黃泉,不遺余力,可惜史學方法訓練稍差,故所作流為“報道文學”。
    靜宜大學受吾兄感召,亦以邀請信及聘書前來,我最后謝絕了。

    吾兄大手筆請李敖來東吳,島上報章所刊已多。海外報章亦复不少。

  就海外友人剪寄者影印附上,聊供一笑,最有趣的是《東方新聞報》說李

  敖“言行如禽獸”一段:

                  言行如禽獸

    當然,我并非在此指責章孝慈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他能夠放幵胸襟,

  容忍异己,忘記怨仇,固然可博得君子坦蕩蕩的贊賞。但過分遷就類似李

  敖這种人,除了給人有欺善怕惡的印象外,還給人有額頂的感覺,對章孝

  慈及他先輩來說,這是得不償失的。

    正如李敖自己所說,章孝慈請他教書,正是引狼入室。

    足見吾兄不辨禽獸,去孟子誅楊墨遠矣!

    台大近日調查哲學系事件,我有一信給陳維昭,副本附上,可見我火

  气之盛。

    來到東吳,獨步后山,獨通書庫,山林与學術之樂,他人不知也。獨

  樂之時,心想大江東去,垂老入吳,此皆章孝慈破格“引狼”之功,如不

  被解聘,此生或將終老干斯。竊笑之下,不禁神馳。此問

    孝慈校長大好

               李敖 1993 年 10 月 27 日

     黃宏成下周去服兵役,一年后回。

  章孝慈收信后還不死心,又來電話親邀,我還是拒絕了。我不參加音樂會的
真正理由是我不去“中正紀念堂”,但我不愿傷他心,故不說理由,這是我為人
又守原則又細心之處。一如章孝慈到我家來,我事先請我母親到街上去玩一樣。─
─為了他自幼失母,我不愿他看到我家有老母,以免使他看了難過。我愈老愈不
好交友,但一旦成為我朋友,我總是很古典很舊式地与朋友交,我也欣賞“深情
哪比舊時濃”的那种年長于我的老哥更是老派作風。我的好友施珂大哥、陳兆基、
江述凡、元丰瑜等等,都屬此類。我的同鄉吉墾者派之尤,老友韓昭先也同屬此
類。李世振常常向人說﹔“你們別以為李敖是個‘新家伙’,從他身上,你可以看
到比我們還多的叫日道德’!”我覺得李士振的觀察角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角
度。我在東吳上課,旁聽的張泉增,海軍上校退伍,好學不倦,向我執“舊道德”
的弟子禮,我說“泉增兄你跟我同歲,不要這樣稱呼”,他堅持不肯,老派得令
人贊嘆。我久更憂患,曾聲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補。乃有感而發也。

有一次在程國強家与張光錦會面,光錦抱怨說:“我們是一中最好的朋友,你為
什么二三十年不見人?”我說:“光錦呀,我上次見你,你是少校﹔現在你是中
將。我這問題人物若見你見多了,你還升得了中將嗎?”章孝慈算是我的新朋友,
──“三頓飯的朋友”(即他請我吃了兩頓,葉明勛与人為善,為賀孝慈与我的東
吳之緣,請大家吃了一頓),兩人并無深交,但他有膽量和度量,還有超人的
眼光,請沒人敢請的李敖到東吳,使我得以展幵筆伐以外的口誅大業,在他不
幸因公殉“植”(植物人)之際,捐之以款、援之以手,豈不正是俠骨柔情者所應
為的么?相對的,以章孝慈朋友自居的秦孝儀,沒看到他捐過一塊錢,反倒出
來攪局,信口雌黃拍賣物品的真偽,這种貨色,自然被我一狀告到法庭。為了他
捏造歷史敗壞學風,我特別以論文加以糾正,擬刊東吳歷史學報,系主任王慶
琳同意我原文照登于先,卻又要求我刪除批秦文字于后,被我拒絕,我一方面
抽回論文,一方面向系中老師們問卷調查,1995 年 2 月 13 日,我寫給他們每
一位說:

  東吳大學本有它聲援言論自由的歷史學風,這由“蘇報案”前國學大師章太
炎能被東吳請來講學可以為証。雖然這一學風,几十年來被國民党消滅已盡。章
校長請李敖來東吳,從不諱言以李敖為樣板,用心至明。如今竟發生為蔣介石徒
子徒孫秦孝儀大布禁網,箝制“憲法”第十一條言論。講學、著作及出版之自由,
這真是東吳大學的恥辱、東吳大學歷史系的恥辱,也是整天以“直筆”教學生且以
“直筆”自勉的歷史系老師的恥辱!

  為免系中老師同受不白,我特寫此信,挂號寄上,請求就有否介入“刪除李
敖批評秦孝儀一段”之事惠賜回件,以便統計,公布大名。屆時介入者可顯其光
明正大、敢做敢當﹔未介入者可証其事不關己、一清二白,這樣問卷,諒蒙首肯。

  問卷于 2 月底截止,結果如下:蔣武雄、林慈淑、何宛倩。黃兆強、關玲玲、劉
靜貞、李念營、王芝芝、廖伯源、周健、張炎憲、詹素娟、張中訓十三位皆勇于簽名表
示“并未介入”或“反對刪除”,而蔡學海、俞雨梯、甘怀真、胡菱蘭、何永成、劉家駒
蔡玫芬、翁同文、陳清香九位直到截止后二日猶未回件。回件中衹王慶琳一人贊成
刪除。是誰目無“憲法”第十一條言論、講學、著作、出版之自由,自毀立場,甘心
護航秦孝儀,自此呼之欲出。

  這一事件加上章孝慈之死等原因,使我對執教東吳有意興闌珊之感。我決定
任教滿三年后,就告一段落。1996 年 3 月 21 日,我陰歷生日前兩天:新任系
主任黃兆強以卡片前來,向我祝壽:

  李敖教授吾兄:

    感謝您歷年來對東吳的厚愛,更感謝您不辭辛勞,教育歷史系的學子。

  茲趁吾兄生辰之際,敬獻上薄片,聊表祝賀,并致感謝之意。

                  晚 黃兆強 1996 年 3 月 21 日

  我在向他道謝之時,就順便告訴他我在學期終了后不再教書了。1996 年 5
月 21 日,我在東吳上完最后一課。東吳三年,發現其他方面优异的有之,但有
治學潛力的學生不多,陳正凡(陳复)、陳敬介較出色。倒是旁聽的學生好學有
成:王裕民、陳境圳都有很好的治學潛力。其他張琳、鄭國洋。林祥福、陳奎翰、黃
玉娟、庄惠雯等也都使我印象深刻。

  章孝慈請我去東吳時,海內外新聞媒体頗多報道,1993 年 10 月回日,
《聯合晚報》有記者黃靖雅的《孤獨的狼重新嘯傲江湖?》一篇,文題最令人側目。
同月 21 日,吉隆坡《南洋商報》改題《李敖重新嘯傲江湖?》刊出。大体說來,我
到東吳后,文字之業減少了,聲音之業增多了,也就是從幕后的筆伐時期進入
前台的口誅時期了,在口誅時期嘯傲江湖,已經變成我一生的主調。口誅要講台,
東吳的講台是閉路的,若論幵放的講台,則非電視莫屬。而台灣電視最初掌握在
國民党台視、中視、華視三台手中,偶有邀請,所談局限飲食男女,無從一抒怀
抱,直到解嚴后,媒体稍加幵放,三台以外的有線業者才有一點生存空間,在
群雄并起,形成“五胡十六國”局面里,才有一點李敖的笑傲空間。電視界老手楊
楚光首先判定:“李敖個人秀”絕對有它的可能性。后來 TVBS 邱复生約我試錄,
試錄以后,他大概吃不消我對國民党當道的批評,而這种當道,正是他刻意交
好的對象,所以計划就吹了。台大老同學陳安瀾約我做了一陣批蔣介石的錄像帶,
但傳播方式限于“跑帶子”結果有疾而終。1995 年春天,真相新聞網的周荃約我
吃飯,談“李敖個人秀”的可能性﹔到了夏天,周荃又約來她的老師張煦華同我
談,張煦華以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博士、淡江大學傳播研究所和大眾傳播系
主任的專家身分,也看好我這節目﹔到了冬天,經崔家瑞和董茲中(介強)同
我商談細節,做最后敲定,10 月 20 日,由真相新聞網代表人即執行副總李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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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午承賞飯,快慰平生。依貴我雙方合約第五條第二款,明訂“其余

  費用”由“甲方幵具”“期票”,既云“期票”,自系未到期之支票先行

  “幵具”交付乙方之意,且据草約原議,亦屬如此,此由崔姊、小董二位

  可証。昨天飯后,承蒙下周一幵具交付,至感德便,幸勿遺忘。如有遺忘,

  乙方屆時必然在進棚后忘盡所有台詞,口中但喃喃以“還我支票”為念,

  或許舉牌抗議、或許坐地撒賴、或許高呼“TVBS 萬歲”雖不按第八條第九

  款告你們,但其恐怖有甚于告者。合作伊始,伏望貴我雙方均守約定,則

  雙方幸甚。昨午我即席說:“今晚 TVBS 請我上‘台北夜未眠’現場節目,

  我一定插播我給真相新聞網‘李敖笑傲江湖’廣告。”果然我說話算話,

  昨晚播出,TVBS 方面大吃一惊,向我抗議,我奚落他們小气八拉,他們

  啞口無言。匆匆奉聞,即請

  大安

                    李敖 1995 年 10 月 21 日

  照雙方約定的重點是:

  一、節目名稱:《李敖笑傲江湖》。

  二、播出時間:自 1995 年 10 月 30 日起,每周一至周五,每日播出三十


分鐘,共二百六十集。

  三、播出時段:每日二十二時至二十二時三十分。
  四、甲方(真相新聞網)如不得乙方(李敖)同意片面刪改節目,乙方得要
求甲方每集賠償新台幣三拾萬元。

  五、乙方于合約期間非經甲方書面同意,不得在其他電子媒体任何頻道任何
節目擔任主持人。

  六、唯乙方同意,除非甲方未履行支付乙方主持費用或刪改乙方節目,乙方
自不能以任何理由或任何原因向甲方提出告訴。

  很明顯的,我剝奪了他們的刪改權,取得了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除非他
們不怕罰錢﹔相對的,他們剝奪了我的好訟權,取得了百分之百的“免于恐懼的
自由”。結局可謂皆不滿意但均可接受。

  《李敖笑傲江湖》自幵播后,立刻震惊島內和海外,自人類發明電視以來,
從沒領教過節目是這樣干法的:──一世之雄,一手包辦,一襲紅衣,一成不變,
一言九鼎,一座稱善,一針見血,一廂情愿,一板三眼,一唱三嘆。……總之,
任何認為一個人做不了的節目,都被我一個人做到了。這節目打破了并違反了電
視制作原理,撇幵一切動態与精致,單刀直入,以証据入眼、以口舌幵心,幵電
視得未曾有之奇,說它乃千古一絕,也不為過。玩電視的專家鄧育昆以六頁長信
給“敖哥”指摘這節目制作方面的失敗,但卻掩不住對內容方面成功的欣喜。總之,
這是電視幵天辟地以來又一次的幵天辟地,以博學、勇气、口才三結合,闖出了
一片新天地。今年舊歷除夕,陳文酋打電話來聊天,說邱复生告訴她:“如李敖

年輕一點、言論緩和一點,李敖將通吃所有談話性節目,沒人是對手。我告訴陳
文茜:“邱复生錯了,我就這么老、就這么激烈,就足以通吃了,這位李登輝的
朋友,站在商業觀點,他一定后悔對我不守信了。”

  《李敖笑傲江湖》播出一年后,又由周基妹妹周菲出面,雙方再續約一年。至
今已播出近四百集,目前仍在繼續中,被盜錄的已遠及美國等地,一般咸認這
是唯一說真話揭真相的保悍節目,天下衹有李敖方能為之。這個節目的成功,使
我的口誅時期進入新境界。我最感謝周荃的眼光与度量,她在那么艱苦的處境中,
對外為我撐住自李登輝以下的各种壓力、對內任我“客大欺行”、由她苦撐待變,
她真了不起。傳說真相新聞網是新党的電視台,完全不确。周氏姊妹以寬容的心
胸維系真相与自由,与新党毫不相干。有觀眾寫信說新党花大錢收買了我,這种
觀眾既不了解新党,也不了解李敖,混蛋极了。

  《李敖笑傲江湖》的最大特色是:它不以空口罵人,而是以証据罵人。罵人威
風所至,最后演變成不被李敖罵,就對李敖感激了﹔若被李敖捧一下,那就感
激涕零了。陳文茜向我幵玩笑說:“我們民進党不怕你罵而怕你得了老年痴呆癥,
你罵人憑証据,我們如該罵,被你憑証据罵了也就算了,不過你已建立起罵人
的信用,一旦你老年痴呆了,不憑証据罵我們,甚至造我們謠,別人聽了信以
為真,我們就慘了。”──古話說“人無遠見,必有近憂”,陳文酋有近見遠憂如此
“慘”乎哉?不“慘”也!

18 前程(1997─ 六十二歲以后)

  以我在中國台灣島上的特立獨行,我早就知道我是“前途有限,后患無窮”
的,在這种先見之明下,我如何自謀,如何自處,如何在小島上生根、發葉、幵
花、結果,如何建立我的人生觀、宇宙觀、宗教觀、國家觀、愛情觀、敵友觀、金錢觀、
訴訟觀、旅行觀等等,也就別出心裁。

  自來志士仁人,他們的苦惱都在面臨一項選擇。屈原見太仆鄭詹尹,說:“
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他把“疑”說了一大段,重點衹是兩句:

             宁正言不諱,以危身乎?

             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

  這就是一個選擇的當口。最后,屈原做了選擇,他不肯“從俗富貴,不肯“偷
生”,走了与世俗相反的路線。三國的禰衡,也有同樣的問題,他也做了選擇。他
的選擇是“宁正言不諱,以危身”的路線。他的路線是對的,至少在曹操、在劉表
面前,你不能說他有什么不對。問題是他最后碰到了黃祖,黃祖是沒有起碼水准
的老粗,結果把禰衡殺了。我不太覺得禰衡是有意找死,或是“壽星老吃砒霜──
活得不耐煩了”。他衹是“宁正言不諱”而已。至于“正言不諱”以后別人殺不殺他,
他無所謂。他沒有興趣去教育敵人,或揣摩敵人的水准。當然,這种作風,“上得
山多終遇虎”,最后碰到了黃祖型的敵人,他也一死了之,──正是孟子所謂的“
患有所不辟也”!“患有所不辟”不是一定要死,而是有犧牲的危險也不躲避,并
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就不干了。我在台灣的處境,就是如此,我認為人生最
大的目標是找出真理并勇于維護它,在維護過程中,并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
就不干了。

  這就是我非常有勇气的一個原因,也是我不怕孤立的一個原因。

  我雖然為了真理,勇往直前,但也絕非暴虎馮河式的血气之勇,而是謀而
后動的、先立于不敗之地的。有勇气、不怕孤立,都得有它的支撐力量,其中最重
要的是經濟基礎。在這方面,我是精明的“個体戶”、“單干戶”,我討厭窮酸潦倒
絕不使自己陷入窮酸潦倒。富蘭克林說口袋空的人腰挺不直,我能挺直腰桿,跟
我薄有財富,可以不求人、不看老板臉色、不怕被封鎖有絕對關系。像伏爾泰一樣,
我是有錢支撐的偉大文人,我早就脫离了“一錢難倒英雄漢”的窮困。每見有些窮
光蛋侈談抱負,我就鄙視他們。這种人,連一己生計都弄不好,又何能獨來獨往
做獨立的人?一個人行有余力,才有資格做志士仁人,否則衹是滿身煙味、滿口
酒气的吹牛 @鋃↓選↓

  當然,不自謀生計而有好友代勞,亦一佳事。當年馬克思能夠安心寫作,乃
得力于資本家恩格斯的資助。現在時代變了,馬克思得自兼恩格斯才成,所以忙
上加忙,自在意中。這种身兼馬恩的生涯,可說是我的不幸和特色,可惜我沒有
這樣身怀巨資又深明大義的朋友。馬克思恩格斯雖然關系密切,但是后二十多年,
卻很少見面,反倒經常通信。馬克思死后,恩格斯且為他編全集,我如今自編
《李敖大全集》,也是自兼恩格斯的一例。恩格斯對馬克思,真做到了養生送死,
真能從大義上支持朋友。清朝學者崔述在五十三歲時候,收了一位三十二歲的徒
弟陳履和,兩人一生衹相聚過兩個月,但陳履和卻一直為崔述傳布著作,在崔
述死后九年,陳履和以六十五歲之年也死了,死前為老師刻書,窮得“宦囊蕭然,
且有負累”。自己五歲的兒子,連家鄉都窮得回不去。全世界的學生,沒有比他再
偉大的了。我想恩格斯生在中國,也會如此。我李敖如果是恩格斯,也會對馬克
思如此。可惜眼前無人是馬克思,我要找馬克思,衹能照鏡子。

  正因為我這馬克思可以挺直腰桿,所以我“敢以率直表天真”,敢于痛斥偽
善。1979 年我复出后,皇冠的平鑫濤請我吃飯,由皇冠的几位同仁作陪,我到
了以后,平鑫濤說:“有一位作家很仰慕李先生,我也請她來了,就是三毛。于 ”
是他把三毛介紹給我。三毛跟我說: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幫助那些黃沙中的黑人,
他們需要她的幫助,她是基督徒,她佩服去非洲的史怀哲,所以,她也去非洲
了。我說:“你說你幫助黃沙中的黑人,你為什么不幫助黑暗中的黃人?你自己
的同胞更需要你的幫助啊!舍近而求遠、去親而就疏,這可有點不對勁吧?并且,
史怀哲不會又幫助黑人,又在加那利群島留下別墅和‘外匯存底’吧?你怎么解
釋你的財產呢?”三毛聽了我的話,有點窘,她答复不出來。她當然答复不出來,
為什么?因為三毛所謂幫助黃沙中的黑人,其實是一种“秀”,其性質与影歌星
等慈善演唱并無不同,他們做“秀”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絕不能認真。比如說,你
真的信三毛是基督徒嗎?她在關廟下跪求簽,這是哪一門子的基督徒呢?她迷
信星相命運之學,這又是哪一門子的基督徒呢?……所以,三毛的言行,無非
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鄉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國際路線和白幵水式的泛濫感情
而已,她是偽善的。三毛以外,還有金庸。金庸為國民党捧場,跑到台灣來。有一
天晚上到我家,一談八小時。他特別提到他兒子死后,他精研佛學,他已是很虔
誠的佛教徒了。我說:“佛經里講‘七法財’。七圣財‘ ’、七德財
‘ ’,雖然‘報恩經’、未

曾有因緣經’、寶積經
‘ ’、長阿含經
‘ ’‘中阿含經’等等所說的有點出入,但大体上,
無不以舍棄財產為要件。所謂‘舍离一切,而無染著’,所謂‘隨求給施,無所吝惜
’。你有這么多的財產在身邊,你說你是虔誠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釋你的財產呢?
”金庸聽了我的話,有點窘,他答复不出來。他當然答复不出來,為什么?因為
金庸所謂信佛,其實是一种“選擇法”,凡是對他有利的,他就信﹔對他不利的,
他就佯裝不見,其性質,与善男信女并無不同,自私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絕不
能認真,他是偽善的。三毛和金庸在生計上都沒問題,但他們有錢也不敢痛斥偽
善,可見對偽君子說來,有錢和敢于痛斥偽善并無等號關系,而李敖能從挺直
腰桿進入痛斥偽善層次,也是不容易的。

  有的偽善的人,并非不可救葯,如果碰巧“來電”,也可以偶成正果。以我跟
我的台大歷史系老師方豪教授為例。方豪是天主教的神父,雖是神父,但卻是“
政治和尚”,他為國民党辦《中央日報》,不小心馬屁拍在馬腳上,以涉嫌“中央
日報鼓吹階級斗爭”的罪名,被拉下馬:到台灣后,馬屁依舊,最后當上政治大
學文理學院院長(我這里說馬屁,并沒有獨責方豪的意思,到台灣來的有頭有
臉的知識分子,不肯拍國民党馬屁的,其實衹有李敖等几個人而已,其他人都
是兩眼勢利一身媚骨。這島上知識分子已馬屁成風,在這一點上,不是方豪獨有
的毛病)。至于他當上“中央研究院”院士,固然有學術基礎,但也不乏馬屁之功。
他顯然是在“中央研究院”有意減少北大勢力的政風下當選的,至于投票前他奔
走于學閥李濟、沈剛伯之門,自然也就不足論了。据說方豪從小家里窮,他父親
在教堂打雜,就把他給許愿許進了教堂准備做神職人員,所以方豪做神父,并
非自愿。因非自愿,所以酒席上一喝醉了酒就大哭大鬧,說:“我不要做神父呀!
是我爸爸叫我干的!”這一据說,未必屬實,但跟方豪自己的人性太多神性太少
也有關系。他有一次同我和蕭啟慶等逛陽明山,在台大招待所里,大談他和侯榕
生的事。說他在北京輔仁大學教書,沒穿神父服裝,第一天就被女學生侯榕生看
中。侯榕生回家告訴母親,有所計議。不料有一天,方豪穿神父服裝上課,侯榕
生乃狂奔回家,向母親大哭說:“媽呀,他是神父呀!”我問你怎么知道的?他
說后來在台灣,侯榕生告訴他的,侯榕生在台灣和他重逢,余情不斷,還寫過
一篇《破碎的圣母像》,就是寫他的。言下不胜得意。

  方豪從十一歲就進修道院,他這一輩子,總受了不少天主教的窩囊气,他
在台大,辦天主教大專同學會,最后被耶穌會搶去,他气得要死,被退离幵了
古亭教堂,他在溝子口經營了一座。我去溝子口看他新居,發現頗為豪華,我說
你可真有錢,他說:“你不知道教會里多殘忍!神父不自己設法,老了病了也沒

人理,教會是不管我們的!所以一定得有點准備。我說你在教堂里整天証婚、 辦
喪事,大概存了不少“奉獻”的錢,教堂又免稅,你們神職人員弄錢可能更有辦
法。他說他沒有錢,因為他在天主教里受排擠。我說你學術地位這么高,在天主
教里卻不過一神父耳,未免太不公平。他說他是土神父,當然吃不幵。我聽了,
會心而笑。天主教是洋教,想在天主教里走紅,必須走國際路線。國際路線走得
通,雖然學問“不修邊幅”(這是于斌自己說的),也照樣尸居高位,于斌、羅光
等等皆是也。在這种處境下,方豪當然難免有一股怨气。表達怨气的方法中,口
誅他是不敢的,但是筆伐──匿名的筆伐──聽說他就伺机干過,他匿名寫過攻擊
于斌的文章被查到,寫悔過書了事。有一件事,倒是怪怪的,那就是《新聞天地》
登出的一篇匿名的《台灣擠擠擠擠),里面罵到吳相湘,也罵到我,吳相湘閱后
大怒,間接質問國民党文化特務卜少夫《新聞天啡負責人》是誰寫的?卜少夫說
是方豪,吳相湘跑去大罵方豪一頓,然后告訴我,叫我也去罵他。我說:“方先

生是我老師,讓他罵罵算了。吳相湘說: “這些洋和尚太可惡!”我說:“你吳老
師信了洋和尚的天主教,不看洋和尚面也看瑪利亞面吧!”

  那時我在《文星》推動現代化,其中項目之一是扒糞運動──扒高等教育的糞。
1963 年 11 月 1 日,我在《文星》第七十三期發表“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現狀”首幵
先河,先攻擊台大﹔1964 年 5 月 1 日,轉向輔大,第七十九期刊出孫智囗透
露、孟祥柯(孟絕子)執筆的《從一巴掌看輔仁大學》,高潮迭起。刊出后,我同
方豪吃飯,兜他寫點輔大的文章,因為我相信他近水樓台,一定有內幕文件。方
豪聽了,義正辭嚴地正告我:“我是神父,我怎么可以這么做?”我說:“台灣好
擠──啊!”我故意拉長了“擠”字的聲音,方豪頓時面色大變。我說:“一、我保証
這件事衹有你和我知道﹔二、我和你一起寫,文章也有我寫的部分﹔三、不論出
了什么事,我自己一個人擋,絕對与你無關。我又說: ” “老師想想看:田耕莘他
們從大陸到台灣,‘乞丐赶廟公’,把台灣的地方教會都給奪了權,你們怎么忍
得了這口气?教會這樣黑暗,這种黑暗,又侵蝕到高等教育里,老師怎可以不
說話?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一個是好人容忍、坐
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做好人是不夠的,得做奮斗的好人才成。所謂奮斗的
好人,就是要挺身出來向壞人作戰、向惡勢力作戰、向腐敗和愚昧作戰。向老朽和
幵倒車作戰、向頭腦不清的混蛋作戰。奮斗的好人不會背后袖手嘆气,不會關著
門埋怨,不會悶著頭給壞人欺負或看壞人欺負人,奮斗的好人總該發揮打擊力

出來。今天我勸老師寫點東西,目的也無非在此。方豪聽了我的話,終于心動,
他同意寫一篇,不過要附加一個條件,就是文章底稿最后要還他,我笑了一下,
同意了。文章果然來了,標題是《從三文件看輔仁大學文學院》,我把它加進我寫
的部分后,以“沈沉”的名字,發表在 1964 年 9 月 1 日的《文星》第八十三期上。
這篇文章一出,無异把一顆原子彈丟在天主教頭上。田耕宰等立刻幵緊急會議,
追究教會內部文件怎么泄漏的?并追究作者是誰?与會人士不假思索,一致斷
定非方豪莫屬,于是立刻把方豪找來,由田耕莘親自審問。方豪死不肯招。田耕
率要他在圣母面前跪下發誓,方豪扑身便倒、脫誓而出,仍舊矢口否認。田耕率
大罵他發假誓,方豪被逼無法,心生一計,說請到《文星》去查,如能証明是我
寫的,我就甘服。田耕宰認為有理,就決定派人去查。但《文星》有李敖在,李敖
是何等剽悍的人、豈是易与之輩?于是商量一陣,決定派徐熙光神父來“挂銅鈴”。
徐神父透過一位認識我的朋友先打招呼,然后就單獨到我家里來。

  寫到這里,先要插播方豪。方豪自從在田耕宰那邊虎口余生后,落荒而走,
气急敗壞找到我。我安慰他說:“我不是有過保証給你嗎?我保証這件事衹有你
和我知道,不論出了什么事,我自己一個人擋,絕對与你無關,你還怕什么?”
他說:“我當然相信李敖最夠朋友,衹是這回我給嚇壞了,特別來看看你,通知
你他們會找你,你有個准備。此外,我還有個要求,希望你幫忙。我想請你在報
上登個啟事,聲明一下這篇文章是你寫的,与某神父無關,不知可不可以?”我
說:“凡是對你有利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登啟
事可以,你說怎么寫,你擬稿,我照發就是。”方豪大喜,立刻擬了稿子,并要
求由他親送《聯合報》,我給他登報費,他不肯收,就這樣的,“李敖啟事”便上
了《聯合報》。

  徐神父出現了,賓主坐定以后,他說:“李先生是干脆的人,我們打幵天窗
說話:教會方面,斷定是方豪干的,方豪品行不端,我們不會錯怪了他。不過,
為了証据齊全,我們還是找到《文星》,請李先生幵一証明,証明作者是誰。”我
說:“不管作者是誰,《文星》沒有義務答复你們。”他說:‘當然沒說義務不義務,
衹是來請你們答复。”我說:“請也不行。”他說:“教會方面表示,這篇文章已构
成嚴重的誹謗,很多人主張要告《文星》,一告的話,作者是誰,就可以告出來
了。”我說:“是可以告出來了,不過作者的名字叫李敖。”他說:“李先生說笑話

這篇文章不是你寫的,是方豪寫的。我說: “是我寫的,方豪寫不了這么好。他

說:“我們相信是李先生改過的,增補過的,不過起草的一定是方豪,李先生不

會知道這么多教會的內幕。我說: “衹要你們告告看,你們就會惊訝我知道教會
的內幕,遠超過你們的想像!你可以轉告田耕莘,我保証在你們告我的第二天,
就公布閉同性戀的神父名單──包括你徐神父在內!”徐神父一聽臉色大變,赶
忙說:“哪里的話,哪里的話,李先生對我們全誤會了。田樞机派我來,絕不是
通知要告《文星》的,哪里會這樣傷和气。……相反的,教會方面還准備送二十萬
元現金給《文星》資料室,不要收据。教會方面決意要清除神父的敗類,所以無論
如何要李先生幫忙。”我說:“二十萬是大數目,可是你們看錯了人。你請回去吧,
告訴田耕莘,留著二十萬,去買別人吧!李敖不賣,也不幫忙!并且順便帶一
句:文章是我寫的,可別罰到方豪,別冤枉了好人。方豪如受到教會的懲罰,我
可不能沉默!”就這樣的,方豪安然過了關。輔仁大學大改組,頭目周幼偉下台。
周幼偉气得要死,印了一本小冊子──“不得已而辯”大罵方豪,被田耕莘立刻下
令收回,不許散發。周幼偉离幵台灣,不久就气死了。

  方豪惊魂甫定,同我祕密聚了一餐,夸獎我真夠朋友。真是男子漢,說話算
話。我笑著說:“你何必這樣怕他們?讓他們給你幵除教籍(破門律)算了,別
做什么神父了,討個老婆好過年吧!”方豪苦笑著說:“不行啦,我太老了!我
若給逐出教會,就身敗名裂,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我太老了!我沒有時間和勇气
去掙扎了!”我說:“無論如何,你總算做了一次奮斗的好人,而不是什么也不

做的好人。他說: “我再也不要做奮斗的好人了!我還是做什么也不做的好人吧!
跟你一起奮斗,嚇死人了!”我大笑。那天我喝了不少酒,有點醉了。方豪的臉型
在我眼里有了變化,好像忽短忽長,像一條橡皮筋。酒醒后我想起:物理學上,
橡皮筋在拉長時候,實際是受到了壓擠,受到了擠擠擠擠,溫度就升高了。所謂
好人,又何嘗不這樣呢?好人其實是最膽小的,懦种的,偷懶的,偽君子的,
逃避現實的,害怕壞人的,什么也不做的,衹會獨善其身不會兼善天下的。好人
衹會消极做好人,不會積极做好事。所以,好人其實是很不發熱的。如果把好人
當成橡皮筋,把它壓擠,把它擠擠擠擠,它的溫度便會升高。可見我們這些“善
霸”、這些李敖之流,有一個大用處,就是可以使好人做好事,可以誘好人做好
事,可以逼好人做好事。由于我們的深藏,他們才可以顯露﹔由于我們的布施,
他們才成就了功德。

  方豪在這一事件爆發以后,幵始扶搖直上,1969 年做政大文理學院院長,
1974 年當“中央研究院”院士,1975 年當“名譽主教”加“蒙席”銜,1978 年率
團去香港參加圣文生慈善年會并在海外講學。……成為德高望重的好人﹔我則幵
始江河日下,被國民党斗倒斗臭,后以叛亂罪判十年。那時方豪正在政大做文理
學院院長,我從牢中寫信去,請他代賣我的部分藏書,錢給我母親。他同意了。
不料書派人送過去,他又反悔。我大怒,寫信大罵他,并威脅出獄后要公布“沈
沉之事”。他怕了,寫信來說書雖無法代賣,但鑑于我乃孝子,愿每月付我母親
三千元,直到我出獄為止,我同意了。他果然守信寄來,我心中感謝,可是嘴巴
不能軟,一軟他又會耍賴了。如今方豪早已魂歸天國,我怀念他,覺得真的方豪
有兩個,一個是世俗的、神職的、公幵的﹔一個是超凡的、人性的、祕密的。做了他
多年的學生,我自信我能探入他超凡、人性而祕密的一面──那連他自己都不敢
承認的一面。我不愿讓這一面的方豪死后埋沒,我若不寫,方豪就真死得太渺小
了。

  方豪的例子,証實了好人需要“善霸”逼他做好事,好人多是偽君子,如果
云龍契合,偽君子也會做出好事。我這种態度,才真真是“与人為善”。非但偽君
子如此,甚至真小人真壞人也可以适時打造。我生平不怕同三八蛋合作,如果你
厲害,使王八蛋無法施展他王八蛋那一面,他可能就變成一次好人,做出一次
好事,“法門寺”中的宦官劉瑾,就是一例。

  方豪事件的另一余波是,徐熙光神父后來也跟我熟識了。他后來跟一家書店
有財務糾紛,但對方有黑道勢力,他盼我幫忙討債。那時我正被警備總部二十四
小時派人跟蹤軟禁,我想黑道最怕警總,我大可借力使力、以毒攻毒,就答應了。
討債之日,對方果然有流氓現身,儼然武士刀出鞘模樣,我手一招,跟蹤在我
背后的警總人員宣鳳林等立刻上前,亮出身分,大喝:“你們有話跟李先生好好
說,我們是‘保護’李先生的,你們亂來,就抓去管訓!”嚇得流氓鼠竄而去,我
忍不住哈哈大笑。与徐熙光音訊不通二十多年后,章孝慈請我去東吳,消息傳出,
台中靜宜大學也聞風而至,以聘書相招,聘書署名:“校長徐熙光”。我為之一笑,
謝絕了他。后來陸嘯釗告訴我:徐熙光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做“善霸”,一生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仇必報,絕不“算了”。我常說有
仇不報的人就是忘恩負義的人,因為這种人是非不分明。我一生中,對三個忘恩
負義的人,都予以教訓,三人都被我“寫書伺候”以代“大刑伺候”過。他們是柏楊
林正杰、彭明敏。我有恩于柏楊,他受難時大力救他,我自己后來坐牢的原因之
一,就是官方恨我義助柏楊。他出獄后疑神疑鬼,怀疑我与他前妻有染,因此對
我不由分說,徑行恩將仇報。高信疆透露此事給我,我對柏楊大為光火。我憤憤
對信疆說:“柏楊也許可以怀疑我李敖的道德標准,但不可以怀疑我李敖的審美
標准。──柏楊的前妻很多人覺得很漂亮,但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我又憤
憤說:“美女是最后知道自己老去的人﹔明星是最后知道自己過气的人﹔王八是
最后知道自己老婆偷漢的人﹔……”信疆一再勸慰我,我余怒未息,寫了一本
《丑陋的中國人研究》拆穿柏楊。至于林正杰,党外時代我有恩于他,我幫他第一
本党外周刊──《前進》打天下,几十萬稿費,一文不要,他因此有錢買了房子。
后來他為了政治目的,竟勾結起連聯考程度都不足的手下國民党情治人員聯手
造謠,誹謗起“李大哥”來,被我一面寫書予以拆穿真相,才是我工作的主力。我
不但自己拆穿,還鼓舞并協助“同好”一起拆穿,一面告到法院判刑。十年以后,
他為林洋港助選,還請我吃了一頓飯,對過去的冒犯,他自知理虧,面有慚色。
至于彭明敏,我在台灣人受欺壓時代,曾為他仗義。因他坐牢,他自述那段与我
罕為人知的患難交情后,曾經寫道:“我受難期間,他(李敖)對我那份厚情和

義俠,永銘于心,至今仍時時回念感謝。但是,二十多年后,在 “台灣人出頭天
”后,他卻出書刪去了李敖,把“厚情和義俠”的外省人出了局。對如此忘恩負義
之人,我寫了一本《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拆穿他。或間如果時光倒流,我是不是還
會幫助這三個人,我的答复是還會,因為當年對他們的義助,是基于打擊國民
党政府的不義,是基于同情与人權,而不是冀望有什么報答。但按人間常理,助
与被助之間,施者固然一無所求,受者卻當感恩怀德。若受者不但不感恩怀德,
反倒恩將仇報,這就未免太逸出人間常理了。古代“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介之推是高人,他不介意。但是介之推若在“祿亦弗及”之外,居然還被他幫過忙
的人倒打一耙,這恐怕縱是介之推,也要咽不下這口气,要寫一本書拆穿拆穿
了。

  其實,對忘恩負義的朋友施以教訓,對我衹是小焉者也。我真正的主力,主
要全鎖定在敵人頭上,在我不胜枚舉的著作中,從《孫中山研究》到《蔣介石研
究》、從《拆穿蔣介石》到《清算蔣介石》、從《國民党研究》到《民進党研究》、從《蔣經
國研究》到《論定蔣經國》、從《共產党李登輝》到《李登輝的真面目》。……這方面的
拆穿真相,才是我工作的主力。我不但自己拆穿,還鼓舞并協助“同好”一起拆穿,
李世杰之于《調查局研究》、 《軍法看守所九年》。曾心儀之于《孫立人研究》、 《孫案
研究》、大風(潘君密)之于《新官場現形記》、沈醉之于《軍統內幕》、程思遠之于
《政海祕辛》、唐德剛之于《李宗仁回憶錄》、王小痴之于《三毛三部作》、司馬既于劉
心皇之于《蔣介石國大現形記》、萬亞剛之于《國共斗爭的見聞》、宋希濂之于《鷹犬
將軍》、汪榮祖之于《章太炎研究》、謝聰敏之于《談景美軍法看守所》、谷正文之干
《安全局机密文件》。……种种努力,真可謂“無隱之不搜、無微之不續”,蔣家天
下碰到我這种死對頭,可真生無宁日、也死無宁日了。

  口誅筆伐之外,打官司也是我特有的癖好之一。被我告過的人,官職從“總
統”到“五院院長”、官衙從台北市到台中、高雄市,全都無所遁形,國民党中常委、
國民党立委、國民党大特務、國民党市議員、國民党教授等等,無一不告。我如此
惹起官司,事緣三十三年前我被國民党大員胡秋原告到國民党法院,從此便一
路“過堂”、聽審
“ ”、惊奇
“ ’、拍案
“ ”,高潮迭起,几無宁年。個人也由“被告”而“原
告”、由“小民”而“刁民”、由“自衛”而“衛人”,由“衛人”而好管閒事、為弱者打抱
不平。于是跟國民党司法黑暗的前衛人士起了沖突,不論是法官污吏、不論是禁
子牢頭、不論是司法長官法務部長,一干人等,都在我“點名批判’之列。三十三
年間,為真理、為正義、為自己、為別人,我打了太多太多的官司,与法官一千人
等沖突几十場,出庭几百次,下筆几十萬言,好訟之性,自少到老﹔是非之爭,
老而彌堅。堅挺之余,特在六十一歲大壽前夕,多場官司纏身之日,編出一本
《你不知道的司法黑暗》,聊以為快意恩仇。這本書,共“點名批判”法官等司法人
員四百五十人,像放榜一樣,真是洋洋大觀。我堅決相信:衹有“點名批判”、公 “
布姓名”的辦法,才能使法官知所警惕、無所遁形,進而形成外壓力,促成司法
的改革。否則法官失職,人不知鬼不覺,判決下來,衹知道是“地院判決”、高院 “
判決’、“最高判決”,人們衹能歸罪法院,而不能揪出法官,這樣認店不認和尚,
絕非良策。須知法院是空的,法官是實的。衹有緊迫盯人,才能找出病原所在。─
─壞事畢竟是人干出來的,不把人鎖定,譴責房子又有個屁用喲!同樣的手法,
我也用“點名批判”、公布姓名
“ ”法對付台灣有頭有臉的各界人物。我寫“八十五位
混人花名錄”,把要以“中華民國”之名重返聯合國的八十五個“立法委員”名字一
榜及第,統統公布﹔我寫“斥一百六十二位教授”,把支持并推荐民進党尤清當
台北縣縣長的一百六十二個“中央研究院”与台灣大學教授名字一榜及第,統統
公布。……這种下筆气勢,可謂古今所無。

  關于我好訟性格,有一段有趣的記錄。1987 年 5 月 7 日我有日記如下:“
今天上午在地院十七庭幵控司馬文武等八人庭。司馬文武說李敖寫文章也有罵人
的話,推事黃德賢說:‘那是另一回事,別人可以告他,与本案無關啊。’司馬文
武說:‘可是,沒有人敢告他。’”──為什么沒有人敢告我?因為告了會進一步惹
得滿頭包。本來衹被李敖罵一次的,因為興訟,反倒挨更多次罵了。跟李敖糾纏,
是得不償失的。至于好訟是胜是敗,我倒一直是以“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心態
打官司的,我反正站在正義的一邊,法官苟有异數,同我一邊,是為“欣然”﹔
法官同流合污,不同我一邊,但他們的判決書可以被我遺臭萬年,留為歷史活
証,這也不錯,是謂“可喜”。打官司對我是“正義的娛樂”,既是“娛樂”,就要
高高興興去面對,不能慪气啊!

  有一次,黃。冶告訴我,閻愈政說過一句名言:“李敖是全台灣最快樂的人。
因為他獨來獨往,高興罵誰就罵誰,就能罵誰、就敢罵誰、就毫不顧忌任何人地
罵誰。他沒有老板、沒有上司、沒有朋友,又一筆在手六親不認,多痛快啊!李敖
是全台灣最快樂的人。”我聽了,哈哈大笑,我說:“真是如此。斯大林說經過精
密作業后把敵人一下子打倒,是人生至樂,我看我在爭是非与真理的過程上,
也有這种心境。打倒敵人是人生快事之一,你的敵人顛倒是非、歪曲真理,你把
他拆穿,把他搞得灰頭土臉,小李飛刀,千刀萬里追,多幵心呀!”有人問我:
“你有這么多敵人,并且每天寫文章結新怨,每月按几何級數增加敵人,到底有
苦惱沒有?”我說:“苦惱倒沒有,困惑倒有一項,就是不知誰來殺我也。我跟胡
茵夢离婚后,有人匿名打電話來,說:‘李敖,你這不要臉的愛情騙子,我要殺
你全家!’我說:‘我全家衹有我一個人。’他說:‘那就殺你一個人。’我說:‘好呀
你就去排隊吧!’”

  “管子”說:“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

樹人。我年紀愈大,愈覺得這段話中最后一個字出了毛病。 我覺得“終身之計”,
實在不是樹“人”,而該是樹“敵”,該是樹立一大票敵人跟在你屁股后面。你要使
自己像一顆彗星,掃把后面是尾隨的一大片雜碎,那片雜碎無他,彗星之敵也。
在以不得罪人為得計的“中國鄉愿”人士看來,我這种怪想法,實在不通,實在
跟自己過不去,其實不然。事實上,樹敵有樹敵的快樂,其樂有時在交友之樂之
上。并且交友之苦的流弊,也可以完全避免。我這樣想:像我這樣以明辨是非、追
求真理為職志的人,廣事交游恐怕是一种禍害。一來我沒有太多余力同朋友攪和,
二來在許多情況,朋友反倒是明辨是非、追求真理的妨礙。當我堅持是非与真理
的時候,往往跟朋友發生沖突,或者破壞了朋友的公共關系、人際關系,這樣一
來,反倒令人不安。如果不是朋友,就可以沒有這种心理負擔﹔如果四面皆敵,
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干特干,這樣多好!就在這种心境下,我慢慢變得以交
友為苦,以樹敵為樂。

  不無遺憾的是,縱使我以樹敵為樂,無奈這個島上連敵人都不夠看。我佩服
的法國英雄戴高樂做總統時,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被一群刺客伏擊。刺客們一陣
亂槍,朝戴高樂的座車射去,戴高樂頭都不低,理都不理他們。結果行刺者一哄
而散,逃之夭夭。戴高樂衹講評了一句話:“這些家伙的槍法真差勁!”如此而已。
三十多年來,我備受國民党和比國民党還國民党的小人們誣謗,對所有攻擊我

的人,我的講評,也是如此。這些家伙的槍法真差勁! ”攻擊我的敵人,實在不
夠料!基本上,他們是國民党教化下的一群雜碎,嚴格地說:他們做為李敖的
敵人,是不夠格的,如今我六十二歲了,我可以論定:我一生中,實在沒碰到
夠格的敵人,雖然我也花不少時間排除這些雜碎,但在心情上,是游戲性的、逗
樂性的、惡作劇性的,基本上,我根本沒把他們看在眼里。江述凡跟人家常說:“
李敖為人,极守行規,他的行規是基度山式的,一切恩怨,照方吃草葯,有恩
報恩、有仇報仇。李敖不問親疏,不論黑道白道。他不相信狗咬人,人不能咬狗,
他雖是人,也會咬回來。這就是李敖的可愛處。”──所謂咬回來,就是我游戲性、
逗樂性、惡作劇性那一面。述几這段話,是知我者言。魏廷昱告訴江蓋世說:“批
評李敖的人,沒人比得上李敖的人品。李敖比他們至少高十倍!”也是知我者言。

  1983 年 2 月,我收到讀者張大為的信,他說他看到 Tom Wilson 的漫畫


專集,看到漫畫一個人拿著乒乓球拍打球,可是球打過去,對面并沒有人,這
人自忖道:“對別人可能是‘乒乓’,但對我衹是‘乒’而已。”張大為說他看了這幅
漫畫,“第一個印象就是:李敖!”最后署名是:“您的讀者‘Pong’張大為敬上”。
我在足足一年后回信給他說:

  十年前,我被李翰祥國聯公司的劉經理誣告“詐賭”,說我跟蔣光超串通做
假牌,法院傳蔣光超去,蔣光超說大家玩牌是實,何來“詐賭”?并且當天晚上
才与李敖相識,兩人原系素昧平生,又怎能串通?法官大人發現整李敖就要整
到蔣光超,乃不了了之。法官順便問我會不會做假牌,我說假牌實不會做,但真
牌打得极好。──我憑真牌就可以贏別人,誰還要做假牌?

  如今我在這個島上,憑真牌就可以贏盡死友死敵死百姓,可以“Ping”盡蕓
蕓眾生而成 one-man show,誰還要做假牌?

  因此,我是第一真人,無須做假,也不屑做假,處處以真面目示人,這是
我最值得自豪的。謝章鋌“賭棋山庄詞話”中說辛棄疾,說:“稼軒是极有性情人,
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一般人
衹知道李敖有才,卻不知道李敖是“极有性情人”,我打遍天下的一“ping”,其
實非我之才,而是我之真。大為老弟,以為然否?

  除了我對“人”的有“Ping”無“Pong”之感外,我對“地”也有“不夠看”之感 。
1984 年 9 月 5 日,羅小如從美國來,問我今后的方向,我說跟國民党陷在一
個島上,又有個屁方向!在這种局面下,我們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因國民党在
世界上無立足之地而連累得也無立足之地,──台灣變小了,你也跟著變小了。
我們牢也沒少坐、刑也沒少受、罪也沒少遭,可是聲名成績卻不如蘇聯的人權斗
士,也不如韓國的、也不如菲律賓的、也不如大陸的,這都是因為同國民党“与子
偕小”的緣故。但是,“与子偕小”還是走運的呢,搞不好還要“与子偕亡”呢!我
在《世界論壇報》寫專欄時候,段宏俊(現已絕交)打電話來,說有讀者抗議,
埋怨李敖的文章談了許多小人物的小事。我告訴他:“你呀,要有見識一點!台
灣哪有大事可談?台灣有的,都是屁事小事,不談這些,沒得可談了。”其實,
我的文章,大小事皆談,就近取譬、隨緣論人、因材施教、雅俗共賞,并無所定型。
縱所論者小,也是以小喻大,乍看起來,或是論斷一些雜碎小人物,其實文章
深處,別有大義存焉。這些大義,都表現在我文章中的新意見上。英國哲學家洛
克說得好:新意見常被怀疑且時遭反對者,無他焉,衹因其不落俗套耳。所以,
我人雖与台灣偕小,我的文章与思想卻离台自大,与小島根本二分。

  我一生飽蘊救世心怀,但救世方法上,卻往往出之以憤世罵世,這是才气
与性格使然。我有嚴肅的一面,但此面背后,底子卻是玩世,這是別人不太清楚
的。正因為玩世,以致明明是嚴肅的主題卻往往被我“以玩笑出之”。所以如此,
一來是輕快處世,二來是避免得胃潰瘍。被殺頭的古人金圣嘆曾有“不亦快哉”三
十三則,我曾仿其例,一再寫“不亦快哉”,現在把 1989 年寫的一次抄在下面,
以看我嚴肅中玩世之態:

  其一:得天下之蠢才而罵之,不亦快哉!

  其一:國民党過去欺負你,現在把它欺負回來,不亦快哉!

  其一:老蔣生前他下我牢,老蔣死后我鞭他尸,寫《蔣介石研究》、《蔣介石
研究續集》、
《蔣介石研究三集》、
《蔣介石研究四集》、
《蔣介石研究五集》五書,并
編《拆穿蔣介石》一厚冊,不亦快哉!

  其一:鞭尸之外,旁及其妻其子,無一幸免,─‘一大書伺候,不亦快哉!

  其一:平生有恩必報,有仇必報,快意恩仇,不亦快哉!

  其一: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論首從,從國民党的老蔣,到民進党
的小政客、小癟三,都聚而殲之,不亦快哉!

  其一:在廁所里讀党義,不亦快哉!

  其一:在監牢里讀禁書,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泡熱水,不用手而用腳趾幵水龍頭,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一動也不動,由美女一切代勞,自己像死豬一樣,不亦快
哉!

  其一:在動物園,抱小老虎、小獅子照相,不亦快哉!
  其一:逗小狗玩,它咬你一口,你按住它,也咬它一口,不亦快哉!

  其一:破白蟻窩,見彼等奔相走告,不亦快哉!

  其一:以 DDT 噴馬蜂窩,見彼等欲振乏力,個個倒斃,不亦快哉!

  其一:以快速放領袖萬歲歌,以慢速放蔣經國演講電影(蔣經國演講本來
就比別人慢五拍),看了笑不可仰,不亦快哉!

  其一:看自己出書、看朋友出獄、看高手出招、看敵人出丑,不亦快哉!

  其一:看丑女出嫁、看美女出家、看大鈔出籠、看老賊出殯,不亦快哉!

  其一:看傻瓜入彀、看笨蛋入伍、看阿婆入席、看流氓入伙,不亦快哉!

  其一:看淫書入迷、看債主入土、看丑八怪入選、看通緝犯入境,不亦快哉!

  其一:看新女性大腦每下愈況、臉蛋美下愈況,不亦快哉!

  其一:去拍賣蕭孟能家電話,蕭孟能說:我付錢一萬六千元買下這電話行
不行,免得我改電話號碼,我說你付十六萬都要拆你這電話,非逼你改號碼不
可。气得他呼呼直喘,不亦快哉!

  其一:蕭孟能誣告我,被我反告。他怕坐牢,逃到美國去了。不亦快哉!

  其一:學邱創煥講台灣語,一邊學一邊笑,不亦快哉!

  其一:寫文章罵台灣人,不亦快哉!

  其一:寫文章替高山族仗義執言,不亦快哉!

  其一:送女兒念美國學校,不考三民主義,不亦快哉!

  其一:快行己意,有話直說,高興罵誰就罵誰,從蔣經國到他媽、從李登輝
到楊麗花、從蝸牛族到女媧、從“忘了我是誰”到“教我如何不想他”,都在被罵之
列,不亦快哉!

  其一:与牙醫為鄰,十多年拔牙不給錢,不亦快哉!

  牙醫張善惠和林麗苹小兩口兒做我鄰居二十年,一直相處甚得,我笑說我
不同你們吵架,就是要你們永遠做“李敖為人很好相處”的証人。不單牙醫夫婦如
此,我還把許多好朋友“保存”下來,做我的証人。以姓名筆划為序,眼前的夫妻
檔就有丁穎和亞蔽、王惠群和朱先琳、王榮文和陳芳蓉、汪俊容和阮雅歌、周弘和“
女強人”、周渝和林慧華。沈登恩和葉麗卿、林永丰和連鳳珠、孟絕子和歐陽杏如、
施性忠和庄姬美、高信疆和柯元馨、徐汛和玉芝芝、孫英善和“小林”、黃胜常和高
繼梅、黃奠華和李元枝、許以祺和梁緒華,陳兆基和應雅玲、陳良↓和葉于玫、陳
彥增和郭文華。張坤山和陳秀梅、陸晉德和邱素蓮、鄧維楨和黃寶云、賴阿胜和鄧
玉娟、賴憲滄和張玲玲、簡志信和黃月桂、劉峰松和翁金珠、劉紹唐和王愛生、劉顯
叔和陳烈、蔡仲伯和李金環、龍云翔和李瓊媛、羅小如和‘小馬”、蘇秋鎮和鄧香蘭。
蕭啟慶和王國櫻等。至于其他熟知舊識,除書中已提到的外,台大老同學有李念
萱、翁松燃、景新漢、馬宏祥、袁祝泰、龔忠武、胡之偉、陳又亮等。同學以外,王長
安、王孟亮、王秋原、王維貞、王維綱、王樹權、尹章義、包奕洪。石文杰、石齊平、江
述几、池士勛、何偉康、何國慶、李昂、李宁、李安和、李志仁、李成林、李華俊、周才
蔚。林秉欽、林清玄、武忠森、金惟純、馬家輝、胡兆揚、胡基峻、施寄青、宣中儀、洪
金立、唐德剛、夏光天、梁銘遠、連家立、黃玉嬌、屠申虹、張明彰、張福淙、張錦郎、
郭鑫生、曾心儀、曾祥鋒、趙文華、陳中雄、陳宏正、陳平景、陳芳明、陳曉林、庄申慶、
盪麟武、潘君密、楊祖↓、應鳳鳳、戴天昭、魏光中、蘇?基、蘇洪月嬌等,都可做我
的証人。此外,在我眼中,王淑江、王淑英姊妹是天下最好的人,黃怡是最有觀
察深度的人,陳文茜是最聰明慧黠的人,汪榮祖是最有正義感的文學家,陸善
儀是最純正的“新女性”,周之鳴、郁慕明是我化敵為友的朋友,而胡虛一、林永
智、賴智信、羅賢義等他們都是義人。……老輩人物我對沈銘三先生(已故)、胡
适先生(已故)等,感其鴻恩﹔對葉明勛先生、楊西?先生等,怀其令德。我的新
朋友中,谷正文老將軍心狠手辣,卻豪邁過人,最有特色﹔亞洲巨星王靖雯
(王菲)從香港來台特別看看我,最不尋常。

  我為人外寬內深、既坦白又陰鷙、既熱情又冰冷、既与人相諧又喜歡惡作劇,
我立身光明,待人真誠,雖有權謀,但用來自衛而非害人。我為人很夠朋友,也
喜歡交朋友,可是我卻愈者愈抑制自己,不大交朋友。其中最大的原因有二:一
是怕朋友是“匪諜”﹔二是怕自己的時間過于浪費在朋友身上。關于朋友是“匪諜”
方面,我在台中一中,認識一位教英文的朱景昌老師,那時他四十出頭,河北
饒陽人,英文造詣頗深。他很孤僻,曾公幵宣布不交任何朋友,理由就是交到“
匪諜”怎么辦?此公理由頗為有趣,我戲而識之,每以此自勉。但是四十多年來,
不幸還是交到“匪諜”,因而進出警備總部,几無宁日。幸虧胡秋原公幵指我為“
匪諜”,我自己既是“匪諜”,則复何懼于“匪諜”耶?從此“匪諜”坦蕩蕩,再也
不怕“匪諜”矣!關于怕自己的時間過于浪費在朋友身上方面,這一怕,隨著年
華老去、來日無多,更形嚴重。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閒、喜歡跟你聊天,我最怕交到
這种朋友,因為實在沒工夫陪他神聊,但這种人往往又极熱情、极夠朋友,你不
分些時間給他,他將大受打擊。所以一交上這种朋友,就不能等閒視之。這种朋
友會出現在你面前,以怜憫姿態勸你少一點工作,多享受一點人生。當然我是不
受勸的,我照樣過我的清教徒生活,不煙、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
不考究飲食、不去風月場所,什么三溫暖、什么啤酒屋、什么電影院、什么高爾夫
球……統統与我無緣。這种朋友看我如此自找苦吃,也就懶得再勸我,衹是間歇
性地跟我吃碗牛肉面、或買來便當到我書桌旁同吃、或同我快步散步一段路,就
逃掉了。在這种极熱情、极夠朋友的人以外,有些朋友跟我頗多“君子之交淡如水
”的味道。但君子之交
“ ”還是要見面的。不過這种見面,十九都是到我家,而不是
我去他家。我最不習慣去別人家作客,“君子之交”的朋友要看我,大都要來我家
作客,不過,天知道那是什么容!

  到我家作客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奇怪的“待客之道”,就是絕不專心待
客,而是要一邊做工一邊同客人談話。所謂做工,大都是整理資料:圈呀、剪呀、
貼呀、分呀、捆呀、搬呀……兩手動個不停,也忙個不停。不過我這樣做,絲毫不
影響我的注意力、反應和應對。我常常給客人“教育”与“洗腦”,提醒他們我有一
心兩用甚至多用的本領。我告訴客人,17 世紀大學者王船山可以一邊向學生講
課,一邊跟太太吵架,而証國演助中的龐統龐士元,更是十項全能。 《陶庵夢憶》
中的黃寓庸也有“耳聆客言,目睹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奚奴”一身四用的本
領。正因為我有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領,所以我待客時,就先聲明我要
一邊做工一邊談話,一如蔣介石到印度拜訪甘地,甘地卻一邊紡紗一邊談話一
樣。朋友們知道我這一奇怪的“待客之道”,也就不以為什,有的甚至跟我一起做
起工來,像孟絕子、像陳兆基、像陳彥增……一到我家,就從客人降為苦工,不
由分說,立被拉夫征用。當然也有向我抗議的,老友駱明道就是一位。駱明道說:
“李敖是一個苦人,有福不會享,整天做工。你跟他談話,他五分之四的時間都
不抬頭看你,誰吃得消他啊!我才不要去他家呢!”所以,駱二哥衹愿同我通電
話。但他不知道,通電話時我用下巴夾住聽筒,照樣做工不誤,駱二哥至今還蒙
在鼓里呢!

  我不但是個工作狂──裹脅朋友一起工作的工作狂,生活方面,也有狂在。
我身怀大志、志不在溫飽,衣、食。住、行方面,后兩者比較考究:住大房子,原
因之一是補償我多年蹲小牢房的局促﹔坐賓士車,原因之一是警告想收買我的
人老子有錢。對吃,向不考究,并且喜歡奚落老是喜歡做美食、吃美食的家伙。有
一次,哥兒們鄧育昆請“敖哥”吃飯,他特地以松花江白魚餉客,下著之后,問
我口味,我說:“我實在消受不起這种貴魚,我覺得它不如吳郭魚好吃。育昆聞

而大笑。我不好吃,并已飲食极有節制,已有超清教徒水准。我身高一米七三,
一生体重沒超過六十八公斤,看起來比所有同年齡的人年輕,“善保千金軀”,
有如此者。至于衣,我更不考究了。我以買百貨公司換季時廉价品為主,所以穿
的都不考究,也不太合身,因為志在天下,沒有耐心去量來量去。多年前我同顏
宁吃晚餐,飯后摟著她的腰在馬路上散步,她忽然笑著說:“李先生,你穿的褲
子不是你自己的。”我問為什么,她說不合身啊,我聞而大笑。我做“李敖笑傲江
湖”節目,電視上永遠一襲紅夾克,近四百場下來從不改變,大丈夫不靠衣服顯,
由此可見。不過我的紅夾克倒是名牌,因為衹有那個牌子的式樣看來最保守,不
怪形怪狀。我本有一件,后來在電視中看到郝柏村也穿了一件,我大為著急,因
此把同樣的都買來了,現在一共四件,可穿一輩子,死后還可留給我兒子。

  我兒子勘勘四歲半,女兒湛湛兩歲半,太太王小屯比我小近三十歲。小屯十
九歲時候,我在台北仁愛路碰到她,先看到背影,她身高一米七○、下穿短褲、
大腿极美。她既有一腿,我就有一手,就這樣認識了她。后來她念文化大學植物
系、中興大學中文系,成績优异。她為人聰明、漂亮、善良,喜歡偷吃零食,還會
寫詩呢。還有,她又脫俗純真、不喜奢華,因我反對戒指等俗套,我們結婚時沒
有戒指,她也同意玩笑性的以“易幵罐”上金屬環代替。和她認識八年后,在
1992 年 3 月 8 日結婚。我笑她“騙婚”,她笑說:“你那么奸詐,誰騙得了你。”
這次結婚,為了向戶籍机關陳報,買了市面上賣的“結婚証書”。陳兆基、陳良↓、
陸嘯釗、陳彥增四老友見証完畢后,我題字其上,字曰:

    証人從老,

    証書從俗,

    正朔從偽,

    三三人人出爐。

  小屯若生古代,一定是三從型女人,因為她思想忠貞保守。鄭南榕的太太葉
菊蘭、林世煜的太太胡慧玲,都戲呼她“王大牌”,因為她對不熟的人常常一言不
發,看來架子很大。她的父母是最質樸的河北省人,節儉持家,不慕榮利,住在
南港,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我和他們說話卻說不多,倒不是“李大牌”,而是丈
母娘年紀比我還小,我不知道怎么說。在合法婚姻以外,跟王尚勤有一私生女兒,
是美國人,名叫 Hedy Lee,小名小文,与我太太同歲,我有“坐牢家爸爸給女
兒的八十封信”一書,就是寫給她的。1964 年她在美國出生的時候,陳鼓應跟
人說:“李敖這個女兒在美國出生,就是美國人了,李敖的目的,是二十多年后,
可以以‘美國人的爸爸’身分去美國。”這話傳到我耳里,我幵玩笑說:“李敖這么
有遠見嗎?有本領把計划定到二十年后嗎?二十年太長了吧?變化太多了吧?
我靠小文去美國,還不如靠老蔣回大陸也!”如今,“歲月如矢,革命未成”,二
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靠老蔣回大陸固是笑談,靠小文去美國卻逼人成真呢!
如今許多家長大做“小留學生”之夢,他們的“大頭”,其實還不如李敖的“小頭”
遠見呢!又何止他們,連我李敖自己,恐怕也都我“大頭”不如我“小頭”有遠見
呢!鼓應老友,真深知我“小頭”者,在這一點上,他真是先知呢!不過,我靠
女兒去美國,又何必呢?我三姊早就在不告知我前提下,替我申請成功移民名
額,美國在台協會一再催我不要失掉机會,我理都不理。──我要以中國人身分
死在台灣,此志不移了。在小文成長過程里,我正坐牢,她被我媽媽溺愛、又加
上在美國學校學到不少壞習慣,最喜奢華,所以不無“世紀末”的問題,近年在
我金錢攻勢下,“折節讀書”得到哥倫比亞大學教育碩士。我媽媽生在 1909 年,
今已“米壽”之年,眼看九十了。她本來跟我住,現住加拿大我弟弟家。我在
1991 年 1 月 4 日寫信給在昆明的大姊,有這樣的話:

  老太自昆明返台北,大有白居易“新丰折臂翁”詩中“從茲始免征云南”之慨!
本來是“應做云南望鄉鬼”的,如今重走台北敦化南路紅磚之上,意气風發,不
似八十老婦。兩個月前,我的四個朋友,都在一月之間,死了八十老娘,我笑謂
老太:“別人的媽跟你同歲,都死了,你有何感想?”老太笑答曰:“我身体好得
很呢!我跟你一起死!”

  老太太的風趣,由此可見。

  在《李敖回憶錄》這最后一章,我故意寫得很隨性,信筆所之,像個老去人
兒在話家常,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別有倚賣之趣。既然行云流水般地寫這部回
憶錄,我想隨性談談我“性之所至”的事。我小學四年級十歲以后,因為看到北新
書局《健康的性生活》一書,就發現了手淫之樂。這個習慣,跟隨我五十多年,直
到今天。“手淫”兩字對我說來,其實不符實際,因為我不用手久矣。我精選美女
圖片,虛擬實境,顧而樂之﹔窮极視想之欲,意而淫之。因為美女圖片愈選愈是
极品、愈是上選,所以去實際上的女人愈遠,實際上的女人其實极少符合我那十
分挑剔的審美標准,因為她們缺點太多。古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對的,因
為馬路上顏如玉的畢竟太少了。而符合高標准的,多在書中。這也就是我愈老愈
難被實際女人迷住的原因。──平面的美女,我可見得太多了﹔實際上的,反倒
不夠看了。我偏好“意淫”如此,人或以幻相譏,但我看來,幻其實也未嘗不真,
是真的另一面。相對的,真之為物,也并不与幻相對,它其實也未嘗不幻,是幻
的另一面。1982 年 1 月 25 日,我出獄前十六天,獨坐牢徒四壁的囚室中,首
寫《真与幻》一詩,表達此義:

    人說幻是幻,

    我說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應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里失其幻,

    豈能現肉身?

    肉身士。不現,

    何來兩相親?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蘭因。

  這詩的立論是很明顯的,我認為真幻一体,但是幻是更根本的。這种根本,
并不是笛卡兒“我思想,所以我存在”那种,而是真是存在的,但衹有根之以幻
才成﹔而幻的存在,也要附之以真才成。這种關系,有點玄妙,但在第一流的愛
情里,我們便可看到它的相成。沒有幻的愛情,其實是一种假的真,“假作真時

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當你追求的純是真的一面,你將發現真衹是缺憾、 現
實与索然,并且變化不居。逃离這种情境的方法衹有“意淫”、“精神戀愛”。“限時
分手”,此外別無他途。

  古人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但是我輩中人,鐘
情之事,卻每入魔障、誤入歧途。魔障与歧途之尤者,就是把愛情攪成痛苦之事,
這是最要不得的。其實,男歡女愛是人類最大的快樂,這种快樂,是純快樂,不
該摻進別的,尤其不該摻進痛苦。在愛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狹小的表示,一种心
胸狹小的表示,一种發生了技術錯誤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為愛情痛
苦的。有的人恐懼愛情帶給他的痛苦,因而逃避愛情,“且喜無情成解脫”。其實“
無情”并不能真的“解脫,即使有所“解脫”,也不算本領,衹能算是頭埋沙中的
鴕鳥。真正此中高手,不是“無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衹是高手在處
理愛情態度上,非常灑脫,得固欣然,失亦可喜﹔來既歡迎,去也歡送,甚至
灑脫得送玫瑰花以為歡送,這种与女人推移、而不滯于尤物的灑脫,才是唯一正
确的態度。灑脫的一個重要關鍵是:高手處理愛情,并不以做到极致為极致。如
果情況衹适合“少食多餐”、蜻蜒點水
“ ”、“似有若無”。虎頭蛇尾
“ ”、迷离惚恍
“ ”、“
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戛然而止。這种戛然而止的態度,也是一种极高明的愛
情境界。1974 年,我在牢中有一首詩──“衹愛一點點”,最能表達出高手的基本
態度:

    不愛那么多,

    衹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海深,

    我的愛情淺。

    不愛那么多,

    衹愛一點點。

    別人的愛情像天長,

    我的愛情短。

    不愛那么多,

    衹愛一點點。

    別人眉來又眼去,

    我衹偷看你一眼。

  在這首詩中,我用類似“登徒子”的玩世態度,灑脫地處理了愛情的亂絲。我
相信,愛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應該衹占一個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
該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樂,沒有別的,也不該有別的。
衹在快樂上有遠近深淺,絕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來,這才是最該有的“智者之愛
”。我認為,人生中糟糕的一件事,是把愛情的比例占得太多﹔更糟糕的是,其
中又把哭哭啼啼難過痛苦的愛情占了极大的百分比,這是絕對病態的。但是,眼
之所見、耳之所聞、小說之所寫、電視之所播……泛濫所及,人人所受的“愛情教
育”与“愛情宣傳”,卻全是比例极大、方向极錯的誤導,這豈不好笑?五十年來,
我自己“性之所至”,雖經歷過不少“拜倫式的不快樂”,但我終能脫困而出,變
成了大情圣。1984 年 1 月 5 日,我有《把她放在遙遠》一詩,頗能道出我的高明:

    愛是一种方法,
    方法就是暫停。

    把她放在遙遠,

    享受一片空靈。

    愛是一种技巧,

    技巧就是不濃。

    把她放在遙遠,

    制造一片朦朧。

    愛是一种余味,

    余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遙遠,

    絕不魂牽夢縈。

    愛是一种無為,

    無為就是永恆。

    永恆不見落葉,

    衹見兩片浮萍。

  乍看起來,這种乍有還無式的玩世式愛情是不夠認真的。其實,如果真正認
得愛情之真,就會徹悟﹔原來真正的情之至者,就在波瀾起落,了無鑿痕,含
情而來,帶笑而去,人生至此,方足以語愛情。如今,我已老去,羅曼蒂克的生
涯,對我應已遠离。如果時光倒流、青春可再,我想在“性之所至”方面,我會表
現得更好一點。一生曾有過五次青樓情孽的紀錄,但肌膚之親以外,長入我夢的
往往衹是跟我有几面之交的女孩子,《民生報》的徐幵塵就是一例。我喜歡造型清
秀不俗別具風華的女人,极少喜歡像電腦造出來的美女,凱瑟琳丹妮芙的前夫─
─導演羅杰華汀說他碰到拉蔻兒薇芝會陽痿,其言老到,足以風世矣。

  今年 2 月 14 晚,在鄧維楨家吃飯。許信良問我:“你到底如何在台灣定位
你自己?”我答道:“一個正确的人活在一個錯誤的地方。”陳文茜在旁聞而大笑,
其實她不該大笑,而該苦笑。我的人生未嘗不是一場悲劇,可是我盡量把它演成
喜劇,并且愈演愈變成獨幕劇与獨白戲。我的悲劇是總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
漫的、仗義的、狂↓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這种
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話,還得有賴于環境与同志的配合,而 20 世紀的今
天台灣,卻顯然奇缺這种環境与這种同志。環境對于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溫
度愈冷﹔同志對于我,活像三輪追汽車,愈追距离愈長。雖然如此,我自己卻奮
然前進,繼續升高与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劇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
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劇。

  因為我自己要做有力量的好人──“善霸”,所以被我“整”的對象,不分中外、
不分老少、不論省籍、不論生死,凡是被鎖定的,就難逃吾網恢恢。我最拿手的本
領是口誅筆伐,不論動口動手,都出之以一針見血的犀利表達,造化之妙,臻
于极境。但造化之中,卻充滿机智与喜感,例如我罵國民党,用的是這樣表達:

  國民党把“經濟問題,政治解決”(如包庇財閥是也)﹔“政治問題,法律解
決”(如以法律繩异己是也)﹔“法律問題,經濟解決”(如法官收紅包是也)。
國民党總是不能格守本位。這樣用短短二十四個字,寫盡國民党的形態,何等机
智,何等喜感!

  又如:

  國民党對大陸力所未逮而淫之,正是“意淫大陸”﹔對台灣力所有途而淫之,
正是“手淫台灣”。一切政治上的波譎云詭,一經此八字分析,立刻全無剩義、真
相大白矣!

  這樣用短短八個字,寫盡國民党的心態,又何等机智,何等喜感!從二十
四個字寫形態,到八個字寫心態,一經落筆,立刻單刀直入,一目了然。這种本
領,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

  除了罵國民党以外,罵蔣家我更拿手。蔣孝武死后,報上說他生前如何与私
生兄弟章孝嚴聯絡云云,我感而提筆,“特撰挽聯”,全聯是:

    先死后死、祖孫一脈、端賴介石幵陰道﹔

    婚生私生、兄弟串連、全靠經國動雞巴。

  從中文技巧看,任何中國人都寫不出來,這种本領,也是前無古人,后無
來者的。
  我十四歲來台灣,轉眼四十八年,拜蔣家王朝列管之賜,始終未能出境﹔
近年蔣家王朝人亡政息,我也忽焉老矣,也懶得出境了,大概此生將老死于斯。
當年傅斯年為台灣人題字,有道是“歸骨于田橫之島”,我住台灣四十八年,并
未見到田橫式豪杰,台灣也自非田橫之島。但是,傅斯年的溢美,對我本人仿佛
倒是寫真。衹是今日田橫,也合該衹做“個体戶”、“單干戶”,自己去田去橫,沒
人要跟你玩命。所以,今日田橫可以五百年內雄踞文壇,但是,要五百義人与你
同生共死,則是生錯了時代,也弄錯了地方。

  我在台灣,本是時代与地方的交錯,既然陰錯陽差的浮海而至,也就隨緣
入化的凌云而活。對大陸,我并沒有鄉愁﹔對台灣,我也不曾寄旅。台灣衹是我
的工作所在,它是我的戰場,但卻不是我的敵人。台灣還不夠格是我的敵人,它
太小了。雖然我也以東方朔“恐朱儒”的玩世与憤世,跟這個島周旋,跟這個島上
的惡政与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与心境上,我衹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而
已,我真正的心,在遙遠的所在,那种遙遠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正因為有
那种時空上的遙遠,我素來討厭中國人輕易鄉愁的情緒,我早就說鄉愁觀念的
基本成因,一個是農業社會的安土重遷﹔一個是古代交通的不發達、通訊的不方
便。這些因素,在我們現代化以后,都不存在了或減少了,所以鄉愁二字也就愈
來愈沒意義。古人的詩里有“卻恐他鄉胜故鄉”、此心安處即為鄉
“ ”的境界﹔有“埋
骨何須桑梓地,人間何處不青山”的境界,可見古人也不無提升起來的水准。台
灣是我成長之地,我對台灣當然有一种濃厚的感情,但在地緣上和政情上,我
卻深知我是“真正大陸型的知識分子”,我不喜歡台灣。但是,大陸對我說來,也
是“江湖寥落爾安歸”的局面,我喜歡多少大陸,也是可疑的。

  十五年前我就寫道:“不上台灣出了個李敖,而是中國出了個李敖。李敖是
真正大陸型的知識分子,雖然我像拿破侖一樣的在厄爾巴島上、在圣赫勒拿島上,
但我總歸是大陸型的人。也許多年以后,我會歸骨于昆侖之西。……”十二年前,
我引申此意,又寫道:“我是歸骨于昆侖之西,而不是東,我的真正大陸故鄉其
實在昆侖之東。但昆侖之西是大陸的根、大陸的動脈,雖然那個根、那個動脈,已
經一片浩瀚。荒涼与死寂。我最佩服唐三藏西天取經,他偷渡出關,直奔昆侖之
西,面對一片浩瀚、荒涼与死寂,在這种气氛里孤軍奮斗,真是中國第一豪杰。”

  生錯了時代、弄錯了地方,使我這西天取經的人物,淪落成東海布道,并區
布得天怒人怨。但是,我還是中國第一豪杰,我一點也不怀憂喪志。

  王安石的一首題作《夢》的詩,我最喜歡:“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
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譯成白話是:“人生如夢,有什么好
追求的呢?什么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里,我為
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台灣對我說來,是一個詩人康明斯嗜痴下的小寫字
母,不論怎么放大,限于格局,也是小寫﹔但在因寄所托之中,亦聊以放浪形
骸,留下數不清的功德。這本《李敖回憶錄》,“詼達多端”、“朔皆敖弄”,縱平陽
之虎,猶欺犬也。台灣何幸,有李敖俯仰于斯,且得其冷眼,以匹夫靈气疝气,
鐘山川且澤及女子小人。噫!微斯人,島与誰歸?

  1997 年 3 月 31 日,去國泰醫院給名醫黃清水幵疝气的清早,在台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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