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外国名家精品) 哥儿 (日) 夏目漱石 胡毓文、董学昌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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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说明

岁 月 匆 匆 , 世纪转眼已成为过去。在过去的百年里,人类社
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文学在忠实地反映这些变化的同时,自
身也在不断创新。一个世纪以来世界文坛上流派迭起,群星灿烂,异
彩纷呈。
本丛书的宗旨就是尽可能全方位地将 世纪多姿多彩的外国
文学介绍给广大读者。为此我们从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学中选取最有
影响的名家精品。在首批出版的 种图书中,有一半是诺贝尔文学
奖获得者的作品,另一半则是获得其他重要奖项的作家及得到世界
公认的文学大师的精品。
我们希望广大读者能够通过这套丛书增进对 世纪外国文学
的了解,希望读者每读完一本书,都能感受到一位文学大师的艺术魅
力。

人 民文 学 出版 社 编辑 部
年 月
 前 言

夏目漱石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明治、大正时期的杰出作家,是日
本现代 文学的重 要奠基人 之一 。当年 鲁迅先生 曾这样介 绍过 :

“夏目漱石
( ,名金之助,初为东京大学教授,后辞去入朝
日新闻社,专从事著述。他所主张的是所谓‘低徊趣味’。又称‘有余裕的
文学’。

“夏目的著作以想像丰富、文词精美见称。早年所登在俳谐杂志《子
规》上的《哥儿 《我是猫》诸篇,
轻快洒脱,
富于机智,
是明治文坛
上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

“当世无与匹者”的评价,十分准确。鲁迅先生留学日本七年,曾
租住过夏目漱石的旧居,想必读过不少 、并极为喜欢漱石的作品,他
是第一个向我国读者介绍漱石的人。我们可以从散文《野草》看到小
品《梦十夜》的影响,鲁迅的确从漱石身上汲取了有益的思想。

漱石出生在明治维新前夜的江户(即东京),父亲是江户地方的
世袭名主,家中五男三女 ,漱石最小 。据说漱石的出生日犯了晦气 ,
起名必须带“金”字或金字旁的字,否则将来必为大盗,所以取名金之
助 。尽管如此 ,年已五十的父亲 ,仍然不喜欢这个幼子 ,加之维新后
家道中落,漱石在两岁时 ,被送到别人家做了养子 。后来九岁时回到
本家,二十二岁才恢复夏目家的原姓 。但这出生时的遭遇 ,竟影响了
他的一生。这件事表现在他晚年的作品《道草》中。
漱石成长的年代,正逢明治维新,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社会剧烈
动荡。但他的几个哥哥未能适应社会变化,仍然沉湎在公子哥儿的
放荡中,年轻轻地丧了命。漱石自幼用功,受传统儒学的影响,喜欢
读汉学典籍,
《左传》、
《国语》、
《史记》、
《汉书》、
唐诗宋文,
无不涉猎。
他从汉学典籍中汲取了文学底蕴,接受了经世济民的思想和道德观
念。在轰轰烈烈的新时代,他曾幻想将来做一名建筑师,能在世上留
存较为久远的建筑物。是一位朋友告诫他,文学的生命力比建筑物
更为长久,所以他选择了文学。二十三岁时,他进了东京帝国大学英
文科。同时他与好友正冈子规一起致力俳句革新。他采纳了在中国
典籍中
“枕石漱流”
被误传为
“枕流漱石”
的成语,
自号漱石,
也可以窥
见他自我砥砺的意志。
他在大学时就开始写作,以优异成绩毕业后,放弃了在东京的工
作,先后到四国的松山市和九州的熊本市做了几年高等中学教师。
一九 年,他三十三岁时,被派往英国留学,专攻莎士比亚研究。
三年留学期间,他对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病十分厌恶,加之经济拮据,
生活孤独、惨淡,几乎使他神经崩溃。
回国后,他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为生活所迫,还同时在其他几
所学校兼课。在朋友的劝告下,为了摆脱精神上的苦闷,他首先以浪
漫色彩的笔调,
写下了《伦敦塔》、
《旅宿 以一只猫的口吻,辛辣讽刺
黑暗社会现实的《我是猫》,对资本主义金钱万能的世态极尽嬉笑怒
骂。接着又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写下了其一生的杰作《哥儿》,塑
造了所谓“江户儿”性格的日本国民性中明朗的一面与优美的日本女
性阿清的典型。
漱石以东方特有的情调和西方现代的创作手法,写下这些名篇,
与当时占据文坛主流、专写身边琐事的自然主义文学,截然不同,独
树一帜。他主张虚构人物,批判社会现实。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应。
一九 七年,他辞去大学教授职务,进入朝日新闻社,生活相对
稳定,他得以专门从事写作,创作越加成熟。在十年左右的时间里,
他发表了长篇小说《虞美人草》、
小品《梦十夜》等散文,
写下了《三四
郎》、
《其后》和《门》前三部曲以及《春分之后》、
《使者》和《心》后三部
曲 。在这些作品中 ,浪漫主义情调渐渐隐淡,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
他清醒地看到,日渐增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虚伪、腐败,他憎恶
人们的庸俗 、争名夺利 、道德沦丧 。他的作品反映了明治时期正直的
知 识 分 子 身 上 承 受 的 巨 大 道 德 压 力 和 社 会 责 任 ,他 以 锐 利 的 笔 锋 进
行 无 情 的 批 判 。他 一 篇 篇 写 下 去 ,批 判 一 步 步 深 入 到 人 们 内 心 中 的
利己主义痼疾 ,他越发感到痛苦悲哀,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蒙上了悲
剧色彩 ,以致到了绝境的地步 。苦闷孤独始终笼罩着他的心头 ,晚年
他悟到“则天去私”的思想境界,力图摆脱黑暗的苦闷,构思了最后一
部长篇小说《明暗》,去攫取光明。可惜的是,终因胃溃疡复发离开了
人世,未能终篇。

《哥儿》和《心》是夏目漱石的不朽名篇,
一篇是他早期的代表作,
批判社会现实的丑恶;一篇是他晚期的代表作,批判人们心灵深处的
丑恶。
《哥儿》描写了一个憨直、
莽撞却单纯、
善良,
富于正义感的青年,
在父母双亡、学校毕业后,离开东京到外地学校教书。一踏进社会便
陷入人们勾心斗角、相互暗算中,他奋力抗争却落入一个又一个圈
套,他感到陌生、孤独,最后他把仇人痛打一顿,出了口恶气,又回到
东京谋生。小说揭露批判了社会上的邪恶势力和惟利是图的人际关
系,
语言诙谐幽默,
明快质朴,
带有 通俗文学中的
“落语”
(类似相声的
一种曲艺)的有益成分,滑稽而风趣。更主要的是表现了爽朗的“江
户儿”的典型性格,给日本文学史册上增加了一个永久的可爱形象。
《心》描写了一位自幼被叔叔欺骗了遗产的先生,发誓不再相信
一切人。后来他帮助一个陷入困境的朋友,但当发现这位朋友爱上
了他心爱的小姐时,他用了欺骗的手段把朋友逼上了绝境,才发现自
己也是同叔叔一样的坏人,深深的负疚,使本应美满幸福的家庭生
活,烙上永远痛苦的无可救治的罪恶的伤痕,最后迫使自己走上自绝
的道路 。小说以细腻的自我解剖的形式 ,将人性深处的利己心 、嫉妒
心一一展示在读者面前,“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关键
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 ,但深刻细密的心理描
写,韵味深厚,引人入胜。
一百年来,这两篇作品一直深受日本读者的喜爱 ,影响了一代又
一代人 。但愿这本书能为我 国读者带来愉快 和启迪 。

译 者
年 月

爹妈给的卤莽性子,使我从小就尽是吃亏。上小学时,一次我从
学校的二楼跳下来,闪了腰,约莫一个星期直不起来。也许有人要
问:
“为什么要那么胡来 ?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我从
新盖的二楼刚探出头去,同班的一个同学就起哄说:“任你怎么逞能,
也不敢从那里跳下去,
胆小鬼!
”当校工把我背回家的时候,
父亲瞪大
眼睛说:
“从二楼跳下来就闪了腰,
有这么笨的吗 ?
”既然他这么说,

就回敬了一句:
“那好吧,
下次跳一个不闪腰的给你瞧瞧!

亲戚给我一把西洋刀子,我把那亮闪闪的刀刃映在太阳光下给
伙 伴 们 看。
这 时 有 人 说:
“亮 是 亮,
好 像 并 不 快。
”我 拍 着 胸 脯 说:
“哪
有不快之理,
不信,
什么都可以切给你看看!

”那好呀,
把你的手指头
切 切 看!
”对 方 指 着 我 的 手说。
“这 算 什 么,
这 么个 手 指 头,
你瞧这一
刀!”说着就朝右手大拇指盖斜着一刀切了下去。幸好刀小,大拇指
骨头硬,所以至今大拇指还连在手上,可是伤痕却是到死也不会消去
了。
从院子往东走二十步,到了顶头再朝南往高处走,有一小块菜
地,正当中长着一棵栗子树。那栗子可是比命还重要的啊!果实熟
了的时候,我一大早就爬起来,赶紧从后门溜出去,把掉下的栗子拾
回来,带到学校去吃。菜地的西边,紧连着当铺山城店的院子。这家
当铺有个小子,叫勘太郎,十三四岁了。不用说,那小子是个胆小鬼。
胆小是胆小,可他竟敢越过方格篱笆来偷栗子。一天傍晚,我躲在门
后,终于把勘太郎抓到了。当时,勘太郎无路可逃,就拼命向我扑来。
对手比我大两岁,胆子虽小,力气可大。他扬起螳螂头,狠命地朝我
胸口顶撞过来。突然,勘太郎的头一滑,钻进了我的夹衣袖筒里 。

这一来我的手就不好使了,只能使劲乱摇乱晃。一摇晃,袖筒里勘太
郎的头也就随着摇来晃去。到后来,他吃不消了,就在袖筒里照我的
膀子咬了一口,痛得我把他推到了篱笆边,一脚把他绊倒在那里。山
城店的院子比菜地要低六尺,勘太郎压倒了一段方格篱笆,嗡的一
声,一个倒栽葱跌到自家的院子里了。勘太郎跌下去的时候,顺势扯
走了我一只夹衣袖子,这下我的手才自由了。当天晚上,我娘到山城
店去道歉,顺便把那只夹衣袖子取了回来。
此外,我还干了不少淘气的事。有一次,我领着木匠兼公和鱼店
的阿角,把茂作家的胡萝卜地给毁了。胡萝卜秧还没有出齐,地上铺
满了稻草,我们三个人在上面玩了半天摔跤。这么一来,胡萝卜就全
给糟踏了。还有一次,我把古川家地里的水井管子给堵死了,人家找
上门来算账。那是用捅穿竹节的粗竹子,深埋在地下,用来引水灌溉
水稻的装置。那个时候,我哪里晓得这是什么装置,只是一个劲地把
石头和小木片往里填塞,直到看着不冒水了,才回家吃饭。这时,古
川红着脸吵上门来了。记得像是罚了款才算了事。
爹一点也不喜欢我,娘也光是偏爱哥哥。我这个哥哥,皮肤特别
白皙,喜欢学戏里的旦角。爹一与我照面就说:“这家伙反正不成
器。
”娘也说:
“老是这样淘气,
真叫人担心啊!
”算是说对了,
我是不成
器,
你 瞧,
到头来还是这 么个样子。
前途叫人 担心,
也不无道理,
只是
一生没有被抓去坐牢罢了。
娘死的前两三天,我在厨房里翻筋斗,肋骨碰在灶角上,痛得要
命。娘气极了,说不想看到我这鬼样子,于是住到亲戚家去了。这一
去,就传来了娘去世的噩耗。真没想到她会死得这么快。我奔丧回
来,
心想:
早 知她病 得多么 重,
多少 老实点 就好喽!
这 么一来,
我 那位
哥哥就说我不孝,是因为我,娘才死得这么快。我很委屈,给了他一

①日本的和服,胸口开襟,袖筒很大,头从胸口处可以钻进袖子里。
记耳光,挨了爹一顿痛骂。
娘死了之后,我和爹、哥哥三个人过日子。爹是个什么也不干的
人,
但 一看 到我,
就 像念 经似的 说:
“你这 家伙 算完 了,
完了!
”什 么叫
“完 了 ”
,至 今 我 还 不 明 白。
真 有这 么 怪 的 爹!
哥 哥 拼命 学 英 语,
说要
当什么实业家。他本来就是个女人似的性格,又很狡猾,我们俩关系
很不好。每十天总要吵上一回架。有一回,我俩下将棋①,他卑劣地
做了手脚,见我为难,他就得意地奚落我。我实在气极了,把拿在手
里的飞车朝他双眉正中扔过去。皮砸破了,出了点血。哥哥告诉了
爹,爹说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当时,我也认定这是没法挽回的了,心想随他们的便吧。可是,
十年来一直在我家当女仆的阿清婆哭着向爹说情,总算让爹消了气。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怎么怕爹,反而觉得对不住这个叫清的女仆。据
说这个女仆原是豪门出身,幕府倒台时,家道衰落,最后只得出来当
佣人。因此已是上年纪的人了。不知什么因缘,这个老太太特别疼
爱我,真是怪事!像我这样一个人,娘在临死前三天对我都绝望了,
爹成天拿我没办法,街坊邻里人人讨厌的闯祸闹事的坏孩子,她却无
端地器重我。我本来认定了自己反正是不会招人喜爱的,所以别人
把我当做一块废料,我也毫不奇怪。可是这个阿清婆却如此溺爱我,
反倒叫人费解。阿清婆经常在厨房里,趁没旁人的时候赞扬我说:
“你直筒筒的,
真是个好性子。
”我不明白阿清婆这话的意思,
心想:

果是好性子的话,那么,除了阿清婆,其他人也该待我好一些呀!每
当阿清婆提及此事时,
我总是回答说:
“我不爱听奉承话!
”这么一来,
阿清婆更加高兴地望着我 的脸说:
“正因为 这样,
才叫好性子嘛!
”看
上去,她像是感到用自己的力量改造了我,而引以自豪似的。真叫我
有些怪难为情!
娘死了以后,阿清婆更加疼爱我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她为

①一种日本棋,类似我国象棋。
什么这样爱我,有时感到不可理解,心想:真没意思。不这样,我反而
好受些。又一想:也觉得对不起她。任你怎么着,阿清婆照样喜爱
我。她经常用自己的零花钱,不是买馅儿糕,就是买煎饼给我吃。寒
冷的夜晚,她会悄悄地买好荞麦粉,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就会把荞麦
羹送到我躺着的枕边来。有时还买来砂锅面条给我吃。不光是吃的
东西,还给我袜子,给我铅笔,给我笔记本。她甚至还借给我三块钱,
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并非是我提出向她借钱,而是她拿
着钱 到我 房间 里来 说:
“身 边没 有零 花钱,
会 不方 便的,
拿 去花 吧!
”就
这样把钱给了我。
我 当 然 说“ 不 要 ”。
可 她 说:
“ 一 定 得 拿 去!
”因 此 就
借下了。我当然顶高兴。我把那三块钱装进小钱包里,边往怀里揣,
边去上厕所。刚蹲下,钱包一滑,就掉进茅坑里去了。没法,只得慢
慢吞吞走出来,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告诉阿清婆。她一听,连忙找了根
竹竿来,说:“我给你去捞!”过了一会儿,听到井边有哗啦哗啦的声
音,出去一看,只见她把拴小钱包的绳子钩在竹竿尖上,正在用水冲
洗。完了,打开了来看,几张一元一张的钞票都变成了茶色,连上面
的花纹都快看不清了。阿清婆在火盆上把钱烘干,递给我说:“这行
了 吧!
”我 闻 了 闻 说:
“ 还 臭 哩!
”她 说:
“ 好 吧,
你 给 我,
我 去 给 你 换。
”也
不知她在哪里怎么把人蒙混了,竟把纸钞换成了三元硬币回来。这
三块钱是怎么花的,已经忘光了。当时我只是说:“很快还你。”实际
上并不曾还。时至今日,即使想加十倍奉还,也没法还了。
阿清婆给我东西的时候,肯定是爹和哥哥不在场的时候。要说
我讨厌什么,我认为再没有比背着旁人独得好处更讨厌的了。我和
哥哥的确相处不好,可是我并不想瞒着哥哥从阿清婆那里得到点心
和颜色铅笔。我也问过阿清婆:“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不给哥哥
呢?
”阿 清 婆 却 不 在 意 地 说:
“ 哥 哥 有 你 爹 给 他 买,
不 要 紧 的。
”这 是 不
公平的!我爹虽很顽固,可他决不是那种偏心眼的人。也许在阿清
婆看来,他是那种人吧。这完全是她溺爱我才产生的偏见。老太太
虽说出身旧世家,却没有受过教育。你拿她有什么办法呢!问题不
仅如此,偏见实在可怕。阿清婆一心认定我将来会飞黄腾达,成为一
个了不起的人物。相反,对于用功读书的哥哥,却断言只是皮肤长得
白,其实并不中用。碰上这么个老太太,真没办法!她坚信自己喜爱
的人,一定会声名显赫,而自己讨厌的人,肯定会潦倒终身。我在那
个时候,对自己的前途并没有过多地想过。但因为阿清婆总说我将
来会如何如何,所以也曾心想,说不定真的会当个什么。现在看来,
实在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有时,我也曾试着去问阿清婆:“你说我
会当个什么?”可是阿清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确定的想法,只是说
将来肯定会坐上黄包车,住进很有气派的房子。
后来,阿清婆还打算等我成了家,独立门户了,就和我一起过,并
反复多次求我到时一定得把她收下。我也感到像有了家似的,满口
答应说:
“好,
我养着你。
”可是,
这老太太 是个极富想 像力的女 人,

个人竟随心所欲地空想开了,问我:你喜欢哪块地方?是 町还是麻
布?院子里要搭个秋千架,西式房间只要有一间就够了,如此等等。
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要成什么家,西式洋楼也好,日本式建筑也
罢,全都用不着。所以我总是答复她说:“不稀罕那些个东西!”这一
来,
她 又夸奖开 了:
“你不 贪心,
心 眼好。
”阿清婆这个 人,
不管 我说什
么,她都要称赞我。
娘死后的五六年期间,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中生活过来的:挨爹的
骂,与哥哥吵架,从阿清婆那里得到点心,经常受到她的称赞。我别
无他求,觉得这已经足够了,心想别的小孩也都不过如此吧。可阿清
婆一提到什么,就没完没了地说:“你真可怜,真不幸。”因此我也想
过:既然她这么说,也许我是可怜、是不幸的吧。除此之外,再也没有
尝到过什么苦头。只是对爹不给我零花钱,感到不好受罢了。
娘死后的第六年正月,爹也中风死了。当年四月,我在一所私立
中学毕了业。六月,哥哥也从商业学校毕业了。他在一家公司的九
州分店找到了工作,要到那里去。我在东京还得继续上学。哥哥提
出:卖掉房子,处理了家产,再去走马上任。我答道:“随你怎么着都
行。”反正我也不想得到哥哥的照顾。即便受他照顾,也免不了同他
吵架,这一来,他一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就为得到一星半点的照
顾,还得去向这位哥哥低头。与其如此,我决心不如去送牛奶,也能
活下去。于是,哥哥把旧家具店的人叫来,把祖宗八代留下的破破烂
烂贱价处理掉;宅子也由某人作中,让给了一个财佬。这下哥哥像是
得了不少钱,具体数目我也没有过问。我提前一个月就搬到神田小
川町的公寓里去了,在去向未定之前,一直住在那里。阿清婆对于自
己住了十多年的宅子,一下子让给了人家,感到十分难过,但不是她
自 己 的 家 业,
也 无 可 奈 何。
她 老 是 唠 叨 着:
“你 年 龄 再 大 些 的 话,
就可
以把这份家业继承下来喽!”如果真像她说的,年龄大些就可以继承
家业的话,那么,眼下不是也可以继承么 。老太太什么也不懂,她
以为只要年龄大了,就可以得到哥哥的家业。
我和哥哥就这样分了家。可为难的是阿清婆往何处去?当然,
哥哥是不可能带她一同去的,阿清婆也说她根本不想跟着哥哥下到
九州去。而我,这时正住在一间四铺半席 的廉价公寓里,一旦说
要搬,还得马上滚蛋。我的处境如此,更是毫无办法。我问阿清婆:
“你 想 不 想 到 哪 家 去 做 工 ?
”她 想 了 想,
终 于 下 定 了 决 心,
答 道:
“在你
有 了 房 子,
娶 了 亲 之 前,
没 法 子,
只 好 去 依 靠 我 那 外 甥 吧!
”她 这 个 外
甥在法院当录事,说起来,眼下的生活也还过得去。在这以前,也曾
两三次劝过阿清婆,说想来就来好啦!可阿清婆说:“虽说是给人家
当 佣 人,
但 这 是 长 年 待惯 了 的 家,
还 是 这 里 好。
”所 以 没 有 答 应。
可事
到如今,她也许考虑到:与其换到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家去当佣人,再
受不必要的拘束,倒不如去依靠外甥的好。末了,她说:“尽管如此,
还 是 望 你 早 些成 家,
娶上 媳 妇,
我 再 来 侍 候 你。
”看 来,
比起自己的亲
外甥来,她更喜爱我这个别人家的儿子。

①日本的遗产继承权只属于长子。
铺席约两平方米。
哥哥在去九州的前两天,来到我住的公寓,拿出六百元钱,交待
说:“用它当资本做买卖也好,当学费上学念书也好,任你怎么花都
行。但要说清楚,往后我可不管了。”对这位哥哥来说,能做到这一
步,已经是蛮不错的了。我心想:就是不给我这六百元,也难不住我。
对他这种非同寻常的慷慨,我很满意,所以对他表示了谢意,把钱收
了下来。接着,哥哥又拿出五十元,说要我顺便把它交给阿清婆。我
二话没说,接了过来。两天过后,我俩在新桥车站分了手。从此以后
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哥哥。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六百元的用法。做买卖,太麻烦,我干不了
那种事。何况就这么六百元钱,也做不成个像样的买卖。就算是做
得成买卖,像我现在这样,在人面前很难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受过教
育的,岂不还是失算之举。什么资本不资本,还是用它当学费念书的
好。六百元分做三份,一年用二百,可以念上三年书。三年时间拼命
学的话,总可以学到点什么。接着,我又考虑进哪个学校好。可是,
提到学问,无论哪一门,我生来都不感兴趣。尤其是语言和文学什么
的,更是不敢领教。谈到新体诗之类的东西,二十行当中,我连一行
也看不懂。反正不感兴趣,所以学什么全都一样。一天,我从一所物
理学校门前经过,正好看见那里贴出的招收学生的广告,我想什么都
是缘分,就领来了一份章程,很快就办妥了入学手续。现在回想起
来,这又是爹娘给的卤莽性子所造成的失算。
三年时间,总算和人家一样学过来了。本来天资就不怎么好,所
以排起成绩名次来,总是倒着去找我的名字要方便得多。可也怪,三
年过去,我居然毕业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也无可抱怨,就那么老
老实实地毕了业。
毕业后的第八天,校长找我。心想难道有什么事?跑去一问,
说 是 在 四国 地 方 有 一 所 中学 需 要 数 学 教员 , 月 薪 四 十 元, 同 我 商
量,看我去不去。说实话,念了三年书,我根本没想过当教员,更没
想过到乡下去。而不当教员干什么呢,也没什么打算。所以当校长
与我商量时,我当即答应说:“那就去吧!”这又是爹娘给的卤莽性
子 在 作怪。
既然答应了,就得去上任。三年来,我闷在那间四铺半席的小房
子里,没有挨过一回骂,也没有同人吵过架,在我一生当中,这一段时
间是比较自由自在的。可现在我不得不从这四铺半席的地方搬走
了。打出生以来,走出东京地界,也就是和同班同学到镰仓远足过一
次。而这一次可不是镰仓,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在地图上一找,这
地方在海边,只能看到针尖大那么一点地方。反正不会是个好地方。
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住着些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也不要紧,
不用担心,去就是了。不过,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踏实。
宅子卖出去之后,我仍常到阿清婆那里去。说到阿清婆的外
甥,那可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人。我每次去,只要他在,总是热情地
招待我。阿清婆经常当着我的面,向她外甥夸我。甚至还吹嘘说:
将来我学校毕业了,就要在 町那边买个公馆,到衙门去上班。她
自编自排地唠叨着,弄得我很难堪,脸都红了。这不只是一次、两
次,有时候还把我小时候尿床的事也兜了出来,真叫人怪难为情
的。阿清婆的外甥听了她夸夸其谈,会怎么想,我不得而知。不
过,阿清婆是旧时代的女人,她把我和她的关系,看成是封建时代
的主仆关系。以为既然我是她的主人,当然也是她外甥的主人。这
样,外甥可就吃亏了。
事情最后决定了。在即将出发的前三天,我去看望了阿清婆。
她正患感冒,躺在朝北的三铺席小房间里,见我来了,连忙坐了起来,
问:
“哥儿,
你什么时候成家、
找房子呢 ?
”在她看来:
只要毕了业,
金钱
就会自动地涌进腰包里来。既然我是这么个了不起的人,那为什么
还叫我哥儿呢,岂不是太糊涂了么。当时,我只是简单地说:“眼下一
时还没有房子,要到乡下去。”她一听,显得很失望,不停地搔着她那
两鬓斑白的乱发。我看了实在难受,就安慰她说:“去是要去,但很快
会回来的,明年暑假一定回来。”尽管我这么说,她脸上显得还是不对
劲。
我 就 问:
“ 给 你 买 点 什 么 特 产 呀,
你要什么 ?
”她 说:
“想吃越后①
的竹叶糖。”越后的竹叶糖,我没有听说过,首先,方向就搞错了。我
告 诉她 说:
“ 我 要去 的 乡下,
好像 没 有竹 叶糖。
”她 反 问道:
“这 么 说,

是上哪儿呀 ?
”我 说:
“ 是 西 边。
”她 又 问:
“是箱根那边 ?
还是这边 ?
”真
拿她没办法。
动身的那天,阿清婆一早就来了,帮了不少忙。她来时还在路上
的小杂货铺里买了牙膏、牙刷、毛巾,给我塞在帆布包里。我说:“不
要这些个东西。”她根本不听。我们一起坐黄包车来到火车站,走上
了月台,她凝望着已经上了车的我的脸,小声地说:“也许再也见不着
了,你要多保重啊!”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没有哭,但也快要流泪
了。火车开出去一段之后,心想这该不要紧了吧。于是从窗口探出
头来,回过去一看,阿清婆还站在那里,显得特别矮小。

呜的一声,轮船停下来了。小舢板从岸那边划过来,船夫赤条条
的,只扎了块红色兜裆布。真是个野蛮地方!当然,天这么热,的确
是穿不住衣服。阳光很强,水面特别耀眼,只要瞧上一会儿眼就花
了。问了问船上办事的人,说我该在这里下船。看上去,不过是大
森 那么大的一个渔村。心想:这不是捉弄人吗?这么个地方我怎
么能受得了啊!可人已经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办法。我打起精神最
先跳上了舢板,接着好像又上来了五六个人,此外,只装了四只大箱
子。扎红兜裆布的人把舢板划回岸来。船一靠边,我第一个跳上了
岸,随即抓住一个站在岸上、拖着鼻涕的小鬼,打听中学在哪里?那
小鬼呆头呆脑地说:“不晓得。”真是个傻里傻气的乡下佬!就这么巴

①位于东京的北部。
东 京地 名。
掌大一个镇子,哪有连中学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呢?这时,来了一个穿
窄袖和服的人,
说:“到这边来,
”我跟着他,
来到了一家叫什么港店的
客 店。
几 个 讨 厌 的 女 人 齐 声 说:
“请 进 啊!
”被 她 们 一 说,
我反而不高
兴进去了。
就站在门口问道:
“中学在哪里 ?
”听说中学从这里坐火车
去,还有七八里地,就更不想进屋去了。我从穿窄袖和服的人手里,
夺过自己的两个提包,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客店的人现出诧异的
神 情。
我很快找到了火车站,顺利地买到了车票。坐上去一看,火车跟
火柴盒一样,咯哒咯哒地开了约莫五分钟,就说该下车了,难怪车票
那么便宜,
只花了三分钱。
下车后,
雇了一辆 车子,
来到中学时,
已经
放了学,谁都不在,校工说值班的有点事出去了。这样的值班员真是
再舒服不过了。心想:那就去找校长吧,可又太累了。于是登上车,
吩咐车夫说:
“拉到旅店去!
”车夫劲儿挺足地把我拉到了一家叫山城
店的旅店。说起山城店,跟当铺勘太郎家的字号一样,这倒怪有意
思!
女茶房把我领进了楼梯下面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房间热得没法
待,
我 说:
这 样的 房 间 没 法 住。
她 说:
“真 不凑 巧,
全 住 满 了。
”说 完,

下我的提包就出去了。没办法,我只得钻进房间里,淌汗也得忍着。
不一会儿,来叫我去洗澡,我扑通一下跳进了澡池,洗了两下就出来
了。往回走时顺便看了一下,有许多凉爽的房间空着。无礼的东西,
竟敢说谎!不一会儿,女茶房送来了茶饭。房间虽热,可饭菜却比东
京公寓的要好得多。女茶房边侍候边问我从哪里来,我答道:“从东
京来。
”她一听就说:
“东京是好地方吧 ?
”我答道:
“那还用说。
”女茶房
收拾好碗筷,回到厨房之后,传来了一阵狂笑。因为待着无聊,马上
就躺下了,但怎么也睡不着。不光是热,而且太吵,比公寓还要厉害
五倍。昏昏欲睡中梦见了阿清婆。阿清婆嚼着竹叶糖,连竹叶子都
贪 吃掉 了。
我 说:
“竹 叶 有 毒,
别 贪 嘴 的好。
”她 说:
“ 不,
这 叶 子 还可 以
当药哩!”仍然吃得挺香。我感到奇怪,张开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笑醒了。女茶房在开雨窗,看上去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曾听 人说:
在 外住 店,
要给茶 钱,
不给 茶钱,
会 遭到 怠慢的。
我之
所以被塞进这又窄又暗的房间,也许就是因为没给茶钱?或是因为
我衣着粗俗,又拎着帆布提包和粗布洋伞吧?别看乡下佬,竟敢轻视
人!好吧,赏给你头等的茶钱,唬唬他们!从东京来时,我把学费余
下的三十元带在身边,除买火车票和轮船票,以及零星开销外,约莫
还有十四元。即使全都给了他们,往后我可以拿到薪水,也没关系。
乡下人不开眼,给上五元钱,肯定要大吃一惊。我主意已定,要看个
究竟,便洗了脸,回到房里等着。昨晚那个女茶房又送茶饭来了。她
端着盘子,一边侍候着,一边还嬉皮笑脸的。真是个不懂礼貌的东
西!我脸上又没有什么热闹好看,何况比起她的长相来,我总要端庄
得多。本想吃完了饭再给钱的,由于实在气极了,饭没吃完就拿出一
张五元钞票,
说:“等一会把它拿到账房去!
”女茶房显出诧异的神情。
我随即往学校去了,连皮鞋都没有擦。
因为昨天坐车来过学校,大致的方向是清楚的。拐过两三个十
字路口就到了学校大门前。从学校大门到校舍门口的路,是用花岗
石铺的。昨天车子从这铺石路上走过时,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使人
很不舒服。一路上,碰上许多穿粗布衣服的学生,全都从这个门往里
进。其中也有比我个子高、显得挺壮实的。难道要我教这样一些学
生?想到这里,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我拿出了名片,被领到了校
长室。
校长是个稍有 胡须,
皮 肤发黑,
大 眼睛,
长 相像狐狸似的人,

出一副傲慢不逊的架子,
说:“好吧,
打起精神来好好干吧!
”然后郑重
其事地在委任状上盖了个大印,交给了我。这张委任状,后来在我回
东京时,
揉成纸团,
扔进海里 去了。
校长 对我说:
“这就领你 去与教职
员见见面,把这张委任状给每个人都看一看。”真是多此一举!与其
这么麻烦,不如把委任状贴在教员办公室里,示众三天!
教员们要在第一节课的下课号吹过之后才能回到休息室来。还
有不少时 间。
校长拿 出表来看了看,
说:“以后再 慢慢跟你谈,
先让你
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便就教育的精神来了一通说教。我当然是敷
衍相应,甚至边听边想:这可是来到了一个不曾想过的地方,我哪能
照校长说的去办呢?把我这样一个卤莽人找来,说什么要当学生的
楷模啦,什么应该被尊为全校的师表啦,什么除了传授学问之外,如
不能让学生受到自己的感召,就不能成为教育工作者啦,如此这般地
来了一套无理的要求。若是那么个了不起的人,还会为这四十元月
薪,打老远到这乡下来么?当时我心想:凡是人,大都一个样,一生气
就要吵架,这一点谁都会这么干的。如果按这里的要求,就等于既没
法开口说话,也不能外出散步。早知是这么难干的差事,在雇我来之
前,一一说个清楚,该有多好。我最忌讳说谎。可也没法,既然被骗
来了,只好豁出去。又一想:不如决心就此辞聘归去。可是,已经给
了旅店五元,钱包里只有九元之数了,光这九元钱是回不了东京的。
什么赏钱,不给就好啦,真是后悔莫及!可再一想:就这九元钱,也非
全不顶事,虽不足旅费,总比扯谎强得多。于是,我说:“要按你说的
那样,我终归是做不到的,把这委任状还给你吧!”校长眨着狐狸般的
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笑着说:“刚才说的,只是希望罢了。你做不
到,这一点我很清楚,请放心好啦!”既然你这么清楚,何不从一开始
就别那么装腔作势呢!
正在说这说那的时候,号声响了。教室那边顿时喧闹开来。校
长说老师们可能已经全到休息室去了。于是,我便跟在他身后,走进
了休息室。在一间窄长的房间里,四周摆着桌子,大家都坐在那里,
见我进来,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一齐朝我射来。我又不是展览品!
接着,我按事先嘱咐的,来到每位老师面前,手捧委任状,一一致以见
面礼。对方大都起身鞠躬还礼。也有顶认真的,接过我递去的委任
状,从头到尾拜读之后,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真像演社戏一样。第
十五人是个体育教员,转到他面前时,因为老一套的动作反复了多少
回,我有些厌烦了。你想,对方只要来那么一次就算了事,而我,同样
的动作要做十五回。总该多少替我想想吧!
在见面时,其中有个叫某某的教务主任,据说是个文学士。说起
学士,那是大学毕业生,在这里也许要算个了不起的人吧。可此人说
话像女人一样温和,倒也奇怪。最奇怪的是,如此热天,他竟穿着法
兰绒的衬衫。即使料子再薄,同样是热,这是肯定的。因为是文学
士,就得穿这种苦不堪言的服装?何况那衬衫还是红颜色的,更叫人
莫名其妙。后来一问,说此人整年都穿红衬衫。真有这种怪毛病的
人!据他本人解释:红色是保护身体的良药,为卫生起见,才特意定
做的。果真如此的话,真是多余的考虑。顺便把衣服、裤子全都做成
红的,岂不更好。下一个是英语教员,名叫古贺,此人脸色很不好。
一般说面色苍白的人都很清瘦,可此人却是苍白而肿胖。过去上小
学时,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姓浅井叫阿民的孩子,他父亲就是这种脸
色。
浅 井是庄稼人,
所以 我曾问过阿清婆:
“当了庄稼人,
是不是就得
变成这种脸色 ?
”阿清婆告诉我说:
“不是,
那是因为他尽吃老秧的南
瓜,
所以才苍白而肿胖的。
”从那以后,
凡见着苍白而肿胖的人,
我就
认为他一定是吃老秧南瓜的结果。这位英语教员肯定也是尽吃老秧
南瓜。说起来,什么叫老秧瓜?至今我也弄不清。我问过阿清婆,她
只笑不答,兴许她也不知道。下一个是和我同行的数学教员,姓堀
田。
他体格壮实,
剃光头,
活像睿山 的凶僧 。我很恭敬地把委任
状 递 过 去,
他 看 也 不 看,
只 是 说:
“ 啊,
你 是 新 来 的,
上我那里去玩玩
吧。啊哈哈。”有什么值得啊哈哈的。像这种不懂礼貌的家伙,谁会
到他那里去玩呢!我从这时候起就给这和尚取了个外号,叫野猪。
到底还是汉学老师认真拘礼,滔滔不绝地说:“昨天刚到,一定累了
吧。这一来就得上课,相信你会干得出色的……”真是一位和蔼可亲
的老爷子。图画教员一副艺人派头,穿着轻飘飘的薄绢褂子,摇着折
扇,开口说:“你家是哪里?啊!东京?太高兴啦!有做伴的了……

①位于京都东北,上有寺庙。
我也算个江户儿 哟!
”我 心 里 在 想:
这 种 人 也 算 江 户 儿 的 话,
我真
不高兴出生在东京了。其他的人,如果照这样一一记述下去的话,那
就太多了。而且也写不完,干脆到此为止吧!
见面礼过后,
校长说:
“今天嘛,
先回去也行,
至于上课的事嘛,

和数学主任商量好,后天起就来上课。”我问数学主任是谁?不料就
是那位我给取名叫
“野猪”的教员。
真是倒楣,
在这种人手下工作,

实叫我大失所望。
野 猪 说:
“喂,
你住在哪里 ?
是山城店吧,
那好,

头去找你商量。
”他说完,
拿起粉笔就往教室去了。
既然当了主任,

主动前来商谈,真是太不体面了。当然啰,比起把我叫去,总有令人
敬佩之处。
完事之后,我从校门出来,心想立即回店去。可又一想:回去也
没有事,不如在街上走走。便无目的地信步而行。看到了县衙门,那
是一座前世纪的古老建筑;看到了兵营,不如麻布 的团部那么威
风;
逛了大街,
街道只有神乐坂 一半宽,市面也没有那么整齐。看
来二十五万石封地的诸侯住城,也不过如此。把这么个地方夸耀为
城市的人,真是太可怜了!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山城店门
前。这地方看起来很大,其实很狭小,只这么一逛,就大体参观完了。
回店吃饭吧!于是走进门去。坐在账房里的老板娘,见我来了,连忙
跑出来招呼说:
“您回来 啦!
”她行 礼时头低到了地板上。
我脱了鞋进
去,
女 茶 房 说:
“客 房 空 出 来 了。
”便 把 我 领 到 了楼 上。
那是楼上一间
临街的十五铺席的大房间,还带有很大的壁龛。我有生以来,还没有
进过如此高级的房间,往后什么时候能住上这种房间,也还说不上。
我脱了西服,只穿一件浴衣,手脚摊成一个大字,躺在房间的正中央,
心里舒坦极了。

①江户是东京的旧称,道地的东京人,称作江户儿。
②东京麻布区,设有兵营。
③东京的街道名。
吃完晚饭,赶紧给阿清婆写信。我写不好文章,甚至有些字都写
不出来,所以特别不爱写信,也没有要去信的地方。可是阿清婆也许
在惦念着我,如果她担心我翻船淹死了,那多不好。因此我发狠给她
写了封长信,内容如下:

昨天抵达。这里太没意思。睡在一间十五铺席的房间里。
给了旅店五元茶钱。老板娘行礼时头都碰到 地板上。昨晚睡
不着,梦见你吃竹叶糖,连竹叶都吃了。明年夏天回去。今天到
学校去了,给他们全都起了个外号,校长叫狐狸,教务主任叫红
衬衫,英语教员叫冬瓜脸,数学教员叫野猪,图画教员叫帮腔佬。
其他一些事下次再写。再见。

写完了信,心里挺痛快。睡意来了,于是,像先前一样,手脚摊成
大字,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间中央。这回没有做梦,睡得很香。“是这
间房子吗?”有人在大声说话。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野猪进来了。
他上来就说:“对不起,你担任的课……”也不管人家有没有起来,一
上来就谈工作,弄得我狼狈不堪。其实,他说的要担任的课,倒也并
不怎么难,我随即答应了。这么一点事,不用说后天,就说从明天开
始,又有何难!上课的事谈完之后,他自作主张地说:“你不会一直住
在这家旅店里吧?我给你找个好房东,搬去吧。要是旁人,那家是不
会答应的,我去说说的话,马上就能办到。越快越好,今天去看房子,
明天搬,后天好去上课,就这么办。”说来也是,不可能总住十五铺席
的房间,否则,把月薪全交了房租,兴许还不够。可下狠心赏了五元
茶钱,马上就搬家,多少有点可惜。但又一想,既然迟早要搬,不如早
早搬去安顿下来的好。因此决定把此事拜托野猪从中帮忙。可野猪
说:“总得一起去看看吧。”于是一同去了。房子坐落在街尽头小山坡
的半腰上,十分幽静。房东做古董买卖,人们叫他骗子银。老婆比他
还要大四岁。在中学时,学过“女巫”一词,他老婆恰似女巫。就算是
女巫,既然做了人家的老婆,倒也无妨。最后说定了明天搬去。往回
走时,野猪在通街请我喝了一杯冰水。在学校初次见面时,觉得他是
个特别傲慢无礼的家伙,没想到他竟如此多方相助,看来似乎并非坏
人。只是和我一样,性情急躁,肝火太旺罢了。后来一打听,说此人
在学生中是最有威望的。

我终于去上课了。走进教室,第一次登上讲台,总觉得有些不自
在。一边讲课,一边在想:难道我也能当老师?学生不太安静,不时
地用特别大的声音叫唤老师,我这当老师的则要给予回答。过去在
物理学校时,每天也是老师老师地直叫。可是,叫人老师和被人叫老
师,真有天壤之别。不知怎么的,脚心总是痒丝丝的。我既非懦弱
者,也非胆小鬼,但遗憾的是缺少魄力。被学生大声一叫老师,就像
肚子饿的时候,在丸之内听到午炮响 一样。第一堂课总算马马虎
虎过来了,倒也没有碰到特别困难的问题。回到休息室,野猪见面就
问:
“怎么样 ?
”我只“嗯”了一声,
野猪好像放了心。
第二堂课,拿着粉笔走出休息室时,不知怎么的,觉着像是踏进
敌军阵地一样。进教室一看,这个班的学生尽是些比上一班个子大
的家伙。我是江户儿,身材显得斯文矮小,即使站在高处,也没有那
种镇住人的威严。若论吵架,甚至摔个跤给你看都行。而面对着这
四十个大个子,单凭自己一个舌头,是无法使人害怕的。可我心里
想:在这些乡下佬面前示弱,会惯出他们的毛病来。所以尽可能提高
嗓门,带点卷舌音给他们讲课。刚开始时,学生不知深浅,显得茫然
不知所措。叫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我心里更加得意了,于是撇
起了东京腔。这时,坐在最前面一排正当中的一个看上去挺凶的家
伙,
突然站了起来,
叫 了 一 声“ 老 师!
”我 寻 思:
“ 哟,
真 的 来 啦!
”就 问

①过去,在东京丸之内设有午炮报时。
他:
“什么事 ?
”他说:
“讲得 太快,
听不懂,
您稍微讲慢 点行呗。

”行呗 ”
是当地人说话一种拖泥带水的调子。我答道:“若是太快,就给你们
讲慢点。我是江户儿,不会说你们的话。若是听不懂,就等到能听懂
再 说。
”就 这 样,
第 二 堂 课 比 预 想 的 还 要 顺 利。
可 是,
下 课 后,
一个学
生拦着我说:
“请把这道题给讲解一下行呗。
”他拿了一道看来难解的
几何题逼着 问我,
使我出 了一身冷汗。
没法,
只好直 说:
“这道题有些
难 解,
下 次 教给 你 吧。
”随 即 抽身 往 回走。
这 时学 生 们“哇 ”的 一声 哄
了起来,
还听到其中有人说:
“不会,
不会。
”我在心里想:
“真是一帮蠢
货!老师也有不会的题目,这是常有的嘛。不会就说不会,这有什么
大惊小怪的呢!如果这么难的题能马上做出来,有这个水平的话,何
必为这 四十元到 这乡下来!
”回到休 息室,
野猪又问:
“这回怎么 样 ?

我 还 是“嗯 ”了 一 声。
可 光“嗯 ”还觉 着 不 顺 气,
就 又 说 了 一 句:
“这 学
校的学生尽是些糊涂虫!
”野猪听后,
显出惊讶的神情。
第三堂课和第四堂课以及午后的一堂课全都大同小异。第一天
几个班上的课,都多少有些失败之处。这时我才知道:教师并非像在
旁边看到的那样轻松。课是全上完了,但还不能回去,没事也得等到
三点。据说到了三点,等任课班级的学生来通知说,本班教室已经打
扫好 了,
就 去检查,
然后清 点一下到 课的人数,
这才 算完事。
我想:

使这身子是用月薪买下的,也不该连空闲时间都得把人拴在学校里,
让人死盯着自己的桌面呀,这算什么规定!可是,其他人都老老实实
地按规章办事,光我这个新来的人去招惹是非,反而不好,所以就忍
住 了。
在 回 来 的 路 上,
我 对 野 猪 说:
“老 兄,
不 分 青 红 皂 白,
硬要在学
校待到三点过后才走,
这不是太笨了么!
”野猪笑着说:
“可不是,
啊哈
哈。
”接着,
他 又忠告 似的 对我说:
“老弟,
可不要 总说学 校的 坏话啊,
要说只能对我说,因为这里可有非常奇怪的人啊!”我们在十字路口
分了手,没来得及去细问。
回到住处,
房东前来说:
“沏茶吧!
”他说沏茶,
我还以为是请我喝
茶呢,不料,他却不客气地沏了我的茶叶,自己喝开了。看来我不在
时,他大概也是随便自己进来沏茶喝的。房东说:“我喜欢古董字画,
所以就暗地里做开了这项买卖。看起来,你也是个风雅人士,也来搞
搞这个玩艺,怎么样?”真是异想天开的勾引。两年前,曾有那么一
次,我奉某人所差,前去帝国饭店,人家竟错把我当成了修锁的。还
有一次,我披着毡子去参观镰仓的大佛,拉车的人叫我头儿。除此以
外,到今天为止,被人错看的事还有不少。可是,从来没有人抓住我
说:
“你很风 雅。
”一般说,
从服装 和模样 就能看得 出来,
大凡风雅 之士
画中常见,那是上披头巾,手拿诗笺的人。他那么一本正经地把我这
样的人说成什么风雅之士,说明他绝非一般的滑头。于是,我说:“这
种悠闲的退休老人干的事,我很讨厌。”房东一听,啊哈哈地边笑边
说:“不,谁都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的。可是,一旦入了门,就很难出得
来。”他做着奇怪的手势,独自倒茶喝着。实际上,这茶是我昨天晚上
托他买来的。可是,这样又浓又苦的茶我不爱喝。喝上一杯,就感到
胃不 舒服。
我 说:
“往后买茶,
味道不要太苦。
”他 答 道:
“ 好的。
”说 着
又倒出一杯来喝了下去。这家伙以为反正是别人的茶,就一个劲儿
地喝。房东走了之后,我把明天的课准备了一下,就躺下了。
从此以后,我每天到学校去,照章办事;每天回到住处,房东就来
沏茶喝。过了一个星期,对学校的情况大致有所了解,也大体知道了
住处房东夫妇的为人。我问过其他老师他们刚来时的情况,据说在
接受委任的头一个星期到一个月期间,非常关心对自己评价的好坏,
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这些。有时在课堂上出了点差错,当时心里觉得
不对劲,可过去三十分钟之后,就会忘个精光。我不分什么事,即使
打算长期记住,也还是记不住。课堂上的差错会对学生有什么影响?
这 影 响又 会 使 校长 和 教 务 主任 产 生 什么 反 应 ? 我都 毫 不 在意 。 我
呀,正如上面说的,是个缺少魄力的人,但遇事却能想得开,这倒也不
错。我打算着:如果这个学校待不下去,就到别的地方去。所以狐狸
也好,红衬衫也好,我一点都不怕。至于对班上的那些小鬼,就更不
想面带笑容和说奉承话了。在学校里这么着可以,可在房东家却不
行。如果房东只是来喝茶,倒也可以忍耐,可他却把各种各样的东西
拿来。起初拿来了一些印章,一摆就是十来个。他说:“一共才三块
钱,
很 便 宜,
买 吧!
”我 说:
“ 我 又 不是 下 乡的 孬 画 师,
用 不着 这 东 西!

接着他又拿来叫华山什么人的花鸟画轴。他把画挂在壁龛里,称赞
说:
“ 画 得 多 好 呀!
”我 随 便 应 酬 着 说:
“ 是 吗。
”他 又 做 着 无 聊 的 解 释
说:
“华山有两个 ,一个叫某某华山,另一个叫某某华山。这是那个
叫某 某华山画 的。
”接 着,
他催 促着说:
“怎么样,
你要买 的话,
十 五元
就卖。
买 下 吧!
”我 回 绝 他 说:
“没有钱。
”可 他 还 是 坚 持 说:
“钱不打
紧,
什么 时候 给都 行。
”我 说:
“有 钱也不 买。
”这 才把 他撵 走了。
最 后,
他又搬来了兽头瓦一般的大砚台。说:“这叫端溪砚,端溪砚。”一连
说了两三遍端溪砚。我半开玩笑地问道:“什么叫端溪砚?”他随即解
释开了:“端溪砚的石料分上中下三层,现在通常看到的均为上层。
可这砚台是真正的中层石。你看这石眼②,竟有三个之多,实属珍
品,磨出墨来也很润笔。你试试看!”说着就将大砚台向我推来。我
问:
“多少钱 ?
”他 说:
“ 物 主 是 从 中 国 带 回 来 的,
说 一 定 要 卖 掉。
那就
便宜些,给三十元吧!”这物主一定是个傻瓜。学校方面好歹相安无
事,可是碰上这么个用古董来逼我的房东,实在叫我无法长久在这里
住下去。
后来,我对学校也厌烦了。有一天晚上,我在叫大街的地方散
步,见邮局旁边一家小店的招牌上写着“荞麦面”三个字,下边注着
“东京”。我最喜欢吃荞麦面。在东京时,每次从面铺前过,一闻到那
股作料香味,就总想钻进门帘去。这些日子,因为教学和古董,使我
一时忘却了荞麦面。可眼下见到了招牌,就不能过门不入,顺便吃上
一顿吧。我走进店去,一看,并不像招牌上注的那样。既然标榜东

两个华山指日本封建幕府时代的两个画家 ,即渡边华山( )
和横山华
山(
指端溪石中的圆形斑纹。
京,就该稍许搞得干净些。可是,不知是不了解东京,还是没有钱,屋
里显得非常脏。铺的榻榻米变了色,而且踩上去还有沙子沙沙作响。
墙上被煤烟熏得漆黑。天花板不仅被油灯烟熏黑了,而且很低,几乎
要使人缩着脖子走动。只是那张堂堂正正列着荞麦面名称的价目单
是新贴上去的。也许是买人家的什么旧房子,两三天前刚开张营业
的吧。价目单上的第一项就是炸虾面。于是,我大声叫唤着:“喂!
来碗炸虾面。”这一叫,原先缩在旮旯里呼啦呼啦地吃着面条的三个
人,一齐向我看来。屋里很暗,我没有注意,等一照面,原来全是学校
的学生。他们向我行礼,我也还了礼。当晚,因为好久才吃到荞麦
面,觉得味道极美,一下子吃了四大碗炸虾面。
第二天,我毫不在意地走进了教室,只见满黑板写着“炸虾面老
师”几个大字。学生一见我,就嘻嘻地笑开了。我弄不清这是怎么回
事,
问 道:
“是为吃炸虾面发笑吗 ?
”这 一 问 ,
一 个 学 生 说:
“ 不 过,
一连
吃 四 碗 也 太 多 了 吧,
是 不。
”我 说:
“ 吃 四 碗 也 好,
吃 五 碗 也 好,
自己花
钱自己吃,这有什么好笑的。”很快讲完了课,回到了休息室。十分钟
之后,我走进了另一个教室,见黑板上又写着:“四碗炸虾面,不可笑
也。”刚才我没有怎么生气,可这回却恼火了。玩笑过了度,就成了恶
作剧;烧饼烤焦了,就不会有人赞赏。乡下佬不通此理,也许认为不
管放肆到什么程度都不要紧。住在这狭小的城市里,走上一个小时,
就没有可逛的地方了,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所以就把炸虾面当做
一件事,喧嚷成日俄战争一样了。真是一帮可怜的家伙!从小就受
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都像是盆栽枫树般的早熟小人。如果是幼稚
无知,一起笑笑,也未尝不可。这样乱写,算什么本事。年龄虽小,却
怪讨人嫌。我不声不响地把炸虾面几个字擦去,然后说:“这种恶作
剧有什么好笑,这是一种卑劣的玩笑,你们知道卑劣这个词的意思
吗?
”有 人回 答道:
“自 己做 过的 事,
人 家一 笑就 生气,
这就 是卑 劣。
”多
么可恶!特意从东京来,就为教这么些家伙吗?想到这里,感到自己
真没出息。我说:“别讲那些多余的废话,好好学习吧!”接着便开始
上 课。
哪 知 再 往 下 一 个 教 室 去,
那 里 又 写 着:
“ 吃 了 炸 虾 面,
就想讲废
话的人。
”真 叫 人 不 能 容 忍!
我实在气极了,
说:“尽 是些不懂道理的
家伙,
我不教了。
”说 完 ,
气呼呼地走了。
后来听说,
学生因为不上课
都高兴极了。如此看来,比之于学校,还是古董好得多。
炸虾面的事,回到住处睡过一晚之后,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到学
校去一看,学生也都来了,我有点莫名其妙。接下去有那么三天,安
然无事。第四天晚上,我去叫住田的地方吃团子。住田这地方,街上
有温泉,从城里坐火车去只要十分钟,走路去要三十分钟。那里不仅
有饭店,有温泉旅馆,有公园,还有妓院。我去的那家团子铺在烟花
巷的入口处,很有名。听说那家的团子特别好吃,所以在洗了温泉之
后,顺便去尝了尝。心想这回没有碰上学生,该不会有人知道吧。第
二天到学校去,第一堂课一进教室,就见写着:“两碟团子七分钱”。
确实,我是吃了两碟,付了七分钱。这些家伙竟是如此讨厌!我知道
第二堂课 一定还会写些 什么,
果 然不出所料,
那里写着:
“妓 院前的团
子真好吃,真好吃!”这些家伙真叫人哭笑不得。团子的事就这样结
束了,可紧接着又议论开了红毛巾的事 。我寻思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此事也很无聊。我自来到这里之后,每天准到住田去洗温泉澡。
在 这 里,
所能见到的一切,
全 都 不 及 东 京,
惟有温泉,
实在非常好。

得来到这个地方,就想每天去洗温泉澡。所以在晚饭前,我总是作为
运动上那里去。每次去时,我总是搭着一条西式大毛巾。这条毛巾
经温泉水一泡变了颜色,再加上原来的红色条纹,乍一看,像是红颜
色的。我无论来去,坐车也好,走路也好,总是搭着这条毛巾。据说
就因为这个,学生就叫我红毛巾、红毛巾。住在这小地方真是讨厌!
还有,
温泉浴室是 三层楼的新房 子,
上等浴 池,
连租 用浴衣带搓背,

要八分钱,而且还有女招待送茶来。我每次都洗上等浴池。这一来,
就有人 说话了:
“四 十元的月薪,
每天 洗上等浴 池,
太 讲究啦 ”
真是多
管闲事!不仅如此,浴池是用花岗石砌的,有十五铺席那么大,一般
总泡着十三四个人 ,偶尔也有别无他人的时候。水深齐胸,为了运
动,在浴池里游游泳,很是痛快!我一见没别人的时候,就在这十五
铺席大的池子里游来游去,好不惬意!一天,我兴致勃勃地从三层楼
下来,心想今天可以游游泳吧,没想到,朝入口处一看,只见那里钉着
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禁止在温泉池中游泳”几个黑黑的大字。在
温泉池中游泳的几乎绝无仅有,看来,这块牌子是特意为我而新做
的。打那以后,我只好打消了游泳的念头。泳是不游了,可到学校一
看,黑板上照例写着:“温泉池中禁止游泳”,使我大为吃惊。好像全
体学生都在监视我一个人似的,叫人实在不痛快。不管学生说什么,
我不是那种对自己想干的事轻易就肯罢休的人。可是,一想到处在
这么个一转身就碰鼻子的小地方,实在令人扫兴。而且回到住处,照
例要受到古董的打扰。

学校里有夜间值班制度,由教职员轮流承担。但狐狸和红衬衫
例外。我问过: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免除这应尽的义务?回答说:因为
他俩享有任免权。真叫人生气!月薪拿得多,工作时间少,还借此逃
脱值夜班,哪有这样不公平的呢?任意制订规章制度,摆出一副这是
理所当然的架子。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对这件事我感到很不公
平,但据野猪说:任你一个人怎么鸣不平,也无济于事。按理说,只要
是正确的意见,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应该采纳呀!野猪引用
了英语来告诫我,我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反过去问他,他说是“强者有
理”的意思。提起强者有理,此话我过去就听说过,用不着野猪再来
解释。可强者有理和值夜班是两码事,何况谁也没有承认狐狸和红
衬衫是强者嘛。议论归议论,反正这回要轮到我值夜班了。我一向
有个毛病,如果不舒舒服服睡在自己的被褥里就睡不着觉。从小时
起几乎就没有在朋友家过过夜。既然连朋友家都睡不惯,就不用说
在学校里值夜班了。尽管不乐意,但这是包括在四十元之内的事,又
有什么法子呢,只好耐着性子去干吧!
等老师和学生都走了之后,一个人闷坐着实在是太无聊了。值
班室设在教室背后、学生宿舍西边尽头的一间。进去一看,正顶着太
阳的西晒,热得没法待。在乡下,即使到了秋天,热季也拖得特别长。
晚饭是从学生食堂打来的,真是难吃极了。学生们吃得这么差,还有
劲这么胡闹,真是难得。而且四点半钟就早早把晚饭吃完了,真是好
样的!饭是吃过了,可天还没有黑,当然没法睡觉,这一来就想到温
泉去一下。我不知道值班员能不能外出,可这样待着就像关禁闭一
样活受罪,实在受不了。记得头一次到这学校来时,曾问过值班员哪
里去了?校工说有点事出去了。当时觉得奇怪,现在轮到自己值班
了,这才知道外出是理所当然的。我对校工说:“我出去一下。”他问
有什么事?我答道:“没有什么事,上温泉。”说完转身就走了。遗憾
的是红毛巾忘在房东家没有带来。今天就借用那边的吧。
随后,我在温泉里出来进去消磨了很长时间,黄昏时分我才坐上
火车,来到古街车站下了车。那里离学校不到一里地,走着并不费
劲,索性走吧!这时,看见狐狸迎面走来,他也许是要从这里坐车往
温泉去吧,匆匆地直往前来。和我擦肩而过时看见了我,我点了一下
头,狐狸却显得挺认真似的问道:“今天不是你值班吗?”什么“是不
是 ,两个 钟头之前,你 不是还对我说:
“今晚该你 第一次值班,
有劳你
喽!”这种客套话么。当了校长,说起话来尽是转弯抹角。我很不高
兴地说:“是呀,是值班。因为值班,这才往回走。既然要住一宿,就
认真地去住呗!”说完,我就走了。来到竖街的十字路口,这回又碰上
了野猪。真是个小地方,只要外出走走,肯定就得碰上什么人。野猪
问:
“喂,
你不是值班吗 ?
”我 答 道:
“ 嗯,
是 值 班。
”他 又 说:
“值班也随便
跑出 来,
不 合适吧。
”我故意 神气十 足地说:
“这 有什 么不合 适的,
不出
来走走才不合适呢!”他说:“你这么随便,真不好办。要是碰上校长
或是教务主任,会惹出麻烦来的!”这不像野猪说的话。于是我说:
“刚才碰到过校长了,他对我出来散步还大加赞赏呢,说天热的时候,
如果不出来散散步,值班员也真够受的!”我怕说下去太啰嗦,就转身
走回学校 来了。
渐渐地天就黑了。天黑后,我把校工叫到值班室,闲谈了两个小
时,觉得腻味了,心想睡不着也得在床上躺着。于是,换上睡衣,撩起
蚊帐,把红毯子往旁边一推,屁股朝下猛地一蹾,仰面躺了下去。睡
觉时蹾屁股,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起来这是个坏习惯,我在小川
街公寓住的时候,住在楼下的法律学校的学生,还找上门来提过抗
议。那个学法律的学生很懦弱,可那张嘴却特别厉害,说起蠢话来也
是长篇大论的。我还口说:“睡觉时咚咚地响,那不是我的屁股有毛
病,而是公寓的房子太简陋。你要是有意见,那就找公寓去说吧!”这
值班室不在楼上,任我怎么蹾屁蹲也不要紧,而且我如果不尽情地在
床上蹾个屁蹲再躺下,就感觉不出要睡觉的意思来。啊,真叫痛快!
我把两腿使劲一伸,这时感到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腿上。涩拉拉的,又
不像是跳蚤。我吓了一跳,用脚在毯子里踢了两三下。这一来,碰上
的东西一下子更多了,
小腿上有五六处,
大腿上有两三处,
屁股底下
“扑
哧”
一声压碎了一个,
有一个还跳到了我的肚脐儿上 我更加吃惊了。
一翻身坐了起来,
把毯子呼地朝身后一甩,
褥子上飞出五六十只蝗虫来。
不明真相时多少有些害怕,等看清楚是蝗虫之后,立刻就火冒三丈了。
小小的蝗虫也敢来吓唬人,看我怎么治你。随即拿起长圆枕头打了两三
下。
可是对手太小,
扔得劲大,
却不大起作用。
没办法,
只得又坐在褥子
上,像扫除时把席子卷成圆筒敲打榻榻米似的,用枕头朝身子周围不停
地拍打起来。蝗虫被惊动了,随着枕头飞了起来,不停地碰到或落在我
的肩膀上、
头上、
鼻子尖上。
落在脸上的,
没法用枕头打,
只好用手抓住,
使劲往外摔。可恨的是无论怎么使劲,因为摔到了蚊帐上,所以只是轻
轻地动动,毫无反应。摔出去的蝗虫就那么趴在蚊帐上,要死不活的。
约莫打了半个钟头,总算把蝗虫治除了。我拿来扫帚,把死蝗虫扫了出
去。
校工来问:
“出了什么事 “还问什么事不什么事的,
我倒要问你,

什么地方蝗虫养在床铺里的。
糊涂东西!
”他申辩说:
“我不知道呀!
”我
说:
“不知道就算完啦!
”说完,
我把扫帚往走廊上一扔,
校工战战兢兢地
拾起扫帚,
扛着走了。
我立刻叫住宿学生派三个代表来,可来了六个。你来六个也好,
来十个也罢,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穿着睡衣,挽起袖子,开始了谈判。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蝗虫放进我的床铺里?”
“什么是蝗虫呀?”最前面的一个说,显得十分沉着。我心想在这
个学校里,不仅是校长,甚至连学生说话都是拐弯抹角的。
“连蝗虫都不知道?真不知道,就给你们瞧瞧!”我说。可是不
巧,全都扫走了,一只也没有剩下。我又把校工叫来,说:“去把刚才
的蝗虫拿来。
”他问:
“全都倒到垃圾堆里了,
是不是要拾回来 ?
”我说:
“嗯,
快去拾来。
”校工一听连忙跑了出去,
不一会,
在纸上摆着十来只
端了回来,
说:“实在对不起,
正巧赶上天黑,
只找到这么些,
等明天再
多拾些来!”连校工也是糊涂蛋。我拿过一只蝗虫让学生看,说:“这
就是蝗虫。长这么大的个子,连蝗虫都不知道,真不像话!”听我这一
说,最左边的一个圆脸的家伙,装腔作势地反问起我来:“这是蚂蚱纳
摩西 我反驳说:“糊涂蛋!蚂蚱也好,蝗虫也好,都是一样的东
西。特别是你们不该在老师面前开口就说什么纳摩西,这叫什么话。
烩饭只是在插秧时吃的嘛!”
“是不是和豆腐音相同,
是不 ?
”这些家伙一开口总要说“是不”

“蝗虫也好,蚂蚱也罢,为什么要放进我的床铺里?我什么时候
拜托你们放来着。”
“ 谁 也 没 有 放 呀!

“没有放怎么会跑到床铺里来呢?”
“蚂蚱喜爱暖和的地方,大概是它们自己爬进去的吧。”
“胡说!蝗虫能自己爬进去吗? 蝗虫自己爬进被子还受得

①纳摩西是日本四国等方言语气词,无具体意思,读音与“烩饭”近似。这句话的意
思,
即“ 这 是 蚂 蚱 呀!

了吗 ? 快说!为什么要恶作剧。”
“怎么说,
没有放,
要我们说什么呀 ?

这帮家伙真可恶!既然自己干的事都不敢承认,那索性就别干。
别人拿不出证据来,他就硬是厚着脸皮给你装作不知道。我在上中
学时也曾干过一些淘气的事,但要是有人问是谁干的,那种不敢认账
的胆怯表现,一次也没有过。干了就承认干了,没有干就说没有干。
我这个人,不管干了多少淘气事,也是光明正大的。如果想借说谎来
逃避受处罚,那打开始就别淘气。淘气和处罚是连着的。有处罚,淘
起气来心里才痛快。我想,说不定光想淘气而不想挨罚的劣根性在
什么地方很流行吧。借了人家的钱却不想还,这种丑事肯定是这样
一些家伙毕业后干出来的。来上中学到底为了什么?进了学校,说
谎、骗人、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坏事,然后大模大样
地毕了业,还误认为自己是受过教育的。真是不屑一说的乌合之众。
和这么一帮子尽出坏点子的家伙谈判,实在感到恶心。我说:
“既然不肯说,
不问也罢。
进了中学,
连什么是高尚,
什么是下贱都分
不清,
实在 太可怜啦!
”说完,
我把六个人全撵走了。
我的话和态度虽
不见得高尚,但心地要比这帮家伙高尚得多。六个人从容地走了出
去,从表面看,他们比我这个当老师的还要神气。其实,他们越沉着
就越显出他们的心眼坏。我的胸怀实在没有那么开阔。
我又钻进被窝躺了下来。因为刚才一阵骚乱,蚊子在蚊帐里嗡
嗡直叫。要是点上蜡烛去一只只地烧,实在太麻烦了。于是从吊钩
上摘下蚊帐,叠成长条,在屋子里上下左右乱挥了一阵,钩环扫过来,
狠狠地打痛了我的手背。第三次钻进被窝时,这才稍稍静了下来,但
还是很难入睡。一看钟,已经十点半了。想想自己真是来到了一个
讨厌的地方。如果说中学教员不管到哪里,都要和这些家伙打交道,
也未免太可怜了。可愿当教员的还挺多,大概都是些有耐性的庸人
吧!我可实在干不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阿清婆实可敬佩,虽说
她是个既没有受过教育,又没有身份的老太太,但为人却颇值得尊
敬。以往,她那样照顾我,我也没有想到要特别去感谢她。如今一个
人来到这老远的地方,才体会到了那种亲情的宝贵。她想吃越后的
竹叶糖,即使特意去越后买来给她吃,也是值得的。阿清婆夸我不贪
心,性子直。其实,夸奖我的人比我这个被夸奖的要高尚得多。不知
怎么的,这时真想见到阿清婆。
心里想念着阿清婆,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突然在我的头顶上
方,足有那么三四十人,像要把楼板给踩塌似的,齐声咚、咚、咚地跺
得楼板直响,接着又响起一阵与跺脚声一样大的哄叫声。我以为出
了什么事,吓得跳了起来。就在跳起的瞬间我意识到了:这是学生在
对刚才的事进行报复。你们干了坏事还没有认错,罪责是逃不掉的。
干了坏事,自己心里也明白。按说,应该躺到床上好好反省一下,第
二天早上前来道歉才是正理。即使不来认错,也该感到于心有愧,安
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才对。现在这么胡闹,又是为何呢?盖宿舍又不
是为了养猪,装疯卖傻也该有个限度。看我怎么治你们!我穿着睡
衣奔出了值班室,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楼梯。说来也怪,刚才上面明
明大吵大闹的,这会儿却突然静下来了。不但没有人说话,连脚步声
也听不到了。这真是怪事!灯已经熄了,周围很暗,分辨不出在哪里
有什么东西。但有没有人,这从周围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从东到西
的长长走廊里,连一只老鼠也别想藏住。月光从走廊的尽头射过来,
老远望去,那边还是顶清楚的。实在奇怪!我小时候常爱做梦,梦里
突然跳起来,说莫名其妙的梦话,经常被人笑话。十六七岁时,一天
晚上梦见拾到了宝石,蓦地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问旁边的哥哥:“刚
才的宝石呢?”当时一连三天,家里人把这事当做笑柄,弄得我怪难为
情。看来刚才的事兴许也是做梦。可是,的的确确是闹了一阵的,我
站在走廊当中,正在寻思,这时,从月光照射的那边,三四十个人数着
“ 一、
二、三,
哇 ”地同时喊起来,紧跟着,又像刚才那样有节奏地
一起跺得楼板直响。好哇!并不是做梦而是事实。我也毫不示弱,
放大嗓门喊道:“吵什么!深更半夜的。”便向走廊那边跑去。我走过
的地方比较暗,只能朝有月光的那头跑。我跑出去不到一丈远,在走
廊当中胫骨碰上了个硬硬的大东西,刚觉着真痛,身子已经扑地一下
向前倒去。我骂了一声“畜生!”爬起来一看已经跑不动了。心里着
急脚却不听使唤。急得我用一只脚往前跳,却已经跺脚声、吵声又都
没有了,周围安静极了。人怎么卑劣,也不能卑劣到这个程度,真是
跟猪一样!我横下一条心:既然如此,我非把躲起来的家伙抓出来不
可,不让他认错,决不罢休。我想打开一间寝室的门看一下里面,可
是门打不开。不知是上了锁,还是用桌子之类的东西顶住了,任你怎
么推,就是推不开。我接着又去推了推正对面朝北的一间,还是一样
推不开。我正急着想打开门把屋里的家伙揪出来,东边尽头又响起
了起哄声和有节奏的跺脚声。心想,这些混账东西!商量好了对策
来捉弄我。我却不知如何对付的好。老实坦白说:我是个勇猛有余,
智谋不足的人。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尽
管没有主意,可又不甘心失败。就这么收场,那是有伤我的面子的。
让人家说江户儿没有志气,那是很遗憾的。若让人认为我在值班时,
被拖着鼻涕的小鬼捉弄得毫无办法,无耐只好忍气吞声,那我一生的
名誉就扫地了。何况我家原属旗本①,旗本的祖先是清和源氏②、多
田满仲 的后裔,生来就与这些乡下佬有着根本的区别。可惜的就
是缺少智谋,该怎么办好?的确令人发愁。发愁是发愁可也不能认
输。因为我为人正直,所以才不知怎么办。请想想看,在这个世界
上,正直者不能取胜,难道别的人就可以取胜吗?今晚胜不了,明天
会胜;明天胜不了,后天会胜;后天再胜不了,就从房东家把饭盒带
来,一直在这里待到取胜为止。我这样下定了决心,就盘腿坐在走廊
当中等着天明。蚊子嗡嗡地直飞,我也没去管它。用手摸了摸刚才

①旗本为日本江户幕府时代武士中的一个等级,家禄在万石以下,五百石以上。
清和源氏,为日本清和天皇之子孙,被赐姓源氏的一族。
③多田满仲,原名源满仲,为日本平安中期的武将,因居摄津多田,故称多田满仲。
碰着的胫骨,怎么滑溜溜的,可能是出血了。要出血就让它出吧!渐
渐地困劲儿上来了,不觉昏昏睡着了。忽听一阵喧闹之声,我睁开眼
睛一看,哎呀,糟啦!随即跳了起来。我坐的地方右边房间的门开了
一半,两个学生站在我的面前。我清醒过来,心中一怔,随即伸手抓
住面前学生的脚使劲一拖,那家伙扑通一声跌了个仰面朝天。活该!
另一个正在惊慌的时候,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推搡了两三下。他
吓呆了,直眨巴眼睛。“走,到我房间里去!”说着就要把他带走。看
上去这是个胆小鬼,老老实实地跟着来了。这时,天已经亮了。
我开始审问带到值班室来的家伙。是猪,骂也好,鞭打它也好,
到头来还是猪。他只是一味地回答说不知道,看来是想就这样坚持
到底,决不招认。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又来了两个,学生们陆陆续续
地从楼上聚集到值班室来了。一看,一个个全都困倦不堪,眼睑肿
胀。不中用的东西!只是一晚没睡,就成了这个熊相,还算什么男子
汉!我对他们说:“去洗洗脸再来说话!”可谁都不去洗脸。
我和五十来个对手争辩了个把小时。突然狐狸来了。后来才知
道,这是校工特意去报信,说学校里出了乱子。这么一点小事,也值
得报告校长,太没出息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只配当中学的校工。
校长听我说了一遍,也听了一下学生的申诉,然后说:“这事很快
会做出处理,在此之前,你们照常上课。快去洗洗脸,再不吃早饭,时
间就来不及了。快去!”就这样把寄宿的学生全放走了。真是太宽容
了!如果我是校长,当即把寄宿学生全都给开除。正因为办事拖拉,
所以学生才敢捉弄值班教师。接着,校长又对我说:“你也操心了,一
定累了吧,今天的课就不用上了。”我回答他:“不,我一点也没有操
心。只要我活着,即使每天晚上出这种事,也是不操什么心的。课照
常上,如果这么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就不能上课,那就该把领到的月
薪扣还给学校。”校长不知在想什么,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又提醒
说:
“可 是,
你的 脸有 些肿了!
”我的 确感 到脸部 有些 沉甸 甸的,
而 且满
脸发痒,肯定是给蚊子狠咬了一顿。我一边搔着脸上的痒,一边回答
说:
“ 脸 是有 些肿,
但嘴 还 能说 话,
不 影响 上 课。
”校 长 笑着 赞 扬说:
“倒
是蛮精神的嘛!”实际上,这可能不是赞扬而是讽刺。

“你去不去钓鱼?”红衬衫问我。红衬衫这个人,说起话来娇滴滴
的,简直分不出是女是男,听了叫人难受。男子汉就该有男子汉说话
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连我这个物理学校毕业的,说话
都是这么干脆。身为文学士,却是这么个腔调,太不像话!
“这个嘛。”我不大起劲地答应着。他又很不礼貌地说:“你钓过
鱼吗 ?
”我 说:
“ 很 少钓,
但 小 时 候,
在小梅 的养鱼池里,钓到过三条
鲫鱼;后来又在神乐坂的毗沙门 庙会那天,钓到一条约八寸长的
鲤鱼。以为到手了,没想到‘巴嗒’一声又掉进水里了。至今想起这
事来还觉得可惜!”红衬衫一听,翘起下巴哈哈哈直笑。其实,用不着
那么装腔作势地笑。“这么说来,你还没有摸到钓鱼的门道喽!如果
想学,可以教你一手。”他相当得意。谁会向你领教?一般来说,钓
鱼、打猎的人尽是些残酷无情的人。若不是残酷无情,岂能以杀生为
乐。鱼也好,鸟也好,活着当然比被杀死好。当然,那些只能靠钓鱼
打猎为生的人,应另当别论。而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却不杀生灵
就睡不着觉,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我虽这么想,可对方是文学士,能
说会道,辩论起来,我肯定不是对手,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来,这位先
生误认为把我说服了,于是不停地劝我:“马上教给你吧,有空的话,
今天怎么样?一起去,光和吉川君两个人去,怪寂寞的,走吧!”他说
的吉川君,是图画教员,就是那个帮腔佬。这位帮腔佬不知打的什么
主意,早晚总在红衬衫家进进出出,上哪里都得跟着。看上去根本不

①小梅为东京向岛的地名。
②神乐坂的毗沙门,即坐落在东京神乐坂善园寺内的毗沙门堂。
像同事,而好似主仆。红衬衫要去的地方,帮腔佬定去无疑,这已是
不足为怪的了。可是两个人去就行了,为什么又叫上我这个讨人嫌
的去呢?大概是这个傲慢不逊的钓鱼爱好者,为了显示自己的钓鱼
本事,或是别有其他用意才邀我去的吧。这哪能唬得住我?就算你
能钓起两三条金枪鱼来,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也是人,无论怎么
不会,只要把钓线放下去,总能钓起点什么吧。因为是红衬衫邀请,
我如果就此不去,他肯定要怀疑我是因为不会才不敢去,而并非是因
为 讨 厌 他 们。
这么一想,
便 答 应 说:
“ 去 吧!
”放 学 之 后 ,
我回到寓所准
备了一下,然后到车站跟红衬衫和帮腔佬会齐,一起到海边去。船夫
只有一个人,船身细长,东京一带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船。一上船我
把舱里到处看了看,却看不到一根钓竿。没有钓竿怎么钓鱼呢?我
问 帮 腔 佬:
“这是怎么回事 ?
”他 摸 着 下 巴,
显 出 蛮 内 行 似 的 说:
“近海
钓 鱼,
不用 钓竿,
只 用 钓线。
”早知 他这 么 说,
不如 不问 的好。
船夫慢慢地划着船,显得特别老练。回头一看,船已经离岸很远
了,海岸显得很小了。高柏寺的五重塔从森林中像针尖一样耸出。
再往前面看,青岛已在眼前,据说那是无人居住的岛,细一看,尽是石
头和青松。的确,光是石头和青松怎么住人呢?红衬衫望着远处,不
停 地 说:
“ 好 景 色!
”帮 腔 佬 也 说:
“ 真 是 绝 景!
”我 虽 不 知 道 是 不 是 绝
景,反正心里挺舒畅。我认为在这辽阔的海面上吹着海风,对身体有
好处。只是肚子饿得慌。这时,红衬衫对帮腔佬说:“你看那青松,树
干挺直,上面像伞盖一样。这景物像在透纳 的 画里 见 过。
”帮腔 佬
心领神会地说:“真跟透纳的画一样,没有比这种曲线再美的了,与透
纳的画毫无二致。”我不知透纳是怎么回事,这事不问也无关紧要,所
以没有吭声。船从岛的右边绕了过去。海面上没有一丝浪,平静得
令人难以相信这就是大海。托红衬衫的福,算是过得挺愉快。可能
的话,真想上岛去看看。于是我问:“在那有岩石的地方能靠船吗?”

①透纳( ,
英国 风景 画家。
红衬 衫说:
“ 靠是可 以靠,
只 是靠岸 太近不 好钓鱼。
”他不 同意,
我 只好
不再坚持了。过了一会,帮腔佬说:“怎么样?主任,往后就把那个岛
取名透纳岛吧!”真是多余的倡议。红衬衫表示同意:“那太有意思
了,
我 们 往 后 就 这 么 叫 吧!
”在 这 声“ 我 们 ”之 中,
若 把 我 包 括 在 内,

麻烦了。在我看来,叫青岛也就够了。帮腔佬又说:“怎么样?把拉
斐尔的玛童娜 放到那块岩石上,该是一幅多么好的图画啊。”红衬
衫 说:
“别提玛童娜的事吧,
哈 哈 哈。
”他 的 笑 声 令 人 不 快“
。没 关 系 ,
这里又没有旁人。”帮腔佬说话时看了看我,又故意背过脸去格格地
直笑。我感到说不出的讨厌。玛童娜也好,柯旦那 也罢,反正与
我无关,随你叫她站在那里好了。但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认为人家
听了反正也不懂,就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是下流行为!可他还说
过“我也是江户儿”呢。我猜想玛童娜肯定是与红衬衫相好的艺妓的
绰号。让相好的艺妓站在无人岛的松树底下,自己慢慢欣赏,这当然
是再美不过的。帮腔佬满可以把它画成一幅油画,送到展览会上去,
不是更 好么!
船 夫 说:
“ 这 里 行 吧!
”便 停 船 抛 锚。
红 衬 衫 问:
“这儿有多深 ?
”答
道:
“ 大 概 有 两 丈 多 深 吧。
”红 衬 衫 说:
“ 只 有 两 丈 多 深,
很难钓到加级
鱼喽!”说完把钓线抛下海去。看他想钓加级鱼,胆量倒是不小。帮
腔佬说:“不要紧,凭主任的本事,一定能钓着,何况又是风平浪静
呢!”他一边奉承,一边也把钓线拉开,抛进了海里。我看他光是在线
头上吊一块坠子一样的铅,却没有浮标。钓鱼没有浮标,等于不用寒
暑表测量温度一样。这种钓法我可不会,便在旁边看着。可帮腔佬
问 我:
“ 喂,
你 也 来 钓 呀,
有钓线吗 ?
”我 说:
“ 钓 线 倒 很 多,
只是没有浮
标。
”他 却 说:
“没有浮标就不会钓 鱼,
那是外行。
你看,
就这样,
当钓
线下到底时,在船边用食指钩住线,试水下的动静。如果有鱼吃食,

玛童娜,即圣母玛丽亚。拉斐尔是意大利画家,他画了许多圣母像。
柯旦那,
为日语“小少爷”
的近似音译。
手指会有感觉的 瞧,
来啦!
”这位先生连忙把钓线捯上来,
以为钓
到了什么,可什么也没有,只是鱼食没有了。真活该!帮腔佬说:“主
任,真可惜呀!刚才准是条大家伙。主任这么高明都叫它跑了,今天
的确不能大意。可鱼跑了算什么,比起那些只会呆呆地盯着浮标的
人要强得多。他们就像没有车闸就不敢骑自行车的人一样!”帮腔佬
一味地说着怪话。我真想揍他一顿。我也是人,这海又不是教务主
任一个人包下来的,我总能钓上个把条的吧。于是,我嗵的一下把坠
子和钓线抛了下去,用手指随随便便地钩着钓线。
过了一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碰钓线。我想这一定是鱼,不是活
东西是不会这么抖动的。“有啦,钓着了!”我连忙把钓线捯起来。
“哟,钓着了吗?真是后生可畏呀!”帮腔佬说着风凉话。这时,我已
把钓线收起很长一段,只剩五尺来长浸在水里了。从船边看去,一条
有着跟金鱼一样条纹的鱼钩在钓线上,左右摇晃着随着手浮了上来。
太棒了!鱼被提出水面时,一跳,弄得我满脸是水。好不容易抓住
了,想把鱼钩摘下来,却很难摘。抓鱼的手粘糊糊的,觉得很不舒服。
我嫌麻烦,于是抡起钓线,把鱼朝船舱里使劲一掼,鱼当即死了。红
衬衫和帮腔佬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我用海水哗啦哗啦地把手洗净放
到鼻子前闻闻,还有腥味。已经够了,以后不管钓着什么鱼,我再也
不想用手去抓了。当然,鱼也不想被我抓住。我随即把钓线卷了起
来。
“你得了头功,可惜是条哥尔基 。
”帮 腔 佬 还 是 那 么 傲 慢“
。哥
尔基,倒是跟俄罗斯文学家的名字很像啊。”红衬衫风趣地说。“是
呀,完全跟俄罗斯文学家一样。”帮腔佬马上随声附和。“哥尔基是俄
罗 斯 文 学家 ,丸 木 是芝区的摄影师,可吃的树③是活命的恩人
喽!”这是红衬衫说话的怪癖,无论提谁,总爱用外国音来说那个人的

①“哥尔基”是当地产的一种鱼的译音。与俄国大文学家高尔基的读音近似。
② “ 丸木 ”
“可
、 吃 的 树”日 文 发音 与“ 高尔 基 ”相似。
名字。凡人各有所长,像我这样的数学教师哪里知道什么高尔基或
拉车的,不如稍稍客气些的好。要说就该说一些我也听得懂的名字,
诸如富兰克林自传啦,处世秘诀 啦,等等。红衬衫经常把红封面
的《帝国文学》 杂志 带到学校 里来,津 津有味地 读着。问 了问野
猪,他说红衬衫说的人名,全是从那本杂志学来的。《帝国文学》也真
是造 孽的杂 志!
后来,红衬衫和帮腔佬一直在拼命地钓鱼,约莫有一个小时,
两 个人 钓 了 十五 六 条 。可 笑 的 是, 钓 来 钓去 全 是 些哥 尔 基 。还 想
用 什么 加 级 鱼来 滋 补 身子 , 可 就是 钓 不 到。 红 衬 衫对 帮 腔 佬说 :
“今天可是俄罗斯文学大丰收啊!”帮腔佬答道:“您那么大本事都
才钓到哥尔基,那我只能钓哥尔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了。”我问
了问船夫,据说这种小鱼刺多,味道不佳,很难吃,只能作肥料。这
么说,红衬衫和帮腔佬是在拼命积肥,真是太可怜了!我钓了一条
就 尝够 了 苦 头, 所 以 一直 仰 面 躺在 船 舱 里望 着 天 空。 这 比 钓鱼 要
风 趣 得 多。
他们两个人又开始小声说起话来,说的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
去听。我仰望着天空,又想起了阿清婆。如果有钱,把阿清婆带到这
景色秀丽的地方来玩玩,她一定会高兴的。眼下尽管景色秀丽,可与
帮腔佬之类的人待在一起实在没趣。阿清婆虽然已是满脸皱纹的老
太婆,可无论同她到哪里去,也不会感到难为情。像帮腔佬这种人,
坐马车也好,
乘船也好,
登凌云阁 也好,总是接近不得。假如我是
教务主任,红衬衫是我的话,帮腔佬肯定也会对我唯唯诺诺,卖弄唇
舌,反过来讽刺这位红衬衫的。难怪人家说江户儿轻浮,就是因为这
种家伙在外面到处声称自己是江户儿,才使乡下人认为轻浮的人是

①原著是一本描写利己主义的书,美国人马丁著。
《帝国文学》为东京帝大文科的机关报,创刊于明治二十八年六月。
③凌云阁原位于东京浅草公园内,一九二三年东京大地震时被毁。
江户儿,江户儿太轻浮。我正这么想着,不知为何,他们两个人格格
地笑开了。笑声里还夹杂着一些话,可断断续续的也听不清楚是什
么 意 思“
。什 么 ?
怎么啦……”
“,… … 可 不 是 点不知道……真
是 罪过。

”是 吗 …… ”

,把蝗 虫… …这 可 是真 的。

别的话,我没有注意,但听帮腔佬说到蝗虫,不由得一怔。不知
为何他单在蝗虫两个字上特别大声,使它清楚地送进我的耳朵里,接
下去却又故意含糊其辞。我仍旧躺着没动,继续听着。“又是那个
堀田……”,“也许是吧……”,“炸虾面……哈哈哈哈”,“……唆
使 …… ”
“团
, 子也 …… ”
他们的话虽然断断续续,可从谈到蝗虫啦,炸虾面啦,团子啦来
推测,肯定是在背地里谈论我。要说就大声说;如果要背后议论,何
必又邀我来。这种人真讨厌!蝗虫也好,草鞋 也罢,错又不在我,
是校长说要听候处理,我是看在狐狸的面子上才在等候处理的。自
己是个小丑却瞎批评起别人来,还是待到一边舐你的画笔尖去吧!
我的事迟早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不用你来多嘴!可是,使我介意的倒

“又是那个堀田”
和“唆使”
的话,
不知是说堀田唆使我把事闹大了 ?
还是说堀田唆使学生来捉弄我?这可捉摸不透。看看天空,阳光渐
渐弱下来了,海上吹起了略带凉意的风。像线香的烟一般的云在晴
朗的天空下缓缓地阔展开去,不知不觉中飘向远方,变成薄薄的一层
霭 雾。
“我们回去吧!”红衬衫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噢,是时候了。
今晚是不是要见玛童娜呀?”帮腔佬说。“别瞎说!免得引起麻烦。”
红衬衫这么一说,靠在船边的那个家伙稍稍直起了身子说:“啊哈哈
哈,不要紧,听到了也……”当他转过身来时,我瞪起铜铃大的眼睛,
直射向他的脑袋。他像是头昏目眩似的立即把头转了回去,“啊,这
家伙认输了。”他缩着脖子,搔了搔脑袋。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①原文作“雪踏”,系一种硬底草鞋,其日语发音与蝗虫发音接近。
小船从静静的海上划向岸去。红衬衫问我:“看起来你不大喜欢
钓鱼 ?
”我 答道:
“ 是 呀,
不 如 躺 着看 天 的 好。
”我 把 吸 剩的 烟 头 抛 进 海
里。“嗤”的一声,烟头随着被桨划起的浪花摇摇晃晃地漂走了。红
衬衫又说:“你来了之后,学生们都非常高兴。希望你好好地干呀!”
这回他说起了与钓鱼完全不相干的事。“不是那么高兴吧!”我说。
“不,
不是说奉承话,
的确是很高兴。
你说是吧 ?
吉川君。
”红 衬 衫 说 。
“岂止是高兴,简直是引起了轰动。”帮腔佬嘻嘻地直笑。说来也怪,
这家伙说什么都招人生气。红衬衫又说:“不过你如不注意是危险
的。
”我 便 对 他 说:
“反正是危险。
既然如此,
我就冒这个险了。
”实 际
上我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是我被免职,就是寄宿学生向我承认错误,
两者必居其一。“你那么说,我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实际上,
我作
为教务主任也是为你着想,才这么提醒你的。你如果往坏处想就不
好办了。”“主任对你全是好心。我虽力所不及,但都是江户儿,也希
望 你能 长 期 留在 这 学 校里 , 也 好互 相 帮 助。 我 暗 地里 也 在 为你 尽
力。”帮腔佬这回算是说了几句人话。不过要帮腔佬来帮忙,我不如
一根绳子吊死的好。
“要说学生对你来这里是十分欢迎的。尽管这里面有种种情况,
也有使你生气的事,我认为这方面你要忍耐,不要任性。这样做决不
会对你不利的。”
“你说有 种种情况,
什么 情况 ?

“情况比较复杂。不过你慢慢就会知道的。即使我不说,也自然
会知道的。是不是?吉川君。”
“是呀,情况是非常复杂,终归不是一朝一夕能弄明白的。但慢
慢地也就会知道的,即使我不说,也自然会知道的。”帮腔佬与红衬衫
是一个腔调。
“既然情况那么复杂,那就不问也罢。因为你这么提起,我才问
问的。

“这倒是。我开了头,又不接着往下说,那就是不负责任喽!那
么,我先给你透露一点吧。说起你来,恕我失礼,你刚从学校毕业,当
教员这是第一次。要知道,学校是人情世故非常复杂的地方,那种书
生气的坦率是行不通的!”
“坦率行不通,
怎 么着才行得通呢 ?

“因为你太直率,所以说你还缺乏经验……”
“我本来缺乏经验嘛,履历表上不是明写着,只有二十三年零四
个月吗。”
“正因为这样,就会被人家从想不到的地方钻你的空子。”
“只 要为 人正 直,
谁来 钻空 子,
我也 不怕。

“当然不怕。可不怕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呀!你的前任教员就吃
了苦头,所以才提醒你注意的。”
我觉得帮腔佬变老实了,回头一看,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船
尾和船夫谈论起钓鱼的事。没有帮腔佬插嘴,说起话来就好得多。
“我的前任教员被谁钻了空子?”
“说出人来,就关系到人家的名誉,所以不能说。而且又没有确
凿的证据,如果说出来,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总之,你特意来这里,如
果失败了,那就失去了我们请你来的本意。你得多加留神。”
“你说留神,还怎么留神呢。只要不做坏事就行呗!”
红衬衫哈哈地笑了。我并不曾说什么惹他发笑的事,而且到目
前为止,我坚信这样是对的。看来,世上的多数人似乎都在鼓励干坏
事。他们相信不干坏事,就不能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偶尔见到正直、
纯朴的人就叫人什么毛孩子啦,小鬼啦,挑剔指责,加以轻视。既然
如此,小学和中学的伦理教员,不如别教什么要诚实、要为人正直了。
干脆再教些说谎的方法,怀疑人的手段,陷害人的策略,不是对社会、
对本人更有利吗?红衬衫哈哈地笑,是笑我太单纯,在这个单纯和坦
率会遭到人家讥讽的社会上,你有什么办法!阿清婆在这种时候是
决不会笑的,一定会抱着十分敬佩的心情听着。阿清婆要比红衬衫
高尚得多!
“当然啰,
不做坏事是不错。
不过,
只是自己从善,
却不知道别人
从恶,还是会吃苦头的。世上有的人看起来光明磊落,很坦率,甚至
亲切地帮忙给找房东什么的,但也千万不能就对他大意……哟,冷起
来了,已经是秋天啦。瞧!海滨被暮霭染成了暗红色,多么好看的景
色。喂!吉川君,怎么样?你瞧那海滨的景色……”红衬衫大声地招
呼帮腔佬。“可不,真是绝妙的景色。如果有时间,应该写生作画,就
这么放过去,太可惜啦!”帮腔佬又起劲地帮起腔来了。
港屋的二楼上亮起了一盏灯。当火车的汽笛“呜”的一声鸣叫
时,
我们乘的船
“哧”
的一声,
船头冲到了岸边的沙滩上,
不再晃动了。
“您回来得早啊!
”老板娘站在海滨向红衬衫打招呼。
我“嗨”的一声,
使劲从船边跳上了岸。

帮腔佬太可恶,这种家伙应该缚上压醃菜的石头沉到大海里去,
才算是为日本做了好事。红衬衫的声音也令人讨厌。他也许是把本
来应有的声音,故意装成那种温柔的腔调给人听吧?可不管怎么矫
揉造作,那副尊容还是不行呀!就算有人被他迷住,也不过是玛童娜
之类的人罢了。不过,到底是个教务主任,说的话要比帮腔佬深奥
些。回到住处,又把那家伙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理。因为他没有
把话说明白,所以难以捉摸,但话里似乎在说,野猪终归不是好东西,
要提防着他。可是,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明确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
简直不像个男子汉!再说,如果他是这么坏的教师,不如趁早把他免
职的好。身为教务主任,难道因为是文学士就这样没有魄力。连在
背地里议论人都不敢公开指名道姓,这种人肯定是胆小鬼。胆小鬼
总是和蔼可亲的,所以红衬衫才显得跟女人一样和蔼可亲吧。可亲
归可亲,
声音属声音,
因为声音不顺耳,
就否认了人家的可亲之处,

也是不公道的。尽管如此,还是觉得世上的事不可思议,心里讨厌的
人倒可亲,而情投意合的朋友却是恶棍 。这不是把人弄糊涂了么?
也许因为这里是乡下,一切都与东京相反吧。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说不定往后还会出现大火结成冰块、石头变作豆腐的事呢。话是这
么说,那野猪总不至于唆使学生来干淘气事吧当然喽,他是最有威望
的教师,他要想那么干,什么事都是干得了的。 可 是,
那又 何 必
绕那么大的弯子呢?直截了当地抓住我,找个碴儿吵上一架,岂不省
事得多。如果嫌我碍事,那就老实告诉我,因为如此这般,你在这里
碍事,你辞职吧。那也好嘛。事情只要有商量,怎么都好办。只要你
说得有道理,我明天就可以滚蛋。总不是只有这里才有饭吃吧,哪怕
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至于饿死道旁。野猪真是个不值一提的家伙!
初到这里的时候,第一个请我喝冰水的就是野猪。让这种口是
心非的家伙请我,哪怕只是一杯冰水,也关系到我的脸面。我只喝了
一 杯,
他 只 付 了 一 分 五 厘 钱。
可 是,
一 分 也 好,
五 厘 也 罢,
受了这种欺
诈鬼的恩赐,至死心里也不会愉快。明天到了学校,把一分五厘钱还
给他吧!我曾借过阿清婆三元钱,已经过了五年,这三元钱仍然没有
还。不是还不起,而是没还 。阿清婆根本不会盯着我的钱包 ,想着
“他 快 还了 吧 ”
之类 的 事;
我 也 不 想做“把 钱 还给 她 吧”
那 种 账 目清 楚
的见外事。如果我有这种担心,便是怀疑了阿清婆的一片好心,等于
玷污了阿清婆美好的心灵。不还钱决不是欺侮阿清婆,而是把阿清
婆看做我的骨肉。当然野猪和阿清婆是根本没法相比的,不过,接受
了人家的恩惠而一声不响,即便是一杯冰水,一杯甜茶,那就是承认
对方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对对方做出深切的谢忱的一种表示 。本来
还了钱便可以了事的,却宁愿让对方付,而在心里怀着感激之情,这
种情义决不是金钱所能买得到的。尽管我无官无位,但也是个独立
自主的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低下头来致谢,这个礼应该看做比千
金还要贵重的。
这么一来,我觉得让野猪付了一分五厘钱,自己却向他表示了比
千金还要贵重的答礼,按理说,野猪应该反过来感谢我才对。可是他
却在背后干出如此卑劣的勾当来,实在混账透顶!明天去把那一分
五厘钱还给他,来个欠偿两清!完事之后,再跟他干仗。
我想到这里,睡意上来了,随即呼呼睡去。第二天,因为有心事,
所以比平常早早地到了学校,单等野猪到来。可是总也不见他来。
冬瓜脸来了,汉学老师来了,帮腔佬来了,到最后,连红衬衫都来了,
只有野猪的桌上躺着一支粉笔,显得那么清静。我本打算一进休息
室就把钱还他,所以从住处出来时,像拿洗澡钱一样,手心里攥着那
一分五厘钱一直攥到学校。我是汗手,伸开手一看,那一分五厘钱都
被攥出了汗。心想把冒汗的钱还给他,不知野猪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于是把钱放在桌子上吹干,然后又捏在手里。这时红衬衫走过来说:
“昨天太 对不起啦,
难为你 喽!
”我答道:
“ 倒也没有什么,
只 是托福让
我饿了肚子。”红衬衫两手撑在野猪桌子上,把那张椭圆形的面孔送
到了我的鼻子跟前。我心想:他要干什么?他说:“老弟,昨天回来时
在船上说的事,务必保密,你该没有向任何人说吧?”就听他说话时那
女人腔调,想必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的确还没有向别人说,可是正
打算把话说出来,并且已经把一分五厘钱攥好在手心里,如果就此让
红衬衫封住了嘴,那可不太妙。红衬衫也真是红衬衫,尽管没有点野
猪的名字,但已经把这个谜说到一猜就着的程度了,却又怕点破,简
直是不负责任,不像教务主任干的事。按理说,在我和野猪开了火,
白刃相搏的时候,他应该挺身而出,把责任担当起来,这才称得起是
一校的教务主任,显示出穿红衬衫的目的。
我对教务主任说:“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不过打算就要和堀田
进行谈判。”红衬衫一听慌了手脚,连忙说:“你这么鲁莽是不行的。
在堀田君的事上,我可不记得向你明确说过什么 你若是在这里
胡闹,我可就不好办了。你总该不是为了挑起事端,才到这学校里来
的吧!”他竟提出了这么个脱离常识的怪问题。我说:“那是当然,拿
着薪水制造事端,
这样学校也要为难的。
”红衬衫又说:
“那么,
昨天说
的事,仅供参考,切勿外传!”他求我时脸上都快急出汗来了。因此我
答 应说:
“好 吧,
虽 说我 也为 难,
不过 既然 会给 你添 麻 烦,
那就 算啦!

红衬衫又叮嘱了一句:
“你可要说了算数啊!
”真不知他是否干什么都
是这么女人气。如果文学士都是这么些家伙的话,也真够无聊的。
提出这种自相矛盾、不合逻辑的要求,也不知道难为情,还对我表示
不信任,我可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一旦答应了的事,岂能反过来又不
算数,起那种卑鄙的念头呢!
这时,两边邻桌的主人都到校了,红衬衫连忙回到了自己的坐位
上。红衬衫连走路都是很注意的,他在房间里走动,总是踮着脚尖,
轻轻地放下脚,不让鞋跟发出声音来。走路不出声音,也引以为自
豪,这种事我是从这时起才知道的。又不是学着当小偷,何不该怎么
走就怎么走呢?不一会,上课的号声吹响了,野猪还是没有来。没
法,只好把一分五厘钱放在桌子上,上课去了。
由于讲课的原因,第一堂课稍许下课晚了点,回到休息室时,别
的老师都在靠着桌子闲谈。野猪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来了。我以为
他不来了,原来是迟到了。他一见我的面就说:“今天为了你的事我
迟到了,
要罚你的款!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
放在野猪跟前,
说:
“给你,
拿去吧,
这是前 几天在大 街喝冰水 的钱。
”野 猪笑着说:
“你说
什 么呀!
”见 我显 得特 别认 真,
就 说:
“别开 这种 无聊 的玩 笑啦!
”把钱
扔回到我的桌子上。唷!野猪还真想请客请到底呢!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我没有要你请喝冰水的理由,所以把钱
还给你。你哪能不收?”
“一分五厘钱也这么认真,那就收下也行。可为什么到现在你才
想起来还钱呢 ?

“管 它现在,
还是几时,
反正要还。
我不高兴要人家请客,
所以要
还。

野猪冷冰冰地看着我的脸,“哼”了一声。如果不是红衬衫求过
我,我会当场把野猪的可耻行径兜露出来,跟他大吵一场。可是答应
了不说,这就没法发作了。人家已经火到了这个程度,他却在鼻子里
哼哼,真是岂有此理!
“冰 水 钱 我 收 下。
但 你 得 从 寓 所 搬 走!

“你收下这一分五厘钱就行啦!至于我从寓所搬走不搬走,那是
我的自由。

“这可不是自由不自由的事。昨天房东来说要你搬走。我问了
他为什么,房东说的有道理。但为了进一步证实此事,今天早晨我又
到寓所去,
把详细情况问了一遍。

我不明白野猪说的是什么意思。
“房东跟你说了些什么我管不着。这事哪能你一个人决定?如
果有道理,就先把道理讲出来才是。一上来就说什么老板说的有理,
未免太不礼貌了吧!

“唷!既然这样就告诉你。你太胡来,那家老板拿你没办法。虽
说人家是房东老板娘,但总归跟佣人不同吧。把脚伸出来让人家给
揩,
也太过分了。

“我几时让房东老板娘揩脚来着 ?

“有没有让人家揩我不知道。反正那家对你很头痛。人家还说:
就那么十几元的房钱,
只消卖掉一件假古董,
马上就赚回来啦!

“真是个很会无中生有的家伙。
那么,
当初为什么要出租呢 ?

“为什么出租我也不知道。租是租了,可如今是人家讨厌你才要
你搬走的。你就搬出来吧!”
“当然要搬。他就是磕头求我留下,我也要搬。说到底,当初你
把我介绍到这么个无事生非的地方去就不对!”
“是我不 对,
还 是你胡 来 ?
到底是 谁 ?

野猪也是个不亚于我的暴性子,粗声大气地喊起来。使休息室
的人都以为出了什么事,目光一起朝我和野猪这边投来,一个个伸着
下巴发愣。我并不感到我做错了什么事,便站起身来向室内环视了
一圈。大家都很吃惊,惟独帮腔佬顶感兴趣似的在笑。我瞪大眼睛,
狠狠地直盯着他那张瓜瓢脸,
仿佛在说:
“你也要干仗吗 ?
”帮腔佬马
上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特别小心谨慎。看样子有些害怕了。
这时,号声响了,野猪和我都停止了争吵,上课去了。

下午开会,讨论处分前天晚上对我无礼的寄宿生的问题 。提起
开会,平生还是第一次,根本不知道怎么个开法。心想也许是把教职
员叫到一起,各自发表自己的意见,然后由校长把意见归纳起来,做
出结论。所谓做结论是对那些是非难分的事说的。像我这件事,谁
看了都很清楚是学生的不对。无论谁来做解释,都不会有不同的看
法。为这事儿开会,真是浪费时间。这么明摆着的事,校长当场处理
一下不就得啦 。真是太无决断了 !如果校长都是这样,算什么啊!
不过是优柔寡断者、拖泥带水的人的别名罢了。
会议室在校长室旁边,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平时用作食堂。二十
来把黑皮椅子摆在长条桌的周围 ,有点像神田的西餐馆。桌子的一
端坐着校长,旁边是红衬衫。据说往下的位子可以任意选坐,惟独体
育老师总是谦逊地坐在末位上。我不了解这些规矩 ,挤到博物教员
和汉学教员之间。一看对面,坐的是野猪和帮腔佬。帮腔佬那张脸,
怎么看都显得下贱。若论干仗,还是跟野猪干来劲得多。记得给爹
举行葬礼时,在小日向养源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人物画,跟他很相
像。我问过和尚,据说是叫韦陀天尊的怪物 。野猪今天显得很生
气,眼珠子滴溜乱转,不时地看看我。你这样我就怕你啦?我也毫不
示弱,同样瞪起眼睛,狠盯着他。我的眼睛长得并不好看,但若论大
小,
却不亚于一般人,
阿 清 婆 经 常 说:
“ 你 是 大 眼 睛,
当演员一定很合
适。

“人 差 不 多 都到 齐 了 吧 ?
”校 长 说,
秘 书川 村 点 了 点 人数,
还少一
个。我心想还少一个?可不是少了一个,吃多了南瓜的冬瓜脸君还
没有来。我和冬瓜脸君不知有什么前世的因缘,打见到他之后,便怎

①佛名,为守护神。善奔跑,身披铠甲 手捧 宝棍 形 象凶狠。
么也忘不了。一到休息室,首先看到的是冬瓜脸君;在路上走,心里
想到的也是冬瓜脸老师的神态;到温泉去,也经常看到脸色苍白的冬
瓜脸君泡在浴池里。跟他打招呼,他总是连声答应着,恭恭敬敬地低
下头行礼,使人感到他很可怜。在学校任教的人中,没有一个像冬瓜
脸君这么老老实实的。他很少笑,也从不说闲话。我从书上知道有
“君子”
一词,
以为那只是见之于字典,
实际生活中不会有这种人。

从遇上冬瓜脸君之后,才知道这是个的确实有其人的名词,心里十分
敬 佩。
因为是这么一位印象极深的人,所以一走进会议室立刻发现冬
瓜脸君不在。说实话,我来时本暗中打算坐在他旁边的。校长说:
“也许快来了吧!
”于是打开了他面前的那个紫色纱巾包袱,
拿出一本
胶版印的东西来看。红衬衫开始用绢手帕擦他那琥珀烟嘴儿,这是
他的爱好,倒也与红衬衫相配。其他的人都和身边的同事窃窃私语。
闲着没事干的,就用铅笔一端的橡皮头不停地在桌子上乱画。帮腔
佬总想找野猪攀谈,可野猪却不愿理睬,只是哼哈地应声,相反却不
时地将凶狠的目光朝我投来。我也毫不示弱地以眼还眼。
这时,等待已久的冬瓜脸君一副可怜的样子走了进来。他毕恭
毕敬地向狐狸行了个礼说:
“因为有点事迟到了。

”那么,
开会吧!
”狐
狸叫秘书川村君先把胶版印刷的文件分给大家。一看,头一项是处
分问题,其次是学生的管教问题,其他还有两三条。狐狸照例装腔作
势,好像他就是教育的灵魂。他说:“学校的教职员和学生出了差错,
都是本人寡德所致。每当出了什么事情,我总要扪心自问自己能不
能胜任校长的职务,心中羞愧不已。不幸的是,这回又发生了这样一
场风波,对此我谨向诸位深表歉意。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
无法挽回,只是应该认真做出处理。情况正如诸位所知,无须多言,
请就善后措施,
开诚布公地畅述己见,
以作参考。

我听了校长的话,心想真不愧是校长,是只狐狸,他说的如此冠
冕堂皇,真了不起,佩服佩服。既然像这样校长把一切责任都承担起
来,说什么是自己的过错啦,自己寡德啦,那何不免除对学生的处分,
首先从自己做起,引咎辞职,岂不更好。这样一来,这个多余的会议
也就没有必要召开了。首先,从常识来讲也是明摆着的。我老老实
实地值夜班,学生们要捣乱。过错不在校长,也不在我,当然全在学
生。如果是野猪唆使的,那把学生和野猪惩罚一下也就行了。把人
家做错 的事,
自己揽过 来,
到处 去说:
这是我的错,
是我 的错。
哪里有
这样的蠢货呢!若非狐狸绝演不出这种戏来。他发表了这一番与事
理不符的讲演之后,颇为得意地环视了一下在座的人,可是谁也没有
开口。博物老师眺望着落在第一教室房顶上的乌鸦。汉学老师把文
件叠起来又打开。野猪还是死盯着我的脸。要知开会是这么无聊,
不如不来去睡个午觉要强得多!
我烦躁起来,想第一个发言,屁股刚抬起来一半,见红衬衫开口
说话,就又坐了下来。只见他收起烟嘴儿,用带条纹的绢手帕边擦脸
边说。那手帕肯定是从玛童娜那里拐来的,男人用都是白麻纱手帕。
“我听到寄宿学生闹事,深感身为教务主任办事不周,而且自己平日
又没有从道德上去感化学生,实在惭愧。至于这件事,那是因为工作
中的缺陷才引起的。就事情本身而言,好像错误全在学生。可是,究
其真相,也许责任还在学校方面。因此,我认为光从表面现象来严惩
学生的话,相反会对今后不利。何况少年血气方刚,生气横溢,好坏
不分,这么淘气,说不定多半出于无意。当然如何处分,权限在校长,
本是不容我多嘴的。只是请在这方面予以斟酌,希望尽可能给予宽
大处理。

如果说狐狸不愧为狐狸的话,那么,红衬衫也不愧为红衬衫。他
这番话的意思是:学生胡闹,并非学生有错,而是教师不好。也就是
说疯子之所以打人的头,是因为被打者不好,才招到疯子打的。真是
难得的好运气!如果说精力过盛无处发泄,那最好到运动场去摔上
一跤 。哪有把蝗虫放进人家床铺里多半是出于无意的呢 ?照这么
说,
砍了犹睡未醒的人的头,
也是多半出于无意,
可以赦免喽!
想到这里,
我准备发言。
既然要发言,
就 得滔滔不绝,
使人 吃惊,
否则,就不够味。可是我有个毛病,生气的时候说话,说不上两三句
就会卡壳,接不下去。狐狸也好,红衬衫也好,从人品来说居我之下,
但讲起话来却是把好手。如果我说得不够味,让人钻了空子,岂不难
堪。那就先拟个腹稿吧,便在肚子里做开了文章。不料,坐在我对面
的帮腔佬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使我吃了一惊。心想帮腔佬你来发表
什么意见,
太不知趣了吧!
帮腔佬还是 那个嚼舌的腔调:
“说起来,

次蝗虫事件和呐喊事件实为罕有之事,足使我等有心的教职员,为我
校的发展前途抱危惧之念。我等教职员,此刻应该力图上进,自我反
省,以整顿全校之风纪。故此,刚才校长和教务主任所述之言,实为
中肯剀切之良策,
我彻头彻尾地赞成,
希望尽可能给予宽大处理。
”帮
腔佬的话,虽是语言但无意义,罗列了一大堆汉语名词,却听不懂是
什么意思。
我所听懂的,
只是“彻头彻尾地赞成”这么一句。
我虽然没有听懂帮腔佬说话的意思,但却感到非常生气,腹稿还
没有完成就站了起来:“我彻头彻尾表示反对……”说了这一句之后,
下文一下子出不来,
“……这种毫无道理的处分法,
我很讨厌。
”只得
又加了一句。教员们全都笑了起来。“这全是学生的不对。无论如
何得让他们认错,否则会惯出毛病来,即使开除也不要紧……真不懂
礼貌,
以为我是新来的教师就……”
说完,
坐了下来。
接着,
坐在旁边
的博物教员说:“学生不对是不对,如果处分过重,相反会起反作用,
反而不好。我还是赞成教务主任说的,从宽处理为好。”他的话显得
很软弱。左边的汉学教师也赞成稳重处理的说法。历史教员的意见
也与教务主任所说相同。多么可恶!大都是红衬衫的同党。这帮家
伙凑在一起把持着学校,旁人还有什么话说。我已经横下一条心:不
是让学生认错,就是我辞职,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红衬衫操了胜券,
我打算立即回住处卷铺盖。反正我没有本事靠嘴皮子去说服这帮家
伙,即使说服了,我也不愿意长期和他们打交道。只要我不在这学校
里,
他们怎么搞,
我就管不着了!
我若再说什么,
肯定他们还得笑,

个愿意多嘴。我默不作声了。
这时,一直默默地听着的野猪很气愤地站了起来。我心想,这家
伙准又是要表示赞成红衬衫的意见。反正要跟你干仗,随你的便吧!
一看,野猪用能震动玻璃窗的声音说:“我根本不同意教务主任和其
他几位的意见。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次闹事,无论从哪方面来
说,都只能认为是五十名寄宿学生轻视新来的那位教师,要捉弄人
家,才这么恶作剧的。教务主任似乎认为闹事的原因,要从教师本人
表现如何去找。可是,我要抱歉地说,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轮到那
位老师值夜班,是他到校不久的事,与学生之间的接触还不到二十
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学生们对他的学识和为人,还没有充分的
时间来做出评价。如果有应该受到轻视的正当的理由,因而受到了
轻视,那么对学生的这种行为,也许还可以进行斟酌。可是,没有任
何理由,却要戏弄新来的老师,对这种轻浮的学生如予以宽容,这将
关系到学校的威信。我认为教育的精神不仅只是传授学问,而是在
宣 扬高 尚、
正直、
勇 敢精 神 的同 时,
还 要扫 除 那种 卑 贱、
轻 浮、
粗暴 的
恶习。如果害怕引起反作用,担心乱子闹大而姑息迁就的话,那不知
何时才能纠正这些弊端。正是为了杜绝这种弊端,我们才到学校里
来供职的。如任其自流,那不如打开始就别当教师。根据以上理由,
我主张除了严惩全体寄宿学生之外,还应该当着那位教师的面,公开
赔罪认错,才是正当的处理办法。”他说完猛一下坐了下去。所有的
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红衬衫又擦开了他的烟斗。我感到无法形容
的高兴,仿佛野猪代我把想讲的话全都讲了出来。我就是这样一个
头脑简单的人,把刚才吵架的事全忘光了,脸上带着十分感激的神
情,看着坐下去的野猪。而野猪却显出一副全然若无其事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
野猪又站了起来,
“刚才有几句话忘说了,
再补充一
下。当天晚上的值班员在值班时外出,像是上温泉去了。我认为这
是很不应该的。既然自己承担着全校的值班任务,却趁不会有旁人
责怪之便,擅自去温泉洗澡,这种行为也很不成体统。学生的事归学
生,
但在这点上,
也希望校长敦促承担责任的人特别引起注意。

真是个怪人!刚维护了我,接下去马上又来揭人家的短。我因
为知道有值班员外出的先例,以为这是习惯,所以才不以为然地上温
泉去的。可是经他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这是自己的不对。受到指
责,
当 然 无 话 可 说。
因 此,
我 又 站 起 来 说:
“我 在 值 班 时 的 确 是 上 温 泉
去 了,
这 是 完全 错 误 的,
我 认 错。
”说 完 坐了 下 来,
所 有 的 人又 都 笑 了
起来。只要我一说话,他们就要笑,真无聊!你们这些家伙,自己做
错了事,敢于像我这样公开承认错误吗?也许是自己做不到才这么
发 笑 的 吧!
这时,校长说:“看起来,意见大致发表完了。待我好好考虑之
后,
再 做 出 处 分 吧!
”在 这 里,
我 顺 便 把 后 来 处 分 的 结 果 说 一 下:
寄宿
学生禁止外出一星期,并到我面前来认错赔礼。因为我坚持如不赔
礼,当即辞职不干,所以才勉强照我说的处理的。不想却因此酿成了
大祸,这事以后再说。接着,校长宣布继续开会,又谈了以下问题:
“学 生 的 风 纪,
必须 由 教 员 来 感 化,
方能 得 到 端 正。
其 方法 之 一,
我希
望老师们尽可能不要在饮食店之类的地方进进出出 。当然,如果是
开欢迎会什么的 ,可当别论。但最好不要单独到那种下等的地方去
比如说荞面铺啦,团子店啦 ”说 完 ,
大家又笑 了。
帮腔佬看
着野猪,挤眉弄眼地说了声“炸虾面”。可野猪未加理睬。活该!
我脑子笨,所以不大懂得狐狸说话的意思。我想:如果说因为去
了荞面铺或团子店,就当不了中学教员的话,那么像我这样一个贪吃
的人,根本就没法干这门差事。真是这样也没关系 ,一开始就说清
楚,只聘用不爱吃荞面和团子的人。事先不说清楚,就下了委任状,
现在再来下这种作孽的命令:不准吃荞面!不准吃团子!这对我这
个 别 无 爱 好 的 人 来 说,
打 击 实 在 太 大 了。
接 着,
红 衬 衫 又发 言 了:
“说
起来,中学教师要属社会的上流人物,因此,不应该只是追求物质上
的享受,如果沉醉于这方面,最后势必给品德带来坏的影响。可是我
们是人,如果没有什么爱好,在乡下这狭小的地方,日子也的确难过。
因此,
去钓钓鱼啦,
看看文学书啦,
还有,
作作新体诗或俳句 啦 ,总
之,应该去追求高尚的精神娱乐……”
若是不吭气,光听他说,他就会信口吹嘘下去。如果说到海上去
钓肥料,把哥尔基叫做俄罗斯文学家,让相好的艺妓站在松树下,还
有什么“青蛙跳进古池塘” 等等,都是精神娱乐的话,那么不管吃
炸虾面,还是吃团子,自然也都是一种精神娱乐了。与其在这儿教这
种无聊的娱乐,不如去洗洗你那件红衬衫为好。我实在气不过,顶了
他一句:
“与玛童娜 幽会,
是 否也属精 神娱乐 ?
”这 一回,
谁也没有笑,
一个个露出诧异的神情,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红衬衫自觉难堪地低
下了头。瞧,尝到厉害了吧!不过,最可怜的还是冬瓜脸君。我这么
一说,
他那苍白的脸,
更加苍白了。

我当晚就从那家寓所搬了出来。回到住处整理东西的时候,老
板娘就问:
“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吗 ?
如果您有不顺心的事,
说出来,

们改。”这就怪啦?怎么世界上尽是这么些莫名其妙的家伙?真不明
白到底是要我搬走,还是让我留下。简直是疯子!与这种家伙争吵,
有损江户儿的名声。于是,我叫来车夫,拉着东西匆匆地走了。
出来是出 来了,
可 往哪里去,
却没有目的。
车夫问:
“这 要上哪儿
呀?
”我说:
“别问啦,
跟 着走吧,
到 时候就 知道了。
”车 在后面“咣 当咣
当”地跟着走。我心想:真烦人,还是回到山城店去吧?可说不定还
得搬出来,又是麻烦事。就这么着往前走,说不定会碰上挂着旅店之
类招牌的店家。就这样听天由命地去找一个下榻之处吧!车子“轱

①俳句为日本的一种旧体诗 。
②这是日本著名俳句作家松尾芭蕉 的 佳 作 。按 俳 句 五 、七 、五 的 音
律,
试译为“寂静古池塘,
青蛙纵身入内藏,
但闻水声响”

辘轱辘”地在清静宜人的街上走着,终于来到了铁匠街。这一带是旧
官僚的住宅区,并非旅店之类店家的街道,因此又想返回到更热闹一
点的地方去。这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好主意,我敬爱的冬瓜脸君就住
在这条街上。冬瓜脸是当地人,住着祖先世代相传的住宅,他对这一
带的情况肯定很熟,去找他问问,兴许能给介绍一个好的房东。幸而
我曾来拜访过一次,知道地点,用不着费劲到处去找。大致看了一
下,记得好像就是这家。于是连叫了两声“劳驾”, 个五十来岁的老
年人,点着老式的灯笼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并不是讨厌年轻的女人,
但一见到老年人却更有一种亲切感,也许因为喜欢阿清婆,从而把这
种好感移到其他老太太的身上了吧。这位老太太可能是冬瓜脸君的
母亲,是一位剪着短发,仪态端庄的妇女,跟冬瓜脸的长相很像。她
说了 声
“请进 ”
,我 说:
“想见 见古贺 老师,
请 他到 大门口 来吧。
”老 太太
把冬瓜脸叫了出来,我向他如此这般地说明了情况,问他能不能设法
找个地方。冬瓜脸老师说:“这么说,你很为难喽!”他想了想又说:
“在这后街上有家叫荻野的,
只有老夫妻俩过日子,
曾经托过我,
说客
房老空着也白费,如果有可靠的人,就想租出去,要我从中介绍。可
不 知 道现 在 还 肯不 肯 租。
这 样吧,
我 们 一 起去 问 问 看。
”于 是,
他很热
情地把我领到了那家。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成了荻野家的房客。奇怪的是,我从骗子银
家搬出来之后,第二天,帮腔佬就像走错了门似的,毫不在乎地占住
了我待过的那间房子,连我这个无所谓的人也为之一惊。也许世上
尽是些欺诈鬼,所以彼此都在钻空子。越想越觉得可恶!
假如世道就是这样,我也不能示弱。如不随波逐流,便不能生存
下去。不从小偷身上捞一把,那会连三顿饭都吃不上。那么,要不要
活在世上也值得考虑。可是,这样充满活力的健壮身躯上吊寻死,既
对不起祖宗,也会名声狼藉。细想起来,与其进什么物理学校,去学
那种毫无价值的数学之类的东西,不如用那六百元去开牛乳店要好
得多。那样的话,阿清婆也就不必离开我身边,我也不必在这老远的
地方惦念着阿清婆。在一起的时候,倒也感觉不出什么来,可来到这
乡下一看,这才更加体会到阿清婆确实好。性格那么好的女人,找遍
了整个日本恐怕也没有几个。老太太在我离开东京时,有些感冒,不
知现在怎么样了?她看到了我前些日子写去的信 ,一定很高兴。可
是,现在也该有回信来了呀! 这两三天来 ,我一直老想着这件
事。
因为很担, 所以经常问房东老太太,东京有没有信来?可是,
每次问她,她总是带着同情的神态说:“什么也没有来。”这对老夫妻
与骗子银不同,到底是旧官僚,都很文雅、高尚。老头子一到晚上,就
怪声怪调地哼着歌谣,真叫人难受。但因为他不像骗子银那样老来
说“沏茶吧”,所以倒要痛快得多了。老太太常到屋里来闲聊,还问
我:
“为什么不带着夫人一起来 ?
”我 说:
“你看我像有夫人的样子吗 ?
可怜 的是,
我还只 有二 十四岁 哩!

”话是 这么说,
可 你知道,
二十 四岁
有夫人才是应该的呢!”她打开了话匣子,接下去举出了:某地有人二
十岁就娶媳妇啦;某处有个叫什么的先生,二十二岁就有了两个孩子
啦等等诸如此类的例子,足足举了五六个,想借此来驳倒我。实在佩
服。于是,我学着乡下人的腔调说:“这么说,我二十四岁也可以娶媳
妇喽,
你能给做 个媒吗 ?
”我这么一 求她,
老 太太一本正 经地说:
“是当
真的 ?

“ 千 真 万 确。
我呀,
想 娶 媳 妇 想 得 不 得 了。

“就是嘛?年轻的时候谁都是这样的。”她的话说得我怪难为情
的,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她又说,“可是,老师肯定已娶了媳妇。我早
就看出来了。”
“哦!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问这个呀!你不是总问东京有信来吗,有信来吗?每天都在
焦急地等着来信吗?”
“这真叫我佩服,真是好眼力呀!”
“猜着 了吧,
是不 ?

“是呀,
也许猜着了。

“可 是,
如 今的 女人 跟 过去 不同,
不 能大 意,
你 要留 点 神啊!

“什么?你是说我夫人在东京另找汉子了吗?”
“不,
不,你夫人是很可靠的……”
“这么说,
我也放心了。
那么,
要留神什么呢 ?

“你的夫人是可靠的……你的夫人是可靠的,不过……”
“那是在什么地方有不可靠的女人了 ?

“在我们这一带就有不少那样的人。老师,你知道那个叫远山的
小姐不 ?

“不,
不知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呀。告诉你,那可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美人哩。
因为太漂亮了,学校的老师们都管她叫玛童娜,玛童娜。你还没听说
过?

“唔,
原 来是 玛童娜,
我还 以为 是艺 妓的 名字呢!

“不是,
老师。
玛童 娜,
那是 外国 话,
就是美人的意思。

“兴许是那样。
真 怪!

“那是图画老师给起的名字。”
“是帮腔佬起的吗 ?

“不是,
是 那位吉川老 师起的。

“那个玛童娜不可靠吗 ?

“那 个玛童娜呀,
可是 个不可靠的玛童娜啊!

“真有意思。凡是有外号的女人,从古以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也许真是这样。

“可不真是那样吗。什么鬼神松姐 啦,什么妲妃百姑 啦,

是些靠不住的女人。

“玛童娜也是属于那一类的人么 ?

① 均为日本古典剧歌舞伎中的人物。
“要说那个玛童娜小姐呀,老师,跟你说吧,就是把你介绍到这里

来的古贺老师的……已经订了婚,要嫁给他的
“哟,真奇怪,没想到那位冬瓜脸君原来是个走桃花运的人。人
真是不可貌相啊!以后可得留点神。”
“可是,
去年他爹过世了 在那以前,他家既有钱,又有银行里
的股票,真是万事如意呀 打那以后,不知怎么的,突然日子过得
越来越不如意了 就是古贺老师为人过于老实,受了人家的欺骗。
婚期就这样那样地一拖再拖下来。这时,那个教务主任来了,说一定
要娶她做媳妇。”
“是那个红衬衫吗?狠毒的东西!我早就寻思那件衬衫实在不
是一件普通的衬衫。后来呢?”
“他托人前去说媒,远山先生倒也说,已与古贺老师定了亲,所以
不能很快答复 只回话说 考虑考虑再说 。可红衬衫却 找到了门
路,成了远山先生家里的座上客,你知道吗,后来终于把他家小姐勾
引到手啦。红衬衫先生不愧是红衬衫先生,可那位小姐也真是个小
姐,大家都说他们的坏话呢。已经答应嫁给古贺老师了,如今来了个
学士先生,就要悔婚另嫁。这种做法,怎么对得起天老爷哟!你说是
不。

“的确对不起老天爷。岂止是天老爷,还有地老爷,人老爷,鬼老
爷,对谁都是永远对不起的。”
“这样,古贺老师太可怜了,他的朋友堀田老师到教务主任那里
去提出了指责。可红衬衫说,我并不打算强抢已有婚约的人。如果
解除了原有的婚约也许会去求婚的,眼下我只是和远山家交朋友。
与远山家交朋友,这该没有什么对不起古贺老师的吧!他这么说,堀
田老师也没办法,就回来了。据说从那以后,红衬衫先生和堀田老师
之间关系就不好啦。”
“你知道的事真不少。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真佩服!”
“地方小,
就什么都知 道呗。

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叫人受不了。照这样子,说不定我吃炸虾
面和团子的事,她也都知道。又是个麻烦的地方!可是,托她的福,
我知道了玛童娜的含义,也知道了野猪和红衬衫的关系。这都可以
作为将来处事的参考。但为难的是还分不清谁是坏人?像我这样头
脑简单的人,如不把黑的和白的给我划分清楚的话,就不知道向着哪
一方为好。
“红衬衫和野猪,
哪个是好人呢 ?

“野 猪是什么 ?

“野 猪就是 说堀田。

“这个么,
要说强还是堀田老师强,
可是红衬衫是学士先生,
才干
还是有的。而且论和气也是红衬衫先生和气些。可在学生中堀田老
师的声望 好。

“我是说到底哪个好 ?

“依我看,
是月薪拿得多的人了不起吧 ?

这样问下去,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作罢。过了两三天,我从
学校回来,
老 太 太 笑 着 对 我 说:
“喏,
盼了这么久,
总 算 来 啦!
”她 递 给
我一封信,“慢慢看吧。”说完就出去了。拿过来一瞧,是阿清婆来的
信,上面贴着两三张条子。仔细查看一下,原来是从山城店转到骗子
银那边,又从骗子银那里转到荻野家来的。而且在山城店还逗留了
约有一个星期。真是个旅店,连信也得留宿几天。拆开一看,是一封
很 长的 信:

接到哥儿的信后,本想马上回信的,不巧患了感冒,躺了一
个星期,所以还是回信迟了,请原谅。我老了,不像如今的小姐
那样读书写字都行,就是这样难看的字,写起来也费了很大的
劲。本想让外甥代我写,可这是特意给你的,如果自己不写,觉
得对不起哥儿,所以先打了个底稿, 又誉 清了一遍。 誉写 花 了
两天算是完了,可打底稿却花了四天时间。也许你看起来很费
劲,可这是我费了最大气力才写出来的,请你把它看完了吧。
这是个开头。以下这个那个的足足写了四尺多长的信纸。读起
来的确很费劲,不仅字写得不好,而且大都是用平假名 写的,
哪儿
是句尾,哪儿是句首,要断句是很困难的。我是个急性子,像这样冗
长而又难认的信,
如果是别人求我,
说“给你五元钱,
请你给念念!
”我
决不干。可此时此刻,我却认真地从头至尾把它看完了。看完是看
完了,可劲都费在认字上,意思仍连贯不起来,只得又从头看一遍。
屋子里暗下来了,比刚才看时更加费劲了,只好走到廊檐前坐下,认
真地读起来。初秋的风吹动着芭蕉叶,吹着我的肌肤,读着的信也随
风向院中飘去。最后,四尺多长的一卷信纸被吹得“沙啦沙啦”直响,
如果我一松手就会吹到篱笆树那边去。我没有去管这些,只顾接着
往下看:

哥儿的性子就跟一剖到底的竹子一样爽直,只是脾气太大,
叫我担心 随便给别人起外号是要招人家怨恨的,所以不要
随便用外号叫人。如果起了外号,在信里光跟我说说也就行了
听说乡下人为人不好,可得当心,免得上当 气候肯定也
不如东京好,睡觉别贪凉,省得感冒。小少爷来的信太短了,没
有把那边的情况说清楚。下次来信,至少要写得比这封信再长
一半 给了旅店五元茶钱倒也可以 ,不过,往后会不会有困难
呀?到了乡下,惟一可依靠的就是钱,要尽可能节省些,以便万
一可以有备无患 没有零花钱会不方便的,现给你汇去十元
上次从哥儿那里拿到的五十元,心想等哥儿回东京成家时
用来作些补贴,所以存好在邮局里。这次取出十元,也还有四十
元,
不 要紧 的。

到底还是女人想得仔细周到。
我坐在廊下,任风吹着阿清婆的信,陷入了沉思。这时,荻野老

①由汉字草体创造的日文字母 。
太太拉开了身后的纸拉门,端来了晚饭,说:“还在看信哪?真是老长
的信啊。
”我 说:
“是 啊,
是封紧要 的信。
风吹它 的,
我 看 我 的;
风吹它
的,我看我的。”自己也不明白回答的是什么意思,就接过饭来吃。一
看,今晚还是吃煮山芋。这家人家比骗子银家要客气、热情,也很高
尚,可遗憾的是吃的东西差。昨天是山芋,前天是山芋,今晚又是山
芋。我的确说过爱吃山芋,可照这样没完没了地吃下去,恐怕是活不
长的。还去笑人家冬瓜脸君呢,不久自己也会变成山芋脸先生了!
如果是阿清婆的话,这种时候,她会让我吃到爱吃的金枪鱼生鱼片或
是烤鱼糕的。可到了这个贫穷旧官僚的小气人家里,你有什么办法!
想来想去,觉得非和阿清婆在一起不可。如果在这个学校长期待下
去,就得把阿清婆从东京叫来。炸虾面不准吃,团子不准吃,只好在
房东家吃山芋,吃得面黄肌瘦,从事教育工作的人也太苦啦。就是禅
宗 的和尚,也会比干这一行落个饱足口福吧! 我吃完了一碟
山芋,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鸡蛋来,在碗边敲破了生吞下去,总算对付
了一顿饭。如果不用生鸡蛋来补充一下营养,哪能应付得了这一周
二十一堂课啊!
今天因为看阿清婆的信,把去温泉的时间给推迟了。可是每天
去惯了的,哪怕只缺一天心里也不舒服。还是坐火车去吧,于是照例
搭着那条红毛巾来到了车站。两分钟前刚刚开走一趟车,不得不稍
许等一下。我坐在长椅子上点上一支大和牌香烟,偶然冬瓜脸君也
来了。自从听了房东老太太的话之后,我更加同情冬瓜脸君了。平
时他就像寄生在天地之间似的,事事谨小慎微,显得可怜巴巴的,眼
下,已经远远不止是可怜了。我想:可能的话,真想多给一倍月薪,让
他明天就和远山家小姐结婚,然后到东京去度蜜月。出于这种心情,
我连忙站起来让座,
说:“啊,
是去洗澡吗 ?
请吧,
这 边 坐。
”冬 瓜 脸 君
显出惶 恐的神情:
“不用啦,
请不必 客气。
”不知是拘礼 还是什么,
他仍

①日本佛教的一个宗派。
旧 站 着。
“ 车 还 得 等 一 会 儿 才 来 呢,
站 着 怪 累 的,
请 坐 吧!
”我 又 劝 他 。
我非常同情他,心想哪怕是让他在我身边坐坐也好。“那好吧,打搅
你了。”他总算听了我的话坐了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像帮腔佬那样
自命不凡的家伙,不需要他露面的场合,自己却硬要钻出来;也有像
野猪那样的家伙,摆出一副自傲的样子,好像日本没有了他就不好办
了似的。有像红衬衫那样的、以美男子和头发油批发商自居的人;还
有 像 狐 狸 那 样 的、
装 出 一 副“如 果 教 育 好 了,
穿 上 礼 服,
那就是我”

样子的人。所有这些人都各自显露出与自己相应的姿态。而像这位
冬瓜脸先生显得可有可无,如同被充作人质的木偶一般老实、驯服的
人,我却从来没有见过。虽说他脸有些浮肿,但抛弃这么善良的男
子,而去爱红衬衫,这个玛童娜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蠢货。几打红衬衫
也顶不上这么个好丈夫呀!
“你哪里不舒服?看起来很疲劳的样子……”
“没有,倒也没有什么毛病……”
“那就好。
人要是有 了病,
那 就 完 了!

“看上去你倒是挺健康的。”
“是啊,
虽 然 瘦,
但没有病。
我 最 讨 厌 生 病 了。

冬瓜脸君听了我的话,微微地笑了笑。
这时,从入口处传来了年轻妇女的笑声,我无意中回头一看,见
来了两个不一般的人物。一个皮肤白 、
发型 时 髦、
身 材高 大 的美 人
和 一 个四 十 五 六 的 夫人 并 肩 站 在卖 票 的 窗 口跟 前 。我 不 会形 容 美
人,所以不知怎么去说,但知道那的确是个美人。看着她,仿佛有一
种手里捧着个用香水烘暖的小晶珠子似的感觉。年纪大的那个人身
材 较 矮,
但 长 相 很 相 似,
也 许 是 母 女 俩 吧。
我正 想“ 唷,
真有这么漂亮
的人!
”把冬 瓜脸君完全忘 在脑后,
只 顾看那年轻的 姑娘的时候,
冬瓜
脸君突然从我身旁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女人那边走去。我有些奇怪,
心想莫非这就是玛童娜?三个人在卖票窗口前互相打了下招呼。因
为离得远,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看看站上的时钟,还有五分钟才开车。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了,
便等得不耐烦,只盼着火车快点来。这时,又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跑
进站来。一看,是红衬衫。他穿着一件飘飘然的上衣,腰间松松垮垮
地系着绉绸带子,脖子上还是挂着那条金项链。金项链是假的,红衬
衫以为谁都不识货,故意到处炫耀,可我却十分清楚。红衬衫一边往
里跑,一边到处张望着。他走到站在卖票窗口前说话的三个人跟前,
十分殷勤地行了个礼,说了两三句话,便踮着脚步很快地向我走来,
“啊,
你也洗澡去吗 ?
我担心赶不上车匆匆跑来的,
还好,
还有三四分
钟。
那 时 钟走 的 准 吗 ?
”说 着,
他 掏出 了 自 己 的金 表,
“差 两 分 钟 呢。

就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他并没有回过头去看那女人,只是用手杖撑
着下巴,朝前望着。上年纪的妇女不时地看看红衬衫,而年轻姑娘的
脸一直扭向一边。这样看来,她肯定是玛童娜了。
不一会,火车“呜”地一声进了站。等车的人们一个个争先恐后
地上了车。红衬衫第一个跳上了头等车厢。其实坐头等车厢也没有
什么可神气的,
坐到住田,
头等车厢五分钱,
二等的三分钱,
仅仅是两
分钱的差额,居然要分出个上下来。这样也就明白为什么连我这样
的人也能攥着白票 上头等了。乡下人很小气,就那么二分钱,也
看得很重,一般都坐二等车厢。跟在红衬衫之后,玛童娜和她的母亲
也进了头等车厢。冬瓜脸君却是一向只坐二等车厢的。他站在二等
车厢门口犹豫了一下,但一看到了我,立即就钻进车厢去了。此时,
我对他非常同情,便跟在他后边,上了同一个车厢。拿头等车票坐二
等车厢,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到了温泉,我从三楼穿着浴衣来到浴池,又碰上了冬瓜脸君。我
在开会之类的场合,
一旦决定要发言,
咽喉就会堵住,
说不上话来,

在平常还是挺能说的,所以在浴池里找出种种话题去和冬瓜脸君攀
谈。我觉得他太可怜了,心想这种时候,哪怕是说上一句话去安慰

①当时的车票,头等为白色,二等为红色。
他,也算是尽了江户儿的义务。可是没想到冬瓜脸君不太愿意跟我
交谈。
任我说什么,
他总是“嗯”地敷衍着,
而且说的时候也显得很勉
强似的。到后来,我只好主动收场,不再说话了。
在浴池中没有碰上红衬衫。因为浴池那么多,即使同车到达的
人,也并不一定会在同一个浴池里碰上。我也并没有觉得奇怪。洗
完澡出来一看,月色极美。街道两旁栽着柳树,柳枝形成的圆影子洒
落在街道中央。心想散散步吧!便向北走去,来到了街尽头,左边有
个大门,门的正前方是座寺庙,两旁是妓楼。怎么在山门中竟有妓
楼?真是前所未闻的现象。很想进去看看,但说不定在开会时又要
遭狐狸说一顿,所以只好作罢,就那么走了过去。大门旁边有一家小
店,挂着黑门帘,开着小格子窗,这就是我吃团子而受到批评的地方。
门口吊着的圆灯笼上,写着小豆汤、煮年糕。灯笼的光照着靠近房檐
的一棵柳树。真想吃啊!但我还是忍着走了过去。
想吃的团子不能到口,是很难受。可是自己的未婚妻爱上了别
人,那就更加难受了。一想起冬瓜脸君的事,不吃团子算什么,就是
三天不吃饭,也不该抱怨。的确,再没有比人更不可靠的了。看玛童
娜的相貌,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干出那种不尽情理的事 相貌漂
亮的,却不通情理;脸像冬瓜一样浮肿的古贺老师却是个善良的君
子。世上的事的确不能只顾表面。认为为人坦率的野猪却据说唆使
学生捣乱;以为是他唆使了学生吧,他却又逼着校长处分学生。一身
酸臭气的红衬衫却显得特别的亲切;认为他在从旁提醒我别上当,却
又去诱骗玛童娜;以为他是诱骗吧,他却又说如果古贺君不解除婚
约,就不打算跟玛童娜结婚;以为是骗子银故意刁难,把我撵了出来,
没想到帮腔佬却很快搬了进去 想来想去,总觉得世上的事不可
琢磨。如果把这些事写信告诉阿清婆,她一定会吃惊的,兴许还会
说:
过了箱根山,
那边尽是些妖魔鬼怪呢!
我生来就是个万事不在意的性子,无论什么事我都不犯愁,就这
么着活到了今天。可是,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就突然感到世道太
可怕了。虽说没有碰上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大事,却觉得自己长了五
六岁似的。也许还是赶快结束这种生活,尽早回东京去的好。如此
想来想去,不知不觉过了石桥,来到野芹川的土堤上。说是什么川,
好像有多么大似的,其实不过是五六尺宽的一条潺潺溪流罢了。沿
着土堤往下走两里多路,就是相生村,村里有座观音庙。
回头向温泉街望去,红灯笼在月光下发着光辉。传出敲鼓声的
地方肯定是妓楼。河水很浅,水流却很急,河水神经质地闪着亮光。
我在土堤上慢悠悠地走着,约莫走了半里路,见对面有人影。透过月
光望去,是两个人,也许是去温泉洗过澡回村来的年轻人吧。他们没
有唱歌,显得十分宁静。
我不断朝前走去,看来我走得快,两个人影越来越大了,其中一
个像是女人。当相距大约五六丈远的时候,男的听到我的脚步声,很
快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月亮从身后照过来,我看到了男人的脸,心
想:“原来是他!”一男一女仍旧照原来那样向前走着。我心里有了打
算,便加快步伐赶了上去。对方毫不在意,仍在慢慢地移动脚步。现
在已经能清楚地听到说话的声音了。土堤约有六尺宽,三个人并排
走勉强能过得去。我毫不费劲地从后边赶上去,擦着男人的袖子超
过了他们,往前迈出两步之后,脚跟往后一转,眼睛直盯着男人的面
孔。月亮从正面把我理着短发的头,从头顶一直到下巴照得清清楚
楚。
男 人 轻 轻 地“ 啊 ”了 一 声 ,
急忙侧过脸去,
催 着 女 人 说:
“ 回 去 吧!

两人匆匆地转身回温泉街去了。
不知红衬衫是想理直气壮地蒙混过去呢,还是胆小而不敢打招
呼呢,不管怎么说,感到地方小不方便的人,不止我一个!

从红衬衫邀我去钓鱼回来以后,我便对野猪怀有戒心。当他无
缘无故要我搬出寓所时,就更觉得那家伙可恶。可是没想到他在开
会时,
却慷慨陈词,
主张严惩学生,
使我感到非常奇怪,
荻野老太太告
诉我野猪曾为冬瓜脸君的事与红衬衫争辩过时,我曾拍手称快。如
此看来,坏人不像是野猪,而是红衬衫不可信。我想莫非是他把任意
的猜想当成事实,而且绕着弯子往我脑子里灌输,让我上他的当?正
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我看见红衬衫带着玛童娜在野芹川的土堤上
散步。从这以后,我便断定红衬衫是恶棍。即使不肯定他是恶棍,反
正也不会是好人,是表里不一的人。我认为为人若不像竹子一样正
直,那就不可信赖。正直的人,即使与他争吵,心里也是痛快的。而
像红衬衫那样故作温柔、亲切、高尚,那样洋洋得意地显示琥珀烟嘴
儿的人,倒的确是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可轻易与他争吵。因为争吵起
来,
是不会像回向院 摔跤那样感到心情愉快的。如此看来,由于
一分五厘钱而惊动了休息室里全体教员的那个争吵对手野猪,倒更
加像个男子汉。开会的时候,他两只眼睛溜圆地瞪着我,我觉得真是
个讨厌的家伙。可过后一想,这要比红衬衫那种令人肉麻的甜言蜜
语好得多。实际上,打那次会议之后,我很想同野猪言归于好,也曾
主动找他攀谈一两句话。但那家伙不答理,还是对我瞪眼睛。我一
生气,就不再理睬了。
从那以后野猪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话。还给他的一分五厘钱至今
仍放在桌子上,上面已落满了灰尘。我当然不会伸手,野猪也决不会
拿走。这一分五厘钱成了两人之间的一堵墙。我想说话,又不便开
口;野猪更是顽固地沉默不语。那一分五厘钱在我俩之间作祟。后
来,到了学校一见那一分五厘钱,心里就感到难受。
野猪和我处于绝交状态,相反,和红衬衫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关
系,继续交往。在野芹川碰上他的第二天,一到学校,他第一个来到
我身边,跟我说这说那:什么你这回的房东怎么样?什么再一起去钓
俄罗斯文学吧?等等。我有些烦他,就说:“昨晚我们可是见过两回

①在东京墨田区两国境内,这里设有大相扑回向院本场所。
面 喽!
”他 说:
“是 呀 ,
在车站 你总是那个时候去吗?不嫌晚吗?”
我又捅了他一句:“在野芹川的土堤上我也见到你了。”他抵赖说:
“不,
我不到那 边去,
洗完 澡马上就 回来了。
”既然已经 碰上了,
还有什
么 可 隐 瞒的 。 真 是 个 骗 子手 ! 像 他 这 样的 人 能 当 中 学 教务 主 任 的
话,那我真可以当大学校长了。从此,我更加不信任红衬衫了。与不
信任的红衬衫有话说,与自己心里佩服的野猪却不说话,世上也真有
这 种 怪 事!
一天,
红 衬衫 说:
“跟 你说 点事,
请 到我 家来 一下。
”我十 分可 惜失
去了一次去温泉洗澡的机会。四点钟左右我出发往他家去。红衬衫
是个单身汉,就因为当了教务主任,所以老早就搬出了公寓,住着一
所独门独院,据说房租只有九元五角。大门十分堂皇,以致使我想
到:在乡下只要付九元五角房租就能住上这么高级的房子的话,我也
发个狠心,把阿清婆从东京叫来,让她高兴高兴。我招呼了一声“有
人吗?”红衬衫的弟弟出来了。他这个弟弟,我在学校里教他代数和
算术,成绩很差。而且他是外来人,比之于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还要
坏。
和红衬衫见面之后,问他什么事,那家伙照例叼着那个琥珀烟嘴
儿,抽着焦臭味的烟,说出了这么件事:“你来了之后,与上任教员那
个时候相比,学生成绩大有提高,校长也为聘到了好教员而非常高兴
学校方面很信任你,所以希望你继续努力往下干!”
“啊!是吗?说努力,我也没法比现在更努力了。”
“照现在这样就足够了。只是前几天跟你说的事,你别把它忘了
就 行。

“是说帮我找房东的人是个危险人物那件事吗?”
“说得那么露骨,就没有意思了 好 吧,
算了 看来大概意
思你也明白了。只要你能像以往那样努力干,学校方面是看得清楚
的。我想在待遇方面,将来有机会,也会多少给你提高的。”
“什么,薪水吗?薪水什么的,怎么着都行。当然喽,能增加还是
增加的好。

“正好这回有一个人要调走 不过,这事还没有与校长商量
过,
所以不敢打包票 说不定能从那个人的薪水里想点办法 。我
想去找校长谈谈,请他考虑考虑。”
“谢谢。
谁要调走呀 ?

“快要 公布了,
说 出来也 不要 紧吧。
就是 古贺 君。

“古贺老师 ?
他 不 是 本 地 人 吗!

“是本地人。不过因为有些情况 一半也是他本人的希望。”
“调到哪里去 ?

“日向的延冈 地区是偏僻了点,因此决定给他提高一级薪
水。

“谁来接替他 ?

“接替的人也大体上定了。正是由于这个变动,你的待遇也就有
办法解决啦。

“ 哦!
那 很 好。
不过别勉强,
薪水即使不加也不要紧。

“反正我打算跟校长说一说。而且校长似乎也有这个意思,往后
说不定还得要你更辛苦些,请你从现在起,就做好精神准备吧。”
“教课时间要比现在增多吗?”
“不,
教课时间也许会比现在少 ”

“减 少 时 间,
那 叫 什 么 更 辛 苦,
怪事!

“猛一听是觉得奇怪 眼下不便说明白 这么着说吧,
也就
是可能要你承担更重大的责任。”
这一下把我弄糊涂了。所谓比现在更重大的责任,难道是当数
学主任?可数学主任是野猪,那家伙根本没有辞职的意思,何况他在
学生中又有威望,调任和免职都非学校的上策。红衬衫的话总是让
人摸不着头绪。虽说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把事情交待完了。
接着又闲扯了一会儿,谈到为冬瓜脸开欢送会的事啦,顺便问我喝不
喝酒啦,还说什么冬瓜脸老师是个君子,为人可敬啦 红衬衫说了
不少话。最后,他问我写不写俳句。我心想,这可要了命,连忙答道:
“俳句我可不会,再见吧!”就匆匆地回来了。提起俳句,那是芭蕉和
理发师傅 干的事,数学老师写什么“牵牛花藤缠吊桶” ,
那还得了
么!
回到寓所,我陷入了沉思。世上也真有不可理解的人,住宅好
姑且不说,就是任教的学校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却讨厌起故乡而
要 到 不熟 悉 的 异 地 他乡 去 受 苦 。如 果 是 去 有电 车 的 繁 华 都市 倒 也
罢了,可去日向的延冈,却是为何?我来到这个水上交通还算便利
的地方,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想回东京了。要说延冈,那可是在深山
里的深山的老山坳里。据红衬衫说要先坐船,上岸后再换坐一天马
车到宫崎,从宫崎还得坐一天车才能到达。一听地名,就知道那不
是一个开化的地方,令人感到好像那里人和猴子各占一半似的。任
凭冬瓜脸是怎么个圣人君子,也不至于甘愿与猴子相处吧!真是奇
人怪事!
这时,房东老太太又端来了晚饭。我问了问:“今天还是吃山芋
吗?
”她 答 道:
“不,
今 天吃 豆 腐。
”吃 什 么 都 差不 多。
“阿 婆,
听说古 贺老师 要到 日向去。

“ 真 是 怪 可 怜 的!

“可怜什么呀,人家愿意去,你有什么法子。”
“愿意去 ?
谁愿意去 ?

“什么谁呀,是他本人呗。不是古贺老师好奇才去的么。”
“ 这个 呀,
你 可 大 错特 错 啦!

“我错了?可是刚才红衬衫还那么说来着。如果我弄错了,那红
衬衫就是说谎话的骗子大王了!”
“教务主任那么说是有道理的,古贺老师并不想去也是有道理

①理发师傅作俳句,系一种风趣的俳句,也是一种俳偕语。
②系一首有名的俳句,为女俳人加贺千代( 的代表作。
的。

“这么说,双方都是有道理喽。阿婆真公道。可这究竟是怎么回
事呢 ?

“今天早晨,
古贺先生的老太太来了,
讲了其中的缘由。

“说了什么缘由?”
“他家打古贺先生的老太爷死后,生活就不像我们所想像的那样
富裕了,日子过得很艰难。老太太去向校长求情,说已经教了四年
书,能不能把每月的薪水多少增加一点。”
“原 来是这样!

“校长说,好吧,我考虑考虑。因此老太太就放了心,以为很快就
会有加薪的通知,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正伸长了脖子盼着,校长
对古贺说:你来一下。去了一谈,校长对他说:实在对不起,学校经费
不足,不能给你增加月薪,不过延冈倒有了空缺,如果去那边,每月可
以多拿五元钱,我觉得这很符合你的愿望,手续已经办妥了,你就去
吧。

“这么说,
不是商量,
而是命令喽!
“可不是吗。古贺老师请求说:与其为多拿点薪水到别处去,不
如照现在这样不加薪继续待在这里。这里有房子,还有老母亲。可
校长说:事情已经决定了,而且接替古贺老师的人也定了。没法改变
啦!”
“哼!这是欺侮人,真不讲理。这么说起来,古贺老师是不想去
喽!怪不得我觉着奇怪,哪有为增加五元钱,跑到那种深山沟里去和
猴子打交道的蠢货呢!”
“蠢 货 ?
老师 是指 什么 说的 ?

“指什么都行 这全是红衬衫的主意。真卑鄙,完全是阴谋。
还说什么要给我加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吗?给我加薪,谁稀罕你加
呢!”
“老师要加薪水了吗 ?

“说要给我加,
我打算回绝。

“为什么要回绝呢 ?

“说什么也得回绝。阿婆,那红衬衫是混账东西!真卑鄙!”
“管他卑鄙不卑鄙,如果给你加薪水,你就老老实实收下的好。
年轻的时候总爱生气,等上了年纪之后回想起来,就会懊悔当时不如
稍许忍耐一些,太可惜了。因为生气而受到不必要的损失,肯定要后
悔的。既然红衬衫给你加薪,你就谢谢他,收下来吧!”
“上年纪的人啦,就少管这些闲事吧。我的薪水加也好,减也罢,
反正是我的薪水。”
老太婆没有再说什么退了下去。老头在用悠长的腔调哼着歌
谣。歌谣这个玩艺儿,也许是一种将一看就懂的东西,故意配上繁难
的调子让人家听不懂的艺术。老头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哼那玩艺
儿,真不理解他的心情。我的心并非被歌谣所搅,而是在想:说要给
我加薪,虽然并不特别想要,但觉得把不用的钱白放着也可惜,这才
答应加的。可谁知道他们是把不想调走的人挤走,用他的薪水来加
给我呢?我哪能做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呢?人家本人说了照现在这样
不加薪也行,却硬要把他发落到延冈去,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连太
宰府的权官也只是被贬在附近的博多,河合又五郎 避难也只是在
相良么。想来想去,如不赶紧到红衬衫那里去表示拒绝,就安不下心
来。
我穿上粗布裙裤又出去了。来到他家大门口叫了声“有人吗”,
出来的又是他弟弟。他见是我,眼睛里现出“你又来了”的神情。只
要有事,哪怕两次三番我也要来,说不定深更半夜还要从床上把你叫
起呢!你以为我是到教务主任家来讨好卖乖的么?我可是来说明不
要加薪 水来回绝的。
他弟弟说:
“眼下正有 客人。
”我 说:
“请他 到大门

①河合又五郎,系一藩士,因杀害同僚渡边数马之弟源太郎而外逃,居于相良(今熊
本县人吉市)。
口来就行,想见他一下。”他弟弟随即退回屋去。我朝地下一看,见有
一双前头斜、薄席面的男用木屐,从屋里传出了“这就大功告成喽”的
声音,一听就知道来客是帮腔佬。若不是帮腔佬,别人不会发出这种
尖声音,也不会穿这种只有艺人才穿的木屐的。
过了一会儿,红衬衫手提洋灯来到大门口,说:“请进来吧,又不
是 外 人,
是吉川君。
”我 说:
“ 不 必 了,
在这里站着就行,
说句话就走。

一看红衬衫红头涨脸的样子,想必是和帮腔佬喝了几盅。
“刚才你说要给我加薪水。现在我的想法有些改变,特来表示回
绝 的。

红衬衫把洋灯向前伸过来,从灯背后望着我的脸,猛一下答不上
话来,现出茫然的神情。他是对在这世界上竟有人主动跳出来拒绝
给自己加薪,觉得不可思议呢,还是觉得即使拒绝也不至于刚回去马
上又跑回来,而吃惊不已呢,再不就是两种心情混合存在。只见他张
着难以言状的嘴,呆呆地站在那里。
“当时我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你说古贺老师自己希望调动 ”

“古贺君的确是自己希望中途调动呀!”
“不对,他希望留在这里。即使是不加薪水也行,他愿意留在家
乡。

“你是听古贺君这么说的吗?”
“不是听他本人说的。”
“那 么,
是听 谁说的呢 ?

“是我住处的房东老太太,听古贺老师的母亲说了之后,今天告
诉我 的。

“这么说,是房东老太太这么说的喽!”
“嗯,
不错。

“说句不客气的话,恐怕是你搞错了。照你的说法,好像房东老
太太说的话可信,而我教务主任说的话倒不可信,我可不可以照这个
意思来理解你的话呢?”
我一下子被难住了。文学士这种人到底厉害,钻到空子就会一
点点向你逼来。过去爹经常说我冒冒失失、不中用、完了。看来是说
对了,我的确是有些冒失。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一气马上就跑来
了,既没有去问问冬瓜脸君,也没有去问他母亲,把详细情况打听清
楚。因此,当文学士用他那个势头杀将上来时,我就有些抵挡不住
了。
虽然从正面抵挡不住他,但在我心里却早已宣布对红衬衫不信
任了。房东老太太虽说是个贪婪的小气女人,但她不会说谎,不像红
衬衫那样表里不一。我被逼得没法,只好这么回答他: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 不 过,
反正 我不 要加 薪。

“这就更可笑了。听起来,你特意跑来是因为找到了不愿意接受
加薪的理由。可是在我说明其理由并不存在之后,你还是要拒绝加
薪,这就令人有些难以理解喽!”
“也许是难以理解吧。不过,反正我表示拒绝。”
“你如果这么不乐意,我也不好勉强。可是在这两三小时之间,
又没有特别的理由,你就变了卦,这会关系到你将来的信用的。”
“ 关系 到信 用,
也不要紧。

“没有的事!为人没有比信用更重要的了。即使退一步说,房东
老板……”
“ 不是 老 板,
是老 太 太。

“都一样。即使房东老太太对你说的是事实,给你加的薪水也并
非从古贺君所得里挖出来给你的呀!古贺君要去延冈,接替他的人
要来。来人的薪水比古贺君稍低些,是将其多余的部分拨给你的,因
此你没有必要觉得对不起谁。古贺君到延冈去比目前是提升了。新
任教员打开头就谈妥薪水比较低,所以你才得以加薪的。看来,再没
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如果你不要,不加也行。可我还是劝你回去
后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的头脑比较简单。若是平常,对方如此巧言令舌,我也许会
说:哎呀,是吗,这么说是我错了,而惶惶不安地退下去。可是今晚却
不是这样。从最初来到这里起,我就很讨厌红衬衫。后来,也曾一度
改变过看法,觉得他是一个像女人般亲切的男人。可实际上他并不
是个亲切的人,所以反过来更讨厌他了。正因为如此,眼下任他讲得
如何头头是道,怎样用堂堂的教务主任那一套来驳倒我,我都毫不在
乎。能言善辩的人未必就是好人,被驳倒的人也未必就是坏人。表
面上看,红衬衫很有道理,可是无论你表面上怎样冠冕堂皇,也不能
使我从内心里佩服你。如果用金钱、权势、理论能收买人心的话,那
么,高利贷、警察、大学教授都应该是最招人喜爱的了!单凭你这个
中学教务主任的一点辩才,哪能动得了我的心呢?人是根据好恶来
行动的,并不是可以靠嘴皮子驱使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我对加薪已经不感兴趣了。喏,我表示拒
绝,即使让我再想想也是一个样。再见!”我留下这么句话就出了门。
抬头一看,天空中横着一条银河。

为冬瓜脸君开欢送会的那天早晨,我刚到学校,野猪突然过来对
我 说:
“ 上 次 骗 子 银 来 说 你 太 胡 来,
要 我 叫 你 搬 走。
我信以为真,
就劝
你搬了出来。可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个坏家伙,经常在假字
画上盖上伪造的落款印章,强卖给人家。因此,你的事情肯定也是他
瞎编出来的。他想把挂轴啦,古董啦硬塞给你,做些买卖,可你不与
他打交道,他赚不到钱,就捏造出这么一套来诬陷人。我不知道他是
这么个人,所以对你多有得罪,请你原谅。”他说了一大套谢罪的话。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拿起放在野猪桌子上的一分五厘钱,装进自
己 的 口 袋 里。
“老弟,
你要把它收回去么 ?
”野 猪 疑 惑 不 解 地 问“
。嗯 ,
当初我不高兴要你请我,所以非要把钱还你不可,可后来慢慢一想,
觉得还是让你请我的好,
所以又收回来了。
”我这么一说,
野猪一边哈
哈 大笑 一边 问:
“ 既然 如此,
为 什么 不 早点 拿走 呢 ?
”我说:
“ 实际 上,

就想着拿走算了,拿走算了,但总觉不好意思,就那么让它撂在那里
了。近些日子来到学校,一见那一分五厘钱,就感到怪难受的。”他
说:
“你 真 是 个 不 服输 的 人 啦!
”我 说:
“你 不 也 是 个 相当 倔 强 的 人么!

接着,我俩就聊开了:
“你 究竟是什 么地方生 的。

“ 我 是江 户 儿 呀。

“ 唔,
原 来是 江 户儿,
难怪 死 不肯 服 输。

“你 是哪里 ?

“ 我 是 会 津。

“原来是会津汉子,怪不得这么倔强!今天的欢送会你去吗?”
“ 当 然 去 ,你 呢 ?”
“肯定去。我还打算在古贺老师出发时,送他到海边呢!”
“欢送会挺有意思的,去瞧瞧吧!今天我要畅饮一顿。”
“你尽情地喝吧,我可是吃了菜就走。喝什么酒,那是糊涂人干
的。

“你这个人呀,一上来就要和人吵架。总是带有江户儿的轻浮习
气。

“随你怎么说吧!去欢送会之前,先到我家里来一下,有话跟你
说。

野猪如约来到了我的住处。近来,我每见到冬瓜脸的面,就觉得
不胜可怜。到今天要送别了,怜恤之情更是油然而生,如果可能的
话,真想代他前去。因此,我想在欢送会上来一通演说,以壮其行。
可是,用我这个心直口快的调子来说话,那是根本说不出个道道来
的,所以想借野猪的大嗓门,先挫一挫红衬衫的锐气,这才特意把野
猪邀来的。
我先从玛童娜的事谈起 。当然野猪对玛童娜的事比我了解得更
清楚。我告诉了他在野芹川土堤上与红衬衫相遇的事,骂了声“那是
个混蛋!”野猪说:“你不管对谁都要骂他混蛋。今天在学校里,你不
是说我是混蛋吗?如果我是混蛋,那么,红衬衫就不是混蛋,因为我
和红衬 衫不是一 类人。
”我 又说:
“ 那么红衬 衫是没胆量 的孬种。
”野猪
极表赞同地说:“这算说对了。”野猪厉害是厉害,但说起这种骂人的
话来,却不如我知道的字眼多。也许会津汉子全是这个样子吧。
接着又谈到了红衬衫说要给我加薪和将来要重用我的事。野猪
一 听,
鼻 子 里 哼 了 两 声,
说:“ 这 么 说来,
是 打 算 要 免 我 的 职 喽!
”我 问:
“他要免你的 职,
你自己甘心让他免 职吗 ?
”他神气十足地 说:
“谁个甘
心让他免职呀。如果要免我的职,那么,也得叫红衬衫一起免职。”我
又 追 问:
“怎么着才能叫他一起免职呢 ?
”他 答 道:
“ 这 个 嘛,
还没有想
好。”野猪显得很厉害,但智谋并不怎么多。我谈到拒绝加薪时,那家
伙 高 兴 极 了,
赞 扬 我 说:
“ 真不 愧 是 江 户 儿,
好样 的!

我问他:“既然冬瓜脸君是那样的不愿走,为什么不为他来个留
任运动呢?”野猪十分惋惜地说:“当从冬瓜脸那里听到此事时,已经
早成定局了。我找校长谈过两次,找红衬衫谈过一次,但一点用处也
没有。这也是因为古贺过于老实,不好办了。当初红衬衫谈到此事
时,若不便断然拒绝,也可托词回头考虑考虑,该有多好!可是,他却
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当场应了下来。这么一来,过后他母亲
哭着去求情也好,自己去交涉也罢,都不起作用啦!”
我说:“看来这件事全是红衬衫的阴谋,他想借此把冬瓜脸君发
配得远远的,好把玛童娜弄到手。”他一听,挽起袖子,亮出那全是肌
肉疙瘩的胳膊,说:“这是可以肯定的。那家伙道貌岸然,可尽干坏
事。若是有人说什么,他早就为自己留下退路等着呢,真是老奸巨
猾。与那种家伙打交道,除非饱以老拳,不然是不足以教训他的。”我
一 看,
便 问 道:
“ 你 的 胳 膊 真 壮 实,
是不是练过柔道呀 ?
”他 听 了,
胳膊
一 使 劲,
鼓 起 肌 肉 疙 瘩 来,
说:“ 你 来 捏 捏 看!
”我 用 手 指 去 捏 了 捏 ,

动也不动,就像澡塘里用的浮石一样。
我十分羡慕,说:“有你这本领,像红衬衫那样的,一下子可以打
翻 五六 个!

”那 是当 然。
”他说 着,
把 弯过 来的 手 臂伸 开,
又 缩回 来,

这样一伸一缩,肌肉疙瘩在皮下运来运去,颇为得意。据野猪说,把
两根纸捻拧在一起,扎在鼓出肌肉疙瘩的地方,他手臂使劲一弯,纸
捻 就 会 崩 断“
。要 是 纸 捻 ,
我也可以崩断。
”我 说“
。你 哪 里 崩 得 断 啊 ,
如 果真 行,
崩 一 下试 试!
”我 想,
要 是 崩不 断 多丢 人,
就 没 敢试。
“老兄,怎么样?今晚欢送会上大喝一顿之后,把红衬衫和帮腔
佬揍一顿吧 ?
”我 半 开 玩 笑 地 怂 恿 他。
野猪一听,
说:“好啊。
”但 他 想
了 一 想 又说:
“ 今 晚 就算 了 吧!
”我 问为 什 么,
他 说:
“ 今 晚 这 么干,
对不
起古贺君 而且,要揍,就得看准那两个家伙干坏事的时候当场
揍,要不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他的话很有道理。看来野猪比我更有
心 计。
“那么你来一通演说,把古贺老师大大赞扬一番。要让我这个江
户儿去说,就会显得油腔滑调,不庄重。而且,我一到紧要的时刻就
反胃,喉咙里堵着一个大圆疙瘩,说不出话来。所以要请你来说。”他
说:“真是个怪毛病。这么说,你在众人面前说不出话啦?难过吧?”
我 答 道:
“哪 里,
倒 也 不 怎 么难 过。

正在说这说那的时候,时间到了。于是,和野猪一起向会场走
去。会场设在花晨亭,这是当地第一流的菜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
据说早先是旧藩时代官僚的住宅,买来后开了馆子。难怪外表显得
那么气派、威严。把旧官僚的宅邸用来开菜馆,就好像把上阵穿的大
披肩改为小棉袄一样。
我们到场时,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在五十铺席的大客厅里,人
们分成两三堆围坐着。房间有五十铺席大,所以壁龛也非常大。我
在 山 城 店住 过 的 十 五 铺 席房 间 里 的 壁 龛真 没 法 与 此 相 比。 若 用 尺
量,足有一丈余宽。右边摆着红色花纹的濑户陶瓷瓶,里面插着大松
枝。我不知道插松枝是作什么,也许是不必担心过几个月凋落吧,倒
是个省钱的好办法。我问博物教员:“那濑户陶瓷是哪里产的?”他
说:
“那不是 户 陶 瓷,
而 是 伊 万 里 陶 瓷 ①。
”我 说:
“伊万里陶瓷不就
是濑户货么 ?
”这 一 说,
博 物教 员 啊 哈 哈 地 笑 开 了。
后来 一 问,
才知道
濑户生产出来的陶瓷,才叫濑户陶瓷。因为我是江户儿,以为凡陶瓷
品都是濑户货。壁龛的正中央,挂着一幅大中堂,上面写着二十八个
跟我脸一般大的字,字体实在蹩脚。因为那字太难看,我就问汉学老
师:
“为什么把这种难看的东西堂堂正正地挂出来呢 ?
”汉学老师告诉
我 说:
“ 那是 名 叫 海 屋 的著名书法家写的。”海屋也好,什么也好,
我至今仍然认为那字体很蹩脚。
不 一 会,
川 村 秘 书 说:
“请 大 家 入 座。
”我选了个有柱子作靠背的
好地方坐下来 。在海屋写的中堂前面,狐狸身着长袍大褂入了席。
左边的红衬衫也是长袍大褂,正襟危坐;右边是今天的主人公冬瓜脸
老师,他也身着和服。我穿的是西服,跪着坐很难受,就改成了盘腿
而坐。旁边的体操老师穿的是黑西服裤,却规规矩矩地跪坐着,到底
是体操教员,
真有修炼。
不久,
开始 上菜,
摆酒。
先是干事站起来,

单地致开会词。接着是狐狸站起来,又是红衬衫站起来,一一致送别
词。三个人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都吹捧冬瓜脸君是优秀的教师,出
类拔萃 的好人,
这次却要离 去,
这 不仅是对学校,
就个 人来说,
也是非
常可惜的。但由于他本人有自己的情由,希望调任,所以无法挽留。
话的意思大致如此。像这样在欢送会上公开撒谎,居然一点也不感
到害羞。尤其是红衬衫,在三个人当中把冬瓜脸君赞美得最厉害,甚
至还感 慨地说:
“失去 这么一位良 师益友,
对我个人来 说,
真是 最大的
不幸。
”他说得如此逼真动听,
温柔的腔调显得更加温柔了,
初次听他
说话的人,肯定都会受他的蒙骗 。兴许玛童娜也是用这一手勾引来
的吧 !正当红衬衫滔滔不绝地致欢送词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野猪朝
我使了个眼色,送过来一个电报。我也用食指拉了一下眼皮,做了个

①产于佐贺县伊万里町,故得名。
② 海 屋 为江户幕府后期第一位的书法家。
鬼脸,给了他一个回电。
野猪不等红衬衫坐下,蓦地站了起来,我高兴极了,不由得啪啪
地直拍巴掌。这一来,从狐狸到所有的人全都朝我看来,弄得我有点
难 堪。
正 想 看 野 猪 说 些 什 么,
他 就 开 了 口:
“ 刚 才 以 校 长 为 首,
特别是
教务主任,对古贺君的调任,表示非常惋惜。我却有些不同意见,我
希望古贺君早一天离开这里。延冈是个偏僻的地方,与这里相比,也
许物质条件要差一些,可是听说那里风俗人情颇为纯朴,教职员和学
生都具有古代质朴的风气。我相信那里根本不会有那种专讲口是心
非的奉承话,装着笑脸来陷害好人的时髦家伙 。像古贺君这样善良
憨厚的人,肯定会受到那个地方普遍一致欢迎的。因此,我们热烈祝
贺古贺君此次调任。最后,我希望古贺君去延冈赴任之后,选择好一
个值得君子去求的当地淑女,早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用事实来羞
杀那个不 知贞节的轻佻 姑娘。
”说完,
“呢嘿 呃嘿”
地 大声咳了两下,

了下去。我又想拍巴掌,但想到会再惹来大家的目光,怪讨厌的,所
以控制住了。野猪坐下之后,冬瓜脸老师站起来讲话了。他毕恭毕
敬地从自己坐位上站起来,从上首到末席,殷切地向大家鞠躬之后,
说:“这次由于我自身的情由,决定前往九州。承蒙各位为小生举行
如此盛大的欢送会,我表示由衷的谢意 特别是刚才听了校长、教
务主任,还有其他几位的欢送词,至为感激,我当铭记在心。我就要
远去 了,
希望 诸位 能一 如既往,
不要见 弃,
肯予 赐教。
”说 完,
躬着 身子
回到了坐位上。冬瓜脸君简直不知道做好人也应该有个限度 ,对如
此欺侮自己的校长和教务主任,还是那样毕恭毕敬地去表示感谢。
如果只是出于一般常礼,倒也罢了,可是,从他那个样子,那种言词,
那副面容来看,这种感谢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谁受到这个圣人君子
的诚心感谢都会感到惭愧而脸红的 ,可是狐狸和红衬衫却一本正经
面无表情地听着。
讲话完了之后,
只 听 这 里“ 嘶 ”
的一声,
那 边 也 是“ 嘶 ”
的 一 声。

也学着那么喝酱汤,可是很不好吃。小菜是鱼糕,黑乎乎的,鱼肉烧
坏了。也有生鱼片,但切得太厚,像生吃金枪鱼段一样。尽管如此,
旁边的人却狼吞虎咽地吃得津津有味,也许他们没有尝过江户风味
的菜肴吧。
这其间,酒壶来回传递开了之后,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了。那位
帮腔佬恭恭敬敬地来到校长面前敬酒,实在令人作呕!冬瓜脸君挨
着个儿在把盏斟酒,看来是打算转上一圈,太辛苦啦!他来到我的面
前,
把 裙裤 的褶 子理 正,
毕恭 毕敬 地说:
“敬 你一 杯!
”把我 弄得 很窘,
穿着西装裤,
也只好改成跪坐姿势,
回敬了一杯,
并说:
“特意来到这
里,相处不久,没想到马上就要分别了,实在遗憾!不知你几时起程,
我一定送你到海边。
”冬瓜脸君答道:
“不必啦,
你很忙,
我可不敢当。

不管冬瓜脸君怎么说,我是决定停课去送他。
往后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席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了。“喂,再来
一杯。

”好,
我喝。
”有一两个人已 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有些疲倦
了,于是去上厕所,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一下古老的庭院。这时,野
猪来 了,
问 道:
“怎么样 ?
刚才的演说不错吧 ?
”他 很 得 意“
。极 表 赞
成,
但 有 一 处 不 太 中意。
”我 提 出 了不 同 意 见。
他 问:
“什 么 地 方 不 能
同意 ?

“你说,
装作笑脸来陷害好人的时髦家伙,
在延冈不会有……”
“嗯。

“光说时髦家伙不够。”
“那么,
应该怎么说呢 ?

“应该说时髦家伙啦,骗子啦,欺诈鬼啦,假装和善的伪君子啦,
跑江湖的流氓啦,玩弄权术的畜生啦,老牌的特务啦,跟狗一样汪汪
叫的小丑啦,如此等等,这样骂上一顿就好啦!”
“这些话我说不上来。你真能说,首先这类字眼你就知道得多。
可你不会演说,
真奇怪。

“哪里,这是准备着吵架时用的。一旦演说,那就说不出来啦!”
“是吗,
这不是脱口而出么,
再来一遍试试。

“说多少遍都行 时髦的家伙,骗子手,欺诈鬼……”
正在说给他听时,传来了“吧嗒吧嗒”的声音,两个人从廊檐下摇
摇晃晃地跑过来。
“你们两个真坏 怎么逃席啦 有 我在,
你 们别 想跑,
来 呀,
喝吧 大骗子 ? 真有 意思, 大杯子 才够意 思呢 走,喝酒
去!”
说着,拖着我和野猪就走。实际上,这两个人是来上厕所的,因
为喝醉了,就忘了上厕所,却把我们两个给拖住了。喝醉了的人,总
是眼前看到什么干什么,而把原来要做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我说,诸位,我把大骗子抓来了。来,给我灌酒,把大骗子狠狠
地给我灌醉了。你想逃席,那可不行。”
说着,把本不想逃跑的我按在墙壁边。我环视一下周围,桌上摆
的菜没有一份像样的了。有的人把自己的一份吃个精光之后,还远
征到离自己三四丈的地方去了。不知校长是什么时候走的,眼下已
经不见他的踪影了。
这时,
三四个艺 妓进来问 道:
“是 在这里陪 客吗 ?
”我有些吃 惊,

因为被按在墙边,所以只能呆呆地看着。原来一直靠在壁龛柱上,洋
洋得意地衔着那琥珀烟嘴儿的红衬衫,蓦地站起来朝客厅外走去。
迎面进来的一个艺妓,满面含笑地向他打招呼,与他擦肩而过。这个
艺 妓 最 年 轻,
也 最 漂 亮。
她 好 像 说 了 声“ 晚 安 ”
,因 为 隔 的 远,
听 不 清。
红衬衫满不在乎地只顾往外走,就这样没有见他再露面,也许是跟在
校长身后回家去了。
艺妓来了之后,客厅里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好像是一起哄叫
着表示欢迎,喧闹得很厉害。有的人在猜数①,其声音之大,真像操
练剑道时发出的壮胆声一样。这边在猜拳行令,使劲地挥着双手,喊

①日本人在酒席宴上,常用豆粒、小石子或折断的筷子,握在手里,互相猜数做戏。
着:四季花开,八仙过海……真比达科剧团 演 的提 线 木偶 还要 有
趣。
那 边 角 落 里 在 喊“ 拿 酒 来!
”举 起 酒 壶 直 摇 晃,
不 断 地 嚷 着“ 酒 啊,
拿酒!”满屋闹哄哄的,实在让人受不了。其中,只有冬瓜脸君一个人
显得无聊,低着头在沉思。说是为他开欢送会,实际上并非为他的调
动感到惋惜,而是为了大家饮酒作乐,是为让他一个人闲着受罪。像
这样的欢送会,不如不举行要好得多。
又过了一阵之后,人人都用嘶哑的嗓子唱开了。一个艺妓抱着
三 弦 琴 来 到 我 的 面 前 说:
“ 您 唱 个 什 么 吧!
”我 说:
“我不唱,
你唱来听
听!”她一听,就唱了起来:“敲起锣来打起鼓,寻找迷路不归的三太
郎,咚咚咚,当当当,敲锣打鼓到处转,为的要寻三太郎。假若敲敲打
打就能寻得到,我也要设法打得鼓声响咚咚,敲得锣声响当当,到处
去 寻 我 所 思 念 的 多 情 郎。
”她 一 口 气 唱 完,
说:“ 太 费 劲 啦!
”既 然 这 么
费劲,唱支轻松些的也可以嘛。
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旁边来了的帮腔佬,照例用说单口相声的腔
调 说:
“阿 铃,
你所思念的人,
刚一 见面,
马 上 就 走 啦!
多 么 可 怜 啊!

艺妓板起面孔说:“不知道。”帮腔佬毫不在意地学着义太夫 的样
子,
怪腔 怪 调 地 说:
“ 难 得 与 君来 相 逢,
哪 知… … ” ,
艺 妓 用 巴 掌“啪 ”
地朝帮腔佬膝盖上打了一记,说:“起来。”帮腔佬开心地笑了。这个
艺妓就是同红衬衫打招呼的人。挨了艺妓的打还发笑,帮腔佬真是
个活宝。他说:“阿铃!我要跳纪伊之国④,请你弹一曲吧!”居然还
想跳舞。
在对面,汉学老先生歪着没有牙的嘴哼道:“此事未所闻,传兵卫

英国剧团的名称。日本于明治年间学来此种木偶戏后,至大正年间,一直在东京
浅草 区演 出。
系竹本 义太夫
( 的简称。即演唱净琉璃(一种以三弦琴伴奏的说唱)
的 创始 人。
近松德叟 所作净琉璃“寓所之段”中有此歌词:“泣坐明石待顺风,
偶尔也得与君逢。风雨无情重,别时恨匆匆。”明石为当地附近岛名。
纪伊之国,系日本早先留传下来的、酒宴中流行的舞曲。
老 哥,
你 我 之 间 …… ”哼 到 这 里 就 停 了 下 来。
艺 妓 问:
“往下呢 ?
”老 爷
子年纪大了,记性差。另一个艺妓缠着博物教师说:“最近您总不来,
我都学会了,弹给您听听吧!您好好听啊……头上梳的花月髻,扎着
时髦的白蝴蝶,骑着自行车;拉的小提琴,半瓶醋的英语说不停,

唱 到这 里,
博 物教 师佩服 地说:
“太 有意思 啦,
还夹
着 英 语 呢!

野 猪 大 声 地 叫 着“ 艺 妓 ,
艺 妓!
”命 令 似 的 说:
“ 我 要 舞 剑,
给我弹
三弦!”艺妓被这过于粗暴的喊声弄得目瞪口呆,没有搭腔。野猪不
管三七二十一,拿过手杖,唱着“踏破千山万岳烟”,走到客厅的正
当中,表演他自己的绝招。这时,帮腔佬已经舞完了“纪伊之国”,
接着舞了“卡波勒” ,
又舞 了
“ 架 上不 倒翁 ” 。 他脱得赤条条的,只
剩下一块丁字形兜裆布,胁下夹着棕扫把,唱着: 清谈判破裂
了 ……”在客厅当中迈着步子游行。真是个疯子!
我从刚才起,一直同情没有脱去大褂、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冬瓜
脸君。我心想:虽说是为他开欢送会的,但也没有必要穿着长袍大
褂,耐着性子去看他们扎着兜裆布,光着身子跳舞。于是,我来到他
身 边 说:
“古贺 老师,
我 们 回 去 吧!
”劝 他 退 席 。
可 冬 瓜 脸 君 却 说:
“今
天是为我开欢送会,如果我先走了,那是很失礼的,请你不必客气,自
便吧。”他动都不动。“有什么可拘礼的呢,如果是开欢送会,就得像
个欢送会的样子。你瞧那个德性!简直像开疯子会。好啦,走吧!”
我硬劝他走了。正要离开客厅的时候,帮腔佬挥舞着扫把,游到面前
来 了:
“哟,
主 人 先 走,
这可不好。
这是日清谈判,
不能走。
”说 着 ,
横起

“见到你很高兴”

“卡波勒 为译音。是从住吉舞派生出来的一种舞蹈。跳舞时乐器会敲打出这种
声音来。
“架上不倒翁”系一种俗曲,歌词为:“因为心情太激动,取下架上不倒翁。边用毛
巾头上扎,
妈妈呀,
我要试试推倒它!

指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前的交涉。后日本军国主义者0把它编成歌曲,来
宣扬军国主义精神。
扫把,挡住了去路。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压着火气,所以发火说:“如果
是 日 清 谈 判,
那 你 就 是 清、
清!” 随即朝帮腔佬的头猛地给了一拳。
有两三秒钟,
帮 腔 佬 像 丢 了 魂 似 的,
一下子愣住了。
接 着,
说:“ 哎 呀,
这可太狠啦!打人,这很不通情理!打我吉川太没道理了,更要举行
日清谈判喽!”他莫名其妙地喊着。这时,野猪在人群后面看到这里
发生了争吵,停止了舞剑,飞身过来,一见帮腔佬这副难看的样子,一
把抓住他的脖子就往回拖。帮腔佬嚷着: 清… …痛啊,
痛,怎 么这
么胡来!”他挣扎着要转过身来,野猪趁势往旁边一扭,他扑通一下子
倒 了 下去 。 后 来 怎 么样 ? 就 不 知道 了 。 我 和冬 瓜 脸 君 在 途中 分 了
手,回到住处已经十一点多了。

因为开祝捷会 ,学校停了课。说是在练兵场举行典礼,狐狸得
带领学生前去参加。我作为教职员之一,也得跟着一起去。来到街
上,到处都是太阳旗,令人眼花缭乱。学校的学生约有八百人,由体
育老师整好队,队与队之间,保持一定的间隔,插进去一两个教职员
作为监督。这个安排法颇为巧妙,但实际上又颇为拙劣。学生是些
孩子,而且不懂道理,在这些家伙的心里,总觉得如不破坏纪律,就有
失学生的体面似的。因此,不管跟上多少个教职员去,也起不了什么
作用。命令没有下,他们就随意乱唱军歌,军歌一停,又无缘无故地
哇哇起哄,简直跟流浪汉在街上成群结队游行一样。如果不唱军歌,
不乱起哄,就叽叽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照说,不说话也可以走路,
可日本人的嘴总是喋喋不休的,任你怎么训斥,也没有人听。他们说
的并不是一般的闲话,而是在说老师的坏话,这就更加可恶了。我在

甲午战争前后 日本人常用这种轻视的语调来称呼中国人。
此处指庆祝一九 四 一 九 五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
值班事件中让学生认了错,心想这该好了吧,可事实上确是大错特
错,如果用房东老太太的话来说,这才真是错误专家哩!学生认错,
并非心有悔悟才认错的,只是因为校长有命令,才在形式上低下头来
的。这跟商人尽管低了头,却不会停止干狡猾的事一样。一般说,学
生认错之后,是决不会就此不再干淘气事的。仔细想来,兴许这个世
界就是由像这些学生一样的人组合而成的。如果你一片真心地去接
受人家的赔礼道歉,并予以宽容的话,那你就是过于老实的傻瓜。既
然认错是假认错,那宽容也来个假宽容,只有这么对待,才不会上当
吃亏。如果你打算让他真正认错,除非揍得他真有悔悟为止。
我夹在学生队伍之间走着,不断听到有人在说什么炸虾面啦,团
子啦。因为人多,分不清是谁说的。随它去吧!即使你找出人来,他
也肯定会辩解说:那不是说老师吃炸虾面,也不是说老师吃团子。是
我这个当老师的神经衰弱,生了疑心病,把话听错了。这个地方的这
种劣根性,是从封建时代以来就养成的习惯,任你怎么开导,怎么教
育,始终是改不了的。假如在这种地方待上一年,一身清白的我,兴
许也会沾染上这种坏习惯的。即使侮辱了我,他们也准备好了替自
己开脱的办法,
我能听之任之吗 ?
他们是人,
我也是人,
什么学生,

么小孩,
若论个子,
他们 比我还大。
因此,
若不给他们点惩罚,
那就对
不起这帮家伙。不过,采取一般手段去报复,势必遭到他们的回敬。
如果说
“那是因为你们太坏”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会滔滔不绝地
来与你争辩。通过争辩,他们先从表面上把自己打扮得很正确,然后
再寻找你的错处进行攻击。本来是我打算进行报复,那就应举出对
方的错误来为自己辩护。不然,本来是对方先惹起的,却有可能被人
家看成是我在寻衅肇事,这就更不上算了。那么就随他们去,装成一
个和事佬,这又只能更加助长他们的威风,再往大处说,对整个社会
也是不利的。没有办法,只好按照他们的办法,去对付他们只要别让
他们抓住错处就行。当然这么一来,江户儿的脸就要丢尽了。丢脸
是丢脸,可我也是人呀,与其这样让他们捉弄一年,管它什么丢脸不
丢脸,也只好这么办。看来 ,无论如何也要早点回东京去和阿清婆
生活在一起。待在这乡下,像是特意为自甘堕落而来似的。与其堕
落到那一步,不如去卖报要好得多!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闷闷不乐地跟着走。这时,前面突然吵吵
嚷嚷地乱了起来,同时,队伍也停了下来。我觉得奇怪,从右边离开
队伍朝前望去,在大手街往药师街的拐角处,队伍走不动了,人们挤
过去,
又 被 推 回 来,
乱 成 了 一 团。
体 育 老 师 在 大 声 叫 唤:
静 一 静,
静一
静!从前面走了过来。我问出了什么事 ?说是在拐弯的地方 ,中学
生和师范生发生了冲突。
据说中学生和师范生在哪个县里,都像狗和猴子一样,关系总是
搞不好。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双方风气就完全不同,一有点什么事就
得吵架 。也许是在这狭小的乡下闷得慌 ,借吵架来消磨时光吧。我
喜欢吵架,一听说发生了冲突,怀着一半好奇的心理跑了过去。这
时,
听前 面 有几 个 家伙 在 不停 地 骂:
“怎 么啦,
吃 地方 税 还不 知羞,
给 我 往 后 滚!
”后 面 的 人 也 在 大 声 喊:
“往 前 挤 呀,
挤 呀!
”我 从 挡 路 的
学生中间钻了过去,正想往拐角的地方再走几步,就听到一声尖得刺
耳 的 口 令:
“齐 步 走!
”紧 接 着,
师范学校的队伍开始整整齐齐地往前
走。这一场抢先争路的冲突算是调解开了,也就是说中学生这方让
了步。若论资格,似乎是师范学校占上风。
祝捷大会的仪式非常简单。旅长致祝词,县知事致祝词,参加者
齐呼万岁!这就算完了。说余兴安排在下午,我便先回到住处,给一
直惦念的阿清婆写回信。她嘱咐说这次回信要写得详细些,所以得
尽可能认真地写。可是,拿出纸来,一动手写,光是觉得要写的事很
多,
却不知从 何写起。
写这个吧,
太 麻 烦 了;
写 那个吧,
又没意思。

想:那种不停地往外冒、写起来不费劲、而且阿清婆又挺感兴趣的事,
怎么就没有呢?看来,她所希望知道的那种事好像一件也没有。我

①师范生的补助费,来自当地的税收。
磨好墨,蘸饱笔,瞪着纸 瞪着纸,又蘸笔,再磨墨 同样的动
作,如此反复多次之后,我终于认定自己终归不是个会写信的材料,
便盖上了砚台盒。心想写什么信,太费事啦,不如到了东京面谈更为
简便。我不是不体谅阿清婆挂念自己的心情,而是觉得按阿清婆的
要求写信,那比饿我三个星期的饭还要难受。
我把笔和纸往旁边一扔,身子往后一仰,躺了下来。头枕着手
臂,眼睛望着院子,心里却还在想着阿清婆。当时,我这么想:来到这
么老远的地方,只要一心牵挂着阿清婆,那么,我的一片真心肯定能
传达到她那里去。只要心相通,那就用不着写什么信了。没有信,她
会认为是平安无事的。信,只有在死了人、生了病的时候,或者出了
什么事的时候,写上一封也就行了。
院子是三十多平方米的平地,没有栽什么像样的花树,只有一棵
橘树。树比墙高,从外边就能看到这个目标,我每次回来,总要看看
这棵橘树。对我这没有出过东京地界的人来说,对结着橘子的树颇
感珍奇。深绿色的果实渐渐成熟,变成黄色,那时肯定更加好看。眼
下就已有一半变了颜色。房东老太太说橘子水分相当丰富,味道甘
美。还说:“等将来长熟了,请你多吃。”所以我打算每天吃上几个。
再有三个星期就完全可以吃了。三个星期的话,我还不会离开此地
的。
我正想着橘子的事,突然野猪来找我。他说:“今天庆祝胜利,想
和你吃一顿,买来了牛肉。”说着从袖筒里取出用竹叶裹着的一包,放
在房间的中间。我在房东家不是塞山芋,就是填豆腐,而且又不让去
荞面铺和团子店,在这遭罪的时候,拿来了牛肉,实在是太好了。立
即从房东老太太那里借来锅和砂糖,动手烹调。
野猪一边贪婪地吃着牛肉,一边问我:“老弟,你知道红衬衫在艺
妓中有相好的事吗?”我说:“当然知道,就是前不久为冬瓜脸君开欢
送会时,前来陪客的艺妓当中的一个呗!”“对啦,我可是最近才看出
来的,没想到你倒非常敏感。”他对我大加赞扬。
“那家伙说不上两句话,就提什么品格啦,精神娱乐啦,可暗地里
却与艺妓勾勾搭搭,真是混账东西!如果他对别人的游乐宽容一些
倒也罢了,可是连你上荞面铺、进团子店,都说与管教学生有关,也要
通过校长来警告你。”
“嗯,在那种混账家伙看来,嫖艺妓倒成了精神娱乐,而吃荞面和
团子却是物质娱乐。如果是精神娱乐,那就公开大胆地干好了!何
必要那个样子呢?相好的艺妓一进来,他马上起身离座往外跑,这算
什么呀!这家伙无时无刻不在骗人,真叫人看不惯。一旦受到责难,
他就说什么不知道啦,俄罗斯文学啦,俳句和新体诗是兄弟啦,设法
把你弄得糊里糊涂。这种胆小鬼,算不得男子汉,简直像宫女投胎之
类的人,说不定,那家伙的爸爸还是汤岛的相公呢!”
“什么叫汤岛的相公 ?

“总之是不像男人的东西 老兄,你那一块还没有煮熟哪,吃
不熟的牛肉,会生绦虫的呀!”
“是吗,大概不要紧吧!听说红衬衫还背着人到温泉街把角的店
去与艺妓幽会呢。”
“你说把角的店,
是那家旅馆吧 ?

“就是那家旅馆兼菜馆。所以要想使那家伙屈服,最好是看准他
带着艺妓往那里钻的时候,当场训斥他。”
“你说看准,是说采取守夜的办法?”
“嗯。在角店的对面,不是有家叫枡店的旅馆吗?租一间楼上临
街的房间,
在窗门上开个洞,
监视他。

“那他会来吗?”
“也许会来。反正一个晚上是不行的,得做着两个星期的打算。”
“那太累啦。我爹临死前,我通宵守护了一个星期。事过之后,
头昏脑涨,
身子虚弱极了。

“身体累一点不要紧。让那种奸险的家伙痛快着,对日本是一大
害,
所以我要代天而诛之。

“真痛快!如果事情这么定了,我也算一个。是不是从今晚起就
开始守夜 ?

“还没有与枡店交涉好,
今晚不行。

“那么,
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呢 ?

“最近就得 干。
反 正会通知你,
到时 候可要来 帮忙。

“ 好!
什 么 时 候 我 都 能 来。
我 呀,
出 计 谋 不 行,
要 说 打 架,
可是把
好手。

我和野猪一个劲地商量着除掉红衬衫的计划。这时房东老太太
来说:
“学校里来了个学生,
要见堀田老师。
说刚才到您家里 去了,

不在,
估计会在这里,
所以就找来了。
”老太太跪在门槛边,
等着野猪
的答复。
野 猪 说:
“是吗 ?
”就 往 大 门 走 去 。
不一会,
转 回 来 说:
“学生
问去不去看祝捷会的余兴节目,是专门来邀请我们的。据说今天特
意从高知县请来不少人,要跳什么舞,一定要我去看,说这是很不容
易看到的舞蹈。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野猪兴致勃勃地劝我同行。若说舞蹈,我在东京见得很多。每
年举行八幡神 祭典的时候,舞蹈彩车都在市内转,不论是采盐舞
还是其他的舞蹈,我都印象十分深刻。土佐 那种土里土气的舞蹈
算什么,
真不想去看。
可是,
野猪特意邀请,
便也想去看看,
于是出了
门。不想来请野猪的却是红衬衫的弟弟。他怎么会来的呢?
走进会场,里面的布置不知像回向院的摔跤场还是本门寺 的
法会,无数面长长的旌旗,树立在会场的四周,而且像把世界各国的
国旗全都借来了似的,横七竖八地挂在绳索上,把天空装点得热闹异
常。在东边角上,临时架设了一个舞台,据说就在那上面表演什么高
知舞。舞台右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搭了一个席篷,摆着鲜花。大家

①表现八幡神,日本司弓矢之神,各地均有供奉此神之庙。
②土佐 即高知县的 旧称 。
③本门寺在东京大田区,是日本佛教日莲宗四大寺之一,每年十月举行法会时,极
为热闹。
都带着赞美的心情在赏花,其实都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像那样把
草呀竹子什么的弯一弯,就如此沾沾自喜的话,那么,也可以把驼背
的情人和瘸腿的丈夫弄来显耀一番了。
舞台的对面在不断地放烟火,火焰中出现了气球,上面写着“帝
国万岁”,从靠近城楼的松树顶上缓缓地飘过,落到兵营里去了。接
着,
“砰”地一声响,
一个黑球“嗖”地向秋天的晴空飞去,
在我头顶上
“砰砰啪啪”地炸裂开来,青烟像伞的骨架一样展开,拖着长尾巴向天
空的深处飘去。气球又升了起来,这回的气球是红的,上面用白字写
着“陆海军万岁”,在风中从温泉街向相生村那边飘荡去,说不定会落
到观音庙所在的境内。
举行庆祝仪式的时候人并不算多,可眼下却是人山人海,在乡下
竟也有如此多的人,那乱哄哄的样子真令人吃惊。长相俊秀的几乎
看不到几个,可就数量而言的确不能小看。这时,颇有名气的什么高
知舞开始了。说是舞蹈,我以为是藤间派 的什么人的表演,其实
根本不是那回事。
舞台上有三十个人,头上扎着显得很威严的头巾,身上穿着下摆
紧缩的裙裤,分做三排,每排十人,全都拎着明晃晃的刀,叫人看了害
怕。前排和后排相隔只有一尺五寸左右,左右间隔只会比这更窄而
不会宽。只有一个人离开了队列,站在舞台的一端。这个脱离了伙
伴的人只穿裙裤,却免除了扎头巾;也没有拿刀,而是胸前挂着一面
鼓。鼓和演奏神乐时用的鼓一样。这个人不久就发出伊呀 嗨唷
的悠长声音来,
一 边唱着奇怪的歌谣,
一边“扑咚 咚”
“扑咚咚”

地敲着鼓。歌谣调子之怪,那是前所未闻的,把它当做三河万岁②
和普陀洛 的混合产物,也许出不了大错。

①指著名的藤间勘十郎流派的舞蹈 。
“三河万岁”是0
知县一带的民谣。
③“普陀洛”是咏赞观音菩萨所在的灵山的歌。
歌谣的腔调拖得相当长,就像夏天流不断线的糖稀一样。为了
断句,就夹进去“扑咚咚”的鼓声。虽说没完没了,倒也有些节拍。三
十把亮晃晃的刀,和着节拍闪闪挥动,动作非常之迅速,使看的人也
为之心惊胆战。前后左右一尺五寸以内就是活人,那些人全都一个
样地在挥舞着锋利的钢刃,如果不是步调完全一致,彼此之间就会相
撞而致伤。若是站着不动,只是把刀前后上下挥舞的话,倒可能不会
有危险。可是,这三十个人时而一齐跺脚向旁边刺杀,时而又翻身转
回来,还不时弯曲膝盖,旁边的人如果稍快一秒,或稍慢一秒,自己的
鼻子就可能被砍掉,两旁的人的头也可能被削去。钢刀的挥动是自
由自在的,但其活动只限于在一尺五寸见方的范围之内,而且必须与
前后左右的人朝同一方向,用同一速度挥动不可。这可真是了不起!
采盐舞和关户舞 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我问了问旁人,据说这种表
演动作需要高度熟练,能达到这般整齐,绝非一日之功。还说尤其困
难的,
要算那位“扑咚咚”
“扑咚咚”
、 极其准确地敲着鼓点的老师傅,
三十个人脚步的移动,挥手的动作,腰身的屈伸,全都由这位“扑咚
咚”老师傅敲的节拍来决定。从一旁看去,这位大王显得挺轻松,只
是嘴里悠闲自得地唱着伊呀 嗨唷,
其实他的责任最重,
也是最费
劲的。真是奇怪!
我和野猪带着钦佩的心情,聚精会神观赏着舞蹈。这时,离我们
约五十米的地方,突然哇哇地哄叫起来。一直安静地观览的人们,一
下子像波浪似的左推右撞起来。刚听到有人喊“打架啦,打架啦”的
时候,红衬衫的弟弟从人群的袖子底下钻过来告诉说:“老师,又打架
啦,中学这边为了报今早的仇,跟师范学校那帮家伙展开了决战,请
快去吧!
”说完,
又钻进了人流里,
不知上哪里去了。
野猪说:“真是一帮多事的孩子,又闹事了。马虎一点不就过去
啦,有什么好闹的呢?”说着,躲闪着逃跑过来的人,向前跑去。他大

① 日 本 古典 剧 净 琉 璃 的 一个 剧 目 。
概是想不能置之不理,要去加以制止吧。我自然也不会逃走,立即紧
跟在野猪身后向现场跑去。这时战斗正酣。师范学校那边有五六十
人,中学这边的人足足要多出三成。师范生身穿制服,中学生在典礼
之后大都改穿了日本便服,因此敌我双方,一目了然。可是,双方乱
绞在一起,正打得起劲,不知从哪里着手把人拉开为好。野猪显得束
手无策,暂时站在一旁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这样下去可不行,警察
来了就麻烦啦!冲进去把他们拉开吧。”他看着我说。我来不及回
答,立即冲进打得最激烈的地方,“住手,住手!这么胡来,会影响学
校的体面的,还不住手!”我尽可能大声地喊着,想冲开敌我双方分界
线,可是很不顺利,冲进去一丈多深,已是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了。眼
前一个较大的师范生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正扭在一起。“说了
住手,怎么还不住手!”我抓住师范生的肩膀,想使劲把他们分开,这
时,不知是谁在底下绊了一下我的脚。我没提防,手一松,身子倒了
下去。这回又不知是谁的硬皮鞋踩到了我脊背上,我用两手和膝盖
一撑,从地上跳了起来,踩在我身上的家伙往右边滚了下去。站起来
一看,只见在两丈来远的那边,野猪高大的身躯被夹在学生当中,他
嘴 里 喊 着:
“住手,
住 手!
不 要 打 架!
”被 推 来 推 去 。
我 对 他 说:
“ 喂,

底还是不行呀!”也许听不见,他没有答话。
“嗖”的一声,一个石头带着风飞过来,冷不防打在我的脸颊骨
上。我还没有意识过来,又有一个家伙从身后用棍子揍在我背上。
有 人 在喊:
“ 当 老 师的 也 来 打 架,
揍 呀,
揍呀!
”还 有 人喊 道:
“ 有两 个 老
师,
一 个 高 个 子 和 一 个 小 个 子,
扔 石 头 砸 呀!
”我 说:
“ 胡 说!
这些乡下
佬!”照着旁边一个师范生的头就是一巴掌。“嗖”的一声,又飞来一
块石头,这回从我的小平头上掠过去,落到后方去了。野猪怎么样
了,我看不见。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原本是来劝架
的,却挨了打,遭了石头砸,难道就这样惶恐地退缩下去,有这样的蠢
货吗!你们当我是谁!个子虽小,却是从打架的发源地操练出来的
老大哥。于是,我抡开双拳,胡乱地打起来。正在打过去,揍回来的
混战之际,
听见有人喊:
“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
快跑呀,
快跑!
”刚才还
像在葛粉羹里游泳似的身子,突然间轻快了,对方和我方全都撤退
了。虽说是乡下佬,跑起来倒很灵巧,比克鲁泡特金 跑得还要快。
看看野猪,他那件有家徽的褂子被扯破了,正在那边擦鼻子。看
样子鼻梁挨了打,出了不少血。鼻子红肿起来,相当难看。我穿的是
白色碎花夹衣,虽说上面全是污泥,但没有野猪的大褂损失那么大,
只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难忍。野猪告诉我说:“你流了不少血啊!”
警察来了十五六个,由于学生朝另一个方向跑了,抓到的只有我
和野猪两个人。我们报了姓名,把前后情况说了一遍。警察说:“反
正得到警察署去一趟。”于是,我们又到了警察署,在署长面前陈述了
事情的经过,这才回到住处来。

十一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感到浑身痛得难受。好久没有打架了,才
落得这个下场。我躺在床上,心想弄成这个狼狈样子,还有什么可自
豪的呢。这时,房东老太太拿来《四国新闻》放在我的枕边。说实话,
连看报也有些吃力,可是假如男子汉因为这么点事就泄了气,那太没
有出息 了!
于是,
勉强翻 身起来,
趴在床铺上,
翻开报 纸的第二页,

看,不由得一惊。昨天打架的事给登出来了。登出打架的事来倒不
足为奇,可上面是这样写的:中学教师堀田某和最近从东京来任教
的、蛮不讲理的某某,唆使纯洁的学生,掀起了这场风波。不仅如此,
他们两人还在现场指挥学生,肆意殴打师范生。下边还附有这样的
评论:本县的中学自古以来就以善良温顺之风为全国所仰慕,但不幸
被这两个轻狂的蛮子毁坏了学校的声誉,使全市蒙受如此奇耻大辱,
因此,吾人必须奋起追究其责任。吾人坚信:在我等下手惩处之前,

①克鲁泡特金( ,俄国将军,日俄战争时驻在我国东北的俄军总司令。
当局定会对此无赖之徒做出相应处理,使彼等再无插足教育界之余
地。如此等等。而且在每个字的旁边都加上了黑点,像标上针灸穴
位 一 般。
我 在 床 上 骂 了 一 声“放 屁!
”随 即 翻 身 起 来。
说 也 奇 怪,
刚才
身上关节还很痛,可现在这么一跳却像没有感觉似的好得多了。
我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院子里,还感到不足以消气,又特意去
拾回来,扔到了茅坑里。什么报纸,全是妖言惑众,若说世上什么东
西最会撒谎,要数报纸首居第一。居然把由我说出来才合适的话,全
都变作对方的语言登了出来,而且还说“最近从东京来任教的、蛮不
讲理的某某”。这是什么话!天下有叫某某这个姓名的人吗?好好
想想吧!我也是有着显赫的名和姓的,要看家谱,我可以把自多田满
仲以来的祖先,一个不漏地请出来叫你顶礼膜拜 一洗脸,
脸颊骨
一下子又痛了起来。我去向老太太借镜子,她问我看过早晨的报纸
没有 ?
我 说:
“看了,
扔进茅坑里去了。
想要,
自 己 去 拾!
”她 吃 惊 地 退
了下去。用镜子一照,脸上的伤痕仍跟昨天一样。尽管如此,这张脸
还是至关紧要呀。脸上受了伤,还被人称作“蛮不讲理的某某”。光
这么没名没姓地叫我,就够受的了。
如果被人家说我是让今天的报纸吓住了,才没有到学校去,那有
损我一生的名誉。所以吃过饭后,我第一个到了学校。陆续前来的
人,一看到我脸就发笑。有什么可笑的!我这张脸又不是请你们化
妆 的。
这时,
帮腔佬来了,
说:“啊,
这是昨天的功劳 是光荣的负
伤吧。”他也许想借此来作为在欢送会时挨了打的报复,故意这样冷
言 冷 语 地 讽刺 我。
我 说:
“ 少说 废 话,
舐 你 的 画 笔 去 吧!
”他 又 说:
“啊,
真 抱 歉。
可是,
一 定 很 痛 吧!
”我 大 声 骂 道:
“ 痛 也 好,
不痛也好,
是我
的脸,
用不着你来多嘴!
”他回到那边自己的坐位上去了,
可仍然不时
看着我的脸,和旁边的历史教员悄悄地说着什么,还在不停地发笑。
一会儿,
野猪来了,
他的鼻子肿得很大,
变成了紫色,
好像一碰就
会流出脓来。也许是出于聊以自慰吧,我觉得他的伤比我的脸伤还
要厉害。我和野猪的桌子紧挨着,而且又正对着门口,很是倒霉。两
张奇怪的脸凑到一起,别的人只要闲得难受,肯定就会朝我们这边
看,嘴上虽说:“真是飞来的横祸!”可心里一定认为:“真是两个笨
蛋!”否则,就不会那样窃窃私语,哧哧发笑了。我走进教室,学生们
拍手欢迎,还有两三个人喊“老师万岁”。我分不清这是凑热闹,还是
捉弄人。我和野猪就这样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惟独红衬衫跟平常
一样,来到我们身边,说:“实在是飞来的横祸,我对你俩十分同情。
至于报上的新闻,已与校长商量过,办好了要求更正的交涉,请不必
担心,是我的弟弟去邀请的堀田君,发生了这件事,我实在抱歉。我
对此事一定尽力帮忙,请多加原谅。”如此等等,说了些半加谢罪的
话。在第三节课的时候,校长从校长室出来说:“报纸这么一登就麻
烦啦,事情可别闹得太复杂了!”看起来,他有些担心。我想有什么可
担心的,如果要免职,在免职之前我先提出辞职,不就完啦。可是,我
没有做错事,自己主动辞职,这只会助长造谣的报馆的气势。我想为
了让报馆更正错误,我得硬顶着干下去才是正理。本想回去时顺便
找报社进行交涉,因为听说学校已出面要求更正,也就作罢了。
我和野猪瞧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有空的时候,把真实情况从头到
尾说了一遍。校长和教务主任肯定地说:“报馆对学校抱有怨恨,所
以才特意登出这种消息来的。”红衬衫为我们的行动辩解,到休息室
的每个人面前走了一圈。他特别把自己的弟弟把野猪邀去一事,说
成如同他自己的过失一般。大家都说:“完全是报馆的不对,岂有此
理!两位的确是无辜遭灾。”
回 来的 路上,
野 猪提 醒 说:
“老 弟,
红衬 衫太 可 疑了,
若 不当 心,

会 上当。
”我 说:
“早 就 可疑,
并不 是 从今 天 起才 可 疑 的。
”他告 诉 我说:
“老弟,你还没有察觉到吧,昨天是故意把我们邀去,把我们引进打架
的旋涡里,这是阴谋!”的确,这一点我还没有察觉到。野猪这个人看
起来粗鲁,但比我心灵眼活,我很佩服。
“他那样做好了圈套,让我们去打架,然后紧跟着到报馆去,让报
馆写出这种新闻来。这家伙真阴险!”
“连登报也是红衬衫干的?这家伙太可怕了!可是,报馆怎么会
如此轻信红衬衫的话呢?”
“怎么不信,只要报馆里有朋友,就能办得到。”
“他有朋 友吗 ?

“没有朋友也不要紧,只要捏造一番,说情况是如此这般,就立刻
给 写。

“真狠毒!如果真是红衬衫的阴谋,说不定我们俩会因这事件而
遭 到 免 职!

“弄 得不 好,
是 有可 能遭到 毒手。

“要是那样,我明天就提出辞职,立刻回东京去。这种下流地方,
就 是求 我留 下,
我也 不干。

“你就 是提出辞 职,
也难 不倒红衬 衫。

“ 倒 也 是。
那么,
怎么着才能使他为难呢 ?

“那种阴险家伙,无论干什么事都是反复考虑好了,让你拿不着
任何证据。所以要反驳他是很困难的。”
“真难啦!那么,只好背黑锅喽!真叫可恨。真是己身不幸恨苍
天 呀!

“这样吧,等两三天看看情况再说。如果他越来越不像话,那只
有在温泉街抓住把柄整他,别无他法。”
“打架事件就不管它了吗 ?

“对。我们干我们的,抓住对方的要害治治他。”
“那也好。我不会出谋划策,所以全靠你了。到时候,我什么都
干。

我和野猪就这样分了手。如果红衬衫真像野猪推测的那样,的
确是够狠毒的。靠斗心眼儿终归是胜不了他的,非得武力解决不可。
难怪世界上战争不断,就个人而言,归根到底也得靠武力。
次日,好不容易把报纸盼来,翻开一看,岂止没有更正,连作废声
明 也 没 有。
到 了 学 校,
就去催问狐狸,
他 说:
“ 大 概 明 天 会 登 出 来 吧!

又到了第二天,报上才用六号字登了个很小的作废声明,报馆方面根
本没有表示纠正错误。我又去找校长谈判,答道:“除此以外,无法进
一步办理交涉了。”这叫什么校长,一张狐狸面孔,穿着大礼服,显得
怪威严似的,其实一点势力也没有,连让错登假消息的乡下报纸赔罪
道歉的这么点事都办不了。我实在生气,说:“那么,我自己去找主编
谈判。
”他连忙说:
“那可不行,
你去谈判,
只会使他们报导出更坏的消
息来。总之,报上登出来的事,是谎言也好,真事也罢,你是根本奈何
不得的,除了任其自流,别无他法。”他像和尚讲经那样,来了一顿说
教。如果报纸是这么种东西,那不如早一天把它砸烂算了,这样做也
许对大家有利。被报纸一刊登,就跟被甲鱼咬住了一样,这事是今天
经狐狸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的。
又过了三天。这天下午,野猪气冲冲跑来说:“时机成熟了,我决
定执 行那 个计 划。
”我当 即表 示:
“是吗 ?
那 么,
我也 干!
”可是,
野 猪歪
着脑袋说:
“老弟,
你还是别干的好。
”我问为什么,
他说:
“校长有没有
把你叫 去,
让你提 出辞职呀 ?
”我反问道:
“没有,
他 没有说。
你呢 ?
”他
说:
“今天校长把我叫到校长室,
对我说,
实在对不起,
事出无奈,
请你
自 处 吧!

“哪有这么处理的?也许是狐狸敲打肚子 把胃的位置敲颠倒
了吧!你和我一起去参加的祝捷会,一起看的高知大刀舞,一起冲进
去制止打架的。要是让人辞职,应该公平地要两个人都提出来才对。
乡下的学校竟是这样的不懂道理,真令人生气!”
“这是红衬衫指使的。我和红衬衫在以往共事中,一直势不两
立。而你,他认为即使留下来,也不会对他有太大的妨碍。”
“难道我就能和红衬衫和平共处吗?怎么认为我不妨事呢,太狂
妄 了!

“因为你过于单纯,他们认为把你留下,怎么也能蒙混过去。”

①日本有狐狸把肚子当鼓打的传说 。
“那就更糟!谁能和他们合得来呢?”
“何况前不久古贺走了,后任教员不是因故还没有来么?如果再
把你和我同时撵走,到时候学生没有人上课,会影响学业的呀!”
“这么说,是想用我来填空补缺喽。畜生!谁上那个当。”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走进校长室,开始了谈判。
“为什么不要我提出辞职?”
“怎 么啦 ?
”狐 狸愣住 了。
“让堀 田辞职,
却不叫我 辞职,
有 这个道理 吗 ?

“这是学校的安排……”
“这种安排是错误的。如果我可以不辞职,那么,堀田也没有必
要辞职。

“这里面有不便说明的情况 让堀田君走也是迫不得已。对
你,我们认为没有必要让你辞职。”
真不愧是狐狸,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显得那么沉着。我无
以辩 答, 只好 说:
“那么,我也提出辞职好了。也许你认为辞掉堀田君一个人,我
会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可我做不出那种不讲情义的事来。”
“那就不好办了。堀田走,你也要走,这一来,学校的数学课就根
本没法上了……”
“即 使没法上 课,
我 也管不着。

“你不要这么任性。如果不多少体谅一些学校的难处,那就不好
了。而且你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就提出辞职,那是会关系到你将来
的资历的。这方面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为好。”
“管它什么资历不资历。正义要比资历重要得多。”
“那也对 你说 的全都 在理。 不过 ,我所 说的也 请你考 虑考
虑。如果你一定要辞职,那辞职也未尝不可。不过,在接替的教员未
来之前,请你继续上课。总之,回去之后,请你再反复想一想。”
再想一想,理由明摆着,还有什么好想的。可是,我见狐狸的脸
色白 一阵、
红 一阵,
显得怪 可怜的,
就答应 再想想,
退了出 来。
对 红衬
衫,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反正要揍他,那就一起算总账,到时候结结
实实、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把与狐狸谈判的情况告诉了野猪,他说:“我料到情况大体会
是如此。提交辞呈的事到时候再说,先那么撂着也不要紧。”既然他
这么说,我就照他说的做。因为不管怎么说,野猪比我聪明些,所以
我决定一切听从野猪的忠告。

野猪终于提出了辞呈,与全体教职员告别之后,搬到了海滨的港
店去住。可是他又偷偷地返回来,潜入了温泉街枡店二楼临街的房
间,在窗户纸上开了个洞,开始了监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一个
人。红衬衫要到夜晚才会偷偷地前来,而且天刚黑时,学生和其他人
等耳目众多,所以至少也得过了九点。最初的两个晚上,我也一直监
视到十一点,可不见红衬衫的踪影。第三天晚上,又从九点守到十点
半,还是白搭。一再扑空,深夜里还得回到住处去,再没有比这更无
聊的了。如此四五天之后,房东老太太有些担心了,规劝说:“你是有
夫人的人,还是别这么夜游不归为好。”这种夜游与一般的夜游不同,
这是替天除害的夜游。虽说如此,可过了一星期仍不见效,就不太耐
烦了。我是个急性子,来劲的时候,通宵干也行,但无论干什么,我都
不能持之以恒。不管怎么替天行道,我还是老习惯,久了就感到腻
味。到了第六天已经有些厌烦了。第七天就想着不干了。可每次到
枡店,都看到野猪坚持不懈,从天黑到十二点,眼睛一直贴在窗户纸
上,死死盯着角店那盏圆罩子的煤气灯底下。我一去,他就把各种统
计数拿出来:今天来了多少客人,留宿的几人,女人有多少。真是佩
服!
我 说:
“ 看 样 子 像 是 不 来 了。
”他 说:
“ 嗯,
可 是,
该 来 了 呀!
”说 完 总
是抱着两手长叹一口气,怪可怜的!如果红衬衫一次也不往这里来
的话,那么,野猪这一辈子也就没法替天行道了。
到了第八天,我七点钟左右就从住处出来,先慢慢地洗了个澡,
又在街上买了八个鸡蛋,这是对房东老太太总塞山芋采取的保养措
施。我把鸡蛋往左右两只袖筒里各装了四个,那条红毛巾仍搭在肩
上,手插在怀里登上了枡店的楼梯,刚打开野猪房间的拉门,就听他
说:
“ 喂,
有 希 望,
有 希 望。
”那 韦 陀 天 尊 似 的 脸 上 充 满 了 生 气。
到昨晚
为止,我在一旁看着都感到憋气,心情特别沉闷。今天一看他这副表
情,
也 马 上 高 兴 起 来,
先 不 及 问,
就 说:
“痛快,
痛 快!

“今晚七点半左右,那个叫阿铃的艺妓钻进角店去了。”
“是和红衬衫一起吗 ?

“不是。

“ 这 么 说,
又 是 白 费 劲 喽!

“艺妓是两个一起来的 看 来,
很 有希 望。

“为 什么 ?

“为什么?因为红衬衫是那么个狡猾的家伙,所以他可能会让艺
妓先来,然后自己再偷偷地来。”
“有可能。已经九点了吧?”
“ 现 在 是 九 点 十 二 分。
”他 从 腰 带 间 掏 出 镍 壳 表 看 了 看,
说“,喂,
把灯熄掉,窗户纸上映出两个光头来太奇怪,那狡猾的家伙会起疑心
的!”
我“呼”地吹灭了放在漆桌上的座灯。借着星光,只见纸窗上有
点发亮。月亮还没有出来。我和野猪把脸使劲贴近纸窗,屏住呼吸。
“当 ”
的一声,
挂钟敲 响了九点 半。
“ 喂,
会 来 吧,
今 晚 再 不来,
我 可是 不 耐 烦了!

“只 要还 有钱,
我 还要 坚持 下去!

“你是说钱,
还有多少 ?

“到今天为止,已经交了八天的房钱,共五元六角。为了随时都
能离开这里,
我每晚都结账。

“这样做好准备,
倒也不错,
但店家会感到奇怪吧 ?

“店家倒不要紧,只是放不下心,怪讨厌的。”
“不 过,
白天 不是可 以睡觉吗 ?

“是可以睡觉。
但不能出去,
闷得难受。

“替天行道,也是很费工夫的呀!若是天网恢恢疏而有漏的话,
那就太扫兴啦!”
“什 么呀,
今晚肯定会来。
喂,你瞧,
你 瞧!
”他 压 低 了 声 音 说 ,

不由得心神为之一振。一个戴黑帽子的人,从下边抬头看了看角店
的煤气灯,向暗处走了过去。不是红衬衫。咦,怎么回事?这时账房
的挂钟毫不客气地敲响了十点,看来,今晚又要白费劲了。
周围渐渐静了下来,从妓楼传来的鼓声,听得十分清楚。月亮从
温泉山的背后露出脸来,街上很亮堂。这时,从下边传来了人声,因
为不能从窗口伸出头去,无法确定是什么人,不过像是渐渐地向近处
走来,听见“咔达咔达”的矮齿木屐的响声。我歪着头,斜着眼睛向下
看去,终于看见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这下可以放心了!碍事的人已经撵走啦!”毫无疑问这是帮腔
佬的声音。“只是蛮勇,不讲策略,所以不行。”这是红衬衫在说话。
“那个家伙也像个傻蛋。说起那个傻蛋,倒是个讲义气的公子哥儿,
有几分可爱之处。”“他说什么不高兴加薪啦,要提出辞职啦,肯定是
神经有些不正常。”我真想打开窗子跳下去,尽情地揍它个痛快,好不
容易才强忍住了。两个人“哈哈哈”地边笑边从煤气灯下走过,钻到
角店里去了。
“ 喂!

“ 喂!

“ 来 啦。

“ 终于 来啦。

“这回总算放心了。

“帮腔佬那畜生,胡说我是讲义气的公子哥儿。”
“ 所 谓 碍 事 的 人,
是在说我。
太 不 礼 貌 啦!

我和野猪要等到他们两个往回走时才能给以痛击,但弄不清他
俩什么时候出来。野猪下楼去关照店家说:“今晚说不定夜里有事需
要出去,门别上锁,我们好进出。”现在想起来,当时难得店家通融了
我们,一般人会错把我们当小偷的。
把红衬衫等来,已经是够辛苦的了,现在还得傻等着他们出来,
这就更加辛苦了。睡觉当然不行,不仅如此,还需从窗缝里一个劲地
死盯着外边,这不能做,那也做不成,总安不下心来。像这样难受的
事,从来没有经历过。我建议:“干脆闯进角店去,当场把他抓住整一
顿算了。”野猪一句话就把我的建议否决了。他说:“这个时候闯进
去,人家会把我们当做暴徒在中途把我们拦住。如果我们说有事求
见,人家会托词说不在,或者把我们领到别的房间去。即使我们趁人
不防闯了进去,那里有几十间客房,还是弄不清他们在哪一间。眼下
虽说烦闷一些,但除了耐心等他们出来,别无他法。”我只好耐着性
子,好不容易忍到了凌晨五点。
一见两个人影从角店出来,我和野猪连忙跟了上去。第一班火
车还没有发车,两人只能走回城里去。出了温泉街,有那么一百来米
长的杉树路,左右是田园。过了这段路,到处是茅草屋,穿过田园便
来到通向城里的土堤。只要出了温泉街,无论在哪里追上他俩都行,
当然,最好是在没有人家的杉树道上抓住他们。我们打定了主意,就
躲躲闪闪地跟在后边。一出了街,我们立即跑起来,飞快地从后边追
上了他们。红衬衫不知什么来了,吃惊地回过头,野猪喊声“站住!”
随即抓住了他的肩膀。帮腔佬显得很狼狈,正想跑,我绕到了他的前
边,挡住了去路。
“身为教务主任,为什么还到角店去过夜?”野猪立即提出了质
问。
“有教务主任不能在角店过夜的规定吗?”红衬衫说话的语气还
是那么客气,但是脸变得苍白了。
“你不是说对管教学生有所不便,连荞面铺、团子店也不要去吗?
这样的正人君子,为什么还和艺妓一起去开房间呢?”帮腔佬想趁机
逃走,我赶紧堵住他的退路,“傻蛋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我大声责
问。“不,那不是说你,完全是误会。”帮腔佬厚着脸皮想分辩。我这
时才发觉两只手正抓着自己的袖子。原来刚才追人的时候,袖筒里
的鸡蛋晃来晃去很不得劲,用两手捏着跑来的。我随即把手伸进袖
筒里,拿出两个鸡蛋,喝声“去!”朝帮腔佬的脸上砸去。鸡蛋扑哧一
下破了,蛋黄从鼻子尖上滴里耷拉地往下流。帮腔佬吓傻了,“唉唷”
一声一屁股跌了下去,直喊救命。我是为了吃才买鸡蛋的,不是为了
砸人才装在袖筒里的,只是因为实在气不过,才不顾一切地砸了过
去。可是,当看到帮腔佬一屁股摔倒的时候,才发觉我这意外的成
功。于是,我一边骂着:你这畜生,你这畜生!把剩下的六个鸡蛋也
胡乱砸了上去。帮腔佬满脸变成了黄色。
我扔鸡蛋的时候,野猪和红衬衫正在谈判。
“说我带着艺妓开房间有证据吗?”
“天黑时,我看到与你相好的艺妓钻进了角店。你还想抵赖吗?”
“没有必要抵赖。我是和吉川君两个人去住的。天黑时,艺妓有
没 有进 去,
我可 不知 道。

“ 住 口!
”野 猪 给 了 他 一 拳。
红 衬 衫 身 子 摇 晃 了 一 下,
说:“这是胡
来,是野蛮行为!没有弄清事实,就诉诸武力,这是蛮不讲理。”
“蛮不讲理的事已经够多的了。”说着又是啪啪几下,“对你小子
这种奸诈的家伙,不揍是不起作用的。”说完又是几下。我在同时也
狠狠地把帮腔佬揍了一顿。最后,两个人都蜷缩在杉树底下,动也不
能动,眼皮子直眨巴,想跑也不可能了。
“领教够了吗?不够,再来儿下!”说着,我们两人又啪啪地揍开
了“
。 够 了!
”红 衬 衫 说 。
我 们 又 问 帮 腔 佬:
“你小子够了吗 ?
”回 答 说:
“当然 够了。

“你们两个奸贼听着,我们这样做,是替天除奸。今后老实点儿。
任你怎么花言巧语,强词夺理,正义终归饶不了你们!”野猪说后,两
人都没有吭声。说不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既不逃,也不躲,今晚五点以前一直在港店,有什么事,报警
来好了。
”野 猪 说 。
我 也 随 着 说:
“我也一样,
既不逃,
也不躲,
和堀田
在同一个地方等着你们,想要报警察,随便报去好了!”说完,我们两
人扬 长而 去。
回到住处时还不到七点,走进房间我马上着手整理行装,房东老
太 太觉 得奇 怪,
问 道:
“你 这是 要干 什 么 ?
”我 答道:
“阿 婆,
我要 去东 京
把夫人带来。”找房东算了账,立即乘火车来海滨,到了港店。这时野
猪正躺在楼上。我想赶紧写张辞职书,可又不知怎么写好,就简单写
了:
“ 本 人 因 事 辞 职,
返 回 东 京,
请 予 照 准,
特 此 奉 闻。
”是 邮 寄 给 校 长
的。
轮船晚上六点钟开航。野猪和我都很疲劳,“呼呼”地睡熟了。
等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问女茶房有没有警察来过,回答说
没有。“红衬衫和帮腔佬都不敢去报告啊!”我们两人大笑起来。
当晚,我和野猪离开了这龌龊的地方,船离岸越远,心里就越加
痛快。从神户坐火车直达东京,到达新桥车站时感到终于又重新回
到了人世间。和野猪就那么分手了,至今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我忘了提及阿清婆的事 到达东京后,我没有去找公寓,提着
提包直接 去见阿清婆。
我 冲 进 去 就 叫:
“阿清 婆,
我 回 来 啦!

”瞧,

不是哥儿么,太好啦,回来得真快啊!”她说着,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我也 很高兴,
说:“不 再到乡 下去了,
在东 京和阿 清婆 一起过。

后来,由人介绍,我当了城里的铁道技术员,月薪二十五元,房租
六元。阿清婆虽说没有住上高墙大门的房子,倒也很满意。不幸的
是,今年二月她患肺炎死了。死的前一天,她把我叫到身边说:“哥
儿,求求你,我死后,请你把我埋在哥儿的寺庙 里,我在坟墓里高
兴地等着哥儿的到来。”因此,阿清婆安葬在小日向的养源寺。

①日本的寺庙,设有坟地。各家有一定的寺庙作墓地。
(上)先生和我

我常常把他称为先生,因此在这里也只写作先生,而不公开他的
姓名。与其说这是顾忌人言可畏,不如说这样对我更自然一些。每
当我回忆起他时,马上就想叫先生,拿起笔来心情也是一样,我实在
不愿意使用那种没有感情色彩的缩写洋字母。
我同先生结识是在镰仓 。当时我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学生 。因
为接到一位正利用暑假去海水浴的朋友的来信,叫我一定要去,我筹
了些钱就去了。我筹钱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可是我到达镰仓还不到
三天,叫我去的朋友突然接到家乡来的电报,让他回去。电报说是母
亲病了,可是我那位朋友不相信。早先,他家乡的父母曾不征得他的
同意,硬要给他成亲。按现代的习惯,他结婚还过于年轻,更主要的
是对象本人不称他的心。因此他在暑假里故意逃避回家,跑到东京
附近游玩来了。他把电报拿给我看,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
办才好。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他当然应该回去。因此他终于回去
了。这样一来,我特意赶到这里,反倒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离学校开学还有许多日子,由于我处于待在镰仓也可以回去也

①日本本州神奈川县。
可以不回去的境况之下,就决定暂时留在原来的宿处。我的朋友是
中国 的一位资本家的儿子,手里很有钱。可是由于还在上学和年
龄的关系,生活用度也跟我相差无几。这样,我单独一个人留下来,
就没有必要麻麻烦烦地再去另找恰当的宿处了。
宿店在镰仓也算处于偏僻的角落,打弹子或吃杯冰激凌这类时
兴的东西,要过一条很长的田间小路才办得到。光坐车也得花两毛
钱。不过这里散落地建了一些私人别墅,而且这地方离海很近,洗海
水 浴很 方便。
我每天去下海。穿过陈旧、烟熏的草房,就到海滩。来避暑的男
男女女在沙滩上活动着。想不到这儿竟住着那么多城里人。有时也
像澡堂子那样,海面上呈现万头攒动的景象。虽然其中没有一个相
识的人,但我也裹在这喧闹的景色中,有时随便躺在沙滩上闲眺,有
时让波浪拍打着膝头,在这里乱蹦乱跳,玩得倒也愉快。
原来我就是在这纷攘的人群中看到先生的。那时海边有两家茶
馆。由于偶然的机会,我习惯于上其中的一家。跟长谷那边拥有大
别墅的人不同,来这儿消夏的客人没有各自专用的更衣棚,必须使用
这种公共的更衣处。他们除了在这儿喝茶、休息之外,还在这里洗游
泳衣、洗净带盐分的身子,或者把帽子和伞存放在这里。我没有游泳
衣,由于怕带来的东西被偷掉,所以每次下海也把脱下的衣服什么的
扔在那家茶馆里。

我在那家茶馆见到先生的时候,他正脱完衣服准备下海。当时,
我正相反,让风吹着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走上来。本来,我们之间有
不少攒动着的人头挡住视线,要是没有碰上什么特别情况,我也许不

①日本地域名,在本州岛。
会注意到他的。但是,尽管海边上那样混杂,我又是那样漫不经心,
我还是马上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陪着一个外国人。
我正要进茶馆,那个外国人的雪白的肤色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脱下身上的纯粹日本式浴衣,一下子扔在折凳上,抱着胳膊面向大
海站着。他除了穿着一件我们穿的裤衩之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
这首先就让我觉得新奇。两天前,我到由井之滨,曾蹲在沙滩上久久
地望着外国人下海的情景。因为我坐在一个略略高起的沙丘上,旁
边就是旅馆的后门,当我瞩目眺望的时候,见到许多男人洗完海水浴
走上来,竟没有一个人露出身躯、胳膊和大腿的。女人更爱把肉体遮
掩起来。人们头上几乎全包着橡胶头巾,于是海面上就浮动着一片
虾红色、绛色和蓝色。在我刚刚见过这般景象之后,再看看这位只穿
一件裤衩站在大家面前的外国人,的确显得很稀奇。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看自己身旁正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一两
句话。这日本人正拾着落在沙上的毛巾,一拾起来便包在头上,向大
海那边走去。这个人就是先生。
我只为好奇,目送着并肩走下海边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一直
走进海里,穿过远处浅滩一带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
方,就一同游开了。我望着他们脑袋渐渐变小,向远方游去。过了不
久,他们又折回来,笔直地游到岸边。回到茶馆也不用井水洗澡,立
刻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向什么地方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仍然坐在原来的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呆呆
地琢磨着先生,总觉得不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
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那时候,
我与其说是无忧无虑,
莫如说苦于无聊。
因此,
第二天估
摸着能遇到先生的时间,又特意跑到茶馆去看。结果没见到那个外国
人,却见先生一个人戴着草帽来了。他把摘下的眼镜放在柜台上,立
刻用毛巾包好头就急急忙忙下海去了。当他像昨天那样穿过吵闹的
浴客一个人游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跟在他后面。于是我追上去,让
浅水溅着我的头,直到很深的地方,就冲着先生挥动双臂游起来。可
是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画了一条弧线,从一边想不到的方向,开始向岸
边游回去。因此我的目的落空了。我上了岸,甩着往下淌水的手,刚
一跨进茶馆,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同我交错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时间来到海边,又遇见了先生。那天同样
的情况又反复了一遍。但是两人之间没有找到谈话的机会,也没有相
互问候。先生肯定是不善交际的,他按照一定的时间,超然地来了又
超然地离去,无论周围怎样热闹,简直看不出他稍加分神的样子。最
初同他一起来的那个外国人,以后再也没有看见,先生总是一个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迅速地从海里上来,正要穿放在老地方的浴
衣,不知怎么回事,浴衣上沾满了沙子。他为了把沙子抖掉,就向后
抖了两三下。这时放在衣物底下的眼镜从板缝里掉了下去。先生系
好白地蓝花衣服上的腰带之后,大概发现眼镜丢了,便急忙在近边找
起来。我赶紧把头钻进凳子底下,用手拾起了眼镜。先生说了声谢
谢,就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过一天,我跟在先生后面跳进了大海,同先生一起向远方游去。
刚游出二百米远的海面,先生就回过头开始同我说话了。漂浮在广
阔、苍茫的海面上的,这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一眼望去,强
烈的阳光照耀着远山近水。我活动着充满自由、欢欣的肌肉在大海
中狂舞起来。先生突然停住手脚仰身躺在波浪上,我也学着他的样
子。碧蓝的天空把耀眼的光色投在我的脸上,“太愉快了!”我禁不住
大喊起来。
过了一会儿,先生像是要在海里站起身似的变了个姿势,催促着
我说:“还不回去么?”我体质还算强壮,很想在海里再玩玩。可是给
先生 一邀,
我便马 上高 兴地答 道:
“ 好,
回 去吧。
”于 是我们 又顺原 路游
回 海边。
从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是还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以后又过了两天,大概正好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在茶馆同先生相
遇的时候,先生突然问我:“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很久么?”我没有想过
这个 问题,
心 里也没有 回答的准 备,
所以 就答道:
“我也说 不上。
”可是
看到先生 正在笑时,
我忽然 不好意思了,
不由 得反问道:
“先生 呢 ?
”这
是我第一次叫先生。
那天晚上我到先生的宿店去了。虽说宿店却跟一般旅馆不同,
仿佛是宽阔寺院内的一座别墅。我也知道了先生的家眷并没住在这
里。因为我口口声声叫“先生”,他苦笑了。我忙辩解说,那是我对长
辈人的习惯。当我问到前几天见过的外国人时,先生讲那人脾气古
怪,说他已经不在镰仓了。闲聊了一阵之后,先生又说,奇怪的是自
己连同日本人也不大来往,却交上了这样一个外国人。最后我对先
生说,好像不知在哪儿见过先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年轻的
我,暗中疑惑对方也有同我一样的感觉,而且心里期待着先生的回
答。但是,他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说:“实在是没有见过你呀。不会是
认错了人么?”于是,我感到一阵意外的失望。

我是月底回到东京的,比先生更早地离开了避暑地。我同先生
分手时问过他:“以后我可以常到府上拜望吗?”先生只简单地答道:
“唉,来吧。”当时我很想同先生交朋友,期望先生说几句体贴一些的
话。因而这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有点挫伤了我的自信心。
先生常常以类似这样的情况,使我感到失望。他似乎有些觉察,
又仿佛根本没有理会,我一再感到轻微的失望,可又舍不得因此离开
先生。相反的,每当我感到不安而动摇的时候,却更想前进。我想如
果再向前跨一步,也许我所期待的东西总会圆满地呈现在我眼前吧。
我很年轻,可是我并没想把我年轻的血液为一切人而这样猛烈地跳
动。我不晓得为什么单单对先生却产生了此种心情。直到先生已经
过世的今天,我才开始懂得,先生一开始就没有讨厌我。他对我表示
的常常看着像是不在意的寒暄和冷淡的举动,并不是要躲避我的不
愉快的表现。那是可怜的先生,对于要接近自己的人发出的一种警
告,表示自己不值得别人接近,不要过来。仿佛他拒绝别人的亲近,
在轻蔑别人之前就先蔑视自己了。
我怀着当然要拜访先生的愿望回到了东京。那时离开学还有两
个星期的时间,我本想安排时间去一次,可是在归来后的两三天中,
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了。而且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记忆
力复活的有力刺激一起,浓重地感染了我的心。每当我见到来来往
往的学生的面容时,就感到对新学年的渴望和紧张。我一时忘记了
先 生。
开学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的心情又松弛下来。我带着不满意
的脸色,在室内踱步,想得到什么似的环视自己的房间。我的心头再
一次浮现出先生的面庞。于是我又想去看望先生了。
头一次拜望先生时,他不在家。第二次去,我记得是下个星期
天。天空非常晴朗,天气好得沁人心脾。那天先生又不在家。在镰
仓时,我曾听先生亲口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大都在家,好像他不喜欢
外出。可是我来了两次,两次都扑空,想起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无
端的不满。我并没有马上离开门口,望着女佣人的脸,犹犹豫豫地站
在那里。这位女佣人还记得我上次递过名片,就请我等一等,又回到
里面去了。于是一位夫人模样的人代替她走出来,是一位漂亮的夫
人。
她彬彬有礼地告诉我先生到哪儿去了。据说先生有个习惯,一
到每月的这一天就去杂司谷墓地,向一位死者献花。“现在刚刚出
去,还不到十分钟。”夫人怀着歉意对我说。我点点头就离去了。在
喧闹的大街上没走多远,忽然想到,我何不也顺便散散步到杂司谷去
走走,说不定会遇见先生哪。于是我抱着这种好奇心马上往回走。

我从墓地前方的苗圃左边走进去,沿着两旁种着枫树的大道走
到深处。这时,在路边的茶馆里忽然走出一个先生模样的人。他眼
镜框映着阳光,我一直走到他的近边,才冷不防地高喊了一声:“先
生!
”先 生 突 然 停 下 来 ,
望 着 我 的 脸:
“ 怎 么 ? … 怎 么 ?… … ”
他反复说了两遍同样的话。那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情调,回荡
在白天的静寂中。我一时答不出话来。
“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吗?怎么……”
先生的神态平静,声音低沉,但是在他的表情中,却有一道难以
形容 的阴 影。
我告诉了先生我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是来给谁扫墓,我妻子没说那人的名字吗?”
“ 没,
这 可 没 有 说。

“是么 ? 对啦,她和您初次见面,当然是不会说的。”先生渐
渐露出满意的样子。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向马路走去。在标有依撒伯拉某某之墓、神
仆罗金之墓等等的旁边,立着一座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等
等。还有写着全权公使某某的。我在刻着“安德烈”三字的小墓前问
先生:
“这用外文 该怎么念 ?

”我想应 该念作 吧。
”先生苦 笑了
一 下说。
先生对于这些标志各种人物的墓碑式样,似乎并没有像我那样
觉得滑稽和有讽刺味。我指着圆的墓石,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地
说这说那。起初他默默地听着,后来他对我说:“死这回事,你还没有
认真想过吧?”我没作声,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墓地尽头,挺立着一棵遮天的大银杏树。走到树下时,先生抬
头望着高高的树梢说:“再过一些时候就好看了。所有的树叶子都变
黄,这一带地面便会覆盖一层金色的落叶。”原来先生每月都要在这
棵树下经过一次。
对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开辟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锹的手瞧着我
们。我们从这里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话语比平时更少,可
我并没因此而感到局促,就一起遛遛跶跶地走着。
“马上回 家么 ?

“ 嗳嗳,
也 没有 别的 地方 要去。

两个人又默默地向南下了坡。
“先生府上的墓地在那里么?”我又开口问他。
“不。

“谁的墓 是亲戚的 ?

“不。

此外先生什么都没回答。我也就不再问了。走过大约一百米远
时,先生忽然又提起来了:
“那里有我一个 朋友的墓。

“您每月都要给朋友扫墓么?”
“ 是 的。

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没说过别的话。

以后,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 。随着见到先生
次数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门越来越频繁了。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初应酬的时候,还是有了深交以后
都没有多大变化。先生总是那么沉静,有时过于沉静而显得孤独。
一开始我就似乎发现先生怪异得难以让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这
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的强烈愿望。也许在许多人当中,对先
生有这种感觉的只有我吧。然而,惟独我才有的这种直觉,后来得到
事实的验证,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的直
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爱别
人,又不能不爱,可是当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怀中时,却又不能张开双
臂去拥抱,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而稳重的。可是偶尔有一阵奇
怪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窗外那飞鸟儿的黑影,一闪便立刻消失
了。我头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的那种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喊
他的时候。他那瞬间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脏里一向奔流的血潮,一
下子变得迟缓了。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停滞,还不到五分钟,我的心
脏就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云影。使我突然回想起这
件事的,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说着话,眼前忽然浮现出先生特意指给我看的那棵大
银杏树。我一算计,离先生每月照例去扫墓的日子,刚好还有三天。
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没课的轻松的日子。我就对先生说:
“先生,
杂司谷银杏树的叶子,
大概已经落光了吧 ?

“也许还没有。

先生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视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
儿。我马上说:
“这次去扫墓,我同您做伴好么?我想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
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顺便散散步,
不是挺好么 ?

先生什么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
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
”他
仿佛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不是不想带我去的借
口,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觉得那时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令人
奇怪,就更想去了。
“ 好 吧!
扫墓也好,
请带我一道去吧。
我也去扫扫墓。

其实,我觉得硬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乎毫无意义。这时先
生的眉宇间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彩。那仿佛是困惑、厌
恶、恐惧和略带惶然不安的样子。这时,我蓦地想起在杂司谷喊“先
生”时的情景,两次的表情完全相同。
“我,
”先生说,
“我有不能对你说出的某种原因,
我不想跟外人一
起去那儿扫墓。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带去过。”

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先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这
事我也没说别的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
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亲密的、
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动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点点在研究先
生,那么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可能便会立刻切断。因为
我很年轻,竟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可
宝贵的。如果我错误地走向反面,两个人的关系不知要落到怎样的
结果,想起来只觉得后怕。尽管并非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无
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两三次。我的腿渐渐跑得勤快了的一天,
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地到我这样人的家来呢?”
“为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不过,
打扰您了 ?

“说不上打扰。

也确实是这样,先生并没有流露嫌弃的样子。我知道先生的交
际面很窄。他原来的同学,那时只有两三个人住东京。偶尔也有先
生和同乡的同学一起在客厅的情况,不过看起来,他们都不如我跟先
生那么亲近。
“我是个孤独的人,
”先生说,
“所以很欢迎你来看我,
才问你为什
么来得这样勤快的。”
“这,
又为了什么 ?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脸,说道:“你多
大了 ?

这样的问答,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
回去了。而且以后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
客厅就笑了起来,说道:
“ 又 来 了 呵 。”
“ 嗳嗳,
又 来 了。
”说 着我 自 己也 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别人这样对待,我一定会恼火的。可是先生这样
说时,正好相反,不但没使我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起前几天的话,“我是个孤
独的人,也许你也很孤独。我虽孤独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活动也过
得去,可你还年轻,这样可不行吧?只要能动,就闲不住。活动,就总
想遇到点什么吧。”
“我 一点也 不孤独。

“孤独,莫甚于年轻时候。要不,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到我家
来呢 ?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
“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的。因为我没有力量使
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向别处去发展你的交
际,
不 到我 这里 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地笑了。

幸而先生的预言并没能实现。当时未通世故的我,竟连这段话
中那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没几天就不知不觉
地在先生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地同夫人攀谈起来。
我是个普通人,对女人也并非冷淡。可是从我这么一个年轻人
过去所经历过的境遇来看,几乎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的来往。我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对在大街上相遇却不相识的女人特别
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
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觉得对于夫
人也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
这也不是说夫人没什么特色,也许应当说显示她特色的机会还
没有到来更恰当些。但我总是把她当成是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看
待的。她也仿佛因为到自己这儿来的是个学生,而善意待我。因此,
如果除去位于中间的先生,只剩下两个人的话,那么对于刚刚认识时
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觉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
往常高兴:“你也喝一杯吧。”他对夫人说着,把自己喝干的杯子递了
过去。“我……”夫人推辞不过后,窘迫地接了过来。她皱起好看的
眉头,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边。于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谈起
来 :
“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
“因为你讨厌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会使人心情愉快的。”
“我一点也喝不下啊,只是难受。可你喝一点后,好像很高兴似
的。

“有时 候很高兴,
但 不能说总是这 样。

“今晚怎么样 ?

“今 天很 愉快呵。

“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喝一点嘛。”
“那 可不行。

“喝 吧,
只要你 不寂寞 就好。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佣人,我每次去时大都静悄悄的,
从没听见过里面有高声谈笑的时候。有时我仿佛觉得屋子里只有先
生 和我。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是呵。”我虽然这样回
答,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那时我没有孩子,只觉得小孩讨
厌。
“要一 个来么 ?
”先 生说。
“ 不是 抱来 的孩 子,
你呀!
”夫人 又朝 着我 说。
“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说。
夫 人 不 作 声 了“
。为 什 么 ?
”我 问。
“是老天爷的惩罚呵。
”先 生 说
着放声 笑了。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夫妻。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家
庭一员的生活,当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厅对
坐时,手下的什么事都不叫女佣人,而招呼夫人。先生总是回过头朝
隔 扇 那边 叫 着:
“ 喂,
静( 夫 人 的名 字 叫 静)
。”那招 呼 的 声调,
我 觉得 很
温柔。夫人应声走出来的样子也落落大方。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
在座的时候,这种关系在他们之间就表现得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我记得他们一同去
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过两三次。现在我还留着先生从箱
根 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 去时寄给我的装着一片红叶的
信。
当时我所见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首先就是这些。其中只有
一次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在先生家门口正要请传达时,
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

① 在日本的本州,是著名的游览胜地。
吵架。因为先生的房门口紧挨着客厅,我站在隔扇门前就大致听出
那是吵架声。不时提高嗓音的男人是先生。因为对方的声音比先生
的低,辨不清是谁,可我总觉得像是夫人,似乎还哭了。这是怎么回
事?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便马上决定不进去,转身回宿处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竟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
过了一小时左右,先生来窗下喊着我的名字。我惊讶地打开窗子,他
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刚才包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
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穿着裤裙,也没顾得换就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喝到一
定程度要是没醉,也不会冒喝醉的风险的。
“今天不行。
”说着先生苦笑了。
“不愉快吗 我不安地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如鲠在喉似的难受。一下想跟
他直说,一下又想还是不说的好,这种犹豫不决的样子,格外地显出
了我心神不定。
“你,
今天晚上怎么了 ?
”先生先说,
“其实我也有点反常。
你看出
来了么 ?

我什么也答不出。
“是这样,刚才我同妻子吵了点架。所以使我这无聊的神经,兴
奋起来。
”先生又说。
“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的话。
“她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原谅。结果,
我就生气了。”
“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像她想像的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样痛苦,这也是我无法想像的问题。

我们回去时,默默地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地走着。后来先生突然
开了 口:
“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气出来,她一定放心不下。想来女人真是
可怜,
除我 之外,
她也没有 可信赖 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就
马上接下 去说: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心安理得,真有点可笑。你,你是怎样看
我的,
我是强者还是弱者 ?

“像是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闭上
口默默地走起来。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处附近路过,是顺路。走到那里,在路口分
手 时,
我 似 乎 觉 得 过 意 不 去,
就 说:
“ 顺 便 做 伴,
陪 您 到 家 吧。
”先 生 马
上伸出手拦住我。
“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先生加上句“为了我的妻”。这句话异常地温暖了我的心。
因为这句话,我回来后才能安然入睡。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
“为了我的妻”
这句话。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以后不断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了这种现象也是很少发生
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连这样的感觉都吐露给我了。
他说:“世上的女人,我只认识我的妻。除了她其他任何女人都
不 会使 我 动 心的 。 妻 也觉 得 我 是天 下 惟 一的 男 人 。从 这 种 意义 上
说,我们应该是生来最幸福的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前后经过,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把这样
的自白告诉我。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
的记忆中。当时,奇怪地回响在我耳中的是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生
来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地说是幸福的人,却说是应该
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疑问。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这里加重
的语气。我不能不想到他实际上是否真的幸福,还是应该幸福而不
那么幸福。但是,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
过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同夫人谈话的
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一
般在横滨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的。我同
先生说过需要一些书,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约定九点钟到。先生去新
桥对前天特意来辞行的朋友还礼,是那天突然决定的。他临走时留
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在客厅等候先生的时候,便
同夫人攀谈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比初到先生家时更有成人气,而且同夫
人也相当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样拘束。我们说了很多话,
不过都是一般闲聊,现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记得一件事,但在谈它之
前,我想先放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无事赋闲,却是回
到东京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过,他怎么能闲得
住呢 ?
先生简直是个在社会上默默无闻的人。所以他的学问和思想,
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从而对他深怀敬意的。
我常常说这很可惜。先生并不以为然,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到
社会上讲话,是办不到的。”在我听起来,他的回答过于谦虚,反倒像
是对社会的讥讽。其实先生对那些现在成了名的老同学,常常抓住
一个就毫不客气地给予严厉批评。所以我就毫不掩饰地指出这个矛
盾,来一通议论。我的精神与其说是对抗的,倒不如说对人们不理解
先生却还心安理得感到遗憾。那时先生语气深沉地说:“总之我是个
没有资格为社会服务的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深沉的表情,清晰
地刻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那是失望、不满还是悲哀,然而却坚定得
使我无言以答,也没有勇气说什么。
我同夫人谈话时,话头很自然地从先生谈到这里。
“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只在家里思考、学习,而不到社会上做一番
事业 呢 ?

“ 不行 呵,
他讨 厌 那些 事。

“就是说,他觉得那些事无聊?”
“是否这样 我们女人可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这种意思吧。
还是 想做 点事,
可总办 不到,
实在 遗憾。

“不过从身体来看,
先生不是挺好么 ?

“倒是很结实,什么病也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能活动一下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操心了。正因为不知
道才更觉得于心不安哪。”
夫人的语气非常同情,但她嘴边还是挂着微笑。若在旁人看来,
我反倒显得认真了。我露出难于理解的脸色不做声了。接着夫人像
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完全变了。”
“您说的年轻,
是指什么时候 ?
”我 问 。
“学 生时代呗。

“您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夫人的脸,马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十二

夫 人 是 东 京 人 。这 是 先 生 和 夫 人 自 己 都 告 诉过 我 的 。 夫 人 说
过:
“严格说来,
我是个‘混血儿’。
”因为她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鸟取①,
母亲却生在那时还叫江户(东京)的市谷,所以她才半开玩笑地这样
说。但是先生却是方向迥然不同的新 县 人。因此,如果夫人知
道先生的学生时代,那显然不是乡里关系。可是脸色微红的夫人,仿
佛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我也不好深问了。
从认识先生到他故去,我通过多方面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
但对他结婚时的情形却几乎毫无所知。有时我从好的方面来解释这
个问题:我想先生是个长辈,给年轻人讲自己的艳史是要特别谨慎
的。有时也从消极方面来想:觉得先生和夫人跟我不同,他们成长在
前一个时代的旧习俗里,所以一触及到这种艳史,大概就没有勇气直
率地暴露自己了。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但是无论是哪种
推测,都可以设想出两个人的结婚,有一段罗曼蒂克的奥秘。
我的设想果然没有错。但我只不过是在想像中描绘出爱情的一
个侧面。在先生美好的爱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而且那悲剧
于先生是怎样的惨痛,夫人却全然不知,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先
生是瞒着她而死去的。先生在破坏了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破坏了
自己的生命。
现在关于这个悲剧,我什么也不能说了。至于显然由于这悲剧
而产生的两个人的爱情,正如刚才说过的,他们谁都从未对我提起
过。夫人是由于慎重,先生又有着比这更深刻的缘由。
只有一件事尚且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正是花开时节,我和先

①位于东京的西南方。
②位于东京的北方。
生一同到上野公园去玩。在那里我们看见一对漂亮的情侣。他们和
美地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因为是公园,侧目他们的人比看花的
还多。
“像是新婚夫妇呵。
”先生说。
“似乎很恩爱哪。
”我附和着。
先生连苦笑都没有,便转过头背向这对男女走去,随后这样问
我:
“你恋爱过么 ?

我回答说没有。
“你不想恋爱么 ?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吧。

“是 呵。

“方才看到那对男女,你嘲弄人家了吧。在那种嘲弄里,其实搀
杂着你追求爱情,却又得不到对方的不快的怨声。”
“您听到了么 ?

“听到了。体验过美满爱情的人,会说出更柔情的话。可是……
你,
爱 情 是 罪 恶 呀!
知道吗 ?

我突然被惊呆了,什么也没回答出来。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中,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在穿过这里,走到既不见
花也不见人的森林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吗 ?
”那时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
真的。
”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同刚才一样坚定。
“为什么 ?

“迟 早 你 会 理 解的。
不,不是 迟 早,
应 该 说 你 早已 经 理 解 了。

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是意外的空虚,连个想像的目
标都没有。
“我心里连个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是毫不打算对先生隐瞒什
么 的。

“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活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就能平静下来
的吧,
所以就想活动了。

“现在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正因你不能如愿,
不是才到我这儿来活动的么 ?

“也许是这样,
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走上爱情的一个阶梯,按顺序在和异性拥抱之前,才先到
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的。”
“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你的。况且
又有些特别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只能离开我
到别的地方去。我宁可希望这样。可是你……”
我悲伤极了。
“您认为我应该离开您,
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
“可是,不谨慎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
足,可也没什么危险。然而 给长头发缠住时的心情,
你知道吗 ?

这种心情我可以想像,但却没有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
罪恶的意思仍然朦朦胧胧,难于理解。而且我有点不高兴了。
“先生,请您把罪恶的意思再说得清楚些。否则,在我能明确地
理解这个问题之前,
就请您别再往下说了。

“是我不对。我本想跟你说实话,可实际上却让你着急了。都是
我不好。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背后静静地向莺溪那边走去。从藩篱的空隙
里,可以望见宽敞的庭院中一部分茂盛的白山竹,仿佛很幽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月到杂司谷墓地为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得这样奇突,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回答。我好一会儿没
有做声。于是他好像才发觉似的这样说:
“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刚想解释一下不该让你着急,结果又
叫你着急了。唉,真没办法。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总之爱情是
罪 恶的,
而 且 又是 神 圣 的。
不是吗 ?

先生的话越发使我糊涂了。但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提爱情。

十四

我很年轻,动不动就容易认死理。至少先生是这样看的。在我
看来,先生的话要比学校的讲义更为有益,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见
解更为难得。总之,洁身自好,从不多说的先生,仿佛比站在讲坛上
指导我的那些伟人更了不起得多。
“不能过于迷恋。
”先生说。
“我是醒悟了之后才这么想的。”我回答时带着十足的自信,而
先生对我的自信并没有理睬。
“你这是狂热,热情一退就会烦腻的。是你的现在使我这样想
的 。这使我很难过 。然而预想到你今后要起的变化,我就更难过
了。

“您认为我是那么轻浮,
那么不可信任么 ?

“我感到很遗憾。

“您是说遗憾,
但不能信任,
是吗 ?

先生为难地望着院子。庭院里,不久前还处处点缀着深红色的
茶花,现在一朵也不见了。先生常常习惯在客厅里眺望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
并不是特意指你,
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这时藩篱外传来大约是卖金鱼的吆喝声。此外没有任何声响。
从大街深深折进二百米远的巷子里格外清静,房间里也像平时那样
静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针线什么
的,能够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竟问先生
道:
“那么连夫人也不能信任吗?”
先生的神色有些不安,于是他避开直接的回答说:
“我连自己本人都不信任,也就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所以也就
变得不能相信别人了。除了诅咒自己,我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想得那么复杂,
那就谁都靠不住了。

“不 ,
不 是 想,
而 是 实 际 做 了。
做 了 之 后,
我 很 惊 讶,
而且觉得很
可 怕。

我正想沿着同样的思路再问下去,这时听到夫人在隔扇后面“先
生,
先生 ”地唤 了 两声。
听见 唤 声,
先 生问:
“什么 事 ?

”来一 下。
”夫 人
把先生叫到隔壁。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多想的工
夫,先生就很快地又回到了客厅。
“总之,不要太相信我哟。太相信了迟早要后悔的。而且对于欺
骗自己的回敬,
终将变成残酷的报复。

“这是什么意思 ?

“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
上。我就是为了不受将来的屈辱,才拒绝现在的尊敬。我宁愿忍受
现在的孤独,而不愿忍受将来更大的孤苦。我们生在充满自由、独立
和自我的现代,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不得不都尝尝这种孤苦吧。”
我对于有这种精神准备的先生,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十五

以后,我每当见到夫人都很担心。先生对她也始终是这样的态
度么?倘若是的话,夫人会满意么?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因为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
接近夫人,而且她每回见到我,又总是平平常常。何况先生不在家,
我们也很少见面。
我更加不解的是,先生对于社会的这种认识是怎么产生的。难
道这只是他以冷酷的眼光内省自己、观察社会的结果么?先生善于
坐着思考,只要有先生那样的头脑,用坐在家里分析社会的这种态
度,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么?我并不认为仅仅如此。先生的认
识像是活生生的。它不同于被火烧后剩下来的冷冰冰的石头房屋的
空架子。在我眼里的先生,确是位思想家。但是,在他这位思想家归
纳起来的主义里,似乎编织进了有力的事实。这事实不是同自己无
关的别人的事情,而仿佛是一种令人血灼脉息的切肤之痛,深深藏在
他内心里。
这勿需我臆测,先生本人已经自白过了。不过他的自白像云雾
一般笼罩在我头上,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
白它究竟为什么是可怕的。他的自白是朦胧的,但却又分明地震撼
着我的神经。
我在先生这种人生观的基础上,也设想过或许有一段热恋故事
(当然是产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据先生说过的爱情是罪恶的话来
看,这多少是个线索。但是先生告诉过我,现在很爱夫人。可见这种
近于厌世的念头,是不会从两个人的爱情中产生的。“过去那种在他
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先生的这句话
应该用在现在普通人之间,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似乎便不恰当了。
在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谁的坟墓,也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我知道那墓同先生有着很深的缘由 。我虽然不断地接近先生的生
活,却又难以靠近。但作为先生记忆里的一个生命的片断的那座墓
却印在我的头脑中。然而,那座墓于我来说完全是死的,决不会成为
打开我们之间生命大门的钥匙,倒像个怪物,站在我们中间妨碍两个
人自由往来。
不知不觉地,我同夫人直接谈话的机会又来了。那正是忙碌的
秋季,白天渐短,令人感到寒意的时节。先生家附近接二连三失盗,
都是在天傍黑的时候。虽然被盗人家大致没丢什么贵重东西,但被
钻进去的人家总要丢点什么。夫人为此提心吊胆的。正在这时候,
一天晚上先生有事要出门。因为他有个在外地医院做事的同乡朋友
进京,他同另外两三个人要在某地请这位朋友吃饭。先生跟我说了
原因,托我帮他看家,直到他回来。我马上答应了。

十六

我去的时候已是将要掌灯的傍晚,可是守约的先生已经不在家
了。
“他怕 去晚了,
刚 刚出门。
”夫 人说着,
把 我让进 先生 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椅子之外,还有许多书籍,电灯光透过玻璃
照着整齐漂亮的书脊。夫人让我坐在铺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请
在这儿看看书吧。”说完就出去了。我像是等候主人归来的客人一样
惴惴不安,僵硬地坐在那里吸着烟。这时传来夫人在茶室同女佣人
说话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拐弯的角落里,从房梁的位置来
看离得远一些,所以反而能领略到比客厅更远的静寂。过了一阵,当
夫人的语声一停,便清静下来。因为我心里总像在等着小偷,紧张地
留神着各处。
约莫过了半小时,
夫人又出现在书房门口,
她“哎呀”了一声,

有些惊讶的眼神望着我。她看着我像等待客人来临似的那副煞有介
事地等着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呵,
拘束吧 ?

“不,
不 拘束。

“那,
一定闷得慌吧 ?

“不,
心里总警觉着小偷要来,
也就不觉得闷了。

夫人手里端了一碗红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这 儿是 个畸 角,
不适 合看 守。
”我 说。
“真对不起,那就请再往中间来一下吧。我以为你会发闷的,就
送了碗茶来。如果茶室合适,就到那儿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铁壶在洁净的火盆上咝咝作响。
我在这里吃了茶点。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觉,没有喝。
“先生还是常常出门赴这样的约会吗 ?

“ 不,
很 少 出 去。
近 来 他 好 像 越 来 越 讨 厌 和 人 见 面。

夫人这样说时,并没显出特别发窘的样子,于是我就壮起胆来。
“那,
只有夫人 是例外 吧 ?

“不,
我 也是 被讨 厌的 一个。

“ 这 不 是 实 话。
”我 说,
“ 您 明 知 不 是 实 话 还 要 这 样 说。

“为什么 ?

“要我说 呀,
先生就是喜欢夫人才厌恶社会的。

“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倒很善于讲大道理啊。用这个同一道
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厌恶社会,所以连我也讨厌起来了么
“这 两 种 说 法 都 说 得 过 去,
不 过,
这 种 场 合 我 是 正 确 的。

“我不愿争论。男人就是好争论,好像多有趣似的。以为空谈一
通就 能解决问 题。

夫人的言词有些厉害。但却决不是非常刺耳的 。只是让人认识
到自己是个有头脑的人,这里,显示了夫人的一种自尊。她不是现代
型的人,她仿佛更珍重埋藏在深处的心事。

十七

本来我还有话要说,可是又担心夫人只当我是个爱寻事,瞎发议
论的人,反倒没趣,便看着喝干了茶的碗底不再作声了。夫人似乎怕
冷淡 了我,
便说 道:
“再喝 一碗 吧。
”我马 上把 碗送 到她 手里。
“要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轻巧地捏起方糖,望着我的脸问我要往碗里放几块。她那
神态虽说不上向我讨好,却是要尽量打消刚才说话的生硬而充满了
亲切。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还是一声不响。
“你也太过于沉闷了。
”夫人说。
“一说话就得争论,
还要受奚落。
”我答道。
“哪能呵。
”夫人又 说。
于是这成为话头,我们又谈起来。谈的还是两个人都感兴趣的
先生。
“夫人,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吧。也许您听来是空洞的道理,
可我并不是漫不经心地胡说。”
“ 那 就 请 说 吧 。”
“如果现在您突然不在了,先生能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这我怎么能知道,你呀。这种事只能去问先生,不是问我的问
题 呵。

“夫 人,
我 可 不 是 开玩 笑,
您 不 要 回 避。
您 一定 要 诚 实 地 回 答。

“ 是 诚 实 呵。
老 实 说,
我 不 知 道 啊。

“那么,您是怎样地爱着先生的?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不如问
您。您总该回答吧。”
“你别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这种事好不好!

“这可不是装正经。您是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呵,
是 呵。

“如果这么忠实于先生的您突然不在了,先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社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先生,在您突然不在之后会怎样。不是
从先生的角度看,
而是由您来看,
先生是会幸福,
还是不幸呢 ?

“我认为这很明显(也许先生不这样看)。他若离开我,只能不
幸,
或许活 不下去哪。
我这样说,
好像很自负,
可是我相信,
现在只有
我能尽量地使先生幸福。甚至坚信,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这样使他幸
福。
正因为如此,
我才能这样平静。

“我觉得这种信念,
应该明显地反映在先生的心里呀。

“那是另 外的问题 了。

“还是说先生厌弃您么 ?

“我并不认为他厌弃我,他没有厌弃我的理由。但是,大约是他
厌恶社会 ,近来又由厌恶社会发展到厌恶人,所以我作为人的一分
子,不是也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这才理解了夫人所说的被厌弃的意义。

十八

我钦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的举止不同旧式日本妇女的地方,
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使我感到一种刺激。她几乎从不使用当时流行
的所谓时髦语言。
我是个从未同女人有过深交的迂腐的青年,只是出于男人对异
性的本能 ,常常把女人当做憧憬的对象梦想过。但那不过是像眺望
依恋的春云般的心情,模模糊糊的梦想而已。因此真的一到女人面
前,我的感情常常突然会起变化。不但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
人所吸引,反而一到这种场合,却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排斥力。而面对
夫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未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的那
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记了夫人是个女人 ,只把她当做先生的诚实
的批评者和同情者来看待的。
“夫人,前些日子我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进一步做些社会活动。
那时您说 过,
他原来 不是这样的。

“说过 的,
真的不 是这 样。

“那时是什么样呢 ?

“就像你所希望和我所希望的那样,
他是个有出息的人。

“那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

“不是 突然,
是逐 渐变 成这 样的。

“这 期间,
您一直同 先生在一起吧 ?

“当 然 啦,
我 们是 夫 妇 啊。

“那么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您应当很清楚了。”
“难就难在这儿呵。你这样说真让我难受。我怎么也琢磨不透,
以前我不知多少次请他说个明白,却总得不到说明。”
“先生怎么 说 ?

“他只是说:
‘没什 么可说的,
没什 么可担心的,
我的 性格就是这
样 ’,
便 不 再 提 了。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说了。下房里的女佣人一点声响也没
有。我简直把小偷都忘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 ?
”突然夫人问我。
“ 不 。”我 答 道 。
“请你坦率地说吧。给人家这样想,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
“尽管如此,
我仍 然愿意 为他奉献 一切。

“既然先生也认为是这样的,
就不要紧。
您放心吧,
我 敢 担 保。

夫人习惯地扒了扒火盆里的灰,随后把水罐里的水给铁壶续上。
铁壶马上不响了。
“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要有不对的地方就直截了当说
吧,
能改我就改。
’于是先生说:
‘你没有什么错,
有错的是我。
’我痛苦
极了,
哭 了起来,
越 发想听 听自 己的过 错。

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十九

起初,我是把夫人当做个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对待的。在谈话过
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虽然她是在向我的头脑诉说,却开
始打动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症结就在这里:虽然自己同丈夫之间没
有任何隔膜,也应该没有,但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睁大眼睛想细看
个究竟时,却又什么也没有。
夫人一开始,认定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的,结果也就厌
弃了自己。虽然做这样的断言,却又不能心安理得。说心里话,她却
从另一方面来想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恶自己的结果,终于发展
到厌恶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事实来证实这个
推测。先生的神情总是那么温存,既和蔼又可亲。夫人将这个疑团
用往日的情谊包藏起来,并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
前打开这个包袱让我看了。
“你怎么想 ?
”夫人问:
“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
还是如你所说
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使她满意的。而且我相信那里有个我
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知道。

一瞬间,夫人现出一种期待落空时的可怜的表情。我赶紧补上
一句话:
“可是我能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地把先生亲口
说的传达给您。先生不会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
“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
不过……”
“是关于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么 ?

“是 的。
如果那就是原 因的话,
便没有我 的责任,
单就这一 点,

就松快多了……”
“怎么回事 ?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地说:
“ 我 说,
请你来判断。

“只要我能判断就行。

“可还不能全说,全说了要受责怪的。只能说到不受责怪的地
方。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在刚好要
毕业之前死了。死得很突然。”
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
“其实是自杀。
”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
反 问 一 句:
“为什么 ?

“只能说到这里啦。但从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
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说先生
以后 就变了,
大概就 只有这件 事了。

“杂司谷的 墓,
就是他的 吗 ?

“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起那么
大的变化么?对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想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尽可能找到的事来安慰夫人。看来她似乎也从我这里多
少得到点儿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一个问题。可是我抓
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实夫人的不安,也正是从这荡漾着的稀薄的浮云
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
道的也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
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摇来摇去,夫人一面颠簸一面又四处伸出手来,想
要抓到我这不可靠的判断。
十点左右,门前传来先生的脚步声时,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刚才的
一切,撇下我抢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开隔扇门的先生。我也跟在夫
人后面迎上去。只有女佣人像是还在瞌睡吧,始终也没露面。
显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样子更高兴。而刚才夫人那清
秀的眼中还饱含看泪光,那漆黑的双眉还紧蹙 着 呢 。 夫 人 这 种 奇 怪
的变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虚伪的(实际上我并没认为
是虚伪的),那么夫人刚才对我的诉说,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为了玩
弄感伤而特意为我造作的女人的无聊把戏。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
到这样苛责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忽然这样兴奋,反倒放心了,
心里想:
倘若真是如此,
也无须担忧了。
先生笑吟吟地问我:
“真叫你受累了,
小偷儿没来么 ?
”接着又说:
“小偷儿没来不扫你的兴么?”
我要回去时,
夫人带着歉意地说:
“真对不 起。
”她 那语气仿佛是
在开玩笑,听起来像是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更像是对我特意赶来而
没遇上小偷儿而感到遗憾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剩
下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它装进袖筒里,拐过行人稀少的寒夜小
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单单挑出那晚的事情,详细地写到这里。因为我认
为这有写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的点心回来时,心里
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的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
昨晚放在桌上的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着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大
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时候,我自然想起送我这点心的两位男女,确是
世上一对幸福的夫妇。
直到秋暮冬初,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
越熟,还请夫人帮助我拆洗,缝补衣服。以前我还没穿过衬衣,这时
衬衫还缝上了黑领子。夫人没有小孩,她常说帮我做点活儿倒挺解
闷,像是一副调理身体的良药。
“这是手工织的哪,从来还没有缝过这么质地好的衣服。不过就
是不好缝,
简直没法进针,
为缝它,
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她这样诉苦时,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嫌麻烦的神气。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
亲来的家信。信中叙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说情况不大好,最后又附
上一句嘱咐说:
眼下还算过得去,
不过到底上了年纪,
有可能的话,

好能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正如人过中年,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但是
他本人和家里人一向认为,只要小心调理是不会突变的。近来客人
一来,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他幸亏懂得些养生之道,总算才对付到
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正到院里去干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晕眩
摔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进行抢救。后来经医
生诊断,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
倒和肾病联系起来。
离寒假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本想等到学期末也无妨,便拖了
一两天。可是在这一两天中,父亲病卧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
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此时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安,我终于下决心回家。
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告别时,顺便请他为
我暂且垫上所需要的钱。
先生有点感冒,懒得到客厅,就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入冬以来少
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书桌上。先生这间
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悬搁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
防呼吸困难。
“索性得场大病倒好,
轻微的感冒反叫人讨厌。
”说着先生又苦笑
了一下,
望着我的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了先生的话时,我直想笑。
“感冒什么的我还能忍受,若再重点的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
这样吧。您要亲身领略一下就会理解的。”
“是么 ?
我 觉 得 要 得 病,
最 好 是 得 个 致 死 的 病。

我并没有特别理会先生的话,马上谈起母亲的来信,提出向他借
钱。
“你一定 很窘 吧。
这几个 钱,
我手头上还有,
你 拿去 吧。

先生召唤夫人,让她把需要的钱拿给我 。她从里屋的大约茶柜
之类 的抽 屉里取 出钱,
仔 细地叠 在一 张白 纸上,
说:“你担 心了吧 ?

“晕倒过 好几次 么 ?
”先 生问我。
“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老是那么摔倒吗?”
“是呵。

这时,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亲,原来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
病 症故 去的。
“反 正 是很 难 好啦。
”我 说。
“是呵。
如 果我能代替 他,
我 倒是很情愿 哪。
他呕吐吗 ?

“到底 怎样,
什么 也没 写,
大 概就 是没 有吧。

“只 要 不呕 吐,
就不 要 紧 的。
”夫人 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原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腿
坐在地铺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这么忍耐坐着。没关系,
还可以起来哪。”第二天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终于让母亲把被褥收
拾起来了。母亲无奈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
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
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感到父亲的举动似乎有什么勉强的样子。
我哥哥在很远的九州做事,倘若没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轻易同父
母见面的。妹妹嫁到外乡,不到紧急关头,她也不是一叫就能回来。
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搁下
学校的功课在放假之前赶回来,父亲是非常满意的。
“这么点病就让你在学校请假,真不值得。你娘写信不应该那么
夸 张。

父亲不仅嘴里这样说,还叫人把以前铺好的被褥收拾起来,以显
示他像以往那样健康。
“您不能太 大意,
要不老 病又得 复发,
那就不好 了。

父亲对我的提醒像是很高兴,可是又有些不大在乎。
“没关系,
只要和平时那样多留神点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紧。他自由自在地在家中走来走去,
既不喘气也没觉得晕眩,只是脸色不好,比常人差得多。不过这也不
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对他借钱的谢意,说等到年后回东京
时再把钱还给他,并告诉他,父亲的病并不像想像得那么坏,眼下还
挺好,晕眩和呕吐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
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发出这封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以后,
我一边同父母讲着先生的事情,一边想像着遥远的先生的书房。
“下次去东京,
给他带些香蕈吧。

“好的,
不过先生能吃这种干香蕈么 ?

“虽然不大好吃,
可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有点惊奇,特别是信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事。我觉得他回信就是表示亲切。这样一想,这封简短的回信使我
非常高兴。当然,这毕竟是我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信,会使人觉得我同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一定是很
多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应该先说明的。先生生前,我仅仅接
到过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现在这封简短的回信;后一封,则是先
生死前特意为我写下的一封很长的遗书。
由于父亲的病情,活动须格外谨慎,所以下地以后也几乎没到户
外去过。一次,在一个天气特别和暖的下午,父亲到院里去了。那时
我怕万一出事,紧跟在他身旁。我不放心,想让他扶着我的肩,父亲
笑了笑没有理睬。

二十三

我常常伴同无聊的父亲下将棋①。两个人生性都很懒散,下棋
还得烧着被炉,棋盘放在被炉的木框罩上,每走一步棋子时才把手从
被子下面伸出来。我们时常弄丢赢来的棋子,直到决定胜负之前还
不知道。有时还有这样可笑的事,母亲竟在炉灰中发现棋子,用火筷
子夹出来。
“下围棋棋盘过高,还有腿,所以在被炉上没法下。下将棋还是
摆 在这 儿 好,
怪 舒服 的,
正适 于 懒人。
好,再 来 一盘 吧。

父亲赢的时候准说再来一盘吧,输的时候也这样说再来一盘吧。
总之,他不管输赢,总乐意围着被炉下棋。起初我觉得很新鲜,这种
隐居式的娱乐也引起我很大兴趣,然而随着时间一长,这样的刺激便
满足不了我那年轻的精力了。我常常把握着“金” 和“香车


拳头举到头上,忍不住打起呵欠。
我想起了东京的生活。在那充满血流的心脏深处,传出一种活
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使我奇怪的是,这种鼓动声似乎从一
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被先生的力量给加强了。
我在心里暗暗把父亲和先生做了一番比较 。从社会的角度来
看,两个人都是生死无足轻重的老实人。从被人赏识这点来说,他们
都等于零。然而,这位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便仅仅做个娱乐的同

①日本的一种棋类,近似我国的象棋。
② 都是将棋中的棋子。
伴,也不会使我满足。而由于过去在游玩中才有了交往的陌生的先
生,竟不知不觉地影响我的头脑并超过了由玩乐的交际中产生的那
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这个词有些冷漠,应该改说成心。在那时的
我看来,哪怕说先生的力量渗进了我的肉体,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
血液中,也是丝毫不过分的。父亲是我的生身之父,先生当然是个外
人。当这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仿佛刚刚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真
理似的,有些惊愕了。
我百无聊赖地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父母眼中我这个从前显
得宝贵的人,也慢慢地变得乏味了。我想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都同
样体会过这种心情吧。最初一个来星期还亲亲热热、好吃好喝的,疼
爱得很。但是按照惯例,高潮一过,家里人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到
了最后,常常是有你没你都无所谓似的,待遇也简慢了。在家期间,
我也度过了这个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总带回一种父母无法理解
的东京习气。正如俗话说的把天主教的习气带进儒家的家里一般,
我带回来的习气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尽量地掩饰,但是
身上本来就有的习气,怎么掩饰也总会给他们发现的。终于我觉得
没趣,想提前回东京。
幸而父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
起见,我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高明的医生,经过周密的检查也没
有发现其他症状。于是我决定提前在寒假结束前的一些时候离开家
乡。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对。
“要 回去 ?
不是还早么 ?
”母 亲 说 。
“再住上四五天也来得及呵。
”父亲说。
我没有改变自己决定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过年的门松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 ,街道任凭


寒风吹拂,到处不见一点儿过年的景象了。
我马上到先生家去还钱 ,顺便把香蕈也带了去。只把东西拿出
来,
有 点 儿 唐 突,
所 以 我 把 香 蕈 放 在 夫 人 面 前,
特 意 解 释 说:
“这是家
母送的。”香蕈装在一只新点心匣里。夫人很客气地道了谢,拿起匣
子正要到 隔壁去时,
大 概是觉得很轻吧,
诧异地问道:
“这是 什么点心
呀?”夫人的那副亲切的样子,总让人看到她那孩子般极为天真的心
地。
两个人对父亲的病情,反复问了许多不放心的问题。这时先生
说:
“是 呵,
照 你 讲 的 情 况 看,
好 像 现 在 还 没 有 什 么 变 化,
不 过,
病到
底 是病,
不能 不 谨慎 点。

关于肾病,先生有许多我不懂的知识。
“这种病 的特点是,
虽然自己已经染病在身,
却又感觉不到,
便不
放在心上了。我过去认识的一位军官就是这样 ,他死得简直叫人难
以 相 信 。睡 在 身旁 的 妻 子 竟连 看 护 的工 夫 都 没 有 。他 半 夜叫 醒 妻
子,只说有点难受,第二天早上便死了。可是他妻子还以为丈夫在睡
觉呢。

以前一直乐观的我,马上不安起来。
“家父也会这样么?真说不准哪。”
“医生怎么说的 ?

“医生说好是不能好了,
不过眼下大概还用不着担心吧。

“要是这样还可以。我刚才说的是个不注意的人,而且是个非常

①日本的风俗,过年时要在门前装饰松枝,以示祝贺。
粗鲁的军人。”
我听着略微踏实了些。先生一直注意着我的变化,随后又补上
一句:
“但 是,
健 康也罢,
生病也 罢,
人 都是脆 弱的,
说不定什 么时候,

么 原 因,
就怎 么 死 了。

“先生也想这种事么 ?

“无论我 身体怎么好,
也不会完全不 想的。

先生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是常有人很自然地一下就死了么?而且也有人由于非自然
的暴力,一眨眼的工夫就完了。”
“非自然的暴力,
是什么 ?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自杀的人大抵都是使用非自然的暴力
的吧。

“那么被杀的,也是出于非自然的暴力的
“被杀的,我一点也没有想过。当然这样说,也无可无不可吧。”
那天说到这里,我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对父亲的病也不觉得那
么难受了。先生说的自然的死,非自然暴力的死等等,也只在当时给
我留下了一些淡薄的印象,后来便荡然无存。我想起了以前几度要
动手又放下了的毕业论文,现在应该正式开始写了。

二十五

本来我要在那年六月毕业,按常规,这篇论文在四月份就应该完
全脱稿。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余下的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胆
量。别的同学很早以前就在搜集资料、做笔记,看上去真是忙得不可
开交,惟独我还一点没有着手。我原准备过了年就大干一场的,可是
写着写着忽然写不下去了 。以前我凭空画了一个大题目,只构思了
粗略的轮廓,现在开始捂着脑袋着急了。后来我决定把论文的题目
缩小,为了省去系统整理成熟思想的麻烦,只准备罗列书中的材料,
再加上一些适当的结论就算了。
我选择的题目接近先生的专业,我就这种选择曾征求过先生的
意见。当时他说可以吧。我慌慌张张,赶快跑到先生家请教我应看
的参考书。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识,都爽快地告诉了我,并说要借
给我两三本必要的书籍。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我毫无担当指
导的意思。
“近来我不大看书,
新的知识不知道。
最好去问问学校的先生。

那时我忽然想起夫人曾对我说过,先生有一个时期非常喜欢读
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不像以前那么大了。我把
论文的事抛在一边,不由得开口问道:
“先生为什么不像原来那样喜欢读书了 ?

“也没有什么理由……总之,觉得不管看多少书,也不会有什么
作为的缘故吧。再说……”
“再说,
还有什么 ?

“也没什么再说的理由。可是以前呵,若是在别人面前或被人家
提问,自己回答不出来时,便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近来给人家问
住,似乎也不觉得那样羞愧,后来连勉强读书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
嗐,
说得痛快些便是衰老了。

先生的话倒是平静的,并没有背离社会的那种人的痛苦,我也没
有那样的感觉。我虽没认为先生衰老,可也不赞成他了不起,便回去
了。
自那以后,我给论文害得好苦,像个精神病人似的眼睛都熬红
了。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许多情况。其中有人告诉我:交
卷那天是乘车跑到考场才算没误点的。另个人说:因为超过五点,迟
了一刻钟才把论文送去,险些被取消资格,多亏主任教授的宽容,总
算才接受下来。这些话弄得我七上八下的,心中越发没了底。每日
只顾拼命伏案读写,不然就钻进昏暗的书库,寻遍那高高的书架。我
的眼睛像好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搜索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随着梅花开绽,寒风渐渐转向了南方。又过了一些时候,人们谈
论着樱花的话语也稀稀落落地飘入我的耳中。然而,我却像驾辕的
马那样被论文鞭策着,只能朝前看。直到四月下旬,按预定好歹完成
了这篇论文。在此之前,我没有登过先生的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已是初夏时节,八重樱凋谢的枝头,在不知不觉中
已抽出烟霞般的嫩叶。我怀着小鸟出笼般的心情,一面纵目广阔的
天地,一面自由地振翅飞翔。我马上赶到先生家。枳壳藩篱微暗的
枝条上,发出鲜嫩的幼芽;在石榴树的枯干上,带着光泽的茶褐色叶
子,柔和地映着阳光。一路上处处牵惹着我的视线,仿佛生来头一次
见到这景象似的,觉得那样新奇。
先生望着我这样欣喜的脸色,便说:“论文已经完成啦?好极
了。
”我 说:
“ 多亏 您,
总 算 搞 完 了。
什 么 事 都 没 有 了。

真的,当时我的心情轻松极了。好像一切应做的事情都已了结,
今后可以尽情游玩了。我对自己完成的论文充满了信心,也十分满
意。我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地讲着论文的内容,他仍用平时的腔调
应 着“对 的 ”

、是 么 ”
,却 不 肯 做 多 一 点评 价。
我 有 些 不 满 足,
更有些
扫兴。尽管如此,那天我生气勃勃地还准备要冲击一下先生那种似
乎循规蹈矩的态度呢,我想邀请先生到正在复苏转青的大自然中去
走走。
“先 生,
到 什 么 地 方 散 散 步吧。
一 到 外 面,
会 叫 人 心 旷 神 怡 呢。

“去哪儿 ?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陪先生到郊外走走。
一小时之后,先生和我按照预定离开市区,信步走在区别不出是
村还是镇的僻静之处。我从光叶石楠藩篱上掐了一片嫩叶,吹起了
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 人,我不断地模仿着他,就不知不觉
地学会了吹这种叶笛,已经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不断地吹着,先生
却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路通到一所仿佛被郁郁葱葱的绿叶封闭
了的低矮的房舍下。门柱上钉着一个牌子写着某某园。一望而知,
这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小慢坡上的门口,说:“进去看看么 ”我
马 上答 道:
“是 花匠 吧!

我们在树丛中转了一遭,沿着坡路走到深处,左面有一所房舍。
在敞开的拉门里,空荡荡地连个人影也不见。房檐前摆着一只大鱼
缸,饲养的金鱼在里面游动着。
“真 静呵。
不打 招呼 就进 来,
没 关系 吧 ?

“大概没关系。

两个人又向深处走去。可是那里依然不见人影。怒放的杜鹃花
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棵很高的橘红色的杜鹃花说:
“这大概是雾岛

芍药也种了十多坪地,可是没到季节,一株开花的也没有。在这
片芍药花旁有个旧长凳似的台子,先生撒开手脚躺在上面。我坐在
余下的一端,点上一支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我却给包围着
的嫩叶的颜色吸引着。细细地品去,那嫩叶的颜色每一株都不一样,
即便是同样的枫树,枝上叶子的颜色也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一阵风
刮来,吹掉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顶上的帽子。

二十七

我赶忙拾起那顶帽子,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向先生招呼道:

位于日本九州岛的南端。
日本杜鹃花的一种。
“先生,
帽 子 掉 了。

“ 谢 谢。

他半抬起身接过帽子,似起似卧地,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可能问得有点唐突,
你家财产很多么 ?

“ 不 怎 么 多 。”
“大概有多少呢 ?
请原谅。

“要说有多少?只有点山和田地,钱可一点没有。”
先生正式问起我家的经济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可我还从来没
问过他的家计。从结识先生时起,我就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做事。后
来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心中,但是我又觉得在先生面前这么直愣愣
地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冒失,所以一直等着机会。为了休息一下给叶
色搞得疲惫的眼睛,我的心思又忽然触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怎么样,
您有多少财产 ?

“你看我像个财主么 ?

先生平时总是衣着朴素,家中人口又少,住房也不大宽敞。但是
他的生活却是很富裕的,就连我这局外人的眼睛也看得很清楚。总
之,先生的家计虽说不上奢侈,却也不是吝啬、节俭、紧巴的。
“ 大 概是 的。
”我 说。
“我是有些钱,但决不是财主。要是财主的话,就会造更大的房
子喽。

这时先生抬起身,盘腿坐在台上。说完便用竹杖在地面上画了
一个圆圈,然后似乎要把它刺穿似的将竹杖笔直地戳在那里。
“但 是,
原来 我可是 个财主哪。

他的话一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没能马上接下去,便没有做
声。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你知道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
瞧着我的脸露出微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想不出适当的话,
就索性不开口。这时先生又把话头转到别的问题上了
“后来,
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

至于父亲的病,从过年以后我就毫无所知了。每月从家乡跟汇
款一同邮来的短信,向来都是父亲的手笔,可是信里几乎从未提起过
病情。而且字迹也很清晰 ,丝毫没有那种病人常见的颤抖和紊乱的
笔画。
“信上什么 都没提,
大概 就是不坏 吧。

“但愿如 此,
不过 疾病到底 是疾病呵。

“还是不行么?可眼下总能顶得住吧。信里什么也没说呀。”
“ 是 么 ?”
我把先生询问我家财产和父亲病情只当是一般闲聊,信口随便
说出来的。但是,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大有要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的意
思。我没有先生的亲身感受,当然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财产,现在就应该妥善处理好。这是多管闲
事了,不过趁你父亲健在的时候,把应分的事先都分妥不是很好吗?
万一出了意外的事情之后,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 是 呵 。”
我并没有特别看重先生的话。我相信在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会
担这份心的,不仅是我,父母都是这样的。而且使我有些惊讶的是,
作为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注重实用了么?但是出于平时对长
辈的尊敬,我没说出口。
“我刚才设想你父亲故去,说了这样的话,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
请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无论身体多健壮的人,也说不准什么
时候就 死哪。

先生的语气流露出少见的痛苦。
“我根 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辩解道。
“ 你兄 妹 几个 ?
”先 生问。
接着他又问了我们家族的人数,有没有亲戚,叔伯婶母的情况。
最后这样说:
“都 是好人么 ?

“似 乎没有什 么坏人,
大都是 乡下人啊。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

对这种寻根问底,我无法回答,可先生还没有容我思考如何回
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而你刚才还说,你亲戚中似乎没有
这类坏人。但是,你认为世上会有那种明摆着的坏人么?这种模子
里铸出来的坏人,当然世上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
人,但一到关键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闲
视之。

先生说到这里,并没有停住的意思。我也想说点什么。这时身
后忽然听到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
从木台侧面直到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生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
盖了大约三坪地面。在山白竹上面一只露着脑袋和身子的狗,凶猛
地叫着。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跑过来喝住狗。孩子头戴一
顶带着帽徽的黑帽子,绕到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问道:
“ 叔 叔,
您 进 来 的 时 候,
房子里没有人么 ?

“一个人也 没有呵。

“可姐姐和妈妈都在后门那
“ 哦 ,在 家 呵 !”
“呵,
叔 叔,
要是能预先通 知一声再进来就 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他从怀里取出钱包,把一枚五分的白铜币塞
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一声,
我们在这儿稍微歇一歇。

小孩聪慧的眼里绽满笑容,向我们点点头。
“今天我是 侦察队 长哪。

小孩这样说着,穿过杜鹃花圃向下边跑去。那只狗也高高撅起
尾巴,追在小孩后面。停了一会儿,两三个年龄大约相仿的孩子,也
顺着队长下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二十九

先生的这番话,因为这狗和小孩没有说完,我也终于未能听个明
白。那时,先生所担心的那些财产上的种种忧虑,我完全没有。无论
从我的性格还是我的境遇来看,是根本无需为这种利害观念伤脑筋
的。说起来,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或者没有身临其境的缘故
吧。但是不知为什么,年轻的我,总仿佛在很远的前方预感到了钱的
问题。
在先生的这番话中,我想追根寻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关
键的时候,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意思。单是这一句话,仅就字面
而言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就这句话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离去以后,绿油油宽敞的园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
我们仿佛被沉默封闭了似的,半天没动一动。这时候,晴朗的天空渐
渐失去了光彩,眼前的一棵树大约是枫树,枝上摇动的娇翠欲滴的嫩
叶,也让人感到似乎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街上传来货车咕噜噜的
响声。我猜想这大概是村里人载着盆花之类的东西去赶庙会吧。先
生一听到这声音,仿佛突然从冥想中苏醒了似的马上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慢慢往回走吧。天虽然长了,老这么安闲,不知不觉就
暗下来了。

因为刚才躺在木台上,先生的后背沾满了尘土,我用双手给他掸
掉了。
“谢谢,
没沾 上树脂 ?

“都掸干 净了。

“这件外褂是新近做的,倘若随随便便给弄脏了,回去妻子要责
怪的。谢谢。”
我们又走到慢坡途中的房子跟前。我们进来时没人看门,这时
却见女主人由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做伴,在那儿往线板上缠着线。
我们从大鱼缸旁边招呼了一声:“真是打扰你们了。”“哪里,太慢待
了。”女主人答礼之后,又为刚才给小孩钱道了谢。
出门走过两三条街时,我终于忍不住对先生说:
“刚才先生的意思是说,任何人在关键时候都要变成坏人的。这
是什么意思?”
“这,
也没有很深的意思 总之这是事实呵。不是什么理论。”
“是事实也无妨,我要问的是所谓关键的时候,到底指的是什么
场 合。

先生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说已经没有兴趣,不愿意再谈了。
“就是钱哪!一见到钱,无论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立刻变成坏人
的。

在我听来,先生的回答过于平淡而显得无聊。正如先生失去了
兴趣,我也觉得很扫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起来。这样
一 来,
先 生 就 有 点 跟 不 上 了。
他 在 后 面 叫 着:
“ 喂、
喂!”
“ 唉,
你 看。

“怎么了
“你的情绪呗,
我说了这么一句,
你就立刻不高兴了。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当时,我为了等他正停下脚步转过身
来。

三十

那时我心里似乎有点怪先生。我们并肩走起来之后,我想问的
事情也故意不问了。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简直看不出他对
我这副神态有什么不安的样子,他仍像平时那样默默地迈着沉稳的
步子。我有点生气,很想说点什么刺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

“刚才在花匠的院子里休息时,先生有点兴奋呵。我很少见过先
生兴奋,
今天似乎难得开了眼。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仿佛觉得被我说中,却又似乎没有达到
目的,无奈便不再往下说。这时先生忽然向道边走去,在修剪整齐的
藩篱下,卷起衣襟小便。先生解手时,我就呆呆地站在一边等着他。
“呵,
对不 起。

先生这样说着又走起来。我终于把难为先生的念头放下了。我
们走的道路渐渐热闹起来,刚才显得稀疏宽阔的坡田和平地全不见
了,左右都是整齐的房舍。但在许多宅院的角落里,依然能看见盘缠
在竹架上的豌豆须藤和用金属网圈养的鸡,显得很闲静。从城里回
来的驮马不断地擦身而过。我一直被这些景象吸引着,刚才还塞在
心里的疙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当先生又突然重新提起时,其实我
早就忘记了。
“刚才我真是那么兴奋吗 ?

“虽然不那么厉害,
可是有点……”
“不,看见也没关系,我真的兴奋了。一提到财产我就要兴奋。
不知你对此是怎么看的。我可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受了别人的屈辱
与损害,
就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忘不了。

先生的话比以前更兴奋。但是我感到惊讶的决不是他的语调,
倒是他话中所表达的意思。从先生嘴里听到这样的自白,是我无论
如何也无法想像的。他的性格竟是这样执拗,过去我连想也未曾想
过。一直以为他是个更软弱的人,我已把我的思慕之情扎根在他那
软弱而崇高之处了。由于一时的意气用事,我原想刺他一下的,可在
这席话面前我变得渺小了。先生这样说:
“我被人欺骗过,而且是被骨肉至亲欺骗的。我决不会忘记。他
们在我父亲面前装作好人,父亲刚闭眼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没有良
心的坏蛋。他们加给我的屈辱与损害,我从孩子时起一直背负到今
天,大概要背负到死吧。这是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我又不能
去报仇 。说起来,我现在要做的是超出个人的仇恨。我不仅憎恶他
们,而且憎恶一切他们所代表的人。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居然连慰藉的话也说不出了。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最后也就说到这里没有发展下去。显然我对先生
的态度有点害怕,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两个人从市郊坐上电车,在车上几乎没说话。下车后不久就该
分手。分手时,先生又变了。他语气比往常还爽快地说:“从现在到
六月是最快活的日子,说不定是一生中最愉快的哪。痛痛快快地玩
吧。”我笑着摘下帽子。那时我望着先生的脸,心中暗暗疑惑:他果真
在心里憎恨一切人的么?他的眼神,他的嘴,哪里都没有表露出一点
厌世的 影子。
坦率地说,我在思想方面受到先生不少启发。但是同样的问题,
即使想得到启发,却又往往有无法接受的时候。先生的谈话,时常使
人不得要领便告结束。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便是留在我心中的
一 例。
有一次,我终于不客气地当着先生面讲了出来。先生笑了。我
这样 说:
“我脑子迟钝总不得要领,倒也罢了。可叫我为难的是,您明明
清楚的却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哪。

“您 隐瞒了。

“你不是在把我的思想、见解跟我的过去混在一起,胡思乱想吧。
我是个贫弱的思想家,但是,我是从不轻易对人家隐瞒自己头脑中成
熟的思想的。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要把我的过去在你面前和盘托
出,
那 又 是另 外的 问 题了。

“我不认为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的过去所产生的思想,
我才器重的。在我看来,若把这两者割裂开来便毫无价值,就只给我
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玩偶,我是不会满足的。”
先生惊讶地望着我的脸,拿着烟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 你 真 大 胆 。”
“只是认 真,
我 要认真 地接受 人生的教 训。

“也要我揭发我的过去么 ?

揭发这个词,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响刺进我的耳中。我仿佛觉
得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罪人,而不是平时可敬的先生了 。他的
脸色 苍白。
“你 当 真 是认 真 的 么 ?
”先 生 叮问:
“我 是 因 为过 去 的 不 幸才 怀 疑
人的 其实也怀疑过你。但是只有你,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太单纯
了,叫人难以怀疑。我很想在死前哪怕有一个人也行,能相信他而离
开人世 。你能成为那惟一的人么?你愿成为这样的人么?你的认真
是发自内心的么 ?

“如果我 的生命是真的,
那么我刚才说的也是真的。

我的声音颤抖了。
“ 好!
”先 生 说“
,我 说 ,
把 我的过 去,
毫不保 留地 都告诉 给你。

是……不,那没关系。但是,我的过去也许对你没有那么大好处,或
许不听倒好哪。而且 现在还不能说,你等着吧。不到适当的时
候,
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宿处后,还依然感到压抑。
三十二

我的论文在教授眼里,似乎并不像我自己评价得那么好。尽管
如此,我的论文仍按照预想通过了。毕业那天,我穿上了从行李中找
出的发了霉的旧冬服,在礼堂里列队。人们都脸上灼热。我的身子
裹在不透气的厚呢绒下,热得不得了,立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擦
湿 了。
毕业典礼一完,我马上跑回宿处脱光了衣服,打开宿处二楼的窗
子,把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似的一个筒,向目所能及的市区尽情眺
望。看了一阵后,就把那张证书扔在桌子上,四脚朝天地躺在房间正
中央。我一边躺着,一边回顾自己的过去,又想像着自己的未来。于
是我似乎觉得这张区分过去与未来的毕业证书,既像有意义又像没
有意义的一张奇怪的纸。
那天晚上,我被邀到先生家吃晚饭。这是以前约好的,毕业那天
的晚饭不能去别处,要在先生家里吃。
饭桌依照约定摆在靠近客厅的走廊上。浆得又厚又硬的挑花桌
布,在电灯光下更显得优美、清爽。每次在先生家吃饭,碗筷必定放
在像西餐馆似的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这桌布必定是洗得洁白的。
“这跟衣领和袖口一样。与其用脏的,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
的。要是用白的就索性是雪白的。”
说起来,先生确有洁癖。书房、客房总是收拾得整洁有序。我一
向邋里邋遢的,所以先生的这种特点,在我眼里就更显得分明。
“ 先 生 有 洁 癖 呵。
”一 次,
我 同 夫 人 这 样 说 时,
她 曾 答 道:
“可他对
衣服 就不那么 注意了。
”在一旁 听了这话 的先生,
笑着说:
“说实在 的,
这是我精神上的特性,所以一直很苦恼。想来真是天性太愚蠢。”我
不知道他说的精神上的特性,是指一般所说的神经质,还是指伦理上
的洁癖。似乎夫人也解释不好。
那晚,我同先生对坐在同往常一般洁白的桌布前。夫人把我们
安置在左右,自己坐在正对庭院的座位上。
“祝 贺 你。
”说 着,
先 生 为 我 举 起 酒 杯。
我 对 于 这 杯 酒,
并没感到
那么高兴。当然原因之一,是我的内心并没有一听这话便喜形于色,
而且他说的方式,也没有一点引我高兴的快活语调。先生笑着举起
酒杯。我在他那笑容中,看不出半点恶意的讽刺,同时也感觉不到他
说祝贺时的真实感情。先生的笑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总要
说祝贺的呀。

夫人对我说:
“好极了。
你爸爸妈妈一定要 高兴啦。
”我忽然想起
病中的父亲,真想赶快把毕业证书拿去给他看看。
“先生的毕业证书是怎么收着的 ?
”我问。
“怎么收着的 ?
也许还放在什么地方吧 ?
”先生问夫人。
“是呵,
该收着的呵……”
两个人都不知道毕业证书放在哪里了。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人打发到隔壁,亲自为我们
盛饭。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习惯。头一两次我还感到不好
意思,后来次数一多,便也不觉得把饭碗递给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了。
“要 茶,
还是添饭 ?
你真 吃 得 不 少 呵。

连夫人有时也说些勿需客套的话,可是那天我的食欲却没有像
夫人戏言那样的好。
“已经吃好了?近来你的饭量太小了。”
“不 是 饭 量 小,
而 是 天 气 热,
吃 不 下。

夫人叫女佣人收拾了饭桌后,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来。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看来在家无事的夫人,仿佛请客人品尝自己调制的冰激凌倒是
很有余裕的。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终于毕业了,
以后打算干什么呢 ?
”先生问我。
他把坐垫向
走廊边移了一半,背靠在隔扇的门旁。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毕业了,至于以后干什么却想也没想过。夫
人见我回答不出,便问道:“当教师?”见我还没有回答。接着又问:
“那,
做官 ?
”我和先生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干什么好。关于选择职业的问题,我真的
一点没有想过。究竟什么好,什么不好,不去体验一下是不会知道
的。所以我也无法选择。”
“倒也是呵。不过,你毕竟是家里有钱才说得这样轻松的。你看
看那些穷人家,
就不能像你这么沉着了。

在我的朋友当中,有的人还没毕业就在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
我默认了夫人说的事实,但却这样说:
“大概是有点受先生的影响吧。”
“他不会给你好影响的。

先生苦笑着说:
“受了影响也没关系,因为以前我跟你说过,趁你父亲活着的时
候,
一定把财 产分到手。
不然的 话,
那 就绝对不能 大意。

我想起在那杜鹃花开的五月初,同先生在郊外花匠宽敞的院落
深处的谈话;耳边又反复响起先生在归途中,以激愤语气对我讲的强
硬的话语。他的话语岂止是激昂,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在不知真像
的我看来,同时又是言犹未尽的。
“夫人,
您家的财产很多么 ?

“您怎么问起这种事 ?

“问先生也不告诉我嘛。

夫人笑着瞧了瞧先生。
“那大概就是不值得告诉你吧。”
“请您告诉我,大约得有多少财产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回
家跟父亲谈判时好做个参考。”
先生面向庭院,若无其事地抽着烟。我自然只有问夫人了。
“谈不上什么有多少,我们就是这样一般过日子。你呀,反正怎
么都可以,惟独以后不做点事情是断断不行的。像先生那样无所事

“我并没有闲待呵。

先生只是稍微转过脸,打断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十点以后才离开先生家。因为两三天内就要回故乡,所
以我在离席之前说了些告别的话。
“又要分别了。

“九月份能出来吧。

我已经毕业了,所以也无须一定要九月出来,但也不想在盛暑的
八月回东京。我并不需要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寻求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吧。”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吧。这个夏天我们也许要到什么地方去
哪。天气太热了。要去的话再给你发一张明信片吧。”
“ 要 是去 的 话,
准 备 去 哪儿 ?

先生听了我们的问答,淡然一笑。
“ 哪 里!
去不去还不一定哪。

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先生突然拉住我,问:“可你父亲的病怎么样
了?”说到父亲的病情,我几乎毫无所知。心想既然信上没说什么,大
概就是不坏吧。
“病可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呵。要是发展到尿毒症,可就没法治
了。

我不知道尿毒症是什么意思。上次寒假在家乡见到医生时,我
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语。
“真的 要当 心哪!
”夫 人也 说:
“你知 道么,
病 毒要 是窜 人大 脑,

就完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知的我,虽觉情况不妙,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是不治之症,
再着急也没有用。

“要是能这样想得开,
也就没啥了。

大概夫人想起了以前因患同样病症故去的母亲,低着头,语气深
沉地这样说。我也着实地同情起父亲的命运来。
这时,先生忽然对夫人说:
“静,
你会死在我前头么 ?

“为什么 ?

“也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或许我先走在你前头哪。世上大
多是丈夫先死,
妻子在后,
这好像是一般的规律。

“也 没那个道理呵。
不过,
男人的岁数总是比女人大些的。

“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别呀。

“是吗 ?

“看 你这么结实,
几乎从来没生过病。
嗯,不管怎么说,
还是我在
前。

“你在前 ?

“对,
一定在 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
如果我走在前的话,
你怎么办呢 ?

“怎么办……”
夫人卡在这里。想像着先生死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点刺痛了
她的心。可是,当她再抬起脸来时,神精又变了。
“怎 么 办 ?
没 有办 法 呵,
你 说 是吧 ?
黄 泉 路 上 无 老 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这样说。
三 十五

我刚站起来又坐下了。在谈话停顿之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
说。
“你认为呢 ?
”先 生 问 我 。
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当然不是应该由我来判断的。我只
好笑笑:
“我也不懂得寿命呵。

“这还真是寿命哪。先天注定了的寿数是无法改变的。你知道
么?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就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么 ?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体也差不多。是相继去世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去世了呢 ?

夫人正要回答我,却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些了,
没意思。

先生故意巴达巴达地摇着手中的团扇,又转过头来望着夫人,
说:
“静,
我要是死了,
就把这所房子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顺便把地皮也给我吧。

“地 皮是人家的,
这可没办法。
但是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谢谢 了。
可 是那 些洋 书,
给 了我 也没 用呵。

“卖给旧书店嘛。

“哪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是,他的话总没有离开自己的死这个遥
远的问题。而且还设想,他的死一定会先于夫人。起初,夫人还好像
故意做出无谓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觉,那女人感伤的心便抑郁起来。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说多少遍了。得啦,请你修好积
德,别我死了、我死了的,该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
思 办,
还 不好 吗 ?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也没说别的惹夫人不快的话。我坐的时
间太久了,便马上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门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说。
“ 九 月再 见。
”先生 说。
我道别后走出了隔扇门。在房门和院门之间有一棵茂盛的桂花
树,向暗夜中伸出枝杈,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望望
被黑魆魆 的枝叶覆盖的树梢,想起秋天才开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
我心里一直是把先生家,和这棵桂花树不可分割地一起记忆的。当
我走到这棵树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迈进这所宅院时,刚才还从房
间里照到门前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似乎是先生夫妇已回到房间里
去了。我独自走到黑暗的外边。
我并没有马上回宿处。因为在回家之前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齐,
再者也得让撑胀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
上还夜色未阑。在闲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一位今天跟我一起毕
业的同学。他不由分说硬把我拉进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不得不听他
那带啤酒沫的夸夸其谈,之后回到宿处已经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仍顶着酷暑去筹办托我买的东西。接到信中的货单
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买起来才发觉麻烦得不得了。我在电车里一
边擦着汗,一边抱怨着这些乡下人简直不拿别人的时间当回事,尽给
人添麻烦。
我不想白白度过这个夏天。为了履行事先拟定好的回家后的计
划,还应该搞到一些必备的书籍。于是决定在丸善书店的二楼上消
磨半天。我站在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从一头到另一头,一册一
册地挑选着。
在要采购的东西中,最叫我为难的是女人的衬领。跟店伙计一
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挑哪个好呢?到买的时候就又犹豫不定了。
而且价钱也叫人难以捉摸。以为便宜的,一问却很贵;以为贵而没敢
问的,反倒特别便宜。有时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比较,也弄不明白价格
的高低是怎么出来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心里暗暗后悔,
干吗不麻烦一下先生的夫人呢?
我买了一只皮箱。当然不过是日本造的下档货。尽管如此,单
是那些闪闪发亮的金扣环,就足以镇唬住乡下佬。这只皮箱是母亲
要我买的。她在信中特意写道:毕业时买只新皮箱,把土特产都装在
里面带回来。我读到这句话时不由得笑了。与其说我不理解母亲的
心情,还不如说那话特别滑稽。
正如跟先生夫妇告别时说过的,三天后,我乘火车离开东京,回
故乡去了。这年冬天以来,先生对于父亲的病情,给我讲了许多注意
事项。虽然我处的地位应该是最该担心的,然而不知怎的,却没觉得
有多大痛苦。我倒是想像着父亲去世后的母亲怪可怜的。想来我的
内心,一定觉着父亲已经是要故去的人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
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并希望他尽量腾出时间,能在
今年夏天回来见上一面也好。我甚至感伤地说,何况乡下只有两位
老人,心里一定不安吧,叫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呢。其实,我是一
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写的。但是写过之后,心情又跟刚才不同了。
我在火车上琢磨着这种矛盾。想着想着,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心
情易变的轻薄之徒,不免苦恼起来。这时,我又想起先生夫妇,特别
是两三天前请我吃晚饭时的对话。
“谁先死呢 ?

我反复咀嚼着那晚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曾出现的疑问。我觉得他
们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做出有自信的回答。但是,倘若真能知道
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样,夫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先生也罢,夫人也
罢,除了现在的态度之外,也不会有其他吧(正如故乡的父亲等待着
死亡的迫近,而我却毫无办法一样)。我把人生看成是无常的,把人
的无所事事的天性轻薄,看成是虚幻的。
(中)父母和我

到家后,出人意外的是父亲的病情跟从前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变
化。
“呵,回来啦。是呵,只要能毕业,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
洗 脸就 来。

父亲正在院里干着什么。为了遮阳,系的一条发黑的手帕,在旧
草帽后面呼啦呼啦飘着。他转身向后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来把大学毕业看成是一般人当然的事,而父亲竟高兴得不
得了。我在父亲面前,真有些羞愧。
“ 只要 能毕 业,
就太 好了。

父亲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好几遍。我心里暗暗把父亲喜悦
的脸色,和毕业那晚在先生家吃饭时,先生说“祝贺你”的神情做了比
较。在我看来,嘴里祝贺,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见多怪
而喜形于色的父亲更显得高尚。最后我对父亲那种无知的乡下派头
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是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毕业的人有好几
百 哪。

我终于说了这样刻薄的话。听了我的话父亲现出怪异的神色:
“我并没有光是说你毕了业,就好啦。能毕业固然好,可我所说
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让你知道了它……”
我正要接下去听,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但终于这样说:
“总之,我说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病人。去年冬天见到
你的时候,我以为顶多能活上三四个月,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一直活
到现在,坐卧自由自在的。你在这时候毕业,我当然要高兴。精心培
育起来的儿子,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走出校门,不是比我死后毕业更叫
我高兴么?若在你胸怀大志的人来看,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
但是从我来看,
角度就有些不同喽。
总之,
毕业对我来说,

然要比你高兴了。明白了么?”
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仿佛父亲在平静中
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死,而且认定会死在我毕业之前。想不到毕业竟
会在父亲心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我真是太糊涂了。我从皮箱中取
出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有些给压皱了,失去
了原来的样子。父亲小心地把它展开。
“这样的东西应该卷好,
拿在手上。

“若能在它中间衬点东西就好了。
”母亲也在一旁惋惜地说。
父亲端详了一阵之后,起身走到壁龛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谁
都能立刻看见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马上就会喃喃起来,然而那时
的我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忤逆之意,默不作声地听从父亲的摆
布。用道林纸印成的毕业证书,一旦压皱,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
合适的位置上,便马上顺势恢复原来的形态,倒了下来。

我背地里找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我爹那么不在乎地到院子里干这干那的,
能行么 ?

“好像没什么事啦。
大概是好了吧。

想不到母亲很平静。她和一般农妇一样,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
林和农田中,说出这样简直连常识都不懂的话。但是,上回父亲晕倒
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惊慌,那样害怕,我心里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可是医生当时不是已经说过,
无论如何是不会好了么 ?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奇怪的了。医生说得那么严
重,可至今还蛮不错嘛。起初,娘也挺担心的,想尽量不叫他活动。
嗐,他就是那脾气。你越叫他保养,他就越逞强,老以为自己好了。
我说的话,
他连听也不听哪。

我想起了上次回家时,父亲硬要下地刮胡子的神情。“已经没事
啦。你娘总是大惊小怪的。这怎么行?”我一想父亲那时说的话,便
觉得不能完全责怪母亲了。我本想说:“不过,就是在身旁也应该多
留点神。”却因顾虑,一直没说出口。只说了些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
的病情,但充其量不过是先生和夫人告诉我的那些。母亲并没露出
特 别 动 心 的 样 子,
只 是 说:
“ 唉,
竟 是 一 样 的 病 啊,
多 可 怜。
老人家活
了多大年纪 ?

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母亲,直接跟父亲说。他比母亲认真地听
了 我 的 话 后,
说 道:
“ 是 呵,
你 说 的 有 道 理。
不 过,
我的身子毕竟是我
的,
至于调理身体的方法,
我有多年经验,
我心里是最有数的。
”母亲
听了这番话,
苦笑起来:
“你看是不是 ?

“您别听他这样说,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全是因为我能毕业回
家,他才这么高兴的。他本以为不会活着见到我毕业,可是我在他健
在的时候,拿来了文凭,所以他就高兴起来。这是爹亲口说的哪。”
“ 唉,
你 呀!
他不过是嘴上这么说说,
心 里 还 是 不 当 回 事 的。

“ 是 吗 ?”
“他觉着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哪,可是他又常常说些让人担心
的话,
说什么,
我这光景也不会太长了。
我要是死了,
你怎么办,
一个
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么 ?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父亲去世后,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时的这座陈
旧、空荡的农舍。死神把父亲一个人从这个家拉走后,我能就这样走
吗?哥哥会怎样做?母亲会怎样说?这样一来,我还能离开这块故
土,到东京去过舒适的生活么?在母亲面前,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提
醒:趁父亲活着的时候,要把该分的东西先分到手。
“哪的话,哪有自己老说死就真死了的?你放心吧。别听你爹总
是死、死的,以后还不知能活上多少年哪。那种不爱说话的健康的
人,
反倒危险。

我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这套迂腐的歪论,也不知她是从什么理
论和统计中编派出来的。

父亲和母亲在商量为我做红饭 请 客了 。大 概是 从 我 回家 那
天起,他们就决定了。我心里暗暗担忧,便马上拒绝了。
“那太排场 的请客就免 了吧。

我讨厌那些乡下客人。他们来的最终目的就是吃吃喝喝 ,尽是
些巴不得人家出了什么事才好的人。我从小的时候就厌恶侍候他们
吃饭,何况一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来,便更觉得痛苦得难以忍受。但是
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说别招那些龌 龊 的人来胡闹,所以我只说别太
排场。
“你总是排场、排场的,排场个什么?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呀!
请客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那样顾虑。”
母亲仿佛把我大学毕业看得如同结婚一般重要。
“不请也行。可不请又要让人家说长道短呢!”
父亲这样说。他怕流言蜚语。实际上那些人也真是这样 ,要是
这种场合随不了他们的心愿,马上就会说三道四的。
“乡下可不同东 京,
要麻烦 得多哪。

①日本风俗,吃小豆红饭,表示庆贺。
父亲又这样说。
“还有你爹的脸面哪。
”母亲又加上一句。
我也无法自作主张了,心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他们方便
就 行。
“总 之,
我的意思是,
如 果为我,
那就算了,
如果是您怕人家背后
说闲话,那就另当别论。要说我硬要做对您们不利的事情,也没办
法。”
“这样的理由也说不出去呀!

父亲露出一脸苦相。
“你爹并没说全是为了你,
可你也该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吧。

一到这种情况,母亲就爱说那些妇道人家的歪道理,她要胡搅起
来,把父亲和我加在一起也说不过她。
“念过书的人不能总是认死理。”
父亲只说了这样一句。但是,我从这简单的话语中,却看出了他
平时对我的所有不满。当时我并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生硬,只觉得父
亲的不满有点过分。
那天晚上,父亲的心情又变了,同我商量要是请客,安排在什么
时候好。父亲就像对于我这不管一切,只在旧屋里闲居的人让步一
样。我在和蔼的父亲面前,自然也只得低头。我们经过商量之后,决
定了请客的日期。
在那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明治天皇染
病的通告。这条新闻立刻通过报纸传遍整个日本。在这间农舍中,
把我那几经周折刚刚决定下来的毕业庆祝,如同灰尘一般地吹掉了。
“哎,
这可有理由推辞了。

戴着眼镜看报的父亲这样说 。他默默地似乎也在想着自己的
病。我也回忆起不久前的毕业典礼上,按照惯例每年都要行幸大学
的天皇陛下。

在这所格外空旷的老房里,在一片肃静中我解开行李开始读书
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是踏实不下来。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
东京的寓所二楼上,我耳边虽然响着远处电车的声音,却还能一页一
页地翻着,专心致志心情愉快地学习。
我常常动不动就靠着桌子打瞌睡,有时索性拿出枕头痛痛快快
睡个午觉。一睁眼便是满耳蝉噪。这醒来就没完没了的蝉叫声,突
然在我耳底里嘈杂起来。我呆呆地听着,不知怎的,有时心中竟涌出
一股悲戚。
我拿起笔给朋友们写了几张简短的明信片和几封长信。这些朋
友有的留在东京,有的回到遥远的故乡。有回信的,也有没音信的。
当然我不会忘记先生。我把自己回到故乡后的情况,用小字写了满
满三张稿纸寄了出去。封信时,我心里疑惑先生是否真的还在东京。
以往先生同夫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位不认识的五十岁上下留
短发的女人看家。我曾问过先生,她是谁。先生却反问我:“你看像
什么人呢?”我把她误认为先生的亲戚了。先生说:“我可没有亲戚
呀。”他同故乡的亲戚,是一向没有书信往来的。那位我不认识的看
门女人,是同先生没有亲缘关系的夫人的亲戚。我给先生发信时,心
里忽然闪现出她那背上松散地结着窄带的身影。心想这封信倘若在
先生夫妇去什么地方避暑之后到的话,这位梳短发的婆婆,能否马上
灵活而热心地把信转送到那里呢。然而,我很知道在信里也没有必
要写上这点的。我只觉得孤独,并盼着先生赶快回信。但是,回信却
始终没来。
父亲不像去年冬天我回家时那么喜欢下将棋了。棋盘搁在壁龛
的角落里,上面积满了灰尘。特别是天皇陛下染病以后,父亲仿佛深
深地陷入了沉思。他每天盼着报纸,来了自己先看。然后又特地把
可看的消息带到我的房间。
“喂,
你看,
今天天子的病情也登得很详细哪。
”父亲常常把天皇
陛下称为天子。
“说句有 罪的话,
天子 的病也 同爹相似 呢。

父亲这样说时,脸上便笼罩了一层暗淡的阴云。我听了这话,心
里也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也会死的。
“不过,
不要紧吧,
像我这样没用的人,
还能凑合活着哪。

父亲虽然自己为自己下了健康的保证,可是现在,似乎也感到要
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危险了。
“爹真的害怕病啦!他似乎并没像娘说的那样,还想活上十年、
二 十 年 哪!

母亲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尴尬。
“你劝劝他再下下将棋吧。

我从壁龛中取出棋盘,拭去上面的尘土。

父亲的精神渐渐衰弱了。曾经使我惊奇的那顶系着手帕的旧草
帽,也自然地闲置起来。每当我看见放在熏黑的搁板上的那顶草帽
时,便觉得父亲很可怜。在父亲像以前那样略微活动的时候,我就担
心,希望他再谨慎一些才好。父亲呆呆地静坐时,我却觉得他又像原
来那样健康了。我常常跟母亲谈起父亲的病情。
“全是神经过敏。”母亲说。她一直是把天皇陛下的病和父亲的
病联想在一起的,我却不认为这样。
“怎么是神经过敏?是真的身体不好。可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心
情,
而是身体坏下去了。

我这样说着,心里又在思量要不要从远处请位高明的医生来检
查一下。
“今年夏天,你也够心烦的了。好不容易毕了业,却不能庆贺一
番,你爹的身子又是这样,况且天子有病。嗐,倒不如一回来就请客
好哪。

我到家是七月五六号,父亲为庆贺我毕业提出请客,是我到家一
星期之后。又是自那以后一个多星期的时候,才好歹商定了日子。
岂不知我这不受时间约束的人,回到悠闲的乡村之后,多亏发生了这
件事,才使我从这令人厌烦的社交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母亲并
不了解我,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这一点似的。
天皇驾崩的通告传来时,父亲拿着那张报纸,“唉呀,唉呀”地叫
着。
“唉呀,唉呀,天子终于驾崩了。我也……”父亲没有说下去。
我上街买了黑绸包住旗杆头,又裁了一条三寸宽的飘带系在旗
杆顶上,让旗杆从门扉旁斜着伸向街道。旗子和黑飘带在无风的空
气中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我家旧门楼顶上铺着的稻草,经过风吹雨
打早就变了色,呈现一种浅灰色,而且处处明显地凹凸不平。我独自
走到门外,望着那黑飘带和白绸地以及中央托出一轮红日的国旗。
这些颜色映照在房顶污灰的稻草上。我想起先生曾问我:“你家的房
子是什么样式的?跟我故乡的风趣不大相同吧?”我很想请先生看看
我出生的这所旧宅,却又觉得让先生看到它不好意思。
我又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桌旁一边看报,一边想像着遥远的
东京的情景。我的想像,汇集了日本最大的城市在怎样的黑暗中,如
何转动的画面。在那漆黑的不转动就没办法的城市,在那令人焦躁
不安的喧嚣中,我看到了先生的家犹如一点灯火。那时我还没有发
现这点灯火,将被自然地卷进那无声的漩涡中。当然更没有发现,用
不了多久,眼前的这点灯火就要遭到倏然消失的命运。
我想把家乡发生的这件事写信告诉先生。拿起笔只写了十来行
便又放下,把信撕成碎片,扔进纸篓里。(因为我觉得给先生写这些
东西也没用,有上封信的经验,他根本不会回信的)我因为太寂寞,所
以才要写信的,并盼望着他能来封回信才好。

八月中旬的时候,我接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他告诉我有个地方
招聘中学教员,问我是否想去。这位朋友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到处为
自己寻求这样的职业。这个工作本来开始是为他自己找的,后来他
又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所以特意函告,想把这多余的位置让给我。我
马上回信谢绝了。我告诉他,有个朋友正绞尽脑汁想谋求教员的工
作,可以转让给他。
我回信之后便跟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对我的回绝似乎也没有
什么意见。
“不去那种地方,
也会有可心的工作的。

在这句话背后,我听出他们对我寄予的希望过高了。迂阔的父
母好像期望着刚刚毕业的我,会能得到与我不相称的地位和收入似
的。
“可心的工作?近来,那样好的工作是很难找到的。尤其哥哥和
我的专业不同,时代也不同了。要是还把我们同样看待,就有点不好
办 了。

“但是,
既然你已经毕业了,
还不能独立生活的话,
家里也感到为
难。假使旁人要问,您家的老二大学毕业做什么事呵?我要回答不
出,
那脸往哪儿放呵!

父亲脸色阴郁。他从来不晓得离开住惯的农村,到外面去是怎
么回事。当村里人问他,大学毕业拿多少薪水,或说能挣一百多块
吧,对讲这些话的人父亲为了外面名声好些,总希望刚刚毕业的我有
个着落。我一向认为大城市才是立身之地。可是在父母看来,我的
想法简直无异于一步登天。其实我心里也常常冒出这种怪念头。我
要明白公开地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在思想差距过于悬殊的父母面前
只好沉默。
“你常常挂在嘴边的先生,不是可以去求求他么?尤其是这时
候。

母亲除此之外并不了解先生。那位先生正是劝我回家后趁父亲
活着赶快分财产的人,而不是为我毕业后就帮忙解决工作的人。
“那位先生是干什么的 ?
”父亲问。
“什么都不干。
”我答道。
我本想告诉他们以前曾说过先生没做事,而父亲也应该记得的。
“什么都不干,那又是为什么?既是你那么尊敬的人,总该做点
事呵。”
父亲在用这种话挖苦我。在他的头脑里,有用的人,都会在社会
上有相当地位的。所以,他就似乎认定先生准是个无能之辈,才游手
好闲的。
“就连我这样的人,
虽说没有薪水,
可总没闲待着呀。
”父亲又这
样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声不响。
“要是像你说的那么了不起,一定能给你找个工作的。托过他
吗?
”母亲问。
“没有。
”我答 道。
“那可就没办法啦。为什么不求求他?给他去封信也好呵,赶快
写。

“唉唉。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便离开了这里。

父亲显然在担心自己的病。但是,医生每次前来诊病,他都没提
出难为对方的啰哩啰唆的问题。医生也有些顾忌,从没说过什么。
父亲似乎在考虑他死后的事情,至少在想像自己去世后的这
个家。
“让孩子上学也好也不好。好不容易供他大学毕业,他就再不回
家了。无形中就像为了分离父子才上学的。”
哥哥上学的结果,现今远在他乡,我又因为受了教育而决心住在
东京。父亲培养出这样的儿子,发发牢骚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
想像着母亲孤单单地留在这座长年久居的农舍里,一定会感到孤独
的。
父亲认定自己的家不会发生变动,只要住在这儿的母亲还活着,
便会依然如故。他心里矛盾得很,一面对自己死后抛下的母亲,孤单
单地留在这所空寂的家中深深内疚,一面却又想硬让我在东京谋一
个好职位。我觉得他这矛盾心理很可笑,同时又为能去东京而感到
欣慰。
我在父母面前,不能不装出正在努力谋取这种职位的样子。我
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详细地述说了家中的情况,并拜托他,如果有我
能胜任的工作,不管什么都可以代我物色。我虽然觉得先生是不会
理睬我这委托的,而且就算他愿意帮助我,他交际范围那样狭窄,终
归也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还是写了这封信。我总觉得先生一定会回
信的。
我封好信,在寄出之前对母亲说:
“给先生的 信写好了,
是按您 的意思写的。
您看 看吧。

正如我预料的,母亲没有看。
“是么?那就赶快发走吧。这种事就是别人不提醒,自己也该早
办的。

母亲仿佛还把我当个孩子,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可是光寄信还不够。
不管怎样,
九月份我得到东京去一趟。

“也许该那样做吧。可是,说不定凑巧有什么好的工作哪,最好
是早拜托他。

“是呵。
反正回 信是一 定要来 的,
那 时再说 吧。

这一点,我倒相信办事认真的先生,一心盼着他的回信。但是,
我的期待终于落空了。过了一个星期,依然不见先生半点回音。
“大概他到什么地方避暑去了吧。”
我不得不对母亲说些解释的话。这不仅是对母亲,对我自己的
内心也是一种安抚。尽管有些牵强,可我要不假设个什么情由为先
生开脱一下,心里便觉得不安。
我常常忘了父亲的病,想尽早去东京。连父亲自己也常常忘记
自己的病。他担心未来,却又对未来不做半点安排。我始终没有找
到机会,按先生的忠告向父亲提出分财产的事情。

到了九月初,我真的又要到东京去了。我要求父亲暂时还像以
前那样给我寄学费。
“这样老待在家里,
是不会找到您所说的那种工作的。

我把事情说得似乎是为了寻求父亲所期待的那种职位,才要去
东京的。我又说:
“当然啦,
钱只要寄到找到工作时就可以了。

我心中暗想,这种职位终究不会落在我头上的。可是不知外面
情况的父亲,还一直认为正相反。
“既然这样,
那也是短时期内的事,
总得给你想想办法,
但是长期
下去可不行,找到一定的工作就该独立生活。本来既然毕了业,第二
天就不能再靠别人帮助了。现在的年轻人,光知道花钱,一点儿不想
想挣钱的门路。”
除此之外,父亲还发了许多牢骚。其中说过这样一句话:“过去
是儿子供养老子,如今却是老子供养儿子。”对这些话我只有默默地
听着。
一通牢骚过后,我正想悄悄离开时 父亲 忽然 问起我 什么 时候
走。在我看来,当然是越早越好。
“让你娘定个日子吧。

“好 吧。

那时我在父亲面前格外服帖,想尽量顺从他的意思离开故乡。
父亲又留住我:
“你 一去东京,
家里又要冷清,
反正,
只有我和你娘了。
我的身子
骨要是结实也好,可这般光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意外呢。”
我尽量安慰了父亲,又回到自己房间桌边。我坐在散乱的书籍
中间,不断地回想着父亲那茫然的神情和话语。这时我又听到蝉叫
声。那蝉声同前几天不一样,是寒蝉的噪音。夏天我回到故乡时,呆
呆地坐在开了锅似的蝉鸣声中,常常涌出一股无端的悲哀。仿佛我
的哀愁总是同这昆虫的噪音一起渗进我的心底。每当这时候,我就
一动不动地独自凝视着自己。
我的愁思在今年夏天回家以后,渐渐变换了情调。正如油蝉的
声音变成寒蝉一样,我似乎感觉到把我包裹起来的个人命运,正在宿
命的大轮回中缓慢地运转。我一面不断地想着父亲孤苦的面影和言
语,一面又浮想起不给回信的先生。我把先生和父亲给予我的完全
相反的印象加以比较、
联想,
这两种印象,
一齐涌上我的心头。
我几乎尽知父亲的一切,倘若离开父亲,只不过是父子之情的遗
憾。先生的大部分经历,我还不了解。他答应过我要谈他自己的过
去,却始终没有机会。总之,先生在我看来是暗淡的。然而,我却总
觉得非要跨过这暗淡达到光明不可。同先生断绝联系,对我则是莫
大的痛苦。我请母亲看过日子,就决定了去东京的日期。

正当我要动身的时候(确切地说是两天前的傍晚),父亲又突然
犯病了。那时我正在捆绑装满书籍和衣物的行李。父亲在洗澡。去
给父亲搓澡的母亲大声喊着我,我跑去一看,父亲光着身子被母亲从
后面抱起来。可是回到正房时,父亲却说不要紧了。为了慎重些,我
坐在他枕边,用湿手巾冰着他的头,直到九点多钟才吃完晚饭。
第二天,父亲的病情比原想的好多了。但他不听劝告,又走着上
厕所。
“ 已经 不要 紧了。

他又重复起去年年底摔倒时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那时真是那
样,暂时不要紧了。我想,这回或许关系也不大吧。但是医生还叮嘱
说,一定要小心,却不肯把话讲明,弄得我心绪不定,到了该动身的日
子,也没有心思去东京了。
“先看看情 况再说吧。
”我跟母 亲商量着。
“就 这样吧。
”她听信 了我的 话。
母亲一见父亲有了精神,又去院子,又到厨房的,便不以为然;可
是一出现这种情况时,她又过分地忧虑不安了。
“今天你不是应该去东京么 ?
”父亲问我。
“ 是呵,
拖延 几天 再 说吧。
”我 答道。
“是 为我么 ?
”父亲又 问。
我迟疑了一下,若说是,就仿佛证明父亲的病重。我不愿意让他
太敏感,可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真过意不去呵!”他说着便把脸转向了庭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抛在那儿的行李发愣。行李打得很牢
实,随时可以带走。我呆呆地站在行李前,犹豫着是否再把它打开。
我在坐立不安的心情中,又过了三四天。这期间,父亲又突然摔
倒了。医生命令他要绝对安卧。
“怎么办哪?”母亲小声问我,尽量不让父亲听见。她神色颓唐。
我也准备给哥哥和妹妹打电报。可是卧床的父亲,几乎看不出什么
痛苦,看说话的样子就跟患了感冒一样,而且比平时吃的更多了。他
轻易不肯听别人的劝告。
“反正是 要死了,
不 吃点什 么好的死 了,
也白不 吃。

父亲说的什么好吃的,在我听来又滑稽又悲酸。因为他并没有
住过能吃到好吃的大城市 ,只不过夜里咯吱咯吱地嚼上一块烤年糕
什么的。
“他为什么这样渴呀?说不定身子骨还结实哪。”
母亲在失望中还寄托着希望。但她只是把病中才用的这个渴字
的俗话,当成了能吃的意思。
叔叔来探望的时候,父亲总是一再挽留不让他走。
“再 坐 一 会 儿 吧,
我 闷 得 慌。
”这 仿 佛 是 他 的主 要 理 由。
可是他向
叔叔诉苦 ,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 ,这似乎也是他的目的之

父亲的病在这样的状态下维持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 ,我给九
州的哥哥发了一封长信。妹妹那里是由妈妈写的信。我心中暗想,
说不定这就是告诉他们有关父亲病情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他
们的信中,都写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叫他们回来。
哥哥工作很忙,妹妹在妊娠期。所以在父亲的危险没有迫在眼
前时,是不能轻易叫他们回来的。但是,倘若他们特意赶来,而又不
能见上最后一面,落下埋怨也叫人难受。我感到了掌握打电报的时
机,实在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责任。
“我也说不 那么准确,
不过 您要晓得,
危险 随时可能 发生。

从有车站的那条街请来的医生对我这样说。我同母亲商量后,
决定靠这位医生的帮助,从镇医院请来一位护士。父亲看见枕边来
了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向他致意,便露出诧异的神色。
父亲老早就知道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可是他并没有发觉死亡正
迫在眼前。
“这回要是病好了,我就到东京去玩一次。人哪,不知道自己什
么时候死。所以想办的事情,只能趁活着的时候早点去办。”
母亲无可奈何地附和着说:“那时候也带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他又异常凄苦地说:
“我要 是死了,
就多照顾 照顾你娘 吧。

“我要是死了”这句话,唤起了我的回忆。那是我毕业的那天晚
上,要离开东京的时候,先生对夫人重复了好几遍的话。我不由得回
想起面带笑容的先生和捂着耳朵不愿听这晦气话的夫人。那时所听
到的“我要是死了”,只是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却是随时
可能发生的事实。我做不出夫人对先生的那种神态,但是,却不能不
用空话来安慰父亲。
“您别说这样气馁的话。您不是说病好以后还要去逛东京吗?
同我娘一起去。这回要是去了,您一定会吃惊哪,变化可大了。光是
电车路线就开了好些。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况且市区也要改
建。东京太热闹了,真可说是一分钟也休想停顿下来。”
我也出之无奈,连不需讲的话也说了一通。父亲听了,似乎还挺
满 意。
家里一有病人,出入的人也自然多起来。附近的亲戚们隔两天
就有人来探望一回。其中有些人还住得很远,平时不大来往。“我以
为怎么了。看样子不要紧,说话也挺清楚的,脸上一点没见瘦呵。”有
人这样说过就回去了。我回来时家里是那样静寂冷清,如今因为父
亲的病,渐渐喧闹起来。
这期间,不能活动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发重了。我同母亲和叔
叔商量过之后,终于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话马上动身。
妹夫也说就来。这位妹夫前些时候告诉我们,说妹妹上次怀孕流了
产,这次必须格外小心,免得再出事儿,也许自己会替妹妹来。
十一

在这样不安的日子里,我仍有静坐的余暇,甚至偶尔还能连续看
上十几页的书。原来打好的行李不知什么时候全解开了,我从里面
取出各种要看的书籍。检查了一下在离开东京之前,曾计划过要在
这个暑假里复习的功课,做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不愉快
从前也不止一次地重复过。可像如今这样不顺当的暑假,还很少遇
到过。我虽然觉得这是世之常情,却仍然感到苦闷的压抑。
我心绪惆怅地坐着,一面思索着父亲的病情,想像着他死后的情
景,同时,又想起了先生。我就是在这种两头都郁闷的心情中,凝望
着地位、修养和性格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面影。
当我离开父亲的枕边,抱着胳膊在杂乱的书籍中独坐的时候,母
亲走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
你一定也累了。

母亲并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不是她理想中的孩子。我简单地
问候了一声。母亲依然站在门口。
“我爹怎样了 ?
”我 问 。
“现在睡熟了。
”母亲答道。
母亲突然走进来坐在我身旁,问道:
“先生那里还是没有一点音信么?”
母亲很相信我那时的话。那时我向她保证过,先生一定会回信
的。但是,回信就能满足父母的期望,我却连想也没想。这简直就如
同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发一封信看看吧。
”母亲说。
如果写几封没用的信能使母亲感到安慰的话,我并不怕麻烦。
但是把这种事情强加给先生,却使我很痛苦。我觉得被先生看不起,
要比挨父亲训斥、惹母亲生气更可怕得多。我也疑惑过,至今没收到
先生的回信,不知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写封信很简单,可这种事不是写信能轻易办成的。无论如何得
亲自到东京去一趟,直接托付人家才行。”
“可你爹病得这样,你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东京去呢!”
“所以我没走啊!我想,不管爹能不能好,在还没有理出头绪之
前,
就 先 这样 吧。

“这话倒也是哪。现在谁能放着一卧不起的重病人不管,径自跑
到 东京 去呢。

我开始暗暗怜悯无知的母亲。但是,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偏偏
在这样乱糟糟的时候,提出这种问题,正如我把父亲的疾病抛在一
旁,还有静坐、读书的余暇;大概母亲也有闲工夫思考别的事情,而忘
了眼前的病人吧。这时,母亲又说:“实际上……”
“实际上,我是想,你要是能在你爹活着的时候找到工作,他也就
放心了吧。看样子,也许真的赶不上了。不过还是试一试,要是真能
找到工作,他心里也就踏实了。这样一来,让他活着的时候高兴高
兴,
也算尽 到你的 孝心了。

可怜的我竟落到了不能尽孝心的地步,终于连一行字也没给先
生 写。

十二

哥哥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躺着看报纸。父亲平素有个习惯,什么
事都可放下,报纸不能不读。卧床以后很无聊,就更爱看了。母亲和
我都迁就他,尽量满足病人的愿望。
“ 爹 这么 精 神 不 错嘛 。 原 来 我还 以 为 很 重了 哪 。 这 不是 很 好
么?”
哥哥一边这么说着,便同父亲聊起来。他那过分热乎的腔调,我
听着很不入耳。可是背着父亲同我在一起时,他倒沉静了。
“不让他看报不行么 ?

“ 我也 这 么 想,
可 他 非看 不 可。
没 办 法。

哥哥默默地听着我的辩解,
停了一下,
说:“看得懂么 ?
”他似乎觉
察出父亲因为患病,理解能力比平时好像差多了。
“很清楚。刚才我在他枕边坐了二十来分钟,说了不少事情,没
有一点失常的地方。这样的话,也许还能维持一阵呢。”
跟哥哥前后脚到家的妹夫,比我们更要乐观。父亲向他这呀那
的问过妹妹的情况后说:“身子到底是不方便,还是别轻易坐那摇摇
晃晃的火车为好。她要是硬来看我,我反倒不安。”父亲又说:“没什
么。我好久没出门了,这回病好了,我就去看看小外孙。不要紧的。”
乃木大将 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先看报得知的。
“ 不 得 了!不 得 了 啦!”
我们不知怎么回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
“那时我真以为他大脑是不是错乱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后来哥哥对我说。“我也着实吓了一跳。”妹夫也同感似的跟着说。
那时候,乡下人每天盼着报纸,其实不过就是看看新闻。我常坐
在父亲枕边小心地看报,没工夫看的时候,就悄悄拿回自己房间,一
点不漏地看一遍。我眼前浮现出身穿军装的乃木大将,和他那女官
服打扮的夫人的身影,久久不能消失。
一阵沉痛悲哀的风吹遍乡村的每个角落,在无情的草木都为之
颤抖的最为悲痛的时刻,我突然接到一封先生的电报。在见到穿西
服的人狗就叫的地方,连一封电报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接到电报
的母亲,果然显出惊诧的样子,特意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问道:
“什么事 ?
”她站在一旁等着我开封。
电报内容很简单,意思是想见一面,能否来一下。我沉思起来。
“一定是你托他找工作的事情。
”母亲猜道。

①即乃木希典,详见后文注解。
我也觉得有可能,但是果真如此吗?却又有些奇怪。总之,把哥
哥和妹夫都叫回来了,怎么能放着病危的父亲不管,自己跑到东京去
呀!我同母亲商量后,决定回电不能去,并尽可能简单地说明父亲正
在病危。可是我仍觉不妥,就又写了一封内容详尽的信,当天发了出
去。母亲一心以为是托他找工作的事情,十分惋惜地说:“真不是时
候,
没办法呵。

十三

我写的那封信相当长。母亲和我都认为先生总要有回音的。果
然,在信发出的第二天,我又收到一封电报,只有一句话:不来亦可。
我给母亲看了。
“大概他还想来信说说的。

母亲似乎总以为先生是在为我周旋 口的职业。我也觉得有可
能,但若从先生的平时为人来看,便觉得不可理解了。在我看来,“先
生为我找工作”,这好像是不可能的。
“总之,我的信他还没接到,这封电报一定是在这之前打来的。”
我对母亲这样肯定地说。她似乎也以为如此地答了一声:“是
吧。”尽管她也知道先生的这封电报,是在看到我的信之前打的,用这
句话来为先生辩解,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那天正好是主治医生从镇上请院长来会诊,所以我和母亲谈到
这里,便没时间再谈这件事了。两位医生会诊之后,给病人做了洗
肠,处理之后就回去了。
自从医生命令父亲静卧以来,大小便都躺着不动,要靠别人收
拾。有洁癖的父亲,起初极为苦恼,可是身不由己,也只好这样做了。
大概是由于病情的发展,他大脑渐渐变得迟钝,随着日子一长,大小
便失禁也全不在意了。有时弄脏了被褥,旁人见了都皱眉头,而他反
倒不以为然。这种病尿量特别少,医生很不好办。他的食欲也渐渐
衰退了,偶尔想吃什么,也只是用舌头沾沾,喉咙里只能咽一点点。
他的手连喜欢看的报纸都拿不住了。放在枕边的老花镜,一直收在
黑眼镜盒里。父亲有个从小要好的朋友叫阿作,住在相隔一里的地
方。
他 来探望时,
父亲睁开混 浊的眼睛 望着他:
“ 呵,
是阿作 么 ?

“阿作,谢谢你来看我。你那么健康,真叫人羡慕呵。我已经不
行啦。

“没那事。你呀,两个孩子都是大学毕业,得那么点病算什么!
你看我,老婆死了,又没孩子,就这么一个人活着。虽说身子骨硬朗
点,
可又有什么意思呵。

洗肠是阿作来过两三天之后的事了。父亲高兴地说:“多亏医
生,现在舒服多了。”他心情开朗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寿命有了一些信
心。在一旁的母亲,不知是给这假象蒙住了,还是想给病人鼓鼓劲,
把先生来电报的事说了,并说得简直好像我的工作恰如父亲所愿,是
在东京。我在一旁急得如坐针毡,却又不能拦住母亲,只得一声不响
地听着。病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可太好了。
”妹夫也高兴地笑着说。
“什么工作,
还不知道么 ?
”哥哥问。
事已至此,我连否认的勇气也没有了,便模棱两可地答应着,立
刻离开了这里。

十四

父亲病到这般地步,只等最后一击了。然而又仿佛一时停在这
里,不见发展。全家人每晚入睡前都在担心,这命运的裁决也许就在
今天了吧 ?
父亲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煎熬别人的痛苦,于是,护理倒变得轻松
起来。为了防止意外,大家轮流值班,其他人都有一段时间可以回到
自己铺上休息。有一次,不知什么缘故,我没睡着的时候,误以为听
见病人呻吟的声音,很不放心,半夜起身到父亲枕边看了一回。那夜
正赶上母亲值班。可是她却倒在父亲身旁,枕着曲着的胳膊睡着了。
父亲也像是在熟睡中被悄悄放在那里似的,一切都静静的。我又
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我同哥哥睡在一张蚊帐里。只有妹夫,大概是当做客人吧,独自
睡在另外的房间。
“小关也挺可怜的,这些天拖累着他也回不去。”关是他的姓。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忙的人,能这么住下去吧。哥哥比小关更
困难,如果这么长期拖下去的话。”
“困难也没办法,这不同旁的事呵。”
我同哥哥睡在一张铺上,睡前就这么聊着。我的心里,哥哥的脑
海里,都觉得父亲终归没救了。也想到了假如终于没救……仿佛我
们做儿子的在等待着父亲的死,可是我们做儿子的又不敢道破。而
且我们彼此又都清楚地理解对方的心思。
“咱爹似乎还以为会好哪。”哥哥对我说。
其实看着也确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乡亲们一来探病,父亲就非
见不可。见了面又总要为没能请客惋惜一番,并一再许诺痊愈后一
定 补上。
“没为你毕业大摆酒宴,倒很不错。我那时可真糟糕。”哥哥的话
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想起那时人们喝得醉醺 的嘈杂的情景,不由
得 苦笑 起 来 。眼 前 浮现 出 父亲 那 副 四处 张 罗吃 喝 的令 人 不 快的 神
情。
我们兄弟间关系并不是那么好,小时候经常打架,而哭的总是年
幼的我。上学后专业的不同,也全是由于我们性格的差异。我上了
大学时,特别是接触了先生之后,从远处另一角度来看哥哥,常常觉
得他是动物性的人。我们很久没能见面了,相隔又是那样远,时间和
距离使我们无法接近。然而在这次久别之后相逢时,却不知从哪儿
自 然地 涌 出 一股 兄 弟的 骨 肉之 情 。 当然 主 要一 个 原因 是 眼 下的 处
境,在二个人共同的父亲、这垂死的父亲的枕边,哥哥和我握手了。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哥哥问。我却答非所问地反问他:
“咱家的财产到底怎么处理 ?

“我不知道,咱爹连提都没提过。不过,虽说有点儿财产,也值不
了 多少 钱吧。

母亲终究还是母亲,她还在为先生的回信着急呢。
“信还 没来吗 ?
”她责 问我。

十五

“ 总说 先 生、
先 生的,
到 底 是谁 ?
”哥 哥 问我。
“不是前几天说过了吗?”我回答道。我对哥哥有点懊恼,抱怨他
明明问过了,却马上又忘了人家告诉他的话。
“听 倒是 听说过。

他的意思是虽然听了也不理解。我却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勉强让
他理解先生。我生气了,觉得他又端出了以往的老大的架子。
在哥哥看来,既然是我那么尊敬的先生,想必是个知名人士,至
少也该是位大学教授吧。既没有名气,又什么都不做的人,那有什么
价值呢?在这一点上,哥哥的心理同父亲如出一辙。但是,父亲是轻
率地断定先生是个无能之辈才游手好闲的;相反,哥哥露出的口气,
仿佛先生虽然有点才能,却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聊的人。
可不行。想活着什么都不干,那是懒汉思想。一个人
要是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就是欺骗。”
我很想顶他一句,你懂你说的 这个词的意思吗 ?
“不过,如果能靠他找个职业倒也不错。咱爹不也像是很高兴
么?

①英语,自私自利,利己主义者。
后来哥哥又这样说。既然没接到先生的明确的来信,我也不能
信以为真,自然也没有勇气说什么。母亲嘴快,把这事向大家吹了出
来,事到如今我也不好马上否认了。用不着母亲催促,我早就在等候
先生的回信。而且盼望着,如果这封信能带来大家盼望的解决 口

的职业,那就好了。在濒死的父亲面前,在为父亲哪怕能求得一点点
安宁而祈祷的母亲面前,在认为不做事便枉自为人的哥哥面前,在妹
夫、叔伯、婶母面前,我不能不为这没有一点着落的事情而大伤脑筋。
当父亲呕吐奇怪的黄水时,我想起了先生和夫人曾经说过的那
种 危 险。
“躺了那么久,自然胃口也躺坏了。”母亲说。我望着她那无知的
脸,不由得涌出了泪水。
哥哥和我在茶室相遇时,他问道:“听见了么?”他指的是医生临
走时跟他说的话。用不着他解释,我早就明白了那个意思。
“你不想回到家里,管管家里的事么?”他回过头来望着我说。我
没有回答。
“咱娘一个人,什么事也干不成。”哥哥又说。他仿佛把我看成是
死守故土不离的那种人了。
“你要是只喜欢看书,那便在乡下也做得到,而且也不必干活,不
正好嘛。”
“按理说倒是哥哥 应该回来。
”我说。
“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哥哥一口回绝了。他那口气,充满了今后
要在世上大干一番事业的雄心。
“你要是不乐意,也可以请叔父帮忙照料。但是,咱娘总得由谁
来照顾才行啊。

“咱娘离不离开这里还是个大问题哪。”
兄弟俩在父亲还没死之前,就商量起父亲死后的事情来。
十六

父亲变得经常说胡话了。
“我对不起乃木大将,真没脸见人。不,我随后也跟着去……”
他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母亲害怕,总想让大家尽量守在枕边。
病人清醒时异常孤苦,似乎也希望这样。特别是他环顾屋中,见不到
母亲的时 候,
一定会问:
“阿光呢 ?
”即便不出声,
他的眼光也 是这样询
问的。我常常起身去叫母亲。“有什么事么?”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
走到病房,父亲有时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的脸,却一声不响。大家正
在纳闷时,他又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又有的时候,他忽然说:“阿
光,我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呵。”母亲一听到这样亲切的话时,眼中便
噙满了泪水。随后她又似乎一定对照着想起了以前身体健壮时的父
亲。
“别 看他 说得那 么可 怜,
以前可 凶呀!

母亲讲起父亲曾拿笤帚抽打她后背的往事。这件事,以前我和
哥哥听过好几次了,这回听起来却跟以往的心情完全不同,母亲的话
竟像是对父亲的纪念了。
父亲虽然已经看见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灰暗的死的阴影,嘴里
却仍未吐出类似遗言的话。
“趁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需要先问问哪。”哥哥望着我说。
“是呵。”我答道。可我又想由我们主动提出这种事情,对病人是
否有利。两个人委决不下,便去同叔父商量。叔父想了想也说:
“他若有话没说出来就死了,固然是遗憾,但是由我们去催促,恐
怕也 不妥吧。

这件事拖拖拉拉终于不了了之。病人不久便陷入了昏睡状态。
无知的母亲和往常一样,还误以为那只是安睡,反而快活地说:“唉
唉,能这么舒舒服服地睡觉,旁人也得救了。”
父亲常常睁开眼睛,突然问些谁怎么了之类的事。他指的是刚
才坐在这儿的人。在父亲的意识里,有明暗两部分。那明亮的部分,
仿佛是一条缝在黑幕上的白线,断断续续地连接着。母亲把他那昏
睡状态误认为是一般睡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几天,父亲言语渐渐含混不清了。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明
白,
所以许多事情不得而知。
但是,
开始说话的时候,
声音还很大,

直不像个垂危的病人。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却要用比平时更高的声
音,凑近他的耳边才行。
“冰着头,
好受些么 ?

“嗯。

我同护士合作,给父亲换下水枕头,然后把装好新冰的冰袋放在
他额上。当把被削成带尖的碎冰片装在冰袋里的时候,我在父亲光
秃的额头旁,把它们按得平整些。这时,哥哥顺着走廊走进来,一声
不响地把一份邮件递到我手里 。我腾出空闲的左手接过这份邮件
时,顿时觉得很奇怪。
这份邮件要比一般的信沉得多。它不是装在一般的信封里,而
且也不是一般信封能够装得下的。用半纸 包着,封口用糨糊仔细
地粘着。我从哥哥手里接过时,就发现是封挂号件。翻过背面一看,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先生的名字。因为腾不开手,不能马上启封,便
把它先揣在怀里了。

十七

那天,病人的情况似乎格外不好。我离开这里正要上厕所时,在
走廊上迎面碰见了哥哥。“上哪儿去?”他用哨兵似的口吻叫住了我。
“病情有些变化,
应该尽量守在爹身旁才是。
”他叮嘱我。

①一种日本写信习字用的纸 。
我也是这样想的。信依然揣在怀里,我又回到病室。父亲睁开
眼睛问母亲,这里都有谁。母亲就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一一告诉给
他,每告诉一个父亲就点点头。不点头时,母亲就高声重复一遍这是
某某,又叮问道,知道了吗?
“实在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父亲这样说罢,一会儿又陷入昏睡状态。围在枕边的人,一时都
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的病情。不大工夫,有个人起身到隔壁去了。
接着又一个人走了。终于我第三个也离开这里,回到自己房间。我
走的目的,是想打开看看刚才揣在怀里的邮件。本来在病人枕旁看
看也无妨,可是邮件的分量太重,不能在那里一口气读完,我就抓了
这个特殊时间,回来看信。
我赶忙撕开结实的包装纸。里面露出的好像是一部原稿。规规
矩矩的字迹,写在纵横的格线里。为了便于封口,被叠成四折。我为
了看着方便,把折过的洋纸反折过来,把它展平。
我暗暗吃了一惊。心想,先生用了这么多的纸墨,要跟我说什么
呢?同时,我还得留神着病房的动静。我已预感到我开始读这封信
时,在没看完之前,父亲一定要出什么事,至少我也得给哥哥或者母
亲、不然就是叔父叫去的。我没心思踏踏实实地看先生的信,只是心
不在焉地看了开头的一页,把它录在下面:
“当你问到我的过去时,我没有勇气回答你。现在,在你面前,我
相信已经有了说清它的自由了。但是,这自由不过是在等你进京的
时候,又将失去的人间的社会自由。因此,倘若在能够利用时而不去
利用的话,就将永远失去把我的过去,当作间接经验告诉你的机会
了。这样一来,那时我那么坚决地许下的诺言,就完全成了谎言。我
无奈,
只得 把应该口述的,
用笔来 告诉你。

读到这里,我方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我从一
开始就认定,先生是不会为我的吃穿问题操心的。然而,一向讨厌动
笔的先生,为什么把这件事写得那样长要我看呢?先生为什么不能
等我进京呢 ?
“自由来了便可以说。但是那自由必将永远失去。”
我心中这样反复思索着,却困惑不解其意。突然我觉得一阵不
安,正要往下看,这时从病房那边传来哥哥高声喊我的声音。我又惊
恐地站起身,跑步似的穿过走廊,向大家都在的病室走去。我觉得父
亲终于到了他的最后一瞬间了。

十八

病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医生。为了尽量让病人舒服一些,又
试着做洗肠。护士为了恢复昨夜的疲劳,正在别的房间睡觉。没搞
惯护理的哥哥,正忙得手忙脚乱。他一见我来,说了句“帮下忙吧”,
便坐下来。我代他把油纸垫在父亲屁股底下。
父亲有些舒服的样子。医生在枕边坐了大约半个小时,看过洗
肠的结果之后,说声还要来的,便回去了。临走时又特意叮嘱说:如
果有事,可以随时叫他。
这时我也退出刚才似乎就要出事的病房,又想去看先生的信。
但是,我丝毫没觉到一点轻松,刚在桌前坐下来,便觉得哥哥又要高
声喊我。倘若这次再喊我,那可真是临终了。恐惧的心情使我的手
颤抖起来。我下意识地只管一页一页翻着先生的信,眼见的只是嵌
在格线中的规规矩矩的笔画,却没工夫看,连跳着看的工夫也没有。
我依次翻到最后一页,正准备按照原来的样子叠起来放在桌上时,突
然接近结尾的一句话,跳进我的眼帘。
“这封信落在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
了吧。

我大吃一惊,感到刚才还慌乱跳动的心,似乎一下子凝结了。我
又倒回来往前翻,一页一句地倒着读下去。我急切地想在瞬息间知
道我要明白的事情,一眼望穿这满篇的文字。那时,我所关心的只是
先生的安危。先生的过去,他曾答应要告诉我的那个灰暗的过去,在
我看来已是毫无意义了。我一边倒着往前翻,一边把这封不会轻易
告诉我人生知识的长信焦急地叠起来。
我又来到病房门口,看了看父亲的病情。病人枕边格外平静。
母亲坐在那里,神色孤苦,面带倦容。我向她招招手,问道:“病情怎
么 样了 ?
”母亲 答 道:
“现 在好 像平 稳 一些 了。
”我 又 走到 父亲 跟前,
问:
“ 怎 么 样,
洗过肠心里好些么 ?
”父 亲 点 点 头,
声 音 清 晰 地 说:
“ 谢 谢。

想不到他的神志并不糊涂。
我退出病室,又回到自己房间。在这里,我看过钟点,又翻阅了
火车时间表,蓦地站起身,重新系好腰带,把先生的信装在袖子里,然
后从后门溜出去。我不顾一切地跑到医生家。本来我要向医生问个
清楚,父亲能不能再维持两三天,打针也罢,用其他什么办法也罢,请
他想个办法。偏不凑巧,医生不在家。我心里乱作一团,没有工夫待
在这里等他回来,马上叫了人力车,赶到火车站。
我把一张纸片贴在车站的墙上,用铅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一封
信。我觉得信虽然很短,但总比不辞而别要好得多,并托车夫立刻送
到家里。接着我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东京的火车。在轰隆轰隆响动的
三等车厢里,我又从袖子中取出先生的信,才从头到尾地看下去。
(下)先生和遗书

……这个夏天,我收到你两三封信。记得确是第二封信,你托我
在东京找个适当的工作。我看过之后很愿意想个办法,至少应该给
你回封信,否则太对不起你了。但是,坦白地说,我对于你的要求简
直就没有尽力。正如你知道的,与其说我交际面不广,还不如说我在
世上过着孤独的生活更恰当。说实在的,我丝毫没有承担这种努力
的余地。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感到痛苦的却在于如何处置自己,
是就这样像遗留在人间的木乃伊一般地存在下去,还是……那时的
我,每当想到“还是”时,便觉得一阵恐惧。就像急步跑到悬崖边的
人,突然窥探那不见底的深渊似的,我胆怯了。于是我为自己竟和大
多数的胆小鬼一样而感到痛苦。虽然遗憾,在那时的我的眼里,可以
毫不夸张地说,你几乎是不存在的。进一步说,就是你的工作、 口

的工资,这些事情于我都是毫无意义,毫不相干的。我并不为这些操
心。我把你的信插在信夹里,依然抱臂沉思。家里有相当财产的人,
何 苦 刚刚 毕 业 就满 嘴 职 业 地到 处 张 罗呢 ? 我 索 性以 极 为 厌恶 的 心
情,远远地这样瞥了你一眼。不给你回信太过意不去,为了替自己辩
解,只好开诚布公了。我说了这些尖刻的话,并不是故意要惹你生
气。我相信,只要你能看完这封信,便会明白我的本意。总之,我不
想说那些套话,所以愿在你面前,先领这怠慢之罪。
以后,我给你打过电报。说实在的,那时我是想同你见一面,按
照你的希望,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你回电说现时不能来东京。我久
久地望着电报,心里很失望。似乎你觉得只打电报不妥,随后又发来
一封长信,所以我更清楚地知道了你不能来东京的原因。我丝毫不
认为你是失礼的。你怎么能不顾父亲的重病离开家呢?而我那不顾
你父亲生死的要求才是欠妥的 其实我打那封电报的时候,已经
忘记了你父亲。尽管你在东京的时候我还提醒过你,你父亲得的是
难症,万万不可大意。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人呵!也许是我脑子里乱,
也许更是我的过去,把我压迫得变成这样矛盾的人的吧。在这方面,
我还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请你务必原谅我。
看到你的信 你的最后一封信时,我才发觉是我的过错。所
以我想回一封信向你道歉,可是拿起笔来,一行没写又放下了。因为
如果要写,我想写的是这封信。而写这封信的时机还没到,所以就停
下来,
又打了一封简短的
“不来亦可”
的电报。

以后,我就开始写这封信。因为平时不动笔,事情也好思想也
好,写起来笔不从心,使我非常痛苦。我曾经险些想放弃对你的这份
义务。但是,尽管几度停笔,却欲罢不能。不到一个小时,我又想写
了。也许你会认为我的性格是重视履行义务的吧。我也不否认。正
如你知道的,我是个几乎同社会无关的孤独的人,对我可以称得起义
务的,寻遍我的前后左右,在任何角落也没有扎下根。不知是有意还
是无意,我过着尽量缩减义务的生活。但是,我并非因为对义务的冷
漠,才变成这样的。倒是过于敏感,没有精力忍受刺激,才变得如你
所见的那样虚度年华。因此,一旦允诺而不能兑现,我的心情就会感
到十分厌恶。就算是为了躲避这种厌恶的心情吧,对你我也不能不
再度拿起放下的笔。
我是愿意写的。即便不谈义务我也是想写的。我的过去只是我
个人的经历,也不妨说归我个人所有。生前不把它送给别人,也可谓
遗憾。我多少还有这样的愿望。然而我想,倘若给了不能接受的人,
还不如干脆把它同我的生命一起埋葬了的好。说真的,如果没有你
这样一个人,我的过去便终归只是我的过去,连间接地成为别人的借
鉴都不能。在几千万日本人中,我只想对你讲出我的过去,因为你是
认真的。你说过:你要认真接受人生中活生生的教训。
我要毫无顾忌地将黑暗的人世间的阴影投在你的头上。但是,
你不要害怕。你盯住它,从中选择对你有益的东西。我所说的阴暗,
当然是伦理道德上的阴暗。我是伦理化的产儿,又是伦理化的育儿。
这种伦理道德上的思维,也许许多观点不同于当今的年轻人。但是
无论怎样不同,却是我自身之物,它不是花钱就能马上租到的衣裳。
因此我想,对于今后想发展的你来说,是会有几分参考价值的吧。
还记得么,你常常和我讨论一些现代思想问题。你也很知道我
的态度吧。我从来没有过分轻视过你的见解,但也决说不上敬佩。
你的思想没有任何背景,因为你有自己的经历,只是阅历太浅。我常
常笑你。你当时就流露出不满足的神色。结果你一再逼我把我的过
去,像画卷一样在你面前展开。那时,我才从心底里开始尊敬你。因
为我看到了你那毫不顾忌地要从我胸中抓住一种活生生的东西的决
心。你要剖开我的心脏,吮吸那带着暖气还流动着的血潮。那时我
还活着,不愿意死,所以就约了别的日子,而拒绝了你的要求。现在,
我要自己破开自己的心脏,用鲜血来浇洗你的面庞。倘若在我的心
脏停止跳动的时候,能在你胸中寄寓新的生命,那我就满足了。

我失去双亲,是在我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记得妻曾对你说过,
两个人患的是同样病症死去的。而且还引起过你的怀疑,她又说几
乎是同时,相继去世的。说实话,父亲患的是可怕的伤寒病,接着便
传染给在身旁看护的母亲。
我是他们惟一的男孩子。家里又很有钱,自幼生活倒是无忧无
虑。我回顾自己的过去,如果那时双亲没有死,至少父母能有一个人
在世的话,我想我那豁达开朗的性情一定会持续到今天的。
他们死后,丢下我一个,我茫然了。我没有知识,没有阅历,连分
辨能力也没有。父亲死时,母亲没能在场。母亲死时,连父亲死的消
息 也没 有 告 诉她 。 不知 母 亲究 竟 知 道不 知 道还 是 如别 人 所 说的 那
样,她还一心以为父亲真的正在恢复。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总之,她
把一切都托付给叔叔了。她像指着眼前的我说:“这孩子,无论如何,
请……”以前我已经得到父母同意,准备去东京求学,所以母亲也想
顺带提一提的。在她只说了一句“去东京”时,叔叔马上接过去应道:
“好的,你就放心好了。”或许母亲的体质是真的能耐得住高烧,叔叔
向我称赞过母亲“真是个坚强的人”。但是,这是否就是母亲最后的
遗言呢,我至今想来也不得而知。母亲当然知道父亲患的这种病的
可怕名称,而且知道自己也传染上了这种病。然而她是否相信自己
一定会为此而送命呢,一想到这里,我多少总有些怀疑。而且母亲发
高烧时说的话,不管怎样的有条理,她的头脑里却常常连一点记忆的
影子也没有留下,所以……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只是这样分析事
物,瞻前顾后、观察事物的秉性,我从那时就已经完全具备了。这一
点也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的,作为实例同眼下要谈的问题没有
多大关系的叙述,反而会有所帮助。就请你带着这种观念往下看吧。
我想这种天性在伦理道德上给我的行为动作带来了影响,便使我后
来越发怀疑别人的道德心了。请你记住,正是它使我的烦闷和苦恼
有增无已。
话一离开本题就不好理解了,还是返回原题往下说吧。我认为
即使是这样,我写这封长信,如果同其他地位与我相同的人比较,我
多少还算平静些呢。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电车的声响也消失了。窗
外不知不觉地响起昆虫的可怜的低鸣,那声调令人感到仿佛在为露
水之秋黯然神伤。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妻在隔壁静静地天真地睡在
梦中。我手握笔杆,一笔一画地写着,笔尖沙沙作响。伏在纸前,我
索性沉静下来。也许是因为不习惯,笔尖常常划到格线外,但我觉得
这不是由于头脑混乱笔不听使唤。

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除了按照母亲的嘱咐依赖这位叔叔
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叔叔接受了一切,又关照我的一切,而且
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去东京。
我到东京上了高中。那时候的高中生要比现在粗野、凶狠得多。
我的一个熟人晚上同工匠打架,用木屐打破了对方的脑袋。那是喝
酒的结果。在打得难解难分之际,那人的学校制帽终于给对方抢去
了。帽子衬里的菱形白布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名字。这下就
麻烦了,那人差一点被警察告到学校去。幸而有朋友们多方周旋,总
算没惹上官司便告了结。你们成长在今天这样文雅的气氛中,听到
这么粗野、荒唐的事情,一定会觉得非常愚蠢吧。其实我也觉得很愚
蠢。然而,他们却有一种现在的学生所没有的质朴。那时候,叔叔每
月给我的钱,要比现在你父亲寄给你的学费少多了(当然物价也不一
样)。但是我没有丝毫不满。而且在有数的同学们之中,还决不至于
可怜到在经济上羡慕别人的地步。如今想来,也许倒是被别人羡慕
的吧。因为我除了每月固定的汇款外,还常常向叔叔要买书钱(我从
那时起就喜欢买书)和一些临时费用,可以很快随心所欲地花掉。
一无所知的我,不仅信任叔叔,而且常常怀着感激的心情把他当
做难得的好人一样尊敬。叔叔是个企业家,还做了县议会议员。大
概因为这层关系,记得好像与政党也有关系。从这一点来看,他虽然
是父亲的胞弟,但性格的发展却同父亲截然相反。父亲是个珍重祖
传遗产的老实人,他嗜好品茶养花,喜欢读些诗歌什么的,而且对书
画古董也极有兴趣。叔叔家在乡下,可人却住在城里 大约相距
二里远的城市。常常有古董商从这城里带来字画、香炉之类的古董,
特意给父亲看。简单说来,父亲可以说是 ,
是个比较
有点风雅爱好的乡绅。因此就性情而论,同豁达的叔叔是有很大差
异的。然而两个人的感情却又格外好。父亲经常称赞叔叔是个远比
自己更有作为而可靠的人 。还说过像他自己这样继承父母财产的
人,天赋的才干总要迟钝起来,也就是说因为无需再进行奋斗了嘛!
所以就落伍了。这些话,母亲和我都听到过,我想显然是父亲在有意
开导我,
才说这样的话的。
“你要经常记住才好。
”那时父亲特意望着
我的脸这样说过,所以我还没有忘掉这句话。我怎么能怀疑父亲如
此信赖、称赞的叔叔呢?在我眼里,叔叔本来就是我引以自豪的人。
父母去世后,我的一切都仰仗他的帮助。他不仅仅使我自豪,而索性
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了。

我头一次放暑假回故乡的时候,叔叔夫妇已经成了新主人,住在
我那双亲死后的空宅中。这是在我去东京之前就商议定的。因为家
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又不在家,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办法。
那时候,叔叔好像跟城里许多公司都有关系。他笑着说,若从业
务关系上来说,住在以前的旧宅要比搬到相距二里远的我家,可方便
多了。这是父母死后,我要去东京商量如何处置房子时,叔叔露出的
口风。我家门楣由来已久,在附近一带颇有名气。你的家乡也是这
样吧?在乡下,倘若名门的房子,虽有继承人却破败或变卖了,可是
件了不得的大事。要是现在,我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的,但那

①英语,有财主、有办法的人等义。
时我还是个孩子,要到东京去,又得保留房子,为处置房子真是伤透
脑筋。
叔叔无奈,答应了搬进我的空宅。但是他讲城里的住处也得保
留,必须得有来往两地的便利。我当然不会反对,我只是想不管什么
条件,只要能去东京就行。
孩子般的我,离开故乡后,心里依然怀念着故乡的家。以游子之
心眷恋着,那里还有自己可归的家园。尽管我是那么喜欢东京,然而
放假回家的心情却更迫切。我在专心学习愉快游玩之后,常常梦见
放假就可以回去的故乡的家。
我不知道在我离家期间,叔叔是怎样来往两地的。我到家的时
候,全家人都在这座宅子里。大概上学的孩子平时都住在城里,因为
放假,一半也是为了到乡下来玩,才带回来的。
大家见了我的面都很高兴。我看到家里比父母在世时反而更加
热闹,有生气,也很快活。叔叔把他的大儿子从原来我住的房间里赶
出去,让我住。其实家里的空房还有不少,我推说住别的也可以。但
是 叔叔 不 答应,
他说:
“这 是 你的 家 嘛。

除了时常怀念故去的父母外,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同叔叔全
家一起度过这个夏天之后,又回到东京去了。只是这个夏天有一件
事,显然在我心中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那就是我刚刚进中学,叔
叔夫妇便一同劝我结婚,前后共说了三四回。起初我只对问题的突
然感到惊愕,第二次便干脆拒绝了。当第三次再提起时,我终于忍不
住反问为什么。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只是早点娶亲好回家继承亡父
的家业。我觉得只要放假回来就可以了。继承父亲的家业、应该结
婚,这两方面的道理我也大致懂得。特别是我非常熟知乡下的习俗,
很能理解,也不是绝对反感。但是,我刚刚到东京求学,总觉得那是
遥远的事情,仿佛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般。我没有应允叔叔的要求,
终于又离开了我的家乡。

提亲的事情,我就那样淡忘了。我观察过身边的年轻同学,竟没
有一个人带有为家事操劳的神情。他们无牵无挂,而且似乎全是独
身。在这般欢快的人群中,倘若深入了解,或许也有为家庭所迫已经
娶亲的,然而在这里,天真的我还没有发现。况且,纵然有这样的人,
他身在这种特别环境也会有所顾忌,尽量小心,不讲出那些跟学生生
活无关的私事。后来我才想到,自己已经属于这类人了。只是当时
没有觉察,却天真、愉快地在学习的道路上行走着。
学年末,我又打起行李回到埋葬父母的乡间。于是同去年一样,
在我父母的家中,又见到了依然如故的叔叔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在
这里,我又闻到了故乡的气息。那气息于我依然亲切,只是作为打破
一学年的单调的生活,也是可贵的。
但是,在这哺育我成长的同样的气氛中,叔叔又突然把婚姻问题
摆在我面前。他不过是把去年的劝诱又重复了一遍,理由也同去年
一样。只是上回谈的时候没有说出具体的对象,这次却明确地提出
一位,因此我更加为难了。这人就是叔叔的女儿,我的堂妹。叔叔
说,我娶她是为了彼此都方便,这也是父亲生前说过的。我也觉得这
样做固然方便,父亲也可能跟叔叔这样说过。但是,这却是我听他这
样说才知道的,以前并不记得有过此事,因此我很惊讶。虽然惊讶,
但却知道叔叔的要求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可能迂腐,也许就是个迂
腐的人,但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对那位堂妹漫不经心吧。我从孩子时
起,就常常去市里的叔叔家玩耍,不仅是去,还常常住在那里,那时候
就跟这位堂妹很亲近。你也知道吧,还从没有过兄妹之间恋爱的先
例。也许我在随意引申这公认的事实,但是我总觉得在朝夕相处过
于亲近的男女之间,会失去相爱所需的刺激产生的清新感。正如闻
到香味只在焚香的一瞬间,品酒只在刚喝的一刹那,爱情的冲动也只
存在于顷刻之间。一旦平静地度过这一阶段时,越来越驯熟,增加的
只是亲密,而爱情的神经却渐渐麻痹下来。我无论怎样反复思索,也
不想娶这位堂妹做妻子。
叔叔说,若依我的主张,推迟到我毕业前结婚也可以,但是他又
加 上 一 句:
俗 话 说“ 为 善 宜速 ”,
如 果 可 能,
想 在现 在 就 办 完 喜 酒。

觉得对象不称心,早办晚办还不是一回事?我拒绝了。叔叔拉长了
脸,堂妹也哭了。她并不是因为不能跟我结婚才难过的。是因为一
个女人,被人拒绝了结婚的要求而痛苦的。我很明白,正如我不爱
她,她也不爱我。我又到东京去了。

我第三次回故乡,是自那以后又过了一年的夏初。我总是等不
到学年考试结束就逃离东京,故乡于我便是那样的亲切。你也有这
种感觉吧?在故乡,空气的色彩不同,土地的气息也别具一格,浓郁
地充满了对父母的回忆。一年之中,七、八两个月,被包裹在这种气
氛中,犹如入洞的蛇一样一动不动,我的心情最为温暖,最为美好。
我天真地认为,没有必要为同堂妹结婚的问题而那样自寻苦恼,
不乐意就干脆拒绝,只要拒绝了也就没事了。所以我没有违背自己
的意志去迁就叔叔的要求,心里依然很平静。在过去的一年之间,我
从没为这件事烦恼过,仍旧高高兴兴地回到故乡。
但是,这次我一回来,叔叔的神态就变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
切地要把我搂在怀里。尽管如此,在到家后的四五天里,自幼高傲的
我并没有觉察到。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突然奇怪地发觉了。
这种奇怪的变化不仅出现在叔叔身上,婶母、堂妹也变了,连给我写
信打听情况,准备中学毕业后投考东京高等商科的叔叔的儿子也变
了。
我的天性使我不能不思考。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这样了?不,
为什么他们变得这样了呢?我突然疑惑起来,是不是死去的父母洗
清了我那混沌的眼睛,教我一下子看透了社会?在我的心灵深处,总
相信他们纵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会同在世时一样爱我的。虽然那
时候我还决不是蒙昧无知的,但是,一团祖传的迷信的疑虑,也顽强
地潜藏在我的血液中,恐怕至今还在。
我独自进山,怀着一半哀悼,一半感谢的心情,跪在父母的坟墓
前。我仿佛觉得,他们那躺在冰冷的墓石下的手里,还掌握着我未来
的幸福。我祈求他们保佑我的命运。也许你会笑的。笑也无妨,我
就是这样的人呵。
我的世界翻手般地变化了。然而,这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头一
次经历。大约在我十六七岁,头一次在人间发觉美的时候,猛的惊讶
了。我不知多少次怀疑过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擦了又擦。而且在心
中暗暗喊道:呵,太美了!一到十六七岁,无论男女都是所谓春情初
动的年龄。春情初动的我,最初窥见了代表人间美的女性。面对以
前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存在的异性,
我那“失明”
的眼睛豁然打开,
从此
以后,我的天地焕然一新。
我发觉叔叔的变化时,大概与此完全相同,是突然觉到的。没有
任何预感和准备,突然就来了。他和他的家族,突然在我眼里跟以前
截然不同了。我惊诧不已,而且,我担心照这样下去,我的前途真是
不可思议啊。

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不弄清以前听任叔叔处理的家产,便对
不起死去的父母。正如叔叔自诩的,他那忙碌的身子每晚都没有固
定的宿处。常常回家两天,市里住上三天,往来两地之间,成天神色
不定地挨着日子。而且“忙”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不断地叨念着。我
没起任何疑心的时候,也曾以为他真的很忙。我还讥诮地解释说,若
不忙就要落伍啦!但是当我发现要谈财产的问题需得花费一番时间
的时候,再看他那副忙碌的样子,只能认为这不过是躲避我的借口而
已。总之,我很难找到机会抓住他。
我听说叔叔在市里纳了妾。这是一位中学同学时的朋友告诉我
的。本来叔叔纳妾的事情并不足奇,但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却不曾耳
闻,我有点愕然。此外,这位朋友还对我讲了许多有关叔叔的新闻。
其中有一件事强烈地加深了我的怀疑。有一时期,人们都认为他的
事业眼看就要失败,然而这两三年又突然变得兴旺起来。
我终于同叔叔开始了谈判。也许谈判这个词不大妥当,但是若
从谈话的过程来说,除用这种词汇形容之外,再没有别的途径,我的
语调便自然地落向这里。叔叔总想把我当个孩子来糊弄。我又是头
一次以猜疑的眼光面对叔叔。当然平平稳稳地解决,已是不可能了。
很遗憾,我为了急着往下叙述,现在还不能把那次谈判的始末详
情写在这里。说实在的,还有比这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我,我的笔尖早
就想指向那里,只是勉强才压制住的。我永远失去了同你平静谈话
的机会,不仅握不惯笔杆,而且从珍惜时间的意义上说,纵然想写也
只好割爱。
你还记得吧,我曾跟你说过,社会上并没有固定的坏人;很多好
人在关键时刻突然变成坏人,因此不可不防。那时,你说我有点兴
奋。接下去你又问我好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变成坏人的。当我只答应
了一个“钱”字的时候,你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
楚。现在我可以在你面前开诚布公了,那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位叔叔。
这便是普通人见钱马上起歹心的典型,也是世人不可信赖的事例。
我就是这样把叔叔同憎恶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回答对于正要深入探
索思想境界的你来说,也许是不会满足的和陈腐的。但是,在我看来
却是活生生的。我现在不是还兴奋着么?我相信用灼热的舌头叙述
平凡的道理,要比用冷静的头脑分析新鲜事物更为生动。因为人的
身体是靠血液的力量活动的,而语言不仅能传导空气的波动,还更能
强烈地摇撼那顽固的事物。

简而言之,叔叔骗走了我的财产。在我去东京的三年之间,他
轻而易举地弄到了手。我坦然地把一切委托给叔叔,在世人看来,
真是个大傻瓜。但是,若从更高的意义来说,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个
纯洁可敬的人吧。我回顾那时的自己,一想到人为什么不是生来就
坏的,便对自己过于正直悔恨不已。然而,我又多么想再一次按自
己本来的面目活下去呵!请记住,你所认识的我,是已经被尘垢玷
污之后的我。如果可以把玷污多年的人称为先辈,那么我就确是你
的 先 辈 吧。
倘若我按照叔叔的要求同他的女儿结了婚,那么结果当真会在
物质方面对我有利吗?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叔叔是耍手腕,硬要
把女儿强加给我的。他向我提出婚姻问题,哪里是出于便利两家的
善意,简直是卑鄙的利欲心的驱使。我觉得我只是不爱堂妹,并不是
厌恶她。过后想来,拒绝了婚事对我总还是愉快的。也许被欺骗的
无论哪一方都是一样的。但是,若从被欺骗的人来说,从没娶堂妹,
没能迁就他们的意图来说,我毕竟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了。然而这
几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特别在毫无关系的你看来,一定觉得我固执
得有些愚蠢吧。
在我和叔叔之间,其他亲戚也介入了。这些亲戚我全不信任。
不仅不信任,索性是敌视的。我在发觉叔叔欺骗我的同时,认定他们
也必然不怀好意。我所想到的是,就连父亲那么称赞的叔叔尚且如
此,
何况他们呢!
但 是 , 他 们 还 是为 我 解 决 了 归 我 所 有 的 一 切。 然 而 要 按 钱 核
算,却比我预想的少多了。我只有两个办法:一是默默地忍受,一
是到法院去告叔叔。我气愤极了,却又犹豫不决。若要打官司,我
又担心得花费很长时间。我正在求学期间,作为学生,失去宝贵的
学习时间将是痛苦不堪的。我权衡了一番之后,便请住在城里的中
学时的朋友,把我接受的家产全都变卖成现钱。他劝我不这样做为
好,但是我没有听。那时我下了决心:永远离开故乡,誓不再跟叔
叔见面。
我在离开故乡之前,又到父母的坟前去了一回。从此以后,我再
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墓。大概永远也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我的老朋友照我的要求办了。不过,那是我到东京过了很久之
后的事。想在乡下卖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一旦给人家发现
短处,便要打许多折扣,所以我实际所得到的金额,同时价相比亏了
许多。坦白地说,我的财产只有我离家时身边带的若干公债,和后来
这位朋友送来的钱。作为父母的遗产,一定比原来少得多。而且这
又不是我甘愿减少的,因此心情越发郁闷。但是,对于一个学生的生
活来说,那真是绰绰有余了。说实在的,以后我连这些钱的利息的一
半也没用完。我这阔绰的学生生活,却把我拖进了做梦也想不到的
境地里。

用钱不受拘束,我就想搬出乱哄哄的宿舍,重新建上一所家。但
是,这样一来便有添置家具的麻烦,也须雇个帮忙的婆子,而且这个
婆子还得正直,即使我不在家也无需担心才行。由于这些缘故,要真
这样做起来,又似乎觉得希望不大。有一天,我不由得想到,何不找
间房子呵。于是一边散步,一边从本乡台 西下顺着小石川②的坡
路,径直往传通院③方向去。通了电车之后,这一带已经面目一新。
而那时候,左边是炮兵工厂的土墙,右边是一片既不像平原又不像丘

①② 都是东京地名。
陵的空地,遍地野草丛生。我站在草丛中,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前面的
山崖。至今那景色依然不坏。不过那时,西面又有迥然不同的趣味。
单是那一望无际的绿树浓阴,就足以使人心静神安。我忽然想到这
一带说不定会有合适的房子,便马上穿过草原,沿着小径向北走去。
那时街道还没有建好,那一带乱糟糟的房舍很脏。我穿过空场,拐过
小巷,信步闲走。后来,我向粗点心铺的老板娘打听,这一带是否有
舒适的出租房。“是这样,”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出租房有是
有……”仿佛想不起来的样子。我大失所望,正准备回去时,她又问
道:“普通公寓行不行?”我略微活动了一下心眼,心想一个人住在清
静的普通公寓里,省去持家的麻烦倒也不错。于是便在这家点心铺
里坐下来,请她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据老板娘说,那家住的是军人的家属,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遗族。
总之,主人是在日清战争 时死去的。大约一年前,她们住在市谷
的士官学校附近。因为有马厩,房子又太空旷,便卖掉了它搬到这里
来了。可是家里人口少,非常冷清,便托付她,若有合适的人请帮个
忙。我从老板娘那里还得知,那家除了孀妇、一个独生女儿和女佣人
之外,再没有别人。我心中暗想,只要清静就行。可是又担心,像我
这样的人,突然闯去,会不会因为是个不知底细的学生而立刻被拒之
门外?我甚至想算了。然而,我虽然是个学生,衣着却不那么寒碜,
而且还戴着一顶大学帽子。你会笑我吧,要说戴大学生帽又怎么样?
可是那时候的大学生跟现在不同,在社会上颇有信誉。我在那种场
合对四角帽可真有一种自信。于是我按照点心铺老板娘的指教,没
经任何介绍,便去访问那位军人的遗族。
我见到那位孀妇,说明了来意。她问了我的身世、学校、专业等
等许多问题,然后,可能有了足以放心的把握了吧。当时她就对我
说,什么时候搬来都可以。这位孀妇真是个正直而爽快的人。我钦

①即中日甲午战争(
佩地想:军人的妻子都是这样的么?我又钦佩又惊讶,简直猜不透,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还会寂寞。

十一

我很快就搬进了这家,租了头一次来时同孀妇谈话的房间。这
是宅中最好的一间房子。因为那时本乡台一带正稀稀落落地也盖起
一些高等公寓式的住宅,所以我知道,作为一个学生,我已经得到了
最好的房间。我成了这所房子的主人。我的房子要比他们的漂亮多
了。刚搬来时我还觉得,一个学生住得这样好有点过于奢侈。
在八张草席大的房间里,壁龛旁边有交错的搁板,走廊对面一侧
有一间壁橱。虽然没有一扇窗子,可是明亮的阳光却能充分照到朝
南的走廊上。
我搬来的那天,看见房间里的壁龛上摆着插花,和一张戳放在花
旁的琴。花和琴我都不喜欢。我自幼是在嗜好诗书、烹茶的父亲身
边长大的,所以从孩子时便有中国式的风雅情趣。也许是为此吧,不
知不觉养成一种蔑视这种艳丽装饰的习性。
我父亲在世时收集的家具古董,大部分都被叔叔糟蹋了。不过,
多少还留下一点儿,我离开故乡时,全寄存在中学时代的朋友那儿,
只在其中拣出四五幅有趣的,没做任何包装便塞在行李底下了。刚
搬来时,我准备拿出来挂在壁龛里欣赏的。可是,一看见这琴和插
花,我突然失去了勇气。后来当我听说,最初这花是特意为我而插
的,不由得心中暗暗苦笑起来。琴却是以前就放在这里的,可能因为
没有适当的地方,只好戳在这儿。
这样一说,你的心头会自然地掠过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吧。我
从没搬来的时候,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好奇心。不知是这种邪念预先
就破坏了我的自然,还是我不善交际,我头一次遇见这位小姐时慌慌
张张地打了一个招呼。她也羞红了双颊。
以前,我是从孀妇的风度和神态来推想这位小姐的一切的。然
而,我的想像对她来说并不是很有利的。既然军人的妻子是这样,那
么她的女儿也一定如此。我的推测便按着这个逻辑不断推论下去,
但是,在见到小姐的一瞬间,这类猜想就全都推翻了。一股从未体味
过的异性的芳香,清新地沁入我的头脑中。于是我对壁龛正中的插
花也不觉得讨厌,同一壁龛里戳着的琴也不觉得碍眼了。
那花按照规律,一到凋谢的时候便换了新的。琴也常常给拿到
走廊拐角斜对面的房间去。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坐在桌前双手托腮,
听着琴声。琴弹的好坏,我不大在行,但听不出复杂的手法,便觉得
算不上好的,也许就跟她插花的水平差不多吧。赏花我还是颇有眼
力的,她决算不上高明。
尽管如此,各式各样的花仍然毫无羞涩地装饰着我的壁龛。插
花的方式却总是一样,而且花瓶也从没有变换过。可是音乐比插花
就更糟了。只听琴弦 啦 、 啦地响着,简直听不出什么旋律。也不
是没有歌声,简直如耳语一般小声哼着,而且一声呵斥便无声无息
了。
当我高兴地望着这拙劣的插花时,首先听到的便是那琴声。

十二

我离开故乡时,已经感到厌世了。那时,似乎人不可信的观念已
经渗进了我的骨髓。我仿佛觉得我所敌视的叔叔、婶母和其他亲戚,
简直就是人类的代表。甚至在火车上也用这种眼光观察着邻座,有
时他们跟我拉话,我反而更加警惕。我的心是阴郁的,常常像吞了铅
似的痛苦不堪。然而我的神经正如刚才所说,却变得越发敏感起来。
我认为到东京后之所以想搬出宿舍,这也仿佛是主要的原因。
虽说因有了花钱的便利,才想另立门户,这么说当然顺理成章,但若
按从前的我来说,即便手里有钱,也不会找这样的麻烦吧。
我搬到小石川以后,这种紧张的心情也没能得到一点宽松。我
那惶惑不安地四顾的样子,真叫我自惭形秽。奇怪的是,好动的只是
我的大脑和眼睛,而嘴巴却正相反,越来越缄默了。我常常一声不响
地坐在桌前,猫儿似的观察着这个家庭。时时对她们保持着高度警
惕,而为此又常常感到内疚。我觉得我像个不偷东西的小偷,连自己
也在憎恶 自己。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那我怎么还会有喜欢小姐的余地呢?怎
么还能有工夫愉悦地欣赏她那拙劣的插花呢?同样的,怎么还会有
心倾听她那单调的琴声呢?你这样质问时,我只能说这两方面都是
事实。因此,除了把事实告诉你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你是个有头
脑的人,你可以做任何解释。我在这里只想补充一句话:总之,在金
钱上我怀疑人类,但是在爱情方面,却不怀疑。所以,尽管旁人看来
奇怪,自己也觉得解释不通,然而却在我胸中平静地并存着。
我常常把孀妇称作夫人,下面就直接称作夫人吧。她赞许我是
个沉静的老实人,又夸我很知道用功。然而,对于我那不安的眼神和
惶惑不安的样子,她却绝口不提。不知是她没有发觉,还是不好意
思,总之仿佛她根本没有理会。不仅如此,有时还说我很大方,说话
的口气似乎也很尊敬我似的。那时我这老实人不觉有些脸红,赶忙
否认对方的话。于是夫人认真地解释道:“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自己
感觉不到。”起初,她似乎并没打算收留我这样的学生做房客,而想把
房子租给在官署做事的那类人,才委托街坊去介绍的。大概以前夫
人头脑中有些成见,觉得那些人是由于薪水低才不得不住普通公寓
的。她把心中想像的这种房客同我做了比较之后,才夸我大方的。
是的,如果同那些节衣缩食的人相比,也许在花钱方面我是大方的。
但是,那并非秉性问题,它对我的内心世界,几乎毫不相干。夫人只
是凭着女人的本能来推量我的整个为人,才这样说的。
十三

夫人的这种态度,自然影响了我的心情。没过多久,我的眼睛不
像以前那样猜疑了。似乎我的心也在这里坦然地平静下来。总之,
夫人和她家里人根本没有理会我那乖僻的眼神和疑虑深重的样子,
便给了我很大慰藉。由于我的神经没有得到对方相应的反射,所以
便逐渐平静下来了。
我觉得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才故意这般对待我的。也许如她
所说,真的把我看做是一个大方的人。或许是我小气的地方只在头
脑中,并没有表露出来,所以说不定还是她被蒙蔽了。
随着心境的平复,我渐渐同她们接近起来,甚至能同夫人和小姐
有说有笑了。有时候她们请我到她们屋里喝茶,也有时候我晚上买
了点心,请她们到我这里来。我忽然觉得交际范围扩大了,为此我不
知多少次浪费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可奇怪的是,我竟丝毫没有把这
种妨碍当成负担。夫人本来就无事赋闲,小姐除了上学,还学习插花
和弹琴。原以为她一定很忙,然而又意外地,似乎总有很多空余的时
间。于是三个人一见面便凑在一起,闲聊着玩。
来叫我的大多是小姐。有时她走过廊子的拐角,站在我的房前,
也有时她穿过茶室,从隔壁的隔扇上便能望见她的身影。她走到这
里停一下,
然后一定叫着我的名字,
问道:
“在学习么 ?
”那时我大多是
把令人头痛的书摊在桌前,死盯着它,所以在旁人看去,一定像是很
用功的样子。但是,说实在的,我并没有那样专心致志地学习。虽然
目光落在书页上,心里却在等着小姐来叫。倘若等不来,我就只好站
起身走到她们房前,
问道:
“在学习么 ?

小姐的房间连着茶室,有六张席大。夫人有时在茶室,也有时在
小姐的房间里,总之这两间房有隔扇也同没有一样,母女俩来来往往
两间都住着。我在外面一招呼,答话的总是夫人:“进来吧,”小姐即
便在这里也很少作答。
过了不久,小姐偶然有事独自到我房间里来,也能顺便坐坐跟我
谈天了。这时候,我心里便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这种不安,并不仅
仅是由于同年轻女子坐在一起而引起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些
慌张。这种自己违背自己的尴尬的神态在折磨着我。然而对方倒显
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羞怯的样子,竟使我疑惑起拨琴连正常音色都发
不出的是不是她了。有时坐的时间久了,母亲在茶室呼唤,她也只是
答应一声却不肯轻易起身。但是,她已经决不是小孩了,我的眼睛看
得格外分明,就连她这种故作姿态的迹象,都是很明显的。

十四

小姐走后,我才舒一口气。同时又似乎总觉得不满足,好像心情
还有些过意不去 。也许我有些女人气。若在今天正当青年的你看
来,更有如此感觉吧。但是那时候,我们大都是这样的。
夫人很少出门,即便偶尔不在家,也决不会只留下小姐和我两个
人的。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故意。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大好,可
是,若仔细观察夫人的举动,又总觉得她似乎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同我
接近,可是有时候却又好像暗暗对我存有戒心。所以起初遇到这样
场合,常常使得我很苦闷。
我希望夫人的这种态度归结到一个方面去。因为从思想活动来
说,这分明矛盾得很。但是,我对叔叔的欺骗还记忆犹新,又不能不
持有再度被陷进去的疑虑。我揣测着夫人的这种态度哪是真,哪是
假,然而我无法判断。不仅无从判断,而且不知她做这种玄妙的事
情,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琢磨出个道理来,可又想不出,有时只归
咎在女人这两个字上忍受了。总之女人就是这样的,女人终归是愚
昧的。倘若我想不开的时候,便总是归结到这里。
虽然我这样蔑视女人,却又无论如何不能轻视小姐。我的理论
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我对她简直有着近乎崇拜的爱。看到我
把这宗教上的语言用在年轻女人的身上,你也许会觉得诧异吧,但我
至今仍然坚信着。一直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同宗教心一样的。每当
我见到小姐的脸,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美好起来,一想到小姐,便仿
佛觉得高尚的情操马上移到了我的身上。如果说不可思议的爱情有
两端,那高的一端是触动神圣的感情的,低的一端是触动情欲的,那
么我的爱情,的确是抓住了那高端的极限。当然我也是人,本身是离
不开情欲的,但是我那望着小姐的眼和想着小姐的心,却丝毫没有沾
染一点情欲的意味。
我对那位母亲怀有反感的同时,却对她女儿的爱情越来越深,所
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慢慢变得比刚来公寓的时候复杂了。但是这
种变化只在内心里,几乎没有表露出来。不久,由于一个偶然的机
会,我才发觉以前误解了夫人。于是我又觉得夫人对我矛盾的态度,
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虚伪的了,而且也并非在交替地支配着她的心,两
者一直同时并存在她的胸中。总之我观察的结果是,夫人愿意尽量
让小姐同我接近,而同时又对我怀有戒心。这虽然有些矛盾,但是,
怀有这种戒心的时候并不是忘记了或推翻了另一种态度,依然还是
愿意让我们两个人接近的。只是提防这种接近不要超越她所认为的
正当范围。那时我曾想过,我对小姐并没起过情欲的念头,这种担心
是多余的。可是从那以后,我对夫人的反感却消失了。

十五

我综合分析了夫人的种种神情,证实了我在这个家里是被充分
信任的。甚至还发现了从刚一见面时就得到她信任的证据。这一发
现,在我那开始疑忌旁人的内心中,有点奇异地回响起来。在这一点
上,我觉得女人要比男人富于直觉,同时也觉得,女人被男人欺骗不
也正在于此吗?我这样看待夫人,却又对小姐怀着强烈的同样的直
觉,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一面暗暗发誓不再相信别人,一面又绝对
信任小姐,然而对信任我的夫人却又觉得奇怪。
至于故乡的事情,我讲的并不多。特别是这回被叔叔欺骗的经
过,只字未提。甚至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很不愉快。我总想尽量只听
听夫人的,但是光这样她们不答应,要我说点什么。她们总要知道一
些我故乡的情形。最后我终于全都说了,当我告诉她们再也不回故乡
了,就是回去也一无所有,只有父母的坟墓时,夫人显出非常感动的样
子,小姐哭了。我觉得我说出真相来是做对了,于是暗暗高兴起来。
夫人听了我的一切,那神色仿佛在说果然没有看错。从那以后,
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晚辈亲戚似的。我一点没生气,倒觉得很愉
快。但是不久,我的疑虑又冒头了。
我疑忌夫人,是从一些极其琐碎的小事开始的。然而当这类琐
事聚积起来的时候,疑虑便慢慢扎下根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蓦地想
到,夫人是不是也在以同叔叔一样的用心,唆使小姐尽量同我接近
呢?这样一想,以前那么亲切的人,马上在我眼里变成了狡猾的阴谋
家。我痛苦不堪地咬紧了嘴唇。
起初夫人就公开说过,由于家里人口少,觉得寂寞才托人介绍房
客的。我也不认为这是谎言。在我们亲近起来无话不谈之后,也觉
得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但是,她们的经济状况还说不上很富裕,所以
从利害角度来看,同我结成特殊关系,对她们是决不会有坏处的。
我又有戒心了。但是正如刚才说过的,我对女儿有着强烈的爱,
不管对她母亲存有多少戒心,这又能怎么样呢?我独自嘲笑自己,有
时还骂自己愚蠢。然而,如果矛盾仅仅是这样,那么无论怎么嘲骂自
己愚蠢,我也不会感到多大痛苦。使我苦恼的是,我又开始疑心小姐
是否也同夫人一样在欺骗我呀。一想到这一切是两个人合谋背着我
进行的,便马上痛苦万状。那种滋味岂止是不愉快,简直像到了穷途
末路一般。可是另一方面,我仍然对小姐坚信不疑。因而我站在信
念与疑虑之间,竟不能自拔。对于我双方都是想像,又都是真实。
十六

我照常去上学。但我总觉得教师在课堂上的讲授,好像是从很
远的地方飘来的。读书也是如此,映在眼中的字,还没渗到心底便烟
霞般地消散了。我变得越来越缄默了。两三个朋友误解了我,到处
传播我沉湎在冥想中。我也不愿意解释,他们正好借给我一副假面
具,反倒乐得自在。尽管如此,我的心境总还是不能平复,有时突然
发作性地乱蹦乱跳起来,使他们惊骇不已。
我们这所房宅很少有人出入,似乎是亲戚不多。有时小姐的同
学偶然来玩,她们安静得让人不晓得有没有人,常常悄声细语聊一会
儿就回去了。我竟没有发觉这是对我有所顾忌。来找我的也不是那
么粗鲁的人,但却没有一个对家里人顾及一些的。这么一来,就仿佛
我这个房客成了主人,而真正主人的小姐,反倒沦为房客了。
这不过是按照回忆顺便写的,其实不管是怎样的,都是些无关紧
要的。只是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妙的事。那大概是在茶室,要不就
是小姐的卧房,突然传来了男人的嗓音。同我的客人相反,那语声很
低,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越是听不清,我的神经就越
发感到一阵激奋。我坐着坐着,便奇怪地焦躁起来。首先我想知道
那是她们的亲戚,还是仅仅相识。然后又琢磨着是年轻人,还是老年
人。当然在这里坐着是不会知道的,可是走过去打开门看看更不行。
与其说我的神经在颤抖,不如说激起更大的波动,痛苦地折磨着我。
客人走后,我自然不会忘记问他的名字。小姐和夫人的回答,又是极
为简单。我在她们面前露出不满的神色,却又没有勇气追问下去。
当然也没有权利。我把从注重自己品格的教育中所得到的自尊心,
和现在正要违背这种自尊心的贪欲的样子,一齐展现在她们面前。
她们笑了。那笑容中没有嘲讽的意思,然而那是善意还是故意作出
的善意,我一时分辨不出,心里又失去了平静。而且事情过后,我又
总是多少次反复地自问:我被愚弄了,我不是被愚弄了吗?
我的身子是自由的,纵然中途辍学,到哪里怎样生活,或者同什
么人结婚,都无须跟谁商量。以前,我也下过多少次决心,干脆跟夫
人说我要娶小姐。但是,每次我都犹豫不决,话到嘴边又终于咽了回
去。我并不是害怕被拒绝,倘若遭到拒绝,我的命运不知又要发生怎
样的变化。但是,我就是处在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地位上,也是能够向
新的天地展望的,所以要拿出这样的勇气,也不难办到。然而我厌恶
被人诱惑,最不能容忍的是受人欺骗。受过叔叔的欺骗之后,我下了
决心,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首先不能让人蒙骗。

十七

夫人见我只顾买书,便劝我添些衣服。实际上我穿的只是农村
土布。那时候,学生是不穿线织衣服的。我有个朋友,家里大概是横
滨商人,家里有人过着颇为阔气的生活。有一回家里给他寄来一件
纺绸小袄。大家一看都笑了起来。他害羞地做了许多辩解,把特意
寄来的小袄塞在行李底下不穿了。后来大家又起哄故意让他穿。真
是不走运,那件小袄爬满了虱子。大概他觉得正好吧,便把这件受人
讥笑的小袄团成一团,出去散步时,顺便扔到根津的大脏水沟里了。
那时我也去了。我站在桥上笑嘻嘻地望着他那所作所为,心里却丝
毫没有感到这是很不应该的。
从那时来看,我大约也算是个成人了。但是,竟连为自己添置些
出门衣服这样的事情也不懂得。我有个奇怪的念头,总觉得不到毕
业留胡子的时候,是无需为服饰担心的。所以就对夫人说,我需要的
是书籍而不是衣服。她知道我买了很多书,便问我买的书都看了么?
我买的书籍中有字典,当然也有应该看却一页也没翻过的,因此我回
答不出。我发现,倘若买了不需要的东西,书籍也罢,衣服也罢,横竖
是一样的。况且,我也正想以蒙他们多方照顾为借口,买些小姐喜欢
的衣带和布料什么的。于是便把一切托付给夫人了。
夫人不说自己去,而是要我也一起去。并说小姐也非去不可。
我们这些当学生的,是在跟今天不同的气氛中成长起来的,那时还没
有同年轻女人一起闲逛的习惯。当时的我比现在更是习惯的奴隶,
所以多少有些踌躇,但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
的肤色 ,又擦了厚厚
小姐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那本来就 白皙 
的白粉,所以更惹眼了。街上的行人,都侧目看她。而且看过她后,
又准是把视线转过来看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我们三个人来到日本桥①,买了要买的东西。买的时候挑来挑
去,没料到耽搁了时间。夫人故意叫着我的名字,同我商量怎么样。
她常常把衣料从小姐的肩头竖着搭在胸前,叫我后退几步看看。我
每次 都用成 人的口 气评论 着:
“这 件不行,
这件 很合适。

这些事情耽误了很长时间,待要回家时,已经该吃晚饭了。大概
夫人为了对我表示谢意,便提议下饭馆,领着我走进一家叫木原店说
书场的窄巷子里。这儿不但巷子狭窄,饭馆的房间也很窄。我对这
一带情况一向不熟,而夫人如此熟悉,真叫我有点惊奇。
入夜我们才回到家里。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天没出门。星期
一去上学,一清早就有个同学跟我开玩笑。他故意问我什么时候结
的婚。接着又夸我的妻子是个标致的美人。好像我们三个人去日本
桥时,不知在哪里给他看见了。

十八

回家后,我把这件事跟夫人和小姐说了。夫人笑了 。她看着我
的脸,
说 道:
“ 一 定 让 你 为 难 了 吧。
”那 时 我 心 想,
男 人 到 了 这 地 步,

是受了女人的诱惑么?夫人的眼色充满了使我只能这样想的意味。

①东京商业区之一。
此时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许就好了。但是,我
心里粘了一团优柔寡断的疑虑,刚要张嘴又突然停住,而且故意把话
题岔 开了。
我把自己从当事人的位置上拉开,试探夫人对小姐的婚姻问题
持什么态度。夫人明确地告诉我,这是两三句话就能决定的。然而
她又解释道:小姐年纪还小,正在上学,所以她也不那么着急。虽然
夫人嘴里没说,我却看出她似乎非常器重小姐的容貌。甚至她还露
出这样的口风,如果想要决定,随时都可以定下来的。另外还有个原
因,她只有小姐一个孩子,也不会轻易撒手的。话中的含意,也有是
出嫁,还是招婿,尚在犹豫的意思。
在同夫人的谈话中,我似乎觉得长了许多知识,然而,我却为此
陷进了坐失良机一般的窘境。关于自己,我始终没有吐出一句话。
我找了个适当的时机,打住话头,便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一直坐在一旁的小姐,还笑着说什么太过分了呢,不知什
么 时候 , 已躲 在 对面 的 角落 里 ,背 向 着我 们 了。 我 回过 身 子要 走
时,正看见她的背影。只看背影是不会得知一个人的内心的。我猜
不出她对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她坐在橱柜前,从打开一尺多宽的
柜门里好像取出什么东西,正放在膝上看着。在那打开的橱柜里,
我 看见 了 前天 买 的衣 料 。我 的 衣服 和 小姐 的 一同 叠 放在 里 面的 角
落 里。
我什么都没说,正要起身时,夫人忽然变换了语调,问我是怎么
想的。怎么想的什么呢?她问得那样突然,仿佛不反问一句便不会
明白。当我弄清她的意思是让小姐早点出嫁是否妥善时,我答道,还
是尽量缓些好。她说她也是这个意思。
正当夫人、小姐和我的关系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竟变成了另一
个人注定地走了进来的局面。他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结果,给我的
命运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倘若没有他横贯我的生涯历程,恐怕也没
有 必要 为 你写 下 这封 长 信了 。 我束 手 无策 地 站着 让 魔鬼 在 面前 通
过,简直就像没有发现那瞬间的掠影将使我的一生变得暗淡。老实
说,是我自己把他拉到家里来的。当然这必须要有夫人的同意才行,
所以我一开始就毫不隐瞒地对夫人说了。但是,她不同意。尽管我
认为带他来的理由很充分,可在夫人看来,那简直不能成为理由。因
此,我只好硬按着自以为是的善意,一意孤行了。

十九

在这里,我暂且把这位朋友的名字称做 。我同这位 ,
从小就
很要好。一提起自幼要好,那便不言自明吧,因为我们是同乡。 的
父亲是个信奉真宗 的和尚,
但他不是长子,
而是次男,
因此 被送
到医生那里做了养子。在我的故乡,本愿寺派的势力强盛得很,所以
在物质上,真宗派和尚要比其他人优惠得多。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和
尚有个女儿到了适当年龄,便会由施主们协商嫁到一处宽裕人家。
当然花费是不会从和尚的腰包里掏的。从这种意义上说,真宗和尚
大体上都是有福气的。
的本家生活也很富足,然而是否有能力把次子送到东京去上
学,便不得而知了。况且是否是为了便于送出去学习才去做养子的,
我也不大清楚。总之, 到医生家当了养子,那还是我们上中学时的
事情。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先生在教室点名时, 的姓忽然变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
的养父家是个相当有钱的财主。他就是因此得到学费去东京
的。我们并不是一起去的,可是到东京后,马上住在同一宿舍内。那
时候,一间屋子里常常住两三个人,并排着书桌共同起卧。 和我就
住在一起。我们像是从山里捉来的动物似的,相互偎靠在兽栏里观

① 日本 佛教 派别 之一 。净 土真 宗, 创于 十三 世纪 初, 创建 人亲 鸾 ,

许食肉 结婚。
察着外界。我们畏惧东京和东京人。但是,在六张席大的房间里谈
论起来,却目空一切。
然而,我们是严肃的。实际上我们都怀着远大的抱负,特别是
更 要强。
他 出生 寺 院,
常 把“精进 ”一 词挂 在 嘴边。
在 我看 来,
他的 一
举一动似乎都可以用“精进”这个词来形容。我常常从心底里敬畏
他。
从中学的时候起,我就被他那玄妙的宗教啦哲学啦弄得糊里糊
涂。我不知道这是他父亲的感化,还是受了他出生的家庭,即寺院
这种特殊建筑气氛的影响,总之,他仿佛比一般和尚更具有和尚的
性格。本来 的养父家是打算让他到东京学医的,他却固执得很,
到东京来根本不是为了当个医生。我责问他:“这不等于欺骗养父
养母么?”他大胆地回答道:“是的。只要为了道义,这是无所谓
的。”那时他所说的道义,恐怕他也未必能理解。当然更不用说我
了。但是,这个模糊的词汇,却对年轻的我们发着神圣的音响。虽
然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内容,可是内心却被一种崇高的情操所支配,
在向往这个道义的热情中没有丝毫龌 之处。我赞同 的 学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赞同对于 有什么影响,只觉得他专心致志,即使
我全力反对,他也会毫不动摇地走下去的。我虽然是个孩子,却很
知道,由于我赞同他,所以一旦出事,我多少是要承担责任的。纵
令那时没有这样的决心,在应该用成人的眼光回顾过去的时候,用
最恰当的话来说,由我承担那部分责任,就是我的赞同所造成的后
果吧。

二十

和我上的是同一学科。 若无其事地花着养父家送来的钱,
走上了自己喜好的道路。在他胸中同时存在着瞒着养父的坦然和被
发现也不在乎的胆量,我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而他却比我更平静。
头一个暑假 没有回家,
他说要在驹込 的某寺院里借一间房
子学习。我从家乡归来已是九月上旬。果然他把自己关在大观音旁
的一座肮脏的寺院中。他住的是一间紧挨着正殿的狭窄的斗室。他
在那里随心所欲地学习,似乎很愉快的样子。那时他手腕上挂了一
串念珠,我觉得他的生活真的渐渐像个和尚了。我问他,这是干什么
的,他就学着和尚的样子用拇指一个两个地数着给我看,仿佛他就是
这样每天多少次地数下去。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念珠是圆串,
数到哪儿也不会有个完哪。虽然觉得无聊,我却常常在想 是数到
什么地方,以怎样的心情才停下来呢。
在他的房间里,我又发现了圣经。记得以前我常常听他说过一
些经书的名称,
但是关于基督教,
既没有问过我,
也没有提过,
因此我
有点惊诧。我禁不住问他为什么看这书,他说不为什么,也说过这样
对人有益的书籍当然要读读啦。而且他还说如果有机会,可兰经也
想看看呢。仿佛他对穆罕默德也饶有兴趣似的。
第二年夏天,因为家里催促,他终于回去了。但是,专业的问题
似乎他根本没提过,家里也没人过问。你是个受过学校教育的人,这
类事情是可以理解的吧。一般人对于学生生活和学校规章都是惊人
地无知。我们认为无所谓的事情,向来也不会对外人讲的。我们呼
吸的又只是学生范围内的空气,所以习惯上总是想得多,生怕学校里
的事情会不分巨细地流传到社会中去。在这方面, 也许比我更老
练吧,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离开故乡时,我们同路。一上火车,
我就问他怎么样了。他答道平安无事。
第三年,就是我下决心永远离开父母墓地的那一年夏天,我劝
回家,他没答应。他说每年都这样回去干什么呢?似乎他又打算留
下来学习,我只好独自离开东京。我在家乡度过的这两个月,对于我
的命运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前面已有叙述,就不再重复了。我怀着一

①东京地名。
腔愤懑、阴郁和孤苦,在九月又同 相 逢了 。谁 知他 的命 运也 同我
一样,发生了变化。他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他养父家写了一封信,
坦白了自己的欺骗行为。据说他一开始就下了这样的决心。大概他
盘算过,想迫使对方承认,事到如今也只好由着他爱搞什么就搞什么
算了。总之,他在上大学之前,似乎就不想再对养父养母欺骗下去
了,也许他认识到欺骗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二十一

看了 的信 后,
养父大 发雷霆,
立 刻修书 一封,
严厉 地斥责 了欺
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声言不能给他寄学费了。 把信给我看了,

把与此前后接到的本家的信也给我看了。后者信中严厉的责难并不
逊于前者,可能出于情理上对不起养父母吧,说他连本家也不放在眼
里。为了这件事 是恢复原户籍,还是讲些妥协话依然留在养父
家,那是以后的问题,眼下得想方设法解决的,是每月必需的学费。
关于这一点,
我问 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去当夜校教师 。那
时候,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得多,业余工作也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难找。所以我想 是能够干下去的。但是,我还有我的责任。当初
违背了养父的意愿,正要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时,赞同他的是我。
因此我决不能袖手旁观,便提出要在物质上帮助他。但是,马上给他
回绝了。从他的个性来说,大概觉得自食其力要比靠朋友保护愉快
得多吧。他说,上了大学还不能自立,那算什么男子汉!我不忍心为
了尽自己的责任而挫伤 的感 情,
因此,
便依顺 了他,
不再管 他了。
不多久, 就找到了如愿的工作。但是,这项工作对于珍惜时间
的他来说,却是难以想像的辛苦。他一面一如既往不放松地学习,一
面又背上了新的负担,果敢地前进了。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刚强的他
只笑了笑,一点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他和养父家的关系渐渐变得复杂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连像以前那样同我说话的工夫也被剥夺了。所以我始终没能了解事
情的详细过程,只知道事情越来越棘手。我又听说有人试图从中调
解,
他写信催 回家,
而 回答说不行。虽然 推说正在学习期间
不能回去,但这在对方看来便是倔强。这样一来,事态越发变得险恶
了。他伤害了养父的感情,同时也激怒了本家。当我不安地写信为
双方调解的时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的信如同石沉大海,连半句
回音都没有收到 。我也发火了。既然事已至此,原来就同情 的
我,以后更不顾是非地站在 的一方。
最 后 , 终于决定恢复原来的户籍。原来由养父家提供的学费
要由本家赔偿。但是因为本家也不再负担他,说是从此随你便好了。
说句俗话,这就是断绝父子关系。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他是这样
理解的。 没有母亲,在他性格的某一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继母对
他的影响。我想如果他的亲娘还活着,或许他和本家的关系不至于
闹到这般田地的。他父亲当然是个僧侣,但是在不欠情理这一点上,
倒索性有点像个武士。

二十二

的这场纠纷告一段落之后,我接到他姐夫的一封长信。 曾
告诉过我, 的养父家同这位姐夫是亲戚,所以无论是在为他周旋的
时候,还是让他恢复原籍的时候,他都很尊重这位姐夫的意见。
信里问我 以后怎样了,让我告诉他并说他姐姐很不放心,希
望我能尽快回信。 喜欢这位嫁到外人家的姐姐,远远胜过继承寺
院的哥哥,虽然他们都是同胞亲姐弟。但姐姐的年纪比 大得多,
所以在 幼小的时候,姐姐反倒比继母更像亲娘。
我把信给 看了。他没说什么,但却告诉我,他已经收到姐姐
寄来的两三封大意相同的信。 当时告诉他们不必担心。这位姐姐
运气不好,婆家生活不富裕,所以尽管怎样同情,却无法在物质上帮
助弟弟。
我给 的姐夫写了大意跟 相同的回信。我在信中慷慨陈词:
在关键时刻,我会竭力相助,请放心。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
也有让为 前途担忧的姐姐放心的好意,但是也含有对抗蔑视我的
他的本家和养父家的意思。
恢复原来户籍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以后直到二年级的期中,大
约一年半的时间,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生计的。然而过度的劳
累,似乎已经渐渐影响了他的健康和精神。当然那也是他刚刚脱离
养父家,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造成的。他慢慢地变得感伤起来。有
时他说,只有他一个人是在背负着世上的不幸而伫立着。倘若能消
除这些不幸,他会立刻激奋起来的。他焦虑不安,仿佛觉得自己未来
的光明,渐渐远离了他。大凡人在开始学习的时候,几乎谁都是抱着
远大的理想登上新的旅途的。然而过一两年快到毕业时,便会突然
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大都会在这时感到失望。这是 自然的, 也
是如此。不过他的焦虑却比一般人来得更猛烈。我终于想到重要的
是要使他心情平静下来。
我劝他放弃那些多余的工作,现在应该多玩玩,为了远大的将来
调理调理身体,才是上策。我早就料到倔强的 ,
是不会轻易听从我
的劝告的。话一出口,比预想的还要费劲,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贯主张,自己的目的不在于学问,而在于培养意志,成为坚强的人。
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必须尽量使自己处于逆境。这在一般人看来,
简直是想入非非。结果,他的意志在逆境中丝毫没有增强,人倒索性
变得神经衰弱了。我拿不出办法,只能做出使他感到我是极为同情
他的样子。终于告诉他,我也赞成他的主张,愿意同他一起寻求人生
的道路(说实在的,这也并非完全是谎言, 的主张渐渐影响了我。
他到底还是有力量的)。最后我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一同攀登向上
的道路。为了折服他的倔强,我竟跪在他面前,费了很大劲,总算把
他拉到我的住处来了。
二十三

我的卧室附带一间会客室般的四张席大的小房。进门后要到我
的房间来,必须经过那里,所以从实用观点来看,那间小房极不方便。
我就把 安置在那里了。起初,我本想在八张席的房间里放上两张
桌子,把隔壁作为共有。但是 说再狭窄也是一个人住方便,他自
己选择了那间小房。
上面已经说过,开始夫人是不赞成我这样做的。她说,要是开客
店,两个房客当然要比一个房客有利,三个人要比两个人更有赚头。
但这不是做买卖,还是尽量别带来的好。我告诉她,不要紧,这个人
决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夫人答道,就算是这样,不知他是什么脾
气,我不愿意。但我话问她,现在我还在添麻烦,不也是一样么?夫
人只好争辩道一开始就很了解我的脾气。我苦笑了。于是夫人又换
了理由,改口说不让带他来,是为了怕我不方便。当我问她为什么会
对我不方便时,这次她又苦笑起来。
说实在的,我真没有必要硬同 住在一起。但是我总以为,倘
若把每月必需的钱摆在他面前,他接受时一定会为难。因为他的自
立心是那样的顽强,我把他安置在我的住处,便可以背着他,悄悄地
把两份饭费交给夫人。但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是绝不想告诉夫
人的。
我只谈了些 的身体情况,说他要是再孤独下去,性情会越发
乖僻,顺便也把他同养父家闹翻,同本家脱离关系的许多情况都讲
了。我告诉她们,我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决心把自己的热量输送
给他,庇护他,因此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他温暖的帮助。我就这样渐渐
说服了夫人。但是我并没有告诉 ,他一点不知道这前后经过。我
倒觉得很满意, 慢吞吞地搬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迎接了他。
夫人和小姐亲切地帮助他收拾行李,做着什么。我心里暗暗高
兴,觉得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意 尽管 仍是一副阴沉的表
情。
我问 搬到新居后的心情如何时,他只说了句不坏。在我看
来,便不是不坏了。以前他住的是阴湿、肮脏的南屋,饭食也同房子
一样糟糕。他搬到我这里来,真可谓一步登天。他之所以没有露出
这样的神色,一是由于他性格倔强,再是由于他一贯的主张。他这在
佛教教义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人,似乎总觉得衣食住行上的奢华,恰恰
是不道德的。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从前的高僧、圣哲之类的传记,
养成一种动辄便要分离精神和肉体的习性。或许他甚至认为,鞭挞
肉体就能增添灵魂的光辉哪!
我尽量采取顺从他的办法,我是在研究着把冰拿到向阳处融化。
我想如果不久能融成温暖的水,那一定是他自我觉醒的时机到来了。

二十四

我切身体会到,我就是给夫人这样调理的结果,才慢慢快活起来
的。所以,这回便想把同样的试验应用在 身上。经过长期交往,
我深知 和我在性格上有很大差异。但是我想,正如我的神经自打
进了这个家庭之后,多少擦掉些棱角一样, 的心也会在这里不知不
觉地平静下来的吧。
是个比我意志坚强的人,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而且天资更比
我强。后来由于专业不同,就不必说了。在一个班里的时候,无论是
初中还是高中, 常常名列前茅。平时我就觉得不管干什么都不及
他。但是当我硬把他拉到住处来时,却自信是很明事理的。我认为
他并不理解克制和忍耐的区别。请注意,这是特意为你补写的。肉
体也罢,精神也罢,我们的一切机能在外界条件的刺激下,既会得到
发展也会受到破坏。当然哪方面都有逐渐加强刺激的必要。所以,
如果不能认识这一点,便会朝着非常危险的方向滑下去,且不说自
己,恐怕连旁人也察觉不到。听医生说,人的胃是最懒惰的,如果光
喝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消化比粥硬的东西的能力。因此医生认
为,要学会能吃任何东西。但是,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指习惯的意思
吧,可能还有随着逐渐增加刺激,从而慢慢加强营养机能的抵抗力的
含意。倘若相反,胃的能力逐渐衰弱,后果如何是马上可以想见的。
虽然是个比我有作为的人,却丝毫没有发觉这一点。似乎是只要
习惯了困难之后,其他困难便一定无所谓了。他似乎坚信一点:只要
不断劳其筋骨,有了这一功德,不怕任何艰苦的时机就会到来。
我在劝解 的时候,总想非把这点搞清不可。但是我一说必遭
他的反驳,而且他还一定会搬出古人的事迹来作佐证。这样一来,我
就不能不明确地指出这些古人和 的不同之处。倘若 能虚心接
受倒也罢了,可是他就是这号脾气,一争论到这地步,决不肯轻易回
头,更要坚持下去,并且说到就做到。这样一来,他就是一个可怕又
了不起的人了,自己边毁坏着自己,边前进。若以结果来看,他之所
以了不起,不过只在于破坏了自己的成功罢了。但是,尽管如此,他
也决不是平凡的。我虽然熟知他的脾气,却始终无法形容。而且,正
如前面说过的。我似乎总觉得他多少患了些神经衰弱症。纵令我说
服了他,他也一定会激怒的。我虽然不怕跟他吵架,但是,我一想起
自己那不堪忍受的孤独的境遇,便再也不能忍受我的朋友处在这种
同样的境遇之中了 。我更不愿意进一步把他推进更孤独的境地里
去。因此,在把他拉到我的住处之后,暂时我没对他说过类似批评的
话,只平静地观察着环境给他带来的影响。

二十五

我背地里要求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同 说话。因为我只是认为
是他以前一直过的那种沉默的生活,造成了恶果。正如闲置的铁会
腐蚀一样,他的内心已经生了锈。
夫人笑了,说他是个无法接近的人。小姐又特意为我举个例子
来说明。据她说有一回,她问他火盆里有没有火, 答道没有。她说
那就端来吧, 拒 绝 说,
不要。
她 又 问 不 冷 么,
他却说冷,
但 不 要。

是说到这里,不再应酬。听了这样的问答,我连苦笑也笑不出了。真
可怜,我要不说点什么搪塞一下,便觉得过意不去。然而我想,已经
到了春天了,也没有必要非烤火不可。但因此说他让人无法接近,也
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想方设法让两个女人和 多接近。
当 和我闲谈的时候,就把家里人请过来,或者我同她们在一起的
时候,
也把 拉进来。总之,我随机应变要 同她们接近。当然
是不大喜欢这种方式的,有时他忽然起身到室外去了,还有时怎么
叫,他也不肯出来。他说这么闲聊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笑一笑,心里
却很明白,他在为此看不起我了。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真的是应该让他看不起的。也可以说
他的眼光比我更高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然而只是眼高,没有相
应的本领,也终究成不了大器。总之,我觉得这时候能使他成为一个
普通人,是至关紧要的。我发现无论他怎样沉浸在伟大的形象里,只
要他本身伟大不起来,也是毫无补益的。我使他成为普通人的第一
个方法,首先是让他能坐在异性身旁。在他受了这里空气的熏陶之
后,再试着更新他那生了锈的血液。
这种尝试渐渐成功了。起初似乎很难融洽,但,慢慢地便融成了
一体。他仿佛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还有世界。有一天,他竟然能对
我说,女人是不应该受到那样藐视的。好像他也开始要从女人那里
追求同我一样的知识和学问了。是的,如果发觉不到这一点,轻蔑之
念便会油然而生 。以前他不知道性可以改变观点,而是以同样的眼
光毫无区别地看待一切男女的。我对他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男人
永远地交谈下去 ,我们两个人只能是直线向前发展罢了。他答道是
的。那时,我正如醉如痴地眷恋小姐,才自然地说了这样的话吧。但
是,我内心的秘密却一句也没有向他吐露。
以 前, 的内心仿佛被禁锢在用书籍筑起的城堡里,当我看到城
堡渐渐消失时,心里愉快极了。因为我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做
的,所以随着自己的成功,我不能不感到高兴起来。虽然我没有对他
本人说,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夫人和小姐。她们也觉得很满意。

二十六

我和 虽然属于同一系,但专攻的专业却不同,自然出门和回
家的时间也各有早晚。倘若我回来的早,便穿过他的空室;倘若回来
的晚,便同往常一样简单打声招呼,走进自己的房间。 总是放下书
本,
朝打 开门的我看一眼,
一定说声:
“刚回 来么 ?
”有时我点 点头并不
作答,有时只“嗯”一声便走过去。
有一天,我去神田办事,回来比平时晚了许多。我急步走到门
前,哗啦一声打开隔扇门。与此同时,我听到小姐的说话声。那声音
确是从 的房间里传来的。在这所宅院里,进了房门一直走,是茶
室和小姐的卧房,从这儿向左一拐就是 和我的房间 。房间的配置
如此,所以住久了,无论在哪儿,是谁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我马上
关紧 隔扇门。 于是小姐 的话声 也跟着停 下来。我 脱鞋 弯腰解鞋
带的时候 那时我为了赶时髦,穿的是费事的高腰系带皮鞋
的房间里,谁的声音也没有了。我觉得很奇怪,心想许是我听错了
吧。但是,当我像往常那样要穿过 的房间打开房门时,见两个人
正端坐在那里。 照 例说 了 声:
“刚 回 来么 ?
”小 姐没 动 身,
也 说了 句:
“回来啦?”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句简单的问候有点生硬。好
像她那语调总有些不大自然。我问小姐夫人呢?我的问话并没有什

①日本旧式房间,进门有一条平地,叫土间,然后才是地铺。进门后把鞋脱在土间,
才能上 地铺。
么意思,只是发觉家里比平时安静了些问问罢了。
夫人果然没在家,女佣人也一起出去了,所以留在家里的只有
和小姐。我心里稍微想了一下,以前,虽然很长时间都受到夫人的关
照,却从没有只把小姐和我留在家里出门的先例。于是我问小姐有
什么要紧事么?她只是笑了笑。我讨厌在这种时候笑的女人。也许
可以说这是年轻女子的共同特点,小姐也是常常无端发笑的。但是,
她一看到我的脸色,便马上恢复了平常的神情,认真地答道,不是什
么急事,有点事出去了。我是个房客,自然无权再追问下去,便不作
声了。
我换过衣服刚要就座时,夫人和女佣人回来了。不大一会儿,就
到了大家在晚饭桌上见面的时间。当时住公寓一切都按客人待遇,
所以每逢晚饭都由女佣送来。可是这种习惯不知不觉变了,变成吃
饭时被请到她们那里去吃。 刚搬来的时候,
我就叮嘱过她们,
招待
他一定要跟我一样。为此我送给夫人一张薄板、折腿的华丽饭桌。
现在几乎一般家庭都用这种桌子了,而那时候,却没有几家能围着这
样的桌子吃饭的。这是我特意到“茶之水” 的家具店,按照我的设
计定做的。
夫人在这张饭桌前对我解释说,因为那天饭馆不能按时送饭来,
所以不得不上街给我们买吃的去了。我想,确实是这样,只要是有房
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小姐又望着我笑了起来,但是给夫人一
喝,
马上收住了。

二十七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我又穿过 和小姐正在一起谈话的房间。
那时,小姐刚一瞧见我,就笑起来。我本可以马上问她一句笑什么,

①地名,在东京都本乡区。
然而我却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因此 也没能像往常那样说声
“刚回来”
,小姐似乎也立刻打开隔扇到茶室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姐说我是个怪人。那时我也没问怪在哪里,只
注意到夫人向小姐瞪了一眼。
饭后,
我带着 一同出去散步。两个人从传通院后门穿过植物
园大街,又走下富坂。要说散步,时间可不算短,可是其间很少谈话。
按性格, 比我更不爱说话,而我也不是个健谈的人。可我一边散
步,一边尽量找话跟他说。我谈的主要是我们寄居的这个家庭。我
很想知道他对夫人和小姐的看法。然而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使
人不得要领而又极为简单。仿佛他比关心这两个女人,更为关心的
是专攻的学科。那时候,第二学年的考试马上就要到了,所以在一般
人看来,他真像个用功的学生。况且他讲起斯维登堡 滔滔不绝,
使才疏学浅的我惊讶不已。
我们顺利地考完时,夫人为我们高兴地说,还有最后一年了。而
且夫人惟一夸耀的小姐,不久也要毕业。 对我说,
女人就这样什么
都不懂地出了学校。仿佛他根本不把小姐课外学习的针 、
操 琴、

花等功课放在眼里。我笑他太迂阔。于是我又在他面前重复起我过
去的那个议论,女人的价值并不在这里。他没有特别反对,可也没显
出 赞 成的 样 子。
这一 点 我 感 到高 兴。
因 为他 那 种“哼、
哼”的口 气,
仿
佛依然看不起女人,而且也不把我曾当做代表所有女人的小姐放在
眼里,
现在回想起来,
我对 的嫉妒那时就已经有了充分的苗头。
我同 商量暑假应该上哪儿去玩玩。听他的口气,好像不想去
的样子。当然他也不是可以随意去哪儿的人。不过只要我邀请,他
还是哪儿都可以去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去,他说也没什么理由,觉
得在家里看书对自己更适当。我提议找个避暑胜地,在比较凉爽的
地方学习更有益于身体时,他却说,要是那样,你一个人去好了。但

①斯维登堡 ,
瑞典哲学家,
通灵论者,
建立新耶路 冷教会。
是,我不想让他独自留在家里,本来看到他同家里人渐渐亲近起来,
我就感到很不自在了。如果说我已达到了最初希望的目的,为什么
心里又这样不自在呢?问题便出在这里。我真是个傻瓜。夫人实在
看不过去我们这没完没了的争吵,便来调解。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
房 州。

二十八

很少出门旅行,我也是头一次去房州。我们什么都不懂,船到
第一站就上了岸。那地方大概叫保田,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
那时是个乱糟糟的渔村。首先到处是鱼腥味,而且一下海就会被波
浪冲倒,马上蹭破手脚。拳头大的石块给涌来的海浪揉搓着,总是滚
来滚去的。
我马上讨厌起来。可 既不说好也不说坏 ,至少脸色是平静
的。但是,他每回下海,身上没有一次不挂伤的。我总算说服了他,
从这里来到富浦,又从富浦去到那古。那时候,这沿岸一带主要是学
生聚集的地方,无论到哪儿都有正适合我们口味的海水浴场。 和
我常常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眺望那遥远的海色和近处的海底。在岩
石上俯视海水也别有一番瑰丽景色。那些红色、蓝色和色彩奇异平
时难得看见的小鱼,在透明的海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泛起一片鲜艳
的色泽。
我常常坐在这里摊开书本。 大都什么不干,默默地坐着。我
简直猜不透他是在沉思,是沉浸在景色中,还是描绘着美好的未来。
有时我抬起头问他在想什么,他只答道,什么也没想。我常常幻想
着,这样聚精会神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倘若不是 而是小姐的话,
那该多幸福呵。只是这样想想倒也罢了。但是,有时我又忽然怀疑
起来,他坐在岩石上,是不是也怀着同我一样的希望呢?于是我突然
厌烦再坐在这儿平静地看书了,猛地站起身,肆无忌惮地扯着嗓子大
喊大叫起来。哪还有心情优雅地吟诵那些缠绵诗歌呢,真如野人一
般狂吼乱叫。有一次,我突然从背后猛地揪住他的颈项,对他说道:
“把你推到海里好么? 一动不 动,
依 旧 背 朝 着 我 答 道:
“正好,

吧。
”我立刻把揪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
这时候, 的神经衰弱似乎已经好多了。相反的,我却渐渐变得
敏感起来。看见 比我还平静,我又羡慕又嫉妒。他总是现出一副
不理睬我的样子,那仿佛是一种自信。但是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自信,
我是决不会甘心的。我的疑虑又向前跨了一步,想把它弄个明白。
是不是他发觉自己在学业上,又找到了应该奋斗的光明前途?倘若
是这样,那当然不会同我发生什么利害冲突,我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努
力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哪。然而,倘若他的平静是为了小姐,那我就
决不能原谅他。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点没发现我爱上了小姐。当然我
也没有特意做出样子暗示给他。他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迟钝的,起
初我也是因为他老实可靠,才特地把他带到这个住处来的。

二十九

我想索性向 表白自己的内心。不过,这也不是从那时才开始
的。在这次旅行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没有找到表白的机
会,也没有努力去制造这种机会。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本领。现在回
想起来,那时我周围的人都有点奇特,竟没有一个人肯谈女人的。其
中大部分是不知从何谈起吧,即使有话,一般也是默不作声的。生活
在今天比较自由的空气中,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是道学的残余,
还是一种羞涩呢?那只能凭你的理解去判断了。
和我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偶尔也聊聊爱情啦恋爱等问题,但
总是局限在抽象的理论中,就连这也是不多谈的。我们谈论的大多
是书 籍、
学问、
未 来的事 业、
抱负 和修养 等等。
纵 使如何 亲密,
也 不会
一下子改变情调,冲破这刻板的生活。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既刻板
又亲密。自从我想把小姐的事告诉他以来,不知多少次感到不能开
口的苦恼。我真想在 的脑袋上开一个洞,从这里吹进一些和缓的
空 气。
你会觉得可笑吧。那时对于我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困难。就是
在旅途中,我也同家里一样胆怯。我一直怀着寻找机会的心情观察
着 ,可是一见到他那奇怪而昂然的神情,就毫无办法了。我觉得他
的心脏四周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我要灌注的血潮,一滴也没
能渗进他的心脏,全被反弹了回来。
也有时,见了他那坚定、高傲的神情,我反而觉得放心了。而且
心中后悔自己多疑,暗暗向 道歉 。我一面感到内疚 ,一面觉得自
己好像是个很卑鄙的人,心情又骤然厌恶起来。但是过了一阵,以前
的 疑 虑又 重 新 猛烈 地 回 击 过来 。由 于一 切 都 是 从疑 念 中 推测 出 来
的,所以处处于我不利。似乎 的相貌也讨女人喜欢,性格也不像
我那样小里小气。这些正是异性所中意的。就连他那疏阔的神情,
都带有一种坚实的男子气,为我所不能企及。至于学业,虽然专业不
同,
我却甘拜下风 总之,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都是对方的优点,
我那刚有点踏实的内心,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不安。
见我这样心神不定的样子,便说要是烦了就先回东京吧。他
这样一说,我就又忽然不想回去了。其实,可能是不想让 回东京
吧。我们绕过房州角向对面走下去。向当地人打听路,回答说就在
前面,可是走起来却没完没了。我们头顶烈日,一边苦恼着,一边哼
哼地走着。我真不明白这样走路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半开玩笑地对
说了。 答 道,
有脚 嘛,
就 是走 路的。
而 且又 说,
要 是觉 得热,
就下
海吧。我们随便走到哪儿就在海里泡一泡,过后,又是在烈日下毒
晒。我们真累得精疲力尽了。
三十

我们就这样走着,又热又累,身体自然有些失调。不过那跟生病
不一样,仿佛魂不附体似的。我仍像往常那样同 说着话,
但往常
的心情却无影无踪了。我对他的亲切和憎恶,都变成了一种只有在
旅行中才有的古怪心绪。总之,由于酷热、游泳和跑路,才使我们之
间成为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新关系的吧。那时我们恰如结伴的行商,
无论怎样聊天也不同平时,根本触及不到内心真情。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铫子 。不过途中有件例外的事,我至今没
有忘记。还在没离开房州之前,我们在一个叫小凑的地方游览了鲷
浦。由于那是多年前的事,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记不大
清了。总之,据说那是日莲 诞生的村子。传说日莲诞生的那天,
有两条鲷鱼冲上了海滩。从此以后,村里的渔夫们至今不敢捕鲷鱼,
所以海湾里鲷鱼非常多。我们特意雇了一条小船前去观赏。
那时我一心观察着海面,水中游动着略呈紫色的鲷鱼,样子很有
趣,令人百看不厌。然而, 似乎并没有我那样高的兴致。似乎他比
鲷鱼更关心的是日莲。正好相去不远有个叫诞生寺的寺院。也许由
于是日莲诞生的村子,才叫了诞生寺的,是一所很漂亮的寺院。 提
议到寺院去拜访拜访住持。说实在的,我们的服饰太寒碜了。尤其
是 ,他的帽子被风刮到海里,只好买一顶草帽戴在头上。我们的衣
服本来就很脏,还散发着汗酸味。我劝他别去见和尚了,但他执意不
听,并说我要不乐意,可以在外边等着。我无奈只得跟他一起进了山
门,心里却想人家一定会拒绝的。谁知和尚却意外殷勤,把我们让进
宽敞漂亮的客厅,马上会见了我们。那时我的想法跟 相距很远,

① 地 名 ,在 千 叶 县 。
日本佛教一派的教祖,
信奉《法华经》,
创日莲宗
所以没有那份心思听他同和尚谈话。好像他一个劲儿地打听日莲的
事迹。我还记得当和尚说到日莲被称为草日莲,是因为他草书写得
绝妙的时候,字写得一向很糟的 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气。也许他想
在更深的意义上了解日莲的吧。在这一点上,和尚能否使他满足,还
是疑问。可是一出寺院,他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日莲。我连热
带累哪还有心听他讲这些事,便只是嘴里含含糊糊地应着。后来连
应也懒得应,就索性不做声了。
大概确是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回到宿店,吃过饭,在快要睡觉之
前,突然争论起一个深奥的问题。因为昨天他跟我谈起日莲我没有
理睬,他很不高兴,就说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材。他似
乎要把我当做一个轻薄之徒,驳倒我。由于我心中有小姐,当然不能
对他这近于污辱的话一笑了之的。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辩解了。

三十一

那时我一再地使用了人情味这个词。 说我就是在人情味这个
词中,隐蔽着自己的一切弱点。不错,后来想想, 说得也对。但我
当时用人情味这个词,是要 承认自己没有人情味,出发点是带有
反抗性的,也就没有工夫来反省自己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
于是 就问我,他到底哪里没有人情味。我告诉他,你是很有人情
味的,也许还太多了,不过口头上没有这样说,还故意装出没有人情
味的样子。
我这样说时,他只答道自己修养不够,所以别人也许会这样看
的。他丝毫没有反驳我。我与其说觉得扫兴,倒不如说对他可怜起
来。于是我立刻停止了与他的争论。他的语调渐渐变得低沉,神情
惆怅地说道,倘若我理解了他所知道的故人,便不会这样攻击他了。
所说的故人当然不是英雄,也不是伟人,而是为了灵魂虐待肉体,
为了道义鞭挞身躯的所谓苦行僧。他公开对我说,我不了解他正为
此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实在太遗憾了。
我和 说 过这 些便 入 睡了 。第 二 天, 我们 又恢 复 了行 商的 神
态,淌着汗水气哼哼地走起来。在路上,我无意中回想起那晚的事
情,心中后悔不迭,尽管给了我再好没有的机会,而我为什么若无其
事地放过去了呢?干吗要用人情味这样抽象的语言,索性直截了当
地告诉他多好。说实在的,我挖掘出这样的字眼,也是为我对小姐的
感情打下基础,所以对我来说,大概还是把事情的本来面目摆在他眼
前,要比提炼事实编造理论吹进他的耳朵更为有利吧。在这里,我应
该坦白地说,我之所以没能这样做,是由于建立在学问交往基础上的
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中,有一种自然的惰性,而我恰恰缺乏突破它的勇
气。是矫揉造作也罢,虚荣心作怪也罢,总之是一样的。但我说的这
种矫揉造作和虚荣心的意义,跟一般略有不同。只要你能理解这一
点,我就满足了。
我们晒得黑黝黝地回到了东京。回来时,我的心情又变了,什么
人情不人情的歪论几乎荡然无存。 那宗教 徒似的神情也 一扫而
光。那时他信奉的什么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恐怕也不知去向了。我
们像是异种人,东张西望地巡视着纷乱的东京,随后来到两国饭店,
不顾天热吃了一顿斗鸡。 说就势走小石川回家吧。我的体力本来
就比 强,便马上同意了。
到家的时候,夫人见了我们这副模样大吃一惊。两个人不仅晒
得黝黑的,而且由于东奔西走也瘦了许多。可是夫人还称赞说,这样
更结实了。小姐怪夫人说话前后矛盾,说着又笑了起来。在这回旅
行之前,我常常为此生气,这时却觉得很愉快。大概是情况不同,很
久没听到了的缘故吧。

三十二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小姐的神情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我们隔了
很久才从旅途中归来,在如同往常那样平静下来之前,一切事情都需
要女人照料的。照料我们的夫人,倒无所谓,然而似乎小姐一切都先
照顾我,
而把 放在后面似的。倘若事情做得太露骨,我也许要为
难的,有时反而会觉得不愉快吧。但是小姐在这一点上做得有分寸,
所以我很高兴。总之,她只让我一个人了解似的,把她那我应享受的
那份温情过多地分给了我。 也心平气和的,并没显出多不高兴的
样子。我心里暗暗地对他奏起了凯歌。
不久,夏天过去了。从九月中旬起,我们又得到学校去上课了。
由于各自的时间关系,我和 出进门又有了早晚的不同。我比 晚
归的日子,一个星期有三次。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在
的房间里见到过小姐的身影。 依然抬起眼睛对我机械地重复着:
“刚回来么 ?
”我的点头,
也几乎机械般简单而无意义。
大约是十月中旬的一天,我睡懒觉起迟了,穿着和服就慌慌张张
往学校跑。因为来不及换鞋子,系高靿皮鞋的鞋带,我趿拉着草鞋就
跑了出去。那天,按课程表是应该我比 先回家的。因此我一回来
就哗啦一声打开了房门,接着耳边传来本以为没在家的 的说话
声,同时响起了小姐的笑声。因为我没穿平时那双费事的鞋子,所以
马上走进房门打开隔壁的隔扇。我看见了一如往常坐在桌前的
但是小姐已经不在这里了,只见到她那好像刚从 的房间里逃去似
的背影一闪。我问 ,
怎么回 来这么早。
他说心情不好,
回来休息一
下。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就那么坐下来,不一会儿,小姐来送茶。这时
她才对我招呼一声,
“回来啦 ?
”我不是那种乖巧人会笑着问她刚才为
什么跑了,却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件事。小姐马上离开这里,
沿着走廊向对面去了。但是,她停在 的房前,家里外头地、三言两
语地说着好像是刚才没说完的话。因为我没听见前面的,所以也不
知说的什么。
过了几天,小姐的神态渐渐变得坦然了。即使我和 都在家的
时候,
她也常常走到 房前的廊子上,叫着他的名字 然后从容地走
进去。当然无非是送信件或送洗好的衣服之类的事情。这种往来在
同住一宅的两个人的关系上,大概是无可非议的吧。但是,在强烈地
想独占小姐的我看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它看成是无可非议的。
有时我甚至觉得小姐似乎在故意回避我,不到我房里来,专去 的
房间。也许你会问,那为什么不让 搬出去呢?然而,如果这样做,
我硬把 拉来的主旨就站不住了。我不能这样做。

三十三

那是寒冷的十一月下雨天的事。我穿着淋湿的大衣,一如往常
穿过蒟蒻阎魔堂①,走上狭窄的坡路回到家里。 的房间没有人,可
火盆里却温暖地燃着新添的火种。我也想赶快在红炭上烤烤冰凉的
手,便急忙打开自己房间的隔扇门。但是,我的火盆里只有一堆冰冷
的白灰,连火种都灭了。我立刻不痛快起来。
这时候,听到我的脚步声走来的是夫人。她见我一声不吭地站
在屋子正中间,便爱怜地帮我脱下大衣,换上和服。随后听我说冷,
又赶紧从外间把 的火盆搬进来。我问 已经回来了么?她答道
回来又出去了。那天按理说也是 比我晚归的日子,所以我又有点
犯嘀咕了。夫人推测说,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我坐下来看了一会儿书。家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人的说话
声,我直觉得这初冬的寒冷和静寂,仿佛要渗进我的身体里了。我马
上扣上书站起来,突然想到热闹的地方走走。雨仿佛刚住,天空仍然
冰冷得铅一般沉重。我怕雨再下,便掮着伞,沿着炮兵工厂的后墙走
下东坡。那时候路面还没有展开,坡度比现在陡得多,狭窄的小路也
没有那么直。而且一走下坡底,南面有高楼阻塞,雨水排不出去,路
面上泥泞不堪。特别是走过狭石桥去柳町的路上,泥泞得更厉害。

①在东京都文京区初音町的源觉寺内,因供奉蒟蒻得名。
就是穿了高齿木屐或长筒靴也不能随便乱走。行人们都在道路中
央,小心翼翼地沿着泥浆自然分开的一条狭路上行走。这条狭路只
有一二尺宽,就如同踩在自然铺在路上的一条窄带上往前走似的,行
人们排成一队慢慢行走。我正是在这条窄带上同 相遇的。我只
顾注意脚下,甚至同他走了个对面还没有发现他。因为前面突然挡
住,我偶然抬起眼时才看见 站在这里。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
说到那边去了一下。他回答的语气仍同往常一样带答不理的。我们
在这条窄带上错过身,接着,我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因
为我眼睛近视,一直没有看清楚,可是让过 之后,一见那女人的
脸,她就是家里的小姐呵!我大吃一惊。小姐略微有些脸红,向我问
了声好。那时候女人的发型跟现在不同,还没有出现厢发①,而是把
头发像蛇一样盘在头上的。我呆呆地望着小姐的头,突然发现总得
有一方要让路,便一狠心把一只脚踩在泥里,留出比较容易通过的地
方,
让她过去了。
随后我来到柳町大街。然而,却不知道上哪儿去好了,好像去哪
儿也没意思。于是,我也不管身上会不会溅泥,便胡乱地在泥泞中走
了起来,过不多会儿就回家去了。

三十四

我问 是不是同小姐一起出去的。 说不是,是在真砂町偶然
相遇,一起搭伴回来的。我不能再问下去了。但是吃饭的时候,我又
向小姐提出同样的问题。于是她又做出我一向讨厌的笑容,说上哪
儿去了?你猜猜看。那时我是个急脾气,给年轻女人这样作弄,马上
生气了。但在饭桌旁能察觉到的,只有夫人一个人, 仍然若无其事
的样子。我简直无从分辨小姐的这种神态是有意造作的,还是出于

①一种前发、鬓发蓬起的西式女发型。
无知天真。在年轻女子中,她算是个善于思索的女子,但是,她那种
令我所讨厌的年轻女人的共同特点,我也并不是没有想到。然而这
种讨厌却是从 来到这里之后,才在我眼里出现的。这应该归结于
我对 的嫉妒呢 ?还是应该看做小 姐对我耍弄的花招 呢?我真有
点茫然。至今我也决不想否认我那时的嫉妒心。经过多次反复,我
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感情在爱情当中的作用。而且从第三者来看,这
种感情几乎总是在无聊的琐事中得势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
这种嫉妒不正是爱情的一个侧面吗?结婚以后,我觉得这种感情渐
渐淡薄下来,但是,爱情也决不像以前那样强烈了。
我曾思量着,要不要把自己一直犹豫不决的内心,一下子倾诉给
对方?我说的对方并非指小姐,而是夫人。我曾想过,是不是干脆同
夫人开诚布公地说把小姐嫁给我吧。但是,我虽然下了这样的决心,
却又一天天拖延下去。说起来,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就算这样
倒也罢了,然而真正阻碍我前进的,并不是由于我缺乏胆量,而是由
于在 没来的 时候,
我 怕上人家的 圈套,
忍耐压抑着 我,
不能 往前迈
一 步。 来以后,我又疑心小姐是否对 有意,这种疑虑不断地纠
缠着我。我下了决心,倘若小姐真正倾心的是 ,
而 不 是 我,
那么这
样的爱情便没有提出的价值了。丢脸跟痛苦是略有不同的。如果无
论一方怎样思恋,另一方却向她意中的别人暗送秋波,我是不愿意同
这种女人在一起的。世上也确有一种人,不顾人家愿不愿意,硬是娶
了自己喜爱的女人而沾沾自喜。当时我认为这种人不是比我们更诡
谲的人,便是根本不懂得爱的蠢货。其实一旦成了亲,便一切都会平
息了。连这么明显的道理我都不能理解,真是头脑发热。总之,我是
个极高尚的爱情的理论家,而同时又是个最迂腐的爱情的实践者。
在长时期接触中,也本来常常有直接向关键的小姐表白自己心
事的机会的,但是我都故意回避了。那时候我顽固地认为在日本人
的习惯中,是不能允许这种事的,但是,决不能说只是这一点束缚了
我。我深信:日本人,特别是日本年轻女子在这种场合下,都是缺乏
不顾对方就公开表达自己心事的勇气的。

三十五

这些原因使我木然呆立,丝毫动弹不得。大概常有这样的情况
吧,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睡午觉,醒来时周围的一切虽然看得清清楚
楚,而手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就常常感到这种旁人无法理解的
痛苦。
不 久,
过了 年 到 了春 天。
有 一 天,
夫人对 说,找几个朋友来玩
纸牌吧。 马上回答说,一个朋友也没有。夫人听了很惊讶。是的,
能跟 称得上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在街上相遇打招呼的倒有一
些,不过他们根本还称不上是玩纸牌的朋友。夫人反过来对我说,是
不把我认识的人请来。可是很遗憾,我也没有玩这种快活游戏的心
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把这事丢在脑后了。但是到了晚上,
和我还是硬给小姐拉了出来。没有什么客人来,玩纸牌的就是家里
这几个人,所以显得很清静。而且 不会玩这种牌,简直同看热闹
一样。我问 到底会不会“百人一首” ,他说不大会。大概是小姐
听了我的话,以为我看不起 吧,就明显地站在 的一 边 。后 来两
个人几乎成了一伙,故意同我对抗起来。这样下去我也许就要跟他
们争吵起来。幸而 的神情始终如一,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样子,
我才算圆满地对付下这场游戏。
大约是以后过了两三天,夫人和小姐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到住在
市谷的亲戚家去。那时 和我还没有开学,便留下来看家。我既不
愿意看书,也不想出去散步,只是漠然地将双肘抵在火盆边上托着
腮,
呆呆地遐想。
邻室的 也一声不响。屋子里静得双方都不知是
否有人。这种情况在我们之间已是不足为奇的了,因此我也没有特

①在一百名和歌诗人中,取每人一首和歌所做成的纸牌
别在意。
十点左右, 忽然打开隔壁的隔扇,同我对视着。他站在门槛上
问我在想什么。我本来什么也没想,如果说想了,也许便是同往常一
样,在想小姐吧。想小姐当然也会想到夫人,可是近来 好像一个
无法摆脱的人一样,总在我的脑际萦回,使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我
同他对视着,虽然以前一直朦胧地觉得他似乎是个障碍,但又分明不
能这样回答。我依然默默地望着他的脸。这时,他索性走进来坐在
我的火盆前。我赶忙从火盆上放下双肘,把火盆向 那边稍微推了
推。
接着他的话跟以往不同了。他问夫人和小姐到市谷的什么人家
去了。我说大概是婶母家 。他又问婶母是什么人。我依然告诉他
说:也是位军人的家眷。于是他又问女人拜年大多是在正月十五之
后,怎么这么早就去了?我只能回答道,我也不知为什么。

三十六

一个劲儿地问夫人和小姐,一直问到我也无法回答。我觉得
厌烦,却更觉得奇怪。以前谈话总是由我提起她们,当我想起那时的
他时,我就无论如何不能不注意到他的样子变了。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今天为什么尽谈这些事呢?那时,他突然沉默了。但是我注意到
他双唇紧闭的肌肉,似乎颤动起来。他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
有个毛病,平时一要说什么,嘴唇总先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仿佛他的
嘴唇在故意反抗他的意志,不肯轻易打开,连他那语言的分量也给封
闭了似的。然而,一旦声音破口而出,就比一般人倍加有力。
看了一阵他的嘴唇,我马上察觉到他又要说什么了。但这是否
就是他真的有什么准备么,我却没有一点预感。因此我惊呆了。请
你想像一下当从他那笨拙的嘴里,听到吐露出他对小姐难舍难离的
爱情时的我吧。我好像被他的魔棒一下子打成了化石,我连蠕动嘴
唇的功能都没有了。
那时我简直恐惧成了一团,或者说,痛苦成了一团。总之我凝固
了。从头顶到脚底,突然像岩石或钢铁一般坚硬起来,甚至连呼吸的
弹性也没有了。幸而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瞬间之后我又恢复了
常态。于是我马上又想到,糟了,给他抢在前头了。
但是,我一点没想到眼下应该怎么办,大概是没有思考的余地了
吧。我呆呆地忍受着腋下难闻的汗水湿透了衬衣,一动不动。而这
时的 却不住地打开像往常那样沉重的嘴巴,断断续续地倾诉着自
己的内心。我痛苦极了。我觉得那痛苦的表情一定像一张很大的广
告,用清晰的文字贴在我的脸上了。 无论如何是不会看不到的,但
他可能把一切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了吧,便无暇留意我的表
情。他的自白从始至终贯穿着同样的语调,凝重、迟钝,然而却分明
给我一种不可轻易动摇的感觉。我的心一半在听他自白,而另一半
却不断为怎么办的焦虑所扰乱。详细的内容几乎一点也没有听到,
但从他的口里吐出的语调却在我胸中激荡着。因此我不仅如方才说
的那样痛苦,还时时感到一种恐惧。也就是说对方比自己强的这种
恐惧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萌发了。
的倾诉大致说完时,我什么也说不出了。我也要在他面前做
同样的表白呢,还是不表白的好?我并非在为盘算这种利害关系而
沉默。只是什么也说不出,而且也不想说。
吃午饭的时候, 和我 相对 而坐。 由女佣 人伺 候我们 。我 还从
来没有吃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吃饭中间,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
也不知夫人和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三十七

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没再露面。 静 悄悄 的同 上午 一样 。我
也呆呆地沉思起来。
我想当然应该向 表白自己的内心,然而又觉得机会已经过去
了。为什么刚才我不打断他的话,来个反击呢?这仿佛是个很大的
失策。至少应该在 说完之后,当场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也许这
样还会好些的。如今 已经表白完了,自己再去做同样的倾诉,我
再三考虑也觉得不妥。我不会这种不自然地取胜的方法。我悔恨交
加地摇晃着脑袋,越发犹豫不决了。
我 想 , 要是再打开隔扇走进来就好了。刚才我就像遭到突然
袭击一样,没有丝毫应付他的准备。我决心这次要把上午失去了的
东西夺回来,于是时时睁大眼睛盯着隔扇。然而那隔扇却总是不开,
一直静静的,没有一点响动。
不大工夫,我的内心渐渐被这宁静扰乱了。一想到 在隔扇那
边正想什么,便觉得无法忍受。平时我们虽然总是这样,隔着一张隔
扇,常常一声不响。他越是安静,我就越加忘记他的存在,这本来是
一般常态。但那时我显然已经失去了常态。然而,我又不能自己主
动去打开隔扇。一旦错过了说话的机会,我只好等待对方能再给个
时机,别无办法。
后来我竟坐卧不安,倘若硬待下去,说不定就要闯进 的房间。
我无可奈何地只好站起身走到廊子上,又从这里来到茶室,毫无目的
地把铁壶里的热水倒了一杯,一口灌下去,然后走出家门。我仿佛在
故意躲避着 的房间,就这样站在了大街的正中央。当然我也没有
可去的地方,只是因为安静不下来,因此去哪儿都无所谓,就漫无目
的地徘徊在过年的大街上。可是无论怎样走,我的脑袋里都是装满
了 的事情。我也并非为摆脱 而闲转,我只是一边徘徊,一边仔
细琢磨着他的举动。
首先我发现他似乎变得难以理解了。他为什么突然向我表白这
种事?为什么他的爱情炽烈得到了非表白不可的程度?而平时的他
又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一切我都不可理解。我知道他很要强,也知
道他很认真。我相信在决定我今后应该采取的态度之前,很多问题
是必须要他讲清的。同时,我再也不愿意把他当做伙伴了。我在街
头闷闷地走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静坐在自己房间中的 的 面影。
而且不管怎样走,耳边时时听到他那始终不可动摇的声音。总之,我
似乎觉得他就是个魔鬼。长久以来,我不正是在受他的折磨吗?
我疲倦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房间依然静寂得如同无人一般。

三 十八

我到家工夫不大,便传来人力车的响声。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
的胶皮车轮,所以那轱辘轱辘的噪音离着老远便能听到。一会儿,车
子停 在门 前。
我被叫出来吃晚饭,是约莫过了半小时之后。夫人和小姐脱下
的新装还没有收起来,五颜六色地杂乱地扔在隔壁房间里。她们似
乎是怕回来晚了过意不去,为了赶上准备晚饭,才急匆匆赶回来的。
但是,夫人的亲切,几乎一点没有感染 和我。我坐在饭桌旁,仿佛
懒得说话似的只是平淡地答应了一声。 的话比我更少。母女俩是
轻易不出门的,所以她们的心情要比以往兴奋、爽朗得多。这一来,
我们的神情就更加显眼了。夫人问我怎么了,我说心情不大好。我
确实心情不好。这时小姐又同样地问了 ,他并没有像我那样说心
情不好,只说不想说话。小姐又追问为什么不想说话?那时我蓦地
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 ,好奇地听他如何回答。他的嘴唇同往常一
样,微微地颤抖起来。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只会觉得他是不知怎
么回答才好。小姐玩笑地说又在琢磨什么奥妙的问题了呢? 的脸
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天晚上我睡得比平时早些。夫人还惦记着我心情不好,十点
来钟给我端来一碗荞麦面汤。我的房间已经全黑了。夫人“喂,喂”
地叫了两声,把隔壁的隔扇打开一条窄缝。一束洋灯光从 的 桌上
朦朦胧胧地斜射在我的房间中。 好像还没睡。夫人坐在我的枕边
说,大概是感冒了,喝下去暖暖身子吧。说着把碗送到我的脸旁。我
没有办法,就在夫人面前把稠糊糊的面汤喝了下去。
直到很晚,我还在黑暗中思索着。当然翻来覆去,只围绕着一个
问题,然而毫无办法。突然我想到 在邻室正干什么呢?便下意识
地 叫 了 声:
“ 喂!
”于 是 对 方 也 应 了 一 声:
“ 唉 ”。 还没有睡下 。我隔
着隔扇问,还没睡么?他简单地答道,就睡。我又问,干什么呢?这
回 没有回答。可是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清晰地听到“哗啦”
一声打开橱柜,好像是在铺被子的声音。我又问几点了? 答 道,

点二十。过了一会儿,只听
“ ”的一声吹灭了油灯,整个房间在漆黑
中清 静下 来。
然而,我的眼睛却在这黑暗中越来越清亮。我又在半无意识的
状 态 下,
对 喂”了一声。 也“唉”了一声,语调同刚才一样。我很
想跟他详细地谈谈今天早上他讲的事情,却不知他是否愿意听,终于
没能说出口。当然我也不愿意隔着隔扇跟他谈这件事,可又总想马
上得到他的回答。刚才我叫了他两次,他两次都简单地答了声“唉”,
这次没有应声。他却小声咕噜着:“是这样呵”。这一下,又使我吃了
一 惊。

三十九

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在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明显地表现在他的
神色中,没露出一点要主动触及这个问题的迹象。其实也没有机会。
我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夫人和小姐都出门的时机,我们是不会心平
气和地谈这件事的。我虽然明白这道理,却又奇怪地焦躁起来。起
初我还只是暗中准备,等着由对方提起,这时却下了决心,只要有机
会我就主动开口。
同时,我默默地观察着家里人的动静。夫人的神情和小姐的举
止,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在 向我倾诉爱情的前后,她们
的举动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那么他的表白使仅仅是对我,还 有跟关
键的本人和她的监护人夫人说起过。看来这是不会错的。想到这里
时,我有点踏实了。于是我又盘算开来,与其勉强制造机会,由我故
意挑起话头,倒不如抓住赋予我的自然的机会更好些,就决定先不动
手,把这个问题悄悄地放下来。
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我的内心里却如同海潮的涨落
一般,高一阵低一阵地起伏不已。我看见 平静的样子又联想出许
多含意;我观察着夫人和小姐的言行举止,又疑惑是否同她们的内心
一致。于是我就想是否能在人们的胸腔里安装一部复杂的机器,像
表针一样明了、真实地指出刻盘上的数字呢?总之,请你这样想想
吧,我就是这样把同一件事情反复琢磨之后,才好不容易在这里平静
下来的。说得复杂些,也许在这种时候是不应该使用平静这类词的。
不久,学校又开学了。我们在时间相同的日子一起出门,时间赶
得巧,放学也一起回家。从外表上看去, 和我依然很亲近,跟以前
没有丝毫不同。但是,内心里却无疑都有各自的打算。有一天,我突
然在路上诘问了 。首先我问的是他前几天的表白,是只对我一个
人说的,还是也跟夫人和小姐说了。我觉得我今后要采取的态度,是
必须根据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来决定的。这时他肯定地答道,除我
之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事情跟我预测的一样,我暗暗高兴。我很
知道 比我蛮横,我自觉胆量也不如他。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奇怪
地相信他。虽然因为学费问题,他欺骗了养父三年之久,可是我对他
的信任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为此更加相信他了。所以,无论我
的疑虑怎样深,心里却不想否定他这明确的回答。
我又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仅仅表白而已,还是想同
时达到实际的目的。然而一问到这里,他不做声了,默默地向坡下走
去。我要求他不要隐瞒,怎么想就怎么说。他直截了当地答道,对
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对我所要知道的事情,他却绝口不提。
因为是走在大街上,当然不能特意停下来问个明白 也就只好不了
了 之。

四十

有一天,我走进久别的学校图书馆,坐在长桌的一个角落里,一
面沐浴着窗外射来的阳光,一面不断地翻阅着新到的外国杂志。专
业教师叫我来查阅与下周有关的专业资料。但是我要查的那些东西
总也找不到,因而翻来覆去地借了好几次。最后好歹算是找到自己
需要的论文,便专心致志地读起来。这时忽然有人在长桌对面小声
叫着我的名字。我抬头一看,原来是 站在那里。他俯身在桌上,
把脸靠近我。正如你也知道的,图书馆里是不能高声谈话、妨碍别人
的。 的举动本来极平常,谁都会这样做。然而那时我却感到很诧
异。
低声问我在学什么?我说查些东西。可是他的脸并没有离开
我,仍然低声说我们去散散步吧。我答道稍等一下,就好。他说我等
你,就在我面前的空位上坐下来。这时我的精神顿时涣散,杂志也看
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 心里有事,是来同我谈判的。我
只好 上没看完的杂志,正准备站起来, 十分平静地问,看完了么?
我答道,无所谓。便还了杂志同 一起出了图书馆。
两个人也没有别的去处,就从龙岗町走到池塘尽头,进了上野公
园。这时他突然谈起了那件事。我综合前后经过来看,觉得似乎他
是特意为此拉我出来散步的。但是,他的态度依然一点不接触问题
实质,只是漠然地问我是怎么想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是如何看
待他这坠入情网的人的。一句话,他想知道我对他现在的看法。这
时,我认为确实抓住了他与平时不同之点。虽然似乎有过多次反复,
但他的天性还没软弱到忌惮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是个认准一点,
便有胆量和勇气一意孤行到底的人。他同养父闹的那场风波,就以
这种特点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可他今天一反常态,我马上便能清醒
地觉察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我问他为何现在来征求我的看法,他的语气也不同以往了,沮
丧地说自己是个懦夫,真是羞愧,自己已经迷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因此只好向我求助公正的见解。我马上追问迷恋的含义。他说不知
应该前进还是后退。我又进一步追问如果后退 ,能办到么?于是他
一下噎在这里,只说很痛苦。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确实是很痛苦。倘
若对方不是小姐,我定会给他一个最好的回答,就像把甘露洒在他那
饥渴的脸上一般。我相信我自己是生来就具有这般美好热情的人。
但是,那时我却恰恰相反。

四十一

我正如那种同异教门比武的人一样窥测着 我把自己的眼
睛、心脏、身躯、一切器官都护得严严实实,警惕着他。没有一点过错
的 毫无戒备,与其说他满是漏洞,不如说他大敞大开更恰当些。
就如同我从他手里接过他收藏的要塞地图,在他面前从容不迫地查
看一般。
我的眼睛只盯在一点上,那就是发现他游移不决,正徘徊在理想
与现实之间,只消一击便能将他打倒。于是我就乘虚而入,马上摆出
一副严肃的嘴脸。当然是出于策略,不过,也有跟这种神态相应的紧
张的心情,所以竟无暇顾及自己的滑稽与可耻了。我张嘴就说:“在
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就是蠢材。”这是我们在房州旅行时, 对 我
说过的话。现在我把他对我用的话,又用他同样的口气回敬给他。
但是,这决不是报复。说实在的,这意思比报复更为残酷。因为我要
用这句话,堵住摆在他面前的爱情的道路。
出生在真宗寺,但他的倾向性,从他中学时代就完全背离了本
家的宗旨。我不大懂得教义上的区别,也自知没有谈论这种事情的
资格。我只是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这样认识的。 从老早起就喜欢
“精进”这个词,我以为这个词也有禁欲的含意,但后来弄清了它的真
义,却有着更为严峻的意思,我惊骇了。 说过他的首要信条便是:
为道义牺牲一切。因此,且不谈摄欲或禁欲,就是脱离了欲念的爱
情,也是妨害道义的。在他自力生活的时候,我常常听到这种见解。
那时我正恋慕着小姐,所以我势必要反对他的。我一表示反对,他就
现出一副遗憾的神情。在那种神情中,轻蔑更多于同情。
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着这样的过去,所以“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
人,
就是蠢材”
这句话,
一定会深深刺痛 的心的。但是正如前面也
说过的,我说这句话的本意,并非是想拆毁他苦心累积起来的过去。
相反的,倒是要他仍像以前一样继续累积下去。完成道义也罢,到达
天堂也罢。这都与我无关。我顾忌的只是他突然改变生活方向,同
我发生了利害冲突。总之,我的话完全是自私心的爆发。
“在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
就是蠢材。

我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便仔细察看这句话会对他产
生什么影响。
“ 蠢 材,
”他 停了 一 下,
又答 道:
“我 就 是 蠢材。

他忽然停在这里不动了,低头望着地面。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仿
佛觉得他一瞬间,由小偷变成了强盗似的蛮横起来。但是,我终于发
现他的声音是多么软弱无力。我想再看看他的眼神,他却一直没有
看我,又慢慢地走了起来。

四十二

我同 并肩走着,心里却暗暗地等着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也许
说“设下埋伏等着他”更恰当些。那时,即使说我在暗算他,也不算过
分。不过,我也有受过相当教育的良心,倘若这时有人走到我身边,
悄悄地对我说一声:你真卑鄙!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会猛地清醒过来
的。如果那人就是 ,恐怕我也会在他面前满脸羞红。因为惟有他
对我的责备最正直、最单纯了。他的人格太善良了。利令智昏的我,
竟忘记了值得尊敬的正在于此,反而借此机会,要利用这一点将他击
倒。
过了一会儿, 叫了声我的名字,望着我。这次是我自然地停下
脚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这时我才从正面看见他的眼睛。他的个
子比我高,我势必要仰着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我的那副神情,就仿
佛狠心的狼盯着无罪的羊一般。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吧。”他说。他的眼光,他的言语都流露出极
端的痛苦,我竟无言对答了。“别提了吧”,他恳求般地又重复了一
遍。那时,我给他的回答是残酷的,就像狼瞅准机会咬住羊的喉咙一
样。
“别提了?这不是我先说的,本来就是你提起的话头。但是,如
果你不想再提也可以,不过只停留在口头上而不是从心底里下决心
是不行的。你究竟打算怎样履行你平时的主张呢?”
我这样说时,仿佛觉得他那高个子在我面前自然地萎缩变矮了。
正如平时说的那样他非常倔强,但另一方面,却又超乎常人地正直,
他就是这个性格。所以当别人严厉地指责他这矛盾的状态时,他决
不会平静。我看见他这副窘样,便慢慢地放下心来。这时,他突然问
道:
“ 决心 ?
”我还 没来 得及 回答,
他 又接 着说:
“ 决心 不下决心是
不行了。”他的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梦呓。
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向小石川的寓所走去。那天虽然没
有风,比较暖和,但毕竟是冬天,公园里冷冷清清。尤其当我回身看
到那给霜打过、失去青翠、变成茶褐色的杉树丛整齐的枝条伸向微暗
的天空的时候,仿佛觉得一阵寒冷粘在脊背上似的。我们急步穿过
黄昏的本乡台,走下越过对面山冈的小石川山谷。这时候,我才渐渐
觉得外套里面的身子有点发热了。
也许是因为走得急吧,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回到
家里吃饭的时候,夫人问起怎么回来晚了。我说 约我到上野公园
去了。这么冷的天!夫人露出一副惊讶的面孔。看小姐的样子似乎
在问:上野公园有什么?我只回一句,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散散步。
一向寡言少语的 ,比平时更沉默了。尽管夫人在拉话,小姐在微
笑,他却连个起码的回答也没有,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在我还
没有离开饭桌的时候,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四十三

那 时 候,
还 没 有 出 现 什 么“ 觉 醒 ”啦、
“ 新 生 活 ”啦 之 类 的 词 汇。

是 , 之所以不能毅然抛弃旧我,一心奔向新的前程,并非由于他缺
乏现代人的思想,而是因为他有着珍贵得不肯抛弃的过去。也可以
说,他正是为此才活到今天的。所以,他虽然没有径直地向着自己爱
的目标前进,却决不能证明他爱得不彻底。纵然燃烧起怎样炽烈的
感情,他的行动也是不会紊乱的。既然没有赋予他忘乎所以的冲动
的机会,那么他就不能不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这样一来,
他只好还像过去那样,遵循以前所走过的道路。而且他具有一种现
代人所缺少的倔强和忍耐的性格。我自信在这两点上窥测到了他的
内 心。
从上野公园归来的那晚,对我来说倒是比较平静的一夜。我紧
跟在 后回到屋里,坐在他的桌旁,故意同他东拉西扯地闲聊。他
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我的眼睛大概多少流露出胜利的光彩了吧,我
的声音确实响得很得意。在 的火盆旁暖了一会儿手之后,我就回
到了自己的房间。若论别的事情,我样样都不及他,只有那时,我才
觉得他是不足畏的。
不大工夫我就沉入梦乡。可是,忽然给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
了。睁眼一看,隔扇门开了两尺左右, 的身影黑憧憧地立在那里。
他的房间,仍像天刚黑时一样还亮着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
时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这光景。
这时 问道,睡了么?平时他总是睡得很晚。我望着他那和尚
般黑憧憧的身影,反问道有什么事么?他说没什么要紧事,不知我睡
没睡,刚上过厕所,顺便问问。他背朝着灯光,我一点也看不出他的
脸色和神情。可是他的声音却比以往越发沉稳了。
停了一会儿,他哗啦一声关紧了隔扇,我的房间立刻恢复了原来
的黑暗。在那黑暗中,我又闭上眼睛平静地进入梦乡,什么都不知道
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想起昨晚的事情,总觉得有些奇怪,心想或
许是在做梦吧。吃饭的时候我就问了 。他说确实打开过隔扇,叫
过我的名字。而我问他为什么叫我时,他又不肯对我明说。正当我
索然无味的时候,他却反问我近来能睡得好么?我不由得有点莫名
其 妙了。
那天,恰好是上课时间相同的日子,不多会儿我们一起出了门。
我始终惦记着昨晚的事情,路上还不断地问他。然而他的回答仍是
不能使我满意。我就试探地问道,关于那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他断然地否定说:没有了。听起来似乎在提醒我似的说:昨天在上野
公园,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么!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自尊心
是敏感的。当我突然地觉察到这个问题时,又一下子联想起他说过
的“决心”这个字眼。于是,这个从前从没有理会过的词汇,像一股奇
怪的力量开始抑郁着我的心。

四十四

我很知道 富于果断的性格,也非常清楚他只在这件事上优柔
寡断的原因。总之,我既掌握了他平时的禀性,又能牢牢地抓住他这
例外的特性,便暗自得意起来。但是,当我在心底里反复品味着他说
过的“决心”二字时,我那得意的心情便渐渐失去光彩,最后竟晃动起
来。因为我一想,也许这种情况是他的例外吧?于是我又怀疑起来
了,说不定他把所有的疑虑、苦闷和懊恼都当做孤注一掷的最后的手
段,掩藏在心里了!我用这新的眼光再看他那决心二字时,突然感到
惊愕了。当时,假如我在这种惊愕下,再公平地审视一遍他的决心的
内容就好了。可悲的是,我竟没能睁开双眼好好看看,只把这个词当
作他要争取小姐的意思了。满以为他的决心,便是要把他那富于果
断的性格施展在爱情上。
我在心底里听见一个声音:你必须也要下最后的决断。于是我
马上鼓起响应的勇气,下了决心,一定要抢在 的前头,在他不知不
觉的时候,把事情办妥。我一声不响地窥测着机会。但是,一连过了
两三天,竟毫无机会。我等待的是 和小姐都不在家的时机,好同
夫人单独进行谈判。可是他们像故意捣乱似的,这个没在,那个却
在,总有一个在家,时间便一天天地拖延下来,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好
机会。我不禁焦急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再也忍受不住,就装病了。早上,夫人、小姐和
都催我起床,我却支支吾吾地应着,直到十点左右还躺在被窝里。
我估摸着 和小姐都走了之后,家里悄静无声的时候,才起身。夫
人见到我,就问哪儿不舒服,说再睡一会儿也许会好的,我把饭送到
你枕边来。我本来就没病,实在不想再睡了。洗过脸,就习惯地到茶
室去吃饭。这时,夫人坐在长火盆对面服侍我。我手里端着既是早
饭又是午饭的饭碗,心里尽在琢磨着怎样开口才好,所以在外人看
来,似乎确也像心情不好的病人。
吃过饭,我点上一支烟。因为我没走,夫人也不好离开这里。她
叫女佣人收拾了饭桌后,给铁壶灌上水,又擦拭着火盆盘,一直陪着
我。我问她有没有要紧事,她说没有。于是她又反问我有什么事。
我就说确实有点事想跟她谈谈。她望着我的脸,问什么事?她口气
轻得似乎不愿让我听见似的。所以,我接下去应该说的话,也有点难
以启唇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如何措词上犹豫了半天之后,才含糊其辞地问
夫人近来 没说过什么吗?夫人似乎觉得意外,反问道:“说什么?”
还没等 我回答,
她却反过来 问:
“跟你 说过什么 吗 ?

四十五

我不愿意把 对我的 表白,


告诉给 夫人。
便 说:
“没有。
”随 后 又
马上对自己撒谎觉得不快。因为也不记得他托过我什么事情,无奈,
只好改口说,不是关于 的 事 。夫 人 说 了 声:
“ 是 吗!”就 等 着 我 。我
无论如何也得开口了。“夫人,把小姐嫁给我吧”我突然地说出了这
样一句话。她虽然没显出我想像的那样惊讶的表情,可一时也回答
不出话来,默默地望着我的脸。一旦开了口,不管她再怎样望着,我
也 不 在 乎 了。
“ 嫁 给 我 吧,
一 定 要 嫁 给 我!
”我 接 二 连 三 地 说 着:
“千万
让小姐做我的妻子吧。”夫人毕竟是有些年纪,比我冷静得多,便问
道:“嫁给你是可以的,干吗这样急呀?”我赶紧答道:“我想马上就
娶。
”说 着 又笑 了 起 来。
她 叮 问 了 一句:
“仔细想过了吗 ?
”我 认 真 地 解
释 道:
“话 虽说 得 突然,
可 想 的并 不突 然。

以后还有两三个回合的问答,我全都忘记了。夫人不同一般女
人,她像男子一样爽快,在这种情况下,是会说出非常痛快的话的:
“ 好吧,
就 嫁给 你。
”然 后又 嘱咐 说:
“虽 说嫁 给你,
不 过,
我们 可不 是那
样阔绰的家庭。请娶她吧。你也知道,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
子。

话说得简单而明了,大概从开始到最后也不过十五分钟吧。夫
人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并说也不必同亲戚们商量,以后通知一声就可
以,甚至连小姐本人的意思也不必问了。她这样一说,我这个有学问
的人,反倒显得有点拘泥形式了。当我提醒夫人说亲戚好办,总应该
先跟小姐说说,她答应了才行的时候,夫人道:“没问题。倘若她本人
不乐意,我是不会让她出嫁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不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当,反而觉得奇
怪。甚至心头升起一股疑念,是真的没问题了吗?但是,一想到这件
事情既已大体上定下来了,便决定了我未来的命运,更新了我的一
切。
中午的时候,我又到茶室去找夫人,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把今天上
午的事情告诉小姐。她说,只要她本人乐意,什么时候说都无所谓
吧。看起来,仿佛对方比我更像个男子汉,就此我正准备退出去的时
候,夫人留住我说,如果你觉得早说好,今天也可以,她放学回来就说
吧。我回答说,这样就太合适了。说完,我又回到自己房中。然而,
当我想到我默默坐在桌前,远远地听到她们两个的窃窃私语时,不知
怎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地乱跳。我终于戴上帽子出了家门。走到坡
下时,正迎面遇见小姐。一无所知的小姐看见我,似乎有点惊讶的样
子。我摘下帽子招呼了一声:“回来啦?”她却惊奇地问道:“你病好
了?”“好了好了。”我一面回答,一面不停步地向水道桥那边拐了过
去。

四十六

我从猿乐町走到神保町大街,又拐向小川町。平时我到这一带
地方来,无非是在旧书店里逛逛。可是那天,却怎么也鼓不起热情去
浏览栏柜里的书籍了。我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琢磨着家里的事情,回
想着刚才的夫人,又想着回家后的小姐。总之,就仿佛是这两件事催
促着我走路似的。我常常木木呆呆地在大街中央停下来,怔怔地想
到:现在大概是夫人正跟小姐谈的时候吧;过了一会儿,又想到现在
该说完了。
我终于过了万世桥,走上明神坡,来到本乡台,后来又走下菊坂,
最后回到了小石川谷地。我走的距离,可以说横跨这三个区,画了一
个椭圆形。但是,在这漫长的散步过程中,我几乎一点没想到过
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只觉得很奇怪。我的心
所以能把 忘 掉 ,一 方 面可 以 看 做是 紧 张 吧 ,但 我 的良 心 又 决不 能
原谅这 一点。
我对 恢复了良知,是在我打开房门走进客室,一如往常正要
穿过他的房间的一瞬间。他同平时一样在伏案读书,又同平时一样
抬 起 头 来 望 着 我。
但 是,
他 并 没 像 平 时 那 样 说“ 回 来 啦 ?
”却 问 道:
“病
好了?看过医生么?”在那一瞬间,我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饶恕。而
我那时所涌起的冲动,决不是软弱的。我想,倘若在旷野中只有
和我两个人的话,我一定会顺从良心的命令,立刻向他请罪的。可是
隔壁有人,我的自然的冲动,便在这里被抑制住了。可悲的是,再也
没 有恢 复。
吃饭的时候, 和 我 又 见 面 了 。 完 全 蒙 在 鼓 里 的 只是很消
沉,而眼里却没有丝毫疑虑。不明真相的夫人,似乎比往常更高兴。
只有我是知道一切的。我这顿饭吃得一点没有滋味。那时,小姐没
和往常一样,跟我们同桌吃饭。夫人唤她,她只在隔壁答道就来。
听了很纳闷,不由得问夫人是怎么回事。夫人说:“大概是害羞吧。”
又瞥了我一眼。 越 发 奇 怪 了,
追 问 道:
“ 有 什 么 可 害 羞 的。
”夫 人 笑
而不答又瞧瞧我的脸。
我从刚在饭桌旁坐下时,就从夫人的神色中大致推测到了事情
的进展。但我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夫人为了把事情告诉 ,
当着
我的面把一切都讲出来,那可就难堪了。这样的事她会不在乎地讲
出来的。我真是如坐针毡一般。幸而 又 恢复 了原 来 的沉 默 。心
情比往日多少有些愉快的夫人,也终于没有越过我的顾虑把话讲下
去。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中。但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今
后我应该如何向 解释这个问题,于是便在心里编造了许多辩解的
理由。但这些理由,全都是无法对 讲出口的。卑怯的我,竟不愿
向 把自己的事说个明白。
四十七

我就这样过了两三天。当然这两三天中,对 的担心一直使我
的心头很沉重。我心里老想着,若不想个办法便觉得对不起他。而
且夫人的样子和小姐的神情,又像捅我似的刺激着我,使我愈加难
受。性气爽快的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在饭桌上就把这桩事情向
兜出来。而且还不能肯定地说,自那以后小姐对我格外明显的举
动,
不是使 变 得 阴 郁 和 猜 疑 的 原 因 。我 的 处 境 使 我 必 须 想 个 办
法,把我和这个家庭之间结成的新关系告诉给 。但是一有伦理道
德上的弱点,我深感自己很难办到。
我无计可施,便想请夫人再去跟 谈谈,当然是我不在家的时
候。但是,若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不过是直接与间接的区别,而丢
脸却是一样的。然而,若要夫人编出一段瞎话,那夫人就一定会追问
原因了。如果把一切都告诉夫人,那就等于我甘愿把自己的弱点,暴
露在自己的爱人和她母亲面前。一向严谨的我,只认为那是关于我
未来的信誉问题。在结婚之前就失去爱人的信任,哪怕是一丝一毫,
都仿佛是我难以忍受的不幸。
总之,我本想走正直的路,却失足成了个蠢货,或者说成了滑头。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老天爷和我的心。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
再要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便陷入不得不把这失足的原委诉诸于众
的窘境中。我想把这件事隐瞒到底,同时又无论如何不能不往前走
下去。于是我被钳制在这里,寸步难移。
过了五六天之后,夫人突然问我,那件事同 说了么 ?我说还
没有。她便追问我为什么不说。在这追问面前,我窘住了。至今我
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夫人使我震惊的话:
“怪不得我说的时候,他的脸色就不对。你也不对呀,平时关系
那么亲密,却装着若无其事一声不响。”
我问夫人, 当时说了些什么。夫人答道,另外也没说什么。但
我执意要她详细地说说。她本来也不想隐瞒什么,便一面说没什么
要紧的,一面把 的情况告诉了我。
我根据夫人的讲述推想, 似乎 是以最平 静的震 惊来承受 这最
后 的 打 击的 。当 知道 我和小 姐之 间结成 的新关 系时 ,最初 说了
声,
是么 ?
但 是 当 夫 人 说:
“ 请 您 也高 兴 吧。
”这 时 他 才 望 着 夫 人 的 脸,
露 出 微 笑,
说:“ 恭 喜 了。
”说 完 就 走 了。
在 打 开 茶 室 的 隔 扇 门 之 前,

又回过头来问夫人: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
”接着又道:
“我本想送些贺
礼,
可 是没有钱,
只好作罢了。
”我坐在夫 人面前,
听 了这席话,
难受得
好像胸头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四十八

算起来,
夫人对 说过之后已有两天多了。这期间, 并没有
对我显出一点跟以前不同的样子。我也丝毫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
常。我觉得他这超然的神态,即便只是装出来的,也实在令人敬佩。
我暗暗把他和自己做了比较,他是那样高尚。“虽然我靠计谋取胜
了,但在人格上却是失败的。”这种信念在我心中不停地翻腾起来。
那时,
我心想 一定要看不起我了,便独自羞红了脸。但是,如今使
我在 面前更感到羞惭的,却是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创伤。
当我下决心,
进也罢、
止也罢,
总得等到第二天的时候,
已是到了
星期六的晚上。但是,就在那天晚上, 自杀了。至今我一想起那晚
的光景,仍是毛骨悚然。我平时睡觉总是枕头朝东,只有那晚偶然朝
西躺下了,这或许是什么因缘吧。由于枕边吹来一股寒风,我忽然醒
来。睁眼一看, 和我的屋子之间一向关得很紧的隔扇,同前几天晚
上一样开着。然而 那黑憧憧的身影 ,并没像前几天那样站在那
里。仿佛感到一种暗示似的,我在地铺上用肘撑起身子,使劲地朝
的房间窥望。油灯幽暗地燃着,床也铺着。但是被子乱糟糟地堆在
下 面 , 俯身趴在对面。
喂!我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答。喂,怎么啦?我又招呼了他一
声。但是他的身子依然一动不动。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门槛旁,借着
昏暗的灯光,巡视他的房间。
那时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同突然听到 坦白他的爱情时差不
多。我的眼睛刚在他房中看了一眼,便如同玻璃假眼一般失去了转
动的能力。我呆若木鸡地戳在那里。仿佛一阵疾风掠过我的身子之
后,我才苏醒过来,心想:唉,糟了!一道无法挽回的黑光贯穿了我的
未来,在一瞬间,可怕地展现了我的整个生涯。我不禁瑟瑟地战抖起
来。
尽管如此,我终究没能忘记自己,马上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正
如我所预料,信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拆开信封,但信中却
丝毫没有提到我所预料的事情。我原以为信上一定会有很多苛责我
的话。我担心若是给夫人和小姐看了,将会怎样地蔑视我呵。我只
大略扫了一遍,首先想到的是,我得救了(当然得救的只是脸面。但
在这种情况下,脸面对我来说似乎是非常重要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而且是抽象的。只说自己是因为意志薄弱、行
为懦怯、前途无望而自杀的。随后又极为简单地对我以前的帮助表
示了谢意,并请我随便料理一下死后的事宜。也提到了由于给夫人
招来麻烦,心里过意不去,让我代他向她表示歉意。还请我通知一下
故乡。总之,必要的事情都一一写上了,惟独找不见小姐的名字。看
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 是在故意回避。但是,使我最痛心的,似乎
是他笔墨之余在结尾加上的一句话:“虽然早就应该死,却不知为何
活到了今天。

我颤抖着把信叠好,重新装在信封里,按照原样放在桌子上,故
意让大家都能看到它。然后我回过身来,这才看到那飞溅在隔扇上
的血潮。
四十九

我突然用双手抱住 的头,略微抬起一些,我想看看他的死去
的面容。但是当我从下面窥视他那俯伏的面孔时,立刻松了手。不
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觉得他的头异常沉重。我呆呆地望着刚才触
到的他那冰冷的耳朵,和仍像平时一样浓密的短发。我一点没想到
过哭,只是觉得可怕。这种可怕的感觉,不仅是眼前的情景刺激官能
所产生的单调的恐怖,而且我还深深地预感到,这位身子忽然冷却下
来的朋友所暗示的命运的可怕。
我失去了任何思辨能力,又回到自己房中,在这间八张席大的屋
子里徘徊起来。大概是我的头脑无意识地命令我暂时这样走动的。
我觉得应该想个办法,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做不成了,只能在这里徘
徊,正像关在笼子里的熊一样。
我总想到后面叫醒夫人,可是不愿让女人看到这可怕情景的心
情,又马上拦住了我。夫人姑且不说,尤其不能惊吓小姐的强烈意
志,压制着我,我又开始徘徊起来。
这时,我点上了自己房里的油灯。然后不时地看看表。那时再
没有比这表走得缓慢更难挨的了。我记不清起来的时间,不过显然
离天亮不远了。我一边徘徊,一边焦急地等着天亮,心里懊恼地想
道:这漫漫的长夜,难道就没有个头么?
我们习惯在七点之前起床,因为学校大多是八点上课,否则就要
迟到。所以女佣人应该在六点钟起床。但是,那天我去叫女佣人起
来时,还不到六点钟。这时夫人提醒我说,今天是星期日。她听见我
的脚步声就醒了。我说,如果夫人醒了的话,到我的房间里来一下。
夫人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平时穿的外褂,跟在我后面来了。我一进
屋就立刻关紧刚才还开着的隔扇门,小声告诉夫人,出事了。夫人忙
问,
什么事 ?
我 扬 起 下 巴 指 了 指 邻 室,
说:“ 您 别 害 怕。
”夫 人 的 脸 煞 白
。 夫 人 , 自杀了。”我又说道。她仿佛一下瘫在那里,望着我的
了“
脸一言不发。这时我突然在她面前跪下来,垂着头,歉意地说:“对不
起,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小姐。”在见到夫人之前,我
根本没想这样说的。但是,望着夫人的眼睛时,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脱
口而出。请你想想吧,不能向 负荆的我,只能向夫人和小姐请罪
了。总之,这是出于我的自然冲动,撇开了平时的自己,游移不定地
开了忏悔之口。幸而夫人并没有从这样深的意义上理解我的话。她
面色 苍白,
却 安抚我似 的说:
“ 出了想不 到的事情,
也没有 办法呵。
”然
而惊慌和恐怖,像雕刻一般深深地刻在她的脸上。

五十

我虽然觉得对不起夫人,却还是起身打开了刚刚关上的隔扇门。
那时 灯盏里的油似乎已经燃尽,室内几乎一团漆黑。我回过身拿
起自己的油灯,立在门口回头望望夫人。她躲在我身后,朝这间四张
席的室内窥望,可是,没想进去。她吩咐我,这里要保持原样,打开木
板套 窗。
在此之后的夫人的神态,真不愧为军人的孀妇,处理事情很得要
领。我去请医生、跑警察署,都是夫人吩咐的。这些手续办完之前,
她不准任何人走进 的房间。
是用小刀割断颈动脉,一口气就死了的。此外没有任何伤痕。
这时我才知道,在梦境般昏暗的灯光下所看到的隔扇上的血潮,是一
下子从他的颈项里喷射出来的。在白天的光线下,我又清清楚楚地
看了一回血迹。我惊骇了,人血的劲头竟会是那样凶猛。
夫人和我千方百计地打扫了 的房间。还好,他流的血大部分
都给他的被褥吸收了,草席也没沾上多少,所以打扫起来并没费多大
劲。两个人把他的尸体抬到我的房间,让他像往常睡觉一样躺在那
里。然后我就出去给他的本家打电报去了。
我 回 来 时 , 的枕边已经点上了线香。刚一进屋,立刻一阵佛堂
般的香味扑鼻,我看见母女俩坐在烟雾中。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是刚
刚见到小姐。她哭了,夫人的眼睛也红红的。事情发生以来,我简直
忘记了哭,直到这时,才总算生出一股悲戚的情感。我不知道这点悲
戚,使我的胸头得到了多少宽慰。但是,使我那被痛苦和恐怖紧紧揪
住的心灵,受到了一滴润泽的,却是那时的悲哀。
我默默地坐在她们身旁。夫人要我也上线香。我上过香又默默
地坐下来。小姐没有理睬我,只偶尔同夫人交谈一两句,也是眼下的
一些事情。她还没有心思谈论 的往事。尽管如此,我心中暗想:
没让她看见昨晚那可怕的情景,真做对了。我担心的是给年轻的美
人看了这样可怕的景象,会因此破坏她那特有的美色。当这种恐惧
发展到我的毫发末端时,我的行动都不能摆脱这种想法。在这种想
法里笼罩着一种郁闷,这种不快就仿佛一朵娇艳的鲜花无端地遭到
鞭打一般。
的父兄从故乡赶来时,我就 的遗体埋在什么地方,谈了自
己的意 生前常常同我一起在杂司谷一带散步,他很喜欢那儿。
我记得我们还半开玩笑地约定过,既然你那么喜欢,死后就埋在这里
吧。于是我想到,现在我就按那时的约定,把 埋在杂司谷,大概也
可以算是一点点功德吧。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便情愿每个月都跪在
的墓前重新忏悔。或许也有以前一切都由我来照料被他们抛弃的
的情面吧, 的父兄听从了我的意见。

五十一

在为 送葬回来的路上,他的一位朋友问我, 为 什 么 自 杀。
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已经不知多少次为这种质问感到痛苦了。首
先是夫人和小姐,接着是从故乡赶来的 的父兄和接到通知的朋友
们,
甚至同 毫不相干的报社记者,全都向我提出过同样的问题。
我的良心每次都像针扎一般的难受。而且在这种质问背后,我听到
了 一 个 声 音:
“ 就 是 你 杀 死 的,
赶 快坦 白 吧!

我的回答对任何人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一遍他留给我的遗书,此
外一句话也不多说。在葬礼的归途中,提出同样问题、又得到同样回
答的 的朋友,从怀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一边走,一边看他
指点的地方。上面写道: 是因为被父兄从家里撵出来之后,产生
了厌世的念头而自杀的。”我没有作声,把报纸叠好又送回他手里。
此外他还告诉我,也有的报纸说, 是由于神经错乱而自杀的。这些
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连报纸都顾不上看,所以这方面的消息一点
也不知道。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惦记着。我最担心报上登出给家里
人找麻烦的消息,特别是小姐的名字若受到牵连,就更不堪忍受了。
我问那位朋友,此外还登了什么。他说他看到的,只有这两种。
我搬到现在这所住宅,是那以后不久的时候。夫人和小姐忌讳
以前那所房子,我每晚都重复着那夜的回忆,也很痛苦。所以一经商
量便决定搬家。
搬过去约莫两个月之后,我顺利地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后不到
半年的时候,我终于同小姐结了婚。从外表上看,一切都是依照预想
发展的,所以也可以说应该庆贺。夫人和小姐似乎真的都很幸福,我
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我的幸福却拖着一条黑影。我想,这幸福
大概正是最后把我引向那可悲的命运的导火索吧。
结婚的时候,
小姐 已经不是小姐了,
应该称为妻 不知想
起 了什 么,
说道,
我 们去 给 扫扫墓吧。我的心毫无由来地蓦然一
惊,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妻说,我们一起去扫墓, 一定会
感 到高 兴 的 。我 呆 呆地 望 着她 那 一 无所 知 的脸 。 直到 她 问 我怎 么
了,这时我才清醒过来。
我答应了妻的要求,两个人一同到杂司谷去了,我在 的新墓
上洒了洗尘水,妻在坟前供上线香和鲜花。我们低头合掌。大概妻
一定在默述着同我结婚的前后经过,让 高兴吧。我只在心底里不
断重复着自己的过错。
那时,
妻抚摸着 的墓石,夸耀说很漂亮。其实那墓没什么特
殊的,大约是我亲自到石料铺挑选、定购的缘故,她才故意这样说的
吧。我望着这座新的坟墓,又看看我的新婚妻子,想到 那埋在地
下的新的白骨,相比之下,心里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讥讽。从那以后,
我下了决心,再不同妻子一同去为 扫墓了。

五十二

我对于亡友的这种感觉总是持续着,其实这也正是我从一开始
就害怕的。甚至几年来所期望的结婚,也不能不说是在惶惑中举行
的。然而,我本人却无法预料自己的前途,所以总以为结婚也许会使
我的心情一转,成为步入新生涯的开端。但是,做了同妻子朝夕相处
的丈夫,我那虚幻的希望,便立刻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了。我
同妻相见时,常常突然感到 的威胁。仿佛她站在中间,到处不可
分割地连结着 和我 。我 对她也 没什么 不满 的 ,只 因为这 种感 觉 ,
总想避开她。于是她马上察觉到了。然而,她并不明原委。她常常
盘问我,为什么老是这样思虑?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当我一笑了
之时,便也释然,但有时她也生了气。后来她竟嗔怒道:“你厌弃我了
吧!

”你一 定有 什么 事情 瞒着我 ”
,每次 我都 很痛 苦。
也有几回,我一发狠,就要向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但是,一到真
的要向她倾吐的时候,一股身外的力量就突然闯进来抑制住我。你
是理解我的,也本没有必要再解释了,然而这却是应谈的要点,还是
先说一下的好。那时候,我丝毫不想在妻子面前掩饰自己。假使我
以对亡友同样善良的心,当面向她忏悔自己的罪过,她一定会流下喜
悦的泪水原谅我的。我所以没能这样做,并不是盘算对我有什么利
害关系。我只是不忍心在妻子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的污点,才没有坦
白的。请这样理解吧,在洁白的东西上,哪怕无情地洒上一滴墨水,
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痛楚。
过了一年我仍然不能把 忘掉,心里常常感到不安。为了驱逐
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试图在书籍里寻求慰藉,拿出异乎寻常的劲头
开始用功。而且我盼望着能有成功的那一天。但是,凭空造出一个
目标,又异想天开地期待着它的成功,分明是说谎,便更加使我烦恼。
于是,我再也不能把心灵埋藏在书籍中了。我又抱着胳膊向社会眺
望 起 来。
我似乎觉得妻子并没为眼下生活所困扰,她的心情是松缓的。
妻家原也有些财产,母女俩无事赋闲也总能维持生活,而且我的景况
不找职业也没啥问题。这么想也不无道理,大约还有几分放纵情绪
吧。但是,我不做事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这里。一定是我受到叔
叔的欺骗之后,我痛彻地感到人是不可信赖吧。但是我也真的相信
人性恶了。我心中产生一种信念,不管世人如何,我本人是高尚的。
但是当我意识到,因为 ,这种信念已毁之殆尽,自己也不过是个同
叔叔一样的人时,我突然惶惶然了。一向厌恶别人的我,也终于厌恶
起自己,动弹不得了。

五十三

我没能把自己活埋在书籍中,有一时期,我又试图把心灵泡在酒
里,以忘却自己。我本不嗜酒,然而却是天生的要喝就能喝,因此就
想借酒量来灌醉自己的心灵。这种浅薄的权宜办法,很快就使我变
得更加厌世了。当烂醉到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充当的角色。
自己故作这般佯狂,无异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瓜。于是,我战栗了,
眼睛和心灵也清醒了,有时候,无论怎么喝,却连这种佯狂的神态也
装不出来,就索性消沉下去。而且就算用这般技巧换来一点愉快之
后,又必然适得其反,照样阴郁不堪。我这副神态,总也躲不过自己
最心爱的妻和她母亲的眼睛。她们开始从她们女人的心理来解
释 我。
妻的母亲常常责备妻不尽心,妻却为我隐瞒着。但是,她又觉得
不私下责备我几句,自己便过意不去似的。虽说是责备,话语并不生
硬,所以我也从没有因她说什么而激愤过。她常常恳求我,有什么不
顺心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她还劝告我,为了我的前途,赶快戒酒吧。
有时她哭着说:
“近来,
你简直全变了。
”如果只说这些倒也罢了,
但是
她 又 说:
“倘 若 活着,你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我答道,也许是的。
然而,我回答的意思同她理解的意思截然不同,因此我心里愈发悲
痛。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对她做任何解释。
我常常向她认错,那多是沉醉晚归的第二天早上。她有时笑笑,
有时默默不语,也有时潸潸泪下。无论她是哪样,我都痛苦极了。所
以我向她认错,同向自己认错便也是一回事。我终于戒酒了。与其
说这是妻子的忠告,还不如说是自己感到厌恶更恰当些吧。
酒虽然戒了,却什么也不想做。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读书。但读
书也不过随便翻翻,任其自流下去。妻常常问我为什么用功,我只能
报以苦笑。然而当想到,连世上自己最亲爱的一个人,都不能理解自
己时,便不免悲伤起来。当想到有办法可以使她理解,却又拿不出勇
气,就越发令我悲伤。我非常孤独,常常觉得在这个处处隔绝的世界
上,只住着我一个人。
同时我反复地思索着 的死因。大约是当时我的头脑,只为爱
情一个观念所支配的原因吧,我的观察可以说是简单而笔直的。我
马上就认定 的死,无疑是因为失恋。然而,当我的心情渐渐平静
下来,再面对这同一现象时,便似乎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这是现实与理想的冲突 这仍不 足以说明问 题 。后来我 竟疑惑
起 ,是不是同我一样由于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结果,才突然选择
死的?于是我又战栗了。一种预感,时常像风一般掠过我的心头:我
也同 一样,正重蹈着他所走过的路。
五十四

过了不久,妻的母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断,说是无法治愈了。我
为她做了尽心竭力的护理。这不仅是为了病人本人,也是为了我的
爱妻,但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终归还是为了人。以前我一直也想尽
力做点什么,可是什么也干不成,所以便只好空着两只手。同社会隔
绝的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自觉可以自己动手多少做一点好事了。
我被支配在一种不得不说是赎罪的心情中。
岳母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妻子两个人。妻子对我说,从此,世
上可依赖的就只有一个人了。然而连自己本身都不能信赖的我,望
着妻的脸不由得眼泪汪汪的了。心里想着妻真是个不幸的女人,不
料又脱口说了出来。妻问我为什么。她不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能
给她解释。她哭了。因为我平时就用乖僻的眼光观察她,于是抱怨
她又要提那件事了。
母亲故去以后,我尽量对妻做出温存的样子。这不仅仅是出于
对她本人的爱。在我那温情中,好像抛开个人还有更为广阔的背景。
我那颗跳动着的心,仿佛是在同看护妻的母亲时的心情一样。看来
妻是满意了。但是,由于她不能理解我,那满意之中又总像含有淡淡
的疑云。然而我并不担心在她理解我这一点上,这种不满的情绪是
会 增加 还 是会 减 少。 因 为我 认 为女 人 具有 一 种比 男 人更 强 烈的 天
性,女人对于单纯集中于自身的亲切,尽管有不合情理的成分,却比
来自伟大的人道立场的爱情来说,好像更喜欢些。
有一回,妻说,难道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就总不能贴在一起么?
我模棱两可地答道,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吧。她好像是在回顾着自
己的过去,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从那时起,我心中常常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影子。起初是偶然从
外面袭来的。我惊骇了,战栗了。可是不多久,我的心仿佛同那可怕
的闪影呼应起来。后来,我感觉得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生下
来,就似乎潜伏在自己心灵深处了。每逢有这样的心境时,我就怀疑
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但是,我并不想请医生或者其他
什么人来诊断。
我深深感到人是罪恶的。这种感觉驱使我每月都去为 扫 墓;
使我精心护理妻的母亲;而且命令我温存地对待妻子。有时,我甚至
觉得为了这种感觉,想让不相识的路人鞭挞自己。在慢慢度过这个
阶段的过程中,又觉得与其让别人鞭挞,还是自己鞭挞自己好些。后
来竟起了与其自己鞭挞自己,还不如自己杀死自己的念头。我没有
办法,只好决心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活下去。
我下了这样的决心,至今已有几年了吧。我和妻仍同往常一样,
和睦地生活着。我们绝非不幸,而是很幸福的。但是有一点,这一
点,使我轻松不下去。那就是妻子似乎常常显出一种暗淡的神情。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对不起她。

五十五

我这颗抱着已经死了而活下去的心,时常由于外界的刺激而激
奋起来。但是,当我正决心向一个方向冲出去的时候,好像不知从哪
儿钻出一股可怕的力量,突然紧紧地揪住我的心,使我丝毫动弹不
得。而且这股神奇的力量压抑着我,似乎在说,你是个没有资格做任
何事情的人。于是,这一句话就使我顿时颓唐了。过了一会儿,我正
要重新振作时,又被紧紧勒住。我咬紧牙关,怒吼道,为什么总是纠
缠着我!这股神秘的力量冷笑着说,你心里很明白嘛!我又变得沮
丧了。
请你想想吧,我过的是没有波澜、没有曲折的单调生活,可内心
里却总是持续着这样痛苦的战争。在妻见了感到懊恼之前,这懊恼
我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了 。当我在这间牢房里无论如何得不到安
宁,又无论如何不能冲出去的时候,便发觉对我 来 说 ,
以最轻松的努
力便能办到的,只有自杀。也许你会鼓起眼睛问为什么,因为那股总
是揪住我的心不放的神秘可怕的力量,虽然在一切方面堵塞了我的
出路,却单单为我自由地敞开了死的大门。倘若我能不动,那无话可
说,但哪怕要我动一点点,不走这条路,那么我是没有别的道路的。
直至今天,我已经有两三次在命运的引导下,想要走向极乐世
界。但是,每次都割舍不得妻子。当然,我没有把妻子一同带去的勇
气。我连向妻坦白真相都做不到,更何况夺走妻的天年,做自己命运
的牺牲!这样残忍的行径,想想都令人胆寒。正如我有我的宿命,妻
也有妻的流年,硬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去火殓,也只能使我痛苦不
堪。
同时,一想到我故去之后的妻,便觉得说不出的哀悯。我回想起
岳母死时,妻曾一往情深地说过,从此世上可依赖的只有我一个人
了,就更叫我柔肠寸断。我总是踌躇不决。有时望着她的脸也想过,
幸好没有走绝路。于是又呆呆地悚惧了。我还常常被妻子那种似乎
不满的眼光眺望着。
请记住,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起初在镰仓同你相遇时,我们一
起在郊外散步时,我的心情都没有多大变化。我的身后总拖着一条
黑影,仿佛我是为了妻才拖延着生命,在世上行走似的。就是在你毕
业后回家乡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跟你约定在九月份相见,并不是说
谎,真的想见你。我想秋天过去,还有冬天,就是冬天到了尽头也会
见到你的。
那时,在炎热的盛夏中,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仿佛觉得明治
精神始于天皇,也终于天皇。受了明治精神影响最深的我们,就是以
后活下去,也毕竟是不合时宜的。这种感觉强烈地冲撞着我的心。
我直截了当地对妻这样说了。她笑了笑没有理睬。不知她想起了什
么,突然戏谑地对我说,那就去殉死好啦!
五十六

我几乎忘了殉死这个词。因为平时无需使用,一直沉陷在记忆
的底层,似乎陈腐了。听到妻的戏谑才想起来,我便回答,倘若真能
殉死的话,我就准备为明治精神殉死。当然,我的回答也不过是个玩
笑。但是那时,我似乎感觉到在这个陈腐多余的词里,已经有一种新
的含 意。
以后约莫过了一个月左右,在天皇大葬之夜,我像往常一样坐在
书房中,听到了报丧的号炮。我仿佛觉得那炮声,犹如明治时代永远
结束的通告。后来才想到,这也竟然成了乃木大将 永远辞世的通
知。
我拿着号外,
不 由 得 对 妻 说 道:
“殉死,
殉 死!

我在报上读到一段乃木大将死前立下的遗书:自从西南战争
时被敌人夺去军旗以后,为了这个过失一直想着死了吧,死了吧,而
终于活到了今天。读了这段记述时,我不由得屈指算了算乃木先生
决心一死而又活下来的年月。西南战争爆发在明治十年,所以到明
治四十五年时,已达三十五年之久。在这三十五年中,乃木先生似乎
总是想着死,而一直等待着死的机会。我想,对他来说是活三十五年
痛苦,还是把刀刺入胸中的一刹那间痛苦呢?
随后过了两三天,我终于下了自杀的决心。正如我不大理解乃
木先生的死因,也许你也不会确切地理解我自杀的道理。倘若真的
如此,那便是由时代变迁而造成的人的差异,是无可如何的。或许说
是个人的天性不同要确切些吧。总之,我是打算尽量地让你理解这

①乃木大将 即乃木希典,明治天皇的宠臣,曾任旅顺口之役的陆军司令官。因
在西南战争中丢了军旗,曾想自杀,后因天皇恩典,传话:须得朕死之后。他一直
等到天皇死,才同妻子一起破腹自杀。后被誉为军神,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
②西南战争发生于一八七七年,是明治维新功臣之一的西乡隆盛为代表的封建势
力发动的反明治维新的叛乱,当年失败。
个神秘的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我要留下妻子走了。幸运的是,她在我去世之后,并没有生活上
的忧患。我不愿意给她留下残酷的惊恐,只想不让她见到血色地死
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情愿在死后让她
以为是暴病身亡,哪怕认为我疯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请你想一想,我下了死的决心之后,已有十多天了,但是请你想
到这大部分时间是为你写下这篇长长的自传的一节所用去的。起初
我想同你面谈,但写了之后,反而觉得这样更能清晰地勾画出自己,
心情更愉快。我并非醉心于写作,只是觉得把我过去的一生,作为人
类经验的一部分,毫无虚饰地记录下来。因为它是只有我才能讲出
来的,我想我的这番努力,在认识人的问题上,对于你,对于别人都不
会是徒劳的吧。前几天,我听到一个渡边华山的故事。他为了画好
邯郸这幅画,曾把死期拖延了一个星期。在一般人看来,也许会说这
是纯属多余的,而对他本人来说,心中自有他自己相应的要求,也可
说是非做不可的。我所付出的努力,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对你许下
的诺言,大部分还是自己本身的要求所驱使的结果。
现在我完成了这个要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这封信落
到你手里的时候,大概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早就死了吧。妻在大约
十天之前,到住在市谷的婶母家去了。因为婶母生病没人侍候,是我
劝她去的。这封长信的大部分内容,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写下的。她
时常回来。她一回来,我就得马上把信藏起来。
我打算把我的过去,连同善恶一起都提供给人们作参考。但是,
请你答应我,只对妻一个人例外,我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惟
一的希望,就是想让她对我过去的回忆,尽量纯洁地保存下来。所
以,即使在我死后,只要她还活着,那就请你把这一切都当做我只对
你公开的秘密,先藏在你心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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