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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丐心淚

──大藏寺祈竹仁波切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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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蒙古哲布尊丹巴法王序 ................................. 4
天主教高倫·德格拉斯神父序 ........................... 5
祈竹仁波切自序 ....................................... 7
第一章──由出生到出家 ............................... 9
第二章──登大藏寺法台 .............................. 27
第三章──徒步往拉薩 ................................ 57
第四章──色拉寺的奉茶僧 ............................ 73
第五章──變幻歲月 .................................. 97
第六章──印度歲月 ................................. 110
第七章──到西方弘法 ............................... 139
第八章──隨風飄揚一片葉 ........................... 153
第九章──回到起點 ................................. 174
附:藏中英名詞對照 .................................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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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哲布尊丹巴法王序

敬禮三寶!
大藏寺(1)法台、色拉寺昧院嘉絨堂祈竹仁波切是我生平中的摯友。
早在數十年前,我便有幸認識了仁波切。由初相識始,我們便成為了
無所不談的知交。
在我們交往的數十年中,我得以深入地瞭解這位法師的內心。仁波
切對世俗上之政治、名利、地位及弟子的供養絲毫不重視,幾十年來
他只是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地默默修持。
在修持上,仁波切一邊清淨地奉持戒律勤修顯密教法,同時亦盡一
己力量為佛法作出貢獻。世界各地有不少漢人及洋人,正因為仁波切
的教化而步上了學佛之路。
於此末法年代,這樣的大師是稀有的。因此,我很高興知道仁波切
之口述回憶錄現今出版發行。能為這樣的一位大師及知己的傳記作序,
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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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高倫·德格拉斯神父序

在十多年前,祈竹仁波切進入了我的生命。自此,我們常有友善
及有益的定期性會面及交流。在認識仁波切不久後,我邀請他來到澳
洲柏斯的一所天主教修道院中做客,並把他介紹予我的一眾同修弟兄
們。至今我仍清楚記得,在把仁波切介紹予修道院眾神父時,我是多
麼地以能與仁波切為友為榮!
在修道院中,仁波切分享了他的人生經歷及禪修體驗。他的自然、
簡樸、謙遜及他所描述的禪修體驗,深深地打動了我們這些天主教神
父的心靈,以致大家對他的此次到訪交流至今仍印象深刻。
祈竹仁波切是一位智人,但他並不遁離世間以追求智慧境界,而
是把智慧及慈悲帶來這個世界。仁波切以一位佛教法師及西藏醫學大
師的身份,以身作則地向每一位遇上他的人開示友愛、包容、尊重及
同體大悲的情操。在五大洲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受過仁波切影響的人。
我記得在一次陪同仁波切回訪他所住持的大藏寺路上,車子途經
西藏東部一座海拔五千米的險峰。路的一邊是懸崖,另一邊則被泥石
流堵死了。我們的司機竟然選擇在這個險地超車越過前面的大貨車。
此時,我下望車邊險峭的崖壁,心中充滿不安。在這一刻,仁波切傾
身向前,在我的臂上握了一下,他的眼神在說:“放心吧!”就在這
當下,我的緊張情緒完全消失於無形,當下甚至享受在仁波切身旁這
平靜的一刻。以上所說的,便正是我的這位摯友所散發出的、超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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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的信心及體驗。我深信在有幸認識仁波切的其他人當中,有許多位
也曾有過相似的難忘經驗。
你正在閱讀的這本書,是仁波切這位以弘法為己任的人的內心流
露,同時亦是由仁波切的生平片段及內心體驗,交織串成的一本見證。
透過閱讀仁波切所分享的生平經歷,讀者的生命將會有所啟發及更趨
豐盛。
有人說過:“當你具備了當弟子的條件時,師父便會顯現!”願
讀者透過本書而進入這位真正且慈悲的道上大師的生平經歷及體悟,
從而喚醒自己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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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竹仁波切自序

在此,我先向我的根本恩師赤江仁波切致敬!
自一九八六年起,小徒林聰便開始由師徒日常談天內容中搜集我的
生平資料,十多年來不厭其煩地多番追問我生平的細節。近年來,由
於祖庭大藏寺僧眾及各地弟子的請求,同時為了避免各國弟子及故鄉
人對我生平的失實渲染,我用上了一點時間,由我依回憶口述,林聰、
達華譯師及卡瑪仁青比丘筆錄及整理,配合林聰十多年來抄錄成的片
段,最終結集成這本自傳。
在傳統上,本來只有具德大師之輩的生平才會立傳流傳,後世讀者
可由閱讀這些大德傳記而對佛法生出敬重之心。我只是一個凡夫,一
生中並無任何足以立傳的成就。在這本或許會引人恥笑的自傳中,所
記錄的只不過是一位平凡僧人飄泊大半生的平凡故事,絕對不可與歷
代大師傳記相提並論,其著寫目的亦僅僅是讓非藏族的讀者聊以瞭解
一下西藏文化與藏傳佛教僧人生活的點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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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由出生到出家

我的生平,只不過是一個平凡僧人飄泊流離的平凡故事,乏善可
陳。
我於一九三六年夏季藏曆七月初一生於西藏東部嘉絨1地區的一個
小鄉村中。嘉絨一帶是藏族的一部聚居的地區,當年由十八土司2管轄,
地大物博,盛產牛黃、熊膽、鹿茸、蟲草、松茸及貝母等藥材。在十
八位土司中,我的生地屬於松崗土司屬地,村名霞渡3,當年人口我猜
想約為一千村民及一萬鄰近居民左右。村中有一座具三百多年歷史之
寺院,本為覺囊派道場,後由第三世祈竹仁波切將其轉為格魯派,遂
成為大藏寺的屬寺及由歷代祈竹仁波切所住持的道場之一。以現代的
政治地理功能變數名稱來劃分的話,我的生地現屬四川省阿壩州馬爾
康縣腳木足鄉,距四川省成都市四百多公里,稱為“川北”地帶,區
中有大藏寺等名剎。我們的語言不同於現在被普遍稱為“藏語”的拉
薩方言,而是另一種被籠統地稱作“嘉絨語”4的地方方言。單就一個

嘉絨 རྒྱལ་རོང,是嘉絨人主要自稱“嘉莫察瓦絨“རྒྱལ་མོ་ཚ་བ་རོང”的簡稱,最早出現在明代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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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藏地區對嘉絨地區的他稱。漢文翻譯寫作“嘉絨”則出自民國學者莊學本。嘉絨藏區指的
是墨爾多神山為中心的大小金川河和梭磨河流域,包括阿壩州的小金、金川、馬爾康、汶川、
理縣、壤塘、黑水和甘孜州的丹巴、道孚、康定、瀘定、色達等縣的全部或部分地區,以及雅
安市寶興縣的西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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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土司為:1 明正宣慰使司,2 冷邊長官司,3 沈邊長官司,4 魚通長官司,5 革什雜安撫
司,6 巴旺宣慰司,7 巴底宣慰司,8 穆坪宣慰司,9 綽思甲宣慰司,10 大金安撫司(促浸),
11 小金安撫司(贊啦),12 沃日安撫司(鄂克什),13 黨壩長官司,14 松崗安撫司,15 卓克
基長官司,16 梭磨宣慰司,17 雜谷安撫司,18 瓦寺宣慰使司。腳木足之霞渡,屬於松崗土司
管轄,而大藏寺所在的春口村則歸卓克基土司管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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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渡,指的是今天腳木足鄉的大西木爾巴村。村中有寺院名“霞渡”,故而習慣代稱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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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絨語(རྒྱལ་རོང, rgyal rong),又作嘉戎語,屬於漢藏語系藏緬語族的嘉絨語支,亦有學
者將其列入羌語支。通行於四川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操嘉絨語的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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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絨地區,已經有多種不同的方言。有好些地方,相隔一個村便已是
使用另一種方言的地域5。藏地是佛教盛行的地區,嘉絨藏區自然也不
例外,而且還是其中一個佛教發展得較早的地區。遠在一千多年前,
前藏地區的毗盧遮那6大師已來到嘉絨一帶弘法,由這位大師在嘉絨創
立之寺院,被視為西藏佛教最早之發源地。這寺院由我的外公任法台,
當年有三百常住僧人,於大法會時則有更多的各宗派僧人同聚修法。
在西元十五世紀,格魯派始祖宗喀巴祖師的教法正開始在拉薩地區弘
揚時,他的心子昂旺扎巴祖師卻已同時把格魯派的教法帶到嘉絨地區
廣弘,並建立了川北名剎大藏寺,亦即我在出家後所隸屬的寺院。
由於嘉絨地帶緊貼漢地,文化也深受漢地的影響。在嘉絨,不但
藏傳佛教的主流格魯派盛行,其他如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乃至在
其他藏區甚為式微的覺囊派及藏地的原始信仰苯教都甚為活躍。漢傳
佛教、漢地的道教乃至羅馬天主教、回教及基督教等在此地當年也均
有道場及活動,時至今日仍然如此。

1954 年後被識別為藏族。從民初直到 1953 年前的文獻都將嘉絨地區的族群稱為“嘉絨族”。


1950 年代初期,中央民族學院還設有“嘉絨族研究班”,創制了嘉絨拼音文字,記錄當地的
民間故事。1954 年,將“嘉絨”識別為藏族,之後才有了“嘉絨藏族”這一稱謂。不過,儘
管嘉絨族被識別為藏族,但在代表中國官方意見的《中國語言地圖集》中,藏語仍未覆及嘉絨
語。可見嘉絨族群的獨立性。
嘉絨語分成四個彼此互不相通的方言:四土話 ,草登話(ཚོ་བདུན tsho bdun),茶堡話(ཇ་ཕུ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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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 phug)和日部話(རོང་འབུར rdzong 'bur )


。腳木足說的是四土話,而大藏寺所在的地區(包
括沙爾)說的是茶堡話。民族出版社“中國新發現語言研究叢書”中有一部法國人向柏霖所著
的《嘉絨語研究》,是第一部研究茶堡話的專著(2008 年 9 月第一版)。
毗盧遮那(བེེེེ ་རོ་ཙ་ན)赤松德贊時代西藏最早出家的“七覺士”之一,西藏早期三大譯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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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三友”之一,得道君臣二十五人之一。生於前藏尼木,更甲巴閣家族,進入嘉絨譯經傳
法,收徒建寺。位於松崗鎮直波村的曲普諾布林(ཆུ་ཕུག་ནོར་བུ་གླིང་། 嘉絨話:羅爾吾朗寺,即今
何文寺),是他在嘉絨建立的第一所寺院,也是嘉絨地區最早的藏傳佛教寺院。另外在黑水中
心地方建造密宗德慶林寺(བདེེ་ཆེེན་གླི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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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家庭也有濃厚的漢文化影響。家父次仁彭措(2)是當地望
族,為人善良,甚得村民之擁護尊敬。家母扎西拉姆(3)是當地的著名
美女,有一點漢族血統,比家父小十五年。她的父親(即我的外公、
第六世祈竹仁波切)生於附近的大藏寺一帶;我外婆的家族卻是混雜
漢、藏血統的,據說族史上溯一位似乎是來自湖廣地區的漢人軍官。
故此,家母的生活習慣中有不少與漢族相似,她的親戚中有些仍保留
漢地的習俗,例如供奉土地公、灶君及關公等,這些習俗我從小便看
慣了。
在我出生前,據說家父與家母留意到不少吉祥的徵兆,家母更不
斷夢到當地山上的隱士第五世悉弘仁波切飛來降落於我們屋中的天臺
上。
由於後來大家都認為我是悉弘仁波切的轉世,在這不妨說一說他
的歷代生平。第一至第三世的悉弘仁波切都是嘉絨聖地觀音橋附近的
人。這個聖地離我的生地也不算太遠,乃因供奉由藏王松贊干布所修
的著名五尊觀音像其一而聞名,同時它亦被尊為金剛瑜伽母的聖地之
一。第三世悉弘仁波切在這聖地附近的一個小山洞中修行多年,得到
極高的成就。在出關後,他到了我的生地而圓寂。第四世悉弘仁波切
生於我的生地,後來在當地山上修建了一間小茅蓬而閉關終生。在他
圓寂後,又轉生於附近村落一個貧農家中,父名“固努依”,母名“嘉
生”。這位五世悉弘仁波切吉美桑貝多傑(4)自幼便顯出非凡能力。有
一次,他聲稱某塊石頭中有一蟲被困在內,由他的兄長打碎石後果然
見到是如此。在他修護法供養時,有時會有火光由他的手鼓中發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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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這個手鼓後來被呈交予我)。他又能在一小時內,行走常人必須
走上一天的路程。此外,還有種種跡象顯示他能役使護法代為辦事。
在他年約二十歲時,他入了一座寧瑪派寺院學法,然後便入關準備作
長達三年又三個月的閉關。在離家入寺前,當地一位曆算師預言悉弘
仁波切及其弟將永不返原鄉。果然,在閉關期中仁波切預言自己將圓
寂,並向其弟囑咐後事。其弟力求兄長把他也帶走,最後兄弟二人均
死於關房中。仁波切生平曾撰著不少論作,但現今已失傳。在仁波切
生前,家母在十三歲時曾見過他一面。
家母生我時十分年輕,大約是十八歲左右,我只在母胎中呆了七
個月便出生了。據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早上八、九點鐘,天上仍看
到日、月及星同時高掛,村民都視之為少見異象,因此認為我是一個
身份特別的人,而且預言我一生將會常逢佳運(我在後來懂事後,尤
其是在經歷勞改的那個痛苦年代,常懷疑這種說法!)。我在出生時,
是被一層奇怪的胎衣包蓋的,看似一個肉球。當時家裡由鄰村邀來了
一個有多次生產經驗、年約二十歲左右的親戚度卡幫忙接生。度卡看
到我這個“怪胎”,便倉惶地找來一個藤籃,向家母說:“你懷的是
假胎,只生了一團肉下來,讓我馬上取走埋了吧!”家母卻堅持要看
一下這個“怪胎”才肯心息,便把這個肉團取了過去細看,發現胎衣
下似乎另有東西,便強行扯開胎衣把我取出來。當時我比一般正常的
嬰兒小得多。這些事是後來我長大後聽說的,度卡後來也常常不好意
思地談及她當年如何差一點就把我埋了的趣事。這位親人一直很少叫
我的真名,只習慣叫我外婆對我的昵稱“阿多”。“阿多”是我們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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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中“阿小”的意思,取這個小名是因為我出生時比其他初生嬰兒小
得多的原因。其他老村民亦大多以這個小名叫我,在記憶中家母好像
也一直從沒認真地用我的真名叫過我。在我十多歲離開嘉絨後,我一
直沒有再見過度卡阿姨,但卻常常會想念她(度卡在八十年代病終,
我當時是在印度聽到消息的)。
藏人的名字與漢人及洋人名字不同,並沒有正式的姓氏,一般是
以兩個名字加在一起命名,而且名字多有佛教意義,又或與出生的日
子有關,例如星期天出生的叫做“尼瑪”(太陽)、週一出生的取名
“達瓦”(月亮)等等7。在我出生時,外公正住在離附近的大藏寺不
遠的山上閉關院修持(離我出生地一天路程之距)。在聽到他的首個
外孫出生的喜訊後,外公為我取名“索南丹增”(5) (“福德持教”之
意),又派人送予甘露丸、熏香、護身結及咒輪等物,千叮萬囑要家母
小心照顧我。
我是家中的長子。家父在外另有兩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在我
出生後,家父與家母陸續再生下了二子二女。二弟被認定是另一位大
修行者的轉世,他的身體在黑暗中會發出光明,令人嘖嘖稱奇,但後
來弟弟因為某種原因夭折了。三妹孜美卓嘎(6)與我感情很好。在闊別
了近四十年後,一九九三年我首次重返故鄉,她淚流滿面,兄妹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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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本源四氏族者,
《德格土司譜系》:“整個藏區的人民,淵源溯及嘎、竹、紮、董四氏族。”
《漢藏史集》載:“本部四族者謂東、佟、色、木,藏人多半傳自此四族。”第司桑傑嘉錯《黃
琉璃》引述為嘎、佟、熱、勒沃、竹、貝六族。……《賢者喜宴》 :“藏族原始四族是色、木、
佟、東四氏族,再加熱和竹,又稱原人六族。”大學者毛爾蓋·桑木旦認為說法不一來自口頭
傳承與文字記載之間的差異,合併之後的四族是紮、嘎、董、竹。嘉絨人多是紮氏子孫。《安
多政教史》亦持此論。四族,六族類似漢地先秦的姓(姒,子,姬,薑)。而由此四族,六族
分出的則類似於先秦的氏。譬如堪欽阿旺紮巴就是紮姓(སྦྲ),庫交(ཁུ་འཇོ)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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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無言,心中有無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後來,她的出了家的兒
子更成為了我的侍從及翻譯。四弟圖多旺秋(7)年幼即被當地公認的一
位大修行者確認為外公的轉世化身(當時外公早已圓寂了,四弟亦即
第七世祈竹仁波切),本應送至大藏寺出家及冊封,但因當時的政治
情況,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文革期間,中國大陸的生活十分艱苦,
四弟總把他僅得的糧食給家母吃,自己寧願獨自在一棵核桃樹下盤腿
打坐(當時我已身在印度)。後來四弟被調至糞場當童工,在不乾淨
的工作環境下,不久便染病而死,當年只有十二歲的幼齡,死後火化
時不見遺骨,只見許多舍利子,眾人無不稱奇不已。五妹索南帕姆(8)
是在我往拉薩求學後才出生的,所以我一直至一九九三年初次回鄉才
第一次與她見面。這個妹妹現在仍住在我出生的村落,經營一間小商
店。在文革時,家父與家母被分開了,後來家母又另生了一個與我同
母異父的妹妹叫拉頓,她現仍住附近的馬爾康縣城。
由於家母有漢族血統,我們的家庭或多或少都受到漢族文化的影
響。藏地的飲食習慣與漢人大不相同,但我們家的飲食與漢人家庭卻
頗為相似。在年幼時,家中每一餐都有五、六盤漢式的小菜,而且常
吃麵條。在一個月中,總會有一次吃火鍋及一兩餐以豆腐做的菜式。
一九三四年,第五世悉弘仁波切的母親來到我的家中,本想謁見
我的外公祈竹仁波切。幼齡的我當時雖然連話也還沒說得流利,但在
她一進門時,據說我馬上朝她喊:“媽媽!”她被嚇得倒坐在地上。
我沖到她面前,坐在她的膝上,把我的玩具全攤在她的膝上說:“這
是我今生的東西,你把我前世的東西都丟掉了嗎?”她除了哭以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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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什麼了。這些都是後來人們向我說的,我自已倒記不起這些童
年的事了(現在的我,連昨天做過什麼也記不起,何況童年往事呢!)。
自此後,再經過某些權威人士的認證,我便被視為第六世悉弘仁波切
了,被授予先世的手鼓等聖物(這手鼓曾噴出火光,而且不論季節都
能發同樣的鼓聲,至今已近百年仍不變音,手鼓現仍珍藏在我的故鄉)

但卻並未正式升座坐床或被正式冊封。再後來,外公祈竹仁波切常常
向我細說歷代悉弘仁波切的事蹟,亦確認我是悉弘仁波切的轉世,但
外公卻把他自己的歷代名位授予我,而我反而並沒繼承歷代悉弘仁波
切的名位。事實上,歷代以來的悉弘仁波切都是有修有證的大師和隱
士,更被當地人視為西藏聖者密勒日巴的化身(西藏人總喜歡說這一
類的話)!在我自己客觀地看來,我當然不但不是密勒日巴或任何聖
人(不論悉弘仁波切或是祈竹仁波切)的轉世化身,就連一點密勒日
巴的“味道”也沒有!如果硬要把我與密勒日巴尊者扯上關係的話,
我的生平或許只可說是與尊者的前半生相近吧(密勒日巴尊者的前半
生顯現為一曾作極重罪業之人)!
我年幼時相當好動,總不會停下來。在村中,我是出了名的頑童,
一會爬樹,一會爬梯,連走路也不會好好地走,反而是手足並用地快
速爬行,活像一隻猴子。
在我約六歲時(一九四一年),外公認為我應該開始學經了,便
為我禮聘了霞渡寺中一位畢業於拉薩下密院的僧人教學。這位老師名
叫索南,身材高大而膚色很黑,是一位出名嚴格的老師。在開始的頭
天,由於我被視為一位轉世者,便舉行了一個特別的儀式。我記得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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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宴會上有牛奶及許多食品,令我認為“學習”會是一件愉快的事。
在兩個月後,我學懂了藏文字母,而且能讀誦一些簡單的經典。此後
的一年中,我便學習《普明大日經》(9)(採用這本經是因為它內文並不
艱深,易於學生學習)。老師有時會來我的家中授課,但大部分時間都
是我到老師家中上課的。有時候,外公也會親自對我略作教授。沒多
久後,我便對學習產生了抗拒,玩耍變得更為吸引我。由這時開始,
我便天天捱打,但責罰卻似乎對我並沒產生太大的作用,我反而變得
更加頑劣。到後來,我的頑性已成為鄉間眾所週知的事兒,鄉人都感
歎說:“這小孩真不知到底是聖人之轉世還是妖怪的轉世!”。
在七歲時,有一次我在村旁的河8中玩水。從來不怕危險的我越遊
越遠,被一股不知是暗湧還是漩渦的力量扯出了好遠。這時候,我的
姨媽剛巧路過,看到我遇險便馬上跳水救我。在倉惶及激流中,她只
捉到了我的一根指頭,靠牢牢抓住這根指頭硬把我拉到河邊。當時大
家都說我是從閻王口中救回來的。
在八歲時,我又再次因好玩而差點丟了性命。我們家族在高山草
原上有一塊田,距我所居村子腳程要五個小時,騎馬也要三個小時才
能到達。有一天,家母騎馬上山打點收割的工作。我眼見母親上馬離
村,便悄悄地把馬鞍放上了另一匹馬,偷偷地跟著騎馬上山。稍為熟
悉馬性的人都知道,馬匹一見到廣闊的草原,便喜歡縱蹄狂奔,不容
易控制得住。我的馬一上到山頂時,見到大平原便狂奔起來。八歲的
我連忙拉韁繩勒馬,怎知那匹馬卻像人一樣立了起來,差一點把我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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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為腳木足河 གྱམ་གྱོ་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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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背。我眼見自己斷無足夠體力把馬勒停,又怕墮馬的危險,只好
放開韁繩任它狂奔了。這草原上有一間小房子,我的馬竟然在狂跑之
中闖入房子內。這間屋的門不高,剛巧可容馬身穿過,我便重重地撞
在門楣牆壁上掉落下馬。這一撞本來已可致命,但更危險的是我的腳
踝仍然插在金屬的馬蹬中。馬在狹窄的屋內左穿右插,拖我撞向四牆、
傢俱及雜物,很多次馬蹄差點就踏在我身上。這時候,我已是半昏迷
狀態,只隱約看到屋的上層有一個女人看到這一幕,被嚇得呆立,不
知如何救我。在我的馬最後停下來時,我滿身血污,找到母親哭訴,
心想母親肯定會狠狠教訓這匹馬一頓,怎知道母親卻把已是傷重的我
又狠打了一頓。
我在童年的時候脾氣很硬,受到委屈也不輕易向人投訴。有一次
在與同村小孩玩耍時,幾個小孩壓在我身上,把我狠狠地撞在石上。
我感到肩骨折裂了,一摸之下可以摸到肩上有骨折裂口突出,但我只
假裝無事地說:“今天不玩啦!”然後便逕自回家了。劇痛令我汗如
雨下,但我卻強忍了一天一夜。在晚上,外公修法時叫我吹笛類法器,
我因痛吹不出聲,外公連忙察看,才發現我肩骨斷了,傷勢十分嚴重。
在痊癒後,村中人常常提及我異常的硬脾性。家母生下我時,年紀才
十八歲上下,實在管不住頑劣的我,所以脾氣很大,常常對我打罵。
我雖然十分怕母親,又常遭她嚴厲的責罰和痛打,可是並未因此而變
乖。但我可說是尚有一個優點,不論父母及師長怎麼痛打,我從不會
生氣或頂嘴。在出家後,被寺中師長打罵時,我也從未心生怨恨或生
氣,也從未頂撞一句,反而會心甘情願地挨駡挨打。外公在偶爾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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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東西時,也會因為我偷懶而罰打,但他總不捨得痛打我,只會用
一頂布做的帽子作狀打幾下,所以我從來只怕母親而不太怕外公。
在我出家到大藏寺後,大家都稱我為“祈竹仁波切”或“祈竹祖
古”,但其實我的外公才是真正的祈竹祖古。外公名叫“洛桑欽饒沃
瑟”(10),是大藏寺法台第五世祈竹祖古的乘願轉世,亦即第六世的祈
竹祖古。
“祖古”(11)一詞是藏語中“轉世”或“化身”之意,即某一聖者
的乘願再來的轉世者,以繼承及繼續先世的弘法事業。有些歷史學家
說藏傳佛教噶舉派的大寶法王是歷史上第一位祖古,這種說法並不完
全正確。在佛教中,一向有高僧及聖者乘願轉世的先例,但在大寶法
王以前,並沒有一個完善的確認及繼承先世地位的制度。大寶法王曾
清楚明確地說出他圓寂後將再生於何處,並囑咐弟子尋找,這才開創
了尋訪及確認轉世者身份的制度。在此以後,其他宗派亦沿用了這種
制度,開始有轉世世系出現,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宗座達賴喇嘛及班
禪喇嘛世系了。在這種制度中,有些聖者會在臨終前清楚指出將再生
於何地、父母姓名為何、嬰兒身上有什麼特徵等,也有些時候是嬰兒
能認出先世的弟子或法器,甚至有一出生便懂得唸誦經偈等的先例。
在找到初出生之轉世者(有時卻是在長大後才認出)後,寺方便會把
他們迎請至先世所屬寺院,舉行升座冊封認定儀式(亦有漢譯為“坐
床”)。在此之後,轉世者多會入寺修學,繼承先世未竟之佛教事業,
但也有選擇不出家者,情況不一而足。在眾多的祖古中,有些的確是
佛陀、菩薩及大修行者的乘願轉世,也有些是修持境界次一等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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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再世,也有顯得甚為平凡的祖古存在。漢地常把祖古稱為“靈童”
及“活佛”,其實並不對。祖古中雖的確有些是佛陀化身,但也有純
粹是因為繼承事業之目的而冊封的情況,絕對不能說凡稱為祖古的就
是“活佛”。“祖古”這個名詞亦從來沒有“活的佛陀”的含義在內
(佛陀是圓滿的覺者,早已超越生死,又何有“活”與“不活”的分
別呢?)
事實上,並非聖者才會轉世,我們凡夫亦不斷輪回再生,分別只
在於聖者可以選擇生處,甚或記得前生之事,而且乃因其悲心而選擇
再生,不同於凡夫之因業力而無奈地再次輪回。有時會有人問:“為
何祖古只投生在西藏呢?”其實祖古之轉世並不限於西藏,這純粹要
看他們的意願與眾生之因緣,但投生在藏地以外的祖古,並不易認出、
冊封。現今在印度,也開始有洋人、黑人及漢人祖古。在藏傳佛教以
外,也一樣有聖者的乘願轉生,只不過他們並不繼承先世之名位而已,
例如在漢地佛教中,有不少貢獻偉大的高僧或許正是先世聖者之乘願
化身。在他們圓寂後,又肯定會在另一些地方再次投生,唯一的分別
在於藏地有一個制度去尋訪及認定這些乘願轉世者而已。這種制度有
利於法業之延續,從轉世者年幼時便給予最嚴謹的教育,令他們有能
力繼續發揚先世的事業。我們把祖古視為法定的繼承人也可,視他們
為先世賢哲的真正化身也無不可。現今的人,很多一聽到祖古的名便
一窩蜂地跑去依止,這是十分愚昧的事!一個修行人,最重要的是德
行與戒行等,而並非他的名位。就以我自己為例,我也被人稱為一個
“祖古”,卻沒有什麼德行或成就,家師堪蘇仁波切起初只是一位普

19
通的僧人,卻因苦學成材及老實修持,最終成為印度色拉寺昧院的方
丈,在他座下學習的弟子反有不少是祖古之輩!至於“仁波切”(12)一
詞,乃藏語“寶物”之意,亦即“人中之寶”的意思,可用作尊稱具
祖古等身份的人,但不一定只用於祖古的稱呼上,例如家師堪蘇仁波
切,便是因其學問高,位居方丈而被尊稱“仁波切”的,並不因為他
是某聖者的轉世化身。
最早的一世祈竹9(13)仁波切名號為“達爾汗10南索溫布官卡益西”,
曾赴北京晉見乾隆皇帝,得冊封、賜印及賜予很多宮廷禮物。我在十
一歲時住在大藏寺祈竹樓中,至今我仍記得當年見過屋頂上刻有藏文
及漢文雙行文字“乾隆四十五年御賜予達爾汗南索”的銅飾,寺中至
今仍存有許多乾隆御賜印章、聖旨及布料等。這一世的祈竹仁波切生
於霞渡寺附近,其祖居在一九三四年戰亂中被燒毀,但至今仍可見得
到地基。第二世祈竹仁波切名號為“南喀堅贊”(14),其生平現已無法
確切地考證了。第三世祈竹仁波切生平不詳,名號似為“根頓堅贊” (15)。
第四世祈竹仁波切名號為“洛桑頓珠” 11(16),其名意為“善慧義成”

9
祈竹 ཁུ་འཇོ,在《安多政教史》等典籍中譯為“庫交”。本具有地名和氏族雙重意義。“文
布阿旺扎巴,姓庫交,與扎氏同姓。……(扎幹大臣,阿旺扎巴的祖先)又娶了九個種姓低微
的女子,有一人生育了三個兒子,在庫交溝安家立業繁衍為上下庫交及熱幹這一系統。”725
頁。書中多處提到姓氏為庫交的人物。作為封號世系名號,由於歷史演變和地域方言不同的緣
故,亦寫作“ཁླི་འཇོ”“ཁེེ་འཇོ”。在轉寫過程中也有多中不同寫法,如“khujo”“khechok”
“khejok”“khijok”“khujok”。
10
達爾汗( དར་ཧན ),是源自蒙古語的一個封爵。
11
《安多政教史》曾提到這兩世祈竹仁波切:“這座寺院由庫交喇嘛南卡堅贊 ཁུ་འཇོ་བླ་མ་ནམ་མཁའ་
རྒྱལ་མཚན 和根登堅贊 དགེེ་འདུན་རྒྱལ་མཚན 等護理。火狗(丙戌)年苟什德洛讓丹白堅贊提供了維修大
經堂順緣,並在山崗上修建了靜修院。”727 頁。並說庫交喇嘛南卡堅贊是“臧苟”(即松崗,
རླི་འགག,或 གཟླི་འགག )的“嘉木交”(即腳木足 གྱམ་གྱོ )村人。728 頁。

20
(我的出家法名與他一樣)。這一世的祈竹祖古曾往拉薩色拉寺昧院
嘉絨堂求學而取得頭等“格西”學銜(相當於佛學博士的一種學銜)。
在回到大藏寺後,他並沒有久住便到了位於我出生的房子旁,有三百
多年歷史而原為覺囊派的霞渡寺,最終圓寂於此寺。自此,霞渡寺便
成為了除大藏寺外另一間由歷代祈竹仁波切住持的道場。第五世祈竹
仁波切生平不詳。我的外公是第六世祈竹仁波切。
外公本為大藏寺僧人,主要修持密集馬頭明王法門(即觀音大士
的其中一個化相)。除被認封為第五世祈竹仁波切而繼承了大藏及霞
渡等寺院的法臺地位外,他也被視為紅大威德金剛的人間化身,具有
不可思議的神通力量及預知能力。通常來說,由於能繼承歷代轉世所
累積的財富,西藏的轉世者一般都可稱富有。但大藏寺卻依循西藏下
密院傳統,在每一世之轉世者圓寂後,其財富全歸寺院,其府第理事
成員即告解散。在下一世轉世者升座後,才重新選舉府第理事助手,
並重新累積財富,沒有先世之財富可以繼承。這種制度其實有利於轉
世者的修行,避免了不少由錢財而發生的無謂紛爭,畢竟僧人還是以
過貧困的清修生活才有利於成材。但在西藏傳統中,有另一種規矩規
定轉世者入讀拉薩三大佛教學府時必須斥資興修大供養,而在畢業離
寺時需再作一次大型供養。這種大型供養,是當時入讀拉薩色拉寺的
外公(他當時是比丘學僧身份)及也在色拉寺學習的大藏寺另一位法
台湛康仁波切所不能應付的。於是兩位仁波切便只完成了“格西”(相
當於佛學博士)課程,而並沒有進行正式光榮的畢業典禮,便各自回
故鄉大藏寺了。通常來說,一位在三大寺中畢業的“格西”(即使不

21
是一位轉世者),在回鄉時都是騎馬衣錦還鄉的,但外公及湛康仁波
切卻因身無分文而只以普通人身份還鄉。後來,薩迦派的宗座法王建
議外公以居士身份利益當地,他便還俗去了。在藏地,在這種情況下
還俗的轉世者一樣受到民眾的尊崇,而且現在回想,外公現居士身而
住於民眾中,對當時及當地佛教的利益的確遠比他住在大藏寺弘法的
利益大得多。
當年嘉絨地區有很多術士,但凡有修邪術或居心不良的術士來到
我們附近一帶,都無法住下去,外公總會施法把他們驅逐離開。在外
公施忿怒法時,即使在嚴冬天上也會打雷,故其法力深受民眾尊崇。
村民中每有宗教上的需要,或有病難或家中受鬼祟邪術所擾,也會由
外公施法解決,所以外公被尊為一位利益百姓的大修行人。他雖然還
俗現居士相,卻仍被尊為大藏寺的法台,偶爾仍會在寺院的祈竹樓小
住,而且寺方凡有大型法事總會求他參與唸誦修法。在大藏寺一帶,
至今仍然流傳外公的種種故事,其中有很多是與先世湛康仁波切有關
的。湛康仁波切是大藏寺的另一位法台轉世,他的寓樓座落在祈竹樓
旁略低的地方。據說當年這兩位法台常常相互比試神通。有一次,外
公施法令先世湛康仁波切的座騎在垂直的樓牆上行走,走至先世湛康
仁波切的窗前嘶叫,把他嚇了一跳。湛康仁波切便施法降下一道雷電,
眼看就快打在外公的頭上,但雷電因為外公的力量而轉向,一直打穿
了祈竹樓的幾層地板。
在七歲至九歲間,我大部份時間都與外公一起渡過。外公常說及
我出生時天上人異象,認為我是一個特別的孩子,所以對我尤其寵愛。

22
在這幾年間,幾乎每逢入黑,我便與外公坐在一起。由於外公是先世
祈竹仁波切的轉世,他的座位並不同一般人用的椅子,而是一種藏族
高僧或轉世者的法座,其他人絕不敢坐上去,但頑劣的我從來不理會
這些禮儀禁忌,外公也從不阻止我與他同坐於他的法座上。
外公個子不高,但身形頗為肥胖。他習慣在入黑後飲一杯混入蜂
蜜的飲料。在我六至九歲間,每逢入黑我們爺孫倆便會坐於同一個法
座上,外公面前總放一個小火爐,他會把裝著蜂蜜飲料的杯皿擱於爐
上加熱,我們爺孫倆便一邊談天、一邊把杯子傳來傳去,一人一口地
用同一個杯子飲喝。當時我不過是一個小孩,常常喝到滿頭大汗,在
迷迷糊糊中便在外公的法座上睡著。當年外公總是侃侃而談他的歷代
前生之事,也常常向我講述我的前生的種種。外公不斷重複叮囑我將
來必須前往拉薩色拉寺求學,勸我切勿加入格魯派外的其他宗派或寺
院,並叫我將來要好好地掌持他的“法座”(外公指的是歷代祈竹仁
波切的弘法事業)及負責大藏寺的事情。我當時尚年幼,只懂唯唯諾
諾,並沒在意外公所說的話。在後來入大藏寺出家後,眼見大藏寺當
時有幾百位僧人,一片法務昌盛的景象,我當時心想:“大藏寺人才
鼎盛,法務廣大,絕對不需要任何人的説明!我為大藏寺也做不上什
麼大事!”大藏寺在後來的政治變動中完全被毀,僧人全遭驅逐,殿
堂、經書及佛像被完全毀壞。在一九八三年,我在外流離了半生後,
聽聞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大藏寺被允許重開,我才猛然記起外公
的囑咐,心想:“外公當年的意思,莫非是指該由我承擔重建恢復大
藏寺的事業?”直至一九九三年,我才開始協助大藏寺之重建。在二

23
零零零年,大藏寺終於重建後開光,我也總算完成了外公交予我的責
任。回想起近六十年前外公常在晚上共坐時連番囑咐的情景,不禁感
歎世事之變幻不定及外公之預知能力高深莫測。想及當年每晚同坐共
飲的情景,根本不覺轉眼已過了六十年!當年我們爺孫倆每晚入黑後
便促膝而談,其間歷時數載,而家母卻一直不知道。除以上的內容外,
外公也常談及其他的事,有時只是閒話家常,有時卻是談有關佛法的
話,也有很多是我當時不可能明白的事情。外公雖從來沒有正式向我
教示佛法,卻間接地為我灌輸了很多佛學知識,所以我一向把他視為
我其中的一位師長。
在童年時期,我幾乎每次上床都會看到一些異象。每當燈滅了後,
若是沒有別人陪伴,我便會在黑暗中見到一幕一幕的殘酷戰爭場面,
這往往把我嚇得不敢入睡。這種情況並不是夢境,而是在黑暗中清清
楚楚看到的景象,就如身臨其境一般真實,至今我仍不能解釋這神秘
的現象。為了避免看到這種異象,我每每央求家人陪我直至入睡,這
樣當晚便不會見到那種恐怖場面。脾氣剛硬的我,當年默默地忍受這
種恐懼、奇怪的現象,從未向任何人透露。在多年後我才知道,童年
每晚預見的原來是後來政治變動中的血腥戰爭場面。
在嘉絨的童年中,我曾不只一次做過一個感受很真實的怪夢,在
夢中我身處現代化高樓大廈中,身旁的事物都是陌生的。當時的我不
要說未到過有高樓大廈的城市,就連城市的圖片也沒見過。這個夢我
後來在拉薩及印度也多次重複夢見。在後來見過世面後,我才知道夢
見的是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建築物。這個多次重複的清晰夢境,我自知

24
必有其意義及預言性,但時至今天我已六十多歲,我對它仍然不得其
解!
在我大約九歲時,外公大約是七十歲。有一天,外公宣佈要閉關
七天,其間不准家人入他的房間,但第二天家母卻不知為何事跑進他
的房內,只見外公的頭有半邊是黑的,另半邊是粉紅色的、猶如初生
嬰孩的膚色。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外公的談吐舉止極為怪異,仿
佛重返孩提,後來卻變回正常人一般,頭部膚色亦變回如前一樣。沒
多久後,外公便圓寂了,圓寂當天正是藏曆佛陀成道聖日,亦即一九
四四年的藏曆四月十五。在外公圓寂時,由於我與他的感情極深,我
因憂傷過度而一度暈死過去,幾經急救才得以活過來。外公圓寂時,
有許多異象出現,天上同時出現很多道彩虹。在我長大後,回想外公
往生前的奇怪情況,想來外公似乎本欲閉關七天修持某種延壽法門,
卻因因緣不足而被家母大意闖入房中而告失敗了。這只是我們家人的
推測,事實是否如此我們永遠不得而知。外公一生精進修持,而且有
極大的神通能力,我們凡夫之輩自然不可能完全瞭解個中原委。
在外公圓寂後,我便常常嚷著要出家,但父母卻因為我是長子而
不願我離開他們。當時在馬爾康縣城有一個一百二十歲的老婦,她長
年閉關修持,被人視為一位有證量的聖者,能知道許多旁人不能知道
的事情,所以受到當地民眾的尊崇。她對我雙親說:“現在老轉世者
圓寂了(指外公,即先世祈竹仁波切之轉世),但你們家中另有一個
年幼的轉世者。這位小轉世者必須入大藏寺出家,否則大藏寺的護法
會示現忿怒,這個小孩必將墮崖而卒!”此後,家父與家母走訪多位

25
有神通及證量的大師,所有大師的預言與老婦所說的不謀而合。家父
與家母迫於無奈,便只好把我送至堪蘇仁波切洛桑金巴(17) (意為“善
慧布施”)大師處剃度。
堪蘇仁波切曾任拉薩甘丹寺(格魯派祖庭,西元一四零九年由宗
喀巴祖師親建)蔣孜院方丈,極有名望。他老人家在一九四五年的僧
團結夏安居期間,在大藏寺湛康樓中為我一人特別舉行剃度及授沙彌
戒儀式,為我賜出家法名“洛桑頓珠”(意為“善慧義成”)。這時
外公已圓寂一年多了,我時年十歲。

26
第二章──登大藏寺法台

在剃度後,我並未馬上入住大藏寺,而返家住了幾個月(記憶中
為三至五個月)。在此期間,由於我被視為高僧的轉世,在教育方面
便不能草率,故家人必須為我物色一位德高望重的師長。負責物色明
師的有關人等晉見了大藏寺高僧洛桑達瓦(18)大師(意為“善慧月”)。
大師被尊稱為“大藏貢喇洛桑達瓦”,意為“與護法無異的大藏寺善
慧月師尊”。他有長長的鬍子,中等身材,是我出家後第一位正式的
師父(在我剃度出家時,大師亦是在場擔任授戒儀式中的一位尊證)。
但剛才已提過,堪蘇仁波切洛桑金巴是我的剃度師父,而我亦視外公
為師長之一(外公雖是我親人而且並不是一個出家人,但他是一位大
修行者,被視為先世大藏寺法台及高僧祈竹仁波切的轉世,且又對我
間接地授以佛法,所以我把他也視為佛法上的師長之一)。此外,霞
渡村的索南師父是我的啟蒙老師。
洛桑達瓦大師在聽到有關人等要求他攝受我為弟子時,馬上便說:
“昨晚我夢到自己坐在霞渡(即我出生之村落)後山上遙望這小孩子
的居所,這屋中有一頭幼虎向我走來,坐在我的膝上。這是很吉祥的
徵兆!看來你們這個小孩因緣不簡單,而且或許與我有點緣分。我就
姑且試著擔起教授他的任務吧!”而且大師表現得甚為欣喜。
在正式入寺(一九四六年藏曆新年後)後,我對寺院環境及僧侶
的生活似乎十分習慣,第二天便馬上適應了,仿如一向就在寺中生活
似的。在此之前,我是個出了名的頑童,從沒一刻停下來,而且一向

27
心思狂亂不定,但在入寺當刻開始,我卻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從此便自然地不再好動狂野,心也安穩了下來,這種巨大的改變令我
自己也覺得詫異!
在大藏寺的後方,有一座歷代祈竹仁波切所駐錫的大樓。大樓之
藏語名稱為“祈竹拉章” (19),其名意為“祈竹樓”或“祈竹府”。外
公是大藏寺法台祈竹仁波切之轉世,亦即祈竹樓的主人,但因他現在
家行者相,故並不長住寺院。外公在世時曾多次對人說:“我既非大
藏寺僧人,亦不能為大藏寺做什麼貢獻,但我的外孫將來會肩負我的
法業、背起大藏寺的擔子,你們必須視他與歷代祈竹仁波切為一體!
日後大藏寺的榮辱就要靠他了!”當時誰也不能預知後來的翻天變化,
但因為外公的身份及他的多次囑咐,當地的土司(即地方領袖)便授
權予年幼的我,由我繼承了大藏寺及霞渡寺的法台位及外公祈竹仁波
切之所有產業,包括大藏寺祈竹樓、其名下的土地權及歷代祈竹仁波
切之法座、稱號及印章(代表祈竹世系轉世的權位)等,自此我便被
稱為“祈竹仁波切”、成為大藏寺的法台了。在藏傳佛教中,通常是
一位大修行人圓寂後,由寺院尋訪他的轉世者,再由轉世者繼承前者
的地位、責任及事業。但我的背景頗為特別,因為我本來就不是祈竹
仁波切的轉世,而先世祈竹仁波切又恰巧是我的外公,故此出現了先
後兩位被稱為“祈竹仁波切”的人曾經共同生活的情況。剛才也已提
過,先世祈竹仁波切後來也再次乘願轉世,卻不幸並沒有因緣活到成
年,我卻繼承了原屬他的歷代祈竹仁波切的名位,反而並未正式繼承
悉弘仁波切的名位,也並未被官方正式確認為該世系的轉世者身份。

28
雖然外公生前曾多次向我詳細述及我的前生(歷代悉弘仁波切)的種
種,後來又有聖者再次指出我是一位轉世者,而我又繼承了歷代祈竹
仁波切的名位,但我終究只不過是一位極為平凡的僧人,與修行有成
的祈竹仁波切或悉弘仁波切絕對不能相比。反正對我而言,仁波切及
祖古等名位,不過世上虛名而已,並不值得重視。一個僧人,不論是
被尊稱為“大仁波切”之轉世與否,最重要的不過是老老實實地修學
而已。
大藏寺距霞渡村約六小時腳程,位於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深山中。
大藏寺的藏文全名是“甘丹大藏倫珠林”,即“兜率信滿任運成就洲”
之意。“大藏”是藏文中“圓滿的信心”或“圓滿足數”的意思。在
大藏寺所處的深山中,有許多野生動物,其中包括野熊、老虎、豺狼、
狐狸、鹿、白鬍子的猿猴及多種禽鳥。我在住於寺院時並未親眼見過
這些野生動物,但卻常常見到它們的足印。在晚上,附近的狼群會發
出怪嘯,令人毛骨悚然。夏天的夜,後山的青蛙則會徹夜鳴叫,往往
令我睡不著覺。
在祈竹樓中,住著四隻紅嘴黑身的小鳥,它們的糞便拉在地上,
經年累月地堆積至及腰的高度,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從來沒有人去清
理。童年的我有一次一時興起,趁它們睡後便一手捉到了其中一隻。
我本是好奇想捉它來看看而已,怎知它在驚嚇中叫得很淒厲,我在不
知所措間只好放手讓它飛走。像這類的童年趣事,我現今仍記憶猶新。
除了上述的動物外,聽說大藏寺一帶也有一種叫做“耶提”12的異

12
據《嘉絨秘境瑪律康》一書說:傳說在森林還茂密的時代,馬爾康縣境內生活著一種嘉絨語

29
獸活動。“耶提”是一種以雙足走路的猿類動物,身高比人還高,一
出手便可擊斃一頭犛牛,所以當地人都很怕遇上它。這種動物,大概
便是西方科學家常常爭論其存在與否的“野人”。在四川森林中它們
的確存在,甚至偶爾還會殺人。在大藏寺一帶,以前更可以高價買到
它們的皮毛。我在大藏寺的日子中,雖然從未見過這種動物,但在當
地根本不會有人質疑它們的存在。它們的腳印偶爾也會在雪地上出現,
馬匹及狗只要一見到這些足印便會逃回屋中,甚至嚇得屎尿不禁。這
種動物不過是畜牲類的一種,只是較少為人所見而已,鄉人都不想遇
上它們,也不太明白科學家為什麼對它們的存在產生懷疑。後來我曾
在西藏中部見過一次這種動物,而且並不覺得它們有什麼奇怪之處。
即使在現今,只要去川北一帶問一下老人家,恐怕便能找到好幾個在
林中親眼見過這種動物的人。
大藏寺乃由嘉絨高僧昂旺扎巴13(20)大師所建。寺院建成於西元一

為“泰嘉”的野人。野人赤身裸體,體格碩大,渾身長毛,疾走如飛,善狩獵,能捕獲麝等動
物,野人心智發育較差,但非常善於模仿。在較長的一段時間裡,“泰嘉”和人類之間為爭奪
食物等,競爭十分激烈。一天,人們在野外跳鍋莊,喝咂酒。野人聞訊後也過來湊熱鬧,並模
仿人們唱歌、跳舞、喝咂酒,但不到一會兒,到場的野人全部七竅流血,倒地身亡。原來,是
人們在咂酒罈中投放了劇毒。因為人們使用的是沒有打通關節的竹竿,所以咂酒吮吸不到嘴裡,
而野人則見一根竹竿不能使用,馬上調換其他竹竿狂飲,導致最後全部中毒。從此以後,野人
知道人類的厲害,逃入深山老林,不再和人類來往了。
13
:“彼師屬於前面所敘述過的扎幹 སྦྲ་རྒན“庫交 ཁུ་འཇོ”氏族,出生在小金的
據《安多政教史》
松多地區,是聖宗喀巴大師早期的四大弟子之一。耶希堅贊經師撰有他的本生傳記,他曾任絨
哇吉納巴披剃出家時的工作人員。聖宗喀巴大師指示他與絨哇吉納巴兩人赴多麥嘉絨地區弘揚
佛法。絨哇吉納巴於鐵虎(庚寅)年初來到多麥地區,第二年(即兔年)藏曆四月,他也來到
多麥地方。該地區是本教的勢力範圍,於是他們與本教進行鬥法,降伏了許多本教的掌門頭目,
說道:‘並非心中存傲慢,為弘佛法乃出此,本教徒頭當箭靶,前去遷移空行境!’在梭磨下
庫交一戶人家所藏的古籍裡記載:‘當時我施展了幻輪,阿交他祭起了神橛。’據此所謂‘阿
交’,可能是達斯丹巴。彼師修建了這座寺院及薩果寺、丹果寺,邀請絨務吉納巴做開光儀軌,
尊者他在這裡進行密集和《修法海》的念修,獲得了特殊的徵兆。他曾說‘遵照持金剛,文殊
上師旨,來此修寺院,弘揚政教事,幹此事業者,功德興盛矣,阿闍梨扎巴,心中應慈悲!’”

30
四一四年,至今已有近五百九十多年歷史了。在歷史上,大藏寺甚為
有名,堪稱格魯派在川北一帶的總道場,於宗喀巴大師諸傳記、《安
多政教史》及明、清二代史料中常有提及。在拉薩布達拉宮中,有一
幅“西藏重要寺院”壁畫,其中也包括這座大寺。
昂旺扎巴大師生於十四世紀中葉的嘉絨,因資質聰敏及才學出重
在幼年時已相當有名氣。大師約於一三八一年赴西藏中部學法,依止
格魯派初祖宗喀巴大師學法及受僧戒,次第學習因明、般若、俱舍、
中觀及律學等佛法,又受灌頂修持各部密法,獲得顯密種種成就,得
宗喀巴大師賜號“堪欽”(21) (即“大方丈”之意)。在拉薩一寺的某
次僧眾上殿誦經時,由於遲到而殿門已關上了,昂旺扎巴曾示現穿牆
入殿的神通。在十五世紀初,昂旺扎巴為初成形的格魯派教法作出了
很大的貢獻。約在一四零九年,宗喀巴大師與昂旺扎巴二師徒在拉薩
大昭寺著名的觀音聖像(稱為“天成五尊觀音”像)前,修持大悲觀
音齋戒禁食閉關(22),宗喀巴大師囑昂旺扎巴觀察睡夢內容。昂旺扎巴
在晚上夢到天上降下一雙白螺,二螺合而為一後跌入他的懷中,他信
手取來白螺向東方一吹,螺聲震動整個東方。第二天,昂旺扎巴向宗
喀巴大師描述夢境,宗喀巴大師回答說:“夢見吹螺表義你必將弘法;
向東方而吹螺表義你應在西藏東部弘法;洪亮的螺聲是預言你的弘法
事業將廣大而成功。這是一個吉祥的夢兆,預言你的弘法因緣在你的
家鄉西藏東部,而且弘法事業將十分廣大,能利益很多當地的眾生!”

726-727 頁。

31
14
此時,昂旺扎巴的弘法因緣已成熟了,便告別恩師而回鄉。在西藏的
口敘史事中,宗喀巴在師徒告別時,把自己的念珠贈予昂旺扎巴,昂
旺扎巴便發下大願:“這串念珠有多少顆珠子,我便當建立同數目的
寺院以報師恩!”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在嘉絨一帶人人都深信,但我
卻未在正式的古文獻上讀過這種記載。
在離開宗喀巴大師後,昂旺扎巴便回到其家鄉一帶(亦即我的家
鄉地區)廣弘宗喀巴大師之教法,首先建立了現今稱為“安斗寺”的
道場(此寺亦稱“亞各寺”,即“第一間寺院”之意,據口語相傳其
命名是因為此寺乃昂旺扎巴所建之一百零八寺中之第一座),再建立
了曲爾登甲寺、冬日寺、南木甲寺、羅若寺、毛爾蓋寺、桑登寺、彌
勒寺、康貓寺、松多寺及茶各寺等。
在到達現今大藏寺所在地附近時,昂旺扎巴在觀察因緣後,發現
該地有建寺弘法之吉兆,便決定建立大藏寺。但在當時,昂旺扎巴在
數處佳地上難以抉擇。此時,有一隻烏鴉飛來銜去了他的哈達,飛到
了現今大藏寺主殿所在地的一棵大柏樹,把哈達掛在了樹枝上。昂旺
扎巴見樹下有很多螞蟻,認為這是寓意將來寺院僧人眾多之吉兆,便
決定把柏樹的枝節修去,以樹幹為大雄寶殿其中一柱,繞此柱建立了
主殿。這根樹幹修成的殿柱,至今仍屹立於大藏寺的大殿內。
在昂旺扎巴於其家鄉弘法初期,西藏的原始信仰苯教極為盛行。

《宗喀巴大師大師傳》
14
(木刻版本) :“有一次,察柯官人、大堪布阿旺紮巴率隨從前往拉薩
大悲觀世音菩薩座前作禁食齋法事。一晚,宗喀巴大師與察柯阿旺扎巴師徒二人以扎實的祈禱
來分別觀察各自的夢兆。察柯阿旺扎巴夢見兩隻碩大的白海螺從天而下,絳至懷中,隨機二者
合為一體,用手捧起一吹,聲音清脆洪亮無比,這便是他日後在下部嘉摩絨地區弘傳佛法建功
立業的徵兆。”(首函 19 頁至 2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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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教雖屬外道信仰,其法師的確有很大的神通能力。當時,昂旺扎巴
建寺遇上很大的阻礙。當地的苯教術士用神通力,令白天建起的部分
在晚上便莫名奇妙地倒下,屢建屢塌,令昂旺扎巴甚為苦惱。在這時,
那只神秘的烏鴉又出現了(後來的人一致認為該烏鴉是六臂相瑪哈嘎
拉護法之化相),昂旺扎巴便寫信請求宗喀巴大師開示解決困難的辦
法,該信便系在烏鴉腳上帶到拉薩去了。宗喀巴大師為大藏寺特別著
造了《怖畏金剛十三尊儀軌》及修持法王護法幻輪之要訣,仍由烏鴉
充當信使帶回昂旺扎巴處。這烏鴉在送信後,便飛向一塊鳥首形之藍
黑色石頭而融入消失了(自此,這塊石頭被供奉起來,在上世紀五十
年代卻遺失了)。昂旺扎巴依儀軌修法,降伏了當地四十多位苯教術
士,得以順利建成大藏寺。這部《成就怖畏金剛十三尊儀軌》本為大
藏寺僧人修持,後廣泛流傳至所有派內寺院中。在此儀軌的跋文中,
宗喀巴特別說明儀軌乃為東方森林中之大藏寺而著。此由宗喀巴大師
親書之手稿原存於大藏寺,後亦遺失。
在大藏寺快建成時,昂旺扎巴因無造佛像的巧匠而苦惱。此時,
有三個自稱來自印度的黑人來寺求宿。昂旺扎巴問他們以何為生,他
們回答說自己是造像師,昂旺扎巴便喜邀他們為寺院造佛像,但三人
中只有一位應允留下。在寺院舉行落成大典前,黑人造好了所有佛像,
唯獨一尊六臂瑪哈嘎拉護法像只造了上半身,未能及時完工,但落成
竣工典禮只好如期舉行。在慶典尾聲,黑人帶上了一個巨大的護法面
具表演舞蹈。黑人越舞越快,最後人卻不見了,只留下面具。大家卻
發現本未完成的護法像,不知在什麼時候已造好了。這時,大家都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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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黑人工匠乃六臂瑪哈嘎拉的人間化現,最後以自身融入護法身像的
神通方式而把該像造就。由於黑人曾說:“我不索取特別的謝儀,只
要求凡寺僧所得的供養,我也要一份相同的。”在此以後,大藏寺便
有了一個不共的傳統,凡有施主來寺分發供養時,領誦師便會朗聲提
醒:“請勿忘給黑人一份供養!”此特別的傳統至今不變。在所有格
魯派寺院中,都會供奉六臂瑪哈嘎拉,但在大藏寺中,除一般共通的
供養外,我們更把他視為活生生的僧眾成員,即便在計算寺僧人口時,
亦會把他也算在內,這是與其他寺院不同的地方15。大藏寺的六臂護法
像,被認為是其他寺院之護法像不能相比的,因為他是由護法的人間
化身親手所造,最後,更是由該位化身融入而完成塑造的。
昂旺扎巴於一四一四年,在大藏寺建成了數座殿堂及八座僧舍,
其中包括大雄寶殿、護法殿及昂旺扎巴本人駐錫的樓房。這三座建築
物中,護法殿至今仍保存原狀;大雄寶殿則於五十年代末期被毀,於
一九九三年重建至一九九七年竣工;昂旺扎巴寓樓則已被毀,至今仍
在重建中,將來會用作方丈樓及大藏寺歷史博物館之用。
有關大藏寺的命名,在文史上及口頭相傳中有多種說法。一說由
宗喀巴大師取“圓滿的信心”之意為其命名“大藏”(在文史中宗喀
巴大師有時亦稱昂旺扎巴為“大藏昂旺扎巴”);另一種說法認為昂
旺扎巴因大藏寺乃其發願建成一百零八座寺院之最後一間,便為它命

15
《安多政教史》原文:“在答倉寺準備塑造怙主神像時,來了一位黑衣‘阿咱熱’(ཨ་ཙ་ར )
游方僧,他說他懂得造面具,尊者乃讓其造神像。當完成後送上謝禮時,該塑師說道:‘在這
座寺院永遠存在之期間,請給我一付份子?’隨機融入怙主神像之中去。從此,凡分佈施時,
都提出‘阿咱熱’的一付份子,作為制度流傳至今。”727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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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大藏”,取其“圓滿足數”之意,但這種說法主要是歷代相傳的
說法,並未見於古文獻中;又有些人認為先有昂旺扎巴為寺院命名“大
藏”後宗喀巴大師依原名的發音略為改動了一下,使其由「圓滿足數」
之意思變為“圓滿的信心”之意,而寺名發音卻仍為“大藏”。寺院
全名為“甘丹大藏”,乃指其為甘丹教派寺院,亦即格魯派道場。“甘
丹”一詞意為“歡喜”,是彌勒佛的兜率淨土名稱的藏語音譯,亦表
格魯派的意思。
昂旺扎巴在建成大藏寺一段日子後,便把住持之任務交予第二任
方丈卻吉扎巴(23) ( “自在法王”之意),自己則繼續雲遊弘法,令格
魯派的教法在當地廣大地弘揚起來。最後,他在離馬爾康縣城不遠的
茶各寺圓寂,其遺體被供奉於塔內至一九零三年被毀。在一九八三年,
由第十世班禪大師為該寺捐資,又重新把昂旺扎巴遺體倖存的一些部
份封入新塔,此塔至今仍在。昂旺扎巴大師的頭蓋骨上有一個天然顯
現的藏文“嗡”字,清楚可見。這塊聖骨現在被尋回而供於大藏寺內。
在茶各寺內,除昂旺扎巴靈塔,還供有大藏寺第二代方丈卻吉扎巴的
靈塔。寺外的林中,有一棵巨大的柏樹。這棵樹本來是昂旺扎巴大師
的手杖,在五百多年前被大師插在地上而長成了今天所見的大樹。
對非藏族的藏傳佛教弟子來說,昂旺扎巴的大名似乎比較少聽到,
大部分人對宗喀巴大師的另外兩位弟子(即賈曹傑及克珠傑大師)比
較熟悉,這是因為昂旺扎巴大師在格魯派形成的早期便已遵師命返回
嘉絨弘法,並未在拉薩地區活躍之故。事實上,昂旺扎巴是宗喀巴大
師的心子。在宗喀巴大師的多種傳記中,昂旺扎巴被稱為“宗喀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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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四徒”之一。在我派中極為重要的著作《三主要道》、《常啼菩
薩傳》及《怖畏金剛十三尊儀軌》,都是宗喀巴大師特別為昂旺扎巴
而著造的。在《三主要道》中,宗喀巴大師還少有地表露親切情感,
稱昂旺扎巴為“吾子”,此乃大師對其徒昂旺扎巴親切的稱呼,大師
從未對其他弟子以同樣的字眼稱謂。在另一著作中,宗喀巴大師應允
在自己圓滿成佛後,把“第一口正法甘露”授予昂旺扎巴,由此也足
見大師對昂旺扎巴的鍾愛程度。
時隔五百多年,我們已無法考究昂旺扎巴是否的確曾建立一百零
八間寺院之數。但無可置疑,他的確曾建立許多寺院,對佛法的貢獻
極大。我們嘉絨地區的人,對昂旺扎巴及另一位在當地廣弘佛法的大
師毗盧遮那最為尊重,至今未變16。昂旺扎巴大師雖並無依祖古轉世之
方式再次化生,但我的根本師公帕繃喀大師(24)被視為他的化身之一。
帕繃喀大師生於一八七八年,在他出生時有許多吉祥的兆相。在
幼年時,大師能憶記其前生,他常常愛與其他小孩玩抬轎的遊戲,並
向人說他的前生有一頂漢地皇帝御賜的黃緞轎(這是指章嘉國師之轎)。
大師的父母把他帶至第一世薩巴仁波切前,詢問仁波切的意見(薩巴
仁波切與我一樣是嘉絨人,他年輕時只是一個農夫,但言行怪異,午
飯時常獨自往山洞中。有一次,其他村民跟蹤他入洞,竟見到仁波切
午睡時身旁有天女為他奏樂。仁波切在近中年時才出家,後來成為一

位於卓克基鎮上行 3 公里的梭磨河北岸,就有以毗盧遮那命名的聖山聖跡。山頂有毗盧遮那
16

和其學生于扎寧波修行的聖窟等景觀,洞窟上下左右各有 20 米高寬,深近 30 米,洞中有毗盧


遮那寺。據《倉央嘉措密傳》,清康熙年間,六世達賴喇嘛曾在此修行。毛爾蓋下部的扎幹聖
山,雪寶頂山(位於今松潘黃龍寺附近),下部松潘的沃色寺,都留有毗盧遮那修行的岩窟。
史書說綽思甲地區的觀音道場,噶格僧格央宗,扎勒和穹庫勒等地也都有毗盧遮那修行的足跡。
據《毛爾蓋·桑木旦全集》,《嘉絨秘境瑪律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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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著名的權威長老,當年尋找十三世達賴喇嘛轉世所在的大任便是由
他擔當的)。仁波切在觀察後,便指出大師是漢地乾隆皇帝的師長章
嘉國師的轉世化身,但因當時漢藏關係緊張,便只確認大師為帕繃喀
寺方丈的轉世,低調地處理他真正的身份,又命他入色拉寺嘉絨僧堂
出家。在西藏寺院傳統中,僧堂長老必須照顧其徒的生活所需,而長
期照顧一位轉世者則更需巨額的金錢。由於大師家境並不富裕,僧堂
中的其他長老不敢收這位轉世者為徒,只有一位住色拉寺嘉絨僧堂的
大藏寺老僧肯承擔此任,大師便就此入了色拉寺,與寺中來自大藏寺
的學僧共同生活。由於這種關係,大師雖從未到過大藏寺,但卻被視
為大藏寺僧人。
年輕時的大師處境很貧困,師徒甚至吃過從路上撿回來的食物。
在畢業時,大師的成績只是中等,但後來卻逐漸成為了西藏中部最高
佛法權威。
大師雖然被視為章嘉國師的轉世,但他同時也是昂旺扎巴的化身。
大師在晚年已是一代宗師身份,而且章嘉國師在世俗名位上可說比昂
旺扎巴風光得多,所以大師絕對沒必要為了什麼好處而自稱為昂旺扎
巴的轉世。但在大師自己的說話中,便曾出現過多次承認自己是昂旺
扎巴轉世的內容。
帕繃喀大師是二十世紀弘法事業最廣大的高僧之一,其弟子包括
無數轉世高僧、方丈、貴族、藏族要人乃至漢地將軍等,其著作《道
之三主要釋義》、《普善德根本釋義》、《獨勇怖畏金剛儀軌導修講
授》、《那洛空行母儀軌導修講授》及《菩提道次第講授——掌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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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論》等現今皆被譯為多國文字廣被研究。帕繃喀大師有四大弟子,
即達扎、鈴、赤江及康薩仁波切,其中達扎仁波切、鈴仁波切及赤江
仁波切分別榮任達賴喇嘛尊者的剃度師、正教授師及副教授師。我的
根本師長是赤江仁波切,但我也有幸從鈴仁波切處得受《菩提道次第
廣論》等許多法要的傳承。康薩仁波切的弟子中有一位漢僧法號“能
海”。他後來把格魯派教法帶到漢地,攝受了無數僧俗弟子,由他建
立的道場多不勝數,甚至在今天,在成都、北京、上海、浙江、山西
五臺山等地仍有很多他的再傳弟子。帕繃喀大師的一位漢僧弟子法尊
法師,則把宗喀巴大師巨著《菩提道次第廣論》譯為漢文,亦對格魯
教法在漢地廣弘有極大貢獻。此外,帕繃喀大師的另一位徒弟昂旺方
丈又曾遵其命於康定大弘正法,對漢地格魯派之弘揚影響至今不衰。
現今在世界各地弘法的格魯派法師,傳承無不直接或隔代源自帕
繃喀大師。所以,今天我們喜見格魯派在漢地及西方廣弘,乃至今天
有許多洋人、黑人及漢人在格魯派中出家修學,全都是因為帕繃喀大
師的事業的延續,故亦可說是源自昂旺扎巴大師的恩德。現今大有一
些人認為帕繃喀大師獨尊格魯派而敵視其他派別,這是完全沒有根據
的誤解。我的一生與大師關係密切,大家屬同一僧舍,大師亦被視為
與大藏寺關係密切的僧人;我的根本師尊赤江仁波切,又是大師的親
炙心子;再者,我也曾在大師的私人寺院吉祥法林住過一段日子,所
以我對大師的生平有頗深的瞭解,足以對以上的誤解作一些說明。大
師是一位摒棄門戶之見的宗師。在他的寺院中,便有專房供奉蓮華生
祖師聖像,也有很多寧瑪派的法典,這些都是我親眼見過的。在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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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生中,更可說是對寧瑪派僧人有很大的恩德。大師時常對一些持
戒不太清淨的寧瑪派行者開示,教導他們戒除飲酒的習慣,更叫他們
要嚴守戒律,以興蓮華生祖師的教法。對自派的僧人,大師又常囑咐
他們必須尊重他派,不要自許為唯一的正法宗派。在後來,大師的一
些弟子曾為了某些事情而與一間寧瑪派寺院不和,的確也發生過一些
搗亂事件。然而,大師的弟子少說也有十萬個,把某些弟子與某一間
寺院的爭執視作大師仇視他派的證明,明顯是不公正的故意譭謗。
第一世的帕繃喀大師在一九四一年圓寂,其轉世是我的同寺、同
僧堂、同僧舍和同班的學僧,但他在很年青時便不幸圓寂了。第三世
帕繃喀轉世仍然隸屬色拉寺昧院嘉絨僧堂阿底僧舍17(大藏寺學僧之僧
舍),很年輕便考得了頭等格西榮銜,他與我關係也是很密切的。在
印度期間,我的依止師堪蘇仁波切同時也是他的老師。
說回當年昂旺扎巴的選地,即大藏寺所在地,它的山形如一頭躺
臥的巨象,寺院建在象的肚部。此外,附近山勢環繞中央,自然形成
一座十三尊大威德金剛壇城之排列。在寺院中心可遠眺東、南、西、
北各有一峰,這是壇城的四方護法。距寺院數小時的馬程外為一聖湖,
形如法螺。這個聖湖甚為靈驗,凡有世俗上之事需要幫助,寺僧便會
在湖邊山上供養湖區的地靈,每每即時應求得助。到這個湖的人,如
果大聲喧嘩談笑,湖的上空便會馬上降大冰雹及雷電交加,所以在湖
邊的人從來不敢放聲談笑。
寺院由當初昂旺扎巴所建的十多座殿堂,在歷代以來發展至過百

17
馬爾康縣城東有阿底村(客運中心附近),未詳是否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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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建築物,如同一座小城。寺僧在寺院全盛時代超過八百人之多(但
在文獻上一般記載為五百之數18,乃取自佛教史上五百羅漢之吉祥數目
之緣故)。
在五十年前,大藏寺有三座彌勒殿、宗喀巴大師殿、大雄寶殿及
護法殿等六座佛殿,又有祈竹樓及湛康樓各一座用作兩位法台歷代駐
錫之處。各殿均有聖物及珍貴經書無數,彌勒殿供有幾十米高的未來
佛聖像。大雄寶殿之樓頂為鎏金銅瓦頂,乃漢地皇帝所賜。即使是最
普通的僧舍,每間樓中俱供有全套《大藏經》(在藏傳佛教中分為甘
珠爾及丹珠爾兩部分),每間房的牆壁及天花板繪滿了記載佛陀及歷
代祖師之生平史傳的壁畫。寺院後山上有一座閉關院,供寺僧禪修閉
關之用。在寺院前方,有一座三十米高的佛塔,內有無數珍貴聖物。
在歷史上,由於其悠久寺史及其規模,大藏寺被尊稱為“第二扎
倉”,即“第二大僧院”之意,其地位僅次於格魯派祖庭甘丹寺。在
明、清兩代,寺院備受歷代皇帝及朝廷尊崇,長期得到歷代皇帝的供
養,其中包括法物、印章、黃金、寶物、布料及僧人日用所需。大藏
寺現今仍保存乾隆皇所贈象牙印章一枚、少許乾隆所供織錦布料、御
賜天衣及五佛冠(當年有五十套之多,價值連城)散件、歷代聖旨及
詔書多函及明代大將軍所供銅鑼一面。這面銅鑼是大藏寺之寶物,其
鑼聲異常洪亮及美妙,遠近知名。在後來的一個有關大藏寺的預言中,
亦有提及此明代古物。在十九世紀所著的《安多政教史》一書中所載,

《安多政教史》:“(大藏寺)供施的各個法統,從未衰減,僧侶數額五百名,年終有威猛
18

護摩、跳神、拋擲施食等法事,新年有元旦施食等法事,各種經典的誦讀、實踐,在這個地區
的所有寺院中,較為殊勝。”727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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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藏寺又曾供有宗喀巴大師、第八世達賴宗座、大成就者納卡哇、第
二代至第八代甘丹赤巴(宗喀巴大師為第一代甘丹赤巴)及其他無數
聖者的舍利遺物等,又供有由第七世達賴宗座派遣工匠建造的彌勒像
及印度珍貴響銅佛像等,聖物數量之多難以計算。在《安多政教史》
一書中提到的大藏寺聖物19,我因當年年幼而印象不深。後來寺院被毀,
書中所載的這些聖物及宗喀巴大師的手稿等也不復存在,但寺院至今
仍保存有不少極為珍貴的古老小佛像及佛畫等。除來自明、清兩代皇
帝及西藏中部的無數珍貴供品外,大藏寺在歷史上也得當地十八土司
的支持及供養,成為川北一帶的佛法權威與中樞。
大藏寺在古代一向與拉薩色拉寺昧院、拉薩下密院及甘肅拉卜楞
寺有密切關係,寺僧如離寺赴拉薩進修高等佛學,多入色拉寺昧院嘉
絨堂成為學僧,我年輕時亦進入了這間僧堂修學。拉卜楞寺則因曾保
護大藏寺免於某年代的苯教勢力侵佔,而與大藏寺從此結交,其兩位
法台貢唐仁波切及嘉木樣仁波切皆曾做過大藏寺的方丈20。故此,大藏
寺在佛學教育上隸屬色拉寺昧院體系,又同時因曾受拉卜楞寺的保護

19
《安多政教史》相關段落:“寺院中供有第七世達賴喇嘛噶桑嘉措在泰寧居住期間派遣工人
建造的彌勒佛像,還有聖宗喀巴大師的牙齒、第八世達賴喇嘛強白嘉措的脛骨、納卡哇大成就
者的手指和文殊藏窪七師等許多不偏袒教派之見的聖哲們的靈塔和頭髮的舍利等,數量之多難
以數計。這些的歷史,都有詳細的記載。還有阿旺扎巴尊者的新舊身像,賢古哇的祖父請求政
府後迎請來的印度響銅鑄成的一肘高釋尊像,西藏地方政府賜予巧玉群則的觀世音菩薩像,沙
拉寺麥扎倉堪布強巴跋角及強巴朋措格西的靈塔,以及《甘珠爾》大藏經及《丹珠爾》大藏經
等許多聖物。”727 頁。
20
見瓦爾芒班智達著《貢唐·旦貝准美傳》收錄在《嘉絨藏族的歷史與文化》中的相關部分。
《安多政教史》:嘉木樣三世遍照尊者擔任拉蔔楞寺院堪布時,正理部的施食也有彼師主持,
這時,彼師儘量找一個機會想作住山修行者,但是,上面下了命令,讓他主持察柯達倉寺和查
幹白相寺。他向嘉貝樣活佛請求說:“如果這樣,則將顧此失彼。”嘉貝樣說:“不會長久兼
任。此後達倉寺將是一座具有大加持力的伽藍,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可以的。”406 頁,以及
724,727 頁等。

41
照顧而與其有密切交往。若論寺院的歷史,大藏寺卻建於色拉寺及拉
卜楞寺創建之前。在全盛時期,大藏寺本身又有多間屬寺。
雖然大藏寺歷代僧人在進修高等佛學課程時,多會前往拉薩色拉
寺成為學僧,但大藏寺本身也有其整套佛學教育制度,涵蓋中觀、般
若、因明、俱舍及戒律五部,並有完善的密部學修體系,主修大威德、
密集及勝樂三部無上密續。大藏寺僧人的勤奮好學向來廣為人知,歷
代以來大藏寺僧人在拉薩色拉等三大寺中成為頭等格西的甚多,以致
西藏三大寺的僧人每見有來自大藏寺的新學僧加入時,便會笑言:又
來了一個“拉然巴”(即頭等格西之意)!
在西藏歷史上,曾出現過一位傳奇性的高僧達勒方丈,他正是大
藏寺的僧人。這位僧人在大藏寺期間,並非什麼大師之輩,只是一位
出身貧困的普通僧人,身上只穿麻質僧袍。有一天,他在挑水時被一
陣怪風卷走了,風停時他竟已身在當年路程要走好幾個月的拉薩甘丹
寺,肩上仍挑著兩隻水桶!達勒方丈(當時未成為方丈)就只好在甘
丹寺留下來修學。大藏寺的其他僧眾發現他失蹤了,便四處搜覓,在
他失蹤的地方發現了幾塊石頭,每塊石上清楚印有驢的蹄印。在該年
代,甘丹寺蔣孜院的方丈職位並非由民主選舉所產生,而是由一種奇
怪的方法選出的。在需要選新方丈時,寺僧會齊集殿中向該院的吉祥
天母(25)祈求,然後便全體離殿,在殿門及窗戶上都封上印條。第二天,
大眾在官員及長老的監督下開封入殿,會發現方丈法座上有一個坐墊。
不論坐墊的主人是誰(每位僧人常年在殿中都有固定的座位及坐墊),
這個人便是護法顯靈選出的新一任方丈。在達勒方丈讀至佛學低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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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班時,寺院舉行了方丈選舉,他的坐墊竟然被護法顯靈放於方丈法
座上,於是他便成為了新方丈。在舉行升座大典時,由於他的學識極
低,大部分僧人不甘心向他頂禮,便改向甘丹寺宗喀巴大師靈塔頂禮。
這時候,方丈座後的一尊宗喀巴像竟然開口說話:“我在這!”於是
大家被嚇倒了,只好向佛像方向(亦即方丈所坐方向)頂禮,此後便
對新任方丈生起了尊敬之心。自此,這尊像被稱為“曾說話的祖師像”,
至今或許仍在甘丹寺。由於這位大藏僧人才在讀一年班,後來便被稱
為“達勒方丈”,即“一年級方丈”之意。達勒方丈雖無奈地成為了
方丈,後來卻的確學有所成,並在其長達四十五年的任內為該院作出
了甚大的貢獻,他的故事從此成為一個美談。當年的大藏寺僧人,在
發現失蹤者竟然神秘地到了拉薩,又成為了甘丹寺蔣孜院方丈,當然
目瞪口呆,此時才驚覺那幾塊石上的蹄印,必定為甘丹寺蔣孜院護法
吉祥天母座騎(吉祥天母騎驢)在帶走達勒方丈時所留下的。大家都
認為吉祥天母一早就因為某種因緣,而認定了該僧人為未來方丈的適
當人選,所以把他以神通在一剎那間由大藏寺帶到了甘丹寺(由大藏
寺至甘丹寺的路程極遠,我當年走路就用了多個月的時間)!這些有
驢蹄印的石頭,現今在大藏寺仍保存一塊,蹄印清楚可見。
達勒方丈在晚年回到了他的生地,曾建一佛塔,並把自己的佛珠
放在塔內。這串佛珠後來長出了柏枝,穿透塔身而出,村民都喜歡取
柏枝帶在身上作為護身物,我童年時聽說這些護身物十分靈驗。在入
住大藏寺年間,我曾經去過距大藏寺一小時腳程的達勒方丈所生村落,
並親眼見過這座佛塔。這座塔後來在“文革”時被毀,後來在一九九

43
三年我曾經捐款重修佛塔。現在該村中仍有達勒方丈的家族後人居
住。
有關大藏寺的歷史,還有一段重要的事值得一提。大藏寺的右方
有一座小石碑,上刻觀音大士之形相,這是紀念第六世達賴喇嘛到訪
的一個石碑。第六世達賴喇嘛一生十分富傳奇性,他喜歡扮作普通僧
人,甚至乞丐的形相,在藏地雲遊四方,有說更曾到過漢地五臺山。
在他的自傳中,亦提及曾到訪大藏寺之事,而且對寺院的規模及僧人
修學之勤奮甚表嘉許。在大藏寺時,尊者秘密地躲藏於護法殿中修持,
本來未為人知。有一次,他在現在石碑所在地被一位曾到過拉薩晉見
過他的老寺僧認出。尊者囑咐老僧代他保密,但老僧堅決要求他留下
一些駐錫大藏寺之紀念,尊者便說:“在我走後,你在現在我倆見面
之處立一個觀音大士石碑。見碑者如同見我本人!”於是老僧便在該
地立了石碑,至今尚在,藏民在繞寺時都會在此碑前頂禮。此外,尊
者又於護法殿外牆寫了一些文字,但該牆在近年維修時被忍痛拆除,
只好在新牆上同位置依舊照片拓上原來的字跡聊作紀念21。
大藏寺僧人生活日程很緊密,除了過新年的三天假期及結夏安居
後有一週假期外,全年都要誦經、修學及負責寺務。在一年四季中,
每季都有其固定的宗教儀式,凡僧人不論是方丈或長老都必須參加上

阿旺多傑著《倉央嘉措秘傳》中有:“……之後二十多天,我經過許多村莊和牧戶,最後來
21

到察柯地區的一個村寨。我在那兒住了三天,並去了察柯寺。察柯寺是我們的至尊上師宗喀巴
的得意大弟子阿旺紮巴尊者的寺院,格魯派教法非常純正,我心裡十分高興。寺廟的護法神殿
裡供奉著大威德金剛和護法神像,大經堂後殿供奉著阿旺扎巴塑像等具有加持力的聖物,我一
一朝拜後在該寺住了十多天。”這裡所說的察柯寺 ཚ་ཁོའ་ི དགོན་པ།,有稱是泛指察柯之地的某寺院,
而這個寺院就是大藏寺。

44
殿、年復一年地迴圈舉行與拉薩下密院一模一樣的週期法事。除了有
重病的僧人外,全寺必須參與這些誦經活動,在殿中不可談天、走動、
站立或倚牆而坐,連吃東西時也不可發出任何聲音。在座位排列上,
僧眾必須依出家先後而坐,長幼有序,絲毫不得弄錯,這其中只有法
台及轉世者是例外。大藏寺歷來由湛康仁波切及祈竹仁波切這兩個世
系的轉世者所住持,所以我在殿中有一個較高的法座,而且坐在前方。
另一位法台湛康仁波切也有自己的法座。在我住在大藏寺時,湛康法
台比我還年幼,恐怕大概是四歲左右。他的先世轉生我也見過(大概
是在我五歲未入寺前的時候,記憶已不太清楚了)。在當時,寺中還
有兩位並無法臺地位的轉世者,他們在大殿中各有自己的法座。
在法會中,僧人不可看經誦讀,必須靠記憶而背誦儀軌。由於一
年中每季及每月所修的儀軌都不同,我們必須背誦極多的經文。但凡
新僧入寺,便先要背好由宗喀巴應昂旺扎巴之求而著的菩提道次第短
論《道之三主要》,然後便要背誦《般若心經》、《大日如來儀軌》、
《五大願文》、《師長薈供》、《度母儀軌》、《大白傘蓋佛母儀軌》、
《瑪哈嘎拉護法儀軌》、《吉祥天母護法儀軌》、《法王護法儀軌》、
《十三尊大威德金剛自灌頂及火供儀軌》、《勝樂金剛自灌頂及火供
儀軌》、《密集金剛自灌頂及火供儀軌》等等,還要在課餘學好使用
法器、多種唱誦聲律、供品製造及排列規格與繪畫砂制壇城等等,總
共約需六年以上方可全部學懂。
新入寺的僧人一般被安排至同村僧人的僧舍中居住,由年長的同
村長老僧人管教,紀律很嚴。這種依生地而分的僧舍團體,在大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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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七個,分別代表附近的七個村寨。僧舍提供教育、食物及衣服,
僧人完全不需擔心銀錢問題,也不准許有私人存錢的情況,生活很簡
單,不像其他西藏寺院中僧人有做生意經商的不良世俗風氣。凡有僧
人圓寂,便會由死者所屬僧舍負責其後事。在附近的七個村寨中,凡
有如超渡等宗教需要時,與該村有關聯的那個僧舍便會自動派人前往
主持法事。這類民眾的宗教法事,我們視為僧人及寺院的當然責任,
並不涉及供養或錢財。
在大藏寺各種法會中,我對護法殿的護法供養法會印像特別深刻。
護法殿中十分陰沉,誦這種儀軌又有特別的聲律規矩,每個音會拉至
一、兩分鐘長度而誦唸,在黑暗中便只有鈸、鼓及誦經聲。大藏寺的
瑪哈嘎拉護法特別靈異。在供奉祂的法會中,常會聽到一些不知來源
的腳步聲,這些便是護法在殿中走動的聲音。如果寺中有僧人持戒不
清淨,便會有野熊等猛獸不怕人地走入寺院範圍內的情況。遇上這類
情況時,僧眾便會檢討及懺罪。
在一年一度的瑪哈嘎拉護法修持閉關中,全體僧人聚集殿中,由
長老把殿門鎖上,往後的一週內僧人就在殿中誦經,食及睡也都在大
殿中,絕不可離殿中斷(大殿中有廚房及廁所)。由於寺僧的修持嚴
謹及護法與大藏寺的不共密切加持,大藏寺的護法熏香粉極為靈驗,
帶佩身上便能防止魔障及災劫,熏燒則能除病息災而得護法來臨加持。
當年大藏寺寺產中有不少馬匹及牛只,平時放牧於深山森林中。在五
十年代前,大藏地區的森林有許多熊、狼及猛虎等凶獸,經常會殺獵
林中放牧的牲口,但身上佩帶了大藏寺熏香的牲口卻從未受過猛獸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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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有一次,一些小賊牽走了大藏寺的牛,寺僧便向護法像祈求,這
時候已被帶遠的牛只竟然由牛角噴出火光,把賊眾嚇得驚惶失措,馬
上便走原路把牲口全數歸還寺院,並害怕地祈求護法原諒。
在一年一度的觀音修持閉關中,寺僧亦是在大殿中被關起來,一
連七天在殿中渡過,分開幾組輪班誦唸觀音真言,保持七天內二十四
小時都誦咒不斷。在這種法會中,僧人會預先以珍貴藥材及聖物舍利
等造成大批丸子,放在一個純銀制的瓶子中,上蓋以一塊布料,整個
銀瓶置方丈面前。在法會期間,如果一切如法及僧人中沒有戒律不清
淨者,往往能清楚看到瓶子會冒出蒸氣及感到瓶子發熱。在法會後,
方丈把布料打開,如果本來裝得半滿的小丸自然增多了,便是修法成
功,這些小丸便分發僧人及民眾。有時候,小丸甚至會神奇地增長得
極快,未等法會終結便開始增長,多至溢出瓶口。這些小丸,可以置
家中供奉、佩帶身上或於病時服用,靈驗驚人。即使供在家中,只要
能保持乾淨,它們仍會神奇地自然變多。除驚歎加持之奇妙外,別無
其他解釋這種現象的可成立理論。在上述閉關中,常常會見到殿牆神
奇地滲出水珠,這是附近地神等來護持閉關的徵兆。以上都是我親歷
的經驗。我在後來往西方弘法後,曾把許多這些觀音丸分贈漢人及洋
人弟子,他們在家中供奉後,很多人亦見證到小丸增生之殊勝現象,
這與佛陀及聖人舍利子增生之情況相似。
在每年的夏、冬兩季,大藏寺全體僧人必須往附近村落為俗家人
誦經。最遠的村落要走半天才到達,年老及腳有病患的僧人可以騎馬
前往,其他人則必須徒步。由於僧人早已能背誦要誦的經,上路時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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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只會帶僧袍及隨身的佛像,行裝十分簡便。村民對僧人很尊敬,往
往以最好的食物供養,而僧人亦很認真的誦經,每天由清晨五點誦至
晚上九時。這類村中法事,普通僧人必須出席,但作為法台的我則有
權選擇是否隨行。我當年雖然年少,但也知道作為一個地區精神領袖
的責任,從來不會缺席而讓村民失望。在每次入村誦經時,一般都是
兩天一夜,也不算怎麼辛苦。
除了以上所述的活動外,大藏寺的僧人是不許外出的,村民亦只
可在寺外繞寺朝聖,平日不可入寺,這只有一年兩度的寺院開放日是
例外。
在不需上殿的時間,新僧必須背經及依長老學法,同時也要幹些
雜役。對於個人的修持,寺院並無限制,但大多僧人都修大威德金剛
法門,在其餘時間則口誦觀音咒及宗喀巴祖師讚,這二種基本上是閒
餘時近乎不離口的。此外,瑪哈嘎拉護法讚也是寺僧在每天私下誦唸
多次的修行課目。我自這段時期起,便開始日誦《妙吉祥真實名經》
及每天唸多次宗喀巴祖師讚與瑪哈嘎拉讚。在後來的日子中,我曾經
被判勞改及重病垂危時,但從沒有一天中斷過誦唸。這種由大藏寺培
養成的習慣,我奉持至今已逾五十年了。
在寺院的後山,有些老僧閉關不出,通常每次關期是三年多。後
山的閉關房據聞鬧鬼,但寺僧從不把它放在心上,所以一直沒有人修
什麼法去解決怪事。曾經有一個老和尚在這關房中閉關三年,每天早
上他便會發現自己身在關房外的草地上,似乎是鬼怪在他每晚睡覺時
把他抬出室外的情況。但老和尚既不怕鬼也不理怪事,還是繼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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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修行,鬼怪好像也並沒有其他的異常舉動。我自己心想,這關房
的鬼怪也不失為一位“護法”,專職考驗閉關者的膽量和定力,它對
有膽色及有恒心的僧人也從未真正加害,恐怕的確也沒有對治的必
要。
大藏寺的祈竹樓,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建築物,位於大殿後方整個
寺院建築群的最高位置。它與大藏寺著名的護法殿外牆都塗上金黃色,
而寺中其他建築物都是塗白色的。祈竹樓內供奉一位護法,他是瑪哈
嘎拉護法的其中一種化相,而瑪哈嘎拉則是觀音大士的悲心所化現之
忿怒化相。我住於祈竹樓的日子中,經常夢到這位護法。在冬天雪季
的清晨,在無人於其上走動的屋頂會鋪著一層新下的雪,我們經常會
看到新雪上有很多腳印,猶如有人曾徹夜在樓頂上踱步巡視時所踏出
的足印,這顯然是護法在守護大樓時留下的痕跡。歷代祈竹仁波切與
這座祈竹樓似乎並沒有什麼因緣。我的外公因為是居士身份,並未長
住祈竹樓。他的上一世雖是僧人身份,卻也沒有在祈竹樓中住過多久。
我在入寺後,也並不常住於此樓中,幾年後便去拉薩求學了。在去了
拉薩不久後,大藏寺便被毀滅,祈竹樓當然也未能倖存。在始於一九
九三的幾年重建後,寺院及寺中的祈竹樓基本上現已修復,但我卻只
在二零零零年夏天在重建的樓中住過十天而已,在我今生中回寺長住
的機會也恐怕不會出現。
從十歲入寺起,我在大藏寺一共住了八年左右。在寺中,我在名
義上是寺院的法台轉世及祈竹樓的主人。事實上,我並不常住在祈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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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中,絕大部分時間反而與我的師父住在一起,過的生活與普通小僧
分別並不太大。
家師洛桑達瓦大師當時年約四十五歲,中等身材高度。他住在一
間極普通的僧舍中,同屋中還住有十五個大師的徒弟(大師還有其他
徒弟住在其他僧舍中)。
每天淩晨天未亮前,家師便起床前往護法殿誦經,風雨不改,天
天如此。在我初入寺的第一年,家師在早上都單獨到護法殿誦經,我
則會在這段時間中樓上樓下不斷跑,與其他小僧追逐遊戲,有時也玩
一種近似西方足球的比賽。其中一位僧人會充任哨員,負責留意家師
的動靜,確保在家師誦經完畢回屋時全體小僧都扮作在讀書的樣子。
大約過了一年後,家師有一天發現了我們在他外出時的真實表現,從
此他便堅持每早帶我上殿。
在進入護法殿后,家師便會修誦大威德金剛及瑪哈嘎拉護法的儀
軌,我則要在旁完成一百次禮佛,然後自己背誦經典。我們師徒二人
通常在護法殿中用早餐,然後便返回家師的房間。在回到僧舍時,大
概是天亮時分,家師會稍睡一會,眾徒弟分坐屋中角落各自背經。在
這時間到十一點之間,如果當天寺中有法會的話,我們便要上殿參與,
否則便在屋中背經。在十一點左右,家師便逐一考徒弟當天的進度,
然後師生一同用午餐。
在藏傳佛教寺院中,除上殿應供外,僧人通常都各自在僧舍中用
餐,並不集體用餐。僧人的日常食用很隨便,只需在碗中放入糌把粉
(一種青棵所制、如麵粉類的粉末),混入茶水及酥油,再搓幾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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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成為麵團狀態便食用,頂多只會另外有些乳酪及優酪乳而已,所以
我們的午飯基本上是不需烹煮及過後洗碗的。
在午餐後,有一小時休息時間。在這時間,我通常會以觀看牆洞
中的蜘蛛為樂,有時也纏幾個年長一些的師兄,聽他們講古老傳說及
鬼怪故事等等。
在下午三時左右,眾學僧又跟師父學經,這一節大概長兩小時。
在下午五點左右,師徒便聚在屋中的小佛堂圍火爐而坐,家師坐在中
間,我因為是轉世者的身份而通常被命坐在他的左側,其他同門則圍
成一個半圓圈狀而坐在地上。這時候,師徒會同誦所懂的各種常用經
典、祈禱文及儀軌,由學習的先後次序背誦。剛入門的小僧,只懂背
少許經文及儀軌,在依序誦至他們未能背出的部分時,他們便可以離
座。這樣地,留座的學僧會越來越少,最後只留下家師及能背誦最多
經文的師兄。在背至尾聲時,通常已是大約十點鐘左右。然後全體師
徒又聚在一起同誦《二十一度母讚》七次及《瑪哈嘎拉護法禮讚文》
二十一次,然後才用晚餐,吃的仍然是千篇一律的糌巴粉。
在晚餐後,家師會再教經中的幾個詞,令徒弟心中默誦,不許參
照經書文字。在十一時半左右,學僧又入小佛堂禮佛一百拜,在十二
時半左右便入睡。在睡醒後,又是另一個同一樣的日程。
除了遇上整天長的法會外,我們學僧的生活基本上便天天如此。
在要上殿的日子,便要在晚間補回當天所失的學習時間。在一年中,
基本上只有入村修法的幾天生活規律會有所變化,否則便是天天一樣
的生活,並沒有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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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師除了是一位高僧外,同時也懂一些醫學。在這八年中,我有
時也會稍學一些醫理。在嘉絨地區,遍地生長的都是珍貴藥材,牛只
每天所吃的草其實也是藥草。當地居民飲這些牛的奶,所以大多身體
極好,很少生病,在大藏寺一帶就連醫師也沒有生意。我當年只學了
一些辨藥的學問,但並沒有什麼機會實踐或觀摩診病過程。
除了采藥外,有時我也會告假往剃度師堪蘇仁波切處探望。我記
得沿途會行經一個小村,村中常有一頭白色的老豬流連。這頭豬是被
人買來放生的。藏族常有放生牛、羊及馬的習俗,但甚少有把豬放生
的例子。即使時至今天,我已經六十多歲,除當年見到的這頭豬外,
也真的沒聽過有其他人把豬放生的事例!
在我十一歲時,著名的貢唐仁波切來到大藏寺朝禮。大師當年約
二十歲,在寺中留了四、五天左右,但並沒有說法。過往有某一世的
貢唐大師曾任大藏寺的方丈,所以大師的世系與大藏寺向來是有淵源
的。我對當年大師來訪的情景今已記不清楚了,只依稀記得當時全寺
出迎,場面很盛大。在後來的日子中,大師坐牢二十一年,受了很大
的折磨。在一九九五年,我在北京又曾拜見了大師一面。在一九九八
年,我的徒弟林聰曾拜見大師,大師還提起年輕時訪問大藏寺的情況,
並答允在二零零零年參加大藏寺重建竣工慶典,可惜想不到大師在慶
典前便圓寂了。
在一九五零年前後,嘉絨一帶開始有政治變化,但對於深山中的
寺僧來說,我們並不太注意這些變動。當時入駐嘉絨的共軍頗為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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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的確十分有紀律,而鄉民對他們的到臨則反應不一。沒多久後,
家父成為了一個政協代表。
在我十七歲時,曾有一次與外婆等一眾親友往附近的觀音橋朝聖。
在回程時,山上滾下一塊像犛牛般大的石頭,差一點把我們三人壓死,
我的手指被壓至見骨及大量出血,至今仍留有後患。在險被大石壓死
而脫險後,我騎馬行至山上時,聽到有怪聲一響,轉眼間坐騎已被一
塊空中橫飛而來的小石打中眼睛,從此它便瞎了。當時山上除我以外
一個人也沒有,事後眾人都說當天的兩件兇險怪事是衝我這個轉世者
而來的某種非人魔障。
除了上述幾件印象較深刻的事以外,我在大藏寺所渡過的八年便
幾乎是天天一樣的刻板生活。有時實在感到生活枯燥時,我便會在早
上挑水時,偷偷地騎上家師的白馬,在寺院旁的空地上策馬狂奔作為
僅有的娛樂,所幸家師從來未發現過我這個習慣。
我在大藏寺學習的表現不過不失,但偶爾會因各種小事而被家師
打罰(一年頂多五、六次)。家師的習慣一向是凡有一人犯過便人人
都要捱打,而且對我特別打得厲害。當時有一個比我年青的師兄叫“蔣
央”,他對家師的性格脾性瞭若指掌。每當在家師打他時,他便無賴
地仰躺在地上不起,沒被打已慘叫連連地大聲哀求家師原饒。家師對
學僧的責打不過是愛徒心切,並非出於瞋恨,所以只會打在非要害的
部位。這個蔣央採取仰天躺的姿勢,家師便每每怕打中徒弟的面部或
胸、肚部位,只好另找其他弟子責打。我的脾性與蔣央剛剛相反,受
罰時總蹲著以背部挨打,又從不肯呼痛求饒,所以每每令家師更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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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下。我當年的心態是既犯了錯倒不如早點受罰,這樣總比等候挨打
更為痛快。家師打罰的規律是責打後一定有一、兩天“休息期”,所
以我在受打時常常會在心中高興地想:“明天和後天可以放心地玩了,
老師一定沒力氣再打!”年青時的我有一個優點,不論家師怎樣狠打,
我的確從未在心中埋怨,反而會甘心受罰,心中認為自己犯了錯便理
應挨打,但奇怪的是我當時卻也從未想要改過向好。
以上所說的,是我在大藏寺時的情況。我所講述的每天生活,是
初入寺小僧的學習情況,年長及已學完基本課程的僧人,生活自然大
是不同,各有各的修持及寺務工作。當時的大藏寺僧眾很多,寺務興
盛。在當地民間正在發生的巨大政局變化,對我們在感覺上來說是很
遙遠的。
在距今約一百年前,大藏寺有一位名為“卡華珠洛桑尼瑪格西”
的長老曾作預言:“現在顯得法務昌隆的此寺,將來會被毀滅荒廢,
再由來自遠方的人重建。於重建後,僧人眾多,僧舍遍佈整個山頭,
於召眾上殿時,現在以鑼聲洪亮著稱的大銅鑼仍不夠用,到時要用上
兩個大鑼分別在寺院前方及後方敲響才能令最遠的僧舍聽到召集。到
那時候,寺殿比現在還大,現在寺院尚沒有的辯經院,到時也會建成,
更會有黃衣僧人與紅衣僧人一起學習經論。到時,我將會再來寺院,
於後山建舍修持。於此之後,大藏寺將大弘正法,直至末法時代方息!”
在我年幼時,眼見寺院一片鼎盛之況,哪會相信這個預言!其他僧人
也沒有在意流傳下來的古老說法。沒想到在二零零零年,大藏寺已經
歷了被毀及重建,這個古老預言至今已應驗了絕大部分。始自一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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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重建工作,得到了我的各國弟子資助,甚至有新加坡弟子率隊
往寺院親手建造部分工程,所以應驗了預言中“來自遠方的人重建”
的部分。重建後的大雄寶殿比以前大得多,又先後建成供奉十三米高
彌勒像的彌勒殿、供有八米高宗喀巴像的祖師殿及供奉五米高千手千
眼觀音像的大悲殿,此外還建成了大型僧舍、不動佛殿、居士樓、閉
關房、大型膳食堂及方丈樓等,甚至連新建的祈竹樓比我年青時所住
的也大了許多,應驗了“寺殿比現在還大”的預言。重建後的大藏寺,
有一座宏偉的辯經院,又應驗了“現在寺院尚沒有的辯經院,到時也
會建成”的預言。至於“黃衣僧人”,有些人認為是指來自五臺山的
僧人,但我卻認為這一詞在廣義上泛指漢僧。以今天格魯派的弘傳趨
勢來說,大藏寺未來的確極可能有眾多漢僧到來與我們這些“紅衣僧
人”共同學習佛法。寺院在重建過程中,一直留空了長老預言將於乘
願再來時建舍居住的後山地方(長老曾插杖為記),不敢使用該塊土
地。至於寺院是否能發展至“僧舍遍佈整個山頭”,則要視乎創寺祖
師昂旺扎巴當初發了怎樣的弘願了,我們所能做到的只是盡力而為及
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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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徒步往拉薩

在一九五三年,我近十八歲的時候,政府命各藏族地區的領導人物
前往成都觀摩學習。這時四川嘉絨地區已由政府管理,但藏人對政府
及政策所知不多。我是大藏寺地區的精神領袖,自然也被邀請往成都
學習,同行的有雙親(家父當時成為了政協代表)、舅舅等六七個人。
其他地區的領袖、舊社會中的富人及具影響力的人物,全都在被邀之
列,包括原嘉絨藏區的土司(地方領主)。
在當年春季,我家一行六七個人騎馬前往成都。路上除了汶川縣
有一家客店外,其他晚上都是在路上紮帳蓬休息。一路上的風景很不
錯,沿途有大片的竹林。一路上,天性豁達的我尚有心情欣賞風景,
父親卻是連日來失眠,對前途及自身安全很是擔心。
在較接近成都的地方,我們到達了可行車的公路。政府派了大貨
車迎接由各地而來的參加者。我們被送上大貨車的車倉部分,人挨人
地站著,雙手必須緊抓車邊以防被拋離車外。這條公路當年十分崎嶇
(這是我多年後的觀點。在當年,我根本未見過其他公路,所以無從比
較),沿途又多次碰上塌方及滾石流等兇險,又因為所有人都是初次乘
車,同車的老人家都十分害怕,但我卻只感到新奇,甚至可說是樂在
其中。
整個會議歷時十五天,約有三百多個來自青海、果洛及嘉絨等藏
區的重要人物參加。官方安排我們入住成都的民族招待所,樓高兩層,
外有花園,記憶中似是三個人一間房。在這十五天中,政府安排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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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火車站、飛機場、寺院及刑場等,行程頗為緊密。在初次見到火
車時,我覺得極為新奇,但火車的氣笛聲卻令耳朵很不舒服。對初次
見到的飛機,照說我應該是同樣好奇,但記憶中當時我卻反應不太雀
躍。在參觀解放後的佛教寺院時,政府安排我們前往一座成都的藏傳
佛教寺院,寺僧一再向我們重複宣傳:“解放後宗教信仰自由,與以
前的日子相比,只會更好!”當時我在成都街上看到不少精美佛像,
這些都是在各寺院查封後被丟棄或偷出的佛像。本來值一千元的精工
佛像,此時只賣幾塊錢,我當時也請購了兩尊。在參觀刑場的一天,
我堅決不願出席,後來聽說其他參觀者被安排觀看五、六十人同時被
槍決的“盛況”。在開會期間,我們又被安排參加五一勞動節慶典,
記憶中當天有一位極高地位的前蘇聯領導人也參加了慶典。在慶典上,
除了連日來多次看過的歌舞娛樂外,也有煙花表演及閱軍儀式。我記
得當時我一面驚歎這些高科技軍備,一面也懷疑人類花這麼多心血及
資源製造毀滅人類自己的兇器的邏輯性。
在這十五天中,政府一再要求我們天天洗澡及洗腳,或許是認為
我們落後民族不講究衛生吧!每天早上,飯堂桌上會預早放好了五碟
小菜,稀飯、饅頭及麵條則在廚房中多少任取。午餐及晚餐,大致也
是差不多。這些食物,猜想在當時應該算是很不錯的了。在每一次用
餐中,我都注意到好些來自果洛及青海遊牧藏區的同桌者不懂用筷子,
所以他們吃得很笨拙。我們嘉絨區的領導用筷子十分靈活。我則由於
自小習慣漢人的文化,也不致出什麼洋相。在其中一餐,桌上有蛇或
某種鱔類菜式,我見到後吐了一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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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期中的每天早上及下午,全體都要參與觀摩活動。在一方面,
政府希望透過觀摩學習,令我們知道現代化的進步及瞭解共產主義思
想,以借我們影響各自地區的百姓。在另一方面,政府在這兩週中卻
在我們各自的家鄉中大力推行反階級思想教育,要求民眾認同共產主
義、反對舊勢力及思想。我當時只是一個年青的僧人,對政治一向並
無一點興趣,十分樂於做一個普通的和尚。故此,我對這些活動既不
反對,也並不熱切認同,所以對開會交流自然不太熱衷。有一天,我
與父親在開會時間前散步,我提議自行往市中心看一看,但父親卻不
太敢自行活動,最後只無奈地同意。父親很擔心我們認不得路回來,
但我卻多番保證自己的辨向能力,怎知剛走了二十分鐘後,我便不知
自己身在何處了。在最後找回招待所時,當天的交流會早已結束,政
府領導對我們倆父子很生氣,不留情面地提醒我們到成都學習的目的。
那一次後,我學聰明了,每次上街閒逛都帶紅線,凡在轉彎的時候便
在路邊的水喉上綁一條標記,自此便天天逛街,並未被政府官員再次
發現我偷走外出的情況。在另外一次交流晚會中,氣氛有點異樣,全
體又在會前被命低頭沉默了幾分鐘。原來當天史達林逝世,全體必須
默哀紀念(在當時,我自然不太感到一個前蘇聯人的逝世與我們這群藏
族鄉下人有什麼關係)。
會議結束的前一晚,是我一生中的一個大轉捩點。我自十七歲以
來,早有往拉薩學法之意。依大藏寺的傳統,僧人中凡有學習能力的,
都要往拉薩色拉寺或甘丹寺學法進修。我身為寺院的法台,去色拉寺
學習進修是很自然的路向。在十七歲時,我雖然已出家住大藏寺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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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了,父母卻一直仍不捨得我背井離鄉,一直以來只囑我等待至較
年長時才往拉薩入學。在成都會議結束前的一晚,我與家人在房中作
了一番長談。我再次提出要往拉薩學法的心願,但父母卻說:“你從
小嬌生慣養,而且現在還年輕,對外面的世界你完全不瞭解,而且人
又長得笨,最好還是先好好考慮一下!”母親更是哭成淚人,多番挽
留。其實當時我內心也掙扎得很厲害,心中猶豫不決地想:“現在的
政治形勢中,恐怕未必能留在大藏寺繼續過僧人的生活,去拉薩卻也
是前途難測,如何是好呢?”最後我才痛下決心地說:“往拉薩固然
是命運不可預知,但現在政治變動中留在大藏寺學法似乎卻是絕不可
能的了,我看還是去闖一闖吧!”然後一家人整晚都在互擁痛哭,最
後舅舅答應親自送我到色拉寺。
在離開成都的早上,我們一家向政府官員表示欲往峨嵋山朝聖,
官員也並無阻撓之意。在成都的近郊雅安,我與父母到照相館拍了我
生平第一張照片,這也是我今生中與父母唯一的合照。在拍照後,爸
媽必須上車向峨嵋山方向進發,我與舅舅便在路邊告別他們。家母哭
著說:“你雖看似有小聰明,事實上卻是村中最笨的小孩!從今你要
學懂提防別人,不要隨便相信人。錢要省著用,好好保管。這年頭,
為了錢連親人也會害你呀!”告別時,大家都心知此生恐怕不會再見。
我並沒有說什麼話,直流眼淚。母親在此時早已淚如雨下,父親卻強
忍不發一言,急步走上車,留下我與舅舅兩個人無言地站在公路旁。
在這時,我心知今生難再見到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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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比我年長五六歲,人比較聰敏,又能多少說些漢語,而
且比我來說是較富“江湖經驗”的。在藏族文化中,舅舅與外甥是極
為親密的親戚關係,所以他便負上了照顧我前往拉薩的任務,同時他
也想在到達拉薩後才決定自己的去留。
就這樣,我與舅舅便開始往拉薩行進。我們帶少許食物、一些開
會期間獲派的中成藥及少許黃金,我自己又有一百塊藏區通行的銀幣
(這種銀幣稱為“袁大頭”,是民國初年時所發行的貨幣。在當時,這
種鑄上袁世凱容貌的銀幣在拉薩及好一些藏區通行),除此之外別無其
他財物。我們走了一段路後,便在一個驛站住下來,本欲等待看有沒
有可乘載的便車。在等了一週之後,我便豪情萬丈大膽向舅舅說:“學
僧往拉薩求學,依傳統應是步行前往的,我們倒不如徒步前進吧!你
看好不好?”舅舅在考慮後同意了我的建議,兩人便開始靠太陽辨向,
背馱木造的行李架,一路往西行走。
只走了幾天後,我便開始後悔當初豪氣地建議徒步上路的決定,
但此時我們已是騎虎難下了,只可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在習慣了每
天行走長途後,難受的感覺方開始減弱。有好幾次,我因為負荷太重
而欲丟棄那一百枚袁大頭銀幣。這絕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清高的氣節,
而只是因為它們的確太重以及我自幼家境富裕而從未挨過貧困的原因
而已。舅舅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他堅決不同意我的決定,結果是我
們協議輪流把這些銀幣帶在身上。一路上,我們有時入住驛站,有時
在荒野中席地而睡,的確挨了不少從未受過的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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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走了一段時間後,我們來到二郎山。要往拉薩行進,必須先
越過這座高山。由於不懂山路,我們花了幾近一週才沿大路抵達山頂。
一路上細雨不停,辛苦難忍。我們飲的是冰川水,睡的是冰冷露地(有
時會睡帳蓬),但沿途風光倒是很不錯,能見到麝鹿及多種禽鳥。這
條路上在古代有很多山賊橫行,但在我們經過時的年代,山賊早被解
放軍消滅了,所以我們一路上都安全無事。
在抵達二郎山頂時,我的雙腳已是磨爛多處,我前往拉薩的決心
曾一度動搖,興起了改道返鄉的念頭,但最終還是重新鼓勵自己繼續
上路。
在下山時,我們踫到了好心的當地居民指點,沿山邊捷徑下山,
沒多久就到了二郎山的另一面山腳了。
在翻越二郎山不久後,我們兩次遇上了邊防軍人。第一次是在過
橋的時候,守橋軍人見到我胸前佩帶紀念成都開會的毛主席佩章,便
質問我:“你們既然是政府的貴賓,為什麼不乘坐政府的客車前來?”
舅舅以漢語回答說:“祖國的風光山清水秀,我們舅甥二人特別要求
官方讓我們徒步,好看一看祖國的大好山水,讓我們回鄉後也好向同
鄉介紹祖國之偉大。”軍官對這個答覆顯得很滿意,便讓我們順利過
關。在兩天后,我們又碰上另一個邊防軍人。這個軍人把我們的背包
打開了,仔細搜查包中的財物,尤其是對我用來供護法的供皿甚表懷
疑,眼看就要把我們扣押了。舅舅不愧為腦筋靈活的“老江湖”,他
突然取出了一張毛主席照片在地上豎好,又把供護法用的茶供皿放在
照片的前面示範說:“我們藏族以前封建迷信,習慣在佛像前供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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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以表敬意。現在我們思想搞通了,不再弄那一套玩意了。我們現在
天天在毛主席像前供上一杯茶,以表達我們的感恩。天天不忘毛主席!”
軍官的態度馬上從嚴峻冷漠變為親切及感動,口中連連說:“好!好!
這個好!”不但答應放行,還熱情地把我們帶到他的值班室中招待飲
茶。在過了這一個關卡後,我們便算是到了藏區地帶(當時西藏還沒
有解放)。
在行至康定前的一晚,我們入住一間小客棧,店中連床鋪也不供
應。舅舅不知從哪為我張羅到一塊骯髒床墊。我看床墊頗為骯髒,但
人在路上也無法期望什麼了,只好委屈地睡在其上。當晚,我發了整
晚的怪夢,夢到空中飛來了轟炸機,放下了無數毒蟲,毒蟲直往我身
上叮。在翌晨一覺醒來,我猛然發現全身長了很多紅點,痛不欲生,
寸步難行,想來是床墊骯髒所致的。舅舅扶我一步一步地勉強行走,
到了康定便住上了三、四天,順道朝禮當地一間由大藏寺祖師昂旺扎
巴所建的安覺寺,但病況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這時候,我們遇上了
一批正要前往甘孜的商旅,便向他們租了一匹馬,我忍痛騎馬隨隊行
進,舅舅仍是徒步,在一週後到了塔公,我們又住上了二十天養病。
塔公有一座薩迦派寺院,內供一尊被視為與拉薩大昭寺釋迦佛像無異
的神聖佛像,所以我們去朝拜了。在這地方,我們聽說山上有一位性
情古怪的寧瑪派隱士,當地百姓都勸我上山求他加持。由於早聽說隱
士脾氣古怪,又常常放狗咬欲來訪的人,我便叫舅舅走在前面,不良
於行的我在後面。在惡狗真的沖上來攻擊時,舅舅在驚慌中卻忘了手
中持有手杖,反而用衣袖猛揮,舉止驚惶失措,很是笨拙。老隱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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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舅舅的可笑動作後,被逗得大笑,便把狗叫回,樂意在他雪地中
紮的白帳蓬中接見我們舅甥倆。這位隱士叫做“薩喀喇嘛”,他只穿
很少衣服,長有長長的白鬍子,活像畫中的“壽星公”。他對我說:
“你的家鄉情況不太妙了!你既決意往拉薩求學,便要打定不回頭的
決心!在拉薩你大可放心地學習七八年,我也會常常為你向三寶祈求
加被!”同時又贈送一本他的證道歌集及一些錢給我作盤纏。我向隱
士追問外公之轉世(當時我家中的新弟弟被確認為外公轉世再來,亦
即第七世祈竹仁波切,沒多久前他新入大藏寺登座)未來前途,他說:
“你別想他了!這個轉世並不會有什麼未來!”舅舅又向隱士說了我
身上紅疹的病情,隱士隨手往牆上抓了一把牆土,囑我晚上塗在身上。
我當時心中感到很奇怪,心想:“我這次往拉薩求學,起碼也要住十
年以上,為什麼隱士斷言我只可留七八年呢?”但我並沒說什麼便告
辭下山了。這位隱士的確是有神通的人。在塗了他在牆上隨手拈來的
牆灰後一天,我身上的紅點全不見了,而且健步如飛,猶如不曾患病
一樣。在多年後,老隱士的預言也一一應驗了。我在拉薩住近八年後,
解放軍便解放了拉薩,我在拉薩求學的生涯便告終結。至於外公的新
轉世,也真的沒活多久便圓寂了。
在別過老隱士後,我又隨商旅徒步前行。在二十天后我們到了爐
霍的一間格魯派寺院,住上了十多天。在此寺時,我們身上的食物已
用完,我與舅舅便只好硬著頭皮,在行經的村落中挨戶行乞。僧人向
居士家庭化緣,其實本為佛教傳統。佛教的本師釋迦牟尼佛生為太子,
在出家後也與眾僧人弟子一樣逐家逐戶地化緣乞食。在泰國等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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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至今仍然是每天上街化緣乞食的。這種傳統其實有很多意義,對
專心修行的僧侶是莫大的助緣,也可令施主積集福德。當時我們舅甥
倆人雖吃完了隨身口糧,實際還有現金。我們行乞的原因有一半是為
體驗一下化緣的滋味,嘗試一下乞食的生活。另一半原因是,由遠地
往拉薩求法的學僧的確一向有沿途化緣的傳統。但當時的我,自幼家
境富裕,出家後雖然表面上過普通僧人的生活,但終究是一寺之主,
從沒向人乞求過什麼。同時又因我當時對佛法的修行及理解尚淺,總
拋不下世俗面子的包袱,所以當時心中很覺委屈,與舅舅互相推搪埋
怨了一番,最後還是被迫地向陌生人化緣。我們自創了行乞的口號,
口中喊:“吉祥!吉祥!請給一點糌巴!嗡 瑪呢 啤咪 吽!”第一次
化緣時,我們只乞得約三公斤的糌巴粉。在這一次後,我們沿途多次
無奈地化緣,心中很不是滋味,但也總算挨過關了。現在想來,其實
作為一個佛教僧人,即使不能天天學佛陀般化緣乞食,若能在一生中
起碼曾效法原始佛教的這種傳統一兩次,也是甚具意義的。在西藏,
雖然並沒有像泰國僧侶每日排班化緣乞食的習俗,但歷史上一直也有
僧俗二眾在往遠方朝聖時一步一拜、沿途化緣的傳統。西藏人基本上
是全民信佛,對僧人及發心一步一拜往遠方朝聖的信眾,一般十分樂
意布施。在我們上路的六百年前,我們的祖師宗喀巴便是沿路化緣,
背一個背包,走差不多的路徒步去拉薩求法的。
在我們舅甥二人一面化緣一面行路中,終於跨越了嘉絨地帶(爐
霍在當年屬嘉絨區之邊境),往甘孜行進。往甘孜的路上,途經一座
高山,山上有不少盜賊。商旅命我們小心行進,但其實沒什麼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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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身上的錢財根本不多。為了安撫害怕的同行人,我為他們唸誦
了寂天論師著作《入菩薩行論》中的偈句“願諸一切旅行者,所至諸
方皆安樂,遠行所求一切事,不假劬勞皆成辦”。結果我們並未遇上
盜匪,只遇上一些臉部流血及手腳受損的遭劫旅客。
在甘孜,商旅為我們安排在甘孜寺中一房暫往,以等待及物色由
甘孜往拉薩的商旅供我們隨行。在甘孜的一個月中,我遇到了一位哲
蚌寺的老格西,向他求得了《妙吉祥真實名經》的口傳。這一部經我
在大藏寺時已開始每日唸誦,從未間斷一天,但在這之前我並未求得
該經的口耳傳承。在求得傳承後,我當然仍保持每天唸誦該經的習慣,
乃至後來被判勞改、坐牢及在印度重病垂危時亦未曾中斷一天,至今
算來已有五十多年了。此外,當時著名佛教大師色拉寺傑院洛桑旺秋(26)
當時正在甘孜寺說法,我便隨法師學了兩天。法師說的是康巴方言,
所以我根本聽不懂開示。當時法師講授的是《上師薈供儀軌》,這是
我在大藏寺時已能背誦的。在法師講及儀軌之原文時,我聽得懂他是
在說哪一段,但在他作解釋時,我馬上便茫然若失,一點也聽不明白
了。但由於在聞法時之小憩時間,寺院提供茶飲,我還是很高興(當
時我們舅甥倆與乞丐的心態已差不遠了)!
在甘孜我們共住了一個月,期間十分愉快,也並沒遭遇太大的困
境。
沒多久後,我們碰上了一隊來自同鄉的六個人,整批人又跟上了
一隊往拉薩前行的商旅。西藏地區地廣人稀,有不少地帶極為兇險,
互相不認識的人結伴同行是常見的情況。一路上大家通常同時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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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少少會互相幫助解難,但因江湖兇險,大家也不見得會推心置腹。
在這種安排下,個別小隊只可跟大隊商旅,對行走路線及行止時間並
無發言權,只是在商隊拔營出發時便跟著商隊出發、停紮時便也跟著
紮營休息。如果自己因病或因事落後了,便只可找安全地方等待下一
隊商旅經過時再跟著同行,或冒險地一邊前行、一邊留意物色找其他
商隊掛靠。
在這段路上,我和舅舅買了一匹啡黑毛色的老馬,由馬馱食物及
行李。這一程路橫越遊牧地帶,途中不見村落農莊。由這前往拉薩有
三條路可走,一條是橫跨無人地帶之路,一條是偏北路,最後一條是
北路。我們走的是偏北路,大概是現今川藏公路與青藏公路之間的路
線。這所說的“路”,不過是指一個大概的方向而已,其中很多地方
根本沒有路可走,只是朝一個方向、一步一步地行進而已。
這段路走得十分艱苦,我們一共花了整個月才到了昌都附近的類
烏齊山,亦即由成都到拉薩的半途點。
在這有一座薩迦派寺院。它與西藏中部的薩迦寺,是西藏寺院中
供存最多經藏的二寺。我們參訪了這座寺院,並彎腰在它的藏經架下
走過多遍,同時口誦懺罪百字明咒。這是西藏人朝禮佛經的習慣。在
這一天,我丟失了家母給我的手帕。這條手帕是我藉以懷念家母的唯
一物品。失去它後的多日中,我都耿耿於懷,猶如失去了母親一般。
由昌都類烏齊上路,又是整個月地行走崎嶇的山路。由於缺糧的
原因,在這個月中,我的肚子沒有一天是滿的。在肚餓上路的時候,
舅舅的話特別多。他總是在盤算當天如果是在故鄉,算日子應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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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某人的家中誦經的日子,而那位居士通常又會供養哪一種食品等等。
就這樣,舅舅天天一面上路一面幻想在故鄉某居士家中的食品,天天
如是!
在這段路上,有一天我的鞋子穿爛了,便只好以布包腳行走。這
樣做只能頂得一陣子,布便又穿爛了,一路上我的腳走得破爛不堪。
在忍痛走路時,我一直誦唸宗喀巴讚及瑪哈嘎拉讚,心中想過往歷代
祖師求法之艱苦。這樣地想令我的痛苦在感覺上減輕了不少。
在徒步行走了近一個月後,我們才走出了牧區,穿越了那曲地區
而到了當雄,拉薩是指日可達了。這時候,老馬因連日行走已變得體
衰力弱,又因年老掉牙而吃不下草,終於因疲累及饑餓過度而走不動
了。大家都向我說:“你這匹馬是不行了,你讓它自生自滅吧!”但
我堅決不忍,便只好落後大隊、半逼半誘地拖馬慢步行走。每天早上,
我會提早出發,一人一馬慢慢向北行走。沒多久大隊便會越過我們,
到深夜大隊早已呼呼入睡時,我們才能趕到紮營地點。這樣過了一星
期後,老馬最終還是在某一天的下午倒下了。這匹馬很有靈性,顯得
自知死期不遠,對著我流眼淚,我陪了它良久,不論怎樣拉也拉不動
它,最後只好放棄了。我走了幾步後回頭看,牠又站起來了。我奔回
頭,牠又再度倒下了。我就這樣來回在荒漠中奔了好多回,哭著陪了
牠好久,但最後只得無奈地隻身上路,把牠留在荒野中等死!在我後
來的日子中,大半生算來也有遇過不少生離死別,但當年與這匹老馬
共患難之無奈哭別的一幕,至今卻仍歷歷在目,一直不曾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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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們每天一直只限制自己吃用少量食物,我已半年來未
曾嘗到食飽的感覺了。舅舅身體不太強壯,食量卻不小,所以一直以
來我堅持由我保管糧袋,否則即使是沿途化緣,也早已糧盡了。在抵
達與拉薩只隔一山之距的地方時,商旅便與我們分路走了,這一天我
與舅舅所餘的食物剛剛吃完。這時適逢收割季節,地上有一些由農民
收割的籮中漏丟的豆糧,我與舅舅當天只好拾豆充饑。
在行至位於拉薩市邊沿的色拉寺(27)東面後山時,天早已入黑,舉
頭只見天上繁星點點。這座山很是古怪,當地人都說山上有毒性,令
人頭痛不適。我當時不知道有這種說法,但的確感到頭痛難忍,眼見
一塊大石上有凹位,內有很多碎布可供作被褥用,便與舅舅商量先在
大石上睡上一晚,翌晨才進城。這塊大石原來是色拉寺後山的天葬場,
但當時我自然並不知道,只想好好睡一覺待第二天頭痛好了才入城。
舅舅見我實在挨不過去了,便只好同意我的決定。
在剛躺下來不久後,附近傳來人聲,我們便連忙追上去問路。人
聲來自八個僧人。他們正在摸黑趕路,又在天葬場遇到了我們舅甥倆,
心想不知我們是盜賊還是鬼怪,所以都顯得十分害怕。一問之下,我
在聽到他們的身份後當場愣了,原來這八位僧人竟全是大藏寺多年前
遠赴色拉寺求學的僧人。當年的拉薩市,我猜想少說也應有幾十萬人
口。在色拉寺中,僧人數目約為八千之多,其中原屬大藏寺的學僧卻
只有二三十個。色拉寺僧人一向又鮮有在入黑後在後山走動的。但在
這時刻,偏偏有這幾位與我同鄉同寺的僧人碰巧因事耽誤了回寺時間,
只好摸黑趕路,就讓我碰上了,而且碰上的八人中竟全都是大藏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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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並沒有一位來自他寺的同伴。這八位僧人,由大藏寺往拉薩已
多年,他們離寺時我還未登座成為法台,所以我們互未見過面。其中
一位長老僧人以家鄉方言問我:“你知道新法台祈竹仁波切的消息
嗎?”我當時不知為何竟不欲回應。他又追問我的生地,我一一作答,
僧人便說:“如果你真的來自霞渡村,不可能不認識祈竹仁波切!”
我還是否認了。眾僧人再說:“我們聽到消息說新祈竹仁波切將會到
拉薩,但一直沒接到人,你一定知道這消息吧?”我還是支吾以對,
未肯承認身份。最後,一位僧人說:“新的祈竹仁波切是村中著名的
美人扎西拉姆的兒子,你真的不知道祈竹法台嗎?”我這時才訕訕地
回答:“我便是扎西拉姆的兒子”。我這話才出口,一眾僧人在黑暗
中即時撲倒地上,向我這個此時貌似乞丐的人頂禮,然後便七手八腳
地卸下了我與舅舅背負的行李,僧人分別肩負了行李,又恭敬地攙扶
我下山。在我的一生中,曾多次明顯受到護法的加持庇蔭及在冥冥中
為我安排妥當,這戲劇性的一幕正是其中的一次。
在第二天,同鄉僧人帶我朝禮大昭寺。大昭寺供奉由文成公主帶
入西藏的一尊釋迦太子等身像。這尊佛像是世界上最神聖的一尊佛像,
西藏有一句老話說:“天下最慘的損失,莫過於走了八十座山,又過
了八十條河,最後卻沒看到大昭寺佛像”!所以在傳統上,凡外地藏
人到拉薩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要去大昭寺禮佛,然後才進行其他活動。
在佛前,我先是為我的老馬祈願,然後才為雙親祈求,最後則為眾生
祈求安樂及祈願自己能光大宗喀巴大師的宗派。在同一天中,我們也
去了小昭寺及布達拉宮,因為在同一天中朝禮這三寺的釋迦佛,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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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人認為最殊勝的機緣。在色拉寺中,我被安排洗浴及縫製新僧袍,
半年來未剃過的頭髮也重新剃去了。由於半年來的徒步行走,我十隻
腳趾上的趾甲已磨至脫落,這時候才得到理療敷藥。
在清潔過後,我披上新淨的僧袍,被引至色拉寺方丈及鐵棒師(管
僧人風紀的長者)處拜見及登記入學。在三天后,我入城探訪了一路上
曾對我照顧的同行商旅,然後便正式入學色拉寺,成為八千多個學僧
中的一份子。這時候,我身上的盤纏早已用光,心中想著:“現在我
終於到了色拉寺求學。家鄉的局勢動盪不定,今生中我恐怕是永不能
返鄉了” !此時的我,心中很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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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是仁波切 17 歲時候與父母攝于成都,不久仁波切離開家鄉到拉薩

求學,後來再也沒有與父母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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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色拉寺的奉茶僧

色拉寺建於西元一四一九年,其創建者為在漢、藏二地有極高地位
的大慈法王。這位大師是宗喀巴祖師的弟子。當年明朝永樂皇帝由於
仰慕宗喀巴祖師,特遣代表往拉薩迎請祖師入京登國師位。宗喀巴祖
師並未答允,但派了他的弟子進京。皇帝在認識了宗喀巴的弟子後,
十分敬重,便冊封以“大慈法王”封號並禮請其為國師。早在當年,
大慈法王便已在漢地五臺山說法,把宗喀巴祖師的教法帶到了漢地。
在返回藏地時,大慈法王帶回了皇帝御賜的冠帽、封印及一套禦印《大
藏經》。在回到拉薩後,大慈法王建成了色拉寺。
與其稱色拉寺為“寺院”,其實倒不如稱之為“佛教大學”更為恰
當。色拉寺與甘丹寺及哲蚌寺並列,是世界三大佛教學府。這三間寺
院並不同大藏寺一類的道場,而是專門提供僧伽教育的地方。學僧由
西藏各地來到這三大寺院中,接受佛學教育,在學成後多返回自己原
屬寺院,所以這三大寺中並無太多常住僧眾,也沒有其他寺院那麼多
的宗教法事,寺方甚至不准學僧作禪修和學密法,而規定學僧必須把
所有精力集中在學習經論上面。我在後來的日子中,經常有和漢地佛
教徒交流的機會,發現漢人多以為西藏佛教就是密宗和密法,這是一
種天大的笑話。在色拉寺等三大寺中,學僧加起來當年便有二萬以上,
他們必須花近二十年學習顯乘經論,在這期間根本不許接觸密法,也
根本不准許修持密法。這三座佛教學府是西藏佛教的最高權威及中樞,
但全都不是密宗學府,可見漢地一般對西藏佛教的理解其實並不正

73
確。
在三大寺畢業後,僧人可以回鄉弘法,也有些會入山進行閉關,有
些則選擇進入密院進修密法(當然,欲學密法的人不一定要入密院,
大部分人只私下依師學法而自行專修)。在三大寺中,也常有學僧低
調地學密法及修持密法,但這必須低調地秘密進行,嚴格上來說並不
符合寺規。在拉薩有上、下兩間密院,系統地教授密法的修持與理論。
這兩間密宗學院是密法的權威,其被稱為“上”及“下”是針對其地
理位置而言的,並非指上密院比下密院高級(大藏寺向來在密法上與
拉薩下密院掛靠,在顯學上則與色拉寺昧院掛靠)。
色拉寺位於拉薩市郊,由寺院走路便可達拉薩市中心。當年大慈法
王在選地時,曾看中另一塊空地。該地地理甚佳,可令其上居民豐衣
足食、生活無憂。大慈法王卻認為僧人的生活太過豐足並非好事,所
以反而選定了地理較差的寺院現址。寺院建於一座大象形的山腳下,
山上的峰形顯象八種吉祥物狀。
在色拉寺的左方後山,是宗喀巴祖師當年在戶外說法之地,他的法
座至今仍在。在法座的左旁,有一眼聖水泉,飲下它的泉水可以治病
及增長智慧。在法座右側,是宗喀巴祖師閉關修持及埋頭寫作佛法論
著的房子。在寺院背後的山腰有一座小房子,房子石牆上有著名的瑪
爾巴大師手印。在寺院右方的後山中,有帕繃喀寺、吉祥法林及一個
石洞。帕繃喀寺本為藏王松贊干布為妃子所建之宮殿,殿堂建在一塊
大石上,所以得帕繃喀之名(帕繃喀即藏文“大石”之意)。一代宗
師帕繃喀大師的名號,亦源於他被認定為此寺的方丈轉世。這間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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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附近建築群與西藏文化及藏傳佛教歷史很有淵源。藏王松贊干布及
妃子據說曾於此宮中閉關修持,西藏史上最初的七個比丘也曾在此處
修行,甚至連西藏的文字也是在這裡的一間建築物中發明的。吉祥法
林在帕繃喀寺上方,是帕繃喀大師當年較常居住的地方。附近的山洞
則是金剛瑜伽母的聖地之一,帕繃喀大師曾在此洞中修持多年。此外,
色拉寺後山有一個天葬場,亦即我在到達拉薩及遇上同鄉同寺的僧人
之地。在吉祥法林下方,又另有一個天葬台。
有關色拉寺的命名,流傳著兩種說法,第一種是說“色拉”是指寺
院附近當年盛長的薔薇類植物(藏名為“色拉”),另一種說法指“色
拉”解作“冰雹”。在色拉寺建成時,哲蚌寺早已建好了,而且名氣
很大。“哲蚌”解作“米聚”,有些人便說色拉寺刻意取名“冰雹”,
取冰雹能摧毀稻米生長之意,表示色拉寺有志超越哲蚌寺的意思。我
認為第二種說法並不可靠,而且多少有霸道的感覺,想來第一種說法
才是正確的。
西藏的寺院通常佈局較漢地寺院亂,並不分為一間、一間及工整的
方位排列,反而似是由許多僧舍隨意環繞大殿而建成的小城模式,大
藏寺及色拉寺也都如此。
在色拉寺制度中,寺院共分為三個院,各有各的方丈、執事、學僧、
組織及殿堂。這三個院稱為昧院、傑院及額巴院,在藏文中叫做扎倉
昧(28)、扎倉傑(29)及扎倉額巴(30)。在寺中,有一座大殿叫做措欽(31),
是三院僧眾共同上殿時用的地方。三個院各自有自己的殿,平時若有
院級的法事時便用這些院殿,並不上措欽大殿。昧院與傑院的學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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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相同,只在所學的論著及編制上有小異之處。甘丹寺及哲蚌寺各也
分為不同的院,學制也與色拉寺傑、昧二院相仿。
在院級下,又分為若干個僧堂。這些僧堂稱為康村(32),主要是以學
僧原藉而區分的,例如我來自嘉絨地區,便自然編入嘉絨僧堂,而同
堂中的其他學僧及長老大多也是同鄉的僧人。
在僧堂組織下,又再細分為若干個稱為米村(33)的僧舍。我是大藏寺
的僧人,隸屬阿底僧舍,同舍中幾乎全為原屬大藏寺而往色拉寺求學
的學僧。舅舅是嘉絨區松崗人,故被編入嘉絨堂中松崗人隸屬的布多
僧舍22(舅舅只住了五年多便輟學回鄉。當時家鄉已完成“土改”,他
無法再當僧人,只好過農民的生活,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恢復
僧人身份。我在一九九三年才再次見到他)。
以上所說的編組制度,其實只是一種大體的解釋,在真實情況中有
許多例外,例如隸屬昧院嘉絨堂阿底僧舍的帕繃喀大師便不是嘉絨人,
也本非大藏寺僧人(後來在印度色拉寺昧院嘉絨堂中,連美國人也有
了)。
在我入學色拉寺時,全寺大概有約八千學僧,其中傑院有四千人、
昧院有三千多人、額巴院有七百人上下。在昧院中,嘉絨僧堂學僧約
有三百多個。在嘉絨僧堂中,阿底僧舍人數約佔其十分之一,大概有
四十人左右。
新僧入寺時,必須依止一位監護長老而住,由這位長老對學僧的操
守及學業負責。在這種制度中的監護長老,主要是必須與新僧有某些

仁波切出生地是隸屬于松崗土司的腳木足—霞渡(大西木爾巴),語言屬於嘉絨語的主體方
22

言四土話,故編入此僧舍(米村)。大藏寺的阿底僧舍(米村)說的是嘉絨語的茶堡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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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例如是親戚關係等。長老如果自認為不夠學問或事務太忙,多
會為新僧推薦另一位佛法上的師長,所以一位學僧在入寺後便起碼會
有一位依止師及另一位學問上的師長,但也有學僧依同一位長者為依
止師及學問上之師長的情況。在這兩位師長以外,年資較長的及具轉
世者身份的學僧也可以另覓額外的明師而學,並無寺規約束。
我在色拉寺的依止長老是洛桑仲尼比丘(34)。這位老師主修藥師佛法
門,是一位很踏實的僧人。洛桑仲尼比丘在家鄉時,跟我在大藏寺時
的老師洛桑達華學法,所以與我分屬同門,成為我的監護長老是最自
然不過的了。在佛法學問上,我則依止圖丹卻桑格西(35)。這位學問極
高的格西是第二世薩巴仁波切(36)的外甥(第一世薩巴仁波切是選認第
十三世達賴喇嘛及帕繃喀大師的人,地位十分崇高)。
依傳統來說,身負轉世者封號的人與普通僧人入寺時程式大是不同。
普通僧人只要在有監護長老後,由長老引薦至方丈及專管紀律的鐵棒
師處拜見、編好所屬的僧舍後,便算是寺中的一分子了。轉世者入寺
的程式則甚為鋪張,必須在院殿中升座坐床,在僧堂中再升一次座,
然後才算是正式入學的轉世者。在升座典禮中,全院僧眾都會出席,
轉世者坐在法座上接受僧眾的呈獻哈達等供養,又要被正式引見至寺
堂中重要人物處,轉世者的家庭更要負擔大額的供茶布施。在待遇方
面,轉世者與普通僧人也是不同。在日常生活中,普通學僧必須分擔
各自僧院、僧堂及僧舍的雜役,尤其在初入寺的幾年中特別辛苦。轉
世者在登座後,學習日程與普通學僧基本一樣,但卻不必參與雜役工
作,生活比較舒適。在法會中,轉世者不論在院殿或僧堂分殿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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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固定的法座,但這只是指在做法事誦經的時候。在聽法時,轉世者
頂多只會被安排坐在較前位置,當然不可能坐在法座上聞法。此外,
轉世者由於必須早日回到自己的家鄉擔起精神領袖的責任,一般准許
跳班學習,可以把長達近二十年的課程在十年內大致學完而考取格西
學銜。普通學僧則不論成績及天資,只能一年一年地讀,不准許跳級
考試。
我身負大藏寺法台的名位,本來應該分別在昧院及嘉絨僧堂升座,
但因當年在到達拉薩後早已一貧如洗,便只好以普通學僧的身份入學,
入寺時並無任何儀式,也沒享受轉世者的待遇。就這樣,我入住了嘉
絨堂阿底僧舍,身份是一位普通的學僧。
在初入寺時,我心中十分思念故鄉。這並非單只出自正常的思鄉情
緒,也夾雜對大藏寺及雙親的擔心。在生活習慣及語言方面,我感到
十分陌生。西藏語言分為多種地域方言,互相之間幾乎完全不能溝通。
我在初入寺時,只懂說嘉絨語及少許安多語,對拉薩語幾乎完全聽不
懂23。在僧堂中情況比較好一點。雖然寺規規定學僧不准說地方話,大
多僧眾在自己僧舍中都以家鄉話溝通,所以感覺還不太難受。一出僧
堂以外,我基本上就如一個啞巴,所以感覺很孤獨。
在入寺三個月後,我才開始正式學習。在開始的三年,生活十分艱
苦。在第一年中,每天一大早我便起床。在禮佛一百次後,我便要趕
赴大殿為在殿中聚集的誦經僧眾奉茶。在早課中,寺中大部分僧人都
要上殿誦經,但初入寺的新僧則要負責煮茶及倒茶的工作。很多人會

23
嘉絨語相比較之于衛藏、康方言,更多接近于安多方言,但也有很大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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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倒茶是一份輕鬆的差事,但要為八千多人逐一倒上熱茶卻是另一
回事!我們新僧要往茶房提取極重的茶壼,裡面所裝的是剛煮沸的新
茶,然後要赤足在雪地中奔往大殿,用笨重的巨壼為僧人逐一上茶,
倒完壼中的茶後又要跑回茶房再取。在早課上,上茶的時間有嚴格規
定,所以茶僧必須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整個程式,太慢固然要受鐵棒師
的打罵,要快卻又快不來,而且還要注意在大殿中禁止快速奔走的有
關紀律。我視為僧眾供茶為一種大功德,每天總盡力爭取所供僧人中
至少包括七位格西長老,供茶時我則會同時在心中修誦懺罪文。
在供茶後,我的一天便是千篇一律的學經、去師父處上課、到辯經
場辯論、其它雜役等等。在晚上,很多僧人會整夜在戶外背誦經書,
我也有同樣的習慣,有時候甚至是隔天才睡一覺。
在入寺一年後,我得到施主供養,終於在嘉絨僧堂中舉行了早就應
完成的升座儀式,自此免除了在僧堂中的雜役差事。但由於沒錢舉行
院級的升座及供養,我仍然必須履行普通新僧對整體僧院的雜役任務,
早上仍需上殿奉茶,直至後來略有年資時方由新僧頂替,我才也成為
殿中坐著誦經的一份子。在最初的這三年,作為一個普通的新學僧,
雖然生活很辛苦,但我在內心中卻十分樂於為寺院及其他僧人幹雜役,
心中很歡喜有這樣的機會積聚功德。如果當時我有錢舉行升座及供養,
雖然生活上可以免去這些辛苦的差事,但卻會失去天天為幾千位僧人
服務的大好積德機會。
我在色拉寺期間與大藏寺時的膳食安排方面分別並不大。除了前面
幾年必須任奉茶僧外,我每天的早餐都在大殿中吃用,午餐及晚餐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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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房中吃。在早上上殿時,學僧會帶自己的糌巴粉及一隻碗。到
誦至中段休息時,各人坐在原位取出碗放入糌巴粉,待奉茶僧添入熱
茶後,便以手搓成麵團而食。我們這種飲食習慣十分簡便,並無漢地
寺院僧眾集體上另一齋堂用餐的需要,而且也不需浪費時間煮烹和洗
碗。我的午餐及晚餐雖然是自行在房中進食,但吃的仍是一樣的糌巴
粉。在初入寺的幾年,學僧不得私自煮茶,一天中只有三次進食時方
可用茶。到年資較長時,這規定便較為鬆懈,僧人才可以在想喝茶時
自己在僧舍中煮茶。
在住宿方面,我被安排住在阿底僧舍的一間房子中,自己有一間睡
房。一般來說,新僧入寺是沒有房間的,只能睡在僧舍的茶房中。我
的監護長老特別慈悲,對並未正式在色拉寺升座的我也盡力給予轉世
者待遇,所以我才有自己的獨立房間。這位當年約四十五歲的老師對
我恩德極大,而且對我的性格影響很深。
三大寺的學習內容分別不大,課程主要都是圍繞五部大論來安排的,
只在教科書及年級編制上有少許不同。五大學科是因明、般若、中觀、
俱舍及戒律。依色拉寺昧院的課程,般若部經論必須八年才學完,中
觀部要學四年,俱舍部學四至五年,戒律學六至七年,因明學則分開
在每一年中各有一個月教授。在以上學科都一一依次學完及過關後,
學僧便取得格西學銜。這種學銜雖然並不保證持有者的德行和內證,
但卻是對其佛學水準的一種極高肯定。
在三大寺中,教育方式主要分為背誦、聽聞及辯論。對所學的經論,
學僧必須逐一背熟,逐年接受考試。在各種大、小背誦考試中,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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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隨意抽取某章節的某一頁,考試者必須憑記憶順次背出內容,直至
考官滿意為止。這種制度對弘法十分有利,畢業的僧人日後在說法時,
隨口便能引出極大量的經典原文,不易發生曲解佛法的情況。
學僧在每天當中,有幾段時間必須往各自的老師房中聽聞所學經論
的闡釋。藏傳佛教很注重傳承的清淨,對經論的理解尤其注重歷代以
來傳下的闡釋角度,不容個人以己意臆測,以防止傳承的變質。
辯論則是自原始佛教以來留下的傳統。在佛教史上,本師釋迦牟尼
便曾辯倒不少外道師,令其皈依正法。歷代以來如龍樹等大師亦相繼
曾以辯論的方式折服外道。在漢地,似乎並沒有辯論的具體訓練,但
漢地的菩薩譯師玄奘法師倒是曾在印度辯倒不少小乘法師,從而聲名
大噪。在西藏格魯派中,辯論更可說是學制中最重要的一環。
在色拉寺中,昧院與傑院各有其獨立的辯經院。所謂辯經院,其實
是一塊由四面圍牆組成的露天場地,其中有一個法座供場中監督的長
老坐,他視察及在每場訓練中加以指點。傑院的辯經院中間有一塊石
頭,石上有天然呈現的七個阿字,是宗喀巴時代天上降下的字印入石
中而變出的(阿字表義一切佛法的精髓)。在昧院的辯經場向上看,
則剛好可看到後山的石刻密勒日巴像。對西藏佛教有認識的人都知道,
密勒日巴是經過苦行而由一個曾造重罪之身而即身成佛的一位著名西
藏佛教大師,其大半生都在山洞中渡過。他沒有財物,但成就最高。
我們昧院歷來僧人大多在生活上極為貧困,但卻曾出過不少有大證悟
的行者,許多人都認為這是因為辯經院與密勒日巴石刻遙遙相對的緣
起寓意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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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辯經院中,僧人席地而坐,分為一個一個辯論不同課目章題的小
組。所辯論的章題,與相應年級所學經論內容主題呼應。剛開始學經
的新僧會編入初級班辯論小組,天天學辯該組的課程內容,直至晉級
時便全組移上一個位,本來位置又由剛入寺的新人補上。所以,在院
中的某一個位置幾百年來都是在辯論同樣的章題,變動的只是辯論的
人。學僧由最初坐在院中的左下角,依次逐級晉升,至近學成時便坐
在初入寺時所坐之辯經地點旁,完成了整個迴圈,也辯盡了整個課程
所有的章目。在辯經院中,凡同級的僧人便編為一組辯論,並不分原
藉及所屬僧堂與僧舍,統一使用拉薩語交流。
在辯經時段的前後,僧人必須共誦經典。在每場辯經中,鐵棒長老
會踱步場中察聽及監督僧人風紀。
在辯經時,有多種不同方式,有時是一人對一人,有時則數人對數
人。辯方坐在地上,問難方站立大聲喝問,並以各種手部動作、身體
推撞、取笑、佛珠的擺動及腳步的進退增加自己的聲勢及打亂辯方的
思路,旁邊圍觀的學僧則視雙方表現而發出喝采或喝倒采的叫聲,場
面十分吵鬧。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這種辯論或許有點似吵架,其實裡
面大有學問,絲毫不可胡來。辯論雙方必須依據佛的教法及因明邏輯
而問答,勝敗是明確俐落的,絕無空間可以靠胡辯或兜圈子而混過去。
看似激烈甚至有點粗魯的大動作,除了增加聲勢及打亂對方外,也有
其內在的表義,例如拍掌時一手下壓表義閉三惡道,另一手上揚表義
拔眾生超脫苦海等等。坐著答辯的一方,必須漠視取笑及問方的各種
動作和推撞拉扯,冷靜而不加思索地給予合乎佛法及邏輯的回覆。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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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在某一題目上落敗,答方便要摘下僧帽,直至在下題辯勝時才能重
新戴帽。
以上所說的辯經訓練,每個學僧都要通過,一年中還有三大寺的同
級學僧代表聚在一起辯論的定期活動,但我從未參加過。在學僧畢業
考試時,主要的內容仍然是辯經,投考頭等格西還要在大昭寺中,面
對派中所有長老、達賴喇嘛及兩萬多個僧人,在他們面前辯經多場方
能考成。
除了正式的背經、聽法及辯經外,學僧一般還會抽時間到師長處請
益學問上的疑難。這是屬於主流課程以外的私人補習,純屬私人自願,
並不受寺方限制。
不少非藏族的佛教徒以為佛教中的學習與證悟只是單純的學問累積,
所用的只是智慧,其實不然。要通達佛學中的精微之處,單靠智慧是
不足夠的,必須有一定的功德才能成就。我在後來的日子中跑到世界
多個地方,常常碰到精神錯亂的俗家人。在西藏,老百姓雖然生活是
落後了一點,但都是心靈富足樂觀歡喜,極少有患精神病的例子,反
而在寺中偶爾卻有因死讀書而又缺乏功德,導致最後精神錯亂的學僧。
對福智低下的學僧,師長會千篇一律地授以宗喀巴祖師讚。對實在追
不上課程者,師長甚至會命其停學一年,專修宗喀巴讚的唸誦。在修
持此法後,本來愚笨的學僧往往智力大開,乃至休學一年後反能追上
而學問超越原班同學的先例在三大寺中也常有見聞。這個宗喀巴祖師
讚,是我自在大藏寺時便每天誦唸的。它不單能令智力增長,還能令
誦者得祖師加持而克服病況與魔障等。在寺中,但凡有學僧遇上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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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師長總是授以同一種解決方法,命他們誦這篇讚文。我在色拉
寺時,寺中有一位學問很高的漢僧。這位漢僧後來在八十年代中風病
重垂危,最後卻單靠持宗喀巴讚而把自己的病醫好了。像這類的宗喀
巴讚靈應事例,我一生中親見的也有很多次。
很多人以為在三大寺中,學僧在讀完後應試,高級者便會得頭等“拉
然巴”學銜,其他的分別考得二等“措然巴”學銜,三等的“琳賽巴”
學銜或四等的“多然巴”學銜,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理解。在長達二
十年上下的課程中,在讀到較高班時,師長便會依各學僧的歷來成績
及潛質,把他們分級評選,最終的格西考試其實並非取決學僧所考之
格西等級的,評級其實早在最終考試前依多年來的學僧表現而定下了。
初定為頭等的學僧,一般要加讀幾年準備應考的階段,最後在三大寺
僧眾聚集在大昭寺的新年廣願法會中應考,成為拉然巴格西。其他等
級的學僧在學成後,便在寺中應考。應考其實只是一種形式,並非真
正的考試。在應考前,學僧早已完成了整個學習過程、經長老認可成
績,方能被保薦應考相符他二十年來學業表現等級的學銜。所謂的應
考,其實只是一種畢業儀式而已,主旨只是在眾人前證明一下多年來
所得之成績及慶祝一番,其所得等級是早已在應考前幾年決定好了的。
在應考當天,考生由其師長引路,在辯經院中一天辯論數場,所辯內
容、對手及結束點都是預先安排好了的。考生最後必須對僧院,僧堂
及僧舍分別作大供養各一次,對所有僧人供茶及供食,這便算完成了
學業,可以以光榮的身份離開寺院而衣錦還鄉了。
剛才也已提到,成績高等的學僧會在讀至較高年級時,被評選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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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格西候選生。在正常的課程學完後,他們便要另外深造一兩年備考。
頭等格西必須在三大寺僧眾前辯經多次方可考取畢業,其所得之名銜
是一種無上的學者榮銜。在每年新年時,拉薩市大昭寺會舉行廣願法
會,一連兩三週都有大型的慶祝活動,以紀念佛陀當年以神通降伏外
道的神變節。這個大法會傳統,是由宗喀巴大師在十五世紀創立的。
在二十幾天中有法會、供僧、格西應考、講經、酥油花展及佛像巡遊
等活動。這期間,三大寺所有僧眾必須出席,往往有多達二萬多個僧
人齊集大昭寺。在大昭寺,各寺僧人依所屬寺院、僧院、僧堂及僧舍
而被安排坐在特定的角落,佔滿全寺樓上樓下每一寸空地。在每天早
上四點起,二萬多僧人便要開始誦經,一天中分為誦經及觀看頭等格
西應考辯經等多個段落。三大寺中的轉世者各自依身份而有特定的座
位,達賴喇嘛則坐在大昭寺的達賴喇嘛御用房中,隔著窗簾觀看,他
的老師赤江仁波切等也都會出席盛會。由於我並未在色拉寺昧院舉行
升座典禮,所以便不能坐在轉世者的特定座位上,而必須與二萬多僧
人擠在一起。在法會中,僧人有時連端坐的空間也沒有,只能插在其
他僧人中半蹲半坐地挨過,而且不准中途如廁,一天下來很是辛苦。
在拉薩期間,我參加過八次左右的廣願法會,每次都感到很不好受。
頭等格西的應考生,便是在廣願法會中大昭寺中央廣場應考的。他
們必須在所有長老、達賴喇嘛及三大寺全體僧眾前辯經,心中往往十
分緊張。長老會依各人表現評以頭等中的名次,最後會由法王引領考
生繞寺遊街,接受民眾的祝賀及敬仰。
除了如上所說的寺院學制課程外,我在課餘也向好幾位大師私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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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有時也參與一些大師們的公開講經傳法。
在寺院中,我除了課程上的師長外,另外也跟第二世薩巴仁波切及
立尊仁波切(37)學法。薩巴仁波切當時約七十歲,住在嘉絨僧堂佛殿樓
上,身材高瘦。在到拉薩不久,我第一次見到仁波切時,心中便自然
地生出很強烈的尊敬心。由於大師也屬嘉絨僧堂,我在日常生活中常
常會見到他。大師在開示時,對佛經中的任何一個詞,都可由多個角
度詮譯,學問深不可測。在我二十歲時,大師與另外九位長老在嘉絨
僧堂內為我及另兩位甘丹寺同鄉授比丘戒。我私下亦曾向大師求學遷
識法及白度母法門。但我並不像一些同門般天天走去大師處串門子,
只暗中在心裡面依止尊重他。這位大師在一九五七年佛誕前夕圓寂,
死前兩週便預知時至,對其外甥(即我的親教師圖丹初藏格西)作了有
關自己後事的囑咐,又對這個外甥的未來遭遇給了準確的預言,說:
“你不久後將死在獄中。你到時不必驚慌,我自然會來接應!”又說:
“有些人欲往生兜率淨土,我則將到極樂淨土中住,四百五十年後才
會再在人間轉生,但我將會有化身繼承我的名位”!大師以吉祥獅子
臥之姿入定五天,然後便安祥地圓寂了。在他圓寂後,我曾協助為他
的遺體潔身及參與安排後事。大師生前曾說明不願以高僧的塔葬或火
葬處理他的遺體,更曾在死前交代要把屍身布施予鳥類飽餐,所以我
們便遵照他的遺訓進行天葬,另外又依大師身相鑄造了一個銀像作為
紀念。大師的預言後來應驗了,圖丹格西果然在六十年代初的政治變
動中被囚獄中而死。大師化身的第三世薩巴仁波切則在印度出生,成
為了我的徒弟,在二零零零年畢業為格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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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尊仁波切當年可能約九十歲,在求學時他是薩巴仁波切的同班同
學。在世俗名位上,他的世系比薩巴仁波切高一點。這位大師是第十
三世達賴喇嘛探訪漢地及蒙古時的隨身侍從,蒙語十分流利,而且對
色拉寺昧院的貢獻很大。在拉薩色拉寺期間
(一九五七至一九五八年)

我曾多次往聽大師的開示。當時大師任寺院旁的帕繃喀寺方丈,並不
住在色拉寺中,開示也都在該寺中進行。這位大師大約在一九六七年
圓寂於西藏。
在入寺第二年,帕繃喀大師的高足赤江仁波切(38)在色拉寺額巴院傳
菩提道次第教法,又給予灌頂,我便與大師結下了師徒之緣。此後的
二十多年中,我曾多次在西藏及印度接受大師的菩提道次第開示,又
隨大師受怖畏金剛及金剛瑜伽母灌頂等。自一九七一年起,大師成為
了我心中的根本師尊。大師在一九八一年圓寂於印度,其轉世現在剛
成年。
赤江仁波切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副經師,與任宗座正經師的鈴仁
波切(39)同為帕繃喀大師之弟子。從鈴仁波切及達賴喇嘛處,我也受過
不少教法,這些都為多人同時受法的場面,並非師徒單對單的私下教
授。我的《菩提道次第廣論》傳承,便正是源出鈴仁波切。鈴仁波切
後來圓寂於印度,其轉世現在也在印度。
當時在拉薩還有一位查傑仁波切(40),住在布達拉宮中。仁波切原屬
大藏寺,曾在色拉寺昧院求學,最終考得頭等格西學銜,被委任為達
賴喇嘛的辯論訓練侍讀。我在拉薩時,仁波切年約七十歲。在拉薩的
大藏寺僧人中,仁波切是學問及地位最高的一位,所以自然有責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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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我這位來自大藏寺的窮學僧。在色拉寺學期間的休假中,我有時會
往布達拉宮,住在仁波切的房間中幾天至一週之久,但我並沒有從仁
波切處接受很多教法。
此外,我也在課餘依同僧堂中的拉旺仁波切(41)學法及學醫。這位仁
波切是一位名醫,我在他處學到了很多醫學知識,閒時也自己學習醫
典中的內容。三大寺中嚴禁學習佛法課程以外的學問,所以我學醫的
事情只可偷偷地進行,不能讓長老們發現。在一九五八年,仁波切圓
寂了,其侍從請我主持其後事。
在色拉寺的八年生活中,每逢陰曆十五等特別日子,但凡能走得開,
我都會刻意早一點起床,在淩晨五點多出發往拉薩市中朝聖。我通常
會在六點左右到達大昭寺,在寺門前頂禮二十一拜才入寺參禮。如果
時間許可,我隨後便會到小昭寺及布達拉宮禮佛,然後趕在八點前回
寺上課。因為我離寺朝聖是在上課及雜役時間外進行的,所以並不受
寺規限制,但若回寺時遲到則要受罰。在記憶中我好像從沒遲到過,
不過也從不擔心遲到的責罰,因為遲到的僧人通常不過是被罰在佛前
作大禮拜若干次而已,這並不十分可怕。
大昭寺位於拉薩市中心,面積並不算大,但卻供奉著世上最為神聖
的佛像。這尊佛像稱為“覺沃仁波切”,是在本師在世時依據其十二
歲太子身相而造的,本來供奉在佛陀成道處菩提伽耶的正覺大塔中,
後被贈予漢地皇帝。在文成公主入嫁西藏時,這尊佛像又被作為嫁妝
贈予西藏的松贊干布王,最後輾轉到了拉薩的大昭寺中。這佛像很為
靈異,在某些情況下會從佛像身上長出舍利子,這些舍利子又會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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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小舍利。在歷史上,有多起與這尊佛像有關的靈應事件發生。
有一次,一位來自外地的老實人來到大昭寺朝禮他。這個老實人當時
對這尊佛像的淵源完全不知道,只聽人說“覺沃仁波切”十分神聖,
他便以為“覺沃仁波切”是一個活生生的聖人。到了佛像前時,他以
很大的尊敬心向這尊佛像說話,心仍然以為這是一個活生生的聖人。
在說了一番話後,他便說:“現在我想轉一轉寺院好好觀光一下,請
您為我看管我的靴子!”說完便把靴子放在佛像面前,人就出殿往其
他地方遊覽去了。寺僧在回殿時,見到一對靴放在佛前,便很生氣地
罵:“誰把靴子放在佛像前,那麼不敬!”便欲把靴子取走。這時候,
佛像竟然開口說話:“別動靴子!有人囑我代為看管!請你不要亂動
它!”後世的人都說,這種靈應是因為佛像本身的殊勝遇上了老實人
的純真信念所產生的。這位老實人又曾到過一個叫“查葉巴”的地方,
朝禮了一尊巨大的彌勒坐像。他見到佛像赤足踏在蓮臺上,便縫了一
雙鞋供佛。在供鞋時,他向佛像說:“請您把腳抬起讓我為您穿上鞋
子吧!”佛像便竟真的抬起了雙腳,待他為其穿上雙鞋才把腳踏回蓮
臺上。這尊兩層樓高的佛像,是全西藏唯一穿有鞋子的佛像!
在大昭寺的釋迦佛像,必須是有福德者才能得見。在歷史上,曾經
有一個殺了很多人的罪犯朝禮此像,卻只看到殿中漆黑一片,完全見
不到佛身。在猛力懺罪後,他又回到殿中,但也只見得到佛前的油燈
而已!在月圓日等特別日子的清晨入大昭寺,有時能見到巨大的酥油
燈中出現異象。在溶為金黃色的液體酥油中,會有一顆、一顆渾圓的
固體酥油粒,寺僧說這是住於寺院附近的龍王來禮佛時口中新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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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供養。
有關大昭寺佛像的靈異在此就不多說了。在這古寺中,還有天成五
尊千手觀音像、薩迦班智達所造佛塔及宗喀巴祖師親口承認造得與他
一模一樣的宗喀巴像。在歷史上,大昭寺還曾供奉本師釋迦牟尼的一
些遺物,但這些聖物現今全已失傳了。
在一九五七年,我在向寺方申請後,得到允許在色拉寺後山宗喀巴
大師當年閉關的小屋中閉關一個月。這次我所修的是一種禁食閉關。
在關期中,行者只能在每天中進食一兩次以石頭研磨成而經過加持的
石粉末,不許食用其他正常食品。在修持圓滿後,行者便能得到許多
修持上的成就。我的老師對我閉關的意欲不以為然,勸止不絕,但最
終還是勉強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在閉關初的三天,我的頭十分痛,腦海中充滿餃子等美食的形象。
在過了頭三天后,情況便好起來,身體感到十分輕盈,眼力變得異常
的好,聽覺也變得異常靈敏、近乎有神通一般。在閉關後期,我幾乎
可以日夜修持而不需睡眠,身體變得充滿能量似的,絲毫不感疲累或
睡意。在少量的睡眠中,我又夢到很多吉祥的夢兆。在修成出關後,
我感到仿似換了一個新身體似的,在禪定等修持上亦進步了許多,心
中感到很愉快。
除了這一次閉關外,我在拉薩期間又曾用一週的時間,以一步一拜
的方式繞拜了整個拉薩市。這種修持在拉薩當年極為普遍,不少藏人
都喜歡以繞拜的方式向城中所有寺院朝禮。
拉薩市除了因其佛教淵源而成為藏人心目中的聖城外,也是西藏文

90
化的中心,其習俗與我的家鄉嘉絨地區及其他藏區有很大分別。以語
言為例,拉薩語就比其他藏地方言更講禮貌及文明。以前曾經有一位
拉薩人去到康地藏區做客,主人請他用餐,他便以拉薩人一貫的禮貌
應對說:“別客氣!”康巴人一向是性格坦率的,並不懂這些客套話,
反而真的以為客人肚子不餓,於是便自個兒吃飯了。拉薩人回家後對
朋友大為埋怨,成為了一個笑話。從這個笑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拉
薩文化與其他藏區的巨大分別。我在拉薩住了一段日子後,不單學懂
了流利的當地語言,同時也習慣了使用拉薩語言文化中的敬語談吐。
由於這文化上的不同,在使用敬語時我也鬧過一個大笑話。有一次我
與一位不丹人以拉薩話聊天,我向他問:“請問先生所出多少?”這
句敬語本來是問對方有多少子女的,但那位不丹人雖能大概聽懂拉薩
話,卻不熟悉這種敬語。他愣了一下,似是對我所問的問題感到很不
自在似的,最後他才神情怪怪地答道:“平均一天一次,份量也不算
太多!”當時見他答非所問,我也沒太在意,事後卻從他人口中聽說,
這位不丹人在我背後逢人便講:“那位喇嘛很怪,第一次見面便問我
每天拉多少糞!”
拉薩的布達拉宮,是世上最高的宮殿,也是一座神聖的寺院。在布
達拉宮對面的藥王山上,便是著名的藥王山醫學院。在山腳有一座依
山而建的小寺,寺中的石牆自然現出一尊釋迦牟尼像。相傳在末法時
期的尾聲,世人便再無福德得見供於大昭寺中的釋迦佛太子像,到時
該像便會沉入地下湖中(大昭寺本來就正建在湖上),但基於對眾生
的悲心,佛陀便示現在藥王山腳的這一尊替代品供未來的人朝禮。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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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這個預言,石窟中的自現佛像在逐漸浮現至脫牆而成為一尊獨立的
佛像時,便是大昭寺等身佛像隱沒的時候,也是佛法湮沒的年代。當
年我在拉薩色拉寺時期,此寺中的石佛如牆上的半立體浮雕。在一九
九三年我重返拉薩時,事隔三十多年,佛像的確顯現突出了牆外許多,
雙耳變得暴露於石壁外而清楚可見,此乃我在三十年間先後親眼見到
的對比。
在離大昭寺不遠的鬧市中,有一座寺供著釋迦佛八歲時的太子等身
像,他是由入嫁西藏的尼泊爾公主所帶來的。
在拉薩的四方,又各有一供奉觀音、文殊及金剛手三尊的小寺,稱
為“怙主三尊寺”。此外,拉薩城中還有很多很多的大、小寺院,說
也說不完。
當年一步一拜地繞城的時候,我並未遇上什麼困難,所以也沒什麼
值得一提的。在我那年代,繞拜拉薩極為普遍,不足為奇。在路上,
經過的人都會尊敬地繞道而過,同時也會儘量給予一些方便。在一九
九九年,我有兩位漢族比丘尼弟子在拉薩也作了同樣的一步一拜繞城,
同樣也是用了一週時間完成。事隔近四十年,道路已變為車輛不停飛
馳而過的大公路,與以前我拜過的路線有少許不同。本來途中應停下
禮佛的各寺院地點,有不少已變為現代大樓。但她們在一路上得到了
不少藏人的禮遇,例如途中讓路及供茶等,就連一步一拜地橫過大馬
路時也得到交通警察給予方便,這一點民風習俗倒還與當年一樣。
在色拉寺期間(一九五六年,我入寺的第三年),我又曾作一次長
途的朝聖。在問准方丈及鐵棒師後,我便帶口糧及簡單的日用品上路

92
了。
我先由色拉寺到了查葉巴。這個聖地是度母的聖地,附近有許多聖
者住過的山洞。本來由色拉寺到查葉巴只需一天時間,但由於久未運
動,我在天黑時才到山腳。山腳的鄉村新近受盜匪攻擊,所以村民戒
心很重,不肯讓外人借宿,我便只好在破屋中過了一夜。第二天,我
朝禮了七個山洞,其中包括阿底峽大師閉關的山洞及一供有一座兩層
樓高之彌勒像的大山洞。這尊彌勒像與常見的形相不同,手持鼬鼠而
腳上穿鞋。佛經上從未說過彌勒是穿鞋子的,但這尊佛像的鞋卻是有
一個殊勝典故的。曾經有一個信仰極真的鄉下人來到查葉巴朝禮這尊
佛像。由於他的至誠信仰,他見到的佛像是活生生的,他便向佛說:
“請您看管一下我的鞋子!我在附近朝禮一下便回來!”然後便把自
己的鞋子放在佛壇上。在寺院管理員回來見到鞋時,自然十分生氣,
便想把鞋丟棄,但佛像竟然說話:“別動這對鞋子!有人叫我代為看
管它們!”在鄉下人回到殿中取鞋時,他又對佛像說:“咦!怎麼您
光著腳呀?我送一雙鞋子給您吧!請您抬腳讓我量一量吧!”由於他
的至誠,佛像竟然把腳抬起讓他度量了。在第二年,鄉下人應諾回來,
這尊兩層樓高之佛像又一次顯靈抬腳讓他穿上鞋子!至於這尊大佛手
中的鼬鼠,亦是傳統上沒提過的,但寺僧卻並沒向我說出它的典故。
在西藏人朝聖時,通常各有各的祈願方式。我在朝聖時,通常在心
中會誦唸以下祈願文:
諸佛正法聖僧三寶尊 從今直至菩提永皈依
我以所修施等諸資糧 為利有情故願大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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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三門對爾誠禮拜 供上水花香燈塗食樂
實物以及意中觀想者 懺坦無始所積諸罪業
隨喜聖與凡眾之功德 請長住世至娑婆耗盡
請轉深妙廣大之法輪 迴向自他證悟大正覺
以花鋪蓋塗香之大地 須彌四洲日月作飾嚴
觀想為佛陀土作供養 願普有情受用清淨土
如寶珍貴菩提心 未生出者願生出
已生出之菩提願 祈不退轉倍增長
在查葉巴朝禮後,我便往甘丹寺參訪。甘丹寺位於一山頂,我走了
整天才趕在天黑時到達。在甘丹寺,我受到了同鄉人甘丹寺嘉絨僧堂
的一位格西的接待,由他帶我朝禮了各殿。在六百年前,祖師便是先
在此建立寺院,從此把格魯派正法弘揚起來的。在這裡,我心中生起
了對宗喀巴祖師的至誠敬仰。
此後,我去了宗喀巴大師作加行閉關的澳卡(42)地區。在澳卡,可以
朝禮大師禮佛三百五十萬拜的聖地,地上清楚可見由大師之聖身磨出
之凹痕。我的心在澳卡顯得特別平靜。
在澳卡朝禮後,我便到了拉姆雍措聖湖。聖湖是吉祥天母所加持的
湖泊,至心祈求啟示,能在湖面見得所問之事的答案。在今世的宗座
轉世未被尋出時,其尋訪團便曾在此湖面上求得線索。由於聖湖之靈
異,即使有一百人同時觀湖,每一個人都能見到與他所問之事有關之
景象。這個湖泊附近全是山石,完全沒有綠草或樹木,生態亦只見有
鷹鳥及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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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晨,我與三位同往聖湖的人步行上山,約在六小時後到了山頂
俯覽湖面。山頂有一個香爐,我們在此燒香供養,然後便各自在雪地
中散開而坐,各自祈願及觀察湖面。這一次,四個人都沒看到什麼清
楚的景象,便只好折返附近民居。三天后,我們又上山觀湖,這一次
大家都看到了所求事的啟示,我問的事有關外公之轉世的前途,湖面
顯示了他的轉世(即我的親弟)出生的細節。在景象中,湖面出現霞
渡寺及我的家屋與屋前的小河,更見到我們家的牛群。這些幻象十分
清晰,就連我俗家的牛中,有一頭白牛的牛角是斷的,在湖景中亦能
清楚看到。在問及我自己的前途時,湖面則顯現一些陌生的風景,我
在幾年後果然來到了這些陌生地方,見到了當時湖面顯現的風景。在
觀湖後,我們便又回到了附近民居過宿(山頂嚴寒,不可能露天過宿)。
在朝聖中,我又作了一次二十一天的白文殊師利閉關(在另一次往
湖區時,我亦曾作二十一天六臂瑪哈嘎拉閉關)。
我在色拉寺一共生活了七年多,學業成績只是中等,學習也不過不
失,說不上是很用功(我一直心想學得個大概便足夠了,本準備此後
便終生閉關苦修終老)。我的師長本來計畫在我到達色拉寺起的第八
年,安排舉行我在色拉寺昧院中的升座典禮的,以補辦登記成為色拉
寺官方承認的轉世者學僧身份。但世事的變幻,又豈是我們所能預料
的呢?在我入學色拉寺的第八年,拉薩局勢變得很亂,最後更爆發成
為戰事,我平淡而充實的求學生涯便告終結,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變幻
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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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波切 19 歲留影,恰逢仁波切到拉薩色拉寺求學兩年之時,後來仁波切將

這張照片寄給了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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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變幻歲月

在我讀第七年班的時候,大藏寺的另一法台世系轉世也來到了色
拉寺。這位未到二十歲的湛康仁波切成為第一年班的新學僧,同時也
舉行了轉世者入學的升座典禮及盛大供養等等。
在湛康仁波切入學後不久,戰事便爆發了(我當時二十四歲)。
僧人本來是不參與政治的,我當時實在也不清楚真正局勢情況,只知
道學業及寺院生活恐怕是不可能繼續下去了,心中很為焦慮。沒多久
後,有一天炮火直向色拉寺轟炸,情勢十分危急,寺僧只好各自逃走。
在開始逃走時,我們本是一行十八人(大部分是來自大藏寺的僧
人),向西藏南部聖湖地區逃走。在途中有一段小插曲。有一次在樹
林內,我們見到一頭“耶提”(科學家稱他為野人或“大足”)。這種
動物在西方被視為傳說中半人半猿的異物,常有科學家辯證它的存在
與否。其實在嘉絨地區,這並非傳說中的異物,而只是一種極稀有的
畜牲而已。“耶提”身高比人類高得多,而且力大無窮,一出手便可
以輕易掌斃一頭強壯的牛,所以西藏人都很怕遇上它們。我們當年所
見到的是一頭單獨在林中活動的“耶提”,它本來似是半蹲在樹叢中。
在發現了我們時,它把本來低垂遮面的長毛向後一甩,露出了面部而
人立起來。我們一群人中,大部分躲在石後,不知誰放了一槍,這只
“耶提”便露出了一個近似微笑的怪表情,然後便悠悠然地慢步走入
密林之中。整個目擊過程長度恐怕沒有超過三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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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多長時間後,湛康仁波切等一眾十三人在一次過河時被軍人
捉到了,只餘下我等五人繼續在野外躲藏(湛康仁波切後來被囚而死
於獄中)。
在隊伍中大部分人被捉走後,我們改向北部遊牧地區逃走。我們
在野外孤獨地躲藏了三個星期,其間找不到什麼足以充饑的糧食,身
體變得很瘦。在這三個星期內,我心裡很怕,心想如果被捉到了必定
會被槍斃。在三週後,我們也厄運難逃,被軍人找到了。
把我捉到的軍人要求我如實交代背景,我當時心想如果自招為一
位具轉世者地位的人,必定會慘遭折磨及連累家鄉的親人,所以便只
好撒謊說:“我是嘉絨人,父母是乞丐,但早已死了,所以我便在拉
薩出家為僧。”對自己的確切生地及在大藏寺中的法台身份絕口不提。
軍人又冤枉我是參與反抗的分子,很凶地喝問:“如果你沒有參加武
裝叛亂,為什麼要逃跑?”我便如實回答:“在寺院中,炮火連天,
軍隊持槍向我們攻擊,我害怕時自然只好逃生!”
我在獄中被囚禁了三個月,其間並未受到毒打之類的刑罰,但日
子也絕對不好過。在被囚期間,有時腳上會被穿上鎖鏈,有時則被派
往運輸站搬貨勞動。在這幾個月中,我眼見同獄有不少人病死或餓死。
獄卒對囚犯雖然並無刻意折磨,但亦不會對病人有任何照顧,只讓他
們自生自滅,而且所分派的食物少得可憐。這時我的心情倒平定了下
來,心想:“生死由命,沒有什麼好怕的!頂多也不過是被槍斃而
已!”

98
在這段日子中,我仍然偷偷地在心中日誦每天的功課,從未中斷
過一天。後來,由於我的確未曾參與武裝叛亂,獄方擬把我遣返原鄉,
但卻並未清楚下決定,只先把我暫時放走而送返拉薩市。
回到拉薩色拉寺時,寺僧早已逃的逃、被抓的被抓,熟人大多已
不見了,寺院與往日的景象截然不同。我先回到了薩巴仁波切的房中
暫住。沒多久後,來了一個人囑我向地區的幹部報到,以接受前途的
判決。第二天我去到幹部辦公室,拜見負責該區的領導。地區領導是
一個女漢人,藏語說的十分流利。在我交代了背景後(仍然沒有透露法
台及轉世者身份),她十分憎恨地對我說:“你肯定沒有說真話。你這
樣的壞分子我見得太多了,明天我便帶你去我的上司處等候發落,你
等著被遣返回鄉吧!”
女幹部的上司在另一座辦公樓中。這個辦公室十分寬大,裡面的
幹部都在忙。在來到辦公樓時,我心中忐忑不安,很怕被遣返而連累
寺院及親人。帶我來的幹部顯然很痛恨我,她對我的身份寫了一份文
字排得密密麻麻的報告準備交予她的上司。在等了不久後,一個漢族
幹部問我們為何而來,女幹部便呈上了她的報告,建議上司對我嚴厲
處置。這時候怪事發生了,漢族上司突然好像失了魂魄似的,看也沒
看便把報告給撕了,然後他向我問:“你有沒有錢回鄉?如果有需要
的話,我可以給予通行證讓你以普通老百姓的身份回鄉。”說完後卻
又沒有作什麼明確的決定。女幹部本來就不太喜歡我,恨不得我被以
囚犯身份馬上押走回鄉,但她見上司完全沒作決定,也沒法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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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露出很莫名其妙的詫異神情。在見了高級領導後,女幹部不知所措,
只好把我暫時放走。
恢復自由後,我回到自己本來的房間,對未來茫然不知所去。一
位蒙古老僧向我施捨了一些食物,又對我鼓勵道:“現在情況很亂,
但為了佛教的未來,你們年青僧人必須好好挨下去呀!”我本只是一
個平凡的和尚,對政治及時事完全不懂,一向只過平淡的寺院生活。
這陣子的動盪頓然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在房中彷徨的呆了一兩個星
期,其間幾乎足不出戶。有一天,一位老同學找上門對我說:“師父
已被抓走坐牢了,臨入獄前他交代我務必要把你找到,並叫我向你轉
述他的話,他說:“今生中我們師徒恐怕不能再見了!但只要你把我
曾教你的佛法牢記心中,不管你未來遭遇如何,便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這時我才知道圖丹初藏師父已身陷牢獄,心中激蕩不已。我含淚接過
了師父囑同學轉交給我的二千元現金和五百克金塊,把其中的一半供
養給這位同學。沒多久後,我輾轉得到消息,圖丹師父在四川一所監
獄中圓寂了,應驗了其舅父薩巴仁波切的預言。
在同學來訪後,我搬往拉薩市區的一間房子住。這間房子中當時
有三十多戶藏民共同生活,絕大部分人對我很尊敬。在接著的一年中,
我的“家”便是這的一間小房間,但在必須參與集體勞動時(當時人人
都必須參加集體勞動),我便會被幹部安排暫時住在鄉下或市郊。我在
這間房子中不大走動,很多時間我都獨個兒坐在房間中。在逐漸熟絡
後,房子中的居民都暗中把我尊為師長,常常對我供養食物及必需品,
同時也會偷偷地請我主持各種佛事。當時對任何宗教活動都管得十分

100
嚴格,絕對不允許穿僧袍。我在屋外活動時,只可穿當年那種幾乎全
民穿著的服裝。回到屋中時便換上僧袍。同屋中有一戶人家對我的僧
袍及修行很不滿,害怕被我連累,但始終也沒有人告發我的情況。
在勞動及學習中,我的表現被領導認為不錯,便把我調往一組大
概算是“思想進步模範青年”一類的人中。有一次,某部門想提拔我
為下鄉巡迴表演的歌舞宣傳團成員。這本來可說是那個形勢及年代中
的優差,但我因仍自視為一位僧人(雖然當時並不許可穿僧袍或抱宗教
思想),所以便借各種原因推辭(僧戒規定僧人不應作世俗歌舞)。同
屋的人也配合代我撒謊,都異口同聲說我有腳患。在一段時期中,我
在走路時便扮作一瘸一拐的樣子,這樣才交代了過去,最終也沒有被
編入宣傳隊。在這房子中居住時,同屋人都一致保證我是一個“進步
青年”,結果政府便發了一張拉薩居民戶籍證給我,從此我才不需再
擔心被遣返回鄉了。
在這多年中,我分別幹過打石、縫造軍服、種菜及倒糞等工作。
在第一次倒糞時,我感到很噁心,但慢慢便習慣了,後來我變得麻木
到一手糞污地拿食物進食也沒有任何不自在之處。這並不是我個人的
修行境界所致,而是當時的環境所造成的。
雖然我從小也可說是嬌生慣養,但自幼天生的體魄強健及在色拉
寺中學僧生活鍛煉,令我足以應付體力勞作。在這期間,我心中並無
怨恨,還常常安慰自己:“眼前的苦難是我自己的過往業力所引,所
以我應該樂於承受及視之為懺罪修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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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勞動組中有一個十分高大的年青人。他很喜歡摔跤及技擊等運
動,每在空餘時必會找同組的人搏擊取樂。在沒多久後,他就已擊敗
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有一天他對我說:“現在人人都輸過給我了,
就只欠你一個未跟我打過!”我只一笑置之。在以後的日子中,這個
比我高大許多的年青人常常纏着我不放,硬要與我比拼一下,但我一
直不理他的挑戰。有一天輪候分派食物時,這個人站在我後面不斷以
手摸我的頭,口中還是取笑着在說同一句話:“就欠你一個沒和我比
過實力!”這一次我真的讓他的多番滋擾惹煩了,便放下了手中的糧
袋,雙手交叉胸前轉過身對他說:“你是真要與我比一次才不再煩我
嗎?”然後便與他找了個空地比試。我一出手便把這個大個兒重重地
摔倒了,這其實只是大家在沉悶的生活中玩鬧而已,雙方絕對沒有惡
意,當然也不會真的傷害對方,但那一跤卻令大個子兩天上不了勞動
崗位。從此他便常常開玩笑地向人說:“別看這個人個子小小,其實
他全身都是蠻力!”
在勞動的空餘時間,我偶爾也會偷偷地往各寺院朝禮,但在當時
的環境中我只可以低調地假裝是去遊覽而已。在哲蚌寺附近,有一個
蓮華生祖師曾住過的石洞。歷史上說祖師在此洞中修行時,因為沒有
水源,便以指插進一石柱中,施神通由石柱中變出水來。我在洞中朝
禮時,以上臂觸拭了石柱一下,回家後竟然發現手臂滲出水份。這奇
妙的現象一直持續了兩週,甚是奇妙殊勝。
在勞動中,我與一位拉薩的寧瑪派轉世者成為了好友,常常在一
起用午飯,又經常互相往對方的家中做客。我們兩個年青人當時很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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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一同做的事現在想來也實在無聊可笑。有一次我往訪他家,他指
電源插口向我說:“你把手指插進去試一下,我試過了沒事!我看這
電力不會傷害修行的人。這種叫電力的東西說不定還利於通氣脈呢!”
當時我倆還年少無知,對科技也不太瞭解,我便真的天真地把手指插
進了電源口,登時感到五內俱焚、心臟好像快要爆炸似的。這友人見
勢不對,馬上不知用了什麼才把我的手移離電源插口。在我埋怨一番
後,友人誓神劈願地說:“沒騙你,我真的親自試過了而沒事!”那
個年代的電力供應是斷斷續續的,現在想來當時友人在試驗時可能正
適逢電力中斷,他才以為自己觸電沒事。在當年的生活中,像這類的
無聊事便是我們唯一的消閒娛樂!由現在回想當年,我們兩人也的確
既無聊又愚笨。如果運氣差一點的話,我或許當年便已命喪當場。
在一九六零年的藏曆新年,布達拉宮中的達賴喇嘛辯經侍讀師查
傑仁波切師父(原大藏寺僧人,在拉薩色拉寺時期我曾向他學法)在
政府批准下來到拉薩市區,又特別召見了我。仁波切命我為他把脈,
我起初不肯,但在他堅持下我只好從命。一把脈之下我大吃一驚,師
父手上完全沒有脈象,一摸之下就像為死屍把脈一樣。我急請老師進
我的房中,正欲馬上修怖畏金剛法,老師卻說:“不必了!我對生死
自有把握!現在我將往生香巴拉淨土,你在我死後修一座度母四曼荼
羅儀軌便可!”我問老師:“師父你還會轉世回來嗎?”老師答:“暫
時不回來了!我準備在香巴拉淨土住上一段日子!”在見面後,政府
派了馬車送仁波切往羅布林卡(達賴喇嘛的夏宮),隔了沒多久便傳

103
來師父圓寂的消息。在師父圓寂後,政府給予了很高的禮遇,不但讓
許多僧人參與悼念法會,更派了漢族幹部前往致祭。
在勞動期間,有一天我們一眾五十人在掘土時,見到荒野中有一
個祭祀土地公一類之小祭壇。我們的小組領導賈波便喊起口號:“這
是舊社會封建迷信!別害怕!讓我們打倒迷信!”便率眾砸了祭壇。
在破壞壇基時,地下跑出了一隻巨型的蠍子,大家都心感有異。領導
大叫一聲:“去死吧!”便用鐵鏟把它當場打扁了。當晚,賈波突然
害病,痛苦地慘叫了良久。後來,他便哀號:“仁波切!仁波切快救
救我!”在此之前,賈波從未以“仁波切”尊稱叫過我一次,但這時
他眼見自己必死無疑,便又相信佛法之力量了。在當時的環境下,我
如果為他誦經,便會被視作搞封建迷信,下場會十分慘。在賈波求救
之初,我只推說不懂修法及不搞宗教法事,但他苦苦哀求。到後來,
賈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身體更開始變冷,看來是快死了。我心想:
“如果現在修法救他,我自己恐怕會惹上極嚴重的麻煩!在這個年頭,
搞封建迷信是會沒命的!但我們僧人天天念要救度眾生,難道見死不
救嗎!”我在思想掙扎了一陣後,便豁出去了,馬上便燃香修對治的
法門。沒多久後,賈波便沒事了。這修法之靈驗,可能是源出於佛力
及我真心不顧自己安危而欲救他的真誠發心之力,而並不是我個人有
什麼神奇的法力足能起死回生!
在第二天早上,慶倖並沒有人告發我,而賈波也並沒有忘恩,反
而對我變得很友善。他建議我向他告病假,然後便可去拉薩(當時小
組在郊外長期勞動)度假休息,我如他所說,交上了請假信,他便批

104
准了病假。在到了拉薩市時,我便到醫院報到,在隨便扯了一個病症
名堂後,醫生施了一些藥便差遣我離開。在一出醫院後,我便隨手把
藥丸丟了,自己便回拉薩的住所。自此以後,我便經常性地請病假,
賈波也每次都批准,從此我便不太需要參與勞動了。但在休假時,我
卻並非閒著沒事幹的,反而要天天為求訪的人偷偷地主持法事及誦經
等,做着一位轉世者或一個僧人應做的事。
在一九六零年秋季前後的一天,我在拉薩市一個房子中修供養護
法的儀式法事,突然門板傳來“啪!啪!啪!”之打門聲,此時我的
心中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怪感覺。我馬上打開門,向正在行經門前的一
位帶着女兒的中年女人問:“是妳打門嗎?”她表示只是剛剛路過而
否認打過門,我便與這女人聊了起來,這女人名叫巴桑,是來自一個
叫帕里24的邊境小鎮的富戶,我現在也忘了她當時為了什麼事才來到拉
薩。她向我布施了一些酥油。酥油本來是藏人日常的必需食品,但當
時我已幾近兩年沒吃到它了,我頓時眼睛如見黃金。在她向我頂禮及
布施後,我不知從哪來的念頭直接地向這個陌生女人說:“你幫助我
去印度好嗎?”早在近兩年前,有大批藏人跑到印度,我當時聽說在
印度的人可以繼續做僧人和學佛,所以我對出走印度求學早已動念,
也曾與前述那位寧瑪派轉世者友人商量過許多次,但卻從未有過具體
的計畫或行動。我這時衝口而出的要求,不單使這陌生人呆在當場,

帕里鎮(Pagri )位於亞東縣中部,面積 361 平方公里,海拔 4360 米,有世界最高鎮之稱,


24

屬半農半牧鎮,處於交通樞紐地位,扼守著亞東峽谷,俯瞰孟加拉平原,自古為藏南軍事重鎮。
民主改革之前,為帕里宗駐地,1960 年始建帕里區;1964 年改設帕里鎮。距縣城 50 公里,與
不丹國僅有一山之隔,扼居亞東通往腹心地區的第一道咽喉,交通、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拉亞
公路由鎮中心穿過,交通條件得天獨厚,中國和不丹之間的民間小額貿易在此十分興盛。

105
就連我自己至今仍不明一向少話的我當時怎麼如此唐突。在當時火紅
的年代中,我和這女人心中都很清楚,協助我這位陌生人可能會令她
家破人亡。女人呆坐了十分鐘,在這當中我們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
然後她打破了沉默低聲地說:“明天來找我吧!”我當時並未估計到
她的這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也為她後來帶來了極大的苦難(在後來
的文革時期,巴桑因為曾協助我出走而遭批鬥,背骨被打斷了)。在
那時的時勢氣氛中,一個正常人不可能為另一個陌生人作出她那樣的
冒險決定,也不可能答應我所提出的唐突要求!三次的神秘打門聲、
我失常的要求及巴桑毅然的決定,顯然又是護法冥冥中的安排(在後
來的日子中,每當我在修持退心時,我便會這樣想:“我的命不屬於
自己,是護法令巴桑拼了命受了大苦而換來的,這必定是為了要我好
好修持及弘法的目的。如果我對佛教不能作點像樣的貢獻,恩人的苦
便白挨了!”每當這樣想時,我便很自然地含淚收拾心情,重新投入
修持及弘法中)。
在巴桑答應後,我便馬上往訪寧瑪派友人,邀他一同出走,但友
人說:“唉!我家人都在這,現在暫時是走不了的!”在一週後的一
天(一九六零年藏曆七月底),我在大清早先去了大昭寺告別佛尊,
然後便與巴桑一起離開拉薩。在這以後,我再沒見過這位寧瑪派友人
一面。在七十年代文革中,友人被拉到大昭寺前槍決,同時被槍斃的
還有另外六個人。我的年紀、背景身份及性格與這個好友很接近。如
果當年我沒有出走的話,想來大昭寺前的屍體極可能就是八具了。

106
由拉薩至帕里,我們一共用了三天坐車前往,途中在後藏扎什倫
布寺停了一晚,順便也朝禮了該寺及江孜佛塔。
帕里是鄰近印度錫金(但當時錫金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的一個西
藏邊境小鎮,鄰近便是亞東鎮,這約有五百戶人家。巴桑的家族是當
地的富人,一直是著名的卓摩格西仁波切的施主,家中也接待過赤江
仁波切及薩迦派法王薩迦崔津等大師。在我到達時,帕里是個冰天雪
地。巴桑在回家後便開始生病,身體近乎癱瘓。我作為一個受恩者,
便在她家中住了三個月,天天為她誦經修法,後來她慢慢便復原了。
在藏曆十月二十五宗喀巴紀念日,我到了附近的一間寺院朝禮,順道
也應求而為巴桑作祈願及供養。該寺的日常法會當時已中斷兩年。由
於當天是宗喀巴紀念日,寺中的老僧一再要求我率眾修誦宗喀巴祖師
會供,我心中雖感到危險,但也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我們燃點了
三百盞油燈,很認真地舉行了法事。在法事後,當地的地區幹部來寺
查問:“你是哪的人?來這幹什麼?是不是搞宗教崇拜?”我答說:
“我是來泡溫泉療病而已!”在查問一番後,幹部便放我離開。在寺
院附近的村屋中睡至半夜時,我越想越不對勁,便與巴桑的弟弟連夜
走路回到帕里鎮。我在淩晨四點到達帕里巴桑府,剛一坐下尚未喝上
一杯熱茶,便有軍人上門查問巴桑。他們似乎已猜到我的轉世者身份,
而且又收到風聲說我曾在附近寺院主持法會。巴桑堅持說我只是一個
老朋友,又力證我已不知去向,軍人便只好收隊離開。

107
由於當地已開始注意上我這個外來者,鎮上居民又開始在紛紛討
論我的失蹤(我當時藏在巴桑家中),我眼見情況不太妙,一週後便
動身跨越邊境,行程是要翻過喜瑪拉雅山脈到山對面的印度。
我換上了喬裝用途的衣物,與一位老僧人隨同趕騾的邊境商人上
路。在路上,我們不斷聽到別人談及“失蹤的喇嘛”之傳聞。由於局
勢不妙,老僧便與一隊騾商先過境了,我則在路上躲了幾天。在幾天
後,我穿上了破衣,面部塗上炭灰,帶佩柴刀及繩索喬裝為樵夫上路。
在行至第二天,我到達了印度邊境,印方邊境守衛問我:“聽說近日
在邊境的另一邊正嚷著要尋捕一個有點名氣的喇嘛,這可能就是說你
吧?”在我承認身份後,他們便予以通行。我在長歎一口氣後,踏上
了錫金的領土。這時候,我身上只帶一副望遠鏡、一袋加持過的石粉
(這種石粉可供修過禁食閉關的行者食用)、永不離身的一尊釋迦牟
尼佛像及一本沉重的古本《菩提道次第廣論》。

108
仁波切 24 歲留影,攝於拉薩 1960 年的新年期間

109
第六章──印度歲月

在一九六零年十一月初,我到達位於印度邊境的甘托克鎮25(當時屬
錫金王國領土)
。這個地方與西藏的民風及氣候差不遠,其居民中有不
少也是藏族。我在一個尼泊爾人家中住了近一個月。這個人年約四十
五歲,從很年青時他便修持寧瑪派的法門。他對我很友善,常以很好
的食物提供給我。在這個月中,由於可自由地穿上僧袍和修行,我感
到兩年來未感受過的輕鬆自在。
在一九六一年藏曆年初四,我啟程往印度、孟加拉西部的噶倫堡,
車程要一整天。噶倫堡鄰近以產茶著名之大吉嶺,位於喜瑪拉雅山腳。
這裡雖屬印度領土,但自古已有很多藏族聚居,這年代又有很多來自
西藏的人湧至,所以在這裡的生活便與西藏一樣。我在噶倫堡有父系
的親戚,在到達後我便暫住在他們的房子中。
在噶倫堡的日子中,因為我長相像漢人(我也的確有漢人血統)
,又
常常面露歡容,與絕大部分在一九五九年因政治理由而出走的藏民的
愁容產生了對比,以致有些人總暗中懷疑我是政府派往的間諜人物,
這使我在歡喜中也有少許委屈。在此時期,我一度興起報名入讀英式
學院的念頭。在參見一位與護法有密切宿緣著稱的法師時,他卻表示
護法命我什麼俗事也不要再顧,反而應往深山中禪修終老。我在夢中
也見到護法示現,說的也是相同的話。這個命令其實暗合我嚮往的心

25
甘托克(Gangtok,སྒང་ ཐོག),是當時錫金王國的首府。現為印度錫金邦的首府及最大城市,
位於喜馬拉雅山的山麓,東北距中國亞東縣約 40 公里,西南離印度大吉嶺約 45 公里;海拔約
1700 米。有壯麗的王宮,以其清潔的環境和良好的氣候知名而成為觀光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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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於是我便下了決心預備往喜瑪拉雅山中閉終生的關。沒多久後,
我在色拉寺時的學兄堪蘇仁波切(其實他在後來被委任為印度色拉寺
方丈而退任後,方被尊稱為“堪蘇仁波切”。但為了行文方便,這裡
便以此習慣稱呼。“堪蘇”的意思是退任方丈。這位堪蘇仁波切因後
來身份而被以此名號尊稱,與在我童年時為我授沙彌戒的師父退任甘
丹寺蔣孜院方丈,並非同一人)也從西藏來到了噶倫堡。他的剃度法
名是昂旺提秋(43),原本身份是普通僧人,其生地是嘉絨地區距大藏寺
不遠的地方,但卻非原大藏寺僧人。在色拉寺時,他是比我高班的嘉
絨僧堂同學。堪蘇仁波切不贊成我入山終老。他對我說:“入山專修
固然是住持正法的好修持。但在今天的情況下,我們年青僧人必須自
覺地肩負起延續佛法的擔子。現在拉薩色拉寺的僧伽教育被禁止了,
我們必須把三大寺的教育制度在西藏以外重新建立。正法是否能持續
下去,就要看我們了!”仁波切的志願並不符合我的私願,但我卻點
頭了。我的同意一半基於學弟必須服從僧臘較長的師兄之傳統,另一
半則因為仁波切所說的話的確合理。
在此同時,堪蘇仁波切向當地藏人解釋了我的背景(我對政治從不
參與,既非中國間諜,也並非因反共而出走。我赴印度只為了求學,
別無其他原因),這馬上便消除了噶倫堡的藏人對我身份的存疑。
結束了在噶倫堡為期一年的逗留後,我與堪蘇仁波切坐了一晚上火
車,來到了印度畢莎(44)。
畢莎是一個熱帶氣候的地方,地處印度及不丹王國交界。這裡的氣
候對西藏人來說很不習慣,以致有不少人病死營中。印度政府安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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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這些自一九五九年起走到印度的西藏人,暫時住在荒廢了的牢獄建
築物中(這些營房是殖民地時代由英國人所建的,聖雄甘地及尼赫魯
總統也曾被英帝國政府在此處囚禁。囚禁甘地的建築物此時用作西藏
尼眾臨時居住點;曾囚禁尼赫魯的牢房則變成了僧人臨時居所)
。在這
裡,此時已有大批西藏人居住,包括各派中的老少僧尼,單單來自西
藏三大寺的學僧便有一千二百人之多,其中有一些是我的色拉寺同班
級學僧。我的同學大部分早在一九五九年出走,此後便在印度期間繼
續學業,此時已讀完我尚未修畢而被迫中斷的般若部課程,同班級中
的中觀部課程也已開始了。
這時候,我心念身在西藏以外,原來的依止師及教授師都不在身邊,
便對堪蘇學兄供上了哈達及五個印度盧比,頂禮三拜,求他成為我的
依止師及教授師。堪蘇仁波切欣然答允兼當我的兩種師父的責任,高
興地收起了我的五盧比小供養。此後至今的年月,仁波切便一直照顧
我,師徒關係很親。我當年所供的五盧比,仁波切至今仍收藏著留為
紀念。仁波切囑我重回原來色拉寺的班組,直接追學現在已進行至中
觀班第一年級的課程。原來的同班學僧,當然很高興再見到我。
畢莎的營房雖然也是囚獄的間格,但在其中居住的感受當然又與我
身囚西藏獄中時大為不同。在這裡,不但重遇老同學及相熟的長老們,
而且眼見僧人學風很盛,與色拉寺並無分別,我慶倖佛法在西藏境外
總算也延續了下來。我隨身由西藏帶來的簡單行李中,最沉重的是一
部宗喀巴祖師著作《菩提道次第廣論》
。這部論涵攝了一切三藏法要在
內,是我派最重要的論典之一。一般人在逃走時都只會帶世俗上的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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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財物,我帶的這部論成為了畢莎營中唯一的《菩提道次第廣論》
。由
於我敢冒生命危險而帶出這部巨論,營中的一些長老對我這位年青學
僧甚為嘉許。營中的長老僧人在此時期中很是辛苦,天天聚在一起憑
記憶把三藏經論盡力背出,由其他僧人抄寫記錄,以防日後佛法失傳。
因為熱帶天氣及心力交瘁,有許多年老僧人在營中為這項工作獻出身
命。
在加入中觀一年級課程後四個月,我也因不適應印度生活及天氣而
患上了肺癆病。在病發後,我在半年間每晚失眠,失去胃口而不能進
食,身體不斷流汗,後來進入了彌留狀態。營中的僧人這時對我的存
活已不抱希望了,甚至有好心人在我的房外備妥木柴,隨時預備辦我
的後事。堪蘇仁波切因為曾力勸我參加畢莎的佛學課程而不顧護法的
忠告,此時變得很擔心,他認為自己必須對我的病重負責任。有一天,
我再次夢到護法向我顯現。他對我說:“你趕快進醫院,便絕對死不
了!”當時營中有不少僧人也患肺癆,國際上的救援慈善組織為我們
安排了二十五個療養院名額。二十五位病僧中的其中一位臨時決定不
前往療病,我剛巧補上了他的位置。
在二十五位病僧中,我的情況是最嚴重的。當時我無力走動,其他
僧人把我抬到了公車站,一行二十五人坐公車到火車站,再上車前往
位於孟買的療養院。
孟買距離畢莎很遠,火車程要四天三夜才能到達。在火車上,我的
身體弱至連脖頸都承受不起頭部的重量,眾僧便只好把我的頭以繩子
綁吊在車廂上方的行李架上。一路上,我呼氣重而入氣少,身體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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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熱,後來便陷入彌留狀態。在半昏迷中,我心中一直在誦唸祖師的
名號。在差不多挨抵終點站時,我吐出了很多血和黃痰,同行僧人一
致認為我會死在火車上(卡車的管理員還經常來檢查我是否尚在)
。在
終於抵達孟買火車站後,他們便找來了輪椅,十萬火急地把我送到了
療養院。
這座療養院規模很大,是由一位美國醫生在世界各地創辦的慈善醫
院的其中一間,名叫“華萊士醫生胸肺健康療養院”,在印度似乎頗
有名氣及好評。醫院中有六百位印度病人及七十個藏人,其中包括三
十位西藏僧人。印度的病人大多為前火車司機,我猜想他們可能是因
為長期吸入有煤炭粒的空氣而患上肺病。醫院的醫生中,有不少是曾
留學美國的印度藉醫師,偶然也會見白人醫生來到視察。在醫院中有
一個大花園供休閒散步,病者則被安排住宿三人間。醫院的食物等供
應也很不錯,但印度人卻常常把醫院配給中的最差部分留給我們藏人。
我當時的同房是兩個藏僧,現在他們仍然健在,一個在蒙古,另一個
在加拿大。
在入院檢查時,我已瘦至不似人形(此時我更患了哮喘病)
,體重竟
然只剩下二十五公斤(雖然我個子不高,但本來一向比常人健壯得多,
堪稱為“力士”)。在初入院的三天,由於過瘦及穿著病人袍,醫生竟
然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乾瘦的女人,至第四天才猛然發現我原來是男性!
在入院七天后,我的健康有些好轉,慢慢可以自己走動。在醫生為我
注射藥物時,因為我身上只餘皮骨,針在扎入身體時感覺極痛,但病
情卻漸有起色,只是一直有便秘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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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排過絲毫大便後,醫生說翌日將為我進行肛塞。
我聽到後嚇了一大跳,第二天便向醫生騙說已排便成功。這時候,我
的下腹已變得脹大,而且隱隱浮現青藍色,看起來很恐怖。有一天,
我拜託同房僧人出外買回大量辣椒,迫自己把辣椒全吃下了肚子。在
吃了辣椒後一陣子,肚子便開始絞痛,然後肚中便產生了便意。在排
便時我發現糞便狀況很怪,首先是排出一顆一顆極沉重、掉下馬桶時
竟會撞出金屬聲音的小糞丸。這樣的小糞丸一共有好幾十粒,隨之而
出的是極臭的稀糞液。在排完糞液後,我頓然感覺舒暢,身心都輕鬆
了起來。我自幼對醫學很感興趣,依師與依書也學了不少醫理,所以
自然對我的怪糞感到好奇(這或許只是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可說是因
為無聊)。我找來一個錫罐,用筷子夾了其中一顆糞丸放入罐中,它在
跌在罐底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當”聲。然後我又在罐中注入清水攪
拌。在靜候一回兒後,我見證了一個奇妙的現象,糞丸竟然發大變為
一堆奇大的正常糞團!事後我分析認為自己肚中積累不出的糞丸,其
實每一顆便是全月中之一整天或一頓飯的排泄物極度濃縮而變成的。
在那次排便後,我的身體便迅速地復原,不但感覺健康及胃口奇佳,
連禪修也變得很穩定,後來更強壯得可以輕易舉重一百公斤以上(自年
青期,舉重一向是我的強項),但院方堅持說我的病患未清,必須進行
切除部分肺葉的危險大手術。
在手術當天(入院一年後)
,全院中的藏人都來打招呼,我們又聚在
一起唸經良久。進入手術室後,我刻意提醒自己務必趁此機會看清西
方手術過程,同時又想觀察自己在被麻醉後的心識活動現象。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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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注射後我便馬上睡著了。在不知睡了多久後,我聽到仿似由遠方
傳來的叫聲“洛桑!洛桑!”(當時醫生都以我的出家法名稱呼我,
並不使用“祈竹仁波切”等尊稱)
。我勉力睜大眼睛,半昏迷中記得見
到曾留學美國的印度醫師、幾位助手及同院僧人病者圍著我鼓掌歡呼,
然後我便又昏睡過去了。
我一共昏迷了三天之久,其間並未有一刻醒轉。但在這三天中,我
的心識仍有一絲清醒。我在心中迷迷糊糊地仍然能把每天必誦的功課
經文誦完,又斷斷續續地默唸祖師名號,對本尊等之觀想亦能在心中
進行。這些觀想及唸誦,是一個修行人彌留時必須進行的,如能做得
順利便能自主生死或往生淨土。我在昏迷中雖然觀想及持誦的次序有
顛倒錯亂,但卻仍能靠過往的熟習而大致完成功課。在醒過來後,我
當時心想:“這次昏迷就是一次預演及試驗,我的成績看來還可以過
得去。如果持續地熟習下去,將來在死時應該可以有把握!”心中對
自己的表現甚為欣喜。
在手術後我仍住在醫院中療養,這時我又偷偷地收養了一隻貓及一
隻小松鼠。這兩隻小朋友為我的醫院歲月添了不少安慰。
我在醫院中一共渡過了近三個年頭,其間堪蘇仁波切天天受持大乘
八關齋戒,一天只進食一餐少量的食物,以為我的健康祈福。自古以
來,徒弟為師長發這樣的大願也不是沒有的,但他可是我的老師!我
在後來的日子中,每想起師父的恩德,便不禁淚流滿面。後來我常常
對自己的徒弟說:“我的性命,是堪蘇仁波切的大願及帕里的巴桑冒
生命危險所換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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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近三年間,院方對我們藏人特別照顧,允許我們自由外出散步
(而對院中其他病者投訴不同等待遇時,美國醫生說:“你們印度人只
是患病而已,他們西藏人卻是身逢巨變呀!讓他們散散步也許會使他
們的心情較為輕鬆!”),又不禁止我們僧人進行閉關等活動。我們一
眾僧人把醫院變成了寺院,三年之中不但常常進行集體誦經,還按每
月日期舉行僧眾羯磨誦戒法會,生活完全不似身處異地的一間醫院之
中。
住院期間,經友人介紹,一位善心的德國老婦成為了我的施主。這
老婦文化修養很高,英文也很好。她一人全資供養連我在內的兩位轉
世者、一個普通僧人及一位西藏沙彌尼。我們自此時至一九八六年她
逝世前,常常互有書信。她先後曾往印度探訪我三次,又常常郵寄果
醬及罐頭食物與現金給我,對我有很大恩德。這老婦常常在信中安慰
我說:“我倆同為家族分離的受害者。我現住西德,我的家人卻全在
東德,一直不能見面!”她後來死於謀殺,令我很傷心。
到了出院的日子,我們僧人與院中員工依依不惜地告別。我與二三
十位已復原的西藏僧人一起上路,自孟買又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車回畢
莎。在孟買市中,我拍了復原後的第一張照片,這時候的我已一如年
少時的健壯。
在重回畢莎營時,相熟的僧人對我仍然活著都大表詫異,因為他們
在三年前我離開時,早已認定我將命不久矣。當時住在營中的我派長
老宋仁波切(45)打趣地說:“哇!死人復生了!怎麼你不是早死了嗎?”
像這一類的玩笑持續了很多天,我幾乎成為了營中的“明星”。在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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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我再次見到堪蘇仁波切,他對我的痊癒如釋重負。在營中的昔日同
班學僧,此時已完成了中觀部課程,剛踏進了俱舍部班級,我便再次
跳班跟上了原來的級組(同學已順序完成般若部及中觀部,我卻唯讀了
五六年般若課程及在入醫院前修了少許中觀部學業)。一年後,堪蘇仁
波切與其他高僧及方丈被選拔往印度的一所大學中進修研究,我與好
友赤巴仁波切便依止洛滇格西(46)。在又兩個月後,由於畢莎的熱帶氣
候,我的肺病復發了,不斷吐血及感到全身痛楚難當,於是我遷往貼
近喜瑪拉雅山之北印度達拉候斯鎮(47)居住養病。
達拉候斯處於高山中,氣候與西藏很相似,同時也有許多藏族人居
住。搬到達拉候斯後,我便不再吐血了。此時我又身無分文,便只好
變賣了我的僅有財物----兩盞油燈、一個內供皿及一套七隻的水供杯。
這些佛壇用品全為純銀質料,若在現今可以賣得約三萬盧比,但在當
年我只換得二百個印度盧比。
達拉候斯有一所為藏族轉世者、普通僧尼及在家人提供教育的住宿
學校,其創辦人是比迪尼師。這位沙彌尼全名是費達比迪(48),她是一
位英國上流社會出身的女士。她隨噶舉派第十六世大寶法王學佛,在
受了沙彌尼戒(在西藏佛教中比丘尼戒失傳,所以並沒有比丘尼)後,
她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二位英藉尼師。由於她的信仰,她對藏人特別關
心,這座寄宿學校便是她對藏族的一項貢獻。學院教授英文、縫織技
巧、唐卡繪畫藝術及佛學,又提供較好的餐食。我在加入這間學院後,
學到了一些基本的佛畫繪畫技巧,但由於英語教師一直是換來換去的
義工,我沒學得多少英語(當時我對英語提不起興趣,沒想到我後來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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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會向洋人弘法)。以其學問著稱之格西昂旺達吉(49)長老當時也住在
同一鎮中。我趁此良機求長老私下向我教授三大寺格西佛學課程中的
內容,長老於是便很慈悲地為我天天講課,在四個月的密集教授中對
我講解了五大部學科內容(這位師長後來在新西蘭圓寂,我由澳洲趕
赴當地為他辦理後事)。
在達拉候斯期間,我多次隨僧眾前往佛陀的生地藍毗尼(尼泊爾)、
成道聖地菩提伽耶(印度中部),初次說法聖地鹿野苑及示寂聖地拘尸
羅什。這些至少一年一次的集體朝聖行,同時也是學法的活動,每次
都有派中領袖在聖地作開示。我在這些朝聖活動中,多次依根本師長
赤江仁波切、達賴喇嘛、達賴喇嘛的正教授師鈴仁波切及扎什倫布寺
方丈嘎欽洛桑索巴(50)受灌頂及傳承法要。在這些盛大場面中,往往有
數以千計的藏僧聚集受法,很是熱鬧。這類集朝聖及學法於一身的每
年活動,我在遷往達拉候斯前及八十年代,曾經多次參加,其間既得
了不少傳承及開示,也對大部分印度的佛教聖地遍禮過。
我曾先後朝禮鹿野苑多次。這是佛陀成佛後初轉法輪、向最初五比
丘說四諦法之聖地。這地方同時也有很多婆羅門教修士。婆羅門教中
也分為不同宗派,其中有些很注重外在威儀和潔淨,這一點倒是很接
近密法中的事密部修持,但其教義當然並非佛法。鹿野苑一帶的外道
僧人中,有不少屬裸形外道。他們留長髮及鬍子,不修篇幅而赤露身
體,長期進行各種苦行。在佛教史上,釋迦牟尼曾以辯論及神通降伏
不少裸形外道。在佛示滅後,佛教與這類外道亦不斷有法義及神通上
的較量。雖然在古代佛教在比試中多獲勝利,曾令不少外道轉皈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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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外道的神通的確有一定的份量。時至現代,這些外道的神通已
大不如前,但仍然不容小看。有一次我與友人在街上散步,這友人突
覺後腦一熱,像是被人潑上沸油一般燙痛,但肉眼卻看不到有表面的
異樣。這本是外道僧人刻意施法逞強或挑戰的意思。我們沒有加以理
會,只靜悄悄地繼續走開去了。在當地,又常有外道術士施法行騙的
情況,不少人都曾吃過小虧。
其中一次朝聖中,我在鹿野苑住了整整四個月,這期間認識了後來
與我親如兄弟的知己第九世哲布尊丹巴法王(51)。
哲布尊丹巴是歷史上蒙古最高的精神領袖,為蒙藏佛教各派尊為法
王,在蒙古也被尊稱為“日光大皇帝”,可見其在蒙古人民心目中的
地位。歷代法王為《時輪密續》、《度母密續》、《彌勒密續》及甘丹派
耳傳施身法(正確譯名為“斷法”)的持傳承者。第一世的法王是覺囊
派祖師、西藏著名的佛教史學家與聖者多羅那他(52)的傳世,其先世包
括格魯派哲蚌寺創建者絳央卻傑(53)、寧瑪派卻吉堅贊大師(54)、噶舉派
達瑪旺秋(55)大師及薩迦派貢噶秋珠大師(56)。在法王轉世為第一世哲布
尊丹巴時,生為蒙古太子而出家,由第五世達賴喇嘛及第四世班禪喇
嘛核認為聖人之化身,授以哲布尊丹巴封號(意為蒙古地區之依怙主)
及許多傳承。在漢地,這一世的法王也得到漢地皇帝的尊重,被冊封
為國師。此後,歷代轉世法王時現僧相、時現俗家居士相,一直以來
多次受到歷代達賴喇嘛及漢地皇帝的冊封,成為蒙古地區的政教領
袖。
第八世的法王之年代正值外蒙古政治變動之時。當年外蒙的寺院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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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極大,西藏地區的千僧之寺,在蒙古人眼中亦只如他們的深山小廟
規模而已。
現世的法王生於拉薩,四歲時即被當時的西藏攝政熱振仁波切(認定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者)認定為第九世哲布尊丹巴。但由於當時外蒙已為
前蘇聯所管轄,法王的身份並未被正式公佈,也沒有舉行升座典禮。
在七歲時,法王以普通學僧身份入學於哲蚌寺,渡過了十四年學僧生
涯,同期亦隨達賴喇嘛、班禪喇嘛及赤江仁波切等大師學法,又依頂
果欽哲仁波切(57)、卡盧仁波切(58)及薩迦崔津法王(59)學寧瑪派、噶舉
派及薩迦派傳承。在二十一歲時,法王離寺以瑜伽士身份進行了多次
施身法閉關及往各地朝聖。於二十五歲時,法王舍戒而改以俗家居士
身份修持。在二十九歲時,法王隨大批藏民移居印度,其後一直為居
印的西藏人開示佛法。
我大概是一九六七年在鹿野苑認識法王的。當時,法王被噶舉派第
十六世大寶法王延請至鹿野苑梵文大學,出任噶舉派教義課程的總代
表,剛巧住在我的鄰房。在相識後,我們很自然地便結為比世俗親兄
弟還親的法友關係。他當時大概三十六歲,生活頗見拮据。哲布尊丹
巴的為人樂觀,不論什麼大苦都能歡喜地承受,更把苦難視為自己的
宿業而從不抱怨半句。在多年相交中,我特別敬佩他的定力。不論是
在印度早期面對極度的清貧境況或後來在蒙古數十萬人夾道歡迎頂禮
的場面,他的言行及心境一樣地從容自在,仿佛苦難及蒙古民眾的熱
情崇拜都與他無關似的。自童年起他就視錢財如糞土,在窮困時從不
向人訴苦,在收到供養後他轉手便又布施他人。在他未登座前的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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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期,每次我到訪,哪怕下一餐便會沒著落,他都會傾囊請客。雖然
我也負著一個轉世者的名位,但地位卻與法王有天地之差。然而,由
於他對金錢的不屑一顧,財政狀況往往比我還差,以致我一直以來有
很多機會供養法王。在九十年代,外蒙古在前蘇聯解體後獨立,達賴
喇嘛才正式冊封他的法王地位。法王在首次往訪外蒙時,在半年間其
居處門口長期有著數以萬計輪候讓他摩頂加持的人。法王在那次一共
見了近一百萬信眾,總共得到五百萬元供養,但在離開外蒙前他卻把
錢悉數布施給窮人及慈善機關,沒有帶回一分錢,回家後仍然過拮据
的生活!近年來,法王向我說他正在撰寫自傳,大家以後不妨一讀這
位大德的生平。
在一九六六年初,我的師長堪蘇仁波切被委任為印度色拉寺昧院方
丈。這時候我正在達拉候斯居住。同年,堪蘇仁波切來達拉候斯探訪
我,又囑我早日返畢莎營考取格西學位。本來我在色拉寺只學了七年
多,在印度斷斷續續地也跟著同班學習,但照說並未正式學完課程中
的一半。然而,前面已交代過我在達拉候斯補學的情況,所以此時我
對五部大論已有大概的認識,又因轉世者向來可以被通融跳班及當時
西藏的變幻政局,堪蘇仁波切才有了命我考試的主意。此時我無可無
不可,心想學位也不過是個虛名,重要的只是真材實學。但基於對師
父的服從,我便動身返畢莎,暫時結束了在達拉候斯的生活。
再一次回到畢莎時,許多相熟僧人已因不適應氣候等原因而往生了。
這時候的畢莎共有三百多位原色拉寺僧人。在他們的見證下,我在一
九六七年九月初六佛陀為母上天說法後降凡紀念日中,依照傳統答辯

122
三場及在長老前應考背誦。在早上我依傳統舉行一次供養,在午餐時
又供養了一次,一共用了二千個盧比。在同期還有另兩位僧人應考,
我和他們都十分緊張,表現說不上很好。幸好這種應考實為畢業之儀
式,並非真的在評分,我才順利得到了一個三等格西學位。在同一天
中,我又補辦了早應在一九五三年入學色拉寺前進行的升座法會,終
於正式擁有了寺方註冊的色拉寺昧院轉世者身份(世事往往是難以預
料的。在入學色拉寺時,我無法負擔登座的儀式。在十七年後身處西
藏境外、印度難民營中,我才反而終於進行了色拉寺升座典禮,正式
得到了轉世者學僧身份,更在同一天舉行了畢業典禮)

在成為了一位三等格西後,我又回達拉候斯住了一年,此期間仍然
在寄宿學校中上課。
在我成為格西兩年後(一九六九年底)
,印度政府在南印度給了三塊
地,供移居印度的色拉寺、甘丹寺及哲蚌寺僧人在印度重新建立三大
寺(在拉薩三大寺中,早已停止格西課程,僧人數目也被限制於寺院
正常情況下的十分之一以下)
。原屬三大寺的僧人此時有一千多個在印
度,原屬色拉寺的則有三百多位。我們所有僧人對能在印度重建三大
寺及其教育制度感到很激動,紛紛由各地趕回畢莎集中,我也是其中
的一分子。
三大寺的僧人被政府安排分批由畢莎送往南印度,最先撤走的是哲
蚌寺僧,最後的一批是色拉寺的三百多位僧人。由畢莎到南印度,車
程是四天三夜。坐了多天火車後,我們來到了南印度邁索爾(60)地區的
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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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政府批給色拉寺的土地,是邁索爾地區森林中的二百畝荒地。
邁索爾盛產世界上最佳的檀香木,氣候不熱不冷,是一個好地方。
在跟著下來的三年間,我們三百多位原色拉寺僧人同心開林建寺,
生活既艱苦又愉快。僧人全體合力建成了色拉寺措欽大殿,然後原昧
院僧人及原傑院僧人便分別各建自院的分殿及僧舍、僧堂等,同時學
僧也繼續學習傳統課程,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我當時被分配的工作比
較輕鬆,主要是監督修建工程,不似其他僧人需要動手腳開林建屋。
在第一年中,全體僧人生活在印度政府提供的帳蓬內,條件比較基本。
在當年邁索爾的森林中,有很多野象及毒蛇。成群生活的野象一般
會遠遠避開人類,較少對人傷害。但曾經被人勞役而後逃脫的大象,
則多會獨自生活。這些單獨行動的大象因曾與人類共住,所以完全不
怕人,常常會在遇上人時活活把人踏死。我們僧人中雖幸而並未有被
象踏死的情況,但附近的俗家藏人則有許多死在大象腳下。後來我們
發現這些殘暴的大象也有靈性。在不幸與它們狹道相逢時,只要謙卑
地跪下,它們便會繞道而過,並不加害。有一次我與一個年紀相仿的
格西相約往森林中找檀香樹,本欲取些最優質的檀香木自製佛珠。在
入林五分鐘後,我們遇上了一頭巨象。我見形勢不對,在第一時間便
逃了,但友人卻持一把小小的開山刀呆在當場,嚇得忘了逃命!我們
兩人如臨大敵,一個逃了,另一個手持一把小得可憐的刀自衛,但那
頭巨象卻只懶懶地斜眼瞄了我們一眼,便走遠了。最後我們也沒取得
檀香,嚇得狼狽地逃回寺址,後來再也不敢入林了。這個格西在多年
後到了澳洲協助我弘法。在一次漫話昔年的這件事時,大家都笑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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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直流!
邁索爾的蛇類也十分可怕。在林中既有多品種的無毒巨蟒,也有一
剎那間便能致命的眼鏡蛇。在開山建寺的最初幾年,我們幾乎天天與
這些蛇打交道。尤其在下雨季節,青蛙紛紛跳入我們的簡陋帳蓬中避
雨,許多毒蛇就會尾隨而來捕食它們。後來我們僧人已見怪不怪,一
見毒蛇便只冷靜地以木杖輕打它們頭部,它們自然便會離開帳蓬另去
他地。在幾年中,可幸沒有任何人被毒蛇咬死。
在寺院基本建築竣工後,我們都十分高興。在這時候,哲蚌寺及甘
丹寺也分別在南印度的另一邊建成了,附近也有在印度重建的寧瑪派
大寺,其住持是寧瑪派的貝諾法王(61)。
寺院建成後,整個色拉寺教育舊制亦告恢復,有不少新沙彌入寺學
習。在每一年的春、秋二季,僧人下田耕種及收割,儘量做到能自給
自足的目標。原拉薩色拉寺的僧人對新建的寺院及欣欣向榮的新景況
十分滿意,許多老僧人都常常歎說此生已死而無憾。在現今二零零零
年,在當年建成印度新寺的原拉薩色拉寺三百多位僧人中,連我在內
只有十五位仍然在世。
一九七二年底,眼見新寺已走上軌道,我便興起了閉關專修的念頭。
依嚴格的佛教傳統,閉關必須選用曾有先賢修持有成的地點進行,一
些宗喀巴、密勒日巴及蓮華生祖師等大師曾在其中修行的關房及山洞
更是修行者最佳的閉關地點。在最低限度,行者也應選無人煙之靜處,
並且要肯定當地在過往中從未發生過僧團分裂等情況,否則閉關便難
以有成。當年我因為情況限制,並未能往曾有先賢住過的山洞等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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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閉關,所以便選擇了距印度色拉寺約兩小時腳程的密林。在入關前,
我依傳統對地方的“非人”供養,以祈請這些“非人”不作干擾,同
時我又依法加持關房、安立代表護關的四大天王之四塊結界石頭等等。
在打坐的座位下,必須放上吉祥草及百節草。前者有清淨之表義,後
者則有長壽之緣起。在釋迦太子臨示現成佛前,到了菩提伽耶的菩提
樹下正欲上座時,曾有一人向他供養了這兩種草敷座而坐,太子便在
這兩種草上坐下修持,最後成就了佛境。閉關者坐在這兩種草上,正
表義效法佛陀修持的決心、紀念佛陀本生及具有修持有成的吉祥緣起。
有關以上傳統,我在入關前,先後一一嚴格地辦妥了。
我的關房位於無人活動的森林中,環境應可說是頗利於專心靜修。
在關房附近並沒有危險的跡象,但卻有很多毒蛇出沒。在閉關期間,
我只能在結界的四塊石頭以內的範圍活動。每週中會有一位預先安排
好的色拉寺僧人來為我送糧食及木柴,但我們並不交談。
閉關期間的每天淩晨三點我便上座修持,至六點下座用早餐。八點
我便修第二座至正午時分,然後下座用午餐及另行修誦我一向以來的
日常功課。在下午兩點是第三座,一直修至下午六時,然後又下座而
把中午未誦完的日常功課誦畢。一天中的尾座是晚上七點至十點,修
完後便睡覺。在閉關修持的每一座中,所修內容只可以是一早決定好
的本尊專修,所以日常功課必須在一座與另一座之間的空檔時進行,
並不能佔用座上的時段。我的日常功課有三百多頁,每天即使馬馬虎
虎也至少要用上兩個小時才能修畢。這樣一來,閉關期間的每一天我
修持十六小時以上。在僅餘的時間中,除了用餐及睡覺以外,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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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房外至結界之間的空地走動一下權作放鬆運動。
在初入關的大概半年中,我依次完成了十萬遍皈依偈修誦、十萬次
頂禮及十萬次水供等各種前行。完成加行後,我便正式開始修本尊法
門。在關期中,我大概每一週便會在夢中夢見師長,這可說甚為吉祥。
這種天天如是的專修生活,無信仰者可能會視為苦悶及不能忍受,但
我卻覺得很愜意、很充實。
四年後,我順利完成了心目中的目標。在進行了護摩火供等圓滿法
事後,我便結束了為期四年(一九七二年藏曆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一九
七六年同日淩晨)的閉關生活。在出關後,我感到自己在智慧上有了
顯著的增長,心中感到十分高興。
我是印度色拉寺建成後第一位進行大閉關的僧人。因此,我的閉關
變成了對其他僧人的鼓勵。在我出關後,陸續帶起了新色拉寺僧人閉
關專修的風氣。
回到印度色拉寺後,我便擔起僧堂中的長老前輩的責任,對僧堂中
的年幼學僧教授、管束及照顧他們的生活飲食所需。在此前後,我的
師長堪蘇仁波切剛完成了印度色拉寺昧院方丈的十年任期
(由退任起,
他才被尊稱“堪蘇”)
,於是他便在色拉寺中開始了為期三年的怖畏金
剛密法專修閉關,我便在這接下來的三年中負上了更大的責任。除了
印度色拉寺嘉絨僧堂的全體年青僧眾外,堪蘇仁波切的三個徒弟及我
自己的十五個小徒弟全都要由我照顧。身為嘉絨僧堂的轉世者成員及
長老,我必須在有需要時為僧堂的共同利益出力,對堂中的大事有時
也必須參與處理,但這比起照顧堪蘇仁波切及我自己的小徒弟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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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很輕的負擔。在寺院中,絕大部分僧人都是堪蘇仁波切的徒弟,
但他們各有所屬僧堂及其他長老師長照料生活所屬,並不需堪蘇仁波
切個別照顧。我所照顧的小徒弟,是指堪蘇仁波切及我自己親自管教
及共同生活的親徒。他們大多是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兒,最小的是五歲。
此外,管教在印度轉世的第三世薩巴仁波切也是我的責任,這時他只
有六歲。這些小孩子很難管教,他們在白天喜歡到處玩而不願學經,
在晚上又哭著叫媽媽。我在堪蘇仁波切閉關三年時,直至一九八六年
赴澳洲弘法間,一直在同時間中擔任師長、監護人乃至小和尚們的爸
爸與媽媽等身份,所感到的痛苦恐怕不低於坐牢及被判勞改時所體驗
的!在小僧人生病時,我要日夜不眠地照顧,夜裡更幾乎是沒時間睡
覺。在他們頑皮時,要打又怕下手太重,打得輕他們卻又完全不改,
這令我很是為難。在這期間,我才明白到年幼時我的管教師長之苦處,
心中對他的感激再加深了一重。
到了七十年代末,印度色拉寺的新僧人數目已達一千左右。除了藏
族學僧外,此時寺院中也有來自西班牙及美國的洋轉世者,又成立了
前所未有的洋學僧僧堂,後來又來了一個黑人學僧。在我所屬的嘉絨
僧堂中,來了一個美國學僧。這學僧畢業於美國知名大學,是曾得美
國總統召見及贈以獎牌的高材生。他的藏語說得與藏族一樣,學習成
績也不錯。後來他又為昧院的擴建及日漸增多的僧眾而經營鑽石生意,
在短短幾年內便成為了世界鑽石業內的知名人物,但同時仍繼續學業,
最終成為了歷史上首位美國藉格西。在近年,他在外蒙古弘法,甚至
被邀在電視直播中說法。由於他是洋人而又具有藏傳佛教中的格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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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他在外蒙古受到了日益崇洋的年青蒙族刮目相看,紛紛重投外蒙
古的傳統佛教信仰。故此,他在外蒙古的影響力甚至比派中許多長老
還大。
一九七九年初,色拉寺昧院命我代表院方到錫金甘托克辦事,所以
我便前往該地。在甘托克,我一住便住了兩年多(由一九七九年四月
至一九八二年),其間為當地藏民開示及授予延壽隨許加持等。
一九八零年一月,我收到了故鄉老父逝世的噩耗,便為他修持懺淨
法,又與暫住此地的幾位上密院僧人每七天修法一次,更把家父遺骨
請宗座及赤江仁波切等大師加持超度。對家父的逝世,我並不感到太
悲傷,反而認為家父在死後能得這麼多的大師親自超度而感到安慰。
自此,我便在日常功課中加誦一千次觀音真言,以這功德每天迴向給
父親。幾年後,一九八四年藏曆四月初一日,家母也過世了。
甘托克是一個殊勝的聖地,而且是寧瑪派蓮華生祖師修持之地。在
此,我的心境的確較住在其他地方時平靜,就連夢境也特別清晰與吉
祥。於甘托克居住期間,我幾乎每晚都有吉祥的夢兆,其中有數次我
在夢中見到自己在漢地身為領袖的過去生。
在離開錫金後,我又回到了南印度色拉寺,繼續擔任照顧堂中年青
僧人的工作。
在一九八二年,有一位只有十八歲的澳洲青年格頓成為了我的長期
施主。這個年青的洋人自幼跟一個韓國人學武,同時以打理練武道場
的工作及雜役代替他所不能負擔的學費,因此很得其武術師父的賞識,
對他更授以針炙等東方醫術。在他的師父死於交通意外後,他便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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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其師之武術學院及醫館。由於格頓自幼便接觸東方文化,又曾與其
武學師長建立了東方式的師徒關係,他漸漸便對東方的宗教文化產生
了興趣,於是便成為了我的施主,把每月用剩的少許錢供養我。這個
施主後來成為了唐手道武術的澳洲總教頭及美國一些官方單位的特種
部隊教練。在他的武學道場中,學生上課前必須靜坐修心,又要學習
培養慈悲心及武德,與其他的澳洲武術學院很不同。在依止三寶後,
這位年青人信仰極真,沒多久後又進行了一次長閉關,堪稱十分精進!
在同年,中國大陸粉碎“四人幫”後漸漸開放宗教政策,允許西藏
寺院作有限度的重建,大藏寺也被批准修復建築。這時,我多年來初
次興起了恢復大藏寺的希望,但卻不知從何開始。
一九八五年,已赴澳洲弘法的路敦長老要求我到澳洲協助教授他的
洋人徒弟。我當時心想:“印度色拉寺現已上了軌道,大藏寺則暫時
無法集資重建,倒不如暫去澳洲弘法!”當時我完全沒有向洋人說法
的經驗,心中也有多少擔心不知是否應付得來,只抱著姑且一試的心
態答應了下來。
一九八六年,我的簽證終於獲批准了,我便動身遠赴澳洲,一個我
對其全無認識的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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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波切大約 25 歲時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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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張攝於仁波切 30-31 歲時候的大吉嶺,當時適逢仁波切結束三年的修養

後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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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仁波切 30-31 歲時候結束三年醫院療養生活返回沙拉寺的路上,地點

在孟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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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張攝於仁波切 30-35 歲時候,為仁波切與其他轉世活佛合影于菩提迦耶,

仁波切位於前排左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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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 1970 年仁波切與三世薩巴仁波切合影,上一世(第二世)薩巴仁波切

是仁波切的上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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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珍貴的合影攝於色拉寺,中間為仁波切的上師色拉寺退任方丈堪蘇仁

波切,左面的為赤巴仁波切。當時人們常說兩位年輕的仁波切為堪薩仁波

切的“左膀右臂”。兩位仁波切是最為親密的朋友,令人悲痛的是赤巴仁

波切於 1989 年圓寂了,时年 42 岁,當時祈竹仁波切在色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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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年代於色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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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到西方弘法

在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我收到了往澳洲弘法的簽證。沒多久後(一
九八六年六月),我坐飛機遠赴這片我在概念中完全沒有認識的土地。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乘坐飛機,但我的心情卻並不緊張,也談不上有
什麼興奮。
在澳大利亞的悉尼,我再次見到幾年來一直供養我,又曾在印度碰
過兩面的年輕施主格頓。他在澳洲首府坎培拉居住,離悉尼只不過二
小時車程。我們的會面十分愉快。作為一個受供的僧人,我對這位年
輕施主格頓有感激的情緒。作為一位年長的僧人,我同時也很欣賞這
個年青人對佛教的熱心。
澳洲這個西方國家的佛教發展,並非如我想像中之差。在悉尼,不
但藏傳佛教的四個主流派別各有道場,其他漢傳佛教、日本佛教及南
傳宗派也各有其信眾及中心。
我應邀弘法的道場,位於悉尼的一個小社區中,平時有一個洋僧及
幾個信佛的洋人居住在內,在說法時則有幾十個對佛法有興趣的西方
人來聽講。
在起初到達時,我感到像年輕時初到拉薩的情況,不單在生活習慣
上難以適應,同時還因不懂英語而覺得自己像個啞巴似的。在飲食方
面,澳洲的食物倒可說是極好,我並未感到有什麼適應不來的情況。
在悉尼的六個月間,我每週授課兩三座,教的內容包括《菩提道次
第廣論》等,由我的摯友哲布尊丹巴法王的公子濤石仁波切(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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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色拉寺的僧人)翻譯為英語。
我與悉尼的洋弟子談不上有太親厚的感情,也沒有太多的交流。在
我的心中,我自視為一個過客,只盡能力教授一下佛法,對於洋人聽
眾是否能得益,我抱懷疑的態度。終究來說,雙方的文化背景天差地
别,他們的一些想法令我感到不易轉化。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這期
間也從未生出要學好英語的決心。
悉尼的這間佛法中心,有一個洋僧人。當時我的佛法講座聽眾人數
不太穩定,有時會有幾十人來,有時卻只有幾個人到場。這洋僧看到
了此現象,感到很氣餒,我安慰他說:“拉薩曾經有一位大師,一片
苦心地準備傳授《甘珠爾》的整套傳承。在三年中,他有時在山上教
授,有時在河邊講課。開始時有許多人聞法,但最後卻發現三年來把
全部教授聽齊了的弟子只有一人!我們弘法的人,盡心盡力即可,對
成果不必介懷,這是聽者的因緣,並非我們所能主宰!”
在這半年中,我從旁觀察,對洋人的心態也有了一定的瞭解。洋人
的物質生活十分豐裕,一切所需都不缺少,政府又有完善的社會福利,
所以他們從不需為生活而操心。然而,他們的心靈卻十分空虛,心中
感到不滿足,所以在西方社會中有極多患精神病及自殺的人。這剛剛
與西藏人相反。西藏人物質生活條件可說極差(但其實我在西藏時,
由於沒有比較,倒不太覺得如此),但心靈卻十分充實滿足。由此可
以印證佛陀的教法——物質享受的確並非達致快樂之道,只有心靈的
滿足才是趨向快樂的正確路向。在學佛方面,洋人的態度與亞洲人也
截然不同。洋人對佛法,抱的大多是好奇及研究的心態,對聽課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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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理論他們十分熱衷,但說到修行方面,他們卻大多提不起興趣,甚
至在求受灌頂傳法後,對灌頂後必須遵守的誓戒也往往置之不理。在
聽課時,洋人大多喜歡聽新的、深妙的哲理,而不願先打好基礎理論
的底子。我們西藏人,一般都是以傳法的法師意見為重,由法師視乎
聽課者的程度及需要而應機說法。在西方,卻常見令我感到到很痛心
的情況,講法的法師往往會被要求說一些能保證出席率的內容,而並
不是被請求說對聽者最有利益的環節。
西方的佛法中心,還有一種令我反感的做法,對聞法者索取門票費
用,就像是電影院憑票入場似的。從這些中心的住持人角度來說,他
們的確也有苦衷。在西方,來聽課的洋人大多並沒有捐錢資助弘法中
心的習慣,但一間弘法中心卻的確有電費、租金、水費、法師飲食等
必須支付,否則就只好關閉中心,佛法也弘不下去了。洋人對收費聽
課倒並不介意,反而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十分樂意付門票,但在此
之上卻不會多捐一毛錢。由於西方國家中的一些邪教及新興宗教大多
採取免費入場的做法,佛法中心若不收費,有時反而會被人誤以為是
邪教,令人啼笑皆非!以上所說的收費情況,我作為一個思想老派的
僧人,實在不能認同,但在當地的實際情況下,我也的確提不出更佳
的解決方法。在只有西方人參加的弘法中心,這種令我反感的做法也
可行,中心勉強能維持下去,聽眾也不覺得付費學法有什麼問題,反
倒只有我這個客座講師感到不安。有些其他的弘法中心,既有洋人參
加,同時也有漢人及越南人參加,情況便變得進退維谷了。亞洲人對
聽法要收費的制度感到難以接受,反而樂於在不收費情況下捐助比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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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款額更高的自願捐款。但如果採用這種自願制度,洋人卻會毫無捐
獻而令中心難以維持下去,或就是因為把這中心誤視為同樣不收費的
新興宗教而索性不來。
對洋人弘法,與在亞洲弘法很是不同。很多洋人對佛法都抱研究及
好奇的心態來聽法,他們並不一定是三寶弟子。別的不說,就對說法
前的一些傳統,例如聞法者應對說法者恭敬頂禮三次才坐下聞法的佛
教傳統,很多聽者便就不願依循。這種傳統其實是對佛法的尊重表現,
但在西方往往卻被視為一種個人崇拜,頗為洋人所介意。在說及敬師、
孝順父母及因果業力時,洋人往往也感到不易接受。他們對聞法很多
時只視為聆聽演講,並不能生出尊敬的心,純粹只是學問的累積。對
於師長,他們並不認為應該尊敬依止,反倒有時會視師長為他們所開
辦的弘法中心的僱員,動不動便把合約(由於申請簽證,往西方弘法
者必須簽署應聘的員工合約)取出來對質,自視為說法者的“老闆”。
但我心想,佛法在西方終究只是剛剛開始弘揚,很多在佛法上被視為
理所當然的傳統,或許必須經過一段長時間才可以被正確接受吧!對
洋人弘法,由於文化上的巨大差異,不少人在聽法多年後也不能踏出
完全依止三寶的一步。在他們的心中,去聽一聽佛法是不錯的,其理
論也似乎合理可信,但要成為一個佛教徒卻是另一回事,他們心中始
終有一重文化上的障礙不易打破。但也有另一種人,他們在形式上刻
意模仿西藏人的生活習慣,穿得像個半藏半洋的怪模樣,但他們心裡
卻往往沒有佛法的“味道”。這一種外在的模仿實在並無意義。他們
所學的只不過是西藏的文化及佛教的外在形式,並沒有得到藏傳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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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精神。
在悉尼的期間,由於中國大陸的逐步開放,我收到了不少家書。家
鄉的人都希望我早日回鄉恢復大藏寺及近乎中斷了的佛法法脈。由於
幾十年來的政治情況,不少年青的鄉人來信都寫我看不懂的漢文,藏
文反倒寫不來。收到這些家書後,我雖對內地的最新政策情況不太瞭
解,心中卻著實興起了自一九八三年開始萌生重建大藏寺的決心。在
這期間,我又收到了來自德國的噩耗,知道我多年來的年長女施主家
遭賊劫,她被殺害身亡了。在此以後,我常常憶念這個異國施主對我
的大恩大德。
有一天,一個叫林聰的年青華人留學生登門來訪。這個年青人生於
香港,對佛法的追求有濃厚的興趣及渴望,但卻並未皈依三寶。當時
正在大學上課的這位年青人,對我的第一個提問是:“我怎樣才能培
養出對眾生的無私愛心呢?”我在悉尼當時已住了近半年,覺得洋人
都只喜歡提問一些深奧而哲學性的辯題,從沒一個人提出這樣的基本
而有志向的問題。我深感與這位年青人的初次會面很吉祥,他的提問
正顯示了他對真理的熱切追求,令我心中很是歡喜。在會面的幾個小
時中,他提出了幾條很好的問題,我又趁機會叫他為我翻了幾十封以
漢文書寫的家鄉來信,一一作了漢文的回覆。他在會面的尾聲,向我
提出了求受觀音灌頂的請求。我向他解釋:“灌頂是一種對師徒雙方
都影響深遠的誓約,師徒雙方一般必須互相觀察多年才可進行。你盡
可多來信交流,灌頂之事日後再說吧!”在他走後,我思前想後,覺
得與這年青人或許有點宿世因緣,便叫人致電叫他翌日再來。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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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為他授予三皈依及舉行了觀音灌頂。自此以後,林聰便成為了
我的親近弟子,雙方關係親如父子一般。
林聰為人勤奮聰明,對我的教誡學習得很快,而且工作能力極強。
在後來的發展中,他成為了我的左右手,從日常瑣事、說法翻譯、弘
法行程安排乃至後來重建大藏寺的事務上,他都一一忠心地辦妥,身
份就如西藏傳統中轉世者府第管家一般。在後來眾多的弟子中,也只
有這位弟子能完全聽懂我彆扭的英語(基本上是洋人完全聽不懂的英
語),而且完全明白我的內心。在師徒關係方面,林聰可說是一個不錯
的弟子。他被我罵時從來不感委屈,在代表我辦事時受到挫折也不曾
抱怨。從一九八九年至今,陸續在澳洲、加拿大及東南亞創立了一些
弘法中心及慈善基金會,這些大多是林聰直接或間接的功勞。在重建
寺院方面,他多次代表我往川北大藏寺視察工程,對寺院重建功不可
沒,深受我鄉人的愛戴及敬重,我的家人把他視為家族成員之一。他
對大藏寺發展的關心程度及工程的細節之熟知或許比我還來得深!在
攝受了林聰這個日後對我影響極深的弟子後不久,我便移居澳洲的
另一座大城市布里斯本弘法了。本來在悉尼弘法半年後,我對在西方
弘法沒抱太多的希望,曾一度向邀請我赴澳洲的路敦長老請辭要回印
度,但長老力勸我繼續留在澳州講學,我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前往布里
斯本的弘法中心。
布里斯本屬於熱帶天氣,與印度某些省份的氣候有點相像。這的生
活節奏比悉尼悠閒得多,人也比較親切和善。我居住在路敦長老駐布
里斯本的弘法中心,其環境及情況與悉尼中心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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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布里斯本的日子比悉尼開心,在此中心傳授了《菩提道次第廣
論》、印度寂天論師所著的《入菩薩行論》、大威德金剛灌頂及全部
傳承講解等。《大威德密續》本屬無上瑜伽密法,並不普遍公開傳授,
但基於布里斯本中心弟子是路敦長老的多年弟子,與長老早有較密切
的師徒關係的原因,我才未經傳統的多年觀察弟子而代長老傳法。在
這次灌頂時,在悉尼攝受的弟子林聰特意飛來參加,還帶來了一位與
他年齡相仿的香港朋友同受灌頂。這位香港的年青人後來也成為了我
的一位較重要弟子,他在移民加拿大後,在當地為我創立了溫哥華弘
法中心。
在布里斯本期間,我在白天不講經時,便與中心內的貓、狗作伴,
天天在附近海邊散步,生活倒也悠閒從容。林聰在這段期間多次由悉
尼來訪,我們兩師徒常結伴散步聊天,雙方間的認識及感情增進了許
多。在其他弟子中,有一位洋女人瑪麗莎與我較親近,她後來助我創
立了在布里斯本的道場。在眾多的西方人徒弟中,這位女弟子與我的
關係是最接近傳統中的師徒關係的了,其他人與我之間只是半像施主、
半像朋友的關係,難稱為真正的弟子。
在布里斯本弘法一年多後,我又到了路敦長老駐西澳洲柏斯的中心。
在這的洋僧人對我很尊敬(在我後來離開澳洲時,他淚如雨下如同與
親人分離一般)。柏斯中心的弘法事務不太繁忙,所以我便天天種花
及打理中心的花園。中心的人都怕我操勞而叫我不需打理園藝,但我
卻頗為享受這種活動。
在柏斯,我遇上了一個馬來西亞華僑吳明蕾。她本來學習藏傳薩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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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教法,家庭生活並不太愉快。在我認識她後不久,她便成為了我較
親的弟子之一,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這個弟子後來創辦了我駐柏斯
的弘法道場,並在東南亞弘法事業上,為我提供了很大的助緣。她的
兩個兒子及妹妹,後來也陸續與我建立起密切的師徒關係。在這段期
間,我與一位天主教神父建立了友情,後來雙方成為了極好的朋友。
一九八九年,我在澳洲已住了兩年半,心中仍未曾以此國家為自己
的歸屬,於是便再度向路敦長老請辭,當時本意是想經印度回鄉的。
在長老應允了以後,我到了坎培拉向年青施主格頓告別。悉尼的林聰
本來要到坎培拉向我道別,但因為他大學考試在即,我便改變行程到
悉尼與他會面,在那住了幾天。在這幾天中,林聰引見了多位漢人,
我也應邀為他們傳了許多法門。此時候,他們當中幾個年青人求我日
後回澳弘法,我不置可否,但心中感到與漢人似乎有點緣分,想日後
看情況再決定,本來心想永不會再回澳洲的念頭開始動搖了。
在離開澳洲以前,我又與幾位僧人為一群年青洋人舉行了傳授僧戒
儀式。這是我生平中第一次為白人剃度,心中很高興見到佛法之西漸。
回到印度色拉寺後不久(一九八九年藏曆六月初四佛陀初轉法輪紀
念日),我的好友赤巴仁波切突然圓寂了。仁波切是比我年輕的一位
高僧。在他圓寂後,我們在代理其遺產時,發現仁波切一生中雖收到
極多供養,卻把它們全都布施了出去,自己私存的錢財原來幾乎不夠
吃一兩頓飯。一些年青的僧人,對仁波切的這種德行都十分敬重。在
代理仁波切的後事時,我把平生的積蓄全數供養了出來支付各種支出,
本來準備用作回鄉的盤纏都用光了,才被迫打消了回鄉的想法。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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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澳洲的華僑弟子林聰等不斷來信請求我回去,最後我便答允了
他們的要求。
在回澳途中,我遇上了一些波折。途經泰國時,我因為沒有澳洲的
入境許可,即使仍持有有效的簽證也被拒上飛機而滯留曼谷。這時我
的身上只有少許零錢,在語言溝通上也有問題(我不懂泰語,遇上的人
大多不懂英語,懂英語的人卻聽不懂我的英語)。幸而泰國人不愧為佛
化國度的人民,他們對僧人的尊敬絕對不比西藏人低。一些陌生人在
與我互相溝通不來的情況下,仍然為我提供了種種方便。在滯留後,
我轉回印度辦手續,後又再飛往澳洲。
由於途中的波折,悉尼的漢人弟子都十分焦急。他們一方面不知班
機到達時間日期及途經何國,另一方面又擔心我不諳英語及身無分文。
他們輪流在悉尼機場值班枯等,最後才把我接到了,為我安排在一間
小屋中居住。
此後,我便在這小屋中創立了第一間“佛教顯密研修院”。弘法及
居住的地方雖然簡陋,但這都是由一些苦學生省吃儉用供養的,所以
我對他們學法的熱情十分欣賞感動。
在後來的幾年中,我的弟子由最初的幾位華人留學生發展到一批華
僑,也有好些洋人來聞法學習。林聰在兼顧大學學業及兼職工作之餘,
還打點中心的一切事務,為弘法付出了不少心血。在柏斯、布里斯本、
達爾文、藍山及露莎幾個地方,陸續有分院相繼成立,其中有些以華
人為主,其他的仍多為西方弟子社群,我也漸漸地開始有以澳洲為家
的歸屬感(事實上,僧人本應是沒有“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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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首次訪澳時早已結交的天主教神父高倫,在此期間與我建起了
更深的友情。高倫神父經常來探訪我,談的有時是社會文化、東西方
宗教思想及比較等等,每次見面雙方都感到很投緣。神父比我年輕十
五歲左右,但他對東方思想及文化認識極深,對西方文學等也有極高
造詣,把我的見識開闊了許多。我的一生中,師長及弟子都不少,但
平輩論交的友人卻不多。高倫神父可說是我少數的平輩好友之一,而
且是我唯一的異教及異族又真正交心的朋友。他對宗教及真理的追求
十分熱切,但卻同時抱開放的態度,對佛法也有深入研究及很深的尊
重。對異教的領袖人物,神父同樣尊重,並且視為同道而只是存小異
的法友。他遇上困難時,往往也要求我代為祈禱,甚至連他的天主教
念珠(編者注:稱為“玫瑰珠”)也交我代為加持後方啟用。在雙方交
往中,我向他學了不少西方神學的知識,對西方文化有了初步的理解。
神父又多次邀我到他的修道院講課,在記憶中我一共去了他的修道院
三次。
高倫神父所屬修道院距柏斯一段車程,有極悠久的歷史,佔地一百
畝,其上蓄養了一千隻上下的綿羊。在我每次到訪修道院時,院中一
眾二十多位神父都會熱情招待,給我的感覺就如身處佛教寺院一樣。
這些神父所屬的天主教分派,屬於紀律極嚴的一支,發願終生過貧困
的物質生活,但他們的面上都掛着笑容。高倫神父在修院中,可說是
較年青的一位。其他神父大多垂老,穿中世紀式的黑色長道袍,看起
來有點像佛教中的羅漢。最難得的是,他們都視我為來自遠方的一位
同道,邀請我為他們說法。我在修院中講了幾座佛法中的禪定修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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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也談及了西藏寺院中的傳統及生活介紹。他們聽得很入神,事後
紛紛問及禪定修持的種種,認為這正是與他們的信仰既不衝突、更有
補足之用的教法。為了體驗異教僧人的生活,我在修院中與他們共渡
了幾天,其間跟隨神父們的日常生活規律作息。這間修院內部亦十分
大,顯得有點深沉神秘。在每天早上,一位神父負責搖鈴喚更,大家
便相繼起床用茶,這基本上與我們西藏寺院的傳統一樣。在八時左右,
全體便魚貫上殿誦經。神父們誦他們天主教的經文,我則唸我的日常
功課。在頂禮時,他們行半跪拜禮,我也照做,但雙方心中的皈依物
件自然是不同的。在這殿中,時間仿佛停頓了,運作的只有一群修行
人的心靈活動,再沒有種族間及宗教間的分歧及衝突。我這個來自西
藏的紅色僧人,混在一群黑袍神父中,共同誦經及頂禮,大家心中的
信仰雖各有不同,但氣氛卻異常地和諧。在上殿時我注意到雙方顯著
不同的一點是藏僧必須背誦經文,而天主教僧人則並無背經的傳統,
單單兩頁經文也要照書逐個字讀誦。在十一點左右,是另一次的上殿,
然後便用午餐,飯後吃水果點心等。神父在飯後常會飲少許餐酒,但
我由於戒律的不同,在這方面當然並未隨俗。在黃昏,神父要作一天
中的第三次祈禱,然後便各自學習,或有些人會彈吉它鬆弛一下,這
些活動我都隨眾參加了。
在三次交流後,我與這些神父都成為了好朋友。同時,我也深深地
體會到即使信仰不同的人,一樣可以互相尊重、互相學習,這種交流
能成為世界和平的基礎。在與異教的交流中,只要雙方存互相尊敬的
心理,而非仇恨敵視或競爭的心理,便不難成為真正的朋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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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戰爭,不少便源於宗教上的分歧。如果各宗教口口聲聲說善、說包
容的神職人員互相之間也不能同處並存,其所佈教的內容始終也只是
掛在嘴上的偽善。我作為一個佛教僧人,心中當然以佛法為真理。但
眾生的數目無數及根器因緣各異,我們斷不應強逼他人只許依循自己
認同的真理。只要是提倡愛心及善意的宗教,我認為我們理應尊敬及
包容。一切的宗教紛爭其實都是不必要的,而且也都違反了他們本身
的教義。
在我掛單於天主教修院及講學後,當地的天主教單位也很贊同這種
良性交流。在一份天主教報刊中登出了我的照片及報導我的到訪,其
標題“來自不同派別的修士到訪”正表現了宗教間的互相認同。
後來的日子中,除了盡力弘揚佛法外,我也多次參與了類似上述的
宗教交流,其中一次是藏傳佛教僧人以傳統的彩沙壇城繪製藝術,在
天主教教堂內繪造具天主教色彩的壇城;另一次是天主教及佛教僧人
同場表演各自傳統中的經文唱誦。此外,曾經有一次有一對男女要結
婚,男方是基督教徒,女方是佛教徒,甚具包容心的牧師邀請我在教
堂中共同主持婚禮,同時照顧了這兩位新人的宗教信仰。在每次到陌
生地區創辦弘法中心時,我的天主教神父友人都會致信給當地的教區,
要求教區內的人員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在這些交流中,不少
參與者都流下了感動的眼淚,人們深深感受到一個清楚的事實——只
要大家放開人為的分別心,一個和諧的世界馬上便能出現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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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張照片攝於 1989 年,這是仁波切自從到澳大利亞宏法後第一次返回色拉

寺,畫面為仁波切正在給自己的上師色拉寺退任方丈堪蘇仁波切獻曼扎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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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為仁波切應邀對珀斯的澳大利亞天主教神學修道院神父開示(並且當

時仁波切於修道院小住了數日)後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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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隨風飄揚一片葉

一九九二年,我的弟子林聰與其他多個東南亞地區的弘法中心與其
他一些弟子,共同邀請我巡迴弘法,同時也要求我隨緣在各地贈醫施
藥。我對這些國家及地區完全缺乏認識,絕對不敢說有崇高的抱負要
在這些地方廣弘佛法。當時的我,也只是基於隨遇而安的心態,心想
也不妨嘗試在各地結緣弘法,即使不成功也就當作是增廣一下見聞也
好。沒想到的是,自這一次之後,我便與這種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
弘法生活結下了緣。
在一九九二年首次巡迴弘法中,我與四位弟子及侍者濤石仁波切一
起,先後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多個城市、香港及臺灣說法及施醫,整
個行程走了近三個月。在後來的弘法巡迴行程中,我也曾應邀往德國、
加拿大、泰國、印尼及菲律賓等國家。事實上,在首次行程後,我基
本上便成為了一個無根的僧人,長年由一處飄至另一處,一年中沒有
超過兩個月的時間是在澳洲悉尼居住的。我自感似是一片落葉,在狂
風中被不自主地吹來吹去,隨因緣而不停地由一地到另一地。有時候,
早上睡醒睜開眼睛時,一時間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地球上的哪一角
落!
這多年的長期週遊弘法,我想並沒必要順序地在這列出細節,我倒
想在此談一談其中幾個國家與地區的一些見聞及經歷。
新加坡是我首次行程中的第一站,所以印象頗為深刻。這個國家雖
然不太大,但老百姓卻豐衣足食,十分愛國,而且也很文明,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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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一件垃圾,這是與印度十分不同的。新加坡的佛教發展極好,老
一輩的華人很多信奉漢傳佛教,其中尚處迷信民間信仰層次的人當然
不少,但正信的三寶弟子也很多。年青一輩的華人有不少不懂讀中文。
他們中對三寶有信心的,有些依止南傳佛教的法師,也有一些學藏傳
佛教,其讀誦的多是英語的經論及儀軌,或是以拉丁字母拼寫的巴厘
文、藏文或梵文課本。這裡的藏傳佛教發展得也很不錯,不單是格魯
派有道場,其他的寧瑪派、噶舉派與薩迦派也各有弘法中心,其中大
部分有常住法師及僧眾,其餘的則定期邀請旅居海外的西藏法師短期
弘法。我在新加坡的薩迦中心遇到一位來自同鄉的法師,大家談笑甚
歡。後來這位法師在新加坡的鬧市中建成了一座藏式建築風格的寺院,
規模很大,信眾數目也不少。
在新加坡首次弘法中,邀請我的弘法中心由一位西方尼師任常住導
師。這位尼師當時已出家十多年,是格魯派中最早期出家的一批西方
僧尼中的一員。在她的教導下,不少年青華人修學精進,知見也十分
正確,不似很多其他地區的漢族藏傳佛教弟子的盲目追求灌頂及靈異,
這令我心生很大的歡喜。首次在新加坡弘法後,我的一些新加坡弟子
在當地成立了佛教顯密研修院新加坡分院。自此,我每年均會到新加
坡一次。這座分院也曾分別邀請家師色拉寺昧院退任方丈堪蘇仁波切
及哲布尊丹巴法王開示。
馬來西亞給我的第一印象則遠遠比不上新加坡了。這個國家以回教
為國教。漢傳佛教及南傳佛教在馬來西亞的發展都不錯,但在我第一
次到該地弘法時,藏傳佛教的確說不上正在向健康的方向發展。在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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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由於良莠不齊的各派僧人常常前往,以弘法為名實則動機是要籌
款,形成了一種近乎是販賣密法的可悲現象。一般來說,學修藏傳佛
教的人應好好跟一派而學。但在此地,信眾只懂見到報紙廣告便一窩
蜂地湧至某處參加灌頂,道場天天在舉行各式各樣的密法灌頂,樂此
不疲,根本不理會師徒互相觀察的傳統,反而美其名為廣結法緣、利
益眾生而胡亂地傳授灌頂。在藏傳佛教中,有許多密乘法門必須依賴
多年顯教的修學,師徒間也要互相有信心方可傳授。但我看到馬來西
亞的藏傳道場根本與傳統已偏離得太遠,很難再走回頭路了。我見到
的絕大部分人,都喜歡強調自己是“密宗弟子”,天天跑去受大法的
灌頂,但卻不多修法,在知見上甚至竟連皈依的意義也未明白,而且
傳承已亂得說不上是在學什麼傳承了。除了在一個叫“太平”的小鎮
之弘法中心外,我到過的藏傳道場都似上述情況,其中有一間甚至在
壇上供奉印度教外道的神像,其主持人則負責定期作一種近似扶乩的
行為,說是觀世音降身說法云云。在另一間道場,主持之居士多番遊
說我不要講解佛法,只管授幾個大密法之灌頂便可,他說否則便不會
有人來。這位居士在我步入道場時,便向我詳細講解了該地之“慣例”,
說明了信眾給予法師之供養必須分三份,一份是法師自己的,一份給
道場,最後一份是主辦者的私人收入。我在此以前,雖也常常興歎末
法可悲,卻從未想到藏傳佛教在某些地方已淪為明明白白的買賣!我
當時呆在當場,良久沒有說話。弟子林聰雖然是一位思想現代的年青
人,但在這些涉及傳統的事上他卻毫不含糊,他馬上便代我答道:“我
看這樣吧,家師只說法,索性不接受供養,也不參與貴道場之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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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道場這段時間內的一切開支由我個人負責,不需貴道場支付。至於
活動內容,家師絕不會為了吸引人及吸引供養而傳授無上密灌頂的。
您看這樣是否能接受?”在這樣的妥協下,我勉為其難地作了幾座開
示,來聽的人的確並不多。在最後一天,我依原定計劃授了一次黑文
殊師利大士的隨許加持,來的人倒坐滿了整個佛堂,而且還是算好了
時間在最後的半小時才遲到入座的。這些人為的只是要受加持,連儀
式前段的短短半小時簡單開示也不願花時間聽學(他們的習慣是這樣
的:由友人中之一員坐在堂中聽法,一到了尾聲臨近加持部分時,他
馬上以手提電話通知正在屋外抽煙閒聊的友人們入座接受加持)。
在第二次訪問馬來西亞時,我認識了檳城的年青僧人唯悟法師。法
師是新西蘭畢業的大學生,出家後一直致力推廣正信佛法,對南傳及
藏傳佛教宗派他也十分尊重,而且對在年青人社群中的弘法貢獻甚大。
後來唯悟法師住持的檀香寺竣工時,我特地應邀前往觀禮,與一眾漢
傳及南傳長老一同為寺院落成開光。我致送給寺院的禮物有兩份,一
份是如來的遺骨舍利,另一份則是砂繪觀音大士淨土壇城圖,由一位
印度下密院僧人專程往馬來西亞繪畫。這種藏傳佛教的宗教藝術比較
特別,由一位至多位具資格的法師預先修觀音法準備,然後以近乎禪
定的心態口誦真言,把以寶石及礦物研成之一顆一顆的彩砂逐粒鋪上
繪成,其間需時數週。由於這種壇城經開光後便代表了觀音之普陀淨
土,見者、禮拜者及供奉者便得積因緣,於未來世終必生於大士之淨
土壇城之中。但這種壇城依傳統只會展示一段短時間,最後便要由法
師撤去,把彩砂倒入當地河川之中,以加持當地國泰民安、五穀豐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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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砂壇城撤除儀式後,我與唯悟法師越過邊境到泰國,視察了幾塊土
地,準備日後唯悟法師興建國際佛教大學。在與這位年青法師的接觸
中,我很為他弘法的熱忱及幹勁感動。
馬來西亞這個國家,由於種族多元化,食物有很多花樣,而且十分
可口。回教、佛教、道教、印度教、天主教及基督教在這片廣大的土
地上很和諧地相處,少有出現宗教上的矛盾或衝突。這裏的邪術十分
盛行,其影響可謂深入民間。我在馬來西亞的每次弘法或贈醫時,都
會有很多受邪術、降頭所擾的人來求助(其中有一些是真的受邪術所
害,有些則只是自以為中了邪術之害)。在我的家鄉一帶,幾千年來
都有苯教盛行,其法力是十分大的,所以我在見識到馬來西亞的邪術
時,並未感到神奇或不知所措。事實上,馬來西亞的邪術只屬於驅使
龍族作崇一類之法,與我家鄉的術士之能力天差地别,實在不足為懼,
要解除邪法或對治它們也不難。除了本地土著術士外,馬來西亞(及東
南亞不少地區)也流行降靈活動,常見有人自稱神仙或佛陀降神說法,
表演一些常人一般做不到的奇事,其中有好些是自稱觀音大士降身的。
真正的佛陀自然不會降在凡夫身上,也不需要借助我們凡夫的身軀來
利益眾生。這些現象只不過是“非人”的顯現,不足為奇,正信的三
寶弟子是不宜參與這些活動的。
自與唯悟法師赴泰國為國際佛教大學選址後,我又曾多次到泰國朝
聖(以前只曾過境一次而已),每次都感到充滿法喜。
泰國、緬甸及斯里蘭卡等國家,都依隨上座部佛教,亦即平常我們
說的南傳宗派或小乘宗派。有時候,我們一聽到小乘佛教便會不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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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自視為大乘及高人一等,甚至有好些漢人幾乎卑視小乘僧人,這
其實是一種大錯!
南傳佛教十分接近原始佛教,與本師釋迦牟尼佛在世化現時僧團狀
況極相似,例如南傳宗派僧人所穿之袈裟便與本師釋迦牟尼及其當年
僧團弟子所穿的幾乎完全一樣。南傳僧眾的戒律及日常生活,也十分
接近原始佛教。
上座部僧人每天出寺乞食,寺中不生火煮食,這也是佛教原來的傳
統。佛教的僧眾本來便應是不執戀世間的行者,不收存金錢,不靠世
俗手段賺錢,單只每天隨緣乞食一頓維生,心中只一心修持。現在的
漢傳及藏傳佛教,因種種原因未能奉行乞食之傳統,但卻不能不尊敬
這種傳統。曾經有一位臺灣人向我說:“泰國和尚天天在街上乞食,
真丟佛教的面子!”這正反映了他對佛教之無知。本師釋迦牟尼佛本
為一國太子,但他在出家後一樣沿戶乞食,借此機會也令老百姓得以
積聚功德。我們出家人要重視的應該是自己的修持,而非世俗上的面
子問題。泰國僧人這種生活方式可令居士積累福德、令僧人專心修行,
更避免了僧人為了賺錢謀生而以五種邪命謀生活之可悲現象!反之,
藏傳的僧人有些經營買賣維生,漢傳僧人有些則以世俗生意之心態趕
經懺,即使腰纏萬貫、寺院建得大似皇宮,也並沒有什麼意義!漢傳
及藏傳佛教的僧尼,常常有機會接觸到來自施主的金錢供養,如果不
留意自己的發心,便會很容易積下極大的罪業。由於我自年青時便有
入於深山苦修閉關的心,對南傳佛教僧人的乞食及不理會世俗生計的
傳統,我是極為尊敬及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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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說及大乘及小乘時,常常有人誤以為二者是對立的,事實卻
並非這樣。小乘佛法是大、小二乘發心行者共通的法門,例如皈依、
因果、四諦、十二因緣及出離心等的修學便屬小乘教法,僧人的出家
戒也是小乘教法的一部分。如果誹謗小乘教法,便等於不敬佛法,這
正違背了對法寶之依止,這種見地之後果是很嚴重的。嚴格地說,小
乘行者不承認大乘教法後果並不是最嚴重的,反而大乘宗派弟子不敬
小乘教法則是最直接的謗法,後果不堪承受。
在香港藏傳佛教的道場也不少,其中信眾認真修學的也有,氣氛較
接近趕灌頂一類的也有。在第一次訪問後,我的弟子們成立了佛教顯
密研修院香港分院,後來又成立了大藏寺基金會,每年舉行一次大型
公開弘法活動及獻血善舉,同時亦長年倡辦很多利益社會的善行。我
的弟子在這裡數目並不多,但他們都熱心弘法及認真修行,所以師徒
間的關係十分親切。這八年來,我在香港多次主持精進閉關及公開說
法,所以常常有機會與當地佛教界接觸。由於香港分院弟子寧可甘願
面對財政困境,也絕不妥協把密法作為招徠以求名利,漸漸贏得了好
些人的肯定及尊重。
印尼的格魯派弟子不多,但他們卻對修持十分認真,多次邀請我前
往說法,但我由於機緣所限只去了兩三次。印尼現在雖是一個回教國
家,但在歷史上它卻曾是一個佛法基地,其佛教發展甚至一度比印度
還發達。我們格魯派師承宗喀巴祖師,祖師卻師承噶當派阿底峽大師
之法流。阿底峽是印度孟加拉的太子,出家後曾隨多位大師學法,他
當時便曾為了求激發菩提心的法門而遠渡印尼蘇門答臘一帶,依止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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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大師學習。
在弘法之餘,我在印尼朝拜了浮羅布多大塔,花了三小時仔細地欣
賞這偉大建築上之釋迦牟尼佛生平史傳浮雕石刻及舉行了薈供。
為了我首次往加拿大弘法,當地的弟子(以前早在澳洲結交)很費心
力地安排了較大型的弘法活動,在我說法時來了很多加拿大藉的華人,
同時也吸引了當地幾乎所有的西藏人。由於當地並無常住的西藏法師,
我的到訪剛巧能照顧到這些海外藏胞的宗教需要,我也感到有他鄉遇
故知的感覺。在溫哥華市,我重遇故鄉嘉絨藏區的原地區領袖。這位
領袖曾與我同在成都參與觀摩學習,他更是後來資助我在印度考取格
西學位及舉行升座典禮的施主。這次在加拿大的重逢恍如隔世,大家
都很感慨!
在加拿大,我的弟子成立了佛教顯密研修院溫哥華分院及卡加里分
院,來學習的幾乎全為漢人及藏人,洋人只有少數的幾位,這情況與
我在澳洲悉尼的情況差不多。其他的西方國家藏傳佛教道場,多以洋
人成員為主,但我似乎是註定與漢人比較有緣分,即使身住澳洲多年,
我的大部分弟子也都不是白人。應加拿大藏人的需求,我在這裡曾主
持過一次觀音禁語禁食齋戒精進閉關,參加的弟子都十分歡喜。
這些年來的弘法生涯中,我多次造訪中國海峽兩岸,得以一窺其佛
教之發展狀況及民生。臺灣的佛教團體特別多,其中正信佛法社團固
然很多,把佛法與民間信仰混為一談的組織卻也比比皆是。臺灣人對
佛法大多信仰虔誠,非其他地區華人可比。他們的慈悲心很濃厚,樂
於幫助別人,而且對資助佛教發展方面也肯出錢出力,令人敬佩。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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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老百姓中,頗盛行見廟就拜的迷信風氣,扶乩及乩童活動也很
受歡迎,某些推弘“三教合一”、“五教合一”等假佛教團體勢力不
比正信團體小。在當地藏傳佛教中,普遍還處於湊熱鬧趕灌頂及求加
持發財的層面,真正發心次第修學的人只佔少數。值得一提的是,臺
灣的日常法師多年來致力於弘揚宗喀巴祖師之《菩提道次第廣論》,
令不少漢地佛子對這部偉大論著心生敬仰,精進修學其次第內容,這
是令我很覺歡喜的。此外,臺灣在慈善方面做得很有成績,我認為這
很值得藏傳佛教借鑒學習。
在大陸,我幾年來到過的地方也不少,記憶中包括北京、深圳、廣
州、福州、泉州、廈門、五臺山、峨嵋山、普陀山及西寧。在這些地
方中,福州、廈門及五臺山留給我很深刻和良好的印象。
到廈門南普陀寺時,本來計畫只是一次友好交流及我私人的朝聖,
但當地佛學院一直奔走安排和熱情邀請,我便臨時對藏傳佛教寺院制
度和修學次第這兩個主題講了幾座,同時也用了一些時間回答問題,
澄清了不少漢地對藏傳佛教的誤解。原來我以為只會有十多人在我房
間中、以聊天形式介紹一下藏傳佛教。結果在當天,到場的有上千位
僧俗聽眾。在最後一次演講中,我應求傳了《妙吉祥真實名經》的口
傳傳承。這部經是我自十歲起天天誦唸而從未中斷過的,經中描述的
境界至為深妙,可說是佛經中之最深者。著名的怖畏金剛無上密乘法
門,便就隱現於經中的其中一短偈內。在西藏,如果有法師說:“我
沒有什麼學問,就只是在《妙吉祥真實名經》上面還可說是有少許心
得”,就便是在說他實已通達了一切顯密佛法的妙義了。後來,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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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自此南普陀寺便有不少僧尼也發願終生日誦此經。
由於我是幾十年來第一個在廈門及福州地區出現的藏傳佛教法師,
當地僧俗都十分好奇,天天有上百人求見,不少人對藏傳佛教自此才
有了初步的瞭解,消除了一向以來對藏傳佛教的誤解及排斥。有兩位
來自東北的比丘尼多次求見,後來我每年在大陸朝聖時,她們必會伴
隨學法。這兩位尼師曾經往藏區的寧瑪派寺院學法,但卻因高山症而
病得近乎垂危,只好打消長住學法的念頭。當時有一位法師向她們預
言:“你們不必灰心,大可安心回廈門,日後會有格魯派的師長到廈
門,你們向他學習即可!”兩位比丘尼當時認為老法師只是在說些安
慰她們的話,心想在南方地區絕對不會遇上藏傳法師。她們在廈門遇
上我時,便因為法師之預言而一心認定我作師父,我心中也驚歎法師
之預見能力。兩位比丘尼後來在五臺山以一步一拜方式朝禮了五個台
頂,又勤修水供等加行,修持頗為精進。
在福州,我也碰上了與廈門一樣的情況及場面,又向上千僧俗講述
了藏傳佛教的次第修學內容,聽者也顯得十分歡喜。
五臺山不但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首,而且是四座名山中唯一在佛
經中有描述的聖地,所以歷來深受藏傳、漢傳及蒙傳佛教所共同尊崇。
在五臺山台懷鎮上,有一座顯通寺,這是佛法初傳漢地後所建的第二
間寺院,建寺時間僅遲於洛陽白馬寺。塔院寺有一座巨大的白塔,內
藏一小佛塔乃印度阿育王當年得“非人”等之神通助力、於一夜間建
成的八萬四千塔之一,其中供藏本師釋迦牟尼佛舍利。在同一間寺中,
另有一座小塔叫“文殊髪塔”。在很久以前,五臺山有奉行佛教無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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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的傳統,每年中有一天開放寺院為來自各地的僧俗供齋,不論貧
富的人皆可應供。有一次,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拖著一隻髒小狗,
帶著兩個小孩應供。在布施供養時,由於婦人貧窮,便只剪下了一束
頭髮供養,僧人便胡亂把頭髮丟在一邊,給她提供了一份齋食。婦人
說:“我帶的小孩也應有一份呀!”僧人又另供了一份齋食。婦人又
說:“我抱的小孩呢?”僧人不耐煩地又向她贈了一份食物。哪知婦
人再要求:“我的小狗也應該有一份食物呀!”僧人只好再送了一份
餐食給貧婦的小狗。這位貧婦卻顯得仍不知足,還說:“我肚內也有
一個娃娃,應該也給他一份食物!”這時僧人終於忍不住了,便破口
大駡。這時候,婦人突然飛到天上化為文殊大士之相,小狗變成了一
頭獅子,兩小孩變成了一對天童。文殊大士向當時在目睹此變化而嚇
呆了的僧俗,在空中宣說了幾段開示修平等心的偈文,便飛著離去了。
此時,發脾氣的僧人自知見到文殊而不識,後悔莫及,欲自毀雙目以
懺有眼而不識菩薩之過。眾人勸他倒不如建塔立碑以懺罪,他便建了
一個小石碑,上繪貧婦飛升圖,同時刻上了文字,勸世人要修平等心,
不要像他這樣因世俗心態而致錯失了恭敬菩薩的機會。貧婦所供的頭
髮被藏於文殊髪塔內供奉。這是一個著名的文殊大士應化事蹟,也教
導我們必須視任何遇到的人為佛,不可以分別心待之。我們西藏某些
地區的人,到五臺山有個特別的傳統,對第一個前來提出要求的人絕
對不會拒絕,這也是因為深信文殊大士肯定會化身為當地中的凡夫之
原因。
五臺山對格魯派來說,同樣有甚深因緣。早在格魯派初創時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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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的大慈法王(色拉寺的創建者、宗喀巴大師之親徒、永樂帝冊封的國
師)已來到漢地五臺山說法,當時說法之地似是現今的圓照寺所在。清
代的國師章嘉大師又曾在五臺山駐錫,掌管多座寺院,弘揚格魯派正
法。章嘉國師曾在五臺山佛母洞閉關,在洞內成就了內在的淨土,他
在出洞時見到的世界便儼然已是一個清淨剎土,不再有凡俗之分別。
國師是乾隆皇帝的老師,他在漢地住了很長的日子,其遺身舍利塔便
是乾隆帝在五臺山鎮海寺建成的。先世的祈竹仁波切也在北京紫禁城
中住過,與乾隆皇帝甚有淵源,想來或許亦與章嘉國師有交情。再者,
由於我的太師公帕繃喀大師被視為章嘉國師之化身,我對章嘉國師的
尊重便也因此而多了一份感情在內。
五臺山普壽寺所在地,是當年十三世達賴喇嘛曾說戒的地方。現在
這裡成為了一座著名的尼眾律學院,十分注重戒律,想來這或許也與
宗座曾在此地說戒而種下之吉祥因緣有關吧!
我的一位已圓寂的好友赤巴仁波切的先世,也曾在五臺山大弘正法,
弟子極多。據我所知,在五臺山有一座他的紀念塔,甚至或會有年老
的出家人當年曾在他的座下聽過法。
此外,漢地大德法尊法師及能海法師的舍利塔也都在五臺山。法尊
法師是帕繃喀大師的弟子,也是帕繃喀之其中一位弟子的弟子,他為
格魯派的漢地弘揚作出了十分重大的貢獻,譯出了漢文版的《菩提道
次第廣論》。能海法師則是帕繃喀之高足康薩仁波切的弟子(康薩仁波
切可說是我的根本師長赤江仁波切之師兄,但赤江仁波切同時也曾向
他學法,所以雙方同時亦有師徒關係),但他也曾直接在帕繃喀大師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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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過法。在自西藏回到漢地後,能海法師曾巡迴弘法,在漢土各地
創立了很多道場,其中五臺山的清涼橋、圓照寺及廣宗寺等便正是他
的弘法道場,成都的昭覺寺和鐵像寺、北京的居士林、上海的金剛道
場及浙江的多寶講寺等所修的也是他的法流。
我在第一次到五臺山時,恢復了的寺院並不太多。在第二次到訪朝
聖時,喜見佛教在當地正漸漸恢復起來。在第三次到訪時,當地佛教
已開始有興盛的跡象,令我心生歡喜。有一次,我遇上了整批的遠由
內蒙及西藏而來的虔誠朝聖者,又見到了一個不良於行的青海人一步
一拜地拜到了五臺山,可見前往五臺山朝禮文殊大士的傳統正在迅速
地恢復。
每次到五臺山,我都會在大白塔及文殊髪塔前勤修頂禮,同時繞拜
多回。有好幾次,我延請當地的蒙、藏僧人在塔前進行盛大的薈供及
燃點上千盞酥油燈,又對僧眾作了供養。我心願五臺山這個聖地可以
重復當年的佛教盛況,所以每次朝禮時都特別刻意小心自己的戒行,
同時多次自受大乘八關齋戒,希望盡一己的微薄力量,為五臺山的戒
律重弘先積聚一點吉祥的因緣。
在一九九八年的朝禮中,我在普壽寺應邀開示了《妙吉祥智德讚》,
與該寺的數百位尼眾結了一個法緣。普壽寺的當家師是一位很精進及
有魄力的比丘尼,師承能海法師的弟子蕯蓮老比丘尼等,所以我們說
來也算是同門。在漢地極有名氣的夢參老法師,是普壽寺尼眾的師長。
後來我聽說老法師曾入藏學法,師承我的恩師赤江仁波切。由於這段
聽回來而不知真假的資料,我一直很想拜見老法師,但至今仍未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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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能遇上他老人家。
說及普壽寺,我也想提一下一次我的所見。有一天,我在五臺山的
賓館中望出窗外,剛巧見到普壽寺數百位尼眾排班前往附近的寺院參
訪。整個數百人的隊伍儼然如軍隊操練一般,每位尼師都靜靜地隨隊
步行,絕不東張西望,場面很壯觀及威嚴。當時我心中生出很大的讚
歎,心想這恐怕能比得上本師釋迦牟尼佛在世時的僧團威儀了,同時
也暗中覺得五臺山之佛教發展看來會有很好的前景。
一九九九年,我有幸應五臺山的一些出家眾請求,在一間小寺中傳
授了整部《菩提道次第廣論》的口傳傳承與講解。當時接受傳承的只
有五十多位出家人,一共說了兩三週,每天講授十多個小時。在此之
前,五臺山已有半個世紀未曾有《菩提道次第廣論》的口傳傳承法會
了,而講解方面則曾有能海法師的弟子一度弘示,但最終亦未能完成。
在我的大半生中,由於先世的名聲,曾多次在上萬人的場面說法,但
這一次在這個聖地對這幾十位出家人講解及傳予《菩提道次第廣論》
口傳,卻是我心中感到最有意義的一次。雖然聽法的人不多,但這卻
是幾十年來在五臺山的首次,至少可以說是種下了一個吉祥的因緣,
令宗喀巴大師教法重弘於五臺山。我們西藏人十分重視緣起,這次的
活動我認為正是一個好的緣起,所以我很認真地說法,這段期間天天
都很是歡喜,心中認為自己今生中總算對佛教的弘揚起了一點作用,
可說對得住我身上披著的袈裟。佛教中的經論口傳傳承,事實上是由
法師親口一字不漏地讀誦原文一遍,接受傳承者一字不漏地仔細聽,
這便完成了傳承的授受。在這種儀式中,聽者往往不明白所受傳承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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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的內容,因為講解經論一般是另行進行的。這種傳承儀式的意義不
在於理解,只在於由佛陀或論著之原作者一代一代地、一字不改地把
原原本本的教法傳下去,這是佛教弘揚中很重要的一環。為了這次口
傳,我特地取來了當年我從拉薩帶至印度的那部古本《菩提道次第廣
論》,以口傳一段落講解該段落,再口傳下一段的形式把全論授完。
在最後一座中,我把自己珍藏的一份宗喀巴大師遺髪分了少許贈予普
壽寺,以作未來寺院建佛像裝藏之用,這也是為了構成一個宗喀巴大
師教法在五臺山重弘的緣起。同時,大師之一生以持戒精嚴著名,供
奉他的遺髪舍利也有寺院戒行清淨的吉祥因緣。
除了以上所述的這些行程外,我偶爾也會回到南印度色拉寺母校中
探訪。母校的教育事業發展得很快,在二零零零年初,學僧數目已由
最初的三百多個增至四千五百多位了。由於學僧的數目,色拉寺大雄
寶殿及昧院的大殿分別擴建了,我在青海訂制了兩座大殿的堆繡佛畫
供養給寺院,母校僧眾看到了這些精美的佛畫都十分喜歡。在一九九
八年,我的弟子籌辦了第一屆的佛誕日千僧萬燈大法會。自此後,每
年的漢曆佛誕日,我們便會延請色拉寺昧院的千多位僧眾上殿祈求世
界和平並接受供養,同時又在佛陀的生地藍毗尼、成道聖地菩提伽耶、
初轉法輪聖地鹿野苑及示寂聖地拘屍羅什舉行萬燈供養法會。這個一
年一度的活動現今成為了一項盛事,世界各地有不少人每年都會參與
供僧及供燈。在二零零零年,加拿大弟子發起了資助昧院全體學僧接
受肝炎防疫注射。本來西藏人對防疫的概念並不深,多認為生死有命,
並不太關注注射預防病患之事,而且也根本沒有錢支付疫苗費用。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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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僧人很多早患肝炎,印度本身環境也不太衛生,加上學僧經常共用
剃頭刀,導致寺中學僧肝炎患病率極高。家師色拉寺昧院退任方丈堪
蘇仁波切年紀雖大,他的思想在這方面卻比年青僧人開放進步,故此
他率先帶頭接受注射。現在寺院中的肝炎病患率已迅速減低了,學僧
也開始增強對保健的意識。
在自一九九二年開始,年復一年的巡迴弘法中,我每天接觸不少各
式各樣的人,見了很多光怪陸離的世間現象,其中好的人事固然很多,
但佛教中不健康的現象也常會碰上。在藏傳佛教的洋人及漢人圈子中,
不少人把密法與神通、風水及世間利益混在一起,對藏傳佛教的中心
精髓毫無觸及。東南亞地區,有不少漢人以藏傳佛教為名騙取名利,
他們其實只是沒有傳承的騙子。即使是西藏人,在去到臺灣等較富裕
地區時,有些也開始變質,利用佛法賺錢而不再依照傳統做事,其中
濫傳密法以求名利的情況甚為普遍,甚至美名為寺院籌款而索性販賣
佛像及佛經者也大有人在。而在學法的人中,不少只懂跟其他人盲目
地受灌頂、求加持,不懂觀察師長,也不理解師徒關係的重要性。他
們當中,大多眼中只有大手印、大圓滿、大威德等法門,一味求“大”
的法門,對顯學次第及加行基礎修持從不重視,而且完全忽略了密法
傳統中敬師的修持,這樣是絕不可能有任何成就的。有的人則喜歡標
奇立異,穿得像西藏人一樣,身掛多串大顆大顆的佛珠,開口便說西
藏,但這只是表面上學西藏人,與西藏佛教扯不上關係。這些人頂多
只配稱為“西藏迷”,並非真的藏傳佛教三寶弟子。有好些本來是正
信藏傳佛教的道場,因為財政支出龐大或為了籌建寺院,便在弘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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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販賣佛像及佛經,或不斷舉行無上密法等灌頂以吸引信眾,這也是
一種末法的現象。他們辯說做這些事的動機是要令道場得以維持下去
或甚至擴充,以達到弘揚佛法的目的。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論點!以
違背佛陀教法的手段來達到弘揚佛法的目的,是絕不可能的,也是不
合邏輯的。到頭來,這些道場雖然可能會建得十分宏偉莊嚴,但卻說
不上是在弘揚佛法,反而是帶頭令佛法衰敗了。
在漢傳佛教圈子中,我也感到有美中不足的幾點。很多團體過分熱
烈地追求寺院規模,反而忽略了僧才的培養。有些團體中的僧眾全力
投入社會慈善事業之中,在法布施及個人修持方面卻不太重視。對社
會慈善事業,我們三寶弟子自然是義不容辭地應去做的,但出家人依
傳統上來說本應以法的布施為主,在家人才以財布施為主,現在的情
況則似乎有點兒本末倒置了。在出家眾中,又有些幾乎以修經懺為世
間事業,這是很不好的一種心態。另一種出家人則不作經懺,只專心
修持及作佛學研究,表面上似是很清高,事實上這個極端也不對。我
們出家人固然不應把世俗生計放在心上,但卻仍有照顧在家眾的宗教
需要之義務,否則就枉稱修慈悲的行者了。在精進於精神生活的人中,
往往又有修持派及學問派的對立,前者有不重視學問的傾向,後者則
有只學不修的情況,兩種極端都不健康。《菩提道次第廣論》中有述:
“一切佛法均為成佛之必需”,在家人因為因緣所限而只顧念佛持咒
倒說得過去,但出家人不去多聞佛法,則說不上正確。在佛教中,一
切佛法之學問無非為了讓人可以加以實修而成就,但我見到不少人只
把佛學視為研究的物件,不知如何把學問與修持結合。此外,不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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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雖名聲頗大,但實早已飄離佛教學者的正確方向。佛學的存在目的
是讓人實修而得到成就,並非世俗辯論遊戲或文學研究的科目。在研
學的同時,我們必須以歷代傳承祖師的見解為依歸,但不少學者卻喜
歡自我發揮,創立新的見解,最後他們所發表的東西已不是佛陀所教
的真正內容,而只是他們本人的見解了。有些學者心中並無皈依的心,
只把佛學視為世間文學,又因為漢地並沒有像西藏古代判定論點正確
性的制度,他們常常把自己想當然的見解公開發表,大家也欣然地全
盤接受,所以便常讀到有人說大乘是後期佛教祖師的創見而並非佛陀
親口所說等等的無知胡說。這種說法基本上便是最直接的謗法,同時
也否定了一切大乘經典、否定了成佛之可能,也全盤否定了大乘佛教
的真確性。在西藏持這種論調的人莫論成名,更會被視為不信佛法的
外道。對密法,有些學者也持同類的見解,隨隨便便說它是混合了印
度教教義的非純正佛法。本來任何人都有權持懷疑的觀點,但作為佛
教中的權威學者而弘傳這種想當然的概念,是絕對違背對法寶的依止
的,也證明他們心中並未生起依止的量。
以上所說,是我這幾年來所見到的現象的一些感想。在世界各地佛
教中,當然也有很多好的方面,在此就不細述了。作為一個僧人,我
當然希望借鑒各地佛教的長處,同時也希望其中不良的現象可以改善,
令正法得以保存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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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仁波切於馬來西亞檳榔嶼的檀香寺所做的教授當中,當時仁波切被禮

請為重建寺院的佛學導師之一

171
這是仁波切於馬來西亞應邀出席由來自馬來西亞和泰國僧侶組織的僧伽大

會時的合影

仁波切於 1997 年應邀探訪四川成都鐵像寺後與僧眾等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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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年仁波切於五臺山應邀開示《菩提道次第廣論》及授予傳承後師徒合

影,受法僧尼二眾來自安多,康區,內蒙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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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回到起點

從一九八二年起,大陸逐步開放改革,荒廢了數十年的大藏寺獲准
重新開放為合法宗教活動場所,並開始計畫極小規模的重建。居住在
海外各地的西藏僧人,只要並未參與政治,可獲准回鄉探親及在大陸
各地旅遊和朝聖。因此,我的家人、大藏寺與霞渡寺僧眾及嘉絨地區
的人們開始積極要求我回鄉探訪,他們的信件自八零年代起便每月多
封不斷地寄來催促。本來在一九八九年我已準備回鄉探察,但當時卻
碰上了好友赤巴仁波切突然圓寂,我傾盡了僅有的錢財為他辦理後事,
於是便沒有旅費了。延至一九九三年,我才啟程回鄉。
我在到達成都時,簡直認不出這個四十年前曾住過十幾天的城市。
一路上,鄉人對我熱情招呼,我的心情既激動又感慨。在到達馬爾康
縣城時,有不少政府官員前來迎接我,陪我一同回鄉及上大藏寺。同
時,我的俗家親戚大批大批地到訪,其中大部分年青的親友與我是第
一次見面,五妹索南帕姆與我也是第一次碰面(她在我到拉薩後才出
生)。與我一起長大的三妹志美度卡十分激動,見到我時只懂流淚,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重遇四十年前帶我徒步走到拉薩的舅舅時,雙方也
是不知應說什麼。在重遇外公的妹妹時,我則感到重遇至親一樣。當
時的氣氛,令我覺得自己像是個流浪多年後回家的乞丐一樣。
在到達大藏寺時,有數萬群眾跪在路邊迎接,大部分人都在默默地
流淚。我雖然在理智上知道寺院早已被毀,但當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它
的狀況時,我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四十年前寺院的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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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腦海中就猶如昨天一般,但現時眼前見到的卻只剩下幾道破牆。
這種震驚,加上幾十年來居住在低地的生活,令我感到呼吸困難,一
時之間很難適應。
當年,大藏寺有幾百位僧眾,但現在才剩下四五位。寺僧為我安排
了向來朝見的數萬名在家人說法,但因已無殿堂可用,我們只好在寺
院大殿的原址,露天坐在泥地上講法。西藏人的宗教信念極強,即使
經歷了四十年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故鄉的在家人仍然沒有放棄信仰。
在這數萬人中,大部分都未見過我。四十年來他們只聽說被視為宗教
領袖的我身在外地,四十年來他們便默默地天天向三寶祈求我早日回
歸。我現已記不起當天的說法內容了,我相信這幾萬人當時也沒有聽
清楚,因為大部分人都激動得淚如雨下,我當時也只不過是因為自己
是說法者才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大藏寺當時的方丈是位年老上座。在西藏寺院中,寺務的最高決策
者是寺中的法台轉世世系,日常的寺務才由方丈負責打點。這位方丈
在接任時,寺院基本上也已不是寺院了。三十多年來,為了在意義上
堅守寺院制度及方丈的崗位(事實上,在他任內的“寺院”只是指原寺
院所在的荒地,“方丈”也並無實際的寺務及僧務可供打點),他受了
極多折磨及痛苦。在反宗教迷信鬧得最厲害的年代,寺院已變為在家
人的糧倉,並沒有僧人、佛像、經書及任何宗教活動。他之所以堅持
在被批鬥下仍不肯放棄這已淪為象徵性意義之寺職,只是為了讓寺院
制度不中斷(只要仍有方丈存在,大藏寺在意義上而言便不算是完全湮
滅了)。在我回大藏寺前,方丈已病重垂危,被俗家親人接回家中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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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料。他命人給我帶來了一條哈達及口訊,向我說:“仁波切您終於
回來了!我快要死了,故無法親自前來見您,但我很高興在死前終於
等到您回到寺院。我在任內尚算未丟了寺院的面子,未來的寺務責任
現在我交還給您啦!”我命寺僧帶我上山,與方丈見了一面。在我離
開後不久,方丈便圓寂了。後來我聽說他的眼珠火化不壞,化為舍利,
其肉身也燒出了不少舍利。
在這次行程中,我又朝聖了敦煌、青海塔爾寺宗喀巴祖師生地、甘
肅拉卜楞寺、薩迦寺及友人蒙古哲布尊丹巴法王的寺院等。這些聖地
都是我以前從未去過的。在拉薩,我也朝禮了各大寺院,這些則大多
為我年青時常去的聖地。
拉薩的哲蚌寺,表面上看起來與四十年前變化不大,但甘丹寺則已
完全被毀,面目全非。大昭寺及布達拉宮,由於受到重點文物保護,
看起來也與當年一樣,所以我在朝禮它們時心中仍有與當年一樣的感
受。在布達拉宮對面的藥王山山腳,有一座石窟龍寺,寺內有一面石
牆自然浮現出本師釋迦牟尼佛的形相。西藏人一向相信一個預言,其
內容說在末法時代之尾聲,大昭寺之釋迦牟尼佛十二歲太子等身像(世
上最神聖的佛像,造於釋迦牟尼在世時,並由他親自開光,後傳至漢
地,又由文成公主帶至拉薩)將沉入地底湖中,這是因為世間眾生再無
福報得見最神聖的佛像之共業所致。但由於佛陀之悲心,他以神通令
藥王山石窟之石牆自現佛容。相傳這石佛經年累月地、以肉眼看不出
的極微慢速漸漸顯現出來。在他顯現全身時,便是大昭寺佛像消失之
日。我在四十年前曾來此寺朝佛,現在重回舊地一看,佛像真已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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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所見之顯現程度清楚得多了。當年我見到的石牆只有佛面顯現,
像是石牆上之半立體浮雕一般,現在眼前的佛像之雙耳卻清楚可見。
以這樣的前後對比預測,看來佛像全身顯現而脫離石牆之末法日子也
距今不遠了!
在重返色拉寺時,由於它的變化,我幾乎已認不出地方。在我年青
時的建築物,現在只剩一半左右,而且大多呈快要倒塌的景象。此外,
又因為寺僧不多,與當年近萬僧人學法的盛況完全沒可比的地方,我
心中完全沒有一絲感慨或激動,反而只有一種類似觀光陌生地方的遊
客心態。在我原屬的嘉絨僧堂則還有兩三個老和尚是我相識的,我當
年的師長之同班同學也仍健在,大家的重遇倒是令我很高興的。在這
裡一位喜歡收集舊照片及圖片的和尚給我看他的收藏品,其中一張竟
是由一位大藏寺僧人在一九五七年於色拉寺修學時,因為思鄉而依記
憶所繪出之大藏寺全貌圖。這份圖畫繪得極像寺院全盛時代的景象,
驟眼看來我還以為它是一張舊照片。這是歷史上的大藏寺原貌之唯一
紀錄,所以僧人答應把畫送贈給我留存。
在這次行程中,我又特意前往帕里探望我的恩人巴桑。巴桑是當年
把我由拉薩帶至印度國界的恩人。由於曾協助我到印度學法,她在文
革期間被打斷背骨。此時的她,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但身體仍然
很好。我們感慨地細說了當年的經歷及幾十年來大家的遭遇。我為她
帶去了一些禮物,但我心知不論怎樣好的禮物也不足以回報她對我的
大恩。
一九九三年至二零零零年間,我又數次重返故鄉,並與當地政府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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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商量重建寺院事宜。在這期間,柏斯的吳明蕾、新加坡的曾美霞、
香港的倪厚成及其他眾多徒弟和友人不斷為寺院重建出資出力,小徒
林聰更曾多次單獨前往寺院視察工程。在寺院地區,原屬大藏寺轄下
分寺的尼瑪仁波切率領當地居民出資出力協助,政府的一些幹部也給
予了寺院不少方便。在寺僧當中,丹增桑布和扎巴堅贊肩負起重建工
程之監工重任。這兩位僧人是堪稱為法忘軀的行者。在八十年代初,
他們與另一位不良於行的僧人在求得沙彌戒後,心欲成為具足戒比丘。
當時在嘉絨區是無法求得比丘戒的,所以他們三人便騎自行車,沿途
席地而睡,經幾個月艱苦跋涉才到了拉薩求戒,終於成為了比丘。這
幾年來,大藏寺重建便是由這樣的年青僧人負責的。此外,丹增桑布
的舅舅夏迦一家人,也為寺院作出了極大的犧牲及貢獻。在他們的努
力下,寺僧數目也同時漸漸多了起來。
為了重建寺院工程中的佛畫、壁畫、建築及佛像專案,寺方特地延
請了青海省畫師多保家族及浙江的漢族雕刻師梁志福遠道而來負責。
他們的高超工藝令後來到訪寺院的香客大為讚歎!
重新建成的大藏寺,有金頂大雄寶殿一座、供有十三米高彌勒佛的
彌勒殿、供有八米高宗喀巴像的祖師殿、供有五米高之千手千眼觀音
像之大悲殿、供有鎏金不動佛像之不動殿、重建的祈竹樓、重建的湛
康仁波切樓、方丈樓暨寺史文物館、辯經學院、佛學院、大型僧舍及
集體用餐之食堂。在彌勒像及宗喀巴祖師像中,供奉多套《大藏經》、
佛陀舍利、阿底峽祖師遺灰、宗喀巴髪舍利及歷代大師之聖物等無數。
在寺院的週邊,又建造了裝有一千個轉經輪的圍牆及供朝聖繞寺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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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路。在不久的未來,寺院還希望能提供藏醫學及西藏佛教工藝的
教育與為當地民眾服務之藏醫、西醫流動義診車及義診站。
於二零零零年七月份,我再次回到大藏寺,這一次有來自十多個國
家和地區的一百多位漢、藏、蒙古及西方僧俗徒眾陪同。我的好朋友
澳洲天主教高倫神父為了這次寺院重建竣工大典,也賞光應邀參加。
高僧貢唐大師本來也應允來訪,但卻在幾個月前驟然圓寂了。一眾由
海外而來的僧俗香客在寺院住得很高興,天天上殿與寺僧一同以藏文
誦經,這令當地信眾十分感動。
這次是高倫神父第二次到訪大藏寺,第一次是在一九九七年大殿落
成的時候。神父本屬的羅馬天主教派別,一向有崇尚靜修的傳統,所
以他對大藏寺的閉關房特別有興趣。為了這個原因,寺方特地邀請他
與我共同主持閉關房的起用儀式,又把他的名字紀錄入大藏寺長住僧
人名冊中以茲紀念(我也是神父所屬的天主教修道院之榮譽常住成員)。
青海的畫師多保,特意以傳統佛畫的藝術風格畫了一幅耶穌唐卡贈給
神父。來朝禮及觀禮的當地民眾,把神父視為信仰派別不同的僧人。
在每次有人上殿供僧時,都會很自然地向這位穿白袍、坐在一群紅衣
僧人當中的洋人也供上一份果儀,而且從來不會向他投入好奇的目光。
還有一次,一位老藏人來求喇嘛加持,恰巧我不在,老人在改請神父
加持後,便滿意地離開了。神父一向在西方推行較學術性及外交禮儀
式的宗教交流,但他卻被西藏老百姓這種對任何宗教信仰的修行人一
律尊敬的自然態度深深打動了。他對我說:“我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宗
教交流,不斷教人尊重其他不同的信仰,但我一直以為只有德高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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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宗教領袖才能真正達到這種包容境界。在這裡卻是連最平凡的一個
西藏人都具備了自然流露的宗教包容心!看來世界各地的宗教學者及
領袖反倒應該來這裡,向這些普通老百姓學習!”
在竣工大典上,北京雍和宮及五臺山菩薩頂分別向大藏寺致贈了珍
貴的印章。由於大藏寺在歷史上一直受到清朝皇帝的尊重,前清皇族
直系後人愛新覺羅·恒懿又為寺院題匾恭賀。在典禮的法王舞儀式中,
香港地區的弟子表演了廣東地區文化中的舞獅專案。這種表演是首次
在西藏高原地區進行,故後來被《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收錄為南方
舞獅表演的世界之最高海拔紀錄。在同一天,一位當地信眾(也是我
的俗家親戚)送來了大藏寺創寺方丈昂旺扎巴祖師之頭骨舍利(這塊
舍利上顯有一個天然呈顯的藏文“嗡”字)
。寺方好幾年前已聽聞這件
聖物的存在(文革時被人偷藏保護起來而未致被毀)
,但苦尋未果,最
後卻遲不來早不來、在寺院竣工典禮當天被送抵寺院,令人深感祖師
靈應之不可思議!
在我的一生中,雖然未做過任何對佛教的大貢獻,自己的修持也很
不長進,但卻有幸曾值遇承受赤江仁波切、薩巴仁波切、宗座法王、
鈴仁波切、洛桑仲尼師父及堪蘇仁波切等許多明師的慈悲教化,又曾
有緣為印度色拉寺初年興建、寺院大殿及昧院大殿後期的重建出過一
點微薄的力量,更有機遇在五臺山重弘《菩提道次第廣論》傳承,也
可說是足以無憾了。現在我又把這座在派中地位極具意義的寺院重建
恢復了,總算沒有辜負外公六十年前對我的囑託。
在大半天緊湊熱鬧的竣工典禮節目完畢後的下午,我獨自坐在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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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祈竹樓中,心中感到異常的自在及寧靜。在過去的多年中,我已
許久未曾有過悠閒的心情了。在這個下午,徒弟及寺僧都在寺院的中
心地帶參與竣工典禮的餘慶節目。位於寺院後山高點的整座祈竹樓中,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悠閒地倚在窗前遠望。
我記得在幾近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我也曾站在這座大樓的這個窗前
外望。當天是我正式入寺成為沙彌的第一天。由於我被視為轉世者,
那天的正式入寺儀式十分熱鬧及冗長。在儀式後,我便在祈竹樓中獨
個兒呆坐,當時樓中的氣氛十分寧靜。出於小孩的好奇心,我便爬到
窗前向外看,見到的是整個寺院建築群及忙碌於寺務的眾多紅衣僧人,
由遠處大殿隱約傳來僧人上殿的誦經聲。在西藏曆法的概念中,六十
年是一個完整的迴圈。現在,在幾近一個迴圈後,我又回到了我的起
點,正站在同一座樓、同一扇窗前向外看。窗外的景觀與當年的寺院
盛況並無不同,空中傳來的是同樣的大殿誦經聲,唯一變了的是,窗
後的觀景者已不再是一個十歲的沙彌,而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僧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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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照片記載了歷史的瞬間——接近仁波切的出生地,仁波切自從 17 歲離

鄉遠赴拉薩求學後第一次回歸故里!畫面中正在哭泣的著藍色衣服的年輕

婦女為仁波切的妹妹,另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婦為前世仁波切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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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仁波切 57 歲時候,這是自從仁波切 17 歲離開家鄉遠赴拉薩求學後在

大藏寺授予的第一次教授。可以看到很多的人在哭泣,這裡生動的記錄了

歷史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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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竹仁波切於 93 年 3 月 16 日第一次回大藏寺開法會,後面是待重建的大

殿,

左邊是護法殿。當時連像樣的殿都沒有,必須戶外說法,法座也沒有,必

須自己胡亂弄些木頭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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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時,大藏寺的殘破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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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僧筆下 1957 年的大藏寺

90 年代中的大藏寺(大殿已有稍許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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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的大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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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大恩上師 祈竹仁波切 (1936-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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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竹仁波切迅疾轉世祈請文
百部遍主慧藏善妙瓶 自他義利無勞任運成
曼殊怙主教法之美飾 仁者足下作請復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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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藏中英名詞對照

1、大藏寺(དད་ཚང་།Dhe-Tsang),全稱甘丹大藏倫珠林 (དགའ་ལྡན་དད་ཚང་ལྷུན་གྲུབ་གླིང་།GadanDhe-Tsang
Lhundrup Ling)
2、次仁彭措 (ཚེ་རླིང་ཕུན་ཚོགས།TseringPhuntsok)

3、扎西拉姆 (བཀྲ་ཤླིས་ལྷ་མོ།TashiLhamo)

4、吉美桑貝多傑 (འཇླིགས་མེེད་གཞན་ཕན་རོ་རེེ། JigmeyZhanphenDorje)

5、索南丹增 (བསོད་ནམས་བསྟན་འཛིན།Sonam Tenzin)

6、孜美卓嘎 (འཆླི་མེེད་སོལ་དཀར།Chime Dolkar)

7、圖多旺秋 (མཐུ་སྟོབས་དབང་ཕྱུགThutopWangchuk)

8、索南帕姆 (བསོད་ནམས་དཔལ་མོ།SonamPalmo )

9、普明大日經 (ཀུན་རླིགSakyaKunrig)

10、洛桑欽饒沃瑟 (བློ་བཟང་མཁེེན་རབ་འོད་ཟེེར།LobsangKhenrabOsel)

11、祖古 (སྤྲུལ་སྐུ།Tulku)

12、仁波切 (རླིན་པོ་ཆེེ།Rinpoche)

13、祈竹(ཁླི་འཇོ།Khejok 或 ཁུ་འཇོ།Khujok)

14、南喀堅贊 (ནམ་མཁའ་རྒྱལ་མཚན།NamkarGyaltsen)

15、根頓堅贊 (དགེེ་འདུན་རྒྱལ་མཚན།GedhunGyaltsen)

16、洛桑頓珠(བློ་བཟང་དོན་འགྲུབ།LobsangDhondup)

17、洛桑金巴 (བློ་བཟང་སླིན་པ།LobsangJinpa)

18、洛桑達瓦 (བློ་བཟང་ཟླ་བ།LobsangDawa)

19、祈竹拉章 (ཁླི་འཇོ་བླ་བྲང་།KhejokLhabrang)

20、昂旺扎巴 (ངག་དབང་གྲགས་པ།TsakoNgawangDrakpa)

21、堪欽 (མཁན་ཆེེན།Khen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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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大悲觀音齋戒禁食閉關 (བསྙུང་གནས།Nyung-lay)

23、卻吉扎巴 (ཆོས་ཀླི་གྲགས་པ།ChojeDrakpa)

24、帕繃喀大師 (ཕ་བོང་ཁ་བདེེ་ཆེེན་སླིང་པོ།PabongkhaDechenNyingpo)

25、吉祥天母 (དཔལ་ལྡན་ལྷ་མོ།PaldenLhamo)

26、洛桑旺秋(བློ་བཟང་དབང་ཕྱུགLosangWangchuk)

27、色拉寺(སེེ་ར་ཐེེག་ཆེེན་གླིང་།)

28、扎倉昧 (གྲྭ་ཚང་སྨད།DratsangMey)

29、扎倉傑 (གྲྭ་ཚང་བེེས།Dratsang Je)

30、扎倉額巴 (གྲྭ་ཚང་སྔགས་པ།DratsangNgagpa)。

31、措欽 (ཚོགས་ཆེེན།Tsogchen)

32、康村 (ཁམས་ཚན།Khamtsen)

33、米村 (མླི་ཚན།Michun)

34、洛桑仲尼比丘 (དགེེ་སོང་བློ་བཟང་འབྱུང་གནས།GelongLobsangJungne)

35、圖丹卻桑格西 (དགེེ་བཤེེས་ཐུབ་བསྟན་ཆོས་བཟང་།GesheThuptenChozang)

36、薩巴仁波切 (ཤར་པ་རླིན་པོ་ཆེེ།GyalrongSharpa Rinpoche)

37、立尊仁波切 (གཞོང་པ་ལྷ་བཙུན་རླིན་པོ་ཆེེ།ZhungpaLaptsun Rinpoche)

38、赤江仁波切 (ཁླི་བང་རླིན་པོ་ཆེེ།Trijang Rinpoche)

39、鈴仁波切 (གླིང་རླིན་པོ་ཆེེ།Ling Rinpoche)

40、查傑仁波切(Chagyal Rinpoche)
41、拉旺仁波切(Lhawang Rinpoche)
42、澳卡 (ལྷོ་ཁ།)

43、昂旺提秋 (ངག་དབང་ཐེེག་མཆོགNgawangThekchok)

44、畢莎(Buxa)
45、宋仁波切 (ཟོང་རླིན་པོ་ཆེེ།Song Rinpo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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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洛滇格西 (དགེེ་བཤེེས་བློ་ལྡན།GesheLoden)

47、達拉候斯(Dalhousie)
48、費達比迪(Freda Bedi)
49、昂旺達吉 (དགེེ་བཤེེས་ངག་དབང་དར་རྒྱས།GesheNgawangDhargyay)

50、嘎欽洛桑索巴 (བཀའ་ཆེེན་བློ་བཟང་བཟོད་པ།KachenLobsangSopa)

51、哲布尊丹巴 (རེེ་བཙུན་དམ་པ།JetsunDhampa)

47、多羅那他 (ཏཱ་ར་ན་ཐ།Taranatha)

53、絳央卻傑 (འཇམ་དབངས་ཆོས་རེེ།JamyangChoje)

54、卻吉堅贊 (ཆོས་ཀླི་རྒྱལ་མཚན།ChokyiGyaltsen)

55、達瑪旺秋 (དྷརྨ་དབང་ཕྱུགDharma Wangchuk)

56、貢噶秋珠 (ཀུན་དགའ་མཆོག་གྲུབ།KungaDrochuk)

57、頂果欽哲仁波切 (དླིལ་མགོ་མཁེེན་བརེེ་རླིན་པོ་ཆེེ།DilgoKhyentse Rinpoche)

58、卡盧仁波切 (ཀ་ལུ་རླིན་པོ་ཆེེ།Kalu Rinpoche)

59、薩迦崔津法王 (ས་སྐྱ་ཁླི་འཛིན་རླིན་པོ་ཆེེ།SakyaTrizin Rinpoche)

60、邁索爾(Mysore)
61、 貝諾仁波切 (པདྨ་ནོར་བུ་རླིན་པོ་ཆེེ།PemaNorbu Rinpo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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