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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的秩序 福柯
话语的秩序 福柯
想让自己能悄然滑入(gl i
sser
)这些话语。与其说我在说话,不如说我想被包裹进话语里,
并被带到任何可能的开端之外。当我说话时,我希望我能意识到在我之前就早已有了一个无
名的声音:那么我便只需接过其已开的话头,继续述说,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让自己栖居
于话语的缝隙当中,仿佛它是暂时停在那儿在向我示意。因此,话语没有什么开端;我也不
是什么话语的发源地,而只是随其展开的一个微小的空隙,一个可能的没影点(l epoi
ntde
s
adi
spar
it
ionpos
sibl
e)。
我真希望在我身后有一个声音(早在我说话之前,就提前重复了我要说出的一切)能这样说:
“
必须继续下去,我不能继续,必须继续下去,那么我就将继续,必须要念念有词,只要还
有词可念,直到它们找到我为止,直到它们对我说出来为止——奇特的为难,奇特的错误,
必须继续下去,兴许早就已经做了,它们兴许早就已经对我说了,它们兴许已经把我带到了
我的故事的门槛上,就在朝我的故事敞开着的大门前,可假若它真的敞开,我会惊愕不已。”
[1]
我认为许多人都有这样一种不愿开始的欲望,一种才刚出发就在话语的另一面重逢的欲望,
而不必从外部去审视话语的可能奇异、生畏和不吉(mal
éfi
que)之处。但机构(i
nst
it
uti
on)
[
2]对这一普通的愿望作出了讽刺性的回应,它使开端变得庄严,用一圈关注和沉默包围它
们,仿佛是从远方发出示意,并迫使它们采取仪式化的形式。
欲望说:“我不愿让自己陷入这危险的话语秩序;我不愿以它那断然决然的方式与之打交道;
我希望话语就像一种平静、深邃且无限敞开的透明体那样环绕着我,在那儿,他者将回应我
的期望,而真理将接连升起;我只需放任潮流划水道,仿佛一条侥幸的船骸。”但机构的回
应是:“你不必畏惧开端;我们都是为了向你示范,话语是处于法律秩序当中;我们长期以
来一直都在监视它的显现;也已经为它安排了一个席位,赐予它荣誉,但要解除其武装;倘
若话语恰好有任何权力,也正是出自我们的,并且仅仅是出自我们,它才持有权力。”
可 也 许 这 机 构 和 这 欲 望 都 不 是 什 么 他 物 ,因 为 两 种 对 立 辩 驳 都 归 属 于 同 一 不 安
(inquiét
ude):不安于话语在其所说或所写的物质实在中是什么;不安于这种过渡实存
(exis
tencetrans
itoi
re),它大概注定要消逝,却根据一种不属于我们的时段(dur ée);尽
管话语是单调而灰暗的,不安在这种活动之下也能感受到我们难以想象的权力和危险;怀疑
斗争、胜利、创伤、支配、奴役,不安这么多的词经过长期使用已经磨平了棱角。
可当人们说话时,他们的话语无限地扩散,这一事实有什么危险的呢?危险在哪里?
以下是今晚我想为我所做的工作定置场所——或许仅仅只是一座临时剧场——而提出的假
设:我认为在一切社会中,话语的生产都同时被一定数量的程序所控制、选择、组织和重新
分配,这些程序的作用是祓除话语的权力和危险,掌握其偶发事件,规避其沉重而生畏的物
质性。
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当然知道排斥(exc l
usi
on)程序。最明显的,也是最熟悉的,
就是禁止(l'
i
nter
dit
)。众所周知,我们不被允许说出一切,无论在何种场合、无论什么人
都不能谈论一切。对象的禁忌、环境的惯例、言说主题的特权或排他性权利:在这里,我们
有三种类型的禁止相互作用,它们相互交叉、相互加强或相互补充,形成一个不断变化的复
杂网络。我只想指出,如今,网格最严密的区域,██倍增的区域,就是性和政治的区域:
好像话语远非那种缴械性态(s exual
i
té)和平息政治的透明或中立的要素,而是它们以一种
特许的方式行使一些最生畏权势(pui ss
ances
)的场所之一。话语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微不
足道的东西,但笞挞它的禁止却很早就迅速揭示了它与欲望和权力的联系。这毫不为奇:因
为话语--
正如精神分析所证明的那样- -不仅仅是表达(或隐藏)欲望的东西;它也是欲望的
对象;而且因为- -历史从未停止教导我们- -
话语并不仅仅是转达斗争或统治体系的东西,而
是要保卫,要为之斗争的东西,是要力图夺取的权力。
在我们的社会里,还有另一种排斥原则:不再是禁止,而是划分和遗弃(unpar tageetun
rej
et)。我想到的是理性与疯狂的对立。自中世纪深处以来,疯人就是其话语无法像他人那
样流通的人:有时他们的话被认为是完全无效的,不具备任何真实性和重要性,不能在法庭
中 当 作 证 言 ,不 能 认 证 文 件 或 契 约,甚 至 在 弥 撒 祭 献 中,也 不 被 允 许 领 受 圣 餐 变 体
(transs
ubstant
iat
ion)、面饼变得肉体;有时人们反而又借给他们奇特的权力,与其他任
何权力相比,他们能说出隐藏的真相,能预知未来,能在一切天真中看出他人智慧所难以察
觉的东西。令人奇怪的是,几个世纪以来,在欧洲,疯人的话要么不被听到,要么即使被听
到,也被当作是一种真理言语(unepar ol
edevérité)
。这些言语要么坠落虚无——说出来
即遭遗弃;要么可以从中破译出一种天真或狡黠的理性,一种比理智者所说更合理的理性。
不管怎样,无论是被排斥还是被秘密授与理性,严格来讲,疯人的言语并不存在。人们透过
其言语认识到疯人的疯狂;他们的言语的确是划分的场所;但它们从未被记录或倾听。在
18世纪末之前,医生从未有想法去知道疯人究竟说了什么(如何说,为何说),却在这种言
语里制造差异。疯人的所有这些无边无际的话语都归于喧嚣;而他们只是被象征性地给予了
说话能力,在他们行走的剧场上,被解除武装并得到和解,因为他们在其假面下扮演了真理
的角色。
有人会告诉我,这一切现在已经或行将结束;疯人的言语不再是划分在另一边;它不再是完
全无效的;相反,它使我们保持警觉;我们正在寻找疯语的意义,或一部作品的草案或遗迹;
我们突然发觉,这个疯人的言语,就在我们自己所发的音中,就在逃离我们所说的那个微小
裂缝中。但如此多的关注并不能证明旧的划分不再起作用;只需想想整个知识框架就够了,
我们透过它破译这种言语;只需想想整个机构网络就够了,它允许——医生、精神分析师
——倾听这种言语,同时也允许患者带来或竭力隐藏他们贫乏的词语;想想这一切就足以让
人怀疑,划分非但没有消除,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沿着不同的路线,透过新的机构,以不一
样的效果发挥出来。而且,即使医生的作用只是倾听终于自由了的言语,也总是在保持距离
的情况下倾听。倾听一种由欲望投入的话语,它相信自己——由于最大的狂热或最大的焦虑
——充满了可怕的权力。如果需要用理性的沉默来治愈怪物(mons
tres
),那么,沉默的警
觉就够了,而划分依然存在。
将真与伪的对立(l
'oppos
iti
onduvr
aietduf
aux)视为我刚才所提系统之外的第三种排斥
系统,也许是冒险的。我们怎么能合理地将真理的约束同上面谈到的划分相提并论呢?那些
划分起初就是任意的,或至少是围绕着历史的偶然性组织的;那些划分不仅可以得到修改,
而且处于永久的位移之中;那些划分得到了整个制度体系的支持,遭机构所强迫并押解;那
些划分的施加,最终至少会遭受暴力强制。
当然,假若我们仅仅把自己置于一种命题的层面,置于话语内部,真与伪的划分就既不是任
意的,也不是可修改的,更不是机构的、暴力的。但假若我们把自己置于另一架梯子(éc hel
le)
[3]
,假若我们透过我们的话语来寻问,这种贯穿我们历史这么多世纪的求真意志(vol onté
devér
it
é)曾经是什么?一直是什么?或者去问,在其非常一般的形式下,是什么在统治我
们知识意志(volont
édes
avoi
r)的划分类型?那么,我们看到的也许就是作为一种排斥系
统(历史的、可修改的、机构性约束的系统)而呈现的某种事物。
划分必然是历史构成的。对前 6世纪的希腊诗人来说,真实话语(di s
coursvr
ai)——就该
词的强力价值而言——是人们所崇敬和恐惧的真实话语,也是人们必须服从的话语,因为它
统治的,是有权利的人依照仪式要求发表的话语;是那种说出正义并将其归属于人人之一部
分的话语;也是预言未来的话语,它不仅预告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且促成了未来的实现,
伴随着人民的同意(l'
adhés
iondeshommes
),从而同命运交织在一起。然而,一个世纪
以后,最高真理不再栖居于话语之所是或所做,而栖居于话语之所说:这一天来临的时候,
真理从仪式化的、有效的和公正的陈述行为(énonc iat
ion)移位到陈述(énonc é)本身:
到其意义、其形式、其对象、其指涉关系。在赫西俄德(Hés i
ode)和柏拉图之间建立了某
种划分,将真实话语与虚假话语相分离;这是一种新的划分,因为此后真实话语不再是珍贵
而令人想望的话语,因为它不再是与权力行使相关的话语。智者(s ophi
ste)被放逐了。
这种历史划分也许赋予了我们的知识意志以一般形式。但它并没有停止移位:科学的大突变
也许往往可以被解读为一项发现的后果,但也可以被解读为求真意志中新形式的显现。19
世纪也许存在着一种求真意志,无论是从它赌注(metenj eu)的形式,还是从它针对的对
象领域,亦或是从它所依赖的技术来看,这种意志同古典文化所特有的知识意志并不一致。
稍微追溯一下:16、17世纪之交(特别是在英国)显现出一种知识意志,它预料其实际内
容,为可能的、可观察的、可测量、分类的对象绘制计划;这一知识意志强加给认识主体 (在
一定程度上先于一切经验)某种位置、某种注视和某种功能(看而非读,核查而非评论);
这一知识意志规定了(用比任何特定工具更一般的模式)诸知识(l esc onnai
ssances)应
投入的技术水平,以使其可核查、可用。所有流逝的这些似乎都始于柏拉图的大划分(gr and
part
agepl at
onicien), 求 真 意 志 有 它 自 己 的 历 史 , 这 不 是 种 种 约 束 性 真 理 ( vér
it
és
contr
aignant
es )的历史:而是关于认识对象的计划,关于认识主体的功能和位置,关于知
识(c onnaissance)的种种物质性、技术性和工具性投入的历史。
这种求真意志,就像其他排斥系统那样,依赖于一套机构的支持:它同时由一整套实践的厚
度(tout
euneépai
sseurdepr
ati
ques
)所加强和更新,比方说教育,当然,还有诸如图
书系统、出版、图书馆、过去的学术社团和如今的实验室。也许在更深层次上,它也是由知
识(s
avoir)在社会中实施的方式,由知识被提升、分配、分类和某种归属的方式所更新的。
让我们在此仅仅象征性地联想一下古希腊的原则:算术是民主城邦的事务,因为它教导人们
平等的关系,但几何只应被教授于寡头政治,因为它显示出不平等的比例。
最后,我认为这种如此依赖于机构的支持和分配的求真意志,往往会对众多他者话语(l es
aut
resdi
scour
s)——我仍然在谈论我们的社会——施加一种压力和强制的权力。我想到几
个世纪以来,西方文学风格(l amani
èredontl
ali
tt
érat
ureoc
cident
ale)不得不寻求自然
性、逼真性,寻求真诚,也寻求科学的支撑——总之,寻求真实话语的支撑。我也想到自
16世纪以来,可能被编码为道德训诫或方法的,经济实践方式(l amani
èredontl
es
pr
ati
queséconomi
ques)力图以一种财富和生产的理论为基础,并使之合理化和正当化;
我还想到,像刑事系统这样一种规范集合类型(l amani
èredontunens
embleauss
i
pr
escr
ipt
ifqueles
yst
èmepénal
)是如何找到其法律基础或合法理由的,首先当然是在一
种法律理论中,然后自 19世纪起,在一些社会学、心理学、医学和精神病学的知识中:似
乎在我们的社会里,法律本身的言语只能由一种真理话语来授权。
笞挞话语的三大排斥系统,即禁止言语(l apar
olei
nter
dit
e)、疯狂的划分(l
epar
tagede
l
afol
i
e)和求真意志(l
avol
ont
édevér
it
é),我谈论的最多的是第三种排斥系统。这是因
为前两者几个世纪以来不断在向它偏移;也因为它为了同时修改并以前两者为基础,愈加试
图接管它们,还因为前两者之所以不断弱化、变得更不确定,是因为它们现在正处于被求真
意志跨越的范围内,而后者正不断强化,变得更深邃、更不可回避。
然而,这也可能是人们谈论的最少的。仿佛对人们来说,求真意志及其曲折被真理在其自身
必然的展开中所遮蔽。理由也许是这样:从古希腊人以后,真实话语如果实际上不再是回应
欲望或行使权力的话语,这种真实话语在求真意志和言说的意志中关涉的(estenj
eu)如
果不是欲望和权力,又能是什么呢?真实话语,由于其形式的必然性使其脱离了欲望,并从
权力中释放出来,便不能认识贯穿其中的求真意志了;而求真意志,长期以来强加给我们的
求真意志,它所求的真理不可能不遮蔽它。
如此,显现在我们眼前的就只有一个丰富且富饶的真理,一种温和却狡黠的普遍力量。而我
们 却 忽 视 了 求 真 意 志 这 个 旨 在 排 斥 的 庞 大 机 器 ( pr
odi
gieus
emac
hiner
iedesti
néeà
exc
lur
e)。在我们的历史上,所有那些试图绕过这种求真意志并对真理提出的质疑的人,恰
恰是在真理着手正当禁止和规定疯狂的地方,所有这些人,从尼采到阿尔托(Ar t
aud)和
巴塔耶(Bat ai
l
le),现在应该为我们的日常工作充当(也许是高傲的)征兆(s i
gne)。
当然,还存在许多其他控制并界定话语的程序。到目前为止我所谈到的都是以某种方式从外
部施加的程序;它们作为排斥系统发挥作用;它们也许关系到赌注(metenj
eu)权力和欲
望的部分话语。
我认为,我们可以把另一组隔离出来。内部程序,因为是诸话语本身在施加它们的自行控制
(pr
opr
econt
rôl
e);游戏的程序(pr
océdur
esquij
ouent
),而非作为分类、排序、分配
的原则,仿佛它这次掌握了话语的另一维度:事件和偶然性。
占据首要位置的是评论(lec
omment
air
e)。尽管不是非常确定,但我猜想几乎没有哪个社
会不存在被人们所讲述、重复和发生变化的主要叙事;定式、文本、根据特定情况朗诵的仪
式化的话语集合;那些一经说出即被人们保存的事物,因为人们怀疑它们有什么如同秘密或
财富的东西。简而言之,我们可以怀疑在这些社会中经常有一种话语之间的落差:在日常交
流中“
说”出来的话语,随着发音的行为而消逝;而这些话语是复述、转变或谈论它们的一定
数量言语的新行为的起源,总之,这些话语,在它们的表述之外,无休止地被诉说,仍被诉
说,并且还要被再次诉说。在我们的文化体系中我们知道:它们是宗教或法律文本,它们也
是那些令人好奇的文本,当我们考虑它们的地位时,人们就称之为“文学”
;在某种程度上,
还有科学文本。
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差距既不稳定,也不恒定,更不绝对。一方面,没有一劳永逸的基本或
创造性话语的既定范畴;另一方面,也没有大量的重复、注释和评论的范畴。许多主要文本
变得模糊、消散了,注释往往会取代主要位置。但应用点的变化是徒劳的,功能依然存在;
而且这一差距的原则在不断地重新赌注(r emisenjeu)
。对这种落差的彻底抹除只能是一种
游戏(j
eu),一种乌托邦或焦虑。一种博尔赫斯式(Bor ges)的评论游戏,除了逐字逐句
地再次显现(但这次是庄严且期待的)它所评之外,别无他物;更是一种批评游戏,它将无
止境地谈论一部不存在的作品。一种话语的抒情梦,它在其每一绝对全新而无垢的点上苏生,
并从所有事物、感觉或思想的新鲜中不断重现。对热内(J anet
)的病人的焦虑来说,最轻
微的陈述都像“ 福音的言语”(«parol
ed'
Évangil
e»)那样,蕴藏有取之不尽的意义宝藏,
值得无休止地再下赌注(r el
anc
é)、重启、评论:“ 当我梦想,” 每当阅读或倾听时他都会说,
“
当我梦想那不断延伸到永恒的句子,我也许还未完全理解它呢。”
但谁能注意到重要的是每次解除的只是关系之一,而非废除关系本身呢?这是一种跨越时间
不断改变的关系;一种在既定时期采取多种不同形式的关系;法理阐释与宗教评论截然不同
(且长期以来一直如此);同一部文学作品可以同时引起极其不同的话语类型: 《奥德赛》
(l
'
Odys
sée)作为一个主要文本,同一时期在贝拉尔(Bér ar
d)的翻译中、在无尽的文本
解释中、在乔伊斯(J oyc
e)的《尤利西斯》
(l'
Ulys
se)中反复出现。
目前我只想指出,总的来说在评论中,主要文本和次要文本之间的差距扮演着两个相互关联
的角色。一方面,它使建构(而且是无限地)新话语成为可能:主要文本的突出,其持久性,
其总是可更新的话语的地位,它被认为持有的多重或隐藏的意义,人们提供给它的本质缄默
和丰富,所有这些都构成一种言语的可能性敞开的基础。但另一方面,无论使用什么技术,
评论的作用都只是为了最终说出文本那里被默默讲出的东西。它必须根据一个它总在位移却
从未逃离的悖论,必须第一次说出已经被说过的东西,并不知疲倦地重复从未被说过的东西。
评论的起伏不定是由一个遮蔽了的重复的梦想(l er
êved'
unerépét
it
ionmas
quée)从内部
推敲的:在其视域内,除了它的出发点,即单纯的朗诵外,也许就没有别的了。评论使其成
为话语的一部分,从而避免了话语的偶然性:它确实使言说文本本身之外的事物成为可能,
但条件是以某种方式满足言说文本本身。敞开的多样性、偶发性,都被评论的原则从可能言
说的东西转移到重复(lar
épét
it
ion)的数量、形式、面具(l emasque)、情况。新事物不
在于言说了什么,而在于其回归(r et
our
)的事件。
我认为还存在另一种话语的稀缺化(r aréfac
tion)原则。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第一种原则的
补充。这就是作者(l'aut
eur)。这个作者当然不是指那个发表或写作文本的言说个体,而是
作为话语的集团的原则,作为其意指的统一性和来源,作为其连贯性的焦点。这种原则并不
是到处都适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我们周遭存在许多流通的话语,但其持有的意义或效
果并不归功于作者:说完即删的日常谈话;需要签署人但不需要作者的法令或契约,匿名传
播的技术诀窍。但在著作权(l esdomaines)[4]或作者权(l
'
att
ri
but
ionàunaut
eur
)[5]
成为规则的——文学、哲学、科学——它显然也并不总是发挥相同的作用;在中世纪的科学
话语秩序(l
'
ordr
edudis
courssci
ent
if
ique)中,作者权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是真理的索
引。一个命题的科学价值被视作其作者本人所持有的东西。自 17世纪以来,这种功能在科
学话语中被不断消除:现在它的功能只是为一条定理、一个效果、一个例子、一个症候群而
命名。相反,在文学话语秩序(l '
ordr
edudi
scour
sli
tt
érai
re)中,自同一时期起,作者的
功能(l
afonc
tiondel
'
aut
eur
)并没有停止加强:所有这些故事、诗歌、悲剧或喜剧,在中
世纪至少被允许以相对匿名的方式流传,可现在人们被询问(并被要求说出)它们来自哪,
谁写的;作者被要求对放在它名下的文本的统一性作出说明;他被要求揭示,或至少承担他
所拥有并贯穿他的隐藏意义;他被要求阐述关于他的个人生活和真实经历,阐述产生他的实
际历史。作者是赋予令人不安的虚构语言以统一性、连贯性枢纽、现实融入的人。
我知道有人会对我说:“但你说的是被批评家重塑的作者,当作者的死亡来临时残留的只是
一堆杂乱无章的难以辨认的笔迹;因此很有必要使所有这些恢复一点秩序;想象一种谋划,
一种连贯性,一种大家需要的意识或生活的作者主题,也许确实有点虚构性。但这并不妨碍
实际作者的存在,就是这个人带着他的天才或失序(s
ondés
ordr
e)闯进一切陈词滥调中间。
”
否认写作或创作个体的实存当然是荒谬的。但我认为——至少有一段时期——个体着手写作
一篇文本,在这篇文本契合的视域内,一部可能的作品承担了作者的功能:他写什么、不写
什么,他构思什么,甚至作为临时草稿,作为作品的提纲,以及他作为日常谈话而留下的东
西,所有这些差异的游戏(jeudedi
ff
érenc
es)都由作者功能(f
onc
tionaut
eur
)规定,
无论是他从其时代接受的,还是反过来他修改的。因为它很可能打乱了作者的传统形象;正
是从作者的新立场出发,他将在所有他应该能说的,在他每天、每时每刻的所有言说中,勾
划他作品仍在颤抖的轮廓。
评论通过具备一种重复(r épét
it
ion)和相同(même)形式的同一性游戏(l ej
eud'
une
i
dent
it
é)限制了话语的偶然性。作者原则通过一种个性(i ndi
vi
dual
i
té)和自我(moi)形
式的同一性游戏(l ej
eud'
unei
denti
té)同样也限制了偶然性。
还必须认识到在所谓“学科”
(di
sci
pli
nes)而非科学中的另一种限制性原则。这一原则也
是相对的、流动的。这一原则使建构成为可能,却根据一种狭隘的游戏。
各学科的组织,与评论原则和作者原则都是相对立的。因为与作者相比,一门学科是由一个
对象领域、一套方法、一组被视作真实的命题、一套规则和定义、技术和工具的游戏来确定
的:所有这些构成了一种匿名系统,可供任何想要(veut
)或能够(peut
)使用它的人服
务,其意义或有效性与碰巧成为发明者的人无关。学科原则也与评论对立:与评论不同,在
一门学科中最初假设的既不是应当重新发现的意义,也不是应当重复的同一性;而是建构新
陈述的要求。要有学科,就必须有无限提出新命题的可能性。
但还有更多东西;而更多也许是为了更少:一门学科并不是关于某种事物的真实言说(di
tde
vr
ai)的总和;甚至不是根据连贯性或系统性原则的可接受的所有关于相同资料的整体。医
学不是关于疾病的真实言说的构成总体;植物学不能由关于植物的真理的总和来定义。这有
两个原因:首先,植物学或医学与其他任何学科一样,都是由错误和真理组成的,这些错误
不是剩余或异物,而是具有积极的功能,是一种历史效力,其作用与真理的作用往往是分不
开的。此外,一个命题要归属于植物学或病理学,就必须符合一些条件,在某种意义上,这
些条件比纯粹、简单的真理更严格、更复杂:无论如何都有别于真理的条件。它应当针对一
个限定的对象平面:例如,自 17世纪末起,一个命题要成为“
植物学”就必须涉及植物的可
见结构、其或近或远的相似系统、或其流体力学(并且它不能再像 16世纪那样,保留其象
征价值,或它在古代被认为具有的功效或性质的整体。但是,在不归属于某一学科的情况下,
一个命题应当使用一种定义明确的概念性或技术性工具;可自 19世纪起,如果一个命题同
时赌注(met taitenj
eu)隐喻、定性和实质性概念(比如肿胀、发热体液或脱水固体),那
它就不再是医学,它掉到“ 医学之外”
并只在个人幻想或流行想象的上具备价值;相反,它可
以并应当求助于同样的隐喻概念,但要建立在另一个机能和生理模型之上(刺激、炎症或组
织变性)。还有:要归属于一门学科,一个命题应当能够被列入某种类型的理论视野:只需
回想一下,寻找原始语言直到 18世纪都是一个被完全接受的主题,到 19世纪下半叶,却
足以使任何话语,我不说陷入错误,而说陷入空想和幻想,陷入纯粹、简单的语言畸形
(mons
truos
itéli
ngui
sti
que)
。
在其界限内,每门学科都承认真假命题;但它们却把一切知识畸形学(t out
eunet ér
atol
ogi
e
dusavoir
)都推到其边缘的另一边。一门科学的外部比人们以为的要或多或少拥挤些:当
然,有直接经验,有不断承载并更新失忆信仰的想象主题;但也许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错误,
因为错误只能在一定的实践当中涌现并被断定;作为抵偿,怪物在徘徊,其形式随着知识的
历史(l 'hi
stoi
redus
avoi
r)而改变。简而言之,一个命题应当满足复杂而苛刻的要求才能
归属 于一门学科整体;在它可以被 说 成 是 真 或假 之 前, 它 应当 像 康 吉 莱 姆老 师( M.
Cangui
lhem)说的那样,先“ 在真实之中”
(dansl
evr
ai)。
人们时常纳闷,19世纪的植物学家或生物学家怎么会看不到孟德尔(Mendel )学说的真实
性呢。但那是因为孟德尔所谈论的对象,应用的方法,他所置身的理论视野对他那个时代的
生物学来说是完全陌生的(ét r
angers
)。也许,在他之前的诺丹(Naudi
n)就已经提出了
遗传性状是分离的;然而,无论这一原则多么新奇或奇特,它都可以成为生物学话语的一部
分——至少作为未解之谜。孟德尔能把遗传性状建构为绝对全新的生物学对象,要多亏了以
前从未使用过的筛选方法:他把性状从物种中分离出来,从传递性状的性别中分离出来;而
他进行观察的领域则是繁殖的无限敞开的系列,在这个系列里性状根据统计规律或显或隐。
全新的对象需要全新的概念工具和全新的理论基础。孟德尔学说是有真实性的,但他并不在
他那个时代的生物学话语的“ 真实之中” :那个时代的生物学对象和概念并不是根据同样的规
律形成的;孟德尔要进入真实之中并使他的命题看起来(大体上)是正确的,就必须完全改
变生物进化系统(éc hel
l
e[6]
),在生物学中布展(dépl oi
ement
)一个全新的对象平面。孟
德尔是一个真正的怪人,这意味着科学不能谈论他;而大约 30年前,在 19世纪中期,例
如施莱登(Sc
hlei
den)曾否认植物的性别,但根据生物学话语的规则却只是提出了一个守
纪律/
合学科的错误(uneer reurdi
sci
pli
née)。
说真话在野蛮的外部空间(l'
espac
ed'uneext
éri
ori
tés
auvage)总是可能的;但要在真实
之中却只能遵守话语“治安”
的规则(r èglesd'
une«pol
ice»dis
cur
sive),人们不得不在他
们的每段话语中重新激活这个规则。
学科是一种控制话语生产的原则。它通过对规则持续修订的同一性游戏的形式来为它设定界
限。
我们习惯于把作者的多产性、评论的多样性以及一门学科的发展看作是话语创作的无限资
源。也许吧,但这些仍是约束性原则;而且,如果我们不考虑它们的限制性和约束性功能,
很可能就无法解释它们的积极性和倍增性作用。
*
我认为,还存在第三组许可话语控制的程序。这次涉及的既不是掌握它们所夺取的权力,也
不是驱除它们显现的偶然性;而是确定它们使用的条件,对持有话语的个体强加一定数量的
规则,如此就不是任何人都有许可访问它们了。这次稀缺的是言说主体;除非满足某些要求
或从一开始就有资格,否则谁也不能进入话语的秩序。更确切地说:并非所有话语的区域都
是同样开放和可通行的;一些区域是通行禁止的(已区别和正区别)而另一些区域则似乎是
向四面八方开放,且不受事先限制地供每个言说主体赌注(mis
es)
。
关于这个主题,我回想起一则如此适合的轶事,以至于人们一想到它是真实的就会不寒而栗。
它把话语的所有约束——那些限制权力、掌握偶发显现、遴选言说主体的约束——化约到一
个独一无二的形象。17世纪初,幕府将军[ 7]
听说欧洲人在航海、贸易、政治、军事技艺方
面具有优势,这应归功于他们的数学知识。他渴望夺取如此珍贵的知识。因为有人告诉他,
有一个英国水手熟谙这些神奇话语的秘密,所以他把他召到了他的宫殿并扣留下来。单独听
他授课,从而学会了数学。他果然继续掌权,并活到了耄耋之年。直到 19世纪,日本才有
专用洋算的数学家。但故事还没完:还有其欧洲方面。据说这位英国水手威廉·亚当斯(Wi l
l
Adams)还是一位自学成才的木匠,在造船厂工作时学会了几何学。我们是否应把这个故
事看作是欧洲文化诸多伟大神话之一的表现?与东方专制的垄断知识、秘密知识(s avoi
r
monopol
i
séets
ecr
et)相反,在欧洲是知识(lac
onnai
ssanc
e)的普遍交流、话语的无限
自由交换。
这个主题当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交换和交流是在复杂的限制系统内进行游戏的积极形象;并
且它们不可能独立于这些系统来发挥作用。这些限制系统的最表面和最可见的形式是由被统
称为仪式(ri
tuel
)的东西所构成的;仪式规定了言说个体必须具备的资格(以及在对话、
提问、朗诵的游戏中必须占据的位置和表达的陈述类型);它规定了手势、举止、环境以及
所有必须伴随话语的符号集合;最后,它确定了言语的假定或强加的效力,其对它们所针对
者的效果,其约束价值的界限。宗教、司法、治疗学话语以及政治话语都很难脱离这种仪式
的实施,这种仪式决定了言说主体的奇异特性和约定俗成的角色。
另一种有些不同的功能是“话语社团”
(«soc
iét
ésdedi
scour
s»),它保存或生产话语,但
要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流通,只根据严格的规则来分配它们,而话语持有者却不会因为这种
分配而被剥夺权力。其中一种古老的模式是由那些游吟诗人团体给定的,他们熟谙要被朗诵
或可能要被变更的诗歌知识;虽然熟谙这种知识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仪式性的朗诵,但它暗含
着的东西常常要通过非常复杂的记忆训练,在一个特定团体里受到保护、捍卫和保存;学徒
期进入的既是一个团体又是一个在朗诵中流露出但并未泄露的秘密;在言语与倾听之间角色
不可互换。
当然,这样的“
话语社团”同它们在保密和泄露方面的暧昧游戏,现在都所剩无几了。但不要
搞错了;即使在真实话语的秩序当中,即使在已发表并摆脱仪式的话语秩序当中,也仍然运
行着秘密的占有形式和不可互换性的占有形式。很有可能的是,今天在图书、出版系统和作
家的角色中被制度化的写作行为,就发生在一个也许弥散但肯定受约束的“ 话语社团” 里。作
家的差异,不断经由它本身与其他任何言说或写作主体的活动相对立,它赋予其话语的不及
物特性,它长期以来一直与“写作”
相适合的根本奇异性(l
asi
ngul
ari
téf
ondament
ale),断
定“
创作”与任意调用语言系统之间具有的不对称性,所有这些都在表述中显露出(并更趋向
于在实践游戏中更新)某种“话语社团”
的实存。但还存在许多其他的话语社团,它们根据另
一种排斥与披露的体制,以全然他异的模式发挥作用:想想技术或科学机密,想想医学话语
扩散和流通的形式;想想那些把经济或政治话语占为己有的人。
最后,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必须认识到在我们可以称之为话语的社会占有(l '
appr
opr
iati
on
s
oci
aledesdi
scour
s)方面横亘着巨大的解理(gr andscl
ivages
)。按理说,在我们这样的
社会里,教育尽可是所有个体获取任意类型话语的工具,但众所周知,在话语的分配中、在
其许可和制止的范围内,教育遵循的路线都要以距离、对立和社会斗争为标志。任何教育系
统都是维持或修改话语占有(l '
appr
opr
iat
iondesdi
scour
s)以及它们所夺占(empor tent
)
的知识与权力的政治方式。
我很清楚,像我刚才那样把言语仪式(l esri
tuel
sdepar
ole)、话语社团(l essoc
iét
ésde
di
scour
s)、教条团体(l
esgr
oupesdoc
tri
naux)和社会占有(l esappr
opri
ati
onss
ocial
es)
分开来讲是非常抽象的。大多数时候,它们都相互联系,并构成各种宏大建筑以确保言说主
体在不同类型话语中的分布,以及话语对某些阶层的臣民的占有。一言蔽之,这些都是话语
屈从的伟大程序。毕竟,教学系统如果不是言语的仪式化;如果不是言说主体的资格并对其
角色固化;如果不是起码要扩散教条的团体之构成;如果不是分配并占有蕴含权力与知识的
话语,又能是什么呢?“ 写作” (“作者” 的写作)如果不是与之类似的屈从体系,又能是什么
呢?其所采取的形式也许略有不同,但它们的重要划分(l esgr
andess
cansi
ons)却是相似
的。难道司法系统,难道医疗的制度化系统至少在某些方面不也同样构成了话语的屈从体系
吗?
*
我在想,哲学中的若干主题是否与这些限制和排斥的游戏相对应,或许还加强了它们?
首先,它们提出一种理想真理(vér i
téi
déal
e)作为话语的法则,并相应提出一种内在合理
性(r
ati
onal
i
téi
mmanent
e)作为其展开的原则,它们还重新引入了一种知识伦理学,该伦
理学只向对真理本身的欲望和能思真理的唯一权力承诺真理。
随后,它们这回通过在一般意义上否定话语的具体实在性来得到加强。
自从智者们(sophi
stes
)的游戏与交往被放逐在外,自从他们的悖论(par
adoxes
)或多
或少被安全地钳制以来,西方思想似乎已确保话语在思维与言语之间要尽可能少占空间;似
乎已确保话语只作为思考与言说之间的某种填充物(apport)而显现;它将是一种披着符
号并通过词语使之可见的思维,或反过来,它将是动用并生产一种意义效果(unef fetde
s
ens
)的语言结构本身。
这种在哲学思维中非常古老的对话语实在性(l
aréal
i
tédudi
scour
s)的忽略,在历史过程
中采取了多种形式。人们最近在几个我们熟悉的主题上重新发现了它。
也许奠基性主体(s
ujetf
ondateur)的主题就使忽略话语实在性成为可能。实际上,奠基性
主体负责直接将语言的空洞形式从其目标中激活;正是它穿透了空洞事物的厚度或惰性,凭
直觉重新抓住了沉积在那里的意义;同样也是它奠定了超越时间的意指地平线,历史自此之
后就只需对其阐释,而命题、科学和演绎集合终究也将在那里找到它们的根据。在其与意义
的关系中,奠基性主体部署(di spos
e)了符号、标记、语迹(t
rac
e)、字母。但它毋需通
过话语的独异决断(l'
ins
tanc
es i
nguli
ère)来表达自己。
与之相对,原初经验(l '
expérienc
eor
igi
nai
re)的主题起到了相似的作用。它假定在经验的
水平之上,甚至在它能够以我思的形式被重新捕获之前,预先意指(s igni
fi
cat
ions
pr
éal
abl
es)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说走遍世界,部署在我们周遭并从一开始就向一种原始认
识(pri
mit
iver
econnai
ssanc
e)开放。如此,同世界的最初共谋(c ompl
i
cit
épr
emièreavec
l
emonde)使我们有可能在它身上谈论它、指定和命名它、判断并最终以真理的形式来了
解它。如果还有话语存在,它若不是一种审慎的解读,其合法性又能是什么呢?事物已在喃
喃低语着意义,我们的语言只需收取而已;而这种语言,从其最基本的谋划开始,就已经向
我们诉说着一种仿佛肋骨的存在。
我认为,普遍调和/ 中介(l'
uni
ver
sel
l
emédi
ati
on)的主题是另一种忽略话语实在性的方式。
尽管与表面不一致。因为乍一看,在到处寻找一种将独一性(l essingular
ités)上升到概念
并允许直接意识最终展开世界整个合理性的逻各斯运动时,它似乎确实是把话语本身置于思
辨的中心。但老实说,这个逻各斯其实只是一种已被持有的话语,或更确切的说,是在展开
其自身本质的秘密时把自身悄然变成话语的事物本身和事件(l esc hosesmêmesetl
es
événement
s)。话语不过是真理在自己眼中正在诞生的闪光;当一切最终都能采取话语的形
式时,当一切都能被说出来、且话语恰好也能说出一切时,那是由于一切事物在显现并交换
了它们的意义之后都能复归到自我意识的沉默内部(l '
i
ntéri
ori
t ésil
enci
eus
edela
c
ons
cienc
edes
oi)。
无论是奠基性主体的哲学,原初经验的哲学,还是普遍调和/ 中介的哲学那里,话语在那里
都不过是一种游戏,它在第一种情况下作为写作,在第二种情况下作为解读,在第三种情况
下作为交换,而这种交换、解读、写作只把符号押为赌注。因此,话语的实在性通过把自己
置于能指的秩序(l
'or
dredus
igni
fi
ant
)来抵销自己。
哪个文明看起来比我们的文明更尊重话语?话语在哪里得到过更好、更多的荣誉?它在哪里
看上去被更彻底地从其约束中解放出来并加以普遍化?然而在我看来,在这种对话语的表面
尊崇之下,在这种表面的语言嗜好癖(l ogophil
ie)之下,隐藏着某种恐惧。一切都很顺利,
仿佛禁止、阻碍、门槛和限制被安排得如此之好,以便至少部分地掌握话语的大量衍生,从
其丰饶中除去那最危险的部分,并遵循规避最失控形象的原则将失序组织起来;一切都很顺
利,仿佛人们想要抹去它闯入思维与语言游戏的痕迹。毫无疑问,在我们的社会里,而且我
想 在 所 有 其 他 社 会 里( 但 遵 循 不 同 的 剖 面 和 划 分 ),都 有 一 种 深 邃 的 语 言 恐 惧 症
(logophobi
e),一种无声的恐惧,针对的是这些事件,是这一大堆被言说的事物,是所有
这些陈述的涌现,是一切可能存在的暴力、中断、好战、失序和危险,是话语这无尽无序的
巨大轰鸣。
如果我们想——我不是说要消除这种恐惧,而是说——要在它的条件、游戏和效果中去分析
它,我认为,我们必须下决心作出三个决定,这与我们今天的思维在某种程度上是相抵抗的,
并与我刚才提到的三组功能相对应:质疑我们的求真意志;恢复话语的事件性质;最终废除
能指的至高权力。
这些任务,或者说这些主题,支配着我未来几年在这里要做的工作。我们可以立即确定它们
所带来的一些方法上的要求
首先是颠覆性原则(pr
inc
ipeder
enver
sement
):按传统观点,人们在那些似乎发挥积极
作用的形象,如作者、学科、求真意志那里看到的是话语的来源,其膨化和连续的原则,我
们反而必须从中辨认出对话语进行切割和稀化的消极游戏。
然而,一旦我们认出这些稀缺化的原则,一旦我们不再视它们为基本和创造性的决断,我们
在其下会发现什么呢?我们是否必须承认一个不间断的话语世界的潜在充实性?在此必须
启用其他方法的原则。
间断性原则(pr
inc
ipededi
scont
inui
té):存有稀缺化系统的事实并不意味着在它们之下,
或在它们之外,有一不受限制、默默延续的伟大话语,它被这些系统压制或压抑,而我们的
任务就是最终恢复其言语来拔高它。我们决不能想象,走遍世界并与其所有形式和事件交织
在一起的,是一个未曾说过或未曾想过的东西,而我们终将阐明或思考它。话语必须被视为
不连续的实践,它们相互交叉,有时相互比邻,但同样也可相互忽视或排斥。
特殊性原则(pr
inc
ipedes
péc
ifi
ci
té):不要将话语化解到一套预先意指的游戏当中;不要
以为世界转向我们的是一张清晰可读的脸,而我们只需将之破译而已;世界并不与我们的知
识共谋;也没有前话语的神意按我们的意愿安排世界。话语必须被视为我们定制物的一种暴
力,或无论如何是强加于其上的一种实践;正是在这种实践中,话语事件才发现了它们规则
性的原则。
第四条规则是外在性原则(cel
l
edel
'
ext
éri
ori
té):不要走向话语隐秘的核心内部,走向将
在其中得以体现的思想或意指的中心;而要从话语本身出发,从其出现和规则性出发,走向
其可能性的诸外在条件,走向引发这些事件的偶然性系列并划定其界限的东西。
因此,有四个概念必须作为分析的调节原则:事件的概念、系列的概念、规则性的概念、可
能性条件的概念。可以看到,术语间是逐一对立的:事件对创造、系列对统一性、规则性对
独创性、可能性条件对意指。后四个概念(意指、独创性、统一性、创造)以一种相当笼统
的方式主宰了传统的观念史,人们在那里一致寻求创造的要点,作品、时代或主题的统一性,
个人独创性的标志,以及埋藏意指的无尽宝藏。
我只补充两点。一点是关于历史。人们常常赞许当代历史学废除了曾赋予独异事件的特权,
并揭示出长时段(l onguedur
ée)的结构[ 1]
。确实如此。但我不确定历史学家们的工作就
是朝这一方向进行。或更确切地说,我不认为在定位事件与分析长时段之间是成反比关系。
恰恰相反,似乎正是通过将事件的纹理收紧到极致,通过将历史分析的解析力推向价格行情
表、公证契约、教区登记册和港口档案,逐年逐周地进行追踪,历史学家才在战役、敕令、
王朝或议会之外,看到了跨度一世纪或几世纪的大规模现象的出现。今天的历史学并没有脱
离事件;相反,它不断扩大事件的场域;不断发现更浅或更深的新层次;不断分离出新的事
件集合,在那里,它们有时是繁多、密集和可交换的,有时又是稀缺而具决定性的:从几乎
每天的价格变化到世纪跨度的通货膨胀。但重要的是,历史学不会仅考虑事件而不去界定它
在其间的系列,不具体说明它所属的分析模型,不设法了解现象的规则性和其出现的概率极
限,不去琢磨曲线的变化、拐点和形状,不愿去确定它们所依赖的条件。当然,历史学早已
不再试图用一套因果游戏在具有模糊同质性或严格等级化的宏大生成的非形式统一体
(l
'
uni
téi
nfor
med'ungr
anddeveni
r)中来理解事件了;但这并不是为了重新发现先于事
件、异于事件、与事件相敌对的结构。而是为了确立形形色色、相互交织、常有分歧但并不
自主的系列,使之有可能限定事件的“ 场所”、其偶然性(al
éa)的边缘、其出现的条件。
现在必要的基本概念不再是意识和连续性(及其相关的自由和因果性问题),也不是符号和
结构。而是事件和系列,及与它们相联系的概念游戏;规则性、偶然性、间断性、依赖性、
转换性;正是通过这样一套概念,我思索的这种话语分析才得以阐明,当然它不靠昨日的哲
学家们仍视作“鲜活”
历史(l
'
his
toi
re«vi
vant
e»)的那组传统主题,而依据历史学家们的有
效工作。
但这也是这种分析所提出的哲学或理论难题很可能令人生畏的地方。如果话语主要被视为话
语事件的集合,那么应赋予这个哲学家们很少考虑到的事件概念以什么样的地位呢?当然,
事件既非实体(s ubst
ance)亦非事故(ac
cident
),既非质量亦非进程;事件不属于有形的
秩序(l
'
ordr
edescor
ps)。但它也不是非物质的点(poi nti
mmat
ériel
);它总是在物质的层
面产生功效,成为效果;它有自己的场所,并位于物质要素的联系、共存、弥散、交叉、积
累、选择之中;它不是物体的行动或属性;它作为物质弥散(di spers
ionmat
éri
ell
e)的功
效而产生,且在物质弥散之中。
要我说,事件哲学应该沿着乍一看是互相矛盾的非实体性的唯物主义(mat
éri
ali
smede
l
'
inc
orpor
el)方向前进。
另外,如果话语事件必须被按照同质但彼此之间又不连续的系列来处理,那我们应赋予这种
间断性以什么样的地位呢?当然,问题既不在于时间上的瞬间连续性,也不在于不同思维主
体的多元性;而在于打破瞬间并将主体弥散于多种可能的位置与功能的中断(c és
ures
)。这
种间断性打垮并取消了传统上那些被公认或不太容易质疑的最小单位:瞬间和主体。在它们
之下,撇开它们,我们必须设想这些不连续系列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不是在一个(或几个)
意识中的连续性(或同时性)秩序;我们必须在主体和时间哲学之外制定一种间断系统性
(s
yst
émat
ici
tésdi
scont
inues
)理论。最后,如果这些不连续的话语系列在一定范围内都
有各自的规则性,那么要在构成它们的要素之间建立机械的因果联系或理想的必然性无疑就
不再可能了。我们必须接受把偶然性(l '
al
éa)作为事件生产的范畴而引入进来。在此我再
次感到缺乏一种理论使我们有可能去思索偶然与思想之间的关系
因此,我打算在观念史中启用的那个微小错位(l emi
ncedécal
age[
2]),它处理的并非话语
背后可能有的表象,而是话语作为事件而遵从规则的不同系列,这微小错位恐怕可以被识别
为一台小型(也许是令人不快的)机器,它使我们有可能在思想的根本引入偶然性、间断性
和物质性。这是某种形式的历史试图通过叙述一种理想必然性的连续展开来祓除的三重危
险。也应该是使思想体系史(l'
his
toi
redess
yst
èmesdepensée)[3]与历史学家们的实践
有可能联系起来的三个概念。更是理论制定工作应遵循的三大方向。
遵循这些原则,以此视域为参照,我所提出的分析将分为两组。一组是“批判”
分析,将启用
颠覆性原则:试图确定我刚才谈过的排斥、限制和占有的形式的范围;展示它们是如何形成
的,为了满足什么需求,它们是如何改变和移位的,它们有效施加了什么约束,在何种程度
上被扭转。另一组是“
谱系”分析,将启用其他三条原则:话语系列是如何通过撇开或借助这
些约束系统而形成的;每种话语的具体规范是什么,它们出现、增长和变化的条件是什么。
首先是批判分析。第一组分析可以针对我所指的排斥功能。我曾研究过其中之一,它处在特
定时期:涉及到古典时代的疯狂与理性的划分。以后我可能会尝试分析一种语言的禁止系统:
从 16世纪到 19世纪关于性态(lasexuali
té)的系统;重要的也许不是去观看它如何逐步
被完美地抹去;而是要看出它如何被移位并再铰接(r éart
icul
é)的,从以最明确的方式对
被禁止的举止进行命名、分类、分级的忏悔实践(pr ati
quedel ac
onf
ess
ion),到 19世纪
医学和精神病学中性主题那最初还羞答答的、姗姗来迟的出现;当然,这些还只是些象征性
的方位标,但我敢打赌划分(l essc
ans i
ons[4]
)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而禁止也不总
是发生在我们所想象的场所。
目前,我想专注的是第三种排斥系统。并将从两方面来考虑它。一方面,我想试着弄清这种
对真理的选择(我们深陷其中却又不断更新)是如何做出的,也想辨认它是如何被重复、更
新、移位的;我将首先置身于智者学派登场的苏格拉底或至少是柏拉图哲学的时代,来看看
有效话语、仪式性话语、充满权力和危险的话语,是如何一点一点被真伪话语之间的划分所
秩序起来的。然后我将置身于 16和 17世纪之交,这个时代,尤其在英格兰,出现了一门
注视、观察、调查的科学,某种自然哲学,这无疑与新的政治结构建设密不可分,也与宗教
意识形态密不可分:这一定是知识意志的新形式。最后,第三个方位标是 19世纪初,伴随
着现代科学的伟大奠基行动,工业社会的形成和与之相随的实证主义意识形态。这些是我们
知识意志的形态学(lamor
phol
ogi
edenot
revol
ont
édes
avoi
r)的三大断面;或我们俗
称的三大阶段。
我还想从不同角度讨论同一问题:衡量自称具有科学性的话语——医学、精神病学、还有社
会学的话语——对构成刑事系统的这套实践和规范性话语的影响。对精神病学鉴定及其在刑
罚中的作用的研究将作为这一分析的出发点和基本材料。
仍从这批判视角但在另一层面,我们应该着手分析限制话语的程序,其中就有我刚才指出的
作者原则、评论原则、学科原则。从这个视角来看,可以考虑一些研究。例如,我想到了对
16世纪至 19世纪医学史的分析;关键不在于辨别这么多现成的发现或启用的概念,而在于
在医学话语的建构中,以及在支持、传播、加强它的整个机构中,去把握作者原则、评论原
则、学科原则是如何进行赌注的;去力图知晓伟大的作者原则是如何运作的:希波克拉底
(Hippocr
ate)、盖伦(Gali
en)当然要占一席之地,但也包括帕拉塞尔苏斯(Par ac
els
e)、
西德纳姆(Sydenham)或布尔哈夫(Boer haave);格言与评论的实践是如何到 19世纪末
还继续运作的,它是如何逐渐被病例、病例的收集、用具体病例进行临床培训,被这些实践
所取代的;最后,医学是根据哪种模型试图将自己确立为一门学科,先是依靠自然史
(l'
his
toi
renat
urel
l
e)[
5],然后是解剖学和生物学。
以上种种规划作为任务的批判方面,作为对话语控制机构(i nst
anc
es[
6]duc
ont
rôl
e
di
scur
sif
)的分析。至于谱系方面,它涉及到话语的有效形成,话语要么在控制极限之内,
要么在控制极限之外,更多时候在既定界限(l adél
i
mi t
ati
on)两侧。批判分析了稀缺化的
进程,但也分析了话语重组和统一的进程;谱系学( l agénéal
ogi
e)则研究它们同时弥散、
不连续和有规则的形成。说实话,这两项任务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不能说一面是遗弃、排
斥、重组或归属的形式;而另一面在更深层次上则是话语的自发涌现,只是赶在其显现之前
或之后再被选择或控制。话语的有规则形成在一定条件下和达到一定程度时,就可以整合控
制程序(比如,当一门学科具备科学话语的形式和地位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反之,控
制形象亦可在话语形成之内成形(正如文学批评作为作者的构成话语):如此,任何批判任
务在质疑控制机构时,都必须同时分析使它们得以形成的话语规则性;任何谱系描述也都必
须考虑到在实际形成中运转的极限。批判事业与谱系事业之间的差别,与其说是对象或领域
的差别,倒不如说是攻击点、视角和既定界限的差别。
前面我提到一项可能的研究:笞挞性话语(ledi
scour
sdel
asex
ual
i
té)的禁止。要进行这
项研究如果不同时分析那些讨论性态并在其中命名、描述、隐喻、解释、判断的话语集合
——文学、宗教或伦理学、生物学和医学、还有法律——那无论如何都会是很困难和抽象的。
我们远没有构成一种统一和有规则的性话语;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到达,也许这并非我们前进
的方向。不要紧。在文学话语和医学话语之中,在精神病学的话语或意识指向的话语之中,
禁止的形式不同,发挥的作用也不同。反过来说,这些不同的话语规则性也并不以同样的方
式来加强、绕过或移位诸禁止。因此,这项研究只能根据系列之复多性(pl
ural
i
tésdes
éri
es)
来进行,其间每个系列不同的禁止——至少有一部分——都会发挥作用。
我们同样可以思索有关遗传话语(l esdis
cour
sconcernantl
'hérédi
té)的研究,比如直到
二十世纪初,人们都可以通过各种学科、观察、技术和秘诀来发现、分布并分散这些话语;
关键是去展示这些系列是通过何种铰接游戏(j eud'art
icul
ati
on[7])终究被重新组装进认识
论上连贯一致且为制度所认可的遗传学(l agénét
ique)形象之中。这就是弗朗索瓦·雅各
布(Fr
anç
oisJ
acob)才刚完成的工作[ 8],其卓越与渊博堪称无与伦比。
如此,批判描述与谱系描述必须交替进行,彼此支撑并互补充。分析的批判部分针对的是包
围话语的系统;它试图识别、确定这些排序、排斥的原则,以及话语的匮乏(r ar
eté)。让
我们玩个文字游戏,它所实践的是一种刻意的随意(dés i
nvol
tur
eappl
i
quée)。分析的谱系
部分则针对话语的有效形成的系列:它试图在其肯定的权力中掌握它,我指的不是那种与否
定相对立的权力,而是构成对象领域的权力,人们由此可以肯定或否定真假命题。这些对象
领域可以被称为实证性(pos i
ti
vités
);让我们再玩个文字游戏,如果说批判的风格是认真
的随意(dés i
nvol
tur
est
udi
euse),那么谱系的性格则将是快乐的实证主义(pos it
ivi
sme
heur
eux)
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必须强调:这样理解的话语分析并没有揭示一种意义的普遍性,它揭
示的是被强加的匮乏游戏,伴随着肯定的根本权力。匮乏与肯定,匮乏归根到底出自肯定,
而不出自意义的持续馈赠(génér
osi
té),更不出自能指的君主国。
现在让那些词汇贫乏的人去说罢——说不定它们唱的比说的更动听——这就是结构主义。
我知道,若非借助于一些模型和支座,我是不可能进行刚才我给你们勾勒的这些研究工作的。
我很感激杜梅泽尔老师(M.Duméz
il
),因为是他在我还认为写作只是一种乐趣的年龄鼓励
我去工作。但我也从他的著作中受惠良多;他的那些文本今天仍主宰着我们,如果我歪曲了
它们的意思或偏离了它们的严谨性,希望他能原谅;是他教会我以不同于传统阐释或语言形
式主义的方法来分析话语的内部布局(l'
économi
e[9]i
nter
ned'undi
scour
s);是他教会我
用比较的游戏、功能关联的系统来依次识别话语;是他教会我如何描述话语的转换及其与制
度的关系。如果我想把这种方法应用到与史诗或神话故事全然相异的话语,那这个点子在我
之前大概就被科学史家们——尤其是康吉莱姆老师(M. Cangui
l
hem)——的研究成果付诸
实现了; 感谢他让我明白科学史不一定得囿于这样的抉择:要么是罗列科学发现,要么是
沿着科学的边缘去描述与科学的模糊起源或外部影响沾边的观点与意见;可其实科学史是能
够而且应该被制作成一套既连贯又可转换的理论模型与概念工具。
但令我受惠最多的还是让·依波利特(J
eanHyppol
i
te)
。我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他的作品是
置于黑格尔的支配之下的,而我们的整个时代,无论是通过逻辑学还是认识论,无论是通过
马克思还是尼采,都力图摆脱黑格尔:我刚才设法对话语进行的讨论也确实背离了黑格尔的
逻各斯。
但要真正摆脱黑格尔,就必须准确评估脱离他的代价;知道黑格尔多大程度也许已狡诈地接
近我们;知道在能让我们反对黑格尔的思想中又有多少仍是黑格尔的;并能够衡量我们用以
反对他的手段在都大程度上也许正是他用以反对我们的一个狡计,好像我们走到尽头时,他
已经不动声色、心不在焉地等候多时了。
如果我们中许多人均受惠于依波利特,那是由于他为了我们并在我们之前不知疲倦的探索着
一条道路,人们借此可以脱离黑格尔,拉开距离,结果发现自己又循着这条道路被带回到他
那里,但方式不同了,然后又被迫再次离开他。
首先,依波利特不辞辛劳地让我们看到了黑格尔那巨大而幽灵般的阴影,这影子自 19世纪
以来就已四处逡巡,而人们亦暗暗与之较劲。他是通过翻译《精神现象学》而令黑格尔现形
的;而黑格尔自身在这个法文译本里也确实在场,证据就是德国人有时也要查阅它以便得到
更好的理解,于是至少在某一时刻,法文译本也能变成德文版本。
不过,依波利特已经探求并遍览了这一文本的所有出路,似乎他关心的是:我们还能够在黑
格尔已不再可能的地方进行哲学探讨吗?哲学若不再是黑格尔式的,则是否还能存在?我们
思想中非黑格尔式的成分是否也必然是非哲学的?而反哲学是否一定是非黑格尔式的?因
此他给予我们的是黑格尔的在场,寻求的也并不仅是对其进行历史和细致的描述:他想使其
成为现代性经验的一份图示(在黑格尔模式下思考科学、历史、政治和日常的痛苦是否可能),
反过来,他想用我们的现代性来检验黑格尔主义,并以此检验哲学。对他来说,与黑格尔的
关系是一种经验的场所,是一种对抗,他从未确信哲学能从中取胜。他没有把黑格尔体系当
作一个令人安心的宇宙来用;他在其中看到了哲学所冒的极端风险。
因此,我相信他所造成的移位并非在黑格尔哲学之内,而是在其之上,在黑格尔所构想的哲
学之上;因此也是对整个主题的颠倒。依波利特不再把哲学构想为最终能够在概念的运动中
思考自身并复归自身的总体性(tot
ali
té),而是把它变成了依托无限视域的一项没有尽头的
任务:他的哲学总在早起,从未准备终结。这是没有尽头的任务,故而也是永远重新开始的
任务,致力于形式和吊诡的重复:哲学,作为不可企及的总体性思想,对于依波利特来说,
是在经验的极端不规则性中能够重复的东西;它提出又回避的是在生命、死亡和记忆中不断
反复的问题:这样他就把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终结(ac hèvement
[10]
)主题转换为一种重复
性考问的主题。但既然是重复,哲学就不在概念之外;它毋需追求抽象的大厦,它总得后撤,
与其获得性一般性(génér al
it
ésacqui
ses)决裂,并重新与非哲学接触;它应该尽可能接
近的不是终结/ 完成它的东西,而是它之前的东西,是还未引起它不安的东西;它应该重新
拾起历史的奇异性(l asingul
ari
tédel'
his
toi
re)、科学的地方性合理性(l
esr
ati
onal
i
tés
r
égi
onal
esdel
asc
ience)、意识的记忆深处,以便思考它们,而非还原它们;如此,在其
与非哲学的整条接触线上,出现了一种在场的、不安的、流动的哲学主题,但它只通过这条
线而存在,并揭示出这种非哲学对我们的意义。但如果哲学就在与非哲学的重复接触中,那
么哲学的开端又是什么呢?开端是否早已在不是它的东西里秘密在场,在事物的喃喃低语中
低声表述自己的开始?但从那时起,哲学话语想必就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了;或者它必须得在
一种既专横又绝对的基础上开始?因此,黑格尔的自我运动主题就立即被哲学话语的基础及
其形式结构所取代了。
好吧,下面是依波利特对黑格尔哲学所造成的最后的移位:如果哲学必须作为绝对话语开始,
那么历史呢?在一个社会、一个社会阶级,以及斗争中间从单一个体开始的开端又是什么呢
?
这五个移位,通过引向黑格尔哲学的极端边缘,通过使其走到其自身极限的另一侧,依次召
唤出现代哲学的巨人们,依波利特从未停止用他们与黑格尔相对抗:马克思之于历史问题,
费希特之于哲学的绝对开端问题,柏格森之于同非哲学接触的主题,克尔凯郭尔之于重复和
真理的问题,胡塞尔之于哲学作为与我们合理性的历史相联系的无限任务的主题。而在这些
哲学巨人之外,我们可以发觉依波利特围绕他自己的问题而援引的所有知识领域:精神分析
与欲望的奇特逻辑,数学与话语的形式化,信息理论及其在生命分析中的应用,简言之,我
们可以从所有这些领域出发提出一种从未停止结系(nouer
)与解系(dénouer
)它们之间
联系的逻辑与实存的问题。
我认为他的这项工作在几本重要著作中得到了阐述,但更多是被投入到研究、教学和持续的
关注之中,一种觉醒和每天的慷慨援助之中,表面上的行政和教学(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双
重政治的)责任之中,我相信他的工作提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根本的问题。我们中的许多人
都从那里受益无穷。
正是因为我无疑从他那里借来了我的工作的意义和可能性,也因为他常常在我于黑暗中摸索
之时给我以启悟,所以我想将我的工作放在他的标志之下,想唤起他的名字来结束我就工作
规划所作的介绍。正是朝向他,朝向这种缺乏——在那里我既体验到他的缺席,也体验到我
自己的不足——我的问题现在才得以交汇。
由于我受他恩惠如此之多,我理解你们选择邀请我来这里教书很大程度上是在向他表示敬
意;我对你们赋予我的荣誉深表感谢,但我也同样感谢他在这项选择中所起的作用。尽管我
自觉不能胜任继承他的任务,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若真的有幸,今天晚上我就会因他的
宽容而得到鼓励。
而且我更理解为什么先前我发现开个头是如此之难了。我现在知道我希望哪个声音能在我之
前,带着我,邀我说话,并在我自己的话语里驻留了。我知道说话有什么令人生畏的了,因
为我是在聆听他教诲的地方发言,可他却再也听不到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