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形象的历史生成 ：

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
＊

杨　华

　　 提要：苏小小其人，于史无征，身世难考。她的形象 是 建 立 在 文 化 记 忆 与 文 学 想 象 交 构 的 意
义的框架中。在南朝的《钱塘 苏 小 歌》中，苏 小 小 是 一 个 热 情 奔 放 的 钱 塘 女 子。 中 晚 唐 的 诗 歌，
把她被重构成多情、坚贞的钱塘 妓 女。 由 宋 至 清，她 从 痴 情 的 钱 塘 美 人 最 终 演 变 为 才 貌 双 全 的
佳人典型，从而成为古典中的一个经典形象。她以优美 而 具 象 的 方 式 承 载 和 表 现 了 某 些 中 国 传
统文化的母体。如对精神家园的 追 寻、天 人 合 一 的 审 美 理 想、体 用 不 二 的 传 统 哲 学 以 及 民 族 文
化心理的深层结构等。在苏小小身上，寄寓了人们从肉 体 到 灵 魂、从 凡 俗 到 高 逸、从 现 世 到 青 史
等不同层面的理想和心理需求。苏小小是我们民族集体 构 建 的 一 种 自 我 形 象 ，是 我 们 身 份 认 同
的象征。
关键词：　 苏小小 　　 文化记忆 　　 文学想象 　　 历史生成

DOI:10.16235/j.cnki.33-1005/c.2018.04.017

　　 苏小小其人，于史无 征，身 世 难 考。学 界 对 苏 小 小 流变研究》④ 等 论 文。 他 们 显 然 注 意 到 了 苏 小 小 形 象

的关注由来已久。其中就苏 小 小 形 象 问 题 的 研 究 较 早 在不同时段、不同文体中的 演 变 情 况，但 从 理 论 上 对 这
出现的有 李 世 萼 《文 学 作 品 中 的 钱 塘 苏 小 小 》① ，此 文 一问题进行宏观把握和总 体 透 视 还 有 待 深 入 。除 此 之
认为苏小小是 实 有 其 人，并 以 清 康 熙 年 间 的 白 话 小 说
外，余霞、夏菁 的 《中 晚 唐 诗 苏 小 小 形 象 之 审 美 意 蕴 与
《西泠韵迹》为主兼及其他作 品 分 析 了 苏 小 小 的 文 学 形
文化生成》⑤ 一文，从 文 化 语 境 层 面 探 讨 了 中 晚 唐 苏 小
象。这种“兼及”实际上是把 所 有 的 作 品 放 在 了 同 一 个
小形象生成的 原 因，对 苏 小 小 形 象 的 研 究 有 一 定 的 推
时空维度下来 考 察，无 疑 遮 蔽 和 忽 略 了 苏 小 小 形 象 生
进。不过，此文讨论的范围 只 限 于 唐 代。 综 上 而 言，从
成的过程性。此后又有马晓 光《千 载 芳 名 留 古 迹，六 朝
韵事著 西 泠———苏 小 小 事 迹 的 演 变 》② 、李 晓 红 《中 国 新的理论视角对苏小小形象 生 成 的 历 史 进 行 贯 通 研 究

古代文学 中 苏 小 小 的 形 象 意 味 》③ 、姚 可 《苏 小 小 形 象 尚有一定的学术空间。苏小 小 的 形 象 是 建 立 在 文 化 记

＊ 基金项目：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项目编号： ＧＤ１６ＸＺＷ１３）和“广东 省 教 育 厅 项 目”（项 目 编 号：

２０１６ＷＱＮＣＸ０９７）
支持项目。
① 《杭州师范学院学报》 １９８６ 年第 １ 期。
② 《文史知识》 １９９０ 年第 ２ 期。
③ 《中国越学》第三辑， 中央编译出版社， ２０１１ 年。
④ 河北师范大学 ２ ０１５ 年硕士论文。
⑤ 《求索》
２０１１ 年第 ９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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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与文学想 象 交 构 的 意 义 的 框 架 中。 自 南 朝 至 于 清，
历时性的文学书写对苏小小 形 象 形 成 了 一 个 持 续 建 构
的过程。系统考 察 这 一 过 程，有 助 于 还 原 苏 小 小 形 象
生成的经过并 深 化 我 们 对 苏 小 小 的 认 识，同 时 也 有 助
我们对中国传 统 文 化 和 民 族 想 象 力、传 统 文 学 及 其 演
变路径实现一种管中窥豹式的了解和理解。
一、南朝：热情奔放的钱塘女子
从现存文献来 看，苏 小 小 的 名 字 最 早 见 于 南 朝 陈
徐陵所编《玉台新咏》卷 十 的《钱 唐 苏 小 歌》：“妾 乘 油 璧
车，郎骑 青 骢 马。 何 处 结 同 心？ 西 陵 松 柏 下。”① 钱 唐
即钱塘，油璧 又 作 油 壁。 此 诗 以 “妾”的 口 吻 讲 述 了 自
己与“郎”邂逅、幽会并定情 的 故 事，体 现 了 苏 小 小 对 情
爱追求的主 动。《玉 台 新 咏》成 书 大 约 在 梁 朝 末 年 ，内
容主要是写闺情，所收录的 作 品 大 多 数 是 艳 诗，即 宫 体
诗。徐 陵 在 序 中 说 得 很 明 白：“撰 录 艳 歌，凡 为 十
卷。”② 内容上的这种特点从《钱 塘 苏 小 歌》中 倒 也 可 以
窥见一斑，但 仅 从 闺 情 和 “艳 歌”的 层 面 我 们 难 以 深 入
了解《钱塘苏小歌》中苏小小形象的这种特点。
值得注意的 是，宋 郭 茂 倩 《乐 府 诗 集 》第 八 十 五 卷
“杂歌谣辞 三”中 也 录 有 《苏 小 小 歌》：“我 乘 油 壁 车，郎
乘青骢 马。 何 处 结 同 心？ 西 陵 松 柏 下 ”，③ 并 有 解 题
“一曰《钱 塘 苏 小 歌》”等。 与 《玉 台 新 咏 》所 录 相 对 照，
只个别文字 稍 有 出 入，意 思 大 体 不 变。 这 就 是 说，《钱
塘苏小 歌》不 但 与 宫 体 诗 有 着 相 似 的 审 美 特 征 ，而 且 也
是一首乐府 诗，至 迟 在 《玉 台 新 咏》编 成 之 前 就 已 经 出
现了。南朝乐府《子夜四时 · 冬 歌》末 尾 一 首，其 词 为：
“何处 结 同 心，西 陵 松 柏 下。 晃 荡 无 四 壁，严 霜 冻 杀
我”，萧涤非认为《钱塘苏小歌》“当为袭用《冬歌》者。”④
若此说成立，则 《钱 塘 苏 小 歌》应 是 借 鉴 了 其 他 乐 府 歌
词，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新 的 乐 府 诗，其 本 身 就 是 记 忆
与想象相结合的产物。
南朝乐府以情歌、艳曲闻 名，萧 涤 非 在 论 南 朝 乐 府
时说：“纯为一种以女性 为 中 心 的 讴 歌，”⑤ 其 显 著 的 标
志就是十之 八 九 皆 为 女 性 口 吻。 如 吴 歌 《子 夜 》系 列，
就起 源 于 一 个 名 叫 子 夜 的 女 子 的 吟 咏。 西 曲 《莫 愁
乐》，则“出于 《石 城 乐 》。 石 城 有 女 子 名 莫 愁，善 歌 谣，
《石城乐》和 中 复 有 忘 愁 声，因 有 此 歌 ”。⑥ 这 说 明 钱 塘
苏小歌》中“妾”的女性口 吻，与 此 时 乐 府 诗 的 总 体 情 况
是一致的。南朝 乐 府 在 以 女 子 口 吻 吟 出 的 同 时 ，往 往
① ② 　 ［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清］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
③ ⑥ 　 根据［宋］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聂世美、仓阳卿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
２０１６ 年，第 １０３１、
④ ⑤ ⑦ ⑧ 　 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１９８４ 年，第 ２１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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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形象的历史生成：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
也凸显出 抒 情 主 人 公 的 热 情 奔 放，这 是 颇 为 易 见 的。
总之，苏小小的 这 种 形 象 特 点 与 南 朝 乐 府 中 涌 现 出 的
女性形象是完全相类的。
南朝承魏晋 余 绪，人 性 觉 醒，个 性 解 放，生 命 意 识
高扬；玄、佛、道等思想并陈 杂 出，益 行 混 乱；儒 学 式 微，
礼教废弛，儒家 自 两 汉 以 来 构 筑 的 道 德 观 念 已 荡 然 无
存。人们不知礼义为何物，男 女 之 间 发 乎 情，也 不 再 止
乎礼，以至 于 把 “情”放 在 了 “礼”之 上，“此 种 思 想 解 放
之结果，遂产生 一 种 浪 漫 自 由，享 乐 现 实 之 人 生 观 ，任
情而动，恣意而 行，社 会 亦 无 所 谓 舆 论 。 男 子 如 此，女
性亦然。”⑦ 就连僧尼道人也 难 以 洁 身 自 守，“道 人 又 有
所谓‘白徒’，尼则皆畜‘养 女’，并 不 贯 人 籍。是 丘 尼 无
异于娼妓，而佛寺同于北 里 也”。⑧ 无 疑，《钱 塘 苏 小 歌》
中的苏小小形象已打上了南朝文化的烙印。
《钱塘苏小 歌》，于 后 世 而 言 无 疑 具 有 “元 话 语 ”的
性质。它在借鉴 其 他 乐 府 歌 词 的 基 础 之 上 ，虽 然 只 是
截取了一个简 短 的 生 活 片 段，却 在 文 学 史 上 产 生 了 具
有母题意义般的回响。这首 诗 构 建 了 一 个 人 人 向 往 的
地理空间：钱塘。 在 这 个 空 间 中，有 一 个 “我 （妾 ）”，乘
着油壁车，有 一 位 男 子，骑 着 青 骢 马；还 有 一 个 叫 “西
陵”的地方，上 有 松 柏，这 是 “我 （妾）”和 “郎”“结 同 心 ”
之处。在这个 空 间 中，只 有 “我 （妾 ）”和 “郎 ”，没 有 别
人，也没有别的事情，唯有“结 同 心”。这 个 故 事 发 生 在
什么时候呢？诗中虽然没有 明 说，但 从 中 可 以 推 知，是
“我（妾）”和“郎”邂逅的 那 一 天。这 个 故 事 是 从 苏 小 小
的口中说出 来 的，她 自 然 就 是 这 个 空 间 的 主 体 。 在 这
样一个天时、地 利、人 和 的 环 境 中，男 女 的 幽 会 定 情 隐
喻了牝牡相诱 的 原 始 的 生 命 激 情，后 世 的 风 流 传 说 莫
不直接导源 于 这 样 一 个 浪 漫 情 境。 从 本 质 上 讲，这 个
空间是一种艺术空间，是艺 术 创 造 的 产 物，但 又 不 是 凭
空虚构的，而 是 以 客 观 存 在 的 钱 塘 地 域 为 基 础 。 这 个
空间及其相关 要 素 都 附 寄 在 文 化 记 忆 之 中，成 为 记 忆
形象不可分割 的 一 部 分，它 们 作 为 一 个 整 体 一 起 升 华
为一个符号。
二、中晚唐：多情、坚贞的钱塘妓女
南朝徐陵之后，苏小小的 名 字 沉 寂 了 约 两 百 年 ，直
到中唐大历 前 后 才 重 新 回 到 人 们 的 视 线。 见 于 《全 唐
诗》的 如 柳 淡 《幽 院 早 春 》（《全 唐 诗 》卷 二 五 七 ），韩 翃
２０１７ 年，第 ５４１、
３ 页。
６１５ 页。
１９７、 ２０２－２０３ 页。
２０２、
浙江学刊 　２０１８ 年第 ４ 期
《送王少府归杭州》（《全 唐 诗》卷 二 四 五）等。唐 安 史 之
乱，中原板荡，帝 国 在 北 方 的 衰 落，迎 来 了 杭 州 的 进 一
步开发。人们因 避 乱、赴 官、游 学 等，不 断 来 到 相 对 安
宁和繁华的江南，同时也带 来 了 人 口、经 济 和 文 化 的 繁
荣。加上吴越钱 塘 秀 丽 的 自 然 山 水，杭 州 在 全 国 的 地
域优势 日 益 凸 显。 随 着 经 济、文 化 的 南 移，江 南 的 风
物、地方文化也 不 断 进 入 到 文 人 的 视 野 并 渗 透 到 他 们
的作品中，即所 谓 “应 物 斯 感 ”。 总 之，中 晚 唐 以 来，杭
州成为了被唤 醒 的 空 间，这 就 为 诗 人 蘸 上 钱 塘 的 墨 水
写苏小的风流提供了物质化的基础。
大历之 后，齐 梁 诗 风 如 回 光 返 照 般 有 复 兴 之 势。
皮日休《寄题天台国清寺 齐 梁 体》、《奉 和 鲁 望 齐 梁 怨 别
次韵》，陆龟蒙《寄题天台 国 清 寺 齐 梁 体》、《齐 梁 怨 别》，
贯休《拟 齐 梁 酬 所 知 见 赠 二 首 》、《闲 居 拟 齐 梁 四 首 》、
《拟齐梁体寄冯使君三首》，李 商 隐《效 徐 陵 体 赠 更 衣》，
皇甫冉《见诸姬学玉台体》，戎 昱《玉 台 体 题 湖 上 亭》，权
德舆《玉台体 十 二 首》，罗 隐 《仿 玉 台 体》，等 等，有 意 识
地学习和规模齐梁体（徐 陵 体、玉 台 体），成 了 此 时 诗 坛
的一种新动 向。 皮 日 休 在 《孙 发 百 篇 将 游 天 台 请 诗 赠
行因以送 之 》中 说：“百 篇 宫 体 喧 金 屋，一 日 官 衔 下 玉
除”，“百篇宫 体”的 出 现 当 不 是 一 种 个 别 和 偶 然 现 象。
诚如孟二冬所论：“如果说盛 唐 时 期 是 逐 渐 摆 脱 齐 梁 诗
风 的 时 代，那 么 大 历 之 后 则 又 是 逐 渐 接 近 齐 梁 的 时
代。”① 在这样 一 种 文 坛 风 气 之 下 ，《玉 台 新 咏 》的 文 献
效应和审美效应对苏小小的 传 播 无 疑 起 到 了 推 波 助 澜
的作用。
长庆以后，唐王朝危机进 一 步 加 深，国 运 已 呈 现 出
明显的衰颓 之 势。 司 马 光 《资 治 通 鉴 》说：“于 斯 之 时，
阍寺专权，胁君 于 内，弗 能 远 也；藩 镇 阻 兵，陵 慢 于 外，
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 命 自 立，弗 能 诘 也；军 旅 岁
兴，赋 敛 日 急，骨 肉 纵 横 于 原 野，杼 轴 空 竭 于 闾 里。”②
由于宦官擅权，藩镇割据，拥 兵 自 重，赋 税 繁 重，民 不 聊
生，加上体制僵 化，统 治 集 团 日 益 腐 朽，使 唐 王 朝 一 步
步走向崩溃 的 边 缘。 晚 唐 时 期，普 通 的 士 人 已 无 法 再
像中唐韩愈、白居易等人那 样 凭 借 才 华 跻 身 仕 途 ，面 对
余光晚照的末 世 景 象 和 暗 淡 渺 茫 的 个 人 前 途，士 人 的
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 切 反 映 在 诗 歌 上 表 现 之 一
便是由关注现 实 转 向 关 注 历 史，怀 古 诗 风 由 是 流 行 开
来。自刘禹锡在 长 庆 末 期 和 宝 历 年 间 所 写 的 《西 塞 山
① 孟二冬：《论齐梁诗风在中唐时期的复兴》，《文学遗产》 １９９５ 年第 ２ 期。
② ［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第四册），中华书局， ２００７ 年，第 ３０２６ 页。
③ 语参日本诗人大沼枕山诗， 原句为“一种风流五最爱，南 朝 人 物 晚 唐 诗”，但 在 流 行 中 有 改 动。 见 周 作 人：《夜 读 抄 · 苦 茶
庵小文·题永明三年砖拓本》，北新书局， １９３４ 年，第 ３０７ 页。
④ ［德］扬·阿斯曼： 《文化记忆———早期高级 文 化 中 的 文 字、回 忆 和 政 治 身 份 》，金 寿 福、黄 晓 晨 译，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年，第 ５２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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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古》（金 陵 王 气 黯 然 收）、《金 陵 五 题》（《石 头 城》、《乌
衣巷》、《台 城》、《生 公 讲 堂》和 《江 令 宅》）、《台 城 怀 古 》
（六朝遗事何处寻）肇始，形 成 了 一 股 势 头，出 现 了 很 多
以六朝人物、典 故 为 题 材 和 内 容 的 怀 古 作 品 。 如 杜 牧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六 朝 文 物 草 连 空）、《泊 秦 淮》（商
女不知亡国 恨），李 商 隐 《无 题》（六 朝 如 梦 鸟 空 啼 ），温
庭筠《谢 公 墅 歌 》（江 南 王 气 系 疏 襟 ），罗 隐 《甘 露 寺 火
后》（六朝 胜 事 已 尘 埃）等。 作 为 中 唐 以 来 集 体 认 同 的
六朝名妓，苏 小 小 也 不 断 进 入 到 文 学 书 写 中 ，正 所 谓
“六朝人物晚唐诗”。③
笔者通过对《全唐诗》进 行 检 索，经 初 步 统 计，相 关
关键词出现 频 次：“钱 塘”
７３ 次，“杭 州 ”
１０４ 次，“西 湖 ”
３２ 次（应除去四川 汉 州 西 湖 ４ 次），几 乎 都 出 现 在 中 晚
唐，而“苏小”以及“油壁 车”、“西 陵 松 柏”等 共 ５０ 余 次，
全部出现在中晚唐。
德国文化记忆理论家扬· 阿 斯 曼 根 据 记 忆 媒 体 的
不同，把文化记忆分为文本 类 和 仪 式 类 两 种，前 者 包 括
书面文本和 书 籍，后 者 包 括 各 种 仪 式 性 的 活 动 。 对 中
晚唐文人而 言，承 载 记 忆 的 文 本 主 要 是 《钱 塘 苏 小 歌 》
以及收录它 的 《玉 台 新 咏》等 书 籍，具 有 仪 式 意 义 的 活
动主要是踏 访、祭 拜 苏 小 墓。 它 们 与 文 学 想 象 相 结 合
重构了苏小小的形象。
在文本记忆中，早 出 的 文 本 和 那 些 相 关 的 晚 出 的
文本之间有着 一 种 记 忆 关 系，晚 出 的 文 本 往 往 通 过 文
学想象重构 了 之 前 的 记 忆。 中 晚 唐 诗 人 主 要 是 在 《钱
塘苏小歌》的 基 础 之 上 通 过 文 学 想 象 来 重 构 苏 小 小 的
形象，其中有两点非常引人注目。
一是热情奔放的苏小小 被 重 构 成 为 南 朝 妓 女 。 由
于缺乏史料记载，我们无法 确 知 苏 小 小 其 人，而 文 化 意
义上的苏小小则是以妓女的 形 象 出 现 在 唐 代 诗 人 的 作
品中。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基 于《钱 塘 苏 小 歌》和 南 朝 历
史的一种想象，虽无实据，良 有 以 也。毕 竟，“对 于 文 化
记忆来说，重要的不是有据 可 查 的 历 史，而 只 是 被 回 忆
的历史。”④ 柳 淡 《幽 院 早 春 》：“欲 寻 苏 小 小，何 处 觅 钱
塘”（《全唐诗》卷二五七），就 隐 有 寻 春 找 妓 的 意 思。 杜
牧《自宣城赴官上 京 》有 “苏 小 门 前 柳 拂 头 ”（《全 唐 诗 》
卷五二 二）之 句，写 的 则 是 自 己 在 宣 城 与 妓 女 拂 柳 踏 春
的风流韵事。最早在诗歌中 直 接 说 明 苏 小 小 为 妓 女 的
２０１５

是白居易。长庆二年 （
８２２ 年），白 居 易 出 任 杭 州 刺 史，
不仅疏浚 六 井，修 筑 白 堤，也 着 力 弘 扬 杭 州 的 历 史 文
明。他在《余杭形胜》一诗中 叙 写 了 杭 州 的 自 然 形 胜 之
后，接着写 杭 州 的 人 文 景 观，其 在 “教 妓 楼 新 道 姓 苏 ”
（《全唐诗》卷四四三）一句 后 自 注 云：“苏 小 小 本 钱 塘 妓
人也”，这 算 是 最 早 有 关 苏 小 小 为 钱 塘 娼 妓 的 明 确 记
载了。
白居易是唐代乃至历代吟 咏 苏 小 小 次 数 最 多 的 诗
人，除前引之外，另外还有五 首，在 这 些 诗 歌 中，苏 小 小
无一例外 也 都 是 “妓 人”。《闻 歌 妓 唱 严 郎 中 诗 因 以 绝
句寄之（严前为郡守）》：“已 留 旧 政 布 中 和，又 付 新 词 与
艳歌。但是人家 有 遗 爱，就 中 苏 小 感 恩 多 ”（《全 唐 诗 》
卷四四 六 ），从 题 目 即 可 知 感 恩 严 郎 中 的 苏 小 为 “歌
妓”。《和春深二十首》第 二 十：“何 处 春 深 好，春 深 妓 女
家。……杭州苏小 小，人 道 最 夭 斜 ”（《全 唐 诗 》卷 四 四
九），又把“妓女”二字最 终 落 实 到 了 苏 小 小 头 上 。 他 的
《杭州春望》，在 图 写 杭 州 春 色 的 过 程 中 把 此 地 的 自 然
风物和历史文 化 联 系 起 来，其 颔 联 为：“涛 声 夜 入 伍 员
庙，柳色春藏苏小家”（《全 唐 诗》卷 四 四 三）。伍 员 即 伍
子胥，忠心耿耿，却被吴王杀 害，怨 怒 之 下 驱 水 作 涛，故
钱塘江潮又 称 “子 胥 涛”，展 现 了 杭 州 的 壮 阔 之 美 。 而
苏小小则把 杭 州 点 染 得 春 意 盎 然。 上 句 气 象 雄 浑，下
句旖旎动人。杭州的柳色春 光 唤 醒 了 白 居 易 对 苏 小 小
的记忆，而“苏小家”则显然 是 指 妓 女 家，这 从 刘 禹 锡 的
酬作《白舍人自杭州寄新 诗 有“柳 色 春 藏 苏 小 家”之 句，
因而戏 酬 之 寄 浙 东 元 相 公 》中 的 “女 妓 还 闻 名 小 小 ”
（《全唐诗》卷 三 六 〇）一 句，可 以 得 到 补 证。 从 诗 题 可
知刘禹锡此诗是写给时在越州（浙 江 绍 兴）做 浙 东 观 察
史的元稹。显然，苏小小的“妓 人”形 象 已 人 所 共 知，构
成了一种集体记忆。
二是进一步点醒了苏 小 小“多 情”的 特 质。 文 化 记
忆虽然不断经历重构，但不 能 脱 离 传 统，必 须 以 过 去 的
记忆为基础。《钱 塘 苏 小 歌》中 热 情 主 动 的 苏 小 小 ，在
这一时期 便 以 “多 情 ”的 形 象 复 活 了。 白 居 易 《杨 柳
枝》：“若解多情寻小小，绿 杨 深 处 是 苏 家”（《全 唐 诗》卷
二十八），风流多情的苏 小 小，令 人 神 往。柳 淡《幽 院 早
春》：“无事含 闲 梦，多 情 识 异 香。 欲 寻 苏 小 小，何 处 觅
钱塘”（《全唐 诗》卷 二 五 七），虽 然 多 情 的 主 体 是 诗 人，
但是从 诗 歌 互 文 的 修 辞 来 看 ，又 与 白 居 易 的“若 解 多 情
寻小小”是何其的相似。据《南 部 新 书》所 记，白 居 易 任
杭州刺史，曾携妓还洛，后又 遣 回 钱 塘，故 刘 禹 锡 在 《乐
① ［德］扬·阿斯曼： 《文化记忆———早期高级 文 化 中 的 文 字、回 忆 和 政 治 身 份 》，金 寿 福、黄 晓 晨 译，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年，第 ６３ 页。
② ③ 　 过常宝：《守候，是生命的一种姿态———读李贺〈苏小小墓〉诗》，《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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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形象的历史生成：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
天寄旧游，因作报白君以答》一 诗 中 写 道：“其 奈 钱 塘 苏
小小，忆君泪 点 石 榴 裙”（《全 唐 诗》卷 三 五 六 ），只 有 重
感情的人才 会 如 此 深 情 地 “忆 君 泪 点”，这 不 正 是 多 情
的表现么？牛 峤 《杨 柳 枝》：“吴 王 宫 里 色 偏 深，一 簇 纤
条万缕金。不愤钱塘苏小 小，引 郎 松 下 结 同 心”（《全 唐
诗》卷二十八），表面上是 咏 柳 实 质 上 是 咏 人，“引 郎”二
字，分外点醒了苏小小“多 情”的 特 质。需 要 说 明 的 是，
以上苏小小 指 称 的 对 象 大 多 是 “现 时”的 妓 女，诗 人 的
出发点虽非直接建构苏小 小 的 形 象，但 借 助 这 些 妓 女，
苏小小的形 象 得 以 想 象 和 再 现。 无 论 如 何，这 些 诗 歌
作为文本建构了文化记忆，在 文 学 接 受 的 过 程 中，苏 小
小作为一个多情的钱塘妓女形象被塑造并记忆。
文化记忆并不 是 单 一 地 附 着 在 文 本 上 ，也 可 以 附
着在仪式中。而文人寻访、祭 拜 苏 小 墓 就 成 了 一 种 “仪
式”记忆。如 刘 禹 锡 《送 裴 处 士 应 制 举 诗》：“踏 芳 共 登
苏小墓”（《全唐诗》卷三 五 六），权 德 舆《苏 小 小 墓》：“万
古荒坟在，悠 然 我 独 往 ”（《全 唐 诗 》卷 三 二 六 ）等。 此
外，苏小小也出现在“仪式”感 强 烈 的 风 俗 节 日 之 中，如
寒食节、七夕 节 等。 这 从 徐 凝 的 《嘉 兴 寒 食 》，温 庭 筠、
李贺的《七 夕》等 诗 中 可 见 一 斑。 这 种 记 忆 或 者 悼 念 ，
并不是因为传 统 而 必 须 为 之 的，而 是 因 为 人 们 的 情 感
联系。因为这种 联 系，人 们 开 始 在 文 化 中 塑 造 形 象 或
者对死者进 行 纪 念。“悼 念 亡 者 是 一 种 典 型 的 对 集 体
起到促成作用的记忆。一个 集 体 在 回 忆 中 建 立 了 与 亡
者的联系，从 而 确 认 自 己 的 认 同 。”① 文 学 家 把 “仪 式 ”
记忆与文学 想 象 相 结 合 重 构 了 苏 小 小 的 形 象 。 其 中，
李贺的《苏小小墓》出现得最早也最称佳构：
　　 幽兰 露，如 啼 痕。 无 物 结 同 心，烟 花 不 堪 剪。
草如茵，松 如 盖，风 为 裳，水 为 佩。 油 壁 车，夕 相
待。冷翠 烛，劳 光 彩。 西 陵 下，风 吹 雨。 （《全 唐
诗》卷三九〇）
这首诗营造了 一 个 冷 艳 凄 清 的 坟 地 空 间，这 个 空 间 有
幽兰露，有绿草，有松塔，有 风 裳，有 水 佩，有 油 壁 车，有
鬼火，有凄风苦雨以及苏 小 小 的 幽 魂。可 是“无 物 结 同
心，烟花不堪剪”，没 有 定 情 物，烟 花 如 幻 不 堪 作 凭 ，甚
至没有青骢马，也不再有郎，以 至 于 有 人 认 为 这 是 一 场
新郎缺席的婚礼。② 但 “夕 相 待”表 明 苏 小 小 的 幽 魂 还
在执着地等待，“在 一 个 没 有 爱 人、没 有 回 忆 的 幽 冥 世
界里，风雨之夕的倚车而 待，只 是 一 个 守 候 的 姿 态”。③
正是这个守候的姿态彰显了 苏 小 小 对 爱 情 的 执 着 与 坚
２０１５
２００７ 年第 ３ 期。
浙江学刊 　２０１８ 年第 ４ 期
贞，这是一种 难 能 可 贵 的 悲 剧 精 神。 文 化 记 忆 既 是 对
过去的延续，也是 对 当 下 的 建 构。 李 贺 一 生 只 活 了 ２７
岁，其中从 １５ 岁 到 ２７ 岁 都 是 在 唐 宪 宗 元 和 年 间 度 过
的。２０ 岁时，因“父名晋肃，子 故 不 得 举 进 士”① 的 荒 唐
“避讳”，堵塞了他的功名 之 路。虽 然 如 此，但 他 仍 未 放
弃自己的理 想。 不 平 则 鸣，怀 才 不 遇 是 他 诗 歌 中 非 常
重要的主题。其笔下的苏小 小 是 一 个 坚 贞 不 渝 的 悲 剧
形象，她对爱 情 的 执 着 等 待———尽 管 连 等 待 的 对 象 都
没有，折射出他自己的怀才不遇与与对理想的坚守。
李贺的《苏小小墓》在文 学 史 上 为 苏 小 小 重 铸 了 艺
术灵魂。他想象 了 苏 小 小 与 情 郎 幽 会 之 后 的 情 节 ，在
苏小小浪漫旖旎的爱情传说中植入 了 “分 离 － 守 候”的
悲剧因素；使 苏 小 小 在 “多 情”之 外 又 增 添 了 “坚 贞”的
一面；在题材内 容 上 把 对 苏 小 小 的 关 注 从 生 前 的 风 流
拓展到死后的幽魂，与此同 时，把 苏 小 小 的 故 事 引 上 了
感伤一路。
李贺之 后，张 祜 和 温 庭 筠 的 《苏 小 小 墓 》诗，均 从
“离情”的 敷 衍 中 彰 显 出 她 的 坚 贞 与 痴 情 。 温 庭 筠 的
《苏小小墓》最 后 四 句 是：“吴 公 女 儿 腰 似 束，家 在 钱 塘
小江曲。一自 檀 郎 逐 便 风，门 前 春 水 年 年 绿 ”（《全 唐
诗》卷二十 九）。 自 从 与 情 郎 分 离 之 后，春 天 染 绿 了 苏
小小的思念之 水，伴 着 钱 塘 小 江 曲，汩 汩 流 淌，年 复 一
年。柔情似水的 她 在 似 水 流 年 中 执 着 地 等 待 ，苏 小 小
柔性的相 思 之 情 和 刚 性 的 执 着 精 神 一 如 她 门 前 的 流
水。“流水 每 每 被 中 国 古 人 用 来 联 想 与 表 现 时 间 、机
缘、功业乃至年 华、生 命 的 不 可 复 返 性，使 人 在 怀 古 悼
今、怀旧自伤中，生发出对生 命、爱 情、事 业 等 价 值 追 求
及其不如意 的 无 限 感 叹。”② 爱 情 的 一 失 不 可 重 圆，与
流水的一去 不 复 返 是 何 其 的 相 似。 苏 小 小 的 青 春、爱
情、生命及历史 繁 华 的 “有”，是 非 永 恒 性 的 存 在，它 终
究要归于“无”。而流水在这 种 存 在 向 虚 无 运 动 的 过 程
中，突出显示 了 存 在 与 时 间 的 关 系。 正 是 借 助 于 对 流
水的观照，苏小小的生命意 识、人 生 悲 剧 感 得 到 了 动 态
性的呈露。
晚唐时期，盛世不再，繁华 落 尽，此 时 的 怀 古 诗，尤
带有一种普遍的伤悼情 调。权 德 舆《苏 小 小 墓》：“万 古
荒坟在，悠然我独寻。寂寥 红 粉 尽，冥 寞 黄 泉 深。 蔓 草
映寒水，空郊 暖 夕 阴。 风 流 有 佳 句，吟 眺 一 伤 心 ”（《全
唐诗》卷三二六），红粉凋 落，草 衰 水 寒，空 郊 夕 阴，面 对
① 此事见于旧、新《唐书》、《太平广记》等，转引自《李贺诗歌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② 王立：《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中国社会科学》 １９９４ 年第 ４ 期。
③ 王霄冰：《文字、仪式与文化记忆》，民族出版社， ２００７ 年，第 ２１－２３ 页。
④ ［元］刘一清撰，王瑞来校笺考原：《钱塘遗事校笺考原》，中华书局，
⑤ 参见《小江的前世今生》，《上虞日报》２０１７ 年 ８ 月 ３ 日。
— １５０ —
着苏小小寂 寥 的 荒 坟，又 如 何 叫 人 不 伤 心？“风 流 ”二
字隐约地传递 出 苏 小 小 爱 情 或 人 生 的 相 关 情 态，全 诗
迷漫着难以名状的悲剧 意 味。徐 凝《苏 小 小 墓》：“古 墓
寒鸦噪夕阳，六朝遗恨草 茫 茫。水 如 香 椽 船 如 叶，咫 尺
西陵不见郎”（《全 唐 诗》补 编 卷 五），古 墓 苍 凉，六 朝 往
事令人遗恨，痴情的苏小小 终 究 没 能 等 来 她 的 情 郎 ，诗
境幽怨凄冷。张祜《题苏小 小 墓》最 后 两 句 为：“不 知 谁
共穴，徒愿结 同 心”（《全 唐 诗》卷 五 一 〇），如 今 不 知 苏
小小与谁共处 一 个 墓 穴，只 是 当 年 欲 结 同 心 的 美 好 愿
望已成徒劳。像张祜这类失 意 文 人 与 苏 小 小 是 有 着 一
种同病相怜的 境 遇 的，在 苏 小 小 的 爱 情 悲 剧 中 不 难 看
到他们自 身 落 寞 的 影 子。 作 为 六 朝 繁 华 与 风 流 的 象
征，苏小小的青 春、爱 情 早 已 随 水 流 去，如 今 寂 寥 的 荒
坟沉埋的是她 破 碎 的 心 灵 和 失 败 的 爱 情，从 这 个 角 度
来说，苏小小其 人 与 日 薄 西 山 的 晚 唐 帝 国 又 是 何 其 的
相似。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 象 征、一 个 文 化 符 号、一 个
文化媒介，她沟 通 了 晚 唐 与 六 朝，历 史 的 悲 剧 性，在 她
身上展现出来。
三、宋至清：从痴情的钱塘美人到
才貌双全的佳人典型
　　 文化记忆 形 成 的 关 键 性 环 节，就 在 于 文 本 和 仪 式
的经典化。即“普通的文本 和 仪 式，经 过 具 有 权 威 性 的
机构或人士的整 理 之 后 被 确 定 为 典 范 的 过 程。”③ 自 宋
至清，是有关苏小小的仪式 和 文 本 不 断 经 典 化 的 过 程 ，
是文化认同不 断 建 构 的 过 程，也 是 苏 小 小 形 象 不 断 趋
于典型化的过程。
《钱塘苏小歌》中 所 谓 的 钱 塘，“既 是 江 名，又 是 地
名、城名，由来尚矣。无论何 名，以 地 域 言，钱 塘 就 是 指
今天的杭州地区。”④ 但 苏 小 小 具 体 在 杭 州 哪 里 却 不 得
而知。唐温庭 筠 《苏 小 小 墓》诗 有 苏 小 小 “家 在 钱 塘 小
江曲”之说，小 江 或 在 今 天 的 浙 江 上 虞 ，⑤ 只 能 算 作 泛
钱塘地区。唐 代 其 他 诗 人 如 韩 翃 《送 王 少 府 归 杭 州 》：
“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 小 是 乡 亲”（《全 唐 诗》卷 二 四
五），罗虬《比 红 儿 诗》：“苏 小 空 匀 一 面 庄，便 留 名 字 在
钱塘”（《全唐诗》卷六六 六），殷 尧 藩《送 客 游 吴》：“欲 知
苏小小，君 试 到 钱 塘 ”（《全 唐 诗 》卷 四 二 九 ）等 所 说 的
“钱塘”，大 概 也 只 是 泛 称 杭 州 地 区 ，是 一 个 笼 统 的 说
法。总之，与西 湖 （宋 以 前 称 钱 塘 湖 ）没 有 直 接 关 系。
１９７７ 年，第 １３ 页。
２０１６ 年，引言部分第 １ 页。

至于苏小小的 墓 址 就 更 加 扑 朔 迷 离 了，在 唐 代 主 流 观
点是嘉兴 说，这 从 刘 禹 锡 《送 裴 处 士 应 制 举 诗 》、徐 凝
《嘉兴寒食》、罗隐《苏 小 小 墓 》等 诗 以 及 李 绅 《真 娘 墓 》
诗前的自序中可见一斑。晚 唐 陆 广 微 的《吴 地 记》也 主
张苏小小墓 在 嘉 兴。 另 外 还 有 个 别 不 同 的 说 法 ，如 李
商隐《汴上 送 李 郢 之 苏 州》：“苏 小 小 坟 今 在 否”（《全 唐
诗》卷五四 〇），黄 滔 《寄 蒋 先 辈 （在 苏 州）》：“冢 上 题 诗
苏小见”（《全唐诗》卷七〇 五），显 然 是 认 为 苏 小 墓 在 苏
州。到了宋代这 种 情 况 正 在 悄 然 改 变，此 时 人 们 似 乎
不再满足“钱 塘”苏 小 小 这 种 模 糊 论 调，而 是 为 苏 小 小
找到了一个 更 为 具 体 和 经 典 的 位 置：西 湖。 这 从 南 宋
楼钥《次韵李季章监簿泛 湖》、刘 过《西 湖 次 弟 润 之 韵》、
宋无《西湖所见》等吟咏西湖 的 诗 作 中 可 以 找 到 确 切 的
例证。南宋末年张炎《霜叶 飞》词 有“莫 说 西 湖，那 时 苏
小”① 之句，就 颇 有 几 分 理 所 应 当 的 味 道 了，说 明 “西
湖”苏小小已深入人心了。
与之相应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苏小墓也在杭
州。虽然北宋初年编的《太 平 寰 宇 记》以 及 当 时 一 小 部
分诗人如王禹偁、张尧同仍 主 嘉 兴 说，但 杭 州 说 总 体 上
方兴未艾，愈加流行。这从 北 宋 张 伯 玉《苏 小 小 墓》，南
宋刘克庄《六如亭》、王镃《苏 小 小 墓》、周 密《武 林 旧 事》
等诗歌或笔 记 中 可 以 得 到 印 证。 而 从 南 宋 周 紫 芝 《湖
隄步游 客 言 此 苏 小 墓 也》诗，则 可 以 进 一 步 得 知 此 时 文
化意义上的苏小墓也已落 脚 在 西 湖 了。南 宋 末 吴 自 牧
《梦梁录》说：“苏 小 小，在 西 湖 上，有 ‘湖 隄 步 游 客 ’之
句，此即题苏氏之 墓 也。”② 此 种 情 形 的 出 现，与 南 宋 杭
州成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 心 分 不 开。西 湖 作 为 杭 州 的
心脏，其在城市 功 能 尤 其 是 文 化 功 能 中 的 作 用 和 地 位
毋庸费词。在西湖成为万众 瞩 目 的 文 化 舞 台 和 历 史 焦
点之际，把苏小墓安置于此，其 实 就 是 安 置 于 公 众 记 忆
之中，并以此来建构其文学和文化形象。
无论如何，苏 小 小 的 身 份 从 泛 称 意 义 上 的 钱 塘 渐
渐具体到到西湖，其墓也从 嘉 兴、苏 州 等 地 一 并 被 定 格
到杭州及至西 湖，作 为 一 种 文 化 记 忆 固 定 并 延 续 了 下
来。“任何一个 群 体，如 果 它 想 作 为 群 体 稳 定 下 来 ，都
必须想方设法 为 自 己 创 造 一 些 这 样 的 地 点，并 对 其 加
以保护，因为这 些 地 点 不 仅 为 群 体 成 员 间 的 交 流 提 供
场所，而且是他们身份与认 同 的 象 征，是 他 们 回 忆 的 线
索。”③ 显然，把风景秀 丽、人 文 气 息 浓 郁 的 西 湖 作 为 苏
① 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１９６５ 年，第 ３４９９ 页。
② ［元］吴自牧：《梦梁录》，中国商业出版社， １９８２ 年，第 １２９ 页。
③ ［德］扬·阿斯曼： 《文化记忆———早期高级 文 化 中 的 文 字、回 忆 和 政 治 身 份 》，金 寿 福、黄 晓 晨 译，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年，第 ３９－４０ 页。
④ ［宋］张耒《张右史文集》， 《四部丛刊》初编（集部）第 １６７ 册，上海书店，
⑤ ［宋］李献民： 《云斋广录》，汪淑碧校订，中央书店， １９３６ 年。下引《钱塘异梦》原文见于该书第 ５３－５４ 页，不另出注。
— １５１ —
苏小小形象的历史生成：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
小小及其墓的 归 属 地 点，有 利 于 群 体 成 员 间 的 文 化 交
流，可以频繁唤起集体记忆，从 而 有 利 于 文 化 认 同 的 建
构。从文学的角 度 而 言，典 型 环 境 的 塑 造 也 有 利 于 苏
小小形象的典 型 化，她 的 形 象 因 此 也 被 赋 予 了 更 多 的
文化意义。
北宋张耒《柯山集》卷四 十 四 载 司 马 槱 梦 遇 苏 小 之
事，槱后移官杭州，苏小墓正在其官舍之下：
　　 司马 槱，陕 人，太 师 文 正 之 侄 也。 制 举 中 第，
调关中一幕官，行次里 中。一 日 昼 寝，恍 惚 间 见 一
美妇人，衣冠 甚 古，入 幌 中，执 版 歌 曰：“家 在 钱 塘
江上住，花 落 花 开，不 管 年 华 度。 燕 子 又 将 春 色
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歌 阕 而 去。 槱 因 续 成 一 曲：
“斜插犀梳 云 半 吐，檀 板 清 歌，唱 彻 黄 金 缕。 望 断
云行无去处，梦回明月春 生 浦。”后 易 杭 州 幕 官，或
云其官舍下乃苏小墓，而槱竟卒于官。④
司马槱，是 太 师 文 正 司 马 光 之 侄，槱 中 第 赴 任 途 中 得
梦，徙官杭州 竟 卒 于 官 舍 （即 苏 小 墓 ）。 这 则 简 短 的 笔
记充满了传奇 色 彩 和 想 象 空 间，北 宋 李 献 民 据 此 敷 衍
成小说《钱塘异 梦》。⑤ 讲 述 了 儒 士 司 马 槱 梦 遇 苏 小 芳
魂，相互悦慕，结 为 眷 侣 的 爱 情 故 事，首 次 以 才 子 佳 人
的叙事模式把苏小小塑造 成 一 个 痴 情 女 子 的 形 象 。 其
芳魂初次与司 马 槱 梦 中 相 遇 时，即 说：“妾 幼 以 姿 色 名
冠天下，而身无所依，常以为 恨，久 欲 托 附 君 子，未 敢 面
问，余俟他日。”这 显 然 与 李 贺 笔 下 守 候 爱 情 的 苏 小 小
如出一辙，不过解构了其 中 的 悲 剧 精 神。“今 辙 有 小 词
一阙，寄《蝶恋花》浼黩左 右。乃 命 板 缓 歌 之，唱 讫 复 为
君曰：‘君异 日 受 王 命 守 官 之 所，乃 妾 之 居 也，当 得 会
遇，幸 无 相 忘 ’”。 苏 小 小 还 是 一 如 既 往 地 热 情 奔 放。
再次相遇则坦 率 地 表 示 对 司 马 槱 的 思 念、感 激 并 自 荐
枕席，“喜谓君 曰：‘自 别 之 后，睽 阔 千 里，春 风 秋 月，徒
积悲伤，然感君 不 以 微 贱 见 疏，每 承 思 念，加 以 新 词 见
忆，足认君之于 妾，亦 以 厚 矣，则 妾 之 于 君，奉 箕 帚，荐
枕席，安可辞 也 ’”。 故 事 的 结 局 是：一 日 黄 昏，人 们 看
见一绿衣少年 携 一 美 人 刚 登 上 江 中 画 舫 （此 舫 为 司 马
槱所有），突 然 火 起 船 毁，与 此 同 时 司 马 槱 在 家 暴 亡。
联系上下文不 难 推 知，此 绿 衣 少 年 实 为 司 马 槱 灵 魂 出
壳，所谓美人即苏小小。船毁 人 亡 之 后，司 马 槱 的 亡 魂
便与苏小小一起隐没于钱塘江中，结为神仙眷侣。
２０１５
１９８９ 年，卷四十七。
浙江学刊 　２０１８ 年第 ４ 期
槱之死，苏小 小 难 脱 干 系。 她 在 与 槱 初 次 交 欢 之
后，为了长相厮守，便留下 劝 司 马 槱“求 田 问 舍”（出 世）
的诗句。初登仕途欲“致身 公 辅 而 后 已”（入 世）的 司 马
槱大为疑惑，她 又 说：“人 之 得 失 进 退，寿 夭 贫 富，莫 不
有命。君虽欲进，而 奈 命 何？ 此 非 君 所 知。”此 事 虽 然
是以梦的形式 呈 现 的，实 际 上 是 在 社 会 压 力 下 重 建 它
的记忆，是对 社 会 的 一 种 逃 离。 当 司 马 槱 把 这 个 梦 说
给僚属听的时候，众人还颇 为 艳 羡：“此 诚 佳 梦，吾 虽 愿
之安可得也？”足见，淫逸之求 是 北 宋 社 会 的 普 遍 心 理 。
后司马槱剏了 一 艘 象 征 逸 乐 的 画 舫，每 与 同 僚 诗 酒 逍
遥于其中。后来，他暴毙于公 署，而 他 的 灵 魂 却 与 苏 小
小登上了这 艘 画 舫。 这 就 成 全 了 他 的 淫 逸 之 求 ，也 成
全了他与苏 小 小 的 情 事。 小 说 涉 及 到 进 与 退、入 世 与
出世的人生选 择 问 题，这 背 后 实 质 是 儒 道 两 家 博 弈 与
融合的过程。最后，有着强烈 入 世、求 仕 心 愿 的 司 马 槱
以“暴亡”为代价，与有着出 世、归 隐 念 头 的 苏 小 小 携 手
谱写了一曲爱情的神话。苏 小 小 痴 情 的 形 象 也 因 此 得
到了张扬和升华。
明张岱《西湖梦寻》转述“钱 塘 异 梦”故 事 时 说 苏 小
小“以少年早 卒，葬 于 西 泠 之 坞。 芳 魂 不 殁，往 往 花 间
出现”，① 苏 小 小 似 又 成 了 花 仙 。 明 末 周 清 源 所 撰 《西
湖二集》中的话本小说《邢 君 瑞 五 载 幽 期》，明 确 指 出 主
人公的爱情结 局 “就 如 苏 小 小 与 司 马 才 仲 做 了 西 湖 水
仙”。② 这种 仙 化，近 似 于 人 类 早 期 的 “神 话 ”，归 根 结
底，是一种美化，是集体认 同 的 表 征。正 如 扬 · 阿 斯 曼
所说：“我们在此用‘共识’来 概 括 的 那 些 巩 固 着 集 体 认
同的知识包含了两个不同 方 面，一 种 是‘智 慧’，另 一 种
是‘神话’”。明姜南撰有《蓉 塘 诗 话》，虽 名“诗 话”，“不
但论诗而已，下 至 俚 俗 歌 谣、星 历 医 卜，无 所 不 录 ”，③
其卷十七的《箕 仙 诗》把 苏 小 小 塑 造 成 一 个 神 通 广 大、
诗才超凡 的 “箕 仙”。 所 谓 “箕 仙”，就 是 用 扶 箕 的 方 式
请来神仙。④ 当 人 们 在 吟 咏 “窘 阻 ”之 时，若 得 神 仙 相
助，则“箕”动 文 成，毫 不 费 力。 苏 小 小 才 华 横 溢 的 “箕
仙”形象，与此 前 痴 情 的 钱 塘 美 人 大 相 径 庭，看 似 荒 诞
不经，实则是文人才子佳人梦想的投射。
“钱塘异梦”故事，为宋 张 邦 畿《侍 儿 小 名 录 拾 遗》、
何薳《春 渚 纪 闻 》、曾 慥 《类 说 》，元 陶 宗 仪 《南 村 辍 耕
录》、《说郛》，明 王 世 贞 《艳 异 编》、郎 瑛 《七 修 类 稿 》、张
① ⑤ 　 ［明］张岱：《西湖梦寻》，浙江文艺出版，
１９８５ 年，第 １４４、
１４４ 页。
②［明］周清源：《西湖二集》，浙江文艺出版社， １９８５ 年，第 ２６６ 页。
③［明］姜南撰：《蓉塘诗话·引》，《续修四库全书》第 １６９５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２００２ 年，第 ６２５ 页。
④ 大约是用筷子之类的棍棒插在铺满沙子或米粒的簸箕（沙盘）上，
迷信底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 １９８８ 年。
⑥ ［明］冯梦龙：《情史》（上册），岳麓书社，
１９８６ 年，第 ２５０ 页。
⑦ ［清］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凤凰出版社， ２００９ 年。下引《西泠韵迹》原文见于该书第 ４８－６４ 页，不另出注。
— １５２ —
岱《西湖梦寻》等小说笔 记 反 复 抄 载。另 外，宋 罗 烨 《醉
翁谈录》著 录 有 《钱 塘 佳 梦》一 目，阮 阅 《诗 话 总 龟 》、胡
仔《苕溪 渔 隐 丛 话》、魏 庆 之 《诗 人 玉 屑》、陈 应 行 《陈 学
士吟窗杂录》等诗话、类 书 均 有 相 关 记 录。《蓉 塘 诗 话》
出现后，“钱 塘 异 梦”便 与 “箕 仙”故 事 一 起 被 明 田 汝 成
《西湖游览 志 余》，梅 鼎 祚 《才 鬼 记》、《青 泥 莲 花 记 》，冯
梦龙《情史》，自好了《剪 灯 丛 话》，秦 淮 寓 客《绿 窗 女 史》
等编录。苏小小 也 以 “貌 绝 青 楼，才 空 士 类，当 时 莫 不
艳称”⑤ 的佳 人 形 象，获 得 “古 今 有 才 情 者，勿 问 男 女，
皆不死也”⑥ 的 高 度 赞 誉。 除 此 之 外，据 元 钟 嗣 成 《录
鬼簿》记载，白朴有杂剧《苏 小 小 月 夜 钱 塘 梦》。明 李 卓
吾批点《西 厢 记》附 刊 也 转 录 《钱 塘 梦》全 文。 总 之，这
些文本作为记 忆 媒 介，对 苏 小 小 的 传 播 和 形 象 的 建 构
都有着积极的意义。这些文 本 不 仅 是 保 存 记 忆 的 储 存
器，也是不断引 导 人 们 凝 聚 共 识、建 构 认 同 的 发 酵 器 ，
从审美效应上看还是“记忆形象”的放大器。
清康熙年间，署名古吴墨 浪 子 搜 辑 的 白 话 小 说 《西
泠韵迹》⑦ 系 统 演 叙 了 苏 小 小 的 生 平 事 迹 。 苏 小 小 生
于妓家，父不知何人，母又 早 亡。这 就 意 味 着 她 缺 少 父
母的管教，某 种 程 度 暂 时 摆 脱 了 儒 家 礼 教 的 束 缚 。 其
家住在西泠桥 畔，到 了 十 四 五 岁，不 但 “色 貌 绝 伦 ”，而
且“信口吐辞，皆成佳句”。苏 小 小 性 喜 自 由，酷 爱 西 湖
山水，叫人造了一辆油壁 车，傍 山 沿 湖 自 在 游 嬉。 别 人
以青楼为业地，她偏以青楼 为 净 土，她 对 妓 女 身 份 的 自
觉认同某种 意 义 上 是 对 ‘自 由’的 认 同。 一 日，苏 小 小
在湖堤游玩途中，遇见了骑 着 青 骢 马 的 少 年 阮 郁 ，两 人
一见钟 情，后 在 贾 姨 娘 的 帮 助 下，结 为 情 侣。 三 个 月
后，阮郁被身居相位的父 亲 逼 回 金 陵。从 此 苏 阮 缘 尽，
门第观念和封建伦理像一只 无 形 的 巨 手 左 右 了 短 暂 的
爱情。后苏小小游到石屋山 中，在 一 冷 寺 前，遇 见 了 落
魄书生鲍仁，慧眼识才，慷 慨 资 助 他 赴 京 求 取 功 名 。 其
后，苏小小又巧斗好色暴戾 的 上 江 观 察 使 孟 浪 ，展 现 了
“应变之才”。 在 她 打 定 主 意 要 “寻 个 桃 源 ”归 去 之 际，
忽感风寒，染病 而 亡。 此 时，鲍 仁 果 获 功 名，出 任 滑 州
刺史，飞马报恩，不 料 苏 小 已 被 停 柩 在 堂，于 是 便 葬 其
于西泠坟墓之内。
值得一提的是，苏小小与 阮 郁 的 爱 情 故 事，实 脱 胎
于北宋钱塘娼 女 杨 爱 爱 与 金 陵 少 年 张 逞 的 风 流 传 说 。
请神之人在 沙 盘 上 写 字 来 进 行 占 卜 。 详 见 许 地 山《扶 箕

这从北宋张 邦 畿 所 著 《侍 儿 小 名 录 拾 遗》引 苏 舜 钦 《爱
爱集》① 述 杨 爱 爱 事 可 以 清 楚 地 见 出 。 南 宋 皇 都 新 月
主人所著 《绿 窗 新 话 》下 亦 载 “杨 爱 爱 不 嫁 后 夫 ”条，②
故事主体仍 为 《爱 爱 集》所 述 之 事，最 后 从 理 学 的 立 场
赞扬了杨爱 爱 “节 介 高 绝”。 总 之，这 个 故 事 被 古 吴 墨
浪子改头换面嫁接到了苏小小身上。
肇自北 宋 的 “钱 塘 异 梦 ”故 事 突 出 了 苏 小 小 的
“情”，到了明代，“箕仙”形 象 又 突 出 了 她 的“才”。 此 后
的小说笔记虽然把两个故事 抄 录 到 一 起 阐 扬 了 苏 小 小
的才与情，但 是 未 能 形 成 一 个 有 机 整 体。《西 泠 韵 迹 》
整合、重构过去的记忆。它以 杨 爱 爱 故 事 为 蓝 本，结 合
《钱塘苏小歌》的 情 境 展 开 想 象，增 加 了 慧 眼 拔 识 书 生
鲍仁和巧斗好色暴戾的孟 观 察 等 情 节，对 苏 小 小 的 才、
情等作了全面的展示，称 其“色 占 香 奁，才 高 彤 管”，“邀
山水之灵”，非 寻 常 妓 辈 可 比。 从 大 体 结 构 上 看，苏 小
小与阮郁的爱 情 故 事 所 占 笔 墨 最 多，一 定 意 义 上 包 含
了作者对男女之“情”的 重 视。这 与 清 初 以 来 盛 行 的 才
子佳人小说在人物刻画 上 有 着 某 种 相 似。如《玉 娇 梨》
借苏友白的口 说：“有 才 无 色，算 不 得 佳 人，有 色 无 才，
算不得佳人，既有才有色，而 与 我 苏 友 白 无 一 段 脉 脉 相
关之情，亦 算 不 得 我 苏 友 白 的 佳 人 。”③ 《定 情 人 》中 的
女主人公江蕊珠也表示：“才 貌 虽 美，但 不 知 性 情 何 如？
性 不 定，则 易 更 于 一 旦；情 不 深，则 难 托 以 终 身。”④ 正
如有的论者所 述：“貌 美 是 人 的 外 在 美，才 美 是 人 的 内
在美。而情 则 是 贯 穿 内 外、勾 通 心 灵 的 人 格 之 美 ”，⑤
进一步而言，虽 然 才、貌 是 ‘情’得 以 产 生 的 先 决 条 件 ，
但与前者相比，情却更为 重 要。不 过，小 说 的 目 的 却 并
非囿于男女之情。
苏小小尽 日 受 西 湖 山 水 之 “滋 培 ”，生 得 “性 慧 心
灵，姿容如画”。贾姨娘劝她 早 点 嫁 到 富 贵 人 家 去 做 姬
做妾，她说自 己 “有 一 癖 处，最 爱 的 是 西 湖 山 水 。 若 一
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 能 遨 游 于 两 峰 三 竺 矣”。“一
日，苏小小乘着 那 油 壁 车，沿 着 湖 堤 一 带，观 玩 那 些 山
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 遇 上 了 阮 郁。阮 郁 既 去 之 后，
她“若偷得一 刻 清 闲，便 乘 着 油 壁 车 儿，去 寻 那 山 水 幽
奇人迹不到之处”。
这分明是对精神家园的 追 寻 和 价 值 的 建 构 。 以 上
的例子为我们 描 绘 了 一 副 人 与 自 然 亲 合 的 图 景，西 湖
山水便是精神家园呈现的 物 化 形 态。苏 小 小 的 爱 情 短
① ［宋］张邦畿著：《侍儿小名录拾遗》，中华书局，１９８５ 年，第 ３ 页。所谓《爱爱集》实托名于苏舜钦，今检苏舜钦集并无此文。
② ［宋］皇都新月主人：《绿窗新话》，周夷校补，古典文献出版社， １９５７ 年，第 １１９－１２０ 页。
③ ［清］荑荻散人编次：《玉娇梨》，中州古籍出版社， １９９４ 年，第 ５６ 页。
④ 李落、苗壮校点：《定情人》，春风文艺出版社，１９８６ 年，第 ３１ 页。
⑤ 雷勇：《明末清初社会思潮的演变与才子佳人小说的“情”》，《甘肃社会科学》
— １５３ —
苏小小形象的历史生成：文化记忆与文学想象
暂，青春早逝，仿 佛 天 妒 红 颜。 情 的 落 空、美 的 遽 逝 构
成了她人生悲 剧 的 主 要 内 容，而 她 却 以 超 逸 的 精 神 笑
对人生。首先，她从青春难驻、繁 华 易 去 的 感 悟 中 超 脱
死亡。苏小小弥留之际，贾姨 娘 很 为 她 焦 急 和 难 过，她
反而安慰贾姨娘说：
　　 姨 娘 不 要 错 怪 了 天，此 非 天 之 不 仁，正 是 天
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 一 个 女 子，朝 夕 与 鸿 儒
巨卿，诙谐谈 笑，得 此 大 名 者，不 过 恃 此 少 年 之 颜
色耳。须知 颜 色，妙 在 青 春，便 渐 渐 要 衰，为 人 厌
弃。人一厌 弃，则 并 从 前 之 芳 名 扫 地 矣 …… 何 如
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 刮 目 之 时，借 风 露 天 寒，
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 云 梦，谢 尘 世 于 片 时。 使 灼
灼红颜不至出 白 头 之 丑，累 累 黄 土 尚 动 人 青 鬓 之
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 不 为 大 计 乎？ 姨 娘 当
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
苏小小的这番 话 看 似 强 为 说 词，实 则 是 对 人 生 有 限 的
超越。“死”的绝望，传达出 无 可 奈 何 的 悲 剧 意 识 ，也 激
发了主体对生命意义的 思 考 和 追 询。“得 者 千 古”之 论
显然已超越了死亡而将此 前 的 悲 剧 意 识 消 解 殆 尽 。 这
就体现了中国悲剧意识的基 本 特 征 和 民 族 文 化 心 理 的
深层结构：在暴露困境的同 时 又 弥 合 困 境，在 彰 显 出 绝
望的同时又指 引 了 出 路，在 促 成 悲 剧 的 同 时 又 消 解 悲
剧。客观上也有 唤 醒 生 命 意 识，肯 定 此 在 人 生 的 积 极
意义。临终之前，贾 姨 娘 问 她 是 否 还 有 未 了 的 交 情 以
及后事丰俭如何？她说：
　　 交，乃 浮 云 也；情，犹 流 水 也；随 有 随 无，忽 生
忽灭，有何 不 了，致 意 于 谁？ 至 于 盖 棺 以 后，我 已
物化形 消，于 丰 俭 何 有？ 悉 听 人 情 可 也。 但 生 于
西泠，死于西 泠，埋 骨 于 西 泠，庶 不 负 我 苏 小 小 山
水之癖。
此又在对人 生 无 常、山 水 如 故 的 体 察 中 超 脱 尘 俗 。 从
她洒脱率性的言语间流露出 人 情 练 达 和 世 事 洞 明 的 识
见与理性，看似无情，实则是 对 男 女 之 情 和 俗 世 之 情 的
一种超越，是一种深情，“多 情 却 似 总 无 情”。如 果 真 的
无情又何必 倩 人 “埋 骨 于 西 泠”？ 又 怎 么 会 执 着 于 “山
水之癖”？冯友 兰 《论 风 流》一 文 在 论 构 成 风 流 的 条 件
之一的“深情”时说：“真 正 风 流 的 人 有 深 情。但 因 其 亦
有玄心，能超越 自 我，所 以 他 虽 有 情 而 无 我，所 以 其 情
１９９４ 年第 ２ 期。
浙江学刊 　２０１８ 年第 ４ 期

都是对 于 宇 宙 人 生 底 情 感。 不 是 为 他 自 己 叹 老 嗟 然古吴墨浪 子 未 必 算 得 上 某 种 权 威，但 《西 泠 韵 迹 》却

卑”。① 又说：“真正 风 流 底 人，有 情 而 无 我，他 的 情 与
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② 因 而 将 自 己 化 入 天 下 苍 生 和
自然万物之中。小说通过苏 小 小 与 西 湖 山 水 相 依 相 亲
的化入，使其在 此 建 立 起 具 有 认 同 感 和 皈 依 感 性 质 的
地方感，把对苏 小 小 的 文 化 认 同 混 融 于 西 湖 的 地 方 认
同之中，从而 极 度 张 扬 了 天 人 合 一 的 审 美 理 想 。 如 果
说苏小小 对 生 死 和 尘 俗 的 超 脱 是 对 有 限 和 自 我 的 超
越，是“从对 情 的 执 着 迈 向 对 美 的 执 着 ”，③ 那 么，执 着
与超越统一，此岸与彼岸统 一，形 上 与 形 下 统 一 的 体 用
不二的哲学传统就在她的 身 上 显 现 了 出 来。中 国 人 缺
乏外在而 超 越 的 价 值 观 念，走 的 是 内 在 超 越 的 路 子。
儒家文化强调个体要在向社 会 集 体 和 道 德 本 体 的 融 入
中获得意义，道 家 文 化 则 强 调 个 体 要 在 向 自 然 本 体 的
融入中获得意义。显然，她 选 择 了 后 者。 最 后，苏 小 小
在向山水自 然 的 融 入 中 获 得 了 某 种 永 恒 ———“与 西 湖
并传不朽”。
至此，苏小小被塑造成一 个 才 貌 双 全 的 佳 人 典 型 。
她以优美而具象的方式承载 和 表 现 了 某 些 中 国 传 统 文
化的母体，如 对 精 神 家 园 的 追 寻、天 人 合 一 的 审 美 理
想、体用不二的 传 统 哲 学 以 及 民 族 文 化 心 理 的 深 层 结
构等。不能忽视 的 是，小 说 中 不 乏 庸 俗、肉 欲 的 描 写。
苏小小有“拿云捉月之能”，深 谙 人 情 世 故，游 戏 于 花 柳
之间，遍交豪 贵，享 尽 荣 华，“真 青 楼 之 杰 出 者 也 ”。 由
此可以进一步地看到，在苏 小 小 身 上，寄 寓 了 人 们 从 肉
体到灵魂、从凡俗到高逸、从 现 世 到 青 史 等 不 同 层 面 的
理想和心理 需 求。 因 此，“这 一 个”苏 小 小 也 就 最 受 欢
迎，最广为人知，成了古典 文 学 中 的 一 个 经 典 形 象 。 虽
堪为名作。作为文学文本它成了牢固的“记忆场所”。
据沈复《浮生六记》记载，西 泠 桥 侧 的 苏 小 墓“初 仅
半丘黄土”。④ １７８０ 年（庚子），乾 隆 皇 帝 南 巡 杭 州 曾 询
及苏小墓。１７８４ 年（甲辰），乾隆皇帝再次南巡，则 亲 谒
苏小墓，此时 其 墓 已 被 筑 成 了 八 角 形 石 坟 。 乾 隆 皇 帝
的圣恩垂顾，使 得 普 通 的 拜 谒 活 动 上 升 为 一 种 具 有 典
范意义的“仪式”。西湖苏小 墓 因 此 在 集 体 记 忆 中 变 得
更加稳固。她的 文 化 形 象 因 此 也 得 到 了 质 的 提 升 ：从
民间认 同 上 升 为 官 方 认 同 ，从 集 体 认 同 上 升 到 民 族 （国
家）认同。正如 本 尼 迪 克 特 · 安 德 森 所 说 的 那 样：“这
些坟墓如此空虚，其中并无 可 以 确 定 墓 主 身 份 的 遗 骨 ，
也无不朽的英 灵，但 它 们 却 充 满 了 幽 灵 般 的 关 于 民 族
的想象。”⑤ 乾 隆 三 大 家 之 一 的 赵 翼 有 《西 湖 杂 诗 》六
首，其中第 三 首 是：“一 抔 总 为 断 肠 留，芳 草 年 年 碧 似
油。苏小坟连 岳 王 墓，英 雄 儿 女 各 千 秋 ”（《瓯 北 集 》卷
二十五）。在这 首 诗 里，苏 小 小 作 为 “儿 女 ”的 一 极，与
岳飞所 代 表 的 “英 雄 ”形 成 了 “儿 女 － 英 雄 ”的 二 元 结
构，对应着“爱情 － 事业”、“优 美 － 崇 高”、“人 类 繁 衍 －
社会存在 ”等 结 构 关 系。 正 如 沈 金 浩 所 指 出 的 那 样：
“苏小坟上的那‘一抔’土 之 所 以 总 能 留 着，使 一 代 又 一
代人见坟上 芳 草 而 为 之 ‘断 肠’，其 本 质 原 因 即 在 于 个
人和人类社 会 都 少 不 了 ‘儿 女’的 一 面，审 美 上 都 少 不
了优美的一面。……她的形象 也 被 历 史 赋 予 了 象 征 意
义。”⑥ 如果说岳飞是 一 个 有 使 命、充 满 血 性 的 “英 雄 ”，
那么苏小小 则 是 一 个 有 情 怀、富 于 人 性 的 “儿 女 ”。 前
者可敬，后者可亲。要之，苏小 小 是 我 们 民 族 集 体 构 建
的一种自我形象，是我们身份认同的象征。

　　 〔作者杨华，文学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广州 　５１０６６５〕

责任编辑：卢敦基

① ② 　 冯友兰：《三松堂学术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
１９８４ 年，第 ６１５、
６１５ 页。
③ 语参余秋雨：《文化苦旅·西湖梦》，东方出版中心， １９９２ 年，第 １４４ 页。
④ 沈复：《浮生六记》，天津人民出版社， ２０１５ 年，第 １８１ 页。
⑤ 转引自［德］扬·阿斯曼著， 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 记 忆———早 期 高 级 文 化 中 的 文 字、回 忆 和 政 治 身 份 》，北 京 大 学 出 版
社，
２０１５ 年，第 ６４ 页。
⑥ 沈金浩： 《“谐谑语”中寓大命题———赵翼〈西湖杂诗〉六首之三解读》，《古典文学知识》 １９９５ 年第 ５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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