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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A Study of Gender Writing of "Red Rose White Rose"

doi:10.6989/JN.200912.0445
南亞學報, (29), 2009

作者/Author: 林宜青(Yi-Ching Lin)

頁數/Page: 445-457
出版日期/Publication Date: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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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亞學報第二十九期

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林宜青

中台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摘要

本文探討張愛玲於《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所展現的性別書寫特色,認為張氏
此文展現出男性主權的被顛覆,而其之所以被顛覆的原因則因女性對身體的覺
醒、男性化的女體、女性化的男體等諸多要件所形成,然因女性仍舊處於宗法父
權下的壓抑現實和他者身份,因而有極度的自我匱乏、焦慮與邊陲化,致使所有
人物皆成為處於被社會壓制下的無可奈何之物,作品看似圓滿美好的結局,卻反
而透露出更強烈的蒼茫淒清之情。

關鍵字:張愛玲、性別書寫、紅玫瑰與白玫瑰

*Email:yclin@ctust.edu.tw Tel:04-22391647#6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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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亞學報第二十九期

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A STUDY OF GENDER WRITING OF RED


ROSE WHITE ROSE

Yi-ching Lin

Department of General Education,

Central Taiwan University of Sciences and Technology

Abstract

This article aims to investigate the gender writing strategy reflected from Eileen
Chang's Red Rose White Rose. It is indicated that Chang displays that patriarchy is
subverted owing to the following factors: the awareness of woman toward her body,
female body with male feature and male body with female feature. Yet since the
female are depressed by the patriarchy social structure and are identified as “Other,”
they are completely self-lacked, anxious and marginalized. As a result, all characters
are poor objects under social depression. Though it seems to be a happy ending, a
deep sorrow has been revealed.

Keywords: Eileen Chang, gender writing, Red Rose White Rose

*Email:yclin@ctust.edu.tw Tel:04-22391647#6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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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壹、前言

張愛玲的小說廣為人們所傳誦,她用冷峻的筆鋒,嘲諷的語調,犀利地剖析
世界,透視人性,冷調的筆下雖是一片熱鬧非凡的世界,一群形形色色游動的人
們,卻因冷眼看世界、冷眼看人,而渲染出一種淒冷的喧囂。
張愛玲作品的淒冷,其中有一個原因是根植於她以一位女性作家而來書寫男
女間的情愛關係,捨棄了傳統的陽性書寫,以不同的女性視角來書寫屬於她那個
時代的男女情愛故事,然而所有筆下的人物全都不能脫離於現實或觀念體制的壓
迫,因而顯出無盡的蒼涼。誠如林幸謙在《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一書中所提
及的:
五四時期以來的大部分女性作家,在她們投身參與中國民族革命運動的
書寫中,都發揮了較為強大的男性/陽性特質,以致在男性模擬中喪失
女性自身獨特的陰性特質。這無疑是強化了女性主體在書寫領域中的邊
緣化危機。在這方面,張愛玲的書寫模式反而顯得較為女性化/陰性化,
顯示她的文本較遠地偏離了宗法父權體制的操縱。1
這表現在張愛玲的諸多作品中,男性主權其實是已經崩壞傾頹的,問題是女性的
主導權亦尚未建立,所有的人物在傳統的宗法父權的壓抑操弄下,皆無法活出自
主的人生,因而生命中的淒涼、悲冷油然而生。
本文試圖以張愛玲作於一九四四年六月的文本《紅玫瑰與白玫瑰》為討論對
象,來探討張愛玲於此文中所展現的性別書寫特色。筆者以為,張氏此文展現出
男性主權的被顛覆,而其之所以被顛覆的原因則因女性對身體的覺醒、男性化的
女體、女性化的男體等諸多要件所形成,然因女性仍舊處於宗法父權下的壓抑現
實和他者身份,因而有極度的自我匱乏、焦慮與邊陲化,致使所有人物皆成為處
於被社會壓制下的無可奈何之物,作品看似圓滿美好的結局,2卻反而透露出更強
烈的蒼茫淒清。

1
見林幸謙, 《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台北:麥田出版社,頁 29-30。
(2000),
2
故事的最後敘述到: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見張愛玲(1981)
,《張
愛玲短篇小說集》。台北:皇冠出版社,頁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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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男性主權的傾覆

《紅玫瑰與白玫瑰》講述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間或涉及到倫敦
和巴黎)
,一個名叫佟振保的男人與其周遭女性(巴黎妓女、初戀情人玫瑰、情婦
「紅玫瑰」王嬌蕊、妻子「白玫瑰」孟烟鸝)之間的故事。張愛玲在小說的一開
頭寫道:振保
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
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
調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頁 57)3
這似乎是一個擁有絕對主權的個體,縱使外面的世界不盡理想,但是,憑著自己
的決心與毅力,他能使萬物各得其所。就算外面的世界是晦暗的,做不了主的,
但「在那袖珍世界裏,他是絕對的主人。」
(頁 61)然而讀者這樣的認知卻隨著情
節的逐步發展而產生了變化,振保自認的主權完整性、主權絕對性,隨著生命中
所出現的幾個女人而逐一瓦解,進而蕩然無存。
胡秦葆與陳永光認為: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裡,女人的命運逃不出妻、妾、婢、
尼、妓五種宿命。對男人來說,她們各有各的用途,涇渭分明,各司其職,相輔
相成。但歸結起來,是以「貞」、「淫」來判定她們的角色性質,服務於男權社會
的,二者之間絕對不可隨意逾越。4這樣的觀念也存在於佟振保的心中。佟振保是
一個生活在封建與殖民地社會之間、交叉糾葛於東西方文明兩種價值觀的人物,
他一方面崇尚西方自由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卻深受傳統倫理道德的影響,也因此,
擺蕩在其中的他,受制於外界的種種價值觀點,而失去了主權的自主性。
佟振保自認為是個「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的正經人(頁 61)
,是自
己袖珍世界中的絕對主人,卻在連續事件中推翻了他的認知與自以為的男性主
權。巴黎僻靜街巷中穿著紅襯裙的無名妓女是戳破振保男性主權神話的第一把利
劍。擁有絕對交易權的振保,在一個令人充滿幻想的城市中,因混雜著悵然、不

3
本文中所使用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原文頁碼皆採用張愛玲,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台北:
皇冠出版社,1981)之版本。
4
見胡秦葆,陳永光,
(2005)
〈對男權中心文化性別觀念的根本顛覆──張愛玲《紅玫瑰與白
。《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第 8 卷第 4 期。頁 112。然筆者以為女人事實上仍存
玫瑰》的重新解讀〉
在兩種角色,即母與女,似可作為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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捨與不甘的的情境下輕易地被誘惑了,獻出了自己的第一次,遺留下來的卻是「最
羞恥的經驗」
(頁 60)
。無法掌控對方的體味(賤價的香水與狐臭及汗酸氣混合)、
情緒(她不斷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與自己被對方長相憾動的神經,振保所感受
到的「不對」
,是到了「恐怖的程度」
(頁 60)
。一個可以憑著金錢即可「購買」的
妓女,振保卻居然還自認做不了她的主人,這樣的挫折實是振保感到男性主權崩
落的第一步。
而對於初戀的女友玫瑰,堅持作「自己的主人」(頁 63)、表現出「坐懷不亂
的柳下惠」(頁 64),自以為「將正經女人與娼妓分得很清楚」(頁 61)而不肯逾
越分際的振保,卻在事後懊悔自己的行為。植基於精打細算的商人性格,分辨出
這段情感的持續是「不上算的事」(頁 62),並以過人的自制力踩緊煞車的振保雖
以此事自激自勵,實際上根本不認同自己的作為,表面上的主權掌控成了背地裡
的自我違背,道德的規範限制了自我真實的意願,他內心是深以為憾的。
而婚配對象的選擇更將振保自認的男性主權擁有權打得片然無存。喜歡「熱
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
(頁 66)的振保之所以放棄那個擁有「嬰兒
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頁 79),最具誘惑性的聯合,同他一樣「貪玩好吃」
(頁 74)並且已經愛上他的王嬌蕊,而娶了「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
(頁 93)的孟烟鸝,致使他不得不尋求「豐肥的辱屈」
(頁 93)
,其根本原因不在
於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不認識自己的需求,而在於被傳統的價值觀所限囿、拘縛。
於是,從嫖妓的受挫,到初戀激情時坐懷不亂的事後懊悔,及婚配對象的屈從母
命與社會價值,佟振保自以為擁有的男性自主權,正一步步冰消瓦解。
歸結佟振保自主權最顯明的喪失表現在於他捨棄了愛他也令他愛的王嬌蕊,
因其決策的立基點不在於振保的絕對意願,而在於社會的眼光。而原以為正確無
誤的抉擇,其事後發展卻又完全出乎振保意料之外。振保同嬌蕊的愛戀發展期是
極其快樂的,因為無恥的快樂而使快樂加倍,但振保並不願正視現實環境中可能
衍生的問題,直到他在街道中無意遇見了艾許太太。艾許太太是一個與振保的原
生家庭連結在一起的象徵物,代表家庭倫理價值,她提到的母親與弟妹,雖讓振
保「秤胸襟」
,卻也讓他直視了自己所處的環境,想起「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
候」(頁 88)。這個想法讓他消解了對婚姻的主宰權,而在此同時,更大的壓力還
在背後,那「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著一切」
(頁 84)的艾許小姐,正如同大社會中
所有人一般「靜靜窺伺著」他,於是振保感受到強大的威脅感了,
「不止有一個母
親,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頁 88)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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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然發現,他應該要極力撼衛著他的安全,因為
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
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他卻是好不
容易的呀!……(頁 86)
於是,所有的東西都成了身外物了,嬌蕊的鼻息、自已的眼淚,全都不值一
顧,唯有母親的期許、社會人們的眼光,才是真正值得在意的事情。於是他選擇
了符合家庭期望(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
,符合社會期待(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
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的孟烟鸝。他捨棄自己的情與
慾,自以為所有的選擇皆出於主權的自我展現,卻不知是社會的價值在擺弄自己。
佟振保在婚後八年,於車上邂逅了已為人妻母、年屆中年的王嬌蕊,當時的
她正帶著患牙疼的孩子去看醫生,表現出一位稱職母親與賢良妻子的形象,交談
中,更展現對生命的樂觀與學習:學會愛,愛丈夫、愛小孩。這讓振保的情緒頓
時失控。對比於那個貞潔嫻淑、身家清白、從不出來交際應酬的妻子,不僅婚後
沒有表現出賢妻良母的作為,5更無法擔任稱職的女主人。6而最不堪的是,振保發
現烟鸝與「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頁 103)的裁縫
師傅私通。賢淑貞淨、不淫不妒的妻與下賤放浪只適合做情婦的兩個女人至此在
佟振保的思想概念中極度逆轉,貞/淫認知的轉變,震塌了佟振保的整個「對的
世界」,使他的認知世界發生了極大的傾斜與錯位。
《紅玫瑰與白玫瑰》以傳統的假設作前提,將女人分為紅玫瑰與白玫瑰,即
妓女/貞女,情婦/妻子,二元對立,這是傳統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認知,是男
性對女人的分化與迷思,將女人視為不完整的人或期望女人不完整。朱立元在《當
代西方文藝理論》一書中介紹到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格巴的女性主權名著
《閣樓上的瘋女人──女作家與 19 世紀的文學想像》時就已提到:作者研究了西
方 19 世紀前男性文學中的兩種不真實的女性形象──天使與妖婦。認為把女性神
聖化為天使的做法,實際上一方面將男性審美理想寄託在女性形象上,一方面卻
剝奪了女性形象的生命,把它們降為男性的犧牲品;而女惡魔形象實際上恰恰是
女性創作造力對男性壓抑的反抗形式。可見,歷來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無

5
原文頁 94 以後寫出煙鸝與婆婆不睦、與丈夫不合,女兒的接送由女僕為之,甚至到最後振
保還將八歲的女兒送到學校住讀,剝奪了母女兩人的相處。
6
原文頁 94 描寫煙鸝無法有效管理僕人與得體地接待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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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是天使還是惡魔,實際上都是以不同方式對女性的歪曲和壓抑,還反映出父權
7
制下男性中心主權的根深蒂固和對女性的歧視、貶抑。 而張愛玲卻以吊詭的筆法,
解構了天使與妖婦,讓故事發展到原來的紅玫瑰變成貞節的妻子,白玫瑰卻變成
不貞的情婦,女人不是紅玫瑰也不是白玫瑰,而是變色的玫瑰,或者根本是一團
謎。
在這裡代表父權的振保,不得不痛哭流涕,因為他的價值體系崩潰瓦解了,
於是,男權中心主義者的矛盾最終反彈回男權中心主義者自身,他們的婚姻指向
和對性別的觀點產生了嚴重的斷裂和消解。至此,小說開端敘述所構建出的主體
──振保:令人欽羨的高級職業(在外商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
、家庭狀況的美滿
(太太大學畢業、身家清白、面貌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女兒才九歲,
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下了)
、人際關係的通達完備(他侍奉母親周到、提拔兄弟
經心、待朋友熱心、義氣、克己)
、處事的積極進取(辦公火爆認真、做人十分興
8
頭) ,一個傳統社會的眼光中的完美國民(亦是振保所認同的眼光)--「一個
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
,成為振保真實生活中高不可攀的形相,一個空洞的敘
述罷了。

參、無父文本的書寫與異性化的身體

常彬在〈鞭撻顛覆下的男性世界──張愛玲小說論〉一文中曾經提到:
在她的顛覆策略中,對男性形象的書寫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無
父文本」的書寫,即是把男性家長排除、放逐在文本之外,形成以女性
家長當家作主的文本模式;二是對男性的「去勢」與「閹割」的書寫。9
《紅玫瑰與白玫瑰》一文亦存有這樣的現象。
張愛玲的「無父文本」的書寫策略體現在本文中的是振保的家庭,振保的父
親是早逝的,母親在家中處於重要的位置,她的存在,使振保在精神上是「殘障」
的,受制於母親的。他決意離開嬌蕊是因為「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頁 90);

7
見朱立元,
(2006)
,《當代西方文藝理論》
(第二版,增補版)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頁 347-348。
8
以上情節皆見於《張愛玲短篇小說集》頁 57-58。
9
見常彬,
(2004)
,〈鞭撻顛覆下的男性世界──張愛玲小說論〉
。《韶關學院學報》
(社科版),
第 25 卷第 4 期。頁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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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認識孟烟鸝是因「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於答
應說好。」
(頁 91)一家之主的主體性地位與權威者身份其實是由女性所取代的,
男性喪失了主導權。
男性的身體在喪失主導權的同時,也有了異性化的傾向。在張愛玲筆下,男
性常具有女性外貌、女性特質。《桂花蒸阿小悲秋》裏的外國人哥兒達、《沉香屑
第一爐香》裏的喬琪喬、《鴻鸞禧》裏的婁大陸全都有著這樣的或多或少的描寫。
王嬌蕊的男性友人悌米孫,據嬌蕊的形容是「很漂亮、太漂亮了」(頁 73),男性
被賦予了女性化的修飾詞,顛覆了外形上的男女固著性。
而振保,雖在外形的描繪上是純然男性的:
「身手矯捷」
,「晦暗的醬黃臉,戴
著黑邊眼鏡」
(頁 58)
,但他在無人的浴室中對待自己的身體卻如同它是異性一般。
文中寫道振保察覺到妻子與裁縫的私情後,回到家中,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
腳,
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
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
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頁 105)
用看著戀人的眼光看著自己的身體,用對待異性的憐惜凝視自己的皮肉,振保的
身體其實已經不被固著在「男性」這個意識下。
相對的,妓女,一個對男性而言,全然代表異性的符碼,在振保的生命中卻
並非如此,這個巴黎小巷中的黑衣婦人,儘管在黑纍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振
保最喜歡紅色的內衣,卻在完事之後給他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因為「那
是個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
(頁 60)女性具有男人的面孔,男性
卻有女人的特質,張愛玲筆下的性別書寫進一步瓦解男性主體地位。

肆、女性身體的覺醒

男權中心文化的自相矛盾,在張愛玲的反諷式的敘事策略中被巧妙地凸現與
顛覆。她賦予振保以偉岸男人的修辭──「斷然」
、「崇高的理智」
、「超人的」
、「鐵
一般的決定」等詞彙,似乎試圖建立其高高在上的形象;而對女人的描寫則借用
「玫瑰」這一陳腐的比喻,以給予讀者女性是美麗柔弱或多刺的錯覺。她並使用
男性的語言,如「貞潔的妻子」
、「熱烈的情婦」等男性認知中的「常識」
,表面上
似乎依循著男權中心文化,實際上卻在解構、顛覆男性的霸權位置,使男性認同
陷入尷尬的危機狀態。因為在男權中心文化中,男性的認同是否得以成立,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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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決於與女性之間的關係。從佟振保決心成為自己絕對的主人開始,在建構、認
同自我,到自我認同分裂、瓦解的全過程中的每一個關鍵點上,事實上都離不開
女人。佟振保能否確立起自我認同,取決於他能否隨意地支配與操控女性。當女
性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女性的精神和行為未超出他的控制範圍時,他的自我認
同保持著穩定的一貫性。反之,則會陷入危機。10
文中看似受到男性主宰的女性,其實藉由對身體的自主權而成為自己的主
人,展現了女性的部分自主權,最明顯的即是振保的兩位玫瑰。嬌蕊第一次見到
振保,穿的是:
一件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
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頁 65)
寬大的衣服產生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波紋起伏,虛實兼具,造成令人
想要探索的神秘感,嬌蕊衣服底下所展露的身體支配了振保男性的性欲望和性想
象,以至於洗手時都還不能擺脫嬌蕊的誘惑,「龍頭裡掛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
來,一寸寸都是活的。」
(頁 65)被看的客體成了左右對方情欲的主體,王嬌蕊的
身體形象充斥在振保的腦海裡,成了巴黎妓女和玫瑰形象的綜合與延伸,擁有振
保所嚮往的「紅玫瑰」的一切魅力,「她在那間房裡,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
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頁 69)振保的潛意識已無限蔓延。
第二次現身的嬌蕊換了不同的服飾:
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麼就染綠了。……衣
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
了起來,露出裏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
色盲症的。(頁 71)
強烈的綠和鮮艷刺目的紅挑逗著振保無力招架的性意識,心與房子的討論激起振
保的鬥志,臣服於嬌蕊衣服下的身體的振保已試圖以實際行動獵取他的標的物。
嬌蕊第三次出現,穿的是沙籠布製的襖褲,
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
裡面綻出橘綠(頁 76)。
這異鄉趣味令振保發呆,也讓他有了親近感:這「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

10
以上論點參考自胡秦葆,陳永光,
(2005)
,〈對男權中心文化性別觀念的根本顛覆──張愛
《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第 8 卷第 4 期。頁 114。
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重新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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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的女人。」
(頁 76)嬌蕊在振保的眼裡,由神秘而有誘惑力的女人成為可親的女
人,心靈距離的縮短源自衣服的視感,而服飾所代表的卻是那覆蓋在底下真實的
肉體。嬌蕊是被觀看的,她被振保以男性的主體加以窺探、凝視,表面上無從抵
禦的客體卻在對衣服身體的自主中成了具有主控性的主體。所以,振保的性意識
其實在很大的成分上是受嬌蕊的衣服主宰的,而嬌蕊的衣服所展現的則是她的身
體,嬌蕊利用衣服自主了自己的身體,也從而主宰了男性觀者的情欲。
而那個以振保為天,事事順服的烟鸝能對振保反應出批判違逆態度的,也惟
有那女性的身體。自由與思想的壓制,情感與其他主權的無處發揮,使孟烟鸝有
了便秘症,沉默成了自由,小小的浴室化為不受箝制的快樂天堂,自我的身體就
是她主權的領土,她可以純淨可以邪惡,在那身體的想像空間中。
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
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
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裏有一種險惡的微笑,
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頁 101)
在這裡,她可以自由的掌控自己的身體,連她的丈夫也奈何不了她,她對自
己身體的掌控自此延伸到她的丈夫的領地之外──她有了外遇。

伍、女性的邊陲化

然而這些女性縱然對自己的身體有著模糊的覺醒與認知,然其命運卻仍受制
於宗法父權的壓抑現實之下,並沒有取得主導地位。林幸謙說:
和其他女性作家比較之下,張愛玲(和蕭紅)的陰性書寫模式的其中一
大特質,即是大量書寫女性自我的匱乏、焦慮與邊陲化的真實面貌。她
採取自我內省的態度,把反制父權文化和女性壓抑的主題雙雙納入文本
11
之中。
女性確實是受到現實無盡無情的壓制的,中國傳統的女性堅守從父、從夫、
從子的規條而生存,《禮記》中:「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既嫁從夫、夫死
從子」12的信條貫串數千年,使女性無論在思想、經濟社會地位上都喪失了自己的
位置與能力。烟鸝之所以愛振保,
「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

11
見林幸謙,
(2000) ,台北:麥田出版社,頁 31。
,《歷史、女性與性別政治》
12
《周禮/儀禮/禮記》〈禮記.郊特牲〉,長沙:岳麓書社(1989),頁 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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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她的」(頁 94),依從附屬地位的無法與無能翻轉,讓自我的焦慮化為一臉
稚氣的憤怨,做小伏低的處境甚至讓「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頁 98),連面
目都模糊了。
即便是那個慣給男人當上的嬌蕊,也在面對愛情時有了巨大的轉變,她心裡
放不下,她穿著規規矩矩的衣服,甚至在家庭倫理的巨大箝制下,她都不得不「裝
做聽不懂中文」(頁 89),以避免佟老太太的左批右打。在社會價值的巨掌下,連
表達自我意識的聲音也只能像停在半空中的鐘擺,無處立足。她在愛上振保之後
選擇穿上暗紫藍喬琪紗旗袍的同時,其實已經顯示了對身體的自主權早已屈服於
宗法父權的壓抑現實下,而為人母之後的她,更是陷溺在「賢妻良母」的社會意
識形態下而不自知。所以,不管女性是否對自己的身體有了自覺,她們仍然是宗
法父權下的弱勢「他者」。

陸、結論

歷來研究者對於張愛玲在顛覆男性主權的書寫意識上的評價都是極其肯定
的,他們大多認為張愛玲的女性人物具有反抗父權、顛覆宗法傳統,以及抗衡權
力操控的潛在張力。讚揚其小說可謂是現代文學史中反抗男權的典範文本,通過
對於男性形象的支解喚醒女性認清自身的悲慘境地,從而真正的實現女性意識的
重建。13林幸謙就曾說過:張愛玲的
書寫模式可說改寫了東方女性符號和文化他者的局面。她的書寫充分表
現了她對於女性自我的多重認識與肯定,供給她模擬和凝視自我所需要
的文化資源。這種放棄了男性模擬/補償性書寫的決定,實具有把握時
代脈絡和社會文化的意義。14
張愛玲確實利用了男性殘缺心靈來隱喻性地揭示了男權的沒落,但沒落的男
權並沒有放棄對女性的肉體和心靈進行發泄式的摧殘。她的女性角色固然「保留
了某種程度上的主體性地位,體現了張愛玲意在顛覆男性霸權、凸顯女性主體意

13
陳靜,(2006),
〈一曲父權文化的挽歌──張愛玲小說的女性主義解讀〉。
《重慶工學院學
報》,第 20 卷第 12 期。頁 115。
14
林幸謙,
(2004),
〈逆寫張愛玲與現代小說中女性自我的形構〉,收錄於劉紹銘、梁秉鈞、
。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頁 159。
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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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亞學報第二十九期

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識的書寫立場。」15但經由本文的分析我們會發現:男性主權的顛覆是因其主控權
其實不在自己的手上,而在社會的價值觀上,塑造這個價值觀的包括生活在其中
的男性與女性,振保所自以為的主權行使權其實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駝鳥心態,
只能靠著妻子的繡花鞋,想像著女性的臣服來達成,即使是在他的袖珍世界中,
社會價值觀仍舊操縱著一切,成為振保的主人。
張愛玲小說中,文字敘述者自由地進入各個角色的意識空間,使得這些角色
表面上呈現的一致與統合無法維持。內心的瑣碎考量與私心反覆,都如年久失修
的油漆表層,片片剝落,揭開光禿不平的牆面,令人不忍卒睹。張愛玲的負面筆
法與敘述進出之間的諷刺距離更使筆下角色的描述細膩深刻,人物深陷在中國傳
統的道德思想中,卑微而可憐,平凡並庸俗。所以她的女性圖像固然有著部分的
自我認識與肯定,但在大範圍上仍展現了中國文化中宗法父權傳統強加於女性的
倫理秩序與性別統治,缺少獨立完整的人格。
張愛玲在《傳奇》再版自序中提到:
蠻荒世界裏得勢的女人,其實並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
黑眼睛,比男人還剛強,手裏一根馬鞭子,動不動抽人一下,那不過是
城裏人需要新刺激,編造出來的。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裏,只有蹦
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裏,
到處是她的家。16
她肯定了女性的主權可能性,但在她的作品中,這樣的可能性還沒有全面的
鋪開,她們有潛在的張力,但時代的脈動還沒有走到那一步。在那個新舊交雜的
時代中,不管男性、女性,都還只是社會道德規範下、宗法父權體制下,無奈的
犧牲者。

15
常彬,(2004),
〈鞭撻顛覆下的男性世界──張愛玲小說論〉
。《韶關學院學報》(社科版),
第 25 卷第 4 期。頁 28。
16
見張愛玲, ,皇冠出版社,台北(1981),頁 5。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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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亞學報第二十九期

論《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性別書寫

參考文獻

一、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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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第二版,增補版)。台北:大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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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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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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