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5895/j.cnki.rwzz.20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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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家狗 ”说解

◎赵 武

内容提要 以“丧家狗”喻孔子最主要的五处文本中，《韩诗外传》给出的故事情节
不同于以《史记·孔子世家》为代表的另外四处文本。古今学者中，有人认为比孔子于
狗是辱圣，崔述是其代表； 有人认为“丧家狗”是个中性词，如李零先生； 然而，在《韩诗外
传》中，“丧家狗”恰恰是个大大的褒义词，因为（ 孔子） “羸乎若丧家之狗”是姑布子卿用
以安慰子贡的话。“丧家”喻指某种残缺性，姑布子卿以“丧家狗”喻孔子，认为孔子是在
人类历史的惨淡时节挺身担当的人。李零先生错解了“施”与“辞”，因而未能读懂《韩诗
外传》版本的“丧家狗”故事，而这似乎与他一味“去圣”的心态不无关系； 对《丧家狗》之
书名的批判根本上反映出个体与族群的文化身份焦虑。
关键词 丧家狗 孔子 《韩诗外传》 李零 文化身份
〔中图分类号〕B222. 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 － 662X（ 2013） 03 － 0019 － 07

几年前，李零先生的《丧家狗》甫一出版就引起 家》为代表，而《白虎通义·寿命》、《论衡·骨相》、
学界与社会热议，甚至还引发了两位北大“同仁”之 《孔子家语·困誓》②与之近似：
间的一场笔墨官司。① 究其原因，正如李零先生所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
说，“丧家狗”这三个字太厉害。然而，在“丧家狗” 郑人或谓子贡曰: “东门有人，其颡似 尧，其项
一词感 情 色 彩 问 题 上，不 管 是 古 今 坚 定 的“贬 义 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 腰) 以下，不及禹
派”，还是李零先生这样的“中性派”，他们的共同之 三寸。累 累 若 丧 家 之 狗。”子 贡 以 实 告 孔 子。
处是，都没有想到“丧家狗”会是个褒义词。本文通 孔子 欣 然 笑 曰: “形 状，末 也。而 谓 似 丧 家 之
过梳理古今学人对“丧家狗”一词的研究和使用，试 狗，然哉! 然哉! ”③
图揭示其本来面目： “丧家狗”喻指挺身担当的文化 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出自《韩诗外传》：
英雄、了不起的大人物。解决了“丧家狗”是什么的 孔子出卫之东门，逆姑布子卿，曰: “二三
问题后，笔者进而尝试回答： 何以时下学人对于《韩
诗外传》中的“丧家狗”隐喻表现出集体无意识。 ① 可参李零： 《有话好好说，别一提孔子就急— ——跟立华谈
心》，《南方周末》2007 年 6 月 14 日。
一、五条材料与三种观点 ② 《白虎通义》略早于《论衡》， 都是东汉著作； 《孔子家语》
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人怀疑今本《家语》乃是三国时王肃的伪作，
把孔子比做“丧家狗”的文本主要有五处，分成 但其内容又与上世纪 70 年代出土的西汉竹简《儒家者言》多有重
两种故事 情 节。其 中 一 个 版 本 以《史 记 · 孔 子 世 合之处。
③ 司马迁： 《史记》，中华书局，
1982 年，第 1921 － 19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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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 年第 3 期
子引车避。有人将来，必相我者也。志之。”姑
布子卿亦曰: “二三子引车避，有圣人将来。”孔
子下步，姑布子卿迎而视之五十步，从而望之五
十五步，顾子贡曰: “是何为者也? ”子贡曰: “赐
之师也，所谓鲁孔丘也。”姑布子卿曰: “是鲁孔
丘欤? 吾固闻之。”子贡曰: “赐之师何如? ”姑
布子卿曰: “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
喙。从前视之，盎盎乎似有( 王) 〔土〕者; 从后
视之，高肩弱脊，此惟 不及四圣者 也。”子贡 吁
然。姑布子卿曰: “子何患焉? 污面而不恶，葭
喙而不藉，远而望之，羸乎若丧家之狗，子何患
焉，子何患焉? ”子贡以告孔子。孔子 无 所 辞，
独辞丧家之狗耳，曰: “丘何敢乎? ”子贡曰: “污
面而不恶，葭喙而不藉，赐已知之矣。不知丧家
狗，何足辞也? ”子曰: “赐，汝独不见夫 丧家之
狗欤? 既敛而椁，布器而祭，顾望无人，意欲施
之。上无明王，下 无 贤 士 方 伯。王 道 衰，政 教
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是人
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 ”①
古今学者中认为“丧家狗”是个贬义词、以“丧
家狗”喻孔子是“辱圣”的不乏其人，这里以崔东壁
先生为例：
《世家》于孔子过宋之后云: 适郑，与弟子
相失，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 东门有人，
其颡似尧、其项似臯陶、其肩子产、自要以下不
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云云。余按: 郑在宋
西，陈在宋南，自宋 适陈，必不 由 郑; 且 子 产 郑
相，其卒不久，郑人或犹有及见者，尧、禹、皋陶，
千七百余年矣，郑人何由知其形体之详而分寸
乃歴歴不爽矣乎? 至比圣人于狗，造此言者、信
此说者皆圣门之罪人也。此乃齐东野人之语，
故今皆削之而并为之辨。②
今人李零先生认为崔东壁欠思量：
( “丧家狗”) 这三个字太厉害。当年，崔东
壁见了，马上心惊肉跳，破口大骂。他不想想，
司马迁是什么人，他是孔子的崇拜者呀。司马
迁讲了这个故事，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 更何
况这是两汉旧说，韩婴讲，班 固 讲，王 充 也 讲。
难道他们都是千古罪人? 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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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先生并不认为把孔子比做“丧家狗”的人
就是“千古罪人”； 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丧家狗”
是个大大的褒义词：
更何况，举丧之家的狗是什么意思? 它能给
美圣帮什么忙? 什么狗都是狗，狗不是骂孔子，
只是比喻。古人的这个比喻，再怎么解释，也变
不成圣人。④
然而，在《韩诗外传》的故事中，“丧家狗”恰恰
是个大大的褒义词，大到了孔子“辞不敢当”。
二、“丧家狗”与文化英雄： 意象的重叠
《韩诗外传》中的“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
道衰，政教失，强陵弱，众暴寡，百姓纵心，莫之纲纪。
是人固以丘为欲当之者也，丘何敢乎”，⑤ 李零先生
说，孔子的这番话“意思是说，有人非拉我出来当他
们盼望的圣人，我怎么敢？”⑥ 李零先生承认在“上
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的惨淡时节出来挺身担当
的乃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前面的“丧家狗”恰恰与
这里的内容形成意象的重叠，因此在《韩诗外传》中
“丧家狗”是个大大的褒义词。不妨挑出相关材料，
且分成三个层次：
1. 羸乎若丧家之狗
2. 既敛而椁，布器而祭，( 丧家之狗) 顾望
无人，意欲施之
3. 上无明王，下无贤 士 方伯。王道衰，政
教失，强 陵 弱，众 暴 寡，百 姓 纵 心，莫 之 纲 纪。
……( 文化英雄) 欲当之……
1 是姑布子卿的话，
2、3 是孔子对姑布子卿“丧
家狗”之隐喻的解读，孔子认为“丧家狗”喻指“上无
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的惨淡时节挺身担当的大人
物。1 与 2 皆提到“丧家狗”，
2 与 3“无人”与“上无
明王，下无贤士方伯”发生重叠，不 难 看 出，通 过 2
可以将 1 与 3 联系起来。可是，姑布子卿只是说孔
子像“丧家狗”，并未说孔子像什么时候、何种情境
①⑤ 韩婴著， 周廷寀校注： 《韩诗外传》，中华书局，
1985 年，
第 119 － 120、
120 页。
② 崔述撰； ［日］那珂通世校点： 《崔东壁先生遗书十九种》
（ 中）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7 年，第 182 页。
③④⑥ 李零： 《“丧家狗”解》，见氏著： 《去圣乃得真孔子》，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7、 136 页。
137、

中的“丧家狗”； 而孔子却将“丧家狗”放置在一个特
定的时间点上： “既敛而椁，布器而祭”，在这个时候
“丧家狗”“顾望无人”。
可以通过 2 将 1 与 3 联系起来，但是并非一定
要选取这种路径，也可以将 1 与 3 直接联系起来。
“丧（ sāng） 家之狗”是“丧事人家的狗”，正在办“丧
事”说明家里死了人，“丧（ sāng） 家之狗”所处的人
家是个有所缺失的人家； 圣贤所处的天下是个“上
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同样有所残缺的天下，“丧
（ sāng） 家之狗”与“文化英雄”的处境正有某种近似
性。崔述说： “比圣人于狗，造此言者、信此说者皆
圣门之罪人也”，①然而姑布子卿以“丧家狗”喻孔子
重点在于“丧（ sāng） 家”，“狗”则是我们可以轻轻放
过的一个字眼。
三、说“施”
“丧（ sāng） 家之狗”与“文化英雄”之间存在意
象的重 叠，除 了 残 缺 性 方 面 的 重 合，还 在 于“丧
（ sāng） 家之狗”的“意欲施之”与“文化英雄”“欲当
之”之间的重合。
关于“意欲施之”，存在多种解读。清人王绍兰
认为“施之”就是小便：
左氏定三年传: “夷射姑旋焉”，杜注: 旋，
小便。阮氏释矢云: 又人之大便曰矢，亦取施舍
而去之义，故《史记·廉颇蔺相如传》曰: “三遗
矢矣”; 《庄子· 知北游》曰: “道在屎溺”; 《左
传》阍曰: “夷射姑旋焉”，“旋”，当为施。施者，
小便溺也。溺亦有施舍之义，旋乃字形之讹也。
绍兰按: 《韩诗外传》“顾望无人，意欲施之”即
《左氏》“旋”当为“施”之证。②
李零先生把“施”解读为“放”，“施之”就是“放
狗”：
“既敛而椁，布( 器) 〔席〕而祭，顾望无人，
意欲 施 之”，前 面 两 句 是 讲 敛、葬、祭、奠 等 仪
节，后面两句是讲家里的人都死了，没人喂狗，
只好把狗放掉。“施”读为弛。这段话，当然是
讲办丧事，但“丧家之狗”是指家里的人死光，
狗没了主子，这种没了主子，只好放掉，让它在
外面流浪的狗，当然是无家可归的狗。死了主
“丧家狗”说解
子的狗和无家可归的狗，一点矛盾都没有。③
胡文定在给杨龟山写的《墓志铭》中有这样的
表达： “天不丧道，文其在兹； 维天之命，尸者 其谁？
孰能识车中之状、意欲施之？”④显然，“意欲施之”不
可能是意欲小便和意欲放狗，它必须是个正面、积极
的意象。清人文廷式说：
《孟子》称伊尹、圣之任者; 又曰: 其自任以
天下之重如此。孔子“顾瞻无人、意欲施之”皆
任之实事，存鲁、却齐特小小施设耳。⑤
将“施”解释为“施设”，进而与“存鲁”、“却齐”
联系起来，似乎把“施”字太过具体化了； 而将“意欲
施之”的精神界定为“任”却又是非常到位的，“顾望
无人，意 欲 施 之 ”正 有“舍 我 其 谁 ”的 意 思。 “丧
（ sāng） 家之狗”的“意欲施之”与“文化英雄”“欲当
之”之间 正 可 以 发 生 重 合，实 际 上，文 廷 式 正 是 将
“意欲施之”的主语直接设定为孔子。
四、解“辞”
正因为“丧家狗”有如此深沉厚重的内涵，所以
孔子对“丧家狗”的“荣誉称号”“辞不敢当”，他“独
辞丧家狗耳，曰： 丘何敢乎？”
在《韩诗外传》的故事中，孔子对“丧家狗”“辞
不敢当”，这就与以前引《史记》内容为代表的另外
一个版本的故事中孔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在那
个版本的故事中孔子对“丧家狗”的说法欣然笑纳。
清人王棠说：
一丧家之狗，前以为然，后辞不敢当，不应
一事相悬若此，予谓前说不谬，后则似战国时口
气，非是圣人气象。⑥
显然，王棠不知道对“丧家狗”“辞不敢当”恰是
① 崔述撰； ［日］那珂通世校点： 《崔东壁先生遗书十九种》
（ 中）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7 年，第 182 页。
② 王绍兰： 《王氏经说》， 商务印书馆， 1937 年，第 76 页。
③ 李零： 《“丧家狗”解》， 见氏著《去圣乃得真孔子》，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6 页。
④ 朱熹撰； ［明］杨廉辑补； 刘德权点校： 《伊洛渊源录》，中
州古籍出版社， 1985 年，第 221 页。
⑤ 文廷式： 《纯常子枝语》卷十八，民国三十二年刻本，基本
古籍库。
⑥ 王棠： 《燕在阁知新録》卷二十三，清康熙刻本，基本古籍
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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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 年第 3 期

“圣人”谦冲自牧之美德的表现； 同时，王棠也没看 仲尼不可 毁也。他人之 贤者，丘 陵 也，犹 可 踰

出两个版本的故事 中“丧 家 狗”的 意 涵 是 不 同 的， 也; 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
“丧家狗”三 字 虽 同，情 节 与 内 容 却 绝 对 不 是“一 何伤于日月乎? 多见其不知量也。”( 《论语·
事”； 但是，两个版本的故事中孔子对“丧家狗”这一 子张》)
比喻的态度有很大反差，王棠对此的把握尚可说不 陈子禽谓子贡曰: “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
误。 子乎? ”
与之相比，李 零 先 生 说： “孔 子 听 说 后，对‘圣 子贡曰: “君 子 一 言 以 为 知，一 言 以 为 不
人’的说法不赞一词，只承认自己是‘丧 家 之 狗’。 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
孔子是圣人吗？ 他说，‘丘何敢乎？’”① 李零先生似 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
乎搞错了“辞”字的意思。李零先生在这里首先是 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
把孔子对“丧家狗”这一比喻的态度理解反了，孔子 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 《论语·子张》)

实际上是“辞不敢当”； 李零先生显然也没看出“丧 子贡希望自己的老师就是担当历史使 命的圣

家狗”与“圣人”之间是存在意象的重叠的，因此不 人、天命所衷的大人物，他甚至就是视自己的老师为

可能发生承认其一而婉拒其二的情况； 正因为孔子 圣人。《韩诗外传》记载的故事中，安排子贡热切地

对“丧家 狗 ”之 说“辞 不 敢 当”，“独 辞 丧 家 狗 ”的 询问以善相闻名的姑布子卿： “赐之师何如？”当姑

“辞”不能是肯定性的“承认”，应该是否定性的“辞 布子卿说孔子“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陶之

绝”，充其量也只能是可否未明的、中性的“说道”。 喙”但 是 终 归“不 及 四 圣”、“比 圣 人 差 一 点”，“吁

然”③长叹的还是子贡，如此设置与如此描述与子贡
相应的，“无所辞”就应该是“并不推辞”，或“不置一
一贯就有的“崇圣”心态是吻合的。
词”，而不能是“不赞一词”。
听到姑布子卿说自己的老师比圣人差一点，子
以“丧家狗”喻孔子的五条材料给我们讲述了
贡很受打击，见此情景，姑布子卿说： “子何患焉？”
两个版本的故事，说存在两个版本的故事是因为： 首
你的老师“羸乎若丧家之狗”。④ 这就决定了“丧家
先，相者不同，一为姑布子卿，是当时以善相闻名的
狗”必须有正面和积极的含义，必须是个大大的褒
人，一为普通的郑人； 其次，孔子对于“丧家狗”这一
义词。
比喻的态度不同，在《韩诗外传》中，孔子辞不敢当，
仪封人请见，曰: “君子之 至于 斯 也，吾未
在另一个版本中，孔子欣然笑纳。而这两点不同似
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 “二三 子 何患
乎又有某种关联，相者身份的差异决定了“丧家狗”
于丧乎?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
之涵意深浅有别，相应的孔子的态度也有区别。
铎。”( 《论语·八佾》)
五、“丧家狗”与“木铎”： 对孔门弟子的安慰 仪封人虽不像姑布子卿那样是以善相而闻名的
人，但是也是一个喜欢观人之人。这两个相孔子的
（ 孔子） “羸（ 累） 乎若丧家之狗”是姑布子卿用
故事可以并置齐观：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与“子何
以安慰子贡的话，这也决定了“丧家狗”的意义必须
患焉”都是在给孔门弟子“打气”，而姑布子卿以“丧
是积极的和正面的。子贡一贯醉心于“造圣运动”，
家狗”喻孔子与仪封人以“木铎”喻夫子意思其实是
不管是孔子生前还是死后：
相近的，姑布子卿认为孔子是在人类历史的惨淡时
太宰问于子贡曰: “夫子 圣者 与? 何 其多
能也? ”子贡曰: “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① 李零： 《“丧家狗”解》，见氏著： 《去圣乃得真孔子》，生活
子闻之，曰: “太 宰 知 我 乎! 吾 少 也 贱，故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6 页。
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 不多 也。”( 《论语 · ② 引文以杨伯峻《论语译注》（ 中华书局，
1980 年） 为据。下
同。
子罕》) ②
③④ 韩婴著，周廷寀校注： 《韩诗外传》，中华书局，
1985 年，
叔孙 武 叔 毁 仲 尼。子 贡 曰: “无 以 为 也! 第 119 页。

22

节挺身担当的人，仪封人认为孔子是肩负着上天赋
予的神圣使命的人。
所以，“丧家狗”是一个有着正面、积极意义的
大大的褒义词。
六、试析对“丧家狗”隐喻的集体无意识
以“丧家狗”喻孔子最主要的五条材料提供了
两个版本的“丧家狗”故事，其中《韩诗外传》给出的
故事情节不同于以《史记·孔子世家》为代表的另
外四处文本。《韩诗外传》所叙述的显然是一个“丧
（ sāng） 家狗”的故事，“丧（ sāng） 家狗”喻指挺身担
当的文化英雄，乃是一个大大的褒义词； 那么《史记
·孔子世家》呢？ 《史记·孔子世家》中的“丧家之
狗”应该也是指丧事人家之狗，虽然未必有《韩诗外
传》中“丧家狗”隐喻那样深沉的文化内涵。首先，
《史记集解》引王肃语及《韩诗外传》，《韩诗外传》
故事中显然是“丧（ sāng） 家狗”； 王肃语作“丧家之
狗，主人哀荒，不见饮食，故累然而不得意。孔子生
于乱世，道 不 得 行，故 累 然 不 得 志 之 貌 也”，① 也 是
“丧（ sāng） 家狗”。其次，《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
是“累累 若 丧 家 之 狗”，《礼 记 · 玉 藻》有“丧 容 累
累”②的说法，这就不需要通过后人注解，而仅凭《史
记》本身行文就使我们更倾向于“丧（ sāng） 家之狗”
的读法。也就是说，最主要的五条材料似乎皆是以
“丧（ sāng） 家之狗”喻孔子。
然后再来反观数年前因《丧家狗》的出版引发
的争论： 首先，李零先生用做书名的“丧家狗”显然
读作“丧（ sàng） 家狗”，这有李零先生自己在书中所
做解题为证———（ 孔子） “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
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才是真
相”； ③其次，很多批判李零先生的人并无心阅读《丧
家狗》一书，只是看到书名就迫不及待攘袖捉刀，更
遑论对“丧 家 狗 ”做 一 番 考 据，其 理 由 似 乎 是“丧
（ sàng） 家狗”在现代汉语中贬义鲜明，必须立刻回
击； 晚《丧家狗》一年出版的《去圣乃得真孔子》收有
《“丧家狗”解》，可看做李零先生的“《申辩篇》”，④
同时也是李零先生对以“丧家狗”喻孔子的五条材
料所做的学术性考察，在这篇文章中李零先生虽然
对《韩诗外传》中的“丧（ sāng） 家狗”做了正确的训
“丧家狗”说解
诂（ “举丧之家的狗”） ，对故事的解读却恰与文本背
反，因而并没有能够揭示《韩诗外传》中“丧（ sāng）
家狗”这一隐喻的深沉内涵。而且李零先生极力挽
合“丧（ sāng） 家狗”与“丧 （ sàng） 家 狗”，从 而 消 泯
“丧（ sāng） 家狗”的个性，他说： “死了主子的狗和无
家可归的狗，一点矛盾都没有。”⑤
最主要的五条材料似乎皆是以“丧（ sāng） 家之
狗”喻孔子，何以时下学人却对“丧（ sàng） 家狗”如
此热衷，特别是对于《韩诗外传》中的“丧家狗”隐喻
表现出集体无意识？
首先让人想到的是能力问题。“不识字”对中
国知识人来说曾经是一种非常严厉的批评，可叹的
是，时下的学人似乎呈现出普遍“不识字”的状况。
李零先生自言“是靠‘三古’（ 考古、古文字、古
文献） 吃饭”⑥ 的，何以具备相当水准的学者竟读不
懂《韩诗外传》中的“丧家狗”故事？ 这不能不让人
想到学术功力之外的心态因素。在《韩诗外传》中，
孔子对姑布子卿赠与的“丧家狗”“荣誉头衔”辞不
敢当（ “独辞丧家之狗耳，曰： ‘丘何敢乎？’”⑦） ，李
零先生却将“独辞丧家之狗”解释为“只承认自己是
‘丧家之狗’”； ⑧ 李零先生进而将“施”读为“弛”，
“施之”就是“放狗”，为何要“放狗”，因为举丧之家
“家里的人死光，狗没了主子，……只好放掉”。“这
种没了主子，只好放掉，让它在外面流浪的狗，当然
是无家可归的狗。死了主子的狗和无家可归的狗，
一点矛盾都没有。”⑨ 孔子自认“丧（ sāng） 家狗”，而
“丧（ sāng） 家狗”与“丧 （ sàng） 家狗”“一点 矛盾 没
有”，这种解读显然为以“丧（ sàng） 家狗”做书名提
供了合法性。对“辞”与“施”的训诂一般人似乎只
① 司马迁： 《史记》，中华书局，
2005 年，第 1549 页。
② 陈戍国点校： 《周礼·仪礼·礼记》，岳麓书社，2006 年，
第 344 页。
③⑥ 李零： 《丧 家 狗———我 读〈论 语 〉》，山 西 人 民 出 版 社，
2007 年，自序，第 2、
6 页。
④ “狗不是骂孔子， 只是比喻。”（ 李零： 《“丧家狗”解》，见氏
著： 《去圣乃得真孔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7 页。）
⑤⑧⑨ 李零： 《“丧家狗”解》，见氏著： 《去圣乃得真孔子》，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6 页。
⑦ 韩婴著，周廷寀校注： 《韩诗外传》，中华书局， 1985 年，第
11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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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唯专家之言是从，而一旦遭遇丧事便全家死光这
显然不是常态，为了让孔子给《丧家狗》的书名做背
书，李零先生做出了有违常识的大胆解读。
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丧家狗”一词的贬义色
彩十分鲜明，以之做书名足以收吸引大众眼球、刺激
学人神经之功效，因此有人认为李零先生此举目的
乃在于哗众。然而，李零先生以“丧家狗”为书名主
要并非出于“炒作”的考虑，而是想针对时下的“崇
圣”潮流“唱唱反调”。《丧家狗》一书中“总结一”
就是“孔子教导我们说，他不是圣人”，① 不是圣人是
什么呢？ （ 孔子） “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
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才是真相”，②
可见，以“丧家狗”做书名乃是李零先生的反潮流之
举。
对于孔子在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行情”，李零先
生有如是描述与说明： “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
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
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政
治斗争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推波
助澜，忽而自大，忽而自卑。”③ 似乎要唤醒“铁屋”
中人，李零先生的质问既怒且哀： “八十年代，大家
骂中国太传统（ ‘太封建’也‘太专制’） ，现在又骂
中国太不传统（ ‘太不民族’也‘太不世界’） ，到底
哪个说法对？ 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几回？”④
那么，李零先生的反潮流之举如何能够避免走
向尊孔、崇圣的反面———批孔、辱圣？ 正是因为对孔
子在近现代中国的历史际遇有相对冷静的认识，李
零先生才有意跳出不是尊孔就是批孔的两极思维模
式，他所做的工作是力求揭示历史的真实，这种思想
取向从他对《丧家狗》一书的解题（ 孔子） “像条无家
可归的流浪狗，这才是真相”，以及《丧家狗》的“姊
妹篇”《去圣乃得真孔子》的书名都不难看出。
想要揭示历史上孔子的真实情状无可厚非； 按
理说，既然“去圣乃得真孔子”，那么“去圣”原本应
该是为还 原“真 孔 子”服 务 的； 即 使“去 圣”与“写
真”乃是一体之两面，那么也应该对两者同等看待。
然而，有时候李零先生“去圣”之心过于强烈，这显
然影响到了他对《韩诗外传》中“丧家狗”故事的解
读。“更何况，举丧之家的狗是什么意思？ 它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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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圣帮什么忙？ 什么狗都是狗，狗不是骂孔子，只是
比喻。古人的这个比喻，再怎么解释，也变 不成 圣
人。”⑤前文分析过，《韩诗外传》中的“丧 （ sāng） 家
狗”喻指在人类历史的惨淡时节挺身担当的人，重
点在于“丧 （ sāng ） 家 ”，它 昭 示 了 某 种 残 缺 性，而
“狗”则是可以轻轻放过的字眼。而李零先生的解
读似乎更愿意强调“狗”字，所谓“什么狗都是狗”显
然是把侧重点后移了。拒绝发现“丧（ sāng） 家”与
“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的天下之间存在的某种
类似性，而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狗”字上，自然“古人
的这个比喻，再怎么解释，也变不成圣人。”
李零先生自然不愿意看到“丧家狗”与“圣人”
之间有什么瓜葛，我们却有必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韩诗外 传 》中“丧 家 狗 ”到 底 相 距“圣 人 ”几 何？
“去圣”心切干扰了李零先生对《韩诗外传》中“丧家
狗”故事的解读，如果我们对其做出忠实于文本的
诠释，“丧家狗”就是“圣人”了吗？ 首先必须承认，
在姑布子卿眼里，孔子毕竟不就是“圣人”，他与“圣
人”还有差距，孔子“得尧之颡，舜之目，禹之颈，皋
陶之喙”但是终归“不及四圣”，也许就是这个“不及
四圣”使得孔子的“似有土者”最终只能是“似”而
已。如果“圣 人”一 定 要 德、位 兼 备 甚 至 有 德 且 有
土，那么只短暂的做过鲁司寇、其余大部分时间既无
位更无土的孔子显然算不得“圣人”； 同时必须指出
的是，“丧家狗”虽不就是圣人，却也是了不起的大
人物。李零先生说《韩诗外传》中的“丧 （ sāng） 家
狗”与“丧（ sàng） 家狗”“一点矛盾没有”，真相却是
这个“丧（ sāng） 家狗”与“圣人”之间的距离要远远
小于其与“丧（ sàng） 家狗”之间的距离。即使在相
士那里，“丧家狗”孔子“不及四圣”处亦仅一“高肩
弱脊”而已。作 为“文 化 英 雄”、终 归 无 土 的“丧 家
狗”可以说是去“圣”不遥，立志要将“去圣”进行到
底、不给“美圣”帮任何忙的李零先生没能读懂《韩
诗外传》中的“丧 家 狗”故 事 与 其 研 究 心 态 不 无 关
① 李零： 《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
2007
年，第 339 页。
②③④ 李零： 《丧家狗— ——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
2007 年，自序，第 2、
3、7 页。
⑤ 李零： 《“丧家狗”解》， 见氏著《去圣乃得真孔子》，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年，第 137 页。

系。
姑布子卿以“丧家狗”喻孔子，认为孔子是在人
类历 史 的 惨 淡 时 节 挺 身 担 当 的 人，这 至 少 反 映 了
《韩诗外传》作者韩婴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对孔子
的看法； 其实，类似的期待与信任早在孔子在世时就
在人群中有所表现，仪封人以“木铎”喻孔子就是一
个很好的例子。社会、人群的期待显然也是一种历
史的真实，如果说一 定 要 把 孔 子 塑 造 成“素 王”或
尧、舜一般的“圣人”有违历史的真实，那么因为孔
子一生坎坷就拒绝承认历史上人群曾经对孔子充满
期待、寄寓厚望则可以说是忽略了历史真实的另一
面相。强调“什么狗都是狗”的李零先生显然没能
捕捉到《韩诗外传》中“丧家狗”故事所蕴含的某些
历史信息。李零先生以探究历史真相为初衷却最终
走向了对另外一些历史事实的回避。
反对以“丧家狗”做书名的学者为何也不去挖
掘《韩诗外传》中“丧（ sāng） 家狗”故事的厚重文化
内涵？ 文化身份的缺失是影响中国近代以来的思想
文化与学术基本走向的一个重要因素，中国思想文
化与学术所要完成的重要任务就包括对文化身份缺
失的反省和对新的文化身份的找寻。文化身份问题
贯穿几次大的思想文化运动，同时在近年发生的一
些文化事件中我们也能发现文化身份问题的影子。
因《丧家狗》之出版引发的争论显然算不上思想文
化运动，但却是文化事件无疑，“丧家狗”之争归根
结底也还是与我们的文化身份焦虑有关。在现代汉
语中“丧 （ sàng） 家 狗”的 贬 义 色 彩 无 比 鲜 明，对 于
《丧家狗》必须立即回击。在这个回击的过程中，有
关文化身份的焦虑 得 到 缓 解，个 体 因 护“圣”而 与
“丧家狗”说解
“圣”、与儒发生某种关联，很可能因此确立或巩固
其“现代儒者”的文化身份。尊孔斗士或许会说回
击并非为缓释个体文化身份焦虑计，而是为了圣人
不得不然的义举。其实，这里面的深层逻辑乃是： 当
人们想要通过“崇圣”、“尊孔”告别民族文化身份缺
失所导致的长期彷徨时，竟然有人出来“唱反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尊孔斗士未必皆有 此自
觉。而正因为文化寻根上溯至确立范型的孔子，于
是乎，孔子究以何种形象出现便无比重要。身份迷
失固然使生命轻飘，使命过于沉重也令个体难以承
受。“丧（ sāng） 家狗”是在人类历史的惨淡时节挺
身担当的人，直面如是孔子对众多的“现代儒者”来
说着实需要勇气。这也怪不得“现代儒者”们，因为
当历史与社会的期许借相士姑布子卿之口表达出来
的时候，当年的孔夫子也只是“丘何敢乎？”当然，这
里面除了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逃避，还有谦
虚的成分。同时，在“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的
历史时期“顾望无人、意欲施之”的孔子也是“盛世”
儒学所 难 以 接 受 的，学 界 对《韩 诗 外 传 》中 的“丧
（ sāng） 家狗”隐喻呈集体无意识不能不成为最佳处
理方式。
建立在“不 识 字”基 础 上 的“国 学 热 ”到 底 能
“热”多久，能否避免“虚火上升”的“症候”？ 我们
到底需要一个怎样的孔子？ 而怎样的孔子才是被欢
迎的？ 这些恐怕才是由此文化事件而引发的，需要
我们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作者单位： 中山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 张 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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