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史

自由与歧视之争——加州大学董事会诉巴基案*

王 珊

[摘 要]“加州大学董事会诉巴基案”是美国“肯定性行动”政策施行过程中，针对白人“反向歧视”
问题的案件。白人巴基控诉加州大学为少数族裔学生保留一定数量入学席位的招生行为，联邦最高法
院最终以 5：4 判决加州大学“特殊录取”政策违宪。但同时，最高法院支持高校将族裔背景列为“非
唯一或者首要的”因素作为筛选学生的参考。最高法院支持联邦“肯定性行动”计划的判决，认为这
一判决符合当时复杂的社会状况，防止了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安定因素。
[关键词]巴基案；肯定性行动；反向歧视
[中图分类号]G53/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718X（2018）06-0089-04

“加州大学董事会诉巴基案”（以下简称“巴基 艰难而伟大的胜利。然而，法律上应然的“赋权”
案”）是受美国“肯定性行动”政策直接影响的案 无法填补历史上由于对黑人的长期剥夺和压制所导
件，该政策的施行与黑人等其他少数族裔在美国长 致的事实上的不平等，迫于国内严峻形势而出台的
久以来的艰难处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美国历史 法律并不能赋予黑人真正的平等与尊严。
上，种族关系始终是一个关键的棘手难题。20 世纪 “肯定性行动”概念首次出现在肯尼迪总统
60 年代，面对极端困顿的生活环境，广大黑人掀 （John F. Kennedy）于 1961 年 签 署 的 第 10925 号 总 统
起了席卷全美的“黑人民权运动”（African-American 令中。该命令不仅要求政府合同中禁止歧视，而且
Civil Rights Movement）。冷战以来，“丰裕美国”表 要求政府承包商采取“肯定性行动”，以积极的行
象背后仍然存在着大量社会问题，美国历届政府也 动和措施为少数族裔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不得对
都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尝试缓解或解决种族矛盾。 雇员或申请者有种族、信仰、肤色和民族等方面的
歧视，以保证申请者被雇佣。1964 年国会通过的
一、巴基案的背景：平权与反歧视
《民权法》开篇即点明：“如果不存在歧视的话，一个
面对国内严峻的种族冲突，美国通过了一系列 社区或全部劳动力构成中，少数族裔和女性的就业、
法案来保障黑人权利。美国内战期间通过了标志着 获得提升的机会应与其占社区或劳动力构成中的比例
黑人奴隶从法律上获得解放的《解放黑人奴隶宣言》 相一致，如果比例偏低就应该采取肯定性行动。”[1]
（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1862）；战后通过 然而，伴随政策出台而来的是政界、学术界和
了联邦宪法第 13 条修正案 （1865 年）、第 14 条修正 民众的巨大争议。学者们指出：“对于大多数白人
案 （1866 年） 与第 15 条修正案 （1869 年） 赋予黑 来说，黑人生活在一个由完全不同的道德秩序所构
人权利。这些标志着漫长的反奴隶制度斗争取得了 造的社会中。但当黑人作为主体、作为道德秩序的

王 珊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育历史与文化研究院 100875
*本文为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自主选题“美国教育思想史”（110503301） 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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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存在于白人生活的社会中时，对于黑人的歧 后，他向一些医学院递交了入学申请。南加利福尼
视便会引起白人良心的自责。” [2] 反对者们对“肯定 亚大学和西北大学均以巴基超过学生最大入学年龄
性行动”政策嗤之以鼻，认为这项不公平的政策与 为由拒绝了他。巴基转而把目光投向了设在加州本
《独 立 宣 言》 所 宣 扬 的 “ 人 人 生 而 平 等 ” 背 道 而 地的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医学院，但加州大学也拒
驰，也违背了美国宪法的平等原则。更何况，优待 绝了巴基的申请。
与歧视两者没有明确的界限，对少数族裔和妇女的 在 民 权 运 动 声 势 浩 大 的 60 年 代 ， 新 出 台 的
优待必定造成对白人和男性的歧视，即“反向歧 “肯定性行动”政策得到了全美大多数公立或私立
视”。 而支持者则认为，现在施行“肯定性行动”
[3]
高等院校的积极响应，加州大学是全美高校中争取
是弥补过去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之罪孽，并非要限 平权的排头兵和带头人。戴维斯分校因此特别设立
制和剥夺整个白人群体依法应当享有的基本权利和 了针对少数族裔的录取定额制度，在医学院 1973
自由。 对于雇主和大学来讲，种族并不是决定某
[4]
年的 100 个录取名额中，有 16 个名额被特意分配给
个人能否被雇佣和录取的决定性因素。 因此，有 [5]
了少数族裔学生。 [9] 巴基发现被录取的 16 名少数族
必要实行一种强制手段来保障弱势群体的利益。 [6] 裔 学 生 中 ， 很 多 人 的 GPA 和 MCAT 成 绩 都 不 如 自
“肯定性行动”政策在美国社会牵涉面甚广，除了 己。巴基两次致信戴维斯分校医学院招生委员会主
最敏感的种族问题，还牵涉到宪法公正性、传统价 席劳里博士 （George Lowrey），但都没有下文。 [10]
值观和社会生活方式等问题。双方据理力争，联邦 1974 年，向医学院又一次提交入学申请的巴基
政府左右为难，计划实施受到很大阻力。 收到了拒绝信。在与医学院交涉无果之后，巴基将
20 世纪 70 年代以来，“肯定性行动”是否导致 管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等十所公立大学的加州大
“反向歧视”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引发该争议的 学董事会起诉至加州高等法院，控告学校的特殊招
起因是时任劳工部部长的乔治·舒尔茨 （George Pratt 生政策对白人构成了“反向歧视”。
Shultz）开创的“种族定额制度”（racial quotas）， 该
三、审理：两级地方法院对大学的
制度要求费城各个曾经拒绝过黑人申请者的建筑工
会必须在强制期限之前通过一定数量的黑人申请者
支持
的申请，这是联邦政府首次使用种族定额制度。 [7] 巴基的代表律师雷诺·科尔文（Reynold H.Colvin）
后来，这一制度的涵盖范围进一步扩大到高校。70 以 巴 基 比 已 录 取 的 少 数 族 裔 学 生 更 高 的 GPA 和
年代全美出现的抗议“反向歧视”运动对采取“肯 MCAT 成绩作为上诉证据，请求法院支持巴基的诉
定性行动”的高校产生了很大冲击，本文探讨的就 求，并裁判其特殊招生政策存在种族“反向歧视”。
是著名的“巴基案”。 加州大学董事会的律师唐纳德·瑞德哈（Donald
L. Reidhaar）向法院递交反诉状，声称学校的特殊招
二、冲突：白人学生质疑大学招生
生政策目的在于扩大学生群体和医学事业从业者的
录取程序 多样性，增加经济或教育背景薄弱群体接受医学教
本 案 的 主 人 公 艾 伦 · P. 巴 基 （Allan Paul 育的机会，请求法院裁定其招生政策的合宪性。
Bakke） 是 1940 年出生于美国的白人。巴基大学毕 主审法官莱斯利·曼科尔 （Leslie Manker） 面
业后加入海军陆战队，以上尉军衔退伍后即进入美 前摆着两个尖锐的问题：其一，加州大学特殊招生
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下属的一个高级研究中心工作， 政策是否合宪？其二，如果不合宪，巴基是否应该
期间他取得了机械工程的硕士学位。但巴基更希望 被医学院录取？曼科尔法官支持巴基一方，认为
成为一名医生，在修完医学院预科课程后，他参加 “上诉人是在 84 个名额中而非学校对外公开的 100
了 医 学 院 入 学 考 试 ， 并 取 得 了 72 分 的 成 绩 。 [8] 随 个名额中竞争 1 个名额，这使得上诉人的录取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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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降低了 16%”。 [11] 最终，他裁判加州大学的特殊 Brennan Jr.）、 道 格 拉 斯 （William O. Douglas）、 怀

招生政策违反了宪法第 14 修正案、加利福尼亚州 特 （Byron White） 和马歇尔 （Thurgood Marshall） 在
州宪法和《1964 年民权法》。但由于巴基不能证明 少 数 意 见 中 指 责 以 首 席 大 法 官 伯 格 （Warren Earl
在没有特殊招生政策的情况下自己一定会被录取， Burger） 为代表的多数派回避了这些将来必将回到
因此，法院仅裁决医学院在不考虑申请人族裔背景 联邦法院的问题。
的条件下重新审查巴基的入学申请。 事实果真如此，仅仅 3 年之后，巴基案便摆在
庭 审 结 束 后 ， 双 方 均 选 择 了 上 诉 。 1975 年 5 了联邦最高法院法官们面前，法官们不得不对“肯
月，唐纳德向加州最高法院递交了上诉状。加州最 定性行动”政策的合宪性和高等教育领域内“肯定
高法院被认为是当时全美最开明的州法院，许多人 性行动”政策的存续问题作出实质性裁决。在当时
都预言最高院将会颠覆之前的裁判。事实却证明他 的社会背景下，联邦最高法院的犹豫不决是可以理
们大错特错：法官们最终以 6 比 1 的投票结果支持 解的：法律层面的歧视早已被终结，但社会上的种
了初审法院的裁决。 [12]
族歧视依旧存在。作为美国最高司法裁判者，联邦
主 审 法 官 斯 坦 利 · 莫 斯 克 （Stanley Mosk） 认 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都明白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国
为，平等保护条款适用于所有人，学校不能把种族 内局势动荡不安。
作为入学资格的考量因素来招收一些条件差的申请 美 国 联 邦 最 高 法 院 于 1977 年 2 月 正 式 受 理 此
人，因而，他裁定加州大学的特殊招生政策侵犯了 案。保守派阵营的首席大法官伯格和大法官斯图尔
其他族裔 （即白人） 合格申请者的权利。 法庭要 [13]
特（Potter Stewart）、 史 蒂 文 斯 （John Paul Stevens）、
求加州大学提供巴基在种族中立政策下也不会被录 伦 奎 斯 特 （William Rehnquist） 倾 向 于 支 持 巴 基 。
取的证据，加州大学表示无法提供，法院遂下令医 他们认为，对于由公共财政支持的加州大学来说，
学院接纳巴基入学。唯一的异议者马修·托布莱纳 其招生政策造成了对白人申请者的歧视。《1964 年
（Matthew O. Tobriner） 法官写了一份长达 57 页的意 民权法》禁止的是一切种族歧视，这包括白人、黑
见书，表示被医学院录取的所有少数族裔申请者完 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在内的所有种族。与此相反，作
全有资格学习医学。 [14] 二审败诉后，加州大学董事 为自由派领军人物的布伦南大法官坚决支持“肯定
会聘请前美国副检察长、水门事件特别检察官、哈 性行动”政策，并争取到了大法官怀特、马歇尔和
佛 大 学 教 授 阿 奇 博 尔 德 · 考 克 斯 （Archibald Cox） 布 莱 克 门 （Harry A. Blackmun） 的 支 持 。 他 认 为 ，
为律师，于 1978 年向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申诉。 高校的这种反歧视努力是国家铲除种族歧视努力的
一部分。大法官们援引了“差别性影响标准原则”
四、复杂：联邦最高法院的双重判
（Disparate Impact Standard） ① 认 定 “ 肯 定 性 行 动 ”
决意见 计划合宪。支持巴基的 4 位大法官与支持校方的 4
巴基案并不是最早针对“反向歧视”的判例， 位大法官形成了 4∶4 的意见僵局，最终打破这一局
此前的“德夫尼斯诉奥迪加德案”（Defunis v. Ode- 面的关键人物是来自弗吉尼亚州的鲍威尔大法官
gaard） 才是第一例联邦最高法院参与的 “反向歧 （Lewis F.Powell Jr.）。
视”案件。但由于案件当事人即将毕业，联邦最高 鲍威尔大法官撰写的意见书包括两部分：一方
法院认为法庭判决无法对当事人产生实际影响，因 面，裁定加州大学将种族多样性作为挑选学生的唯
而拒绝对偏向少数族裔的招生政策进行合宪性审 一标准并划定具体数额的做法不符合联邦宪法对个
查。本案的大法官小威廉·布伦南 （William Joseph 人权利的保护，且将针对少数族裔的社会性优惠政

①该原则规定：如果某项法律或政策对某个群体产生差别性的负面影响，这项法律或政策就应当被宣布为非法；如果有证据证明这种
差别性负面影响是由过去的种族歧视造成，政府就可以采取种族照顾计划，该计划用以纠正广泛存在的社会性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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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用于招生工作存在着范围过宽之嫌；另一方面， 的演化，对白人毫无根据的权利剥夺也变得像毫无
部分地支持医学院的“维护种族多样性”的辩解。 根据地奴役黑人数百年一样“罪大恶极”。对于当
高等教育机构在新生录取中可以考虑多种因素，亦 时的美国来讲，“肯定性行动”政策的合宪性没有
可将种族作为诸多因素中的附加因素加以考虑。这 得到联邦最高法院法理层面上的支持，注定要在其
实际上支持了“肯定性行动”政策，肯定了种族因 他领域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
素作为就学申请中一个考虑因素的合宪性。 鲍威 [15]
“ 肯 定 性 行 动 ” 政 策 在 20 世 纪 80 年 代 开 始 式
尔大法官还创造了“学术多元化”理论 （Diversity 微。《华尔街日报》 1992 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
Theory），认为大学有权为维护或达到其学术自由和 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肯定性行动”政策已经完
学生来源多元化的目标而采取相关措施。 成历史使命，今后的美国政府无须为补偿过去的歧
最高法院最终判决加州大学依照“肯定性行 视而特别照顾少数族裔。 [19]1996 年，加州政府率先
动”政策而实行的特殊录取政策违宪，加州大学应 禁止州内的公立学校将种族作为招生政策中的一个
录取巴基；同时裁定高校可以将族裔背景作为考虑 考量因素。1997 年，加州大学董事会宣布加州大学
申请入学的因素之一。巴基如愿继续他的学业，美国 不再把种族作为招生时的考虑因素。 [20] 以加州为肇
高等教育领域得以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安定秩序。 端，华盛顿州和密歇根州也相继加入了废除“肯定
根据牛津大学法学会主席罗纳德·沃德金 性行动”政策的队伍。
（Ronald Dworkin） 的说法，“法院的这个判决使新 时至今日，教育中是否为了实现平权而采取了
闻界和绝大部分公众都如释重负”。 [16] 《美国时代 得不偿失的补救措施，政府在践行对个体的无差别
周 刊》和《芝 加 哥 论 坛 报》刊 登 了 同 一 篇 文 章 —— 法律保护的同时，如何不因积极平权措施损害个体
“ 巴 基 案 ： 男 性/白 人 —— 以 及 拒 绝 ”， 此 文 写 道 ： 应有的权利，依然是我们应持续思考的问题。
“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判结果不仅会影响到全美各个 [注释]
[1] Civil Rights Act of 1964.
大学或学院的黑人、墨裔美国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的 [2] Myrdal，G. An American Dilemma，the Negro Problem and
就学情况，还会影响到少数族裔在美国商业、工业 Modern Democracy[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96：971.
[3][4] Glazer，N.“Individualism and Equality in The United States”
和政府部门的利好地位。” [17] 保守派代表《芝加哥太 in Making America：The Society and Cul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M].Washington，D. C.：US Information Agency，1991：237.
阳报》将“法院准许巴基入学”列为头条，指出法
[5] Swain，C. M. Race Versus Class：The New affirmative Action
院允许部分条件下的“肯定性行动”政策。自由派 Debate[M].Lanham：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6．
[6] George，E. C. The Affirmative Action Debate[M].Boston：Addison-
代表《华盛顿邮报》则以加大字体印出头条—— 《肯 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1996：16-24.
[7] Frum，D. How We Got Here：The '70s[M].New York：Basic
定性行动获得支持》，表明法院否定了高校招生的
Books，2000：243.
配额制。《华尔街日报》也称巴基案实现了共赢。 [18] [8] O'Neill，T. J. Bakke and the Politics of Equality：Friends and
Foes in the Classroom of Litigation[M].CT：Wesleyan Universi-
五、自由与歧视：肯定性行动与种 ty Press，1985：21-27.
[9][15] Regent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v. Bakke，1978.
族问题 [10][14][17] Lindsey，R.The Bakke Case：Male/Caucasian—and Re-
jected[N].Chicago Tribune，May 7，1977：43-44.
[11] [12] [13] Gordon- Reed，A.Race On Trial：Law And Justice In
巴基案充分说明了美国社会中种族问题的复杂
American History[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203.
性。“肯定性行动”政策确实对美国社会的弱势群 [16] Dworkin，R.The bakke decision：Did it decide anything？[J].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1978：25-34.
体产生了积极影响。在教育上，扩大了少数族裔接 [18] [20] Ball，H.The Bakke Case：Race，Education，& Affirmative
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促进了高等教育领域的种族融 Action：Landmark Law Cases and American Society[M].Law-
rence，KS：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0：140-150、164.
合。但一定条件下的社会资源是固定的，以牺牲白 [19] 任东来.影响美国司法进程的 25 个大案[M].北京：中国法制
出版社，2013：401.
人的利益来弥补黑人的利益是特定历史状态下的阶
（责任编辑：范 婕）
段性措施。随着社会的进步和“肯定性行动”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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