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山河记忆

You might also like

Download as pdf or txt
Download as pdf or txt
You are on page 1of 4

一个村庄的山河记忆

撰文\龙虎林
摄影\王 郢

在东嘎这个由农村巨变为城郊的村庄里,山河的记忆承载的是几代农民不变的土地情怀。寻找并重现家园
背后的故事或是历史,在普琼和格列这新老两代村支书看来,实际上是塑造一个村庄的乡土记忆,或是集
体的荣誉。

拉萨西大门
一过“狼牙山”
,便入拉萨城。
这座既似狼牙又似塔林的石山脊其实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水晶山,藏语称之为“协嘎日”。协嘎日多岩洞,
曾经探过洞的东嘎村前支书、60 岁的格列告诉我说,其中一个主要供人朝拜的洞里,有一根饱受烟熏和油
抹的石笋,但刮开表皮后石质仍光洁若晶,格列猜想这可能是“水晶山”得名的真正原因。
协嘎日是堆龙德庆县城一带难以避开的视觉地标,它常常会出现取景框里,成为蓝天之下一道显著的背景。
但山峰易见,山嘴却常被忽视。协嘎日山脊之下略显平缓的山嘴名为玛布日通,意为红砂山,沿玛布日通
往东最多两公里处的另一山嘴却石山突起,且整体灰中泛白。藏语中“白色的山嘴”被称着为“东嘎”,这
便是堆龙德庆县“东嘎”地名的由来。但也有说“东嘎”的意思是“白脸树”
,得名于一棵东嘎境内白色的
大树。至于这棵大树是否还存在以及在什么地方,则不得而知。
不论起源和原义,东嘎这个地名和堆龙德庆县都有着极深的渊源。半个世纪前,东嘎和德庆、柳梧是三个
独立的宗(县),其后才合并成堆龙德庆县,原属东嘎宗的南嘎村五组所在位置,形成了现在的堆龙德庆县
县址。最初的东嘎宗宗址就在那座灰白色的小山嘴山,1641 年时,一场格鲁派和噶举派间的战争让它变成
了废墟,其后宗址搬到了山下。围绕宗址所形成的村落,即是堆龙德庆县“东嘎”这一地名准确的所在。
直到 2007 年,这里因让位于城市规划而再次搬迁成为废墟。从宗到区,再到随后的公社、村和组,跨度
50 多年的时间里,变化的只是不同的地点而已,名字依然叫东嘎。
1959 年以前,东嘎是进出拉萨的惟一通道,甚至在著名西藏民俗学家廖东凡先生的记忆中,1970 年代前后,
也还是沿着这些山嘴间的道路抵达堆龙德庆县城的。在如今的东嘎宗山山脚,在千年岩刻佛祖像的注视之
下,当年的青藏驿道残段,早已被其路基之下 2、3 米处的拉贡公路取代,顺着这条路往前,穿过高争水泥
厂的废弃矿山,经卓玛日苏山嘴,顺着哲蚌寺山脚,再拐过拉鲁湿地西头的山嘴,即进入拉萨的主城区。
构成“拉萨西大门”另一要津的东嘎大桥,是拉贡公路横跨堆龙河前往日喀则、山南和机场的主要桥梁。
1965 年拉贡公路改扩建时候才修造的东嘎大桥的前身是赤桑桥。赤桑桥的历史远可追溯到松赞干布时期,
据说那一时期这里曾建有大法官的宝座,因此那会儿的赤桑木桥又叫宝座桥。1937 年,赤桑木桥毁于堆龙
河洪水,重建时因采购了大量来自印度的钢筋与水泥,所以当地人更多地把它叫着印度桥或英国桥。1965
年建成新的东嘎大桥后,赤桑桥这座西藏第一座钢筋水泥桥的材料,又被移建在了堆龙河上游的古荣桥上。
西藏文史资料汇编中有关当年赤桑桥建桥总管擦绒·达桑占堆的记载,据说他是一位具有开明思想的精明
贵族,热衷于现代水利和道路桥梁建造。在修建赤桑桥的三年间他还修造了一所宅院,并在此兴办现代养
殖。擦绒所修的那所名叫康嘎沙巴(意为“赤桑桥新房”
)的房屋遗址仍在拉贡公路一侧。如今在它的旁边,
恰好有一家现代化的养猪场。
压题图:协格日倒影
图片一:宗山遗址和岩刻佛像
图片一:赤桑桥
游荡的河
堆龙河被水利专家们定义为“一条自然状态中的山区游荡型河流”。用格列的话说:
“它带给我们的麻烦太
多了。
”尚处审稿阶段的《堆龙德庆县县志》中,有大量关于水灾的内容可以佐证格列的麻烦。堆龙德庆县
是一个有 68%的机率出现暴雨年份的地方,特别是每年的 7、8、9 三个月,暴雨加山洪之下的堆龙河就充
分显示其“自由而游荡”的本性,那时候的堆龙河,就如一条激荡在“跳跃型河床”上的猛兽。
加日采里最年长的老人达娃次仁,对 53 年前的一个夏天记忆犹新。那天,达娃次仁等 3 人正赶着毛驴路过
赤桑桥,前往曲水县为加日采谿卡(庄园)支差运输物资。当时,西面堆龙河上远远泛起的一道白浪被同
伴隐约瞥见,但他没太在意,待数天之后返回时,熟悉的村庄和农田间就凭空多出了一条大河。
“看得到自
已的家,却过不去,我们在康嘎沙巴那里住了好几天后,水才消退。”达娃次仁记得住当时的情形,但说不
清确切的年份,尤其是需要在藏历和公历间转换时,今年已经 78 岁的他有些为难,但他记得那年自己 25
岁。
相同的事件在格列记忆中却被提前了 2 年,“我记得那年是藏历的木马年。
”格列甚至还能推演出那次洪水
的经过:从现在的县中学西面决堤,跨过团结路,卷走尼格村北面一片农田的土壤,汇入格桑林卡西北侧
的水道,一路向东再冲毁卡沙夏巴组与格桑林卡间的农田,最后顺着一条灌溉沟在加日采林卡(草滩)处
汇入拉萨河。后来,那两片被冲毁的农田一处沦为荒滩,长满了柳树,与格桑林卡连成一体,另一处先是
被改建为加日采庄园的打麦场,后来成为了卡沙夏巴组扩建时的宅基地。
历次的洪水为东嘎村带来的变化之一是大兴水利,1971 年夏天全拉萨派居民修建拉萨西郊电站的情形格列
至今还记得,“场面很壮观,那条引水渠就在当年连通堆龙德庆县和拉萨的山路上面。”水灾带来的另一个
影响是,虽然毁坏了农田,但也增添了可用着拓荒置田的沙土,现属开发区范围内,青藏铁路以南的土地
之所以能够改造为农田,也多少与历次水灾的冲刷和堆积有关。但随着堆龙河沿线可抗 50 年一遇之大洪水
的防洪堤坝水利工程的建成,这种“大地改造”活动已再难发生。因为这些被崭新的开发道路及铁栏围起
来并等待着企业进驻的土地,已经不再叫着农田。
东嘎村境内另一条重要的河流是中干渠。1989 年拉萨市中干渠水利工程之前这条河流叫着流沙河,同样是
一条典型的放射状漫流河,1975 年流沙河综合整治前东嘎人把它称为“东嘎河”。东嘎河主要从拉萨市北
郊的夺底和娘热两条山沟而来,中干渠工程后又引入了拉萨河的水量,流出拉鲁湿地之后,东嘎河基本与
拉贡公路平行,再至东嘎宗山山嘴时,与一处叫着“东嘎曲米”的地下泉水,以及 1977 年建成的拉萨西郊
电厂引水汇流,向南形成一个大湾,再往下即尾水段。
东嘎河水湾处所形成的湿地“林琼岗”是东嘎人难以忘怀的一块宝地。1960 年代中后人民公社的初期,东
嘎村人在河湾前端处开渠引水围塘,建成了 13 座磨坊、榨油厂、粉条厂和养鸭场等,而那宽阔的磨坊大院
内,就有廖东凡先生月夜创作文艺节目和排练联欢的美好回忆。1976 年拉萨市金珠西珠的新建时,大量填
土筑基改变地形,加上涵洞设计及施工问题所致,东嘎村引水渠流量大受限制,以水为生的这一系列村办
企业从此一撅难振,惟有当年沿渠而植的一长排柳树及少数仍放牧于此的牛只,尚可揣想往昔。
如今,一个全新的地名“日月湖”已经替代了原属林琼岗湿地的北部(金珠西路以北)区域,并有望成为
拉萨西郊最美的城市公园及住宅区。面对这一大片被改造得可投下协嘎日群峰倒影的美丽水面,东嘎村村
委会有些心急。新支书普琼甚至请我打印出了这一带的谷歌卫星地图,用以对照村里为金珠西路以南尚处
闲置的林琼岗地块所设计的规划图纸界线。
那天,当我将这份地图送到正在林琼岗植树的那群老村干部手中时,他们的脸上除了表露出对土地的回忆
与不舍外,更多的却是这片土地上可望再生的新希望。
图片三:达娃次仁 日月湖看护人(跨图)
图片四:丁嘎沃(1\2 图)
图片五:看卫星地图的村干部
即将消失的地名
事实上,东嘎村范围内自然村落及所属宅院名字的消失一直都在发生,从 1959 年民主改革农民分到土地,
到合作社、人民公社、包产到户、撤区并乡、改革开放,再到现在成立开发区,每一次关涉到“区、镇、
村、组”等级别的行政及地域再区划,都会令东嘎的村落及其建筑名字发生改变。
一份 1956 年时所做的东嘎宗调查材料中显示,当时的东嘎宗有名可查的大小谿卡(其中的部分 59 年后演
变为归属公社之下的自然村)共计 72 个,这其中还不包括各个谿卡中一些房子的名字。西藏地名中以房名
来命名一地甚至一家的情况并非少数,但随着房屋迁址重建、农户分家等的日益频繁,许多地名就这样消
失了。比如说格列,就着 2005 年左右的卫星地图他能指出自家从 1959 年到 1996 年间先后四次修建的房子,
并能沿着田垅沟渠和林地画出东嘎最详细的村界,但他却找不到 59 以前达采谿卡(现在的名字叫阳光新城)
的差巴(为东嘎宗当差的人家)的住房。“那些实在是太老了。你让我现场去找自家以前的房子都不好找,
我只有根据以前庭院树的位置判断。”格列解释说:“我们藏族搬家一般都不搬移老树,因为它们都有灵
性。”
2004 年,以拉贡机场路为界,北抵金珠西路,南达堆龙河,东缘拉萨市中干渠尾水段,这片面积 2.52 平方
公里的地域,被正式命名为国家级西藏拉萨经济技术开发区以来,以前归属于堆龙德庆县东嘎镇东嘎村治
下的一系列地名,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淡忘过程。站在空旷的开发区园区路口,醒目的路标牌上写着
的尽是“大连路、扬州路”等新路名,上面所提到的林琼岗是惟一被保留成路名的老名字。拉贡公路以西
青藏铁路以北的东嘎小康示范村小区的出现,取代了曾经居住过的亚乃、加日采、布达、尼格等自然村名,
和平路以北拉萨西郊电厂引水渠以南的和平路新村一组和二组的出现,则取代江采、达采、东嘎、东嘎沙
康等村名。如今,这些随着农村特别是农田的消失而逐渐淡去的地名,都被统一叫着东嘎村,而拉贡路的
东侧则叫开发区。
再过几年,村里新长成的小孩,应该是叫不出这些曾经属于祖祖辈辈们居住过的地名了。曾到过内地如华
西村等地参观的普琼支书对此有些担心。对华西村村博物馆特别有印象的他说:
“我们也想搞一个那样的展
览厅,把东嘎村的村史都陈列出来。那样我们东嘎村的村民意识才能落地。但村里知道以前的人太少了,
加上以前没条件也没意识保留照片,这事很难办。
”但他接着又说:“格列当过几十年的村干部,你找他没
错。

……格桑林卡是因为七世达赖曾经小住过所以以他之名命名,丁嘎沃是紧邻格桑林卡并专属加日采组村民
烧香的地方,尼格村农田中央一棵挂满经幡的大左旋柳曾经发生过灵异的事件,东嘎宗山脚下的东嘎曲米
冬暖夏凉,玛布日通山坡上曾供奉着东嘎村的保护神,至今东嘎村已经拆迁的土地上还住着几户没搬走的
人,他们是退休定居于此的那曲老阿妈尼玛扎西,等等。感谢格列,这就是一个 60 岁本土人脑中所编织的
东嘎记忆。
图片六:尼玛扎西
图片七:石材厂
图片八:左旋柳
重建乡土历史
“欲罢不能”最能说明逐渐失去农民身份后东嘎村人的心态,新的城市居民身份又是以后的事情,由此而
来的生活场景通常有些无奈。在东嘎小康示范村小区的中心的甜茶馆里,无论妇孺还是老青壮的男人们,
都已习惯座在一起喝茶玩牌打发时间。往年的三月正是准备春耕的繁忙时节,那会儿没有什么年龄的限制,
能干活的都到田里去了。但现在,除了有能力买车并参与到运输生意的人仍可忙乎以外,留在家中的村民
们的确有些慵懒和乏力。
东嘎村有点像提前到来的城市社区居委会,但又缺少一些必要的东西。用普琼的话来理解,这个东西可以
这样解释:农民其实是一个很有集体感的群体,特别是计划和集体经济盛行的时候。后来的包产到户和市
场经济时期虽然有所松动,并不同程度的和土地有些远离,但决定农民一切的土地还具备将他们连系在一
起的纽带作用。有土地的农民能够找到自己身份和生活的重心。如今的东嘎村无可避免地纳入了拉萨城市
扩容的步伐,但失去土地带给他们的身份失落感却难以抹去。这像是一种集体真空的状态,既然一起喝茶
度日可以理解为一种对这种失重感的相互补偿,那为什么我们不重拾东嘎的过往,以“东嘎村史”的形式
再次聚起村民的集体意识呢?
格列就曾自豪地为我翻出过东嘎村兴办养猪场时的照片,那是一群蹲在猪场饲料田中的农民,在那片种满
在西藏尚属稀罕的作物玉米及苜蓿草的农田中,手捧长长的玉米棒子的他们充满自信和欢喜,他们相信土
地和自己的双手的创造。类似的情形还有春耕第一犁以及打场等画面。在东嘎这个由农村巨变为城郊的村
庄里,山河的记忆承载的是几代农民不变的土地情怀。寻找并重现家园背后的故事或是历史,在普琼和格
列这新老两代村支书看来,实际上是塑造一个村庄的乡土记忆,或是集体的荣誉。因为,在这片土地上,
东嘎人曾经经好好地干过并生活过。
图片九:建设中的开发区
图片十:捧玉米的东嘎村民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