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悲剧问题 肖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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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6532/j.cnki.1002-9583.20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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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与批评 2014 年第 2 期

□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20 世纪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悲剧问题

肖 琼

在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史上,首先把马 亡,甚至消亡了。从理论渊源上来看,关于现代社
克思主义理论原创性地应用于文学领域,为英国 会“悲剧死亡论 ”的先声 可 以 一 直 追 溯 到 尼 采:
传统的确立开辟新的生长点的是考德威尔 。 其 《悲剧的诞生 》是对悲剧进行“重估一切价值体
后,经过汤普森、雷蒙·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 系”式的现代性审视,关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理查德·霍加特、特里·伊格尔顿、佩里·安德森 的悲剧观念也成为影响悲剧与现代性关系的理论
等理论家的努力,形成了将英国经验论的哲学传 基础。但是,由于尼采的悲剧之死一说更多的是
统和审美经验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融合的文化传 从哲学层面上对悲剧精神进行阐发,在当时的文
统。他们注重运用唯物主义史观来研究历史现实 学界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而真正从历史唯物主
问题,同时颠覆了以阿诺德、利维斯等为代表的精 义和社会演变的角度明确宣布悲剧已经日薄西
英主义文学传统,转向对普通人民大众及其日常 山,伟大的悲剧艺术将不再的是 l961 年英国著名
生活的分析与研究。 在对悲剧问题的认识上,则 理论家斯坦纳所发表的《悲剧之死 》。1964 年,威
经由威廉斯、伊格尔顿与斯坦纳关于“悲剧消亡 ” 廉斯对斯坦纳提出的问题作出回应 。在威廉斯的
问题上所进行的论争,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方 现代悲剧观的基础上,
40 年后的伊格尔顿从更为
法论出发,将人类学、伦理学、精神分析和神学等 宏阔的背景和文化视野对悲剧问题也作出了回
相结合来研究现代悲剧,并成功地构建了具有自 应。纵观斯坦纳、威廉斯、伊格尔顿关于现代悲剧
己独特的思想特征、问题域及其解决方式的英国 之争,其实反映出理论家在对现代悲剧的存在与
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 威廉斯、伊格尔顿在马克 消亡问题的思考中,开始从悲剧的角度来看待现
思主义框架内对悲剧与现代社会中的各种文化现 代社会问题的转向。 论争主要集中在这些问题:
象之间的关系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不仅回答了 ( 一) 日常生活中的悲剧算不算悲剧? ( 二 ) 产生
现代社会中悲剧形态和思想内涵的承续和转化问 悲剧的现代根源是什么? ( 三 ) 如何正确看待悲
题,反驳了斯坦纳所提出的“基督教、马克思主义 剧性以及悲剧性结局? ( 四 ) 如何正确看待悲剧
都是反悲剧的 ”激进观点,同时也为英国文学批 与基督教及马克思主义的关系? 由于辩驳的立
评提供了从悲剧的角度来解读现代社会及其现代 场、方法、观念以及出发点的不同,决定了这些理
性的重要维度。 论家对现代悲剧的不同的观点和结论 。
斯坦纳在《悲剧之死 》中开篇就指出,“人人
一、悲剧与现代性: 悲剧观念与 都能意识到日常生活中的悲剧,但作为戏剧形式
20 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 的悲剧并不是普遍的。 东方艺术中也强调暴力、
悲伤、自然灾难或者人为灾难的打击,日本戏剧中
20 世纪的理论界流行着一种“悲剧消亡论 ” 也充满着暴行和牺牲献祭,但这些个人痛苦以及
的观点: 悲剧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就已经走向衰 我们称为悲剧性因素的个人英雄行为却与西方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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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传统截然不同 ”。① 在斯坦纳看来,作为戏剧形 精英们的专利,这难道能构成永恒的真理吗? 难


式的悲剧与日常生活中的悲剧事件显然是不同 道悲剧的定义只需要依赖于权贵的历史 ? 为什么
的。日常生活中的悲剧事件,其所包含的“这些 平民、下等人、普通人的苦难和痛苦就不能拥有悲
个人痛苦以及我们称为悲剧性因素的个人英雄行 剧性的意义呢? 由此,威廉斯深刻揭示,那些不被
为”与西方悲剧传统截然不同。 日常生活中的悲 看作悲剧的事件 ( 比如战争、饥荒、工作、交通和
剧只是偶然的,充其量只能给人带来悲伤、震惊和 政治) 其实是来自我们自己文化的深层结构,这
苦难,由于缺少普遍性的意义算不上真正的悲剧 。 本身是理论和人的生存经验的异化 。
真正的悲剧艺术作品如《俄瑞斯成亚》、《哈姆莱 不同于威廉斯对悲剧传统及其历史维度的强
特》、《费德尔》等,它们都是通过个人的悲剧境遇 调,伊格尔顿对悲剧的研究明显地带有激进的政
来揭示人类社会中的普遍性问题: 比如由于人类 治立场。在《甜蜜的暴力 》中,伊格尔顿开篇就旗
对命运的认识不到而导致的命运悲剧,或者由于 帜鲜明地提出他研究悲剧的意图: “拙著倒不是
人类性格缺陷而导致的性格悲剧等等 。斯坦纳还 悲剧的历史研究。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部悲剧的
进一步提出,并不是所有的时代都有悲剧,或者 政治研究。”④ 早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 》中,
说,并不是所有时代都能写出悲剧。 从古代一直 伊格尔顿就明确地指出对某个问题的界定往往就
到莎士比亚和拉辛的时代,悲剧成就似乎已经达 是一 场 政 治 上 的 博 弈 和 话 语 权 的 交 锋 : 例 如 对
到顶峰。自 18 世纪以降,悲剧的声音在戏剧中开 “文学”概念的界定上。 文学的不稳定并不是因
始变得模糊不清了。 上帝受到理性主义的威胁, 为价值判断是“主观的 ”,而是存在着影响我们价
随后上帝彻底死了,理性代替了上帝,悲剧被演变 值判断系统的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 ”。 同样,对
成“近似悲剧”、“非悲剧”,悲剧也就彻底衰亡了。 “悲剧”概念的界定问题亦是如此。 传统悲剧理
“我们通过多条路径接触悲剧 ”。② 威廉斯首 论、后现代主义悲剧理论、基督教人性悲剧理论以
先表明了他对悲剧概念的灵活理解 。在威廉斯看 及自由文化主义悲剧理论同样是在表达对悲剧概
来,悲剧既可以是一种直接经验,也可以是一组文 念的理解时意图灌注了自己的意识形态 。伊格尔
学作品,悲剧既可以在日常生活层面被作为我们 顿则从语言上区分了悲剧与悲剧性。 从“悲剧 ”
的共同经历而运用,也可以作为文学形式。“这 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来看,它在日常语言中的意思
两种不同含义的共存非常自然,认识它们之间的 大致是“十分令人悲伤 ”。 但这层意思放入到悲
联系和区别也不困难”。③ 针对日常生活悲剧不会 剧艺术这个更崇高的范畴时,似乎就有了更多的
引起我们的悲剧性的反应,因而不存在重要的普 意味。悲剧不仅仅是苦难和悲伤,它还必须涉及
遍的悲剧意义这一点,威廉斯进行了反驳。 首先 到人物在面对苦难时所体现出来的一种抗争性的
他认为,我们对悲剧事件与悲剧性反应无法做出 悲剧精神。只有体现出人类悲剧精神的事件才具
绝对的区分。 事件与事件的反应是并存的,说我 有悲剧性。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伊格尔顿的分析
对某一事件没有做出反应并不等于反应不存在 , 就在于强调“悲剧 ”其实指的是“悲剧性 ”。 悲剧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没有作出反应就是他的反 性是一个比悲剧更强势的语言,它在痛苦之外还
应。在日常生活的痛苦与死亡中,当我们感受他 包含着某种可怕的、能给人带来心灵震颤、目瞪口
们的哀痛、悲伤和精神的摧垮时,也就是说,当痛 呆和恐惧、又能让我们获得振奋的力量的品质。
苦被感受到并且传递给另一个人时,我们就已经 “悲剧性”指向的是有关事物的内在的抽象意识,
身处在悲剧中了。 其次,威廉斯认为关于事件意 它没有所指的客体。但它可以通过事件或行为来
义的普遍性要求其实一直是悲剧学术传统中的要 表征。除了悲剧中的行为和事件,还有小说、诗
求。而所谓的悲剧传统,实际上是一种意识形态。 歌、绘画、音乐等都可以作为表征悲剧性的方式 。
悲剧传统总是习惯性地将某个事件同某种普遍性 在关于悲剧、基督教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上,
意义联系到一起,但是这种普遍性本身就应该遭 斯坦纳反复指出: 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的形而上
到质疑。黑格尔意义上的悲剧,是对日常生活中 学在本质上是一种反悲剧的世界观 。 其理由在
的苦难的排除,有意义的苦难变成了社会显贵和 于: 第一,悲剧与正义无关。悲剧与犹太教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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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截然不同的。 在犹太教的体系中,上帝是正义 当作隐喻使用的”。⑩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神话


的化身,人类只要遵守约定,他所遭受的痛苦就会 的现代形态和现代性质,基督教的救赎和复活观
在上帝那里得到公正的补偿。但悲剧是无可挽回 念也就被合理化。威廉斯承认在人道主义和个人
的,它不会导致正义,也不会在物质层面上让之前 主义( 特别是后者) 之前,基督教世界没有什么重
的痛苦获得任何补偿。第二,悲剧与理性、必然性 要的悲剧,但是在进入到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对
无关。犹太教的反悲剧性不仅体现在他们所强调 个体的张扬与后基督教理论对个人的强调相协
的正义,同时还因为他们过于理性。斯坦纳强调, 和,悲剧观念转化为对个人能量的释放以及个人
悲剧中所包含的必然性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它完 命运的强调,悲剧性冲突转向个人内在心理的冲
全处在人类的理性或正义控制范围之外,人们根 突,有个体的人受自身理想和本性的驱使 ,但又为
本无法把握它。“在人的外部或内部,都存在一 现实各种条件所限制,走上了通向悲剧的悲壮行
个世界的‘它者 ’”。⑤ 它包围着我们,“坑骗着我 程。
们的灵魂并使之变得疯狂,或者毒害我们的意志, 伊格尔顿不吝笔墨、滔滔不绝地数落了斯坦
以至于对于我们自己及其所爱的人施行无法挽回 纳将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视为非悲剧的思想观点
的暴行”。⑥ 悲剧传统本来是建立在希腊神话的基 的极端错误性: “赞同乔治 · 斯泰纳的观点,相信
础上,因此悲剧不可能精确地预测接下来会发生 基督教本质上是反悲剧性的是一个错误 ……实际
什么。摧毁悲剧性个体的力量既不能被理解亦不 上,存在各种悲观类型的马克思主义 ,而且大多数
能被理性的冷静所征服。 与基督教一样,马克思 有趣的马克思主义者,包括在某些状态下的马克
主义同样是一种理性主义。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 思本人,一直是反决定论者,对于他们来说,没有
这种超自然的必然既不存在,也非神秘。 它只不 任何特殊的历史后果是得到担保的 。”

瑡 伊格尔顿

过是人类早期在生产力发展水平相对低下的情况 认为悲剧概念最基本的共同点就在于苦难的事
下对于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的一种歪曲的认识和 实,所以,不管是基督教还是马克思主义,伊格尔
理解而已。“必然性只有在人们无法理解的时候 顿要考察的是他们对待苦难的态度 。他重新解读
才会是盲目的 ”。⑦ 随着社会和科学的进步,人类 了亚伯拉罕和耶稣的故事,并从故事的重新解读
的科学认知水平的提高,人类完全可以认识必然, 中获得对悲剧精神理解的新的含义: “如果耶稣
跨越并征服这些必然性。马克思主义否认了超自 一边服从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命运一边精明地
然力量的存在,这实际上从根本上否认了悲剧的 看到自己的复活———如果他小声嘀咕: ‘嗯,只需
存在。 要在 坟 墓 里 待 上 三 天,然 后 就 能 出 来 进 入 天
由于历史维度的介入,威廉斯将现代基督教 堂’———那么他慈爱的天父肯定不会让他起死回
称为后基督教。针对斯坦纳所提出的悲剧根源产 生。”

瑢 伊格尔顿因此仔细区别了希望与天真的乐

生之神秘力量,威廉斯重新考察了“神话 ”与“仪 观主义,并指出希望是在失败的经验基础上滋生


式”在现代社会中的转化。“我们需要澄清的是 出来的,天真的乐观主义只是单纯地希望 ,是想象
‘神话’的两种不同含义: 其中一种指的是英雄传 的,幻象的; 另外,希望与乐观主义对结果的期望
说,另 一 种 是 尼 采 意 义 上 超 理 性 的 精 神 智 慧 也不同。希望并不会满怀信心地预言好的结果,
源”。⑧ 第一种联系在各个时期的悲剧中非常明 它不是对事情的结果充满信心,而是对人的意志
晰,而第二种联系却是模糊的。“从现代意义上 和精神充满信心,它更经常相信人类的足智多谋
讲,古希腊和其他时期的英雄传说既不是理性的 , 和富有弹性; 而乐观主义只是在想象界的层面认
也不是非理性的,因为它们主要被看成历史 ”。⑨ 为总会有好的结果后才获得坚持的力量,因而是
我们注意到在威廉斯这里,悲剧的神秘性力量来 幻象性的。一旦要转向真实界时,就会迅速崩溃。
源于“超理性”,而不是“非理性 ”。 这种超理性的 伊格尔顿将基督教和马克思主义放置在同一个层
东西也许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个体内心深处 ,是 面,认为二者其实都是让人充满希望的世界观 ,在
我们内在的一种信仰和价值维度。 所以,“事实 关注解放、坚信激变和突转以及对待希望的态度
上,在现代的悲剧观念中,‘神话 ’和‘仪式 ’是被 方面存在着太多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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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悲剧问题

悲剧也就与“革命”的经验联系起来,并呈现为社
二、情感结构与悲剧经验: 会生活中作为文化革命的重要形式 。
雷蒙·威廉斯的悲剧理论与文学批评 威廉斯认为革命有三种形式: 民主革命、工业
革命、文化革命。文化革命也许是一种最难解释、
有感于“意识形态 ”概念在后来运用过程中 但却最让我们迷失和异化的形式,它构成了我们
所造成的意义模糊性,
瑣 威廉斯提出了一个全新
瑏 最重要的生存经验,并以各种复杂方式来持久地
的概念: 情感结构,既与意识形态相似,又比其包 影响社会总体生活的革命形式。如果说民主革命
含范围和成分更大。 他希望通过这一概念,将马 夺得了我们对政治的关注,工业革命夺得了我们
克思主义“意识形态 ”中 的 第 三 种 说 法: 即 作 为 对经济的关注,那么套用威廉斯的话,文化革命则
“意义和观念生产的一般过程 ”的意识形态含义 夺得了我们对情感结构的关注。从情感结构的研
突显出来。 究方法出发,威廉斯主张不再将悲剧的中心拘泥
“情感结构 ”一词最早出现在他和迈克尔 · 于悲剧主人公的研究,而是对悲剧事件的整体把
奥洛姆于 1954 年合著的《电影序言 》中。 在这本 握。如果说在古代关于事件的“做 ”和“创造 ”的
书中,情感结构被用来表达人们对一定社会文学 效果多是在对立割裂的关系中来看待,现代社会
艺术的总体体验和感受,强调作品与外部社会的 中已经将事件置于连续性的框架中 。古代悲剧体
有机关系。在其后的《漫长的革命 》中,威廉斯进 现的是悲剧性人物与灾难的对立,悲剧性的人物
一步阐述其内涵: “正如‘结构’一词所暗示的,它 从灾难中分裂出来,尽管灾难本与他无关,但他是
是稳固而明确,但它是在我们活动中最细微也最 自觉地投身到灾难之中,并肩负着战胜灾难的伟
难触摸到的部分发挥作用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 大任务,他的伟大性就体现在与灾难的对立性战
种情感结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 它是一般组织中 争中,是从灾难中超越,从悲剧中超越; 而现代悲
所有因素带来的特殊的、活的结果。”瑤 在这里,
瑏 剧中的悲剧性人物则是已经处身在灾难之中了 ,
“情感结构”既指一个时代的整体文化; 同时又指 他于灾难的辗转中发现自己的坚韧和巨大的承受
特定时期的文化对人们所造成的心理影响 ,从而 力,他的伟大性体现的是在灾难中超越 ,在悲剧中
以自己的方式将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感受和创 超越。而我们对事件把握的不同态度也会导致不
造性反应型塑成一种新的情感结构。 这样,“情 同的反应: 如果我们以处身于事件的态度来看待 ,
感结构”变成了具有混沌性、时代性、整体性和实 我们就会获得对事件的真实的悲剧性反应 ,一旦
践性等特征的动态性概念,强调的是一种现时的 我们形而上地将事件从它的历史语境中抽离出
实践意识,尤其关注在这种情感结构中正在形成 来,我们就会对悲剧性事件表现得无动于衷。 所
的突生因素,以及各种意义和观念的生产过程。 以我们要谨防将悲剧事件隔离为历史,将悲剧阐
成功的文学作品应该具体地表达那一时代的整体 述为史诗,将社会性的悲剧经验和悲剧性的社会
现实经验,使潜在的情感结构具体、明朗化。只有 经验一概抹杀了。我们不但要看到必然引起革命
通过对情感结构的细致分析和完整把握,才能敏 的、现实的无序状况,同时还必须看到克服无序状
锐地抓住在当下的各种文学观念和形式中 ,已经 况的无序斗争中的邪恶和苦难。而每个时代的伟
包含的一些在日常生活中被压制的东西及其模糊 大作品应该呈现这种悲剧性革命经验,我们的文
表达。而作为表征社会整体体验和情感结构的悲 学批评也应该从情感结构出发,审视并诠释其中
剧,也会最先反映到这种文化传统和文学形式的 的悲剧性经验,发现其中的革命意味和对当时人
变化。所以,现代悲剧的形态转变意味着时代情 们情感结构的影响,从而通过这些悲剧行动来重
感结构的微妙转变,我们应该抓住反映在这些伟 新构造我们的世界。
大作品中的为我们日常生活经验中不易被感知到 自从现代社会中弗洛伊德发现了人的潜意识
的某些深层元素和动态发展,用以解释这个时代 深层结构,我们才发现原来每一个人都是天使与
的创造性发展和潜在变化。 因此,通过威廉斯从 魔鬼的复杂结合体。从苏格拉底开始奉行的乐观
“情感结构”的角度对“悲剧”概念进行重新释义, 的理性主义重新又回到了对人的非理性的探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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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悲剧的神秘性力量重新开始发生作用 。威廉 不是布莱希特所强调的真正的震撼 。真正的超脱


斯深刻地指出,一个人的善良在压力之下会转向 和真正的间离需要新的原则和新的起点 。布莱希
它的反面,又转变回来,然后两者共存。 这样一 特从人的复杂角度出发,他想邀请我们一起来审
来,经验就在一个人身上得到整体概括。 它不是 视的是好人在邪恶社会里的遭遇,这也是一个极
好人与坏人的对立,而是好与坏在单独一个人身 具张力的话题和挑战。这里仅以布莱希特的代表
上的不同表现。这是一种现代社会看待现代人性 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瑧 为例。

的综合认识,从而进一步形成综合情感。 威廉斯 可以说,《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 》是布莱希


最终的希望既不是寄托于加缪的个人悲剧性反 特运用他的综合认识方法来综合考察其中的整体
抗———其最终导致的是悲剧性绝望和逃避; 也不 行动和经验的第一次有力尝试。选择这部作品来
是萨特的暴力革命,这种革命的极端形式威廉斯 进行分析自有威廉斯的深刻用意 。斯坦纳曾经在
在前面就已经论述了其自身逻辑所包含的悖论和 《悲剧之死》中明确地提出,与以往的悲剧传统相
悲剧性; 而是力图通过布莱希特来探寻未来的某 比,现代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大胆妈妈和她的孩
种戏剧形式,并通过戏剧变革形式来探讨未来的 子们》无论在方法、舞台技巧还是在主题上都不
革命。 是真正的悲剧,而是情节剧。 威廉斯故意选择了
在对悲剧的分析中,布莱希特首先发现了悲
这部相同的作品来重新发现其中古老而深厚的悲
剧中的怜悯情感总是会被人利用的现实: 由于怜
剧节奏。如果说传统戏剧总是通过单个人的行动
悯情感源于人对痛苦和灾难的自发性反应 ,所以
和冲突来折射世界,布莱希特却改造了这一方法。
到了现代社会,居然出现了想方设法地唤起人的
他故意使个人的经验普遍化,进而依赖非个人的
怜悯心的工作。同样,从社会的角度来说,统治阶
判断,从而构成戏剧的张力: “通过大胆妈妈与她
级为了维护现有秩序的稳定,也就必然会通过对
的孩子们之间、她的生意与战争之间的相互作用
人的怜悯情感的调动来达成对公共美德的维护 ,
与联系,这部戏剧揭示了在资本主义语境下 ,即使
从而在虚伪的净化中获得想象中的和谐 。布莱希
是家庭关系也不能从人际的维度来加以理解 ,而
特认为,“价值被一个虚伪的制度严重扭曲,生活
应该把家庭关系理解成是为挣钱的目的服务
在其中的人不得不采取一种刻薄而冷漠的新姿 瑨 而威廉斯的反应是,
的。”
瑏 “人和历史都生动地
态。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直接的震撼 ”。


再现于舞台,远远胜过我们在多数现代剧院里经
鉴于戏剧幻觉具有将观众裹挟其中从而令其丧失
常看到的孤立和几乎静态的行动 。戏剧的发生与
理性判断的魔力,因此为抵制戏剧被意识形态的
解读是同步的。它不是‘记住这个女人的故事 ’,
利用,布莱希特提出了他的“间离 ”理论,认为必
而是‘观察和思考这群人的遭遇 ’”。
瑩 这是将问

须积极采用各种手段抑制观众的共鸣心理 ,切断
演员、舞台和观众之间的联系,从而保持演员和观 题放回到现实语境和可能性发生的质问,他激活
众对舞台的理性审思。布莱希特由此要求作家在 了历史感,引起人们的震惊,并使得戏剧行动在空
作品中要有意识地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通过对 间和时间上不再孤立。大胆妈妈仅从自己的生意
人类内在经验的真实状态来呈现真正的社会现 是亏损还是盈利的角度来看待一切社会联系 ,所
实,尤其要避免把所描绘的事件捆绑在一块表现 以看不到她的损失与社会之间的联系,而观众在
为理所当然、不可抗拒,在文学形式上则注重陌生 保持理性的审思中却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大胆妈
化的效果。如果大家都将对社会的批判寄托于小 妈的损失是否可以避免呢? 从而直指社会制度本
偷和妓女,作为一个假装体面的社会的真实而令 身。这种质疑在社会层面上衍射开来,形成一种
人震惊的写照,那么震撼的效果就会在一次又一 新的悲剧感: “这个人的苦难遭遇使我震撼,因为
次的重复中变得麻木。“我们一次又一次自觉地 它没有必要发生。”
瑠 由此促使观众进一步反思接

观看触目惊心的场面,连一个假装愤慨的人也没 下来我们该如何做才能改变这种状况,从而唤起
瑦 最终,
有。”
瑏 由于完全符合观众的期待视野,戏剧 人们致力于改造现有社会秩序,建立一个美好未
成了一种靠着椅背欣赏表演的浪漫活动 。这根本 来的革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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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与悲剧问题

于他把现代替罪羊的牺牲与政治生活联系起来 ,
三、悲剧观念及其悲剧性反讽: 因而使现代悲剧中的替罪羊表达成了政治生活中
伊格尔顿的悲剧理论与文学批评 的寓言,与政治生活体现着转喻性的关系 : 通过对
旧的社会政治权力、文明束缚的否定,将人的一种
当悲剧中的仪式性人物转变为现代的主人 新的反应和觉知被带入社会,并要求引起社会秩
公,这种悲剧性主人公既“被社会所毁灭,但同时 序内部产生新的变化。伊格尔顿搜寻了整个文学
瑡 在这里,
能够拯救社会 ”。
瑐 威廉斯已经指出了现 史中的具有替罪羊性质的人物,安提戈涅、克拉丽
代悲剧性人物所具备的替罪羊属性及其神秘转换 莎等都是通过伊格尔顿的阐释显现出他们替罪羊
机制。现代悲剧观念从黑格尔的目的论悲剧到尼 式的位置和性质。
采理念上的转变,意味着悲剧人物已经从悲剧英 《克拉丽莎》是理查逊的作品,在理查逊时代
雄转变为悲剧性个体,悲剧性的冲突也从个体与 可堪称为“天下第一书 ”,
瑣 它的出现意味着英国

外部的冲突转变为个体内在心理的冲突 。悲剧中 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悲剧小说,可见影响之大。 伊


的个体其实就是上帝本人的面具 。而在对个体悲 格尔顿对《克拉丽莎 》作品的器重几乎到了在他
剧性的深入挖掘中,威廉斯最终发现了悲剧原因 写完《克拉丽莎被强暴 》之后的每部作品都有涉
在于个体内心深处死亡驱力的作用。 但是,由于 及的程度: 《美学意识形态》、《理论之后》、《甜蜜
威廉斯注重的是对悲剧传统及其演变过程的历史 的暴力》、《神圣的恐怖 》等。 与其他理论家的视
梳理,他无意于对悲剧人物的替罪羊属性及其转 点和研究方法不同,伊格尔顿在分析克拉丽莎形
换机制进行深入而细致的分析,然而正是这一点 象综合运用到的三种方法和视点: 后结构主义式
却带给伊格尔顿极大的启发,并成为伊格尔顿悲 的文本分析理论、女性主义和精神分析视点以及
剧理论中的关键词和主要延伸点 。 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

瑤 因此伊

替罪羊产生的原本意义在于净化,是排除城 格尔顿最关注的是对克拉丽莎的死亡意义及其背
里头一年聚集的污秽之物的一种仪式性表达 。他 后激进的政治意义的研究。以悲剧的替罪羊性质
们一般挑选出城里最贫困、畸形的人来担当,赋予 切入问题的分析,伊格尔顿不仅挖掘了克拉丽莎
他们以象征性的权力后,然后将他们逐出城外。 之死在小说描述中的漫长过程,而且揭示它的公
通过这种仪式,在想象中卸除社会秩序中的各种 开性的政治意义和革命转换性意义: “她的赴死
罪恶。因此,替罪羊一方面在象征意义上负载着 过程是在表明一种政治姿态,这种超现实行为说
共同体的罪恶,同时又是权力的转喻。 伊格尔顿 明她脱离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赞成的那个社会制
将替罪羊机制的表达方式在更为普遍性的意义上 度 …… 她的死亡就应该是一个集体的公开事件,
衍射开来,他的分析并不局限于对替罪羊这个机 一个复杂的物质性的事件,是对自身生活其中的
制内部的分析,而是要借助这个机制辨认出能够 现实社会的否定 …… 她平静地赴死,丝毫不受他
改变现有系统的神秘力量。他注意到的是当人陷 人的控制。 这一切都成了钉在社会棺材上的钉
于这种极度孱弱和虚无的状态时的必然反应 : 当 子,正是那个社会把她逼上了死路。”

瑥“克拉丽

他们被剥夺得只剩下自己的时候,他们的非人性 莎的死,是一种政治自由的姿态———一种从她所
就会爆发。当人在面对被迫丧失主体性并且成为 看透的权力结构中隐退的超现实主义的行为 ,通
废物或虚无之时,从他的本性出发,他的唯一选择 过不变的温顺和谦恭,使所有的一切更具讽刺意
只有反抗。这种潜藏的革命性力量正是伊格尔顿 瑦 小说从她的死亡所蕴含的政治叙述中 ,
味”。
瑐 将
最关注并寄予希望的。而现代替罪羊与传统替罪 对女主人公身体的粗暴对待转换为与所有那些被
羊不同: “现代替罪羊对于将其排斥在外的城邦 他们劫掠的人的休戚相关的形象 。克拉丽莎于是
的动作是必不可少的。它不是一个关乎几个受雇 是一个替罪羊,并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她通过她
乞丐或囚犯的问题,而是关于全部挣血汗钱、无家 的死亡行动化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能指,成为不
可归者的问题。 力量与软弱的双重性又回来了, 公正的体制中的焦点或符号。而死亡的公开演示
不过表现为新的配置。”
瑢 伊格尔顿的超越之处在
瑐 使得她由牺牲的受害者变成了革命的替罪羊 ,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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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转变成了力量。 论,重振马克思主义理论活力,同时为中国马克思
在对安提戈涅作为具有替罪羊属性的悲剧人 主义美学及审美现代性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路
物的解读中,伊格尔顿既不同于黑格尔从伦理的 径和思考空间。□
角度,对克瑞翁和安提戈涅采用各打五十大板的 ( 本文系国家社科项目“马克思主义悲剧理
方法; 亦不同于拉康在欲望伦理化的层面上对安 论与现代性研究”( 13BZW001) 的阶段性成果)
提戈涅的牺牲意味 ( 这种意味仍仅限于单纯个体
的层面) 的揭示,而是要从中剥离出存在多于或 ①⑤⑥ ⑦ George Steiner. The Death of Tragedy.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p. 3,p. 9,p. 7,p. 4.
不同于非人性的东西。他采用一种倒叙式的阅读
②③⑧⑨⑩
瑥
瑏 瑏
瑦瑩
瑏 瑐
瑠瑡 雷蒙·威廉斯著、丁尔苏译《现代悲

方法,以一种回溯性的阅读方式来探讨并确定安
剧》第 1、
4、34、
34、
35、
198、
199、
205、 36 页,译林出版社
210、
提戈涅的行动在社会历史中所具有的意义 。从替 2007 年版。
罪羊的角度,伊格尔顿彻底摒除了克瑞翁作为悲 ④

瑡瑢特里·伊格尔顿著,方杰、方宸译《甜蜜的暴力》引言第

剧主人公的可能性,而将安提戈涅置放于悲剧的 2 页、第 41、
309 页,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7 年版。
瑢特里·伊格尔顿《悲剧、希望与乐观主义》,王杰主编《马克


中心,并把她作为悲剧中唯一的主人公。 伊格尔
思主义美学研究》第 11 卷第 2 期,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8 年
顿关注的重点是安提戈涅的“罪 ”、她的被社会驱
版。
逐的位置以及她的符号性死亡意义 。作为替罪羊 瑣威廉斯认为马克思主义著作中至少存在三种不同的说法:


式的人物,安提戈涅的“罪 ”是非常关键的。 安提 ( 1) “意识形态”是指一定的阶级或集团所特有的信仰体系;
戈涅到底犯下了什么罪呢? 从安提戈涅自身来 ( 2) “意识形态”是指一种由错误观念或错误意识构成的幻

说,她并没有犯罪,她只不过根据亲属法,埋葬她 觉性的信仰体系,这种体系同真实的或科学的知识相对立;
( 3) “意识形态”是指生产各种意义和观念的一般过程。在
的哥哥,以履行她的伦理责任。在这个意义上,她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使用中主要采用了第一种和第二种的说
并没有犯下任何个体的罪行,她是无辜的。但是, 法,强调了意识形态的虚幻性和阶级性特点,而经常抹煞和
作为一位社会公民,她又确实违反了当时的法令, 隐匿了第三种说法。
犯了法。应该说,安提戈涅的罪是人类共同的罪, 瑤雷蒙德·威廉斯著、倪伟译《漫长的革命》第 57 页,上海人

为了整个人类而犯罪,带上了象征他们集体的罪 民出版社 2013 年版。


瑧《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创作于 1939 年。它以欧洲三十


行和罪恶的意味。 这样,安提戈涅的逻辑只能是
年宗教战争为背景,讲述了大胆妈妈一家在战争中的遭遇。
悖论式的。正如吉拉尔德所揭示的古代替罪羊逻 大胆妈妈是一个追随着军队走,靠在战争期间向士兵兜售
辑上的悖论: 祭品是神圣的,杀害他就是犯罪,可 商品而谋生的女人。戏剧的一开始,大胆妈妈诅咒战争,她
祭品正是因为遭到杀害才是神圣的 。安提戈涅也 希望自己、希望她的女儿以及在军队服役的两个儿子能够

必须面对这种逻辑上的悖论: 如果她恋生,即使在 熬过战争,幸存下来。讽刺的是,随着她生意的红火,她的


态度也变了,甚至唯恐战争结束。而她对她的孩子一个个
克瑞翁赶到之时解除了对她的死亡惩罚,重新获
都死于战争却表现得很麻木,根本无法将她子女的死亡与
得生命,她也只能是一个失败者; 相反,她的神圣
社会制度联系起来。
和崇高正是在违反法令,以犯罪的形式,最后在死 瑨安哥拉·卡兰著、麦永雄译《布莱希特论亚里士多德的悲剧


亡中才得到成全,并让这个城市获得了拯救。 安 美学》,《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第 6 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
提戈涅很好地把握了悲剧中的节奏,充分利用她 社 2002 年版。
瑣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第 249 页,三联书店 1992 年


自己对生与死之间的那段地带的占领,主动选择
版。
死亡,从而在拥抱死亡中反败为胜,让价值走向颠


瑤瑥Terry Eagleton,The Rape of Clarissa: Writing,Sexuality and

倒。 Class Struggle in Samuel Richardson,Minneapolis: the Univer-
在“悲剧消亡论 ”的理论背景下,威廉斯、伊 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6,preface viii,pp74 – 75.
格尔顿将悲剧与现代性紧密结合起来,从悲剧中 瑦 Terry Eagleton,Holy Terror,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p138.
读解出现代社会自身所包裹的潜在革命力量的创
造性阐述,不仅丰富了当前的马克思主义悲剧理 ( 作者单位: 云南财经大学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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