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氧化碳中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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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一氧化碳中毒的人

Original 阮唐不是软糖 一颗阮唐 2022-11-02 11:25 Posted on 上海

小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子弟厂区,家家户户都是同一个厂区的职工,彼此相熟。我记得在靠近医院柏
树坡下,有一个一氧化碳中毒但被救过来的阿姨,我们喊她菊奶奶。

菊奶奶并不是奶奶,她很年轻,比我母亲还小两岁。但她看起来实在太苍老了,头发灰白,面庞皱纹
横生,总是穿一件缀满暗红花的上衣,灰或者褐的裤子,一双黑布鞋。人佝偻着站在那里,像一支在寒冬
里衰朽到头却不肯凋零的枯海棠。

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菊奶奶后遗症很严重,走路一瘸一拐,只能依靠一根拐杖行动,没有办法自主控
制自己的表情,说话的时候涎水直流,说话也含含糊糊,看起来很是可怜。

我不知道谁在照顾她,从未看过她的家人,她的爱人多年前和她一起中毒,没能抢救过来。但她收拾
得很体面,衣服永远整洁,黑布鞋永远崭新。阳光好的时候,她就拄着拐杖一点点沿着柏树坡向上走,到

了坡头,再转身一点点挪回去,周而复始,柏树坡有一道她常年趿步留下的痕带,深深浅浅,似一道永不
愈合的伤口。

小孩子们都很怕她,谁家孩子不听话了,大人吓唬说“把你送到菊奶奶那里去”就能瞬间噤声。90年代
的子弟园区,是个暗涌复杂的小社会,菊奶奶似乎知道园区对她不明所以的“敌意”,也似乎早已习惯独来
独往的凄苦。

那时候念书,中午是回家吃饭的,我常常在午后的柏树坡看到她,面无表情拄着拐杖在阳光下打瞌
睡,很奇怪的是她从来不坐着,就那样蜷缩在阳光里,感觉下一秒她就会在阳光里融化殆尽,成为一缕气
泡或者尘烟。

后来念书时学到一氧化碳的化学分子式,CO。我在课堂上走神,盯着这两个字母陷入长久的沉思。
我想起菊奶奶,这两个字母的形状,很像她站在阳光下的样子,贪婪的样子,蜷缩的样子,一点点被阳光
燃烧成灰烬的样子。我那时想,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大脑和我们正常人还一样吗?是否也是蜷缩的,蜷缩
的大脑里,会想些什么呢?

我很想弄明白这件事,总想去和菊奶奶说说话,但总是不敢。

有一天我因为忘带作业本,在课间被老师轰出学校回家取作业,我在柏树坡上看到她。

彼时上午十点多钟,家家户户都去上班了,只有一群退休的老头老太在柏树坡另一边的武装部小广场
排练扇子舞,音乐隐隐约约传来,红的紫的扇子在武装部那边忽明忽灭,柏树坡上只有菊奶奶一个人。

我看到她竟然扔开了拐杖,在阳光下挥舞着双手,看起来似乎在跟着那边的音乐节拍努力跳舞。但因
为行动受限,姿势看起来十分怪异,我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为何,菊奶奶看起来有些惊悚的舞姿在阳光下有一种凄凉的美感,我那时候还很小,但很多愁善
感。躲在一边看了很久,心胸被莫大的一股激流击中,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不是悲伤不是痛苦,但让我难
以忍受。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菊奶奶看见我停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她的瞳孔很浑浊,没有表情,
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阳光下,每一粒尘埃都清晰可见,她的头顶腾起热乎乎的白雾,我长久地和她对视
着,想跟她说一句“你跳得真好”,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捏了捏她的手,她很快地反握住了我的
手,力气大得惊人。

我没反抗,任由她紧紧握着我,

时至今日,我记得她双手的触觉,那不是属于三十来岁一个正常女性双手的触觉。冰冷的,柔软到几
乎无骨,历经风霜的中年人不应有那样毫无防备的柔软双手。但冰冷柔软的皮肤下,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

血液在咆哮,滚烫的,绝望的,烧灼的。
后来,我没再见到她,再后来,我忙着中考,离开子弟区去了市区念书,再后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
后,我听说菊奶奶自杀了。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冬夜,她关好门窗,打开煤气闸门,早起晨练的人闻到味道,报了警。听邻居们
说,菊奶奶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还化了妆,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的表情。

菊奶奶的死没有引起多少人的讨论,她就像一粒独自在午后阳光里融化的灰尘,一丝轨迹都没有留
下。

不知为何,那之后很多年后,我依然常常想起她,想起自己最终没问出口的问题,想起每个午后在柏
树坡上试图融化自己的她——我确信她是想燃烧,以任何一种方式。

直到昨天,看到一则新闻,说一个三岁的孩子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我再次想起菊奶奶来。

念书时学到CO的时候,老师说,轻度的一氧化碳中毒会很痛苦,头晕、呕吐、肌肉麻痹……重度的一
氧化碳会很快陷入昏迷,各种肌体反射消失,血压迅速下降,会很快死亡。

就像睡了一个永远醒不来的觉,走得很快。

看了新闻的前前后后,我自私地希望,那个孩子在一开始就吸入了最多量的一氧化碳,至少最后的时
间里,他会走得没那么痛苦。

我没办法想象那是我的孩子,光是看那一行三年即人生的字,都觉得瞬下无法呼吸。

总有人说如果,如果。如果当年我每天都去握握菊奶奶的手,她会选择继续活下去吗?如果每个人多
一点善意,她还会选择义无反顾地再次打开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吗?如果那个孩子被救活,是否会和菊奶
奶一样?他一定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就算预后很差,也应该会被家人照顾得很好,很体面。

但换念想来,这样一个乱世,如果他活下来,他能体面到何种程度?如果,如果,没有如果。

当死亡成为一种定局的时候,究其过程其实意义并没有那么大,至少在当下的境况下,它属实没有意
义。所有的诘问本质上会反噬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其实已经诘问太久了,久到贯穿了这个孩子的一生。

已知答案的问题,本质上没有意义,但不妨碍我们继续诘问,直到成为一个形而上学的符号。这几
年,有意无意穿透了他人的命运,每个人似乎都在徒劳地在命运长河中抓取活下去的蔓藤,悲怆的、哭喊
的、求救的、愤怒的、麻木的……每一张面孔都不同,每一张面孔背后都有共感极深的故事。
我闭上双眼,试图在消失的尘漫中攫取那个孩子的双手,就像十几年前我紧紧握住菊奶奶的双手一
般,他们应该都属于同一双手,冰冷的,柔软的,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的。

你看,世界就像一个悬浮在穹顶之上的巨人,它随意变幻时空,我们每个人都在漩涡里与彼此擦肩又
彼此迷失,命运是属于个人的,但也属于群体。菊奶奶和这个孩子的命运,本质上也是我们每个人的今天
与明天,人类共同体不就讲的是这个吗?

所以诘问又有何过错,我们都在为自己发声。那些选择逆流而上的愤怒的人群,才是真正为自己生命
负责的人啊,有什么理由麻木?

麻木多可怕,人都是在感受到痛之后才知道保护自己的,而麻木不觉得痛。

昨天看完新闻,很久没平复下来。相比起那些对前路未知而惴惴不安的人们相比,我们这些知晓答
案、对未来清晰可辨的人是不幸的,有人为未知而焦虑,而我们在为已知而焦虑,更多慈悲和无望。某种
程度上来说,这个孩子大抵也是无知的,无知地离开,会比已知地离开更幸福吗?

在当下,“幸福”二字的意义都有些罪过,它成了真正的形而上学。

一个充满悲情主义的世界,我们都是带着果决灼心,奔走在明知是绝路却不停止的人。这不是英雄,
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啊。

所以,尽可能多地和身边人告别吧,谁知道下一次告别,就是最后一次呢?

如果诘问没有答案(实际上也确实没有答案),我只能对那个远去的孩子说:好孩子,下辈子好好投
胎,重新活一次吧。

孩子走好了,睁大眼睛走好路,别选择重生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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