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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

飞地的集体记忆
—兼论犹太人、德意志民族认同及德国心理分裂问题
——

卡尔·费格里奥

该组织内部,
“ 正常”生活继续,不存在认同
集体记忆
崩溃和公开冲突的威胁。记忆和历史一方
与个体记忆一样,集体记忆是维系认 面不断强化着认同感,另一方面又提供了
同的关键。不过笔者认为,集体认同本质 充分缓解内心矛盾的渠道;缓解手段主要
上具有不稳定的特性,常有自我消解的可 是政治进程、文化活动和文化分析。一方
能。认同与其消解之间的对立造成了一种 面,集 体 记 忆 是 靠 把“我 们 ”理 想 化 ,蔑 视
内部矛盾,亦即矛盾情结,它类似于弗洛伊 “他们”支撑的,是靠拖入派别之争和冲突
德 (Freud 1930) 所说的“文化中的不适” 支撑的;另一方面,记录储存的原史(proto-
(Unbehagen in der Kultur)。它 会 被 迅 速 分 history)及史学研究与争论(debate),又常常
解、投射、分配给外部世界 把集体记忆放在现实背景
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 卡尔·费格里奥 (Karl Figlio)现 里检验。“成功的”集体认
意识形态等不同派别(fac- 任英国埃塞克斯大学精神分析研究 同 的 集 体 性 反 而 较 少 ,受
tions)。因为转化成不同派 中心教授,精神分析心理治疗师,英 去 魅(disenchantment)的 影
国精神分析委员会注册会员。Email:
别之间的冲突,内部的焦 响却较多。去魅是通过历
kglio@essex.ac.uk
虑和纠结呈现稳定态。这 史争论实现的,而历史争
个脆弱却又稳定的状态可 论又需要有一个政治论坛
以被视为对外界诸派别的整理组织。至此, (political forum)来维持(如民主国家常见的
各派别受到的威胁都是源自外界的攻击, 情况)。
而不是内部消解;所有派别凝聚成一个大 笔者从上述模型入手,试图揭示战后
的系统。这个组织的历程被记录在诸派别 的德国在面对重构认同的艰巨挑战时,如
交错盘结的集体回忆里;整个体系提供了 何处理集体记忆不稳定这一问题。纳粹德
一个避风港,能让人们摆脱对内部消解的 国投入毁灭性暴力,给战后的德国留下了
恐惧。 如何记忆、持怎样的历史和集体认同的难
讨论“病理性组织”
(pathological organi- 题,特别是那段记忆包括对一个民族进行
sations)和“精神隐遁所”
(psychic retreats)的 有计划的灭绝,但又必须把这段不堪回首
精神分析文献可谓汗牛充栋 (容后回顾); 的历史融入当代记忆。德国人把这个过程
笔者借鉴已有的见解,把这个避风港称为 (Vergangenheitsbew覿lti-
叫作“接受既往”
(psychosocial enclave)。在
“心理社会飞地” gung)。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伦理难题——
—那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93

种灾难性的历史是否再也不会重演,以及 述,过滤而后渗入社会)。
建构民主体制所必备的政治条件——
—假如 个体或社会记忆模型的理论依据是动
不能对历史有担当,民主体制便不可能形 态无意识(dynamic unconscious)。该模型蕴
成。而后,
“ 接受既往”进入了“史家之争” 含了这样一层意思:记忆总是与遗忘相制
(Historikerstreit)的公共论坛。 衡。无须赘述:一个人常保留好的回忆,忘
笔者的结论是:二战后,德国遭遇的战 却坏的回 忆 ;或 者 ,如 果 记 忆 强 化 了“好 ”
败和分裂打破了该国理想化的、虚幻的全 人而非“坏”人的感觉,记忆的连续性就比
能状态,将原有的认同一分为二;这两种认 较容易实现。这一点也适用于社会记忆及
同互相冲突,又暗下纠结在一起,共同维护 其所表述的认同。
了一片心理社会飞地。德国的再度统一不 笔者的分析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思想为
只是坚定了德国人的国家复兴之梦,还推 框架,以客体关系(Kleinian/object relations)
动了理想化的回潮,促使矛盾心理加剧,造 理论模型展开。按 照 该 分 析 模 型(Green-
成心理社会飞地的坍陷。本文意在把历史 berg and Mitchell 1983),婴儿以及成年人身
学的解读同精神分析的解读结合起来,说 上存留的婴幼官能 (infantile functioning)的
明在一些问题上这两种解读紧扣在一起, 内核(即竭力维护以乳房为代表的“好”的
共同印证了心理社会飞地这一论点。 内部客体[internal object],对攻击这些客体
的破坏冲动进行抵抗)。处于这样一种原
既要记忆,又要忘却 始 矛 盾 情 感 的 状 态 ,内 心(psyche)就 会 因
内部客体所施加的迫害而焦虑。内部客体
从精神分析角度看,记忆是一种艰难 因多次遭受攻击而变坏;攻击把自我(ego)
的、经过妥协的过程。它不只是记住处于 被投射的攻击性赋予它。不仅如此,内心
意识之外的信息,还要将填充了意义的一 还要为破坏好的内部客体而焦虑,伴随而
簇簇联想重新融入意识流——
—这种联想不 来的是负罪感和修复内部客体的冲动。内
光是未被注意到的,还储存于意识之外。 心在梅兰妮·克莱因所说的偏执精神分裂
这些动态上无意识的(Freud 1923, p.18)虚 态(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和抑郁态(de-
拟 态 记 忆(virtual memories)是 扭 曲 、破 碎 pressive position) 之 间 徘 徊 (Klein 1948,
的 ,它 们 通 过 投 射(projection)和 内 投(in- 1952)。自我与自我的客体相一致,因此自
trojection), 散 布 在 思 想 这 片 内 部 区 域 周 我认同与自我的内部客体世界的状态是密
围,与外部世界相混合。精神分析家的任 切联系在一起的。依据这个模型,笔者认
务是凭借这些碎片复原个体记忆,而历史 为, 社会层面的内部世界就是一种无意识
学家的任务则是凭借它们复原社会记忆, 维度,前述的组织 / 心理社会飞地里的诸
固化社会意识。如果记忆在个体身上都如 派别共同拥有这一维度。飞地之内,内部
此扭曲,那么它在社会记忆里又会扭曲到 客体被投射,既是要对它们进行重新配置,
怎样的程度?社会记忆包括一些个体经历 又是要对其施加影响。1 一个派别的集体
或者言谈时觉察到的记忆,也包括媒体对 记忆趋于把本派别理想化,其方法是:认同
事件的(经常是)原汁原味的即时描述,还 好的客体,把坏的客体投射到别的派别,又
包括历史学家严谨而系统的研究成果 (它 竭力将其重新统合在一起。
们形成了回顾性的、经过修正的、成熟的描 这个由心理构成的内部世界 (一种社
94 卡尔·费格里奥

会心态),经投射渗入外部世界,给外部现 所产生的冲突,严重地阻碍着德国的重建:
实注入超越现实的幻想力,而外部现实则 从内部看,冲突的关键在于认罪和为罪错
内投入内部世界,使之稳固。也许有人会 做出反应;从外部看,冲突的关键在于如何
认 为 民 族 认 同 是 一 种 社 会 自 我(social 补偿犹太人和以色列国。冲突不只是在政
ego),它的属性——
—也就是对自尊而言非 治领域和大众记忆里爆发,它也在追求客
常珍贵的东西——
—便是它的好客体,就像 观的过程中、在历史学各门派间的争论中,
内部的好客体一样,必然为矛盾情结所左 特别是在“史家之争”中爆发。“史家之争”
右(Hinshelwood 1987; Segal 1995)。著名历 主要是由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1986
史 学 家 奥 波 德·冯·兰 克 (Leopold von (Die Zeit)上 发 表 的 一
年 在 德 文 版《时 代》
Ranke)的看法与下列从精神分析角度认识 篇文章引起的。“史家之争”发生在报刊的
民族认同的引文颇为接近。 一个公共知识空间;而后,历史学家的研究
工作便不限于历史专业本身,它还是“一项
祖国并不是我们最终找到幸福的地方; 政教工程,蕴含了一个宏大的公民教育及
相反,祖国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它存在于我们 学校改革计划”(Eley 1988, p.194; 可参阅
内心……从一开始我们便在此立身,永远不 Maier 1988 的文献回顾)。
可能脱离它。(quoted by Maier 1988, p.65) 我们能否说,德国作为一个国家已经
被纳粹玷污了?是否可以说,德国人世世
任何一个现实社会都是个体构成的; 代代都要背负道德责任,现在是这样,今后
就社会记忆而言,个体多种多样,在社会阶 还是这样?倘若不把纳粹统治时期纳入其
层、年龄、世 代 、性 别 、族 群 和 宗 教 归 属 等 中,又如何能重构德意志的民族认同?而
方面差别很大。不过,从内在一致的程度 如果把该时期包纳在内,那认同的基础又
看,个体也是彼此认同的;在其自我理想 在哪里?纳粹的暴行太过惨烈,不堪全然
里,他们也认同代表了这种内在一致的领 写入历史,又不可脱离历史去撰述。哈贝
导集团。就这个方面看,这个社会拥有一 马斯的文章发表于 1986 年,他在文章里表
段历史,不管社会各方之间有多么大的争 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即使当时生活在第三
执,也不管在比较客观的层面上,历史学家 帝国的德国人年龄尚小,没有参与纳粹暴
之间存在多么大的争议。由一段集体历史 行,他们的后代子孙也是囊括了第三帝国
为集体记忆提供支撑,这是一种强烈的志 的德国认同的一部分,德国毕竟经历了第
向,也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 三帝国。“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即便后来
笔者所说的志向包括期望拥有一段支 才出生的人,也都是在有可能产生那种暴
撑民族自尊的历史,也包括这种民族自尊 (Habermas
行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是保留得很好的内部客体的外化形式。现 1986; Maier 1988 trans., p.57)。这不是羞辱
代史上,渴望构建集体记忆、历史,重塑好 年轻一代,他们是无辜的,与纳粹的罪行不
客体的最突出的例子,也许就是德国在经 相干,但那段历史也是民族认同的一部分。
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和去纳粹化过程之 培育民族认同的条件就是同处于符号、文
后的重建。祸害人类,特别是对犹太民族 化构成的“生活世界”,同处于有目的的、
的肆无忌惮的残害,说明存在一种与攻击 理性的、功能的世界。哈贝马斯认为有“与
好客体相关的非理性的原始性。就攻击性 亡者的 契 约 ”,有“始 终 令 人 痛 苦 ”的 历 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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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ermas 1986, p.59)。这在外部世界里是 在 1988 年写道:


矛盾语,但是与内部世界的语言相契合,内
部世界需要历史学家像心理分析家那样去 我们不禁要对复杂社会能否形成一致的
自我反省(Maier 1988, p.63)。 认同这个问题表示严重怀疑……关于接受多
但是,历史学家一直不大愿意运用精神 种认同并存,形成容许认同之 间 存 在 矛 盾
分析学的成果,比如亚历山大和玛格丽特· 的 历 史 意 识 (该 矛 盾 鼓 励 批 判 性 自 我 反
米特舍里希夫妇所做的大量研究(Alexander 省), 还 有 待 深 入 论 证 予 以 支 持(Berger
Mitscherlich and Margarete Mitscherlich 1967, 1995, p.194)。
容后叙述)。米特舍里希夫妇认为,德国人
在情感上把自己和过去剥离开,亦即压抑 但是,对民族认同的渴望并无改变。伯
它。民族压抑把哀痛冻结了,就像临床观 格(Berger)在评述历史学家对德国再统一
察到的个体压抑的情况一样。冻结之后, 之前的民族国家建设(nation-building)的看
整个民族也像个体一样,得以恢复尊严,从 法时说:“……有些历史学家把德意志联邦
往事里解脱出来。把历史作为民族记忆来 共和国的决定性(determining)特征视为是
压抑,类似于精神分析学者所熟知的精神 它的地方主义(provincialism);他们认为联
压抑。但是,研究纳粹时期的历史学者并 邦共和国是盟国人为造成的,全然没有自
不接受这个观点,一些历史学者认为,将罪 己的特点。他们把新的德意志民族国家视
责归咎于德意志民族,妨碍了德意志民族 为超越旧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真正机遇;
认同的重建。在如何对待德意志历史的问 他们认定旧的联邦共和国缺少历史根基;
题上,战后德国的历史学传统发生分化,出 他们要书写从卡尔大帝 (Karl the Great)到
现了多种历史观(Berger 1995; Herf 1997), 科尔大帝 (Kohl the Great) 的德意志历史
不过,还是渴望获得德意志民族认同,而这 (Berger 1995, p.200; 也 可 参 阅 Eley
…… ”
种认同却遭到纳粹历 史 记 忆 的 困 扰(Eley 1988 关于左、右两派的历史学者主张恢复
1988)。德国的统一让德国人看到了恢复民 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的论述)
族认同的希望,同时也带回了一些记忆。 伯格指出,主要是新普鲁士派
艾利(2004, p.176)谈到德国的民族主义热 (neo-Prussian)历史学家看出有回归“旧的
潮时说,
“ 满怀爱国情绪的信念表述,从民 族群(v觟lkisch)民族主义之基的趋势。族群
族历史中汲取养料,让踏入第三帝国这片 民族主义即族群观念,从民族集体记忆衍
历史禁地的危险性越来越高……不过,结 生 出 的 认 同 ”就 是 依 据 其 构 建 的(Berger
果却是:德国统一后,公众记忆仍旧是大相 1995, p.200)。不过,持这一观点的不仅是
径庭……关于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据是丹 右翼保守派,维利·勃兰特(Willy Brandt)的
尼尔·戈尔德哈根那本颇有争议之作——
— 遗孀、杰出的劳动历史学家布利塔·赛碧
《甘为希特勒的刽子手:德国的普通百姓与 姬 - 勃 兰 特 (Brigitte Seebacher-Brandt)也
(Hitler’s Willing Executioners:
纳粹大屠杀》 “批评了左派不能理解‘德意志民族精神的
Ordinary Germans and the Holocaust)德 文 版 无法揣度的特质’,她欢迎民族国家的回
问世。 归:
‘对 德 意 志 民 族 而 言 ,国 家 依 然 是 自
德国社会民主党历史委员会主席 、历 然、正常且明显的参照系,因为他们都生在
史学家伯尔尼·弗伦巴赫(Bern Faulenbach) (Berger 1995, p.201)。
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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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年 5 月 5 日,美国总统里根参观 就辉煌,民主制度扎实稳固,又与西方结


位于比特堡(Bitburg)的德 国军事基地 ,使 盟,皈依自由价值观,这些无不昭示德国的
本就很公开的“史家之争”陡然升温(参见 历史在走向正常化。哈贝马斯承认德国人
Bartov 1992; Eley 1988; Maier 1988, pp. 民在纳粹统治下所遭受的深重苦难,承认
9-16)。“从本意看,这是一次象征性解决 在战争尾声阶段东部的德国军队和平民的
问题的行动,是为那些讨论过去的著述作 英勇顽强,但他认为,在德国人的苦难和犹
个收尾,为德国经长期努力实现正常态划 太人的苦难之间划上抽象的道德等号,实
个句号”
(Eley 1988, p.176)。活动纪念了包 际是在将大事化小,其结果是淡化了德国
括党卫军士兵在内的德国士兵以及大屠杀 人对大屠杀的记忆。
的 受 害 者 ,故 而 它 蕴 含 了 一 种 道 德 平 等 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认为德国已经开
(moral equivalence),这种平等将德国对纳 始 了“接 受 既 往 ”的 过 程 。 Vergangenheits-
粹受害者所欠的债一笔勾销。该事件让各 bew覿ltigung 这个德语词汇通常译作“接受
方愤怒不已,包括德国的民族主义者,他们 既往” (coming to terms with the past),这个
认为德国背负的绵延不绝的道德债都是德 词重述了战后德国的核心难题。这个词的
国的敌人强加的。哈贝马斯批评一些德国 字面意思是“掌控过去” (mastering the
历史学家有意为纳粹辩护,引发了“史家之 past),但 隐 含 了 战 胜 过 去 、了 结 过 去 之 意
争”:那些历史学家想减轻德国为纳粹暴行 (Maier 1988, p.7)。不过,从接纳过去的所
承担的道德责任,要求关注德国人蒙受的 有方面这个角度看,掌控过去与记住过去
苦难和牺牲。而核心问题是如何重建德国 是有别的。压抑也许不是理解集体情绪缺
的民族认同;是否搁置过去,如何不提及被 失或一种过程 (比如哀痛) 缺失的最佳方
纳粹统治玷污的历史。哈贝马斯呼吁提倡 式, 但是一个包括无意识的心理概念仍然
西方自由民主价值观基础上的“宪政爱国 是必要的。“接受既往”显然看到了纳粹历
主义” (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反 对 民 族 史的道德负担,却不承认它。与弗洛伊德
主义者的爱国主义 (nationalist patriotism), (1914a)的“ 细 究 ” (Durcharbeitung)相 比 ,
通过宪政爱国主义纠偏—— —纠正德国历史 “接受”操作起来要复杂一些。“细究”过程
上曾有过的对民主价值观的偏离,恢复常 中,重塑记忆就是把过去融入意识流,重塑
态(Eley 1988, p.183; Habermas 1986; Maier 的方法就是在认知和情感两方面反复追寻
1988, pp.34-65)。 被 压 抑 的 记 忆 的 一 切 内 容 (Adorno 1959;
一些学者认为,应将德国人从犯罪者 Bartov 1992, p.283)。战后的历史学家注重
重塑为受害者,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都是 “接受既往”,努力使现代德国的历史历史
与大屠杀受害者一样的受害者(Eley 2004, —纳粹时期 肯 定 要 占 据
化(historicising)——
p.177; Herf 1997, pp.82-97,224; Lüdtke 一 席 之 地 ,因 而 具 有 一 种 历 史 意 义 ,但 是
1993)。希望维护民族认同的保守派人士认 他们通常未将其视为对被压抑的记忆的
为,记忆被青年一代和一些左派扭曲了,青 重塑。没有忘却,也没有压抑。大屠杀一
年和左派们揭开旧时留下的创伤,使本该 直记在公众心里,民族国家应当重塑,如
缄口不提的纳粹时期再度曝光(Eley 1988, 果说德国不曾为自己的过去哀痛,就是想
p.198)。保守派希望和纳粹主义一刀两断, 制造子虚乌有的再度犯罪 (second guilt),
实现德国历史的正常化。西德经济发展成 阻 挠 民 族 国 家 重 建 (Berger 1995, 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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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 Kauders 2003)。压 抑 和 消 除 压 抑 认为:


“ 纳粹政权认为犹太人难以捉摸又无
一 直 是 米 特 舍 里 希 夫 妇 著 述 中 探 讨的 处不在,这对纳粹统治时期关于受害的颠
永恒话题。 倒认识所起的推动作用更大”
(Bartov 1998,
杰夫·艾里(Geoff Eley)在做论述“接受 p.784)。
既往”的文献综述时谈到:
犹太人与德意志民族主义
不管“有没有哀痛能力”
(参 见
Mitscherlich and Mitscherlich 1967),德国人 弗 洛 伊 德(Freud 1921)提 出 集 体 心 理
从来都没有对 20 世纪 40 年代 缄 口 不 提 , 模 型 ,认 为 心 理 的 组 织 机 构(organising a-
公众议论得很热闹,有所选择,但没有压 gency,即自我)深受自我理想(ego-ideal)影
抑。探究这种记忆机制如何运作是绝妙而 响。有关自我理想的成长根源及其在群体
新颖的课题。譬如,20 世纪 50 年代公共纪 生活形成与延续的历程中的独特影响,沙
念的显性模式把德国人曾普遍支持纳粹这 瑟 格 - 斯 米 格 尔(Chasseguet Smirgel)作 过
一现实隐匿起来,为德国人民重新定位,由 十分清晰的解说。自我理想生成于“原初
加害者变成受害者:东德反法西斯的官方 自恋”
(primary narcissism),就像婴儿自恋;
话语宣称,德国人民在希特勒独裁统治下 婴儿生活在看似无客体的非真实世界里,
深受压迫之苦……东德人、西德人都是受 它注定要退回姑且称之为“婴儿期精神症”
苦受难者(Eley 2004, p.177)。 (infantile psychosis)的 状 态(Freud 1914b)。
群体将自我和自我理想揉合成一种集体
杰 弗 里·赫 夫(Jeffrey Herf 1997)对 战 后 德 的 、愉 悦 的 认 同 ,借 以 恢 复 上 述 原 初 自 恋
国的记忆问题做了深入研究。他遵循阿多 的某一类型。该群体囿于这种状态,怀着
诺的观点,即“记忆消失不是记忆在无意识 完美感和无限的正义力量感,把集体自恋
过程的压倒性力量前相对衰弱的结果,而 放大为虚幻的伟大。群体首领被个体的自
(Herf 1997,
是全 然清醒 的 有 意 识 的 结 果 ” 我理想的大规模集中投射弄得膨胀起来,
p.10, 引自 Adorno 1959, p.558)。赫夫详细 变成救世主式的、魔力四射的 领 袖 。客 体
阐述了他所说的“多重恢复”
(multiple 现实的虚塌缩成无客体的自我完善的
restorations) 现 象 :
“全 然 清 醒 的 有 意 识 状 状 态 ,群 体 因 自 恋 式 雄 奇伟大而膨胀,它
态”变换成多种形式,记忆就源自这些变化 对世界本是有客体的、有现实基础 的 体 验
的有意识状态;战后德国的分裂型记忆就 被错觉取代。错觉是一种退化力、牵拉
是这种记忆。东、西德在政治、意识形态和 力、左右力 、制 约 力 ,它 不 是 现 实 化 状 态 ,
经济上的分隔,以及相互间的对抗,也分 精神错乱是表述其的一个恰当标签。沙
裂、扭曲了德国人对纳粹统治时期,特别是 瑟 格 - 斯 米 格 尔 记 着 希 特 勒 ,也 未 忽 视
对大屠杀的记忆。东德与西德彼此视为敌 群体生活的表现及与生活相关的群体精
人,借助对方把自己变为受害者。这段新 神 状 态 。 有 人 (Chasseguet-Smirgel 1984,
编历史遮蔽了法西斯的罪孽。东德与西德 1986; Figlio 2006; Freud 1914b)会提及社会
都是受害者,之后才是犹太人受害问题;在 和 个 体 的 绝 对 精 神 状 态 (absolute state of
两德对抗期间,后者被忘却(Herf 1997, pp. mind)。
8,25,387)。奥马尔·巴尔托夫(Omar Bartov) 对民族认同的渴求与反犹主义及消灭
98 卡尔·费格里奥

欧洲犹太人(后者是纳粹最关注、最执著的 这种强退化特征 (highly regressive feature)


事) 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犹太人代表 突显出来。有人会说,吉普赛人、同性恋者
了对民族认同的求索。灭绝犹太人就是为 等都体验过对其的类似仇恨,境遇与犹太
德国人确立德意志民族认同,似乎是犹太 人相仿。这种说法的问题在于,它没有分
人破坏了这种认同。处在弗洛伊德所说的 清仇恨的最终动机,甚至仇恨类型。笔者
“微差异自恋(the narcissism of minor differ- 认为,犹太人经历背后的关键“迷思”
ences)”状 态 下 ,邻 居 间 彼 此 心 怀 怨 恨 ,且 (myth) 同公元前的犹太人大流散(Diaspo-
“ 确切地说,领
经久不衰。弗洛伊德写道: ra)有关系。对犹太人而言,它表达了对回
地毗邻,以及在其他方面相互联系的社群 归的渴望;对于非犹太人而言,它表达了对
…… 经 常 争 斗 , 彼 此 取 笑 …… ”
(Freud 犹太人回归后家园被夺占的恐惧。在德意
1930, p.114)接着,他写道: 志民族的内心,犹太人是一支异族:它可能
越来越像他们,像到难辨你我的地步,最终
犹太民族散布于世界各地,为东道国的 悄然变成德意志人。德国人相信,犹太人是
文明提供了最为实在的贡献,但不幸的是,中 在有目的地渗透,是要破坏独特的德意志
世纪大举屠杀犹太人并不足以让那个时期的 性格;这种认识加剧了上述焦虑。犹太人
基督徒们感到安稳。当使徒保罗提出将兼爱 是一股强大的向心力,有可能从内部破坏
作为基督教世界的基础之时,部分基督教徒 德意志民族的族群特性。在偏执的心态
对尚未皈依基督教者的狭见与严苛成为了不 下,纳粹政权甚至会宣称,针对犹太人及其
可避免的后果(Freud 1930, p.114)。 苏 联 盟 友 的 战 争 就 是 防 预 性 战 争(Maier
1988, pp.67-70)。
我们不难读出这样的深意:东道社会 一方面,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都把融入
为顾全自身的内在一致性,可以丑化、排挤 德国文化视为解决“犹太问题”的途径;另
和消灭犹太人这个“邻居”;犹太人在任何 一方面,犹太人因为很容易被当成德国人,
东道社会都是这样的邻居。如果犹太人不 所以常遭到唾骂。他们可以在不被觉察的
当这样的邻居,东道社会内部的裂隙里也 情况下变成德国的一员。德国人觉得这种
会出现新“邻居”。犹太人因为长久作邻 悄然同化很险恶,它破坏了德意志民族的
居,可能和东道主有所不同,但如弗洛伊德 特性。它无处不在,从各个方向逼入德意
所说,这种不同“经常是在某个很难确定的 志内部。它很像资本主义,是一股不断扩
方面”
(Freud 1939, p.91)。弗洛伊德认为, 张的、超国家的、国际化的势力,正好与民
对包含微小差别的自恋的反感并非是差异 族主义独有的族群文化基础相对立。
的直接后果,它是在形成当下为人们所憎
恶的差异的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不是如何 犹太人是这个国家最阴险的敌人,一是
看待差异,而是如何应对人类社会里的内 因为犹太人是异族,二是因为他们特别善于
源性不安,这种不安迫切需要找一个差异 在外表和内在两方面伪装,使他们看起来“和
来施加攻击(Figlio,forthcoming)。 我们一样”。这就是 19 世纪末期留下的政治
弗洛伊德提到了犹太人的特殊作用, 上、族群上的反犹主义遗产……如果新的经
对此有人不禁要问,仇恨犹太人是否表达 济势力是隐性的、无法辨认的,犹太人会摆脱
了实体 / 认同形成的某一个方面,是它让 束缚,实现同化,这样就造就出新的犹太人,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99

他们不再会像过去那样被轻而易举地辨认出 内部的复杂性和人群间的相互关系,成为
来。当犹太人和非犹太邻居看上去并无区别, 上 述 精 神 碎 片 的 储 藏 室 (Segal 1987,
具有“他者”特征的“犹太人”就会逐渐消失, 1995)。这些人群可以充当彼此的碎片储藏
与此同时,按照反犹主义的逻辑,犹太人权力 室,而由相互型碎片储藏室构成的系统对
会无限扩张……第三帝国的“世界观”及其所 全部构件有加固、稳定作用——
—它们需要
作所为的背后都有这样一个根本性判断,那 互为储藏室。个体维持着“常态”,因为他
就是第三帝国的敌人难以捉摸,却又无处不 们在某一群组的成员身份被多个相互投射
在,难以消灭,变化多端。这就是纳粹为什么 系统巩固,强化了作为剔除了不愉快思绪
不仅要执意灭杀一切犹太人,还紧抱着会有 和记忆的正常个体的自我体验。对这类投
更多“犹太人”要杀的臆断不放(Bartov 1998, 射系统,学界已经做过详细研究;有学者称
pp.779,780,785-786)。 之为“社会防御系统”
(Hinshelwood 1987)
或“精神隐居所”
(Steiner 1993),而笔者则
因为这场剥夺和消耗是在德意志民族主义 把它称为“心理社会飞地”。
内部发生的,所以整个过程更像是被拖入 德国分裂为两个主权国家,各自身后
无底深渊。这是就社会型的精神错乱:从 有一个大国集团作靠山,两大集团针锋相
心理角度讲,犹太人“侵入”就是把渗透和 对,剑拔弩张。国家的分裂造成德意志民
控制犹太人的迫切需要的基本投射,再内 族的分裂。此次(民族和心理的)分裂阻止
投到犹太人身上。大屠杀是一次针对上述 了大规模攻击和对瓦解畏惧的灾难性的再
威胁采取偏执形式的暴力发作。为避免因 度内投,之前的攻击和畏惧已经被外射到
记起纳粹时代而重蹈覆辙,战后的德国组 内部和外部敌人身上。分裂虽然造成个体
织了心理社会防御。 同亲朋的分离,特别是在 1961 年柏林墙建
成之后,但是它也为纯化的认同提供了一
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个客体,为投射瓦解之灾提供了另一个客
体作为储藏室。这个过程固化成一个组
这段被德国的分裂扭曲、碎解、替换了 织,建立起一片心理社会飞地,飞地内的个
的历史,也是被“防御”修改过的无意识历 体可以把那场灾难丢弃在一个仓库里,过
史(这里所说的“防御”是精神分析意义上 上表面看似正常的生活。飞地将一种原初
的防御)。压抑不只是忘却——
—与历史批评 矛盾情结(primal ambivalence)稳固下来。这
家所说的不同,它还是对思想意念的情感 种原初矛盾情结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说的
投入的中断和置换(Freud 1915a)。另外,还 (Unbehagen)。
“不适”
有比压抑更原始、更初级的防御方法。它 西格尔(Segal 1995)认为,矛盾情结内
们将精神分开(分裂),记忆被裹挟在精神 嵌在客体关联的本质内。核心的发展任务
碎片里带走。一块碎片被“投射”进另一块 是负载并克服这种矛盾情结,就是说,尽最
碎 片 (即 投 射 性 认 同 ,projective identifica- 大可能把它同它的本源重新联系在一起,
tion),且不被识别(Klein 1946; 关于分裂和 将这些主要的客体关系符号化,并修复它
压抑,可参阅 Hinshelwood 2008)。这种考察 们,既而去除矛盾情结的影响力。不然,个
防御的方法在临床心理分析中是很常见 体便退行至精神病核 (psychotic cores);一
的,它被应用于某些群体。这些群体以其 旦处于精神病核内,他们就会借助这样一
100 卡尔·费格里奥

套办法来克服对矛盾情结的负罪感:把攻 232)。 这 个 原 初 世 界 是 一 个 纯 暴 力 的 漩
击偏转到别的个体身上,并投射之,从而创 涡。攻击和防御都是暴力性的,不诉诸于
造出集仇恨、威胁和攻击于一身的、绝对能 可能限制它的外部现实,比如偏执。偏执
被战胜的敌人。精神病核让他们不感觉内 虽也野蛮,但是它把暴力之源锁定在一个
疚——
—“该群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是 被攻击的加害者(即敌人)身上。当然,由
……避免个体有负罪感”,也是由于这个原 于这个敌人是一种投射,所以防御加剧了
因,各群体几乎不会去面对集体罪责(Se- 危险,使冲突进一步激化 (Segal 1995, p.
gal 1995, p.165)。当内疚快出现的时候,他 164),不过,至少有了一个客体——
—尽管它
们会不由得采取疯狂的办法来确认自己无 源自投射。
所不能,而不是直面负罪的痛苦。 可是,没有客体、难以从根源上辨识的
群体通过采取疯狂的而非基于现实的 暴力又是何情形呢?我们用什么名字把它
行动(常常是妄自尊大、无所不能)承载精 确定下来呢?依笔者看,精神分析著作的
神病核,使行为继续呈精神病态的群体成 作者,虽然取向不同,但都不约而同地提到
员恢复正常感,任其精神病感染整个群体。 了这种情形。弗洛伊德把一种史前矛盾情
西格尔着重讨论了减轻内疚的精神病机 结(prehistoric ambivalence)称 为“ 原 初 矛 盾
制。她认为,苏联解体后,西方国家失去了 情结”,该情结内建于心理结构中(Freud
苏联这个敌人,没有苏联,西方相对于一个 1910, p.200)。西格尔提到过“一开始就有
危险对手所具备的虚幻优势消失了,于是 的”矛盾情结(Segal 1995, p.159)。笔者则
产生了另找敌人的需要,只有这样才不会 打算用原初矛盾情结指称一种原始态
感觉集体内疚。为回避内部现实,群体需 (primal state),它在客体世界出现某种心理
要敌人,这和个体需要对手一样。西格尔 之 际 预 示 了 另 一 现 实 (Figlio 2000, pp.
说,为越南而内疚引发了海湾战争。她和 78-82; Freud 1915b, pp.138-139)。 原 始 态
弗纳里的观点一样,认为所有战争都是由 把最深切的渴望和最深切的畏惧结合在一
之前的大小战争造成的悬而未决的内疚引 起,不分彼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就是一
起的(Fornari 1966)。2 种原初矛盾情结。
如果只有让群体患上精神病才能让群 原初矛盾情结决定自我破碎的限度,
体里的个体恢复正常,那么在缺失民族敌 使人不会再论及极端的分裂形式, 而只能
人的条件下,个体会再度受到精神病核的 谈论自我碎片,或者自我与客体的混淆。
威胁;他们会创建亚群,也就是能用精神病 这种灾难状态是由主体与客体的相似性引
行为保护他们的派别。亚群的成员在无内 起的,原因是主、客体的相似松动了与外部
疚的情况下变得“正常”,但亚群会疯狂制 “ 微差异
现实的紧密结合。弗洛伊德提到,
造敌人、攻击敌人。它们将精神病核变为 自恋”常在彼此十分相像的群体间发生,而
正常态。笔者之所以强调精神病核发作, 相像恰恰是引发攻击的原因 (Freud 1930,
是因为要回到西格尔所说的原初矛盾情结 p.114; 关于族群冲突,可参阅 Figlio forth 即
这一概念上。“自我构建的最早防御所针 出的著述)。正是在这一点上,如弗洛伊德
对的是主体自身的施虐以及遭攻击的客 间接表述的那样,犹太民族扮演了独特的
体,两者均被视为危险源。防御是暴力性 角色。
(Klein 1930, p.
的,它与压抑的机制不同” 这样一些灾难性的原始态,本身常常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01

没有表征,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个有组织的 神病患者身上发现的一种强错乱态。为了
心 理构 架(即 一 种“防 御 性 组 织 ”
)内 捕 捉 恢复理智,病人们必须脱离精神病核,因为
到它;那种情形下,它便是一个避免被混淆 病核是以实体呈现的,处于这个实体中,自
和 焦 虑 压 垮 的 避 难 所 (O’Shaughnessy 我与他人、好与坏、不同的认同(identifica-
1981, p.359; Segal 1972),是安全港湾 ,可 tions)以及不同的发展阶段均不能区分(p.
以 免 除 被 现 实 表 面 化 的 内 疚(Bleger 102);简而言之,这是一种有组织的无区分
1967),免 除 偏 执 型 焦 虑(paranoid anxiety) (pp.8-11)。
和无区分焦虑 (anxiety of indifferentiation)。 必须有一个可以存放精神病核的“储
奥肖内西(O’Shaughnessy)指出:这个保护 藏室”,理智才能维持。有了储藏室,就可
性组织不仅让人们摆脱难以承受的焦虑, 以和病核保持距离,避免它强行挤入自我,
还为对已变为敌对方的客体世界的攻击提 引起精神错乱。临床上,要实现和保持这样
供了军事支持;它使用的武器就是贬低、嘲 一种分离状态,需要精神分析员充当储藏
弄、歪曲事实、傲慢——
—总之,是在歪曲毁 室,还要严格控制这种藏与被藏的关系,这
谤中获得的倒错兴奋。它是从虚幻的优越 样,精神病核才会一直留在精神分析员那
的制高点向对象的世界发动攻击。 里,让分析关系固定下来 (Bleger 1967, p.
精神分析论者描述过不同形式的此类 47)。“关系不稳,[精神病核]失控,亦即病
组 织 , 因 为 它 们 常 在 临 床 上 出 现(Bleger 核 处 于 活 动 态 ,其 影 响 大 ,破 坏 强 ,且 具
1967; Hoffer 1954; Hopper 1991; Jaques 有突发性,将导致或可能导致主体自我彻
1955; Menzies-Lyth 1959; O’Shaughnessy 底、即时的 毁 灭 ”
(pp.4 7-48)。笔者认为,
1981, 1992; Steiner 1993)。不少论者虽没有 社会层面上也有一套类似的机制在运行;
为它命名,但运用的思想也是相似的。约 储藏室既是要消灭的敌人,也是必须控制
翰·施泰纳(Steiner 1993)对“精神避难所” 的客体。
这一概念作过非常全面的阐述。施泰纳认 笔者区分了三种与战后德国相关的要
为,围绕偏执型精神分裂态和抑郁态形成 素:其一是以偏执的精神分裂心态维护分
了一个心态范围,自我就囿于这个范围内 裂,为把源于内部瓦解的威胁挪作外部威
某一点,逼入自我的焦虑的作用力会超过 胁,保留一个好的内部客体;其二是为攻击
上述的灾难。精神避难所就是躲避内、外 作为好客体的犹太人而产生的内疚;其三
部现实冲击、伤害的港湾。 是对防御姿态的构架性组织,为的是摆脱
施泰纳重点研究了如何从偏执型焦虑 精神崩溃的焦虑,摆脱分裂造成的偏执型
和抑郁型焦虑中解脱出来。在这个层面之 焦虑,摆脱因灭绝、诋毁犹太人以及亡国感
下有一种矛盾情结,依照经验无法对它作 到内疚而产生的抑郁型焦虑。布莱格着重
好坏的分类,因为矛盾情结早在自我 / 客 讨论了精神崩溃导致无区分(一种精神病)
体世界的萌生阶段就存在了。按照弗洛伊 的预防问题;施泰纳则重点研讨了避免偏
德的论述,自我 / 客体世界是在攻击过程 执型精神分裂型焦虑和抑郁型焦虑的问
中构建的:攻击时发生了客体与自我的第 题。笔者认为两位学者的讨论都很有道
一次区分。何塞·布莱格(José Bleger 1967) 理,故而将其一并收纳到心理社会飞地这
是首位关注回避无区分 (retreat from indif- 个概念里。
ferentiation)现 象 的 学 者 ,他 谈 到 自 己 在 精 从防御角度看,可以说作为一种集体
102 卡尔·费格里奥

认同,德意志民族的经历之意义就是一块 室。共同的作为是通过无意识合作,淡化大
心理社会飞地。它取决于消除内部衰败的 屠杀。民主德国做了曾经与纳粹肉搏的苏
过程,也依赖集体记忆,亦即一种错觉:生 维埃联盟的一员,它认定自己本质上是反
发于德意志民族土壤,之前一直茁壮成长, 法西斯的。联邦德国参加了西方联盟,创
后来被玷染。笔者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探究 造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奇迹;这个奇迹本身
关于集体记忆的矛盾心理的。在战后那一 说明它安闲自在,毫无内疚,同时也给民主
时期,防御主要是避免因为将犹太人塑造 德国摆定了位置。民主德国把它的纳粹软
成敌人而产生偏执型精神分裂型焦虑,避 肋投射到此时被资本主义成就包裹的联邦
免对大屠杀罪行的内疚而引发抑郁型焦 德国身上,而联邦德国也把它的纳粹软肋
虑。这两种焦虑的背后是惧怕犹太人的存 投射到此时被苏联反法西斯力量包裹的民
在造成民族瓦解;以灭绝犹太人为必需,传 主德国身上。东德和西德彼此都认为对方
达了这种惧怕。于是,集体记忆只能围绕 是受害者。东德与西德之间的“无意识合
犯罪者的核心认同来构建。 作”开辟了一片心理社会飞地,飞地成为免
除内疚及对瓦解恐惧的地方。
德意志民族主义的集体记忆即 也许可以把“史家之争”看成一个场
是一块心理社会飞地 所,德国人在其间努力地回忆着。令人纠
结的德意志民族认同有多个互相冲突的版
战后,德国变成了两个被占领区,最后 本,知识分子——
—多半是历史学者——
—的
又变成两个国家,一个与西方民主国家结 观点可以被视为这些版本的代表;认同本
盟,另一个与苏联为友;直到 1990 年,德国 身分成了多个势力集团。各势力集团的激
才再度统一。所以,我们手头有这样的案 情强化了对一些特定利益和理想的认同,
例:一个国家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和行 而共同的职业操守和客观性又将各方各派
政上先被分裂,而后又统一。心理社会飞 拽回到一种共有认同上(common identity)。
地理论包含两层意义:一是德国的分裂避 建构一种集体记忆来妥当处理关于纳粹时
免 了 内 部 瓦 解 ,有 助 于 德 国 人 “ 接 受 既 期的记忆,为德意志的民族认同提供核心
往”;二是德国的统一破坏了这块心理社会 支撑。这也是一场承认与否认德国历史之
飞地,再度引发德国人对内部瓦解的恐惧。 间的矛盾心理战。“接受既往”承认有过
依据这一理论,原初矛盾情结含有对 去 ,德 国 的 集 体 记 忆 必 须“接 受 ”,但 是 接
瓦解(灾难)的 惧 怕 ,它 引 发 内 部 攻 击(就 受的模式却是掌控和失败,不是弗洛伊德
像处在弗洛伊德所说的“不适”状态)。骤 所说的“细究”。掌控和失败的话语与叙述
然的暴力迸发就是为了投射内部攻击和潜 大屠杀记忆的话语相似;在这种话语里,在
在的灾难。为了从根本上消除惧怕,犹太 掌控之下,德国人是受害者。“史家之争”
民族成了目标客体,与此同时,德国又四处 一方面要努力逃出这个樊笼,在恢复好的
投射攻击,无限度地拓展国家疆界。第二 客体的过程中唤醒历史,亦即细究和补偿
次世界大战战败的屈辱,将投射出去的攻 (reparation),另一方面又极力加固这个樊
击和灾难返压回德国(即是一种“强制性内 笼,回避细究。
投”
)。不过,此时的德国是两个交互作用 东德和西德均以自己的方式处理关于
的系统,它们充当彼此投射所需要的储藏 大屠杀的记忆。赫尔夫(Herf)认为,与东德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03

相比,西德更多地是在意识形态和政策上 光彩的犯罪者变成了光荣的民族捍卫者。
保留关于大屠杀的记忆;东德则在实现自 奥玛尔·巴尔托夫(Omar Bartov)写道:
由选举后才释放出关于大屠杀的记忆。但
是,记忆是有冲突的。 有学者指出:德国人经历了第二次世界
大战的最后阶段,承受了战争的直接后果,这
大屠杀是一场无法弥补的悲剧。任何关 个时期是群体报复(mass victimization)时期。
于历史的乐观派理论或战后重建政策均不适 其实,德国开展令人瞩目的重建有两个必要
用于大屠杀,不管是战后重建政策在德国东 条件:一是压抑纳粹受害者记忆,二是假定有
部建立了一个社会主义社会,还是在西德实 一批新的敌人(无论国内国外,无论虚实)。声
现了“经济奇迹”。无论西德还是东德,凡是眼 称自己要遭到报复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把
里只有光明未来的人,总看不到邪恶的过去 德国人和遭受德国伤害的人摆 在 相 同 的 位
(Herf 1997, p.392)。 置。因此,如果说当年纳粹是用灭绝犹太
人 来 努 力 保 证 德 意 志 民 族 的健康和繁荣
西德认为,德国只有完全实行以资本主义 的,那么战后德国则是在着力淡化灭绝犹太
为基础的西方民主制,才能防止法西斯复 人的记忆,以此保证德国的身心恢复(Bartov
辟,才能恢复德意志民族作为文明民族的 1998, p.788)。
尊严。于是,西德政府向犹太人提供补偿,
支持以色列建国,就法西斯政权的根源和 德国人在战争中沦为受害方的鲜活
大屠杀的责任全面、主动地开展研究。同 “记忆”把德国人变成反抗犹太暴行的斗
时,德国总理阿登纳有志于把民主确立为 士,而非对犹太人施暴的凶手。我们不妨把
国家和政治意识的核心,但他的目标与补 这种反转看作是投射的证据。如果投射被
偿和记忆是相背的。 撤回,暴行就会留在德国人这边:他们扑杀
犹太人,因而有罪。
1945 年 5 月 8 日,有 800 万德国人是纳
粹党员。他们及其家人、朋友会构成一个强大 纳粹政权认定犹太人难以捉摸又无处
的投票集团,阻碍在战后司法清算和坦白公 不在,这为纳粹统治时期在谁受害问题上形
众记忆方面开展实质性的工作……得到的经 成颠倒看法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德国
验是:你要么就纳粹的历史畅所欲言,要么赢 士兵常把所属部队制造的屠杀归因于犹太
得大选, 但两者不可兼得 (Herf 1997, pp. 人的罪恶,甚至在暴行的实际受害人就是犹
202,203)。 太人时,他们还作此辩称。后方平民也把盟
国的空袭,德国城市被摧毁归咎于犹太人渴
民主制度、辉煌的经济成就、在西方阵 望报复。其实,在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德国
营扎根等都减轻了对 纳 粹 暴 行 的 负 罪 感 。 人之所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深层的原因
“国 家 越 来 越 繁 荣 ,德 国 人 的 自 尊 也 在 一 就是害怕“犹太人”报复;他们把在德国东部
点 点 复 苏 ,但 这 种 自 尊 基 本 脱 离 不 了 第 入侵的“亚细亚狼群”
(Asiatic hordes)和在德
(Mitscherlich and
三 帝 国 的 价 值 观 和 标准” 国西部的消耗战(Materialschlacht)均看成是
Mitscherlich 1967, p.51)。德意志重建的成 犹 太 人 企 图 统 治 世 界 的 具 体 表 现(Bartov
就以及对报复的抗争,让东德与西德由不 1998, p.784)。
104 卡尔·费格里奥

这样,东德便不涉及负罪和补偿问题;它拒
战争结束后,人们认为纳粹玷污了纯 绝承认以色列,也不向以色列补偿,却支持
洁的德意志,和纳粹时期的犹太人相似;既 阿拉伯国家反以色列的事业;它把德国的
然要纯洁,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纳粹“杂 罪责问题推给了西德。实行民主制度的西
质”
(Bartov 1998, pp.790-794)。无论是哪种 德倒是支付了赔偿,并全力处置纳粹问题,
情形,投射都避开了作恶犯罪的痕迹——
— 此举为反犹主义的 表 达 开 辟 了 渠 道(Herf
在二战期间是投射在犹太人身上,在战后 1997, pp.179-200; Kurthen 1997, p.47)。贝
是投射在纳粹身上。1967 年,米特舍里希 格曼认为,民主德国的反法西斯政策和自
夫 妇 报 告 说 :海 德 堡 大 学 心 身 病 医 院 有 我定位,连同其所持的法西斯主义和反犹
4000 名 患 者 的 病 例 记 录 显 示 与 纳 粹 统 治 主义都是资本主义西方世界的问题这一信
期几乎没有联系(Mitscherlich and Mitscher- 念,说明“精神分析模型虽然从理论上说明
lich 1967, p.32)。米特舍里 希夫妇对其丰 某些东西可以,但它并不适用于社会整体”
富的临床经历所作的概括,为这些原始数 (p.24)。在笔者看来,这个模型意味着分
据增添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主观维度。他们 裂,以及这样的深意:再度统一会破坏它,
认为战后德国人在情感上撇清了与纳粹的 随之而来是应对既往的压力,它是由精神
关系。他们提及否认大屠杀,提及因为否 分析所认定的。
认屠杀,德国人没有为之哀伤,但是他们也 就心理社会防御看,再度统一祸福相
间接提到了德国的分裂。西德人过去依靠 倚。一方面,统一实现了恢复德意志国家
希特勒,现在投靠美国,并且把因投靠引发 的梦想,另一方面,分裂创造的稳定被消解
的对抗转移给民主德国。“德国人一直匍 (如弗洛伊德所说,无意识里什么都没消磨
匐在某个权威的脚下,所以在内心深处鄙 掉,而意识里的东西被消磨完了)。迈克
视自己,这种鄙视也转移至权威的官方代 尔·伊格纳季耶夫 (Michael Ignatieff 1994)
表身上”
(p.49)。投 射的力量 体 现 在 信 念 “ 两国分立为彼此树立了必要的消极
认为,
上,即相信犹太人图谋渗透并掌管德国,也 形象”。德国统一后,
“ 这个消极形象就是
体现在对西德人的羡慕上。虽然战争使希 整个国家,即德意志人民自己……既然国
特勒与美国的例子变复杂了,但两者均显 消失了,德国人自己,即德意志民族,就要
现出对攻击的投射。 为曾经的存在背负指责”
(p.49)。当东德人
民参加进来,与西德人民一起改造德国时,
德国再度统一与心理社会飞地 西 德 把 对 东 德 的 轻 视 一 并 同 化 了 (pp.
的崩塌 49,63,69,71)。笔者的论点是:德国统一复
苏了对瓦解的恐惧,其后果是反犹主义升
贝格曼(Bergmann 1997)指 出 :二 战 结 级,内疚加剧;而在东德与西德均有心理社
束后,反犹主义在德国式微,特别是在年轻 会飞地时,可以避免这一切。
人中间,前东德比前西德更甚,反犹活动主 对民主德国而言,虽然有意识承认大
要是一小撮极右翼分子所为。原因之一是 屠杀,但德国的分裂已经把犹太人连同西
公共政策不容许反犹,这种有深切族群基 德人及西方盟国划入资本主义敌对势力。
础的仇外之怨恨已经转变为竞争。东德不 东 德 把 他 们 中 间 的“世 界 主 义 者 ”当 作 国
仅打压反犹主义,甚至将其扫荡出国门。 际资本的危险代理人予以打压。东德反法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05

西斯主义的正义性取代了犯罪“记忆”。东 答“您愿意和(土耳其人 / 避难者 / 犹太人/


德人认为,法西斯主义是 一 场 资 本 主 义 黑人)深入打交道吗?”这个问题,并根据
危 机 , 不 是 德 国 历 史 的 特色(Herf 1997, 受访者所选答案将其分为四组,在各组内,
pp.33,35,38-39,56-57,79-80,83,84,93,94 , 让受访者回答涉及其他三类人 (即除受访
106-161,173)。对联邦 德 国 来 说 ,分 裂 把 者愿意与之深交的那类人之外的三类人)
东德变成社会主义国家,和苏维埃联 的问题,并且还在选项中增加了“阿拉伯
盟 一 道 做 了 联 邦 德 国 的 敌 人 。联 邦 德 国 人”。调查结果是:721 名受访者中,有 34%
取 得 令 人 瞩 目 的 经 济 成 就 ,实 现 了 民 的受访者不愿与土耳其人有过多交往,在
主化。从 东德与西德的角度看,冷战把犹 这 些人中 ,又 有 66% 的 人 不 愿 与 避 难 者
太 问 题 边 缘 化 了 (Herf 1997, pp.83-84, 深 交 ,64% 的 人 不 愿 与 阿 拉 伯 人 打 交 道 ,
163,171-172,261, 276)。双 方 自 以 为 是 的 50%的人也不愿与黑人打交道,25%的人
思 想 意 识 巩 固 了 一 块 飞 地 ;这 块 飞 地 为 不愿与犹太人打交道。如果“测试题”问
它 们 提 供 防 护 ,使 之 无 须 承 受 因 投 射 行 及犹 太 人 ,则 273 名 受 访 者 中 ,只 有 13%
为 而 产 生 的 偏 执 型 焦 虑 ,无 须 承 受 为 整 的 受 访 者 不 愿 同 他 们 深 交,而 在 这 些 人
个德国反犹主义的深刻根源负罪而产生 中,80%的人不愿与土耳其人深交,84%的
的抑郁型焦虑。 人不愿同阿拉伯 人深交,80%的人不愿同
随着柏林墙的倒塌和统一进程的深 黑人深交,80%的人不愿同寻 求避难者深
入,这片飞地多次出现崩垮的迹象。否认大 交。也就是说,反犹的基础似乎比仇外的
屠杀的声音在增强(Wetzel 1997, p.161),右 基 础 更 为 广 泛(Bergmann 1997, p.36;贝 格
翼极端势力在增强 (Kurthen et al. 1997, p. 曼认为犯罪群体不一样,p.34)。对犹太人
8)。德国统一后,反犹势力虽然规模小,但 财产的破坏“几乎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纪念
一直在增长 (Weil 1997)。从库尔腾(Kur- 碑、纪念馆或犹太人墓地”
(pp.34-35)。这
then)提供的文献看,德国国内出现的这些 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贝格曼认为该现
趋向与欧洲出现的一些趋向是一致的,所 象 与 其 说 是“攻 击 现 存 的 犹 太 社 群 ,不 如
以,研究者一定要重点研究德国的右翼极 说是打破传统,重新界定这些艺术品和设
端主义与认同之间的特殊关系,主要是反 施”
(p.35)。但是,这些东西不仅仅是艺术
犹主义及其对纳粹时期的认同。统一后,右 品 ,它 们 还 是 认 同(包 括 理 想)的 具 体 体
翼事件和右翼暴力活动大幅增加,1993 年 现。破坏它们就是为了把一种对瓦解的核
达到顶峰,总之,德国统一后右翼的增长速 心焦虑投射给它们,继而再在客体身上消
度始终比统一前快。大部分右翼事件和暴 灭之。
力活动是针对外国人的,增长速度同寻求 本 茨(Benz 2001)指 出 ,公 众 语 言(如
避难的人数增加有一定关系。反犹攻击行 广播等)可以掺入反犹套语,虽然反犹作一
为虽然范围较小,但也呈现相同的趋势,不 种个人态度呈衰弱之势。极右翼出版物明
过也有所差异:连续增长两年才减弱,这说 显是反犹仇外的(Wetzel 1997)。反犹主义
明在一定程度上它已经是一个显著现象 少部分源于仇外,把犹太人视为经济竞争
(Bergmann 1997, p.34; Kurthen et al. 1997, 对手,而多半源于将犹太人当作德意志民
p.8)。 族的敌人 (Kurthen et al . 1997, pp.10,12)。
在另一项调查中,调查者让受访者回 巴尔托夫认为:
“即 便 人 们 不 谈 论 反 犹 主
106 卡尔·费格里奥

义,只要有经济焦虑、有艰难困苦,有对革 交迫、惧死的焦虑、屈辱等战争创痛”概不
命 的 畏 惧 ,就 少 不 了 反 犹 ;渴 望 民 族 统 提及,让他根本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在他
一 、国 家 强 大 ,也 少 不 了 反 犹 ;当 有 了 仇 眼里,祖父“是硬汉,是强者,他害怕他,又
外的大气候,并且这个气候是一种能把意 要从他那寻求同情,而父亲则是孱弱的,不
识形态大杂烩聚合在一起的重要粘合剂, 配作榜样”
(Streeck-Fischer 2000, p.58)。施
而如果少了这种粘合剂,这团杂烩就不可 特里克 - 菲舍尔认为,这个案例很典型。东
能统一、无法调和之时,同样少不了反犹” 德青年转向极 右 翼 就 是 对 纳 粹 时 期 的 一
(Bartov 1998, p.783)。巴尔托 夫 评 述 的 是 种 认 同 , 其 意 义 在 于 重 申 民 族 尊 严和民
纳 粹 时 期 ,但 是 笔 者 认 为 他 的 看 法 可 以 族权力。
推 而 广 之 。以 笔 者 之 见 ,这 种 关 于 一 切 内
源 性 威 胁 的 拙 劣 编 造 ,恰 好 点 明 了 最 核 如果考查一下德国的战后状况,我们不
心 的 精 神 病 焦 虑 。 有 趣 的 是 ,因 为 经 过 难发现,从表面看,德国宣布要补偿,保障生
纳 粹 历 史 ,德 国 统 一 之 后 ,德 国 东 部 比 存,而处置创痛(包括大屠杀制造者的创痛
西 部 更 支 持 把 犹 太 人 作 特 案 处 理(东 部 以及经历残酷战争的受害者的创痛)的工作
为 40 % ,西 部 为 30 %);这 可 以 同 支 持 犹 实际停止了,而且一直搁置在一边。大家都
太 人 和 以 色 列 要 求 补 偿(因 前 民 主 德 国 保持沉默,一概不讲那些可怕经历。而后(盟
拒 绝 补 偿) 的 情 况 作 一 对 比 (东 部 有 国)各占一方,开始分治德国。该过程具有稳
57 % 的 人 拒 绝 赔 偿 ,而 西 部 有 75% 的 人 定作用:一是可以避免被人指为纳粹罪犯,
拒 绝)
(Kurthen 1997, p.49)。 两 组 数 字 说 二是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德国投降带来的屈
明,德国重新统一后出现了反弹现象:西 辱和痛苦。近几年战后多年的沉默被首次
德摆脱了罪责仓库的角度,东德则承担了 打破,之后又接二连三被打破;极右翼势力
一部分罪责。 让许多年轻时便见识过极右翼的德国人惊
几番调查让我们大致看清了一种挥之 愕……
不去的核心不适。而临床研究让我们对无
意识层面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在此笔者 青年们汲取极右翼的思想意识,一方面
举一个例子。在该例中,极右翼对一个缺少 试图复原一段东德和西德人能共同拥有
关爱的少年的感召力,带有对祖辈那一代 的 历 史 ,另 一 方 面 ,这 段 历 史 又 必 须 让 东
纳粹党徒的认同。施特里克 - 菲舍尔 德和西德人认识到自己被历史蒙蔽了,
(Streeck-Fischer 2000)是勃兰登堡州(原属 历 史 通 过 一 次 次 重 演 告 诉 他 们 ,有 尊 严
于东德) 的梯芬布劳恩儿童青少年临床心 的德国人总是与失败为伍。人们对德国
理治疗部的专家,他讲述了一个 16 岁的纳 社会结构被破坏后留下的许多悬而未决
粹光头党成员的例子。那少年的母亲是个 的 问 题 不 满 ,要 求 在 熟 悉 的 极 权 体 制 下
酒鬼,在他三岁时抛弃了他;父亲对他也不 实 现 法 律 和 秩 序 ,而 极 权 体 制 正 好 是 右
闻不问,好像没这个儿子。小时候,他一直 翼 意 识 形 态 所 主 张 的(Streeck-Fischer
跟着外祖母生活。12 岁时,外祖母去世,他 2000, pp.68-69; 参 见 Mitscherlich and
又跟着父亲和祖父。祖父是二战老兵。少年 Mitscherlich 1967)。
把祖父的经历理想化,认为那些经历是“来
“战友阵亡、饥寒
自一个美好世界的报道”。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07

媚之用。
再融合、记忆及补偿 借助这两种对立的德意志民族认同,
德国人“记起”他们 属 于 同 一 个 德 意 志 民
战后的德国元气大伤:战争打输了,民 族 ,要 对 战 后 自 身 所 处 的 局 面 负 责 。 但
族尊严没有了,民族认同丧失了。德国再 是 ,德 国 再 度 统 一 后 ,
“除了第二次世界
度统一似乎为民族认同的缺失划上了句 大战、纳粹和二战之后许多人遭遇的无根
号。不过,统一虽然恢复了德国的认同,却 无着状态之外,西德人和东德人基本没有
破坏了那块心理社会飞地。这个避风港提 共同的经历和记忆”
(Schulze 2006, p.
供 的 偏 执 型“ 安 全 ”不 存 在 了 ;由 被 摧 毁 376)。在此,笔者要补充一点,即他们另有
客体的内化引起的抑郁型焦虑,以及由日 一个共同经历,那就是心理社会飞地;它让
尔曼—犹太客体内化引起的精神病型焦虑 德国人免除了迫害焦虑、抑郁焦虑和精神
再度泛起。“接受既往”力图“接纳这一 病焦虑。
切”。“史家之争”的公众论辩反映了争论 笔者的一个论点是集体记忆不稳定 。
主 体 的 深 切 矛 盾 和 冲 突 , 它 使 争论客体 集体记忆总是被拉向派别和冲突,因为它
化,经过锤炼和提升,把它由最初的暴力 把搅乱集体认同的“文化里的不适”坦露在
活动变为民主辩论。托尼·朱特指出记忆 外。其实,
“ 成功的”集体认同的集体性较
“历
空 间 和 历 史 空 间 之 间 的 差 别 ,他 说 : 弱,而信息充裕性较强。信息充裕是由政治
史和记忆不同,记忆是对其自身的确认和 论坛实现的(如民主体制下的情形),也是
巩固,而历史则有助于世界 去 魅 ”(Tony 经由历史辩论促成的去魅实现的;总之,凡
Judt 2005,p.830)。从这个角度看,或许可 是削减理想化的东西都有利于实现信息充
以说“史家之争”是在寻求接纳和塑造一种 裕。但此处有一个附加因素。
“成功的”集体
德国认同,对这种认同的不适曾被分解为 认同一定有“恰当的”记忆作支撑,这种记
若干派别。 忆是补偿性的。记忆即补偿(关于补偿,可
统一意味着失去对飞地的把控,包括 参见 Klein 1937)。
对作为投射储藏室的另一方的控制。失去 战后德国一直重视补偿,但其背后的
控制不仅会造成再度内投、回忆、内疚、 问题是:什么时候才能完结?什么时候德国
补偿,也意味着损失——
—失去在现实世界 可以把纳粹时期抛在身后,修复历史,继续
里的定位,失去确定和维持民族认同的错 前进?保守派认为,与其说这些是问题,不
觉。米特舍里希夫妇认为,有损失就必然 如说它们是要求,战争刚结束就有这个问
要哀伤,而要哀伤就必须记住失去。而记 题,以后一再重现。比如,迈尔(Maier)在设
住是这一切的根本。不是回想,而是将矛 立历史博物馆的争论中看到了它,博物馆
盾 情 结 同 化 ,包 括 犯 罪 者 对 好 的 客 体 的 建 成 后 ,参 观 者 会 在 那 里 看 见 民 族 的 过
仇 恨 。对 德 国 人 而 言 ,这 个 好 的 客 体 就 是 去。该问题还在比特堡出现过。比特堡举
德籍的犹太人客体。反犹主义一直是应 办的纪念活动被认为是西方与联邦德国之
对 内 部 灾 祸 的 独 特 的 防 御 形式:犹太客 间的和解行动,阵亡的德国 士 兵(包 括 党
体 必 须 承 受 攻 击 ,撕 成 碎 片 ,这 样 就 可 以 卫 军) 同 大 屠 杀 受 害 者 等 量 齐 观 。 1993
制造出一个虚幻的、理想化的德意志民族 年 ,爆 发 了 一 场 类 似 的 争 论,起因是一处
客 体 ,让 它 寄 存 在 集 体 记 忆 里 ,供 集 体谄 具有历史意义的军事设施被改建为德国纪
108 卡尔·费格里奥

念 馆 。 纪 念 馆 中 央 是 珂 勒 惠 支 (Ka thé 要消灭犹太民族。屠杀的是具体的受害者,


Kollwitz)的 雕 塑《死 去 儿 子 的 母 亲》,雕 塑 而让屠杀不止于谋杀的是灭绝希望,它才
题献给暴政和折磨的所有受害者,似乎又 是屠杀的目标。被杀害者是不可能修复
一次划下了道德等号 (Marcuse 1997; 虽然 的,但补偿必须借助他们才能发生,或者必
这不是马尔库塞的语言,但是他认为这确 须认同他们才能发生:有幸活下来的人要
实有利于补偿)。 认同他们,犯罪者要认同他们,认同幸存者
补偿不能工程化,补偿必须自行开辟 和犯罪者这两个群体的社群也要认同他们
道路。外部制约因素会改变它的方向,而 (此处可参见迈尔[Maier 1988]所著。迈尔向
行为不一定是它的度量。从这个意义上 所有认同德意志民族的人提出了德国的责
说,足够没有具体的时间。奥尔福德(2006) 任问题)。
主张“补偿自然法”(reparative natural law), 战后德国对补偿冲动的表达需另作研
它将为伦理自然法奠定基础,但并不完备, 究。本文旨在把关于“接受既往”的历史解
因为它没有为不道德行为实际受害者的聚 说同防御的心理分析解说并列在一起,确
合而发挥一种道德承诺的作用。在若干代 立 能够证明本 文 论 点 的 逻 辑 衔 接(locking
社会生活未消磨承诺的情况下,它是一种 points),展现德国为回避纳粹对犹太人的
抽象力量,既能推动一种为受苦人民谋幸 攻击所采取的防御模式:该模式起源于一
福的关怀,又能促进一种审美的乃至自恋 种特殊关系,认同就依托这种关系构建,同
式的执著。欣谢尔伍德(Hinshelwood 2007) 时又受到威胁。在心理社会飞地里,攻击犹
在评述了奥尔福德的论述后,改换了研究 太人问题被淡化,尽管人们常提及它。再度
重点,他说:
“ 补偿更真切的意义……一是 统一使德国人失去了这片飞地,记忆历史
恢复内部客体,二是恢复(修复)受损的希 的驱动力回升。
望,两者同等重要”
(p.202)。乔纳斯(Jonas
1984)认为:纳粹攻击犹太人是灭绝目标 〔张大川译〕
的具体呈现,该目标不止于谋杀,因为它是

注 释

1. 弗洛伊德设想过在一个同质的社会群体形成的过 自我中间形成了认同,而后它形成一个社会群体;
程中个体认同共享的情况。在他看来,心理本就是 该群体变为扩展了的心理状态。在领袖的影响下,
社会性的,由多个相互关联的动因组成,因此,可 该群体被强化了的情绪左右,有可能抛开正常的
以参照个体的情况来思考社会。譬如,如果一个领 判 断 (Chasseguet-Smirgel 1984, 1986; Figlio 2006;
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种理念)将每个个 Freud 1921)。弗洛伊德模型是后续理论的基础,后
体的领袖型内部客体,亦即自我理想(ego-ideal), 续理论均认为内部世界是个体与社会以及社会动
聚合起来,那么,所有个人实际拥有了同一自我, 态的共同核心。
因为大家都有相同的自我理想;也就是说,在个体 2. 核盾牌是一块平行飞地,它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安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09

全错觉,但它也有损毁之虞。东、西方都把毁灭世 区分病态,双方之间,好与坏之间便没有了内在一
界当游戏,但只看见对方在挑衅,却把自己囿于自 致的关系。东、西方一起维持着一个精神退避之
以为是的思想意识,就像 20 世纪 60 年代的电影 所,避免为三种焦虑所累(Bleger 1967; Segal 1987,
(Dr Strangelove)描述的可笑情形。东、
《奇爱博士》 1995; Steiner 1993)。迈尔提到两个相映成趣的现
西方均生活在偏执型精神分裂的世界里,
“幸免” “ 苏美双方就销毁中程导弹达成协议,苏
象,他说:
于毁灭,因为双方都有能力毁灭另一方。它们一同 联的改革派领导人上台,这两件大事改变着东、西
拥有这个偏执的世界,一同从能彻底摧毁生机的 方力量均衡中的多个变量,而恰在此时,爆发了关
“核冬天”引发的抑郁型焦虑中解脱。此外,他们还 于民族历史的遗产问题的激烈争论,即‘史家之
一同避免了滑向无区分的精神病态;一旦处于无 争’,也许这是个巧合”
(Maier 1988, p.2)。

Re fe re n ce s (参考文献)
110 卡尔·费格里奥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集体记忆 111

places)和事件被纪念的“记忆的场所”
(places 这一项目的被访者来说,与众不同的阿罕布
of memory) 之间存在的动态、矛盾和冲突关 拉虽然属于“全世界所有”
,但它首先属于凝
系。这里将主要利用民族志学方法论。 聚了对城堡的爱和关怀的格拉纳达人。

〔曲云英译〕 〔项 龙译〕

定位自我:自传式记忆、文化记忆和亚裔 传统与记忆:以一个埃及犹太人组织为例
美国人的经历 米歇尔·鲍桑
詹斯·布洛克迈尔
本文以一个致力于保留法国的埃及犹
在本文中,笔者试图利用关于记忆实践 太人社群文化传统的组织为例,探讨了在建
和产品的一种特殊类型,通过重构记忆的个 构过去的过程中,相互分离却又相互补充的
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方法之间假定存在的对抗 两个过程——
—记忆与传统——
—之间的关系。
来拓展这一视角。这就是自传式记忆的类型。 对这一自愿性组织的经验研究使我们能够
笔者认为自传式记忆既不能被理解为个体或 了解在竭力保护以相当复杂地混合历史与
集体的一种叙述过程,也不能被视为个体内 身份为特征的文化传统的行动中所涉及的
心世界与社会—文化及外部物质世界之间的 相关内容、
目标、
方法与行为者。这种努力基
某种桥接式连接。自传过程的主要功能之一 于一种通过社会交换与交流以及物质和文
是使个体能在特定文化与历史世界中自我定 献的路径等多种方式而构建的集体记忆;它
位。因此,
笔者认为自传式记忆中个体的微观 寻求为不同的代际之间提供一种联接,这一
世界通常是文化记忆的宏观世界之组成部 联接贯穿了其致力于复苏的过去、现在与未
分。本文将通过关于美籍华人回忆录的叙事 来。在这一事例中,传统动员起曾经生活于
体个案研究来展现一种不同的文化资源中的 埃及的那几代人的资源,甚至于延伸到近期
记忆潜能。这从另一方面强调了个体记忆与 一段时间,以便这种传统能够被传递给那些
文化记忆间的相互作用,以及中国与西方在 从未对埃及有过直观感受的后代人。
记忆与叙事方面的不同传统。
〔罗湘衡译〕
〔于世华译〕

从心理分析角度看作为心理社会飞地的
格拉纳达的阿罕布拉:
世界遗产地的社会记忆 集体记忆
何塞·安东尼奥·冈萨雷斯·阿甘图斯 —兼论犹太人、德意志民族认同及德
——
国心理分裂问题
“阿罕布拉的口传记忆”是格拉纳达世 卡尔·费格里奥
界遗产地的社会记忆研究项目。从后现代和
后殖民的意义上讲,国际知名遗产地的社会 笔者认为集体认同是以集体记忆为基
记忆应该涵盖当地人所提供的当地知识。对 础的, 派别不
但是集体记忆并不稳定。其一,
内容提要 7

同,记忆也不同。其二,最根本的内部障碍 家,团结经济又呈现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战
(最终是对瓦解的畏惧) 破坏了集体记忆和 略。发展中国家珍视根植于当地的经济形
集体认同;笔者认为这种内部障碍和弗洛伊 式,同时促进取决于社会和环境标准的多元
(Unbehagen in der
德所说的“文化中的不适” 经济的发展。因此,团结经济是重新嵌入发
Kultur)颇为相似。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特 达国家经济体的重要方式,而在发展中国
别是从基于“分裂”和“投射”的“社会防御系 家,团结经济提供了深化发展所必需的工
统”的近期理论看,派别冲突将内部对瓦解 具,要使之成为可持续的发展,就不能仅关
的恐惧外化,让人们得以退回到“心理社会 注市场需求。
飞地” (psychosocial enclave),避开上述最根
本的障碍。社会、 文化、 政治和军事的分裂状 〔笪钰婕译〕
态有利于这种结构,特别有利于族群认同或
民族认同。本文作者先评述了上述模型的理
论背景,而后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德国的 如何利用正式制度发展社会资本
分裂与再统一为例,说明在确立一种集体认 大卫·奥布莱恩
同时如何接纳过去。运用精神分析开展研
究,可以得出两个意想不到的结论:第一,东 本文探讨了正式制度在发展、维护和破
德和西德之间的冲突开辟了一块心理社会 坏社会资本过程中的作用,并对阻碍正式制
飞地,处在这块飞地里,德国人可以不去回 度发挥上述作用的三个因素进行了考察研
忆大屠杀;第二,为恢复民族尊严,德国的统 究:
(1)假设衔接关系必须是“弱连接”
;(2)
一又一次强调了必须不回避纳粹统治时期。 注重“路径依赖”而不是“路径选择”
;(3)假
民族记忆要趋于一致,而客体化 设非正式制度产生于正式制度之前。根据新
(objectifying)的工作(德国历史学者已经为 制度经济学的一种选择性分析方法,我们应
客体化作出了贡献)对于采取适度稳定的民 重视正式制度的调节方式对不同群体获取
主形式来管理集体认同是至关重要的。 或维持其社会资本的能力所具有的重要影
响。一些负外部性因素为这种干预提供了正
〔张大川译〕 当性,即如果某些弱势群体没有能力去发展
他们的粘结式(bonding)和桥接式(bridging)
社会资本,则可以通过外力将这些社会资本
团结经济:另辟蹊径的发展战略? 累积到最大限额。在实践中,由美国农业部
埃里克·达舍 丹尼尔·古戎 所赞助和支持的部落学院计划,便被视为推
进社会弱势群体融入全球经济的一种社会
是否可以设计出这样一种政治发展规 资本发展模式。文章最后讨论了正式制度、
划,使其既满足可持续发展的需要又不同于 社会资本的形成、自由民主与全球化之间的
国际机构向来推崇的政策?本文所说的团结 关系。
经济为此提供了可能。在发达国家,团结经
济鼓励人们质疑经济体制的选择。此外,它 〔郭 烁译〕
促使人们思考发展方向,而不是一味接受充
斥着经济增长魔咒的既有观念。在发展中国
10

ern and post-colonial sense, local knowledge A psychoanalytic reflection on collec-


provided by the real“problem owners”
. To those tive memory as a psychosocial en-
interviewed within the project framework, the clave: Jews, German national identity,
Alhambra is“universally owned”but, above all, and splitting in the German psyche
it belongs to the people of Granada, to whom
they presuppose a love and care for the monu- Karl Figlio
ment that makes them special.
In this article, I argue that collective identity is
built on collective memory, but that this memory
Heritage and memory: the example of is not stable. First, different factions remember
an Egyptian Jewish Association differently. Second, collective memory and iden-
tity are undermined by a fundamental, internal
Michèle Baussant disorder, ultimately a dread of collapse, which I
liken to Freud’
s Unbehagen in der Kultur. From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relations between two a psychoanalytic angle - in particular, recent
separate but complementary processes - memo- theories of “social defence systems”
, based on
ry and heritage -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past, “splitting”and “projection”- factional conflict
using as an example an association dedicated to allows a retreat from the fundamental disorder,
preserving the cultural heritage of the Egyptian into a “psychosocial enclave”by externalising
Jewish community in France. An empirical study into conflict the otherwise internal dread of col-
of this voluntary association enables us to iden- lapse. Social, cultural, political, or military divi-
tify some of the contents, objectives, methods, siveness favours such a structure, especially in
and actors involved in an endeavour to preserve support of ethnic or national identity. After pro-
and promote a cultural heritage which is charac- viding the theoretical background for this model,
terised by a complex mesh of history and identi- I use the division and reunification of post-Sec-
ty. The endeavour is based on a collective mem- ond World War Germany as an example of com-
ory, constructed by means of social exchanges ing to terms with the past in establishing a col-
and communication and on material and docu- lective identity. Two unexpected consequences
mentary traces; it seeks to provide different gen- follow from a psychoanalytic approach: first, the
erations with a link between the past, which it conflict between the two Germanies established
strives to revive, the present and the future. In a psychosocial enclave, which allowed a retreat
this instance, heritage mobilises the resources of from memory of the Holocaust; second, the re-
the generations which once lived in Egypt, and unification of Germany brought out again the
of a period that is still very recent, so that they need to come to terms with the Nazi period, in
can be transmitted to descendants who have no order to reclaim national self-esteem. National
direct experience of Egypt. memories need to converge, and objectifying
work, such as that to which German historians
have contributed, is essential to managing col-
Abstracts 11

lective identity in a reasonably stable, democrat- Formal institutional solutions to the


ic form. development of social capital

David J. O’
Brien
The solidarity economy: an alternative
development strategy?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role of formal institu-
tions in developing, maintaining, and destroying
Eric Dacheux and Daniel Goujon social capital. Three sources of resistance to
recognising this role are examined: (1) the im-
Is it possible to devise a political development plicit assumption that bridging ties must be
project which meets the demands of sustainable “weak ties”
; (2) the focus on“path dependen-
development but also provides an alternative to cies”rather than“path alternatives”
; and (3) the
the policies advocated by international institu- implicit assumption that informal institutions are
tions?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olidarity e- causally prior to formal institutions. An alterna-
conomy offers some interesting approaches. In tive analytical approach, drawn from New Insti-
the North, the solidarity economy is encouraging tutional Economics, is suggested, which focuses
people to raise questions about the choice of e- on the manner in which adjustments in formal
conomic system. Moreover, it is enabling them to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can have a substantial
think about the direction development should impact on the ability of different groups to build
take instead of relying on the ready-made ideas and/or maintain their social capital. The justifi-
furnished by the market, with its incessant in- cation for such interventions is often the negative
cantation of economic growth. In the South, the externalities that accrue to the public at large if
strategy is completely different. These countries certain disadvantaged groups do not have a way
value what already exists - an economy embed- to develop both their bonding and bridging social
ded in the local - and are promoting a plural e- capital. The Tribal College and University Pro-
conomy that is subject to social and environmen- gram that is supported by the United States De-
tal criteria. The solidarity economy thus consti- partment of Agriculture is shown as an example
tutes a major means of re-embedding northern of the role of formal institutional solutions to a
economies. With regard to southern countries, it problem of developing social capital in a way
provides the tools they need to further their de- that will facilitate participation of a disadvan-
velopment, which will not be sustainable if they taged group into the global economy. The article
focus solely on the demands of the market. concludes with a discuss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ormal institutions, social capital forma-
tion, liberal democracy, and globalis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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