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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 9 月 语 言 研 究 Sep, 2006

第 26 卷 第 3 期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Vol.26 No.3

处置式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条件

石 毓 智

(新加坡国立大学 中文系,新加坡 119260,新加坡)

摘要:处置式是近代汉语语法最重要的发展之一,迄今为止的有关研究多为观察描写性质的,很少
有人谈及它的产生动因和发展机制。本文从那个时代汉语整体语法系统的发展变化的角度出发,认
为有定性受事名词的重新分布为处置式的语法化动因,而动补结构的建立是推动处置式发展壮大的
机制。本文研究表明语法的历史发展也是成系统的、有规律的。
关键词:把;将;处置式;语法化;有定性;动补结构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263(2006)03-0042-08

近代汉语语法发展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为处置式的产生与发展①。大约在八世纪左右来自普通动词的
“将”和“把”相继语法化为处置式标记,经历了宋元明清的发展演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最常见的语
法格式,也是现代汉语语法有别于古汉语语法的最突出特征之一。众多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现象
进行了考察。关于处置式的来源,就我们能够看到的资料,主要有以下三种观点。
(一)来自于“将”和“把”用作连动格式的第一动词的语法化[1-2]。我们认为,这只是处置式产生的必
要条件,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它们不早不晚在唐朝语法化,又为什么能够在宋元时期得到迅速的发展。
(二)来自于“将/把”把动词之后的宾语提前的用法[3]。这种观点确实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 “将”
或者“把”之后的名词多为动词的受事,但是有两个问题没有回答。一是“假如处置式的意义和普通主
动句的意义完全相同,则中国话何必有着两种不同的形式?”[4]二是“将”或者“把”只有发展成为语
法标记时才能具有把宾语提前的功能,那么它们的语法化过程到底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最早的处置式
很多不能还原为动宾式,可见它并不是简单把宾语提前而得到的。
(三)处置式来自于工具式的重新分析[5]。这一说法也遇到很大的困难。上古至中古汉语的工具格
标记“以”和中古以后至今普遍使用的“用”,都没有发展出真正意义上的处置式,何以“把”和“将”
并不是那个时代最典型的工具格标记却有此发展?
我们认为,关于处置式产生和发展的合理解释应该能够回答这三个问题:
a. 为什么“将”和“把”不约而同地在八世纪左右发展成为处置式标记?
b. 为什么处置式能够由少到多,逐步发展壮大,最后成为一个广泛使用的重要句式?
c. 现代汉语的处置式的重要语法特征是怎么形成的?即为什么其中的受事名词必须是有定的而谓
语则一般是复杂的结构?
本文从语法的共时和历时的整体特性的角度来尝试回答上述三个问题。
1 处置式的语法特性和有关的理论准备
1.1 现代汉语处置式的受事名词的有定性 处置式的语法特性可以从两个角度去看:一是它所引入的
受事名词的特性,二是它的谓语动词的结构。弄清楚这两个问题是我们成功追溯处置式产生的历史动因
的关键。先看处置式中受事名词的特性。
处置式所引入的受事名词都是有定的、已知的[6-8]。这一特点通常有两个表现方式:一是加上有定性

作者简介:石毓智(1963-),男,河南洛阳人,博士,主要研究汉语语法。
① 本文所讨论的处置式限制在以“把”或者“将”标记的基本句式,不包括上古汉语中工具格“以”的一些特殊用法。
“把”和“将”也有工具的用法,关于处置式和工具式的交叉现象,我们已有专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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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修饰语,诸如指示代词“这”、“那”等;二是光杆名词或者缺乏有定性修饰语的名词短语用“把”提
前后,被自动赋予一个“有定性特征”,即所谓的“结构赋义”现象[9]。例如:
1) 把书拿来。(已知是哪本书或哪些书) 他把两本书都看完了。(上文已经说过的那两本书)
把大夫请来了。(所期待的那个大夫)
在受事的有定无定性质上,动宾式与处置式形成鲜明的对立。当用于动宾式时,光杆名词或者缺乏
有定性修饰语的名词短语被自动赋予一个“无定”的特征,比如“看完了书”和“请来了大夫”中的“书”
和“大夫”都是无定的。同样的道理,对于一些修饰语为无定性的成分,只能用动宾式,则不能用“把”
字提前。例如:
2) 她买了很多书。 他拿走了几支铅笔。 我请来了一位大夫。
→ *她把很多书买了。 *他把几支铅笔拿走了。 *把一位大夫请来了。
上述处置式与动宾式的重要区别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处置式和动宾式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表面看
到的那样,似乎是受事名词在动词前后自由移动,而是名词的位置不同,其语法性质也随之发生重要的
变化。处置式并不是从动宾式简单变来的,它们的分工与受事名词的有定性和无定性表达密切相关。
1.2 现代汉语处置式的谓语结构特点 弄清楚现代汉语的谓语结构的特点,也是追溯它历史成因的关
键因素之一。吕叔湘对元明以来的处置式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把处置式的谓语结构分为十三种类型,其
中只有两、三类是可以变换成动宾格式的[10]。注意,我们所说的“可以变换”只是说变换后的格式在语
法上可以接受,而所表达的实际意义与对应的处置式并不完全一样。下面是吕先生的分类和举例,我们
则指出能否变成动宾格式。
(一)偏称宾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3) 把一盏酒淹一半在阶基上。(元 6.1.11)①
4) 他把我个竹眼笼的球楼蹬折了四五根。(元 14.2.7)
(二)动量宾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5) 把马打上两柳条。(水 5.31) 6)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儿 5.16)
(三)保留宾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7) 没事尚自生事,把人寻不是。(刘知远 9) 8) 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儒 3.21)
(四)受事补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9) 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儒 5.37) 10)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红 24.2)
(五)处所补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11) 把山海似深恩掉在脑后。(董西厢 116) 12) 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京 10.11)
(六)动向与动态补语。可以变成动宾式。
13) 婆婆把茶点来。(京 10.4) 14) 可就把规矩错了。(红 67.17)
(七)结果补语⎯无“得”。有些可以变换成动宾式。
15) 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儒 5.40) 16) 将袭人叫醒。(红 77.24)
(八)结果补语⎯有“得”。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17) 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儒 1.8) 18) 把我看得忒小气又没人心了。 (红 77.16)
(九)特种结果补语。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19) 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得不了。(金 35.397)
20) 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红 27.9)
(十)“把”作为“使”讲。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21)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红 76.2) 22) 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红 77.23)
(十一)动词前头加“一”。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23) 平儿把眼圈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红 71.7)
24) 把挑儿一放,两只手往腰上一叉……。(冰心,集 282)

① 本文转引自其他论著的例子,出处皆遵照原作者的表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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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都”或者“也”作状语①。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25) 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水 3.48) 26) 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儒 3.23)
(十三)有些特殊的状语,要求宾语提前。不能变换成动宾式。
27) 把箱子一齐打开。(红 74.18) 28) 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
(红 77.20)
29) 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红 85.2)
然第六类处置式可以变为动宾式,但是变换前后的语法意义产生了明显的变化。比如“婆婆把茶点
来”中的“茶”是所期待的、有定的,而“婆婆点来了茶”中的“茶”则是无定的。同理,
“可就把规矩
错了”中的“规矩”是特定的,放在动词之后则就变成了随便哪一种。蒋绍愚认为《石头记》中的处置
式还有一些可以变成动宾式,然而实际上变换前后的语法意义也发生了改变,即它们在功能上并不是等
值的[3]。这一点对受事者为光杆名词的用例尤为明显。例如:
30) 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罢了不成?(32 回)
31) 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42 回)
例中“把”引出的受事“印”和“书”都是有定的,指的是“宝玉所拥有的印”和“宝玉所读的书”。
如果用动宾式来表达就失去了这层意思。可见它们的表达功能不等值,处置式有自己独特的使用价值。
综上所述,处置式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能将受事名词放到谓语结构之后。吕叔湘指出,处置式在
近代汉语用得如此之广,主要原因是很多情况下受事名词必须移到谓语动词之前[7]。这一观察十分具有
启发性,汉语谓语结构在历史上的变化是解释处置式发展的另一关键因素。
2 结构赋义规律的建立与处置式产生的动因
2.1 现代汉语中的结构赋义规律 上面讲到, “把”所引进的名词必须是有定的。这是现代汉语中结构
赋义规律的一种具体表现。根据调查,我们总结出“结构赋义”规律表现为(详见文献[9]):
(一)对于光杆名词(包括缺乏有定性修饰语的名词短语) ,出现在动词之前时被自动赋予一个“有
定”的语义特征,动词之后则被赋予一个“无定”的语义特征。
(二)名词在动词之前要表示“无定”时,必须借助于词汇标记“有”等;名词在动词之后要表示
“有定”时,必须借助于词汇标记“这”、“那”等。例如:
a. 人来了。 b. 来人了。 c. 有人来了。
例 a 的“人”指的是特定的某一个;例 b 的“人”是不定的,例 c 的位于动词之前要表示无定,则
需要加“有”。
上述结构赋义规律的产生时间,对我们考察处置式的产生动因至关重要。
2.2 结构赋义规律产生的历史考察 关于汉语语法史的考察,人们的注意力多放在有形的标记或者结
构上,而很少有人注意到特殊句法位置上的成分所表达意义的改变。然而句子成分所表达意义的变化往
往是我们探讨一些重大语法变化的关键。结构赋义规律并不是自古到今都是如此,那么它是在什么时候
产生的?我们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方案来回答这一问题:以最常作行为动作句主语的“人”为统计对象,
看它有定和无定的表现形式的变迁。我们的逻辑推理是:
“如果结构赋义规律已经建立,那么光杆名词‘人’做主语就必须表示有定;如果要表示无定,则
必须加‘有’等词汇标记。假如某一个历史时期‘人’的使用缺乏这些特征,那么就可以认定结构赋义
规律不存在或者尚未建立。”
用上述标准考察历史,可以断定先秦汉语不存在现代汉语的结构赋义规律。我们考察了反映先秦语
言面貌的主要文献《十三经》,单独的“人”(包括缺乏有定性修饰语的复合名词)用做主语大都是表示
无定的。例如:
32) 门人问曰:“何谓也?”(《论语·里仁》)
33)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论语·乡党》)
34) 门人不敬子路。(《论语·先进》)
35) 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

① 吕叔湘认为这类格式不能变换为动宾格式的原因为:“都”字有一个特性,它必须出现在意义上跟它相关的名词或代
词之后,同时又必须出现在动词之前。要是“都”所指的名词或者代词是宾语,那就非用“把”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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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
37) 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论语·宪问》

38) 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
39) 人曰:“子未可以去乎?”(《论语·微子》)
40) 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论语·子张》)
上述句子的主语不能直接翻译成现代汉语,需要加上“有”、 “别(人)”等。在整个《十三经》只在
《孟子》中发现 2 例“人”做无定主语时之前加“有”:
41)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孟子·滕文公下》)
42) 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孟子·尽心下》)
例 41)“今有人”可以看作一个存在结构, “有”还不是一个无定标记。例 42)很像现代汉语的有定
标记,但只是一个孤例。
公元五世纪的文献《世说新语》中,情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尚存在着“人”做无定主语不
加“有”的用例,但以加“有”为常,共出现了 17 次。例如:
43) 人问其故,林宗曰……。(《世说新语·德行》)
44) 人问:“痛邪?” (《世说新语·德行》)
45) 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世说新语·言语》)
46) 有人道上见者,问云:“公何处来?” (《世说新语·文学》)
47) 阮宣子伐社树,有人止之。(《世说新语·方正》)
48) 后有人向庾道此。(《世说新语·雅量》)
49) 有人目杜弘治“标鲜清令,盛德之风,可乐咏也。”(《世说新语·赏誉》)
50) 有人道孝伯常有新意,不觉为烦。(《世说新语·德行》)
51) 有人问谢安石、王坦之优劣于桓公。(《世说新语·德行》)
上述现象说明“结构赋义”规律在五世纪左右开始形成,但是尚未发展成为一个严格的规律。最后
形成一条严格的规律究竟在什么时代,尚需要深入系统的探讨。从五世纪的“人”的使用情况来看,到
了八世纪左右这条规律应该逐渐趋于严格。处置式就是在这个时代产生的。
关于结构赋义规律产生的时间,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证据是“受事+施事+VP”结构的发展。现代
汉语里,还可以把受事名词移到句首话题化来表示有定,比如“书他已经看完了”中的“书”是指交际
双方都知道的那一本。光杆名词移到句首作话题,被自动赋予一个有定的特征,这也是结构赋义的一种
表现。根据孙锡信的考察[11]136-137,该结构在先秦罕见,汉魏时也不多,普遍运用于唐五代,迅速发展于
元明时期。例如:
52) 钱财奴婢用,任将别经纪。(《王梵志诗》) 53) 茶钱洒家自还你。(《水浒传》三回)
根据上下文判断,上例中的“钱财”和“茶钱”都是有定的。朱德熙很有洞察力地指出,跟处置式
关系最密切的不是“主–动–宾”式,而是受事主语句,因为很多处置式去掉“把”就变成了受事主语
句[8]188,例如:
54) 把衣服都洗干净了。 → 衣服都洗干净了。
55) 把嗓子喊哑了。 → 嗓子喊哑了。
56) 把烟也戒了,把酒也戒了。 → 烟也戒了,酒也戒了。
从历史上看,处置式和受事主语句的发展动因是一致的,因此它们不仅产生的时间相吻合,而且也
有功能上的互相转换关系。受事主语结构的发展历史也说明,唐朝是结构赋义规律建立的关键时期。
2.3 其他学者关于早期处置式用例的确定 处置式产生在八世纪左右,但是在整个唐代的文献中还很
难见到。钱学烈用计算机对《全唐诗》进行统计,600-850 的 250 年间,共有“把”字句 14 句[12]。对早
期用例的判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们往往倾向于用现代汉语的语感来看问题。比如下面句子都是各
种论著中认为是处置式的用例[2,12,13]:
57) 好把真经相对翻。(刘禹锡《送宗密上人归南山草堂》)
58) 把君诗卷灯前读。(白居易《舟中读元九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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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但愿春官把卷看。(杜荀鹤《入关因别舍弟》)
从现代汉语的角度看,动词“把”不大能与“书卷”之类名词搭配,但是在唐朝这是一种很常见的
搭配。例如:
60) 手不把书卷,身不擐戎衣。(《杂曲歌辞·悲哉行》)
61)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华篇。(白居易《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
上例中的“把”都是核心动词。由此可见,上述被认定的处置式应该还是普通的连动式。
那么剩下的没有什么疑问的处置式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受事名词含有定性修饰成分。例如:
62) 谁将此义陈?(杜甫《寄李十二白》)
63) 火急将吾锡杖与。(《敦煌变文集·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
64) 把他堂印将去。(《嘉话录》)
(二)光杆名词被赋予一个有定性特征。例如:
65) 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杜甫《泛江送魏十八诗》)
66) 念我常能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杜甫《公安送韦二》)
67) 莫把杭州刺史欺。(白居易《戏醉客》)
上述用法都符合现代处置式的要求。虽然从是否合乎语法的角度看,第二类的处置式都可以变换成
动宾式,然而在这里是不允许这样变换的,否则就改变了原来的意思。比如,例 65)、66)的光杆名词
“诗”都是有定的,指杜甫自己所写的诗,如果换为动宾式“莫浪传诗”或者“不必万人传诗”,“诗”
就成为了无定的了。同样,例 67)缺乏有定性修饰语的“杭州刺史”名词短语是指的作者白居易自己,
如果变为动宾式就成为无定的,从而改变了原来的意思。可见这里的“把”字式都是有特殊的表达功能
的,并不是与动宾式等值的。
人们普遍注意到早期的处置式多见于诗文,因此就推测它首先是从文人的诗歌创作开始的,然后扩
展到其他文体和口语。但是根据我们对汉语历史的考察和其他语言的了解,文人的创作改变一种语言的
语法是不可能的。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诗文中所使用的处置式是当时口语的一种反映。书面语对新语法现
象的反映总是滞后的。诗歌的两个特点使得这种文体有时不得不用处置式:一是诗歌的句子有字数限制,
有时要表达有定性的受事名词,不得不借助“结构赋义”的处置式;二是诗歌的最后一个字要入韵,用
处置式把宾语提前的目的有时是为了要跟其他句子押韵。如果属于第二种情况,所提前的受事名词就可
能不是有定的。这是诗人有意打破语法规律而迁就作诗规则的现象。例如:
68) 北风临大海,坚冰临河面。下有大波澜,对之无由见。求友须在良,得良终相善。求友若非良,
非良中道变。欲知求友心,先把黄金炼。(孟郊《求友》)
如果上例中的最后一句“先把黄金炼”变换成“先炼黄金”,就打破了五言诗的写作规则。这里用处
置式是做诗的需要。
为了证明当时的口语中已经出现了处置式的关于受事名词的规则,即它们都必须是有定的,我们共
找到 13 个《祖堂集》中光杆名词做受事的用例,全部都是有定的。例如:
69) 智者号明不离珠,迷人将珠不识走。(《祖堂集·丹霞和尚》)
70) 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祖堂集·洞山和尚》)
71) 师便把枕子当面抛之,乃告寂。(《祖堂集·天皇和尚》)
72) 师遂审之,浑将意解。(《祖堂集·镜清和尚》)
73) 未曾将曲与,汝离什摩?(《祖堂集·招庆和尚》)
74) 师把杖抛下,撮手而去。(《祖堂集·香严和尚》)
上例中的受事名词“法”、“珠”、“教意”、“境”、“意”、“曲”和“杖”都是有定的,指说话语境中
的某一个特定对象。
由此可见,处置式在产生初期已经要求所引入的受事名词是有定的了。我们认为结构赋义规律在唐
代已经建立,一些受事名词要出现在谓语动词之前来获得有定性的特征。结果就造成了施事和受事名词
皆位于动词之前的现象,即类似于 SOV 句式。根据类型学领域的学者从大量语言中概括出的规律,凡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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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类型的语序的语言总是倾向于用一个语法标记区别宾语和/或者主语,因为否则的话就会造成歧义,不
知道哪个是施事、哪个是受事[14]。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诱发了连动格式中的“将”或者“把”语法化
为标记动词之前受事的语法手段。
2.4 处置式与受事主语句的关系 受事名词的有定性表达只是使用处置式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
件。处置式中的受事必须是有定的,然而有定的受事不一定要用处置式,也可以用受事主语句。应该看
到两类句式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它们在历史上可以相互转换。比如李泰洙对《老乞大》前后四种版
本的语法现象进行了考察,发现前期的不少受事主语句后来都变成了处置式[15]。例如:
75) 瘦马鞍子摘了。 → 把马鞍子摘了。
76) 父母的名声辱麽了。 → 把父母的名声玷辱了。
77) 你籴来的米里头那与我些个。 → 你就把那籴来的米里头小分些馈我。
虽然《老乞大》的时代比较晚,但是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受事主语句与处置式之间的密切关系。上述
两种格式的受事名词都是有定的。
蒋绍愚也观察到,在《石头记》中有一类处置式去掉“把”后就成为一个受事主语句[3]。例如:
78) 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 → 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
79) 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 → 那个溺裤洗干净了。
我们的初步观察是,处置式和受事主语句的表达功能并不一样:处置式更强调一种施事者有意识地
对受事进行某种具体处置,即更强调施事对受事做了什么;然而受事主语句则是把受事看作一种话题,
着重描写受事在经历某种动作之后所处的状况。它们的语用价值不一样,所以即使对同一事件的表达,
因为不同的人观察的角度不一样,就会选用不同的句式。这一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本小节从结构赋义的角度说明处置式产生的动因及其初期的语法特征,不仅回答了处置式为何在唐
代产生的原因,而且也解释了现代汉语处置式的受事名词为何必须是有定的历史成因。但是单从这个角
度并不足以解释处置式在宋元迅速发展的原因及其谓语结构的特点。
3 动补结构的建立与处置式的发展
3.1 关于动补结构和处置式关系的假说 我们提出了一个假说:动补结构的产生是促使处置式出现和
发展的关键因素[16]200-204。该假说认为,动补结构在唐代得到迅速发展,最后建立于宋代。现代汉语的动
补结构来自于中古汉语的“可分离式动补组合” ,那时动词和补语是两个独立的句法成分,动词和补语之
间可以插入包括受事名词在内的各种成分。动补结构的发展实质上是动词和补语由原来的两个独立的句
法成分在一定的条件之下,融合(fuse)为一个单一的句法单位,其间的受事宾语等不再能够出现在动
词和补语之间。其中有定性的受事名词后来往往置于动词之前,此时处置式是一种最常用的选择。例如:
80) 击陈柱国房君死。(《史记·陈涉世家》) → 把陈柱国房君打死了。
81) 唤江郎觉!(《世说新语·假谲》) → 把江郎叫醒。
82) 果振松柏粉碎。(《世说新语·术解》) → 果然把松柏振得粉碎。
83) 制街衢平直。(《世说新语·言语》) → 把街道修得又平又直。
到了后来动词“击”和补语“死”等融合为一个句法单位,都不再能被受事名词隔开。上述前两个
用例自身都是有定性的,而且是有意识地对受事进行处置,因此翻译成处置式最合适。当然,变换成动
宾式在语法上也是可以讲得通的。后两例都是光杆名词,而且是有定的,就只能选用处置式来翻译。
3.2 宋以前处置式的谓语结构特点 蒋绍愚认为,处置式刚产生的时候谓语动词是比较简单的,可以
还原为动宾式,到了后来动词后出现了其他成分,就不再能还原为动宾式了[3]。根据我们的调查和目前
能够看到的文献,处置式在产生初期就有相当一部分是不能变换为动宾式的。例如:
84) 把舜子头发悬在中庭树地,从项决到脚瞅,鲜血遍流洒地。(《敦煌变文集·舜子变》)
85) 每把金襕安膝上,更将银缕挂肩头。(《敦煌变文集·妙法莲华经讲经文》)
86) 能将佛事为心,不把世缘作务。(《敦煌变文集·妙法莲华经讲经文》)
87) 只愿父王深体察,莫将忧惚(恼)作遮拦。(《敦煌变文集·双恩记》)
上举前两例的 3 个处置式的动词之后都有处所补语,当动补结构建立后,其中受事名词必须移到谓
语动词之前。这类结构不再能还原为动宾式,从那时到现在不再允许“悬舜子头发在中庭树地”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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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然而这种结构在唐朝以前是可以说的,例如“乳母抱儿在中庭(《世说新语·惑溺》)”。例 86)和
例 87)就是所谓的“认定”、“充当”类处置式[17],它们那时到现在都不再允许“把(将)”所引入的项
再放在动词之后。
我们所说的处置式不能还原为动宾式分两种情况:一是语法上不允许,即如果把受事名词放到动词
之后就产生一个不合格的句式;二是语义上不允许,即虽然把受事名词放到动词之后在语法上讲得通,
但是所表达的意义并不一样。上面所讨论的敦煌变文的例子属于第一种情况。
唐末五代的文献《祖堂集》中,大量的处置式在语法上已经不能还原为动宾式。例如:
88) 我今将此法眼付嘱於汝,汝可流布,无令断绝。(《祖堂集·祖优婆多尊者》)
89) 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祖堂集·洞山和尚》)
90) 莫是将皮肤过与汝摩?(《祖堂集·招庆和尚》)
91) 我若将一法如微尘许与汝受持,则不得绝。(《祖堂集·招庆和尚》)
92) 和尚莫将境示人。(《祖堂集·赵州和尚》)
3.3 宋朝及其以后的处置式的谓语结构特点 处置式产生的直接诱因是结构赋义规律的形成,那么促
使它发展壮大的最主要的动力是动补结构的建立。动补结构大约在十二世纪左右最后建立[16],尔后受事
名词不再能出现在动词和补语之间,其中相当大一部分是用处置式来表示。动补结构建立以后,它的使
用频率不仅大大提高了,而且补语的类型也丰富了许多。补语的主要类型包括表结果的形容词、地点介
词短语、“得”字结构、动作的次数和时间等。
首先,统计数字可以告诉我们动补结构和处置式之间的历史关系。从八世纪左右的《敦煌变文》到
十四世纪的《老乞大》,每十万字中处置式使用的频率增加了 160 多倍[16]202。处置式增加这么多的原因
可以从其谓语结构的变化中显示出来。南宋的《大宋宣和遗事》共有 73 例处置式,除 14 例为单独动词
作谓语外,其余的 59 例都是动词之后有其他成分[13]。即这个时候 80%多的处置式的谓语都是复杂结构,
其中大部分是动补结构。到了十五世纪的《水浒传》中,97%的处置式的谓语都是复杂结构[18]。处置式
使用频率的大量增加,而且绝大部分采用复杂的谓语结构,在时间上与动补结构的建立与发展相吻合,
而且增加的用例中多采用动补结构。这些都说明动补结构的建立是推动处置式发展的主要动力。
我们对南宋的话本进行了调查,发现吕叔湘所指出的处置式的谓语类型绝大部分都已经出现了[10],
而且都不能还原为动宾式。下面分类举例说明。
(一)把+NP+V+地点短语
93) 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碾玉观音》)
94) 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把我捉入后花园,打了三十竹蓖,遂便赶我出来。(《碾玉观音》)
95) 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错斩崔宁》)
(二)把+NP+V+受益者/终结点
96) 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错斩崔宁》)
97) 你到我家中,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98) 更把几件好样式底山亭儿卖与我。(《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三)把+NP+V+数量成分
99) 郡王焦躁,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碾玉观音》)
(四)把+NP 整体+V+NP 部分
100) 皇甫松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绳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简帖和尚》)
(五)把+NP1+V+NP2(NP2 为其他宾语)
101) 掰开一个蒸饼,把四五块肥底烧肉多蘸些椒盐,卷做一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六)把+NP+V+得+补语
102) 方才等行,则见黑地里把条笔头枪看得清。(《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即使对于谓语结构比较简单的处置式,在特定的上下文中,一般也不能变换为动宾式,否则就会改
变原意。下面 3 例的谓语都是“V+了”结构:
103) 官员将玉观音反复看了,道∶“好个玉观音!怎地脱落了铃儿。”(《碾玉观音》)
104) 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简帖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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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上例中“把(将)”引出的光杆名词都是利用结构赋义规律,在动词之前被赋予一个有定特征,然而
在动词之后就成为无定的了。所以它们都不能变成动宾式。
总而言之,处置式在刚产生的时候就是一种具有独立的结构特点和特殊的表达功能的语法手段。
4 结 语
本文分析了处置式产生的动因和发展的机制。处置式的产生是由当时整个语法系统的其他变化诱发
的,它的发展壮大也是为了满足整个语法系统的需求的。结构赋义规律到唐代逐步形成,有定性的成分
倾向于出现在谓语动词之前,特别是表达有定性的光杆名词必须出现在谓语动词之前。根据语言类型学
总结出来的规律,施事和受事名词皆位于谓语之前的语言,为了避免表达的歧义,常常需要一个语法标
记来区别它们语义角色的差别。处置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动补结构的建立使得原来出现于
动词和补语之间的受事名词大量前移,这一事件不仅迅速提高了处置式的使用频率,而且也大大丰富了
处置式的谓语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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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向熹.《水浒》中的“把”字句,“将”字句和“被”字句[M]//.语言学论丛(第 2 辑).上海:新知识
出版社,1958.

The Motivation and Mechanism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Disposal Construction in Chinese
SHI Yu-zhi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Singapore 119260, Singapore)
Abstract: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disposal construction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changes in
the past thousand years. The previous works in this regards are mainly descriptive, but this paper focuses on
why the construction emerged and how it developed over time. I argue that the re-distribution of definite
patient nouns was responsible for the emergence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resultative construction was
the stimul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struction. The present analysis shows that grammatical
changes in history are systematical and regular.
Key words: Ba(把); Jiang(将); disposal construction; grammaticalization; definiteness; resultative constr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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