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教育 2022.

10 鉴赏者

风景视域下塞巴尔德的《土星之环》
吴岱霖

内容摘要：《土星之环》是德国当代作家W.G.塞巴尔德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95年，记录了叙事者“我”1992
年一段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徒步旅行以及在旅途中的见闻及思考，书中有大量对英格兰东海岸的风景
描写，本文着眼于这些风景描写，将风景视为一种文化形态和意识符号，运用风景学理论，分析塞巴尔德在《土
星之环》中如何通过描写风景来使其与人类文明兴衰相联系，又是如何在城市文明周围驳杂的历史废墟中，一
点点还原体味历史真实。
关键词：《土星之环》 塞巴尔德 风景与记忆
DOI:10.16692/j.cnki.wxjyx.2022.10.060
温弗里德·格奥尔格·塞巴尔 不同，前者重视对塞氏作品主题 了塞巴尔德在作品中对漫长历史
德 (W.G.Sebald)1944 年 出 生 于 德 的追踪和阐释，后者则更侧重塞 记忆的一种形而上的寻找，叙述
国，1967 年自瑞士弗里堡大学 毕 氏作 品文本 与其他 文本的 交叉 ， 者 在文 化 记忆迷宫里的 游 弋，往
业后移居英国，三年后在英国东 强调塞巴尔德叙事中的互文性。[2] 往在其对现实场景中的观照中得
（ 4-7）
英吉利大学任职，并先后在曼彻 与国外丰硕的研究成果相比， 到强化延伸，于是，当下的景象变
斯特、东盎格利亚等地辗转，最终 国内对塞巴尔德的研究并不算 成了跨越历史的构建，历史真实
在 诺 里 奇定 居 ，2001 年 在 驾 车 中 多，一方面是因为塞氏的四部小 与文学虚构的缠绕成了塞巴尔德
心脏病突发，与迎面而来的卡车 说直至去年才全部译成中文出 作品中最吸引人的部分。
相撞，随即身亡。塞巴尔德是一位 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塞巴尔德 塞巴尔德对历史记忆的观
大器晚成的作家，从20世纪80年 的作品并非传统热门读物，尚未 照，在作品中体现为大量的风景
代起才开始文学创作，在其短暂 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在为数不 描写，这种将历史消亡、文化记忆
的写作生涯中，塞巴尔德用德语 多研究塞巴尔德及其著作的论文 投射于风景的现象在前人的研究
创 作 的 四 部 作 品——
—《 眩 晕 》 中，基本是从创伤 理 论、照 片 、回 中虽偶有涉及，却都只是将风景
（Schwindel.Gefühle，1990）、《 移 忆空间诗学等视角对作品文本及 作为作家叙事的背景，或是将风
民》
（Die Ausgewanderten，1992）、 主题思想加以探讨。 景作为 作品 思想表达 的手 段 ，并
《 土 星 之 环 》（DieＲinge des 在 塞 巴 尔德 的 四部 作 品中 ， 未对其加以重视。本文正以《土星
Saturn，1995） 与 《奥 斯 特 利 茨》 除了被他本人称为“广角式写作” 之环》为研究对象，着眼于这部作
（Austerlitz，2001），在德语世界中 （periscopic writing） 的文体 风 格 品中大量的风景描写，从风景学
[3]
（ 25）
只是少数人的经典，却在詹姆斯· 相通外 ，他在叙事中展现出的 理论的视角，将风景视为一种文
伍德 、苏 珊·桑塔 格等批 评 家 和 文化历史观在所有作品中同样保 化形态和意识符号，并将风景的
《纽约客》 等文学刊物的助推下， 持了惊人的一致性，塞巴尔德四 观照与叙述视作作家主体内在性
在英语世界引起不小轰动。 部小说的核心议题，正是在揭示 和历史记忆的一种表达，以此来
自塞 巴 尔德 因 车祸 逝 世后 ， 历史如何消亡以及人类对于这一 考察塞巴尔德如何将文明兴衰及
围绕其人其文的研 究数量激增 ， 漫长消亡过程的记忆选择。《奥斯 人类对这一过程的记忆体认这两
林恩·沃尔夫（Wolf Lynn）曾将学 特利茨》 意在从自我探寻反思犹 个主题投射至作品的风景描写
界对塞巴尔德的研究热潮称为 太屠杀中的理性与 罪；
《移民》中 中，并为理解塞巴尔德的其他作
“二次文献的虚拟爆炸（a virtual 的四个犹太人移民故事道尽异乡 品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explosion of secondary litera- 人的彷徨与挣扎；
《眩晕》 借助司 一.“英国朝圣”
[1](78)
ture）” ，时至今日，对塞巴尔德 汤达和卡夫卡的视角为欧洲宗教 《土星之环》是塞巴尔德的代
的研究已成一个热点，就金梦对 文化史上破碎并重建的历史碎片 表作之一，主要记录了叙事者
现有研究的梳理来看，近20年来 赋形；
《土星之环》 则在庞大而驳 “我”1992 年８月一段穿越英格兰
国外对塞巴尔德的研究早已蔚为 杂的历史残痕与现实景物中为即 东部萨福克郡的徒步旅行以及在
大观，其中英美评论家和德国研 将倾颓的未来文明守丧。四部作 旅途中的见闻及思考，在原版中
究者对塞巴尔德的研究侧重稍有 品在主题上的这种一种，正揭示 还 有 副 标 题 “Eine englis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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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llfahrt（英国 朝 圣）”，故 也 有 不 从这一角度看，
“ 英国朝圣”这 半陷入泥土，上方被一棵棵长得
少评论家将 《土星之环》 视作游 一副标题，不单是指这段穿越英 越来越大的枫树遮盖住。”[6]（ 196）
记，尽管这种对文体区分的过分 格兰东部萨福克郡徒步所体现出 “（奥福 德 角）一 条 狭 窄 的 小
拘 泥会导致 对作 品内容 的预设 ， 的肉体的朝圣，更是对英格兰历 溪南北走向地穿过干涸支流的污
但这种判断也一定程度上揭示了 史的朝圣，是一段记忆的朝圣。 泥河床，波光粼粼，前方是一派被
《土星之环》中对实地景物的大量 二.重叠与共存 摧毁的景象。”[6]（ 239）
描写。 在这段“英国 朝圣”之 旅 中， 风景是记忆的激活器，也是
全书共分为十章，除首尾两 废墟一直是“我”徒步中所见到的 文化的交汇点。东盎格利亚是英
章外，中间的八章 记录了“我 ”大 主要风景： 国中世纪较为发达的传统农业
致如下的旅行路线：诺福克郡 “（海 边 的 平原）这 里 没 什 么 区，农牧业生产较为发达，当时的
（Norfolk）——
—萨 默 莱 顿 庄 园 好看的，除了时不时的有一座孤 经济水平处于英格兰前列，但由
（Somerleyton Hall）——
—洛斯托夫 单的田园哨所，除了草和起伏波 于种种因素，东盎格利亚未能在
特 （Lowestoft）——
—科维希特悬崖 动的芦苇、一些倒下的柳树，以及 工业革命的大潮中沿着工业方向
（Covehithe Cliffs）——
—绍 思 沃 尔 倾颓的砖石堆，它们就像灭亡文 继续走下去 [7]，加上受到自然的侵
德（Southwold）——
—布莱斯河（Riv- 明的纪念碑，还有无数残存的风 蚀、战争的影响，早已不复往日的
er Blyth）——
—邓 尼 奇（Dunwich） 车泵站和风车磨坊，白色的羽板 辉煌。《土星之环》中叙事者“我”
—米
—— 德 尔 顿 村（Middleton）—
—— 倾倒下来，悬挂在弗盖特岛上沼 在旅途中所见到的倾颓的风景显
伍 德 布 里 奇（Woodbridge）—博
—— 泽的水草上方，这样的风车在原 然与东盎格利亚的衰败密切相
尔 奇 庄 园 （Boulge Park）——
—奥 本海岸线后面到处都是，直到它 关。这些荒芜破败的废墟风景激
福德城堡 （Orford Castle）——
—约 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 发了塞巴尔德对东盎格利亚辉煌
克斯福德（Yoxford）——
—哈尔斯顿 间一座接着一座地被关停。”[6]（ 29） 过去的追思，在倾颓的萨默莱顿
（Harleston）—伊
—— 凯 瑟 尔 圣 玛 格 “（萨 摩 莱 顿庄 园）玻 璃 游 廊 庄园，塞巴尔德回忆中世纪时这
丽 特 （IIketshall St Margaret） 和棕榈树屋……在一九九三年的 些 庄园 如 何在各个家族中 流转 ；
—邦吉
—— （Bungay）——
—迪钦汉姆 以此瓦斯爆炸后焚烧殆尽，之后 在萧条的洛斯托夫特，塞巴尔德
教堂（Ditchingham Church）[4]。 编被拆除了。……现在，这座地主 书写一百年前那个被国内外赞誉
在这段开始于盛夏时节尾声 庄园让我觉得何等之美，因为它 为最有益健康的海滨浴场洛斯托
的徒步旅行中，叙事者“我 ”所见 在不 知 不觉间 走向 瓦解的 边缘， 夫特；在绍思沃尔德的枪山眺望
到的古老倾颓的英国庄园、已故 接近宁静的废墟。”[6]（ 35-36） 大海时，塞巴尔德想象三个世纪
作家的宅邸、破败的海滨度假胜 “今天的邓尼奇是一座在中 前荷兰与英国在绍思沃尔德海湾
地、被遗弃的岛屿，都是由于战 世纪属于欧洲最重要的港口城市 发生的海战；在邓尼奇的海滩上，
争、自然灾害、开发荒废等历史事 的最后残迹。……一切都消亡了， 塞巴尔德细数邓尼奇从十三世纪
件遗留下的废墟，这些历史废墟 散落 在两三平 方英里 的范 围 内 ， 的发展高潮以来因频繁的海洋侵
的风景和作品中偶尔提及的萨福 被埋在外面海底的冲击沙和碎石 害不断向着西边搞建设的“逃亡
克郡中田野、海岸、林荫、星光等 之下。……礼拜堂一座接一座向 行动”；在伍德布里奇的博尔奇庄
自然风光一样，显然都不是叙事 着不断在 后退 的 礁 石倒塌 下去 ， 园，塞巴尔德追溯在此长大的作
者“我”对徒步中所见的客观记 渐渐地与从前建造过城市的土层 家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历史……英
[5]
（ 12）
录，而是“一种认识性的装置” 和岩石一起越沉越深。……留下 国学者 西蒙·沙玛在 《风 景 与 记
的风景。事实上，
《土星之环》的叙 来的只有一个个砖砌的水井井筒 忆》中指出“风景 首先是 文化，其
述时空 并非基 于徒步 的当 下 ，而 ……”[6]（ 156） 次才是自然，它是投射于 木、水、
是叙事者“我”在开始旅行一年后 “（博尔奇庄园）今天，这座庄 石之上的想象建构。”[8]（ 67）这某种
在郡治诺里奇的医院疗养时写 园本身已经荒芜破败了，多年来 意义上正揭示了塞巴尔德在 《土
下，又在出院一年多之后仔细誊 杂草丛生，巨大的橡树一根树枝 星之环》 中书写风景时所赋予风
写住院期间的笔记，这种创作上 接着一根树枝地枯萎，这里那里 景的记忆，但同样需要指出的是，
叠套的回忆形式与徒步旅行中叙 凑合着用碎砖修修补补的车行道 风景与文化、记忆的关系，并不是
事者“我”追忆过去的思索方式如 坑坑洼洼，里面淤积着黑色的水。 单向的投射和建构，而是某种隐
出一辙，这种叙述视角下的风景， ……到 处 都乱 堆 着 腐 烂 的木 头 、 喻意义上的互文，文化、记忆在赋
[5]
“不过是语言，是过去的文学。” 生锈的铁器和其他垃圾。坟墓一 予风景历史真实的同时就已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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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风景的一部分，因此，即使塞 名，中译本扉页摘录了《布罗克豪 表达的，一方面是承载着大英帝

巴尔德不刻意在风景中追思东盎 斯大百科全书》对“土星之环”的 国昔日荣耀的东盎格利亚地理文
格利亚的过去，东盎格利亚的历 解释：
“ 土星的光环由冰晶和疑似 化景观在转化为文学景观时风景
史记忆也会一直与漫长海岸线上 陨石颗粒组成，它们在赤道平面 与记忆之间展现出的张力，另一
的风景共存，其原因正在于这片 以圆形轨道围绕着这颗星球运 方面，则是历史变迁中的衰落、损
风景“是一个动态的媒介，我们在 转。它们很可能是早期月球的残 害和毁灭如何将人类文明变成废
其中‘生活、活动、实现自 身之存 骸，因为月球太过靠近土星而被 墟，文明的底色，正是一片废墟和
在’。”[9]（ 2） 其潮汐效应摧毁（→洛希极限）。” 历史的灰烬，在自然兴衰与文化
[6]
在《风景与记忆》中，西蒙·沙 这正揭示了塞巴尔德以此为题 变迁的景观之外，或许我们可以
玛总结了风景与记忆的两个普遍 的意指，即利用天体物理中的现 在记忆迷宫之中寻见未来。
特征：
“ 可延续数世纪的惊人持久 象，来说明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
力，以及强大的影响力”[8]（ 15），这一 文明在相互靠近、相互作用中重 注 释
总结事实上指出了风景与记忆在 叠、共存的现象，而 在行文中，塞 [1]Wolf Lynn. “‘Das Metaph-

时间 和空间 两个层 面上的联系 ， 巴尔 德 利用环环嵌套的长 句 ，将 ysische Unterfutter der Realitt’:

Rencent Publications and Trends in
塞巴尔德《土星之环》中通过叙事 大量事物卷入记忆旋涡中的安
W.G. Sebald Rearch.”Monatshefte, Vol.
者“我”在历史记忆中的追寻明显 排，显然也是重叠、共存的表现。
99,No.1,2007,pp.78-101.
具备这两方面的特征，前文所梳 三.未来的文明废墟 [2]金梦.回归之途—试 论《奥斯特利
理的塞巴尔德在东盎格利亚不同 从眼前的风景，向遥远的地 茨》中对照片的使用 [D]，华东师范大学 ，
地点的回忆已经表明不同世纪发 理时空中挖掘潜藏的记忆，风景 2020.

生的历史事件会在同一时空的风 与记忆的两个特征，在塞巴尔德 [3]James Wood. “An Interview

with W.G. Sebald”，in Brick，No.59
景中共存，而在《土星之环》中，这 的书写中，使“一滴水变成了一片
(Spring，1998)，pp.25.
种追思不仅表现在时间上，也鲜 大海，一丝微风变成了一场风暴，
[4]中文地名参考：[德]温弗里德·塞
明地体现在空间中，其形式往往 一把尘土变成了一片沙 漠”[6]（ 80）， 巴尔德：
《土星之环》，闵志荣译，桂林：广
都是从风景向远处层层叠加。在 而这正是群体文化记忆形成的转 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英文地名参考：
萨默莱顿庄园，园丁威廉·黑兹尔 述，在讨论文化记 忆 时，阿 莱 达· W. G. Sebald，The Rings of Saturn，
在衰颓的庄园风景中想象一座座 阿斯曼指出“由于不存在文化记 trans. Michael Hulse，London: Vin-
tage，2002.
德国城市在二战的空炸中陷入火 忆的自我生成，所以它依赖于媒
[5][日]柄谷行人：
《日本现代文学的
海；在洛斯托夫特的海岸线见到 介和政治”[10]（ 6），而风景显然是其
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
沙滩上一字排开的风雨棚和白天 中相当重要的媒介之一，正如《风 知三联书店，2003.
昏昏欲睡、晚上彻夜不眠的渔人 景与权力》中米切尔强调“风景是 [6][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土星之
集体，叙事者“我”从鲱鱼捕 捞和 以文化为媒介的自然景色。它既 环》，闵志荣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
自然史想到人类繁殖；在绍斯沃 是再现的又是呈现的空间，既是 社，2020.

尔德海边望向风平浪静的大海 能指 （Signifier） 又是所指（Signi- [7]有关东安格利亚地区经济的演变，

详见：刘景华,崔洪健.东盎格利亚道路:英
时，叙事者“我”一年 前 在荷 兰海 fied），既是框架又是内含，既是真
国传统农业区的曲折转型[J].历史研究，
牙的海滩眺望英格兰的记忆便鲜 实的地方又是拟境……”[9]（ 5） 这正
2012(03).
活起来；在横跨布莱斯河的铁桥 说明了，风景记忆本身就是文化 [8][英] 西蒙·沙玛：
《风景与记忆》
上，
“ 我”的目光转向遥远的东方， 记忆的一种构成。 [M]，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 社，
思索发生在清朝的战乱与帝国命 回到塞巴尔德《土星之环》对 2013.

运；在邓尼奇的原野迷宫，
“ 我”发 东英格 兰衰 颓历 史 废墟 的 书写 ， [9][美]W.J.T.米切尔：
《风景与权 力》
[M]，杨丽、万信琼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
现移民英国的伯林犹太人米夏埃 这种书写不仅是对地理时空中过
2014.
尔的生命轨迹与“我”的竟然有交 去的指认，更是对人类文明未来
[10][德] 阿莱达·阿斯曼：
《回忆空
叉…… 的探寻，正如塞巴尔德所指出的， 间——
—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M]，潘璐
这种风景与记忆在时空上的 “我越靠近这些废墟，有关一座充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交叉，让人“无法一下子就说出现 满秘密的死人岛的想象就愈发烟
在是哪个年代、哪个世纪，因为许 消云散，我感觉似乎正身处我们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多时代在这里重叠、共存。”[6]（ 36）这 自己在一场未来灾难中毁灭的文

难免让人想到 《土星之环》 的书 明废墟中”[6]（ 241），
《土星之环》 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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