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断想 段义孚

You might also like

Download as pdf or txt
Download as pdf or txt
You are on page 1of 9

2012 ・3 45

风 景 断 想
[美] 段义孚 翻译:张箭飞 邓瑗瑗

摘 要:风景,作为一个习惯用法认可的独特概念,是各种不同视点的融合。本文分别从儿童认知、
科学与风景、艺术与风景、建筑与风景等层面界定风景的内涵以及关联意义,证明风景是一种心灵和情感
的建构。
关键词:风景 儿童 科学 艺术 建筑

眼睛和心灵的眼睛
单纯地来看,风景乃是一处“远在那边”的现实区域。它由田野和建筑构成,但不是
一棵树或一栋建筑物那样的一种界化出来的实体。风景也不仅仅是一座农场或一个小镇那
样的一种功能性或法定单位。风景,如同文化,意义捉摸不定且难以用一句话来描述。什
么是文化?如何界定文化范围?我们可以逐条列出文化构成部分的清单,尽管一旦不厌其
详地列举下去,这个清单可能会无限地延长。文化并非这样一种清单。同样,风景也不能
采用列举构成部分的方式来定义。部分只是通向一个整合意象的辅助性线索。风景就是这
样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
风景的意象能够不断地推演,无穷无尽,虽然如此,这些意象却有着家族相似性。这
种家族相似性的产生,不全是由于意象之间共享某些风景要素,更像是出自一种伴随近代
欧洲之历史而演进的共同的组织原则。简言之,该原则要求风景必须融合两种主要的视角:
实用的视角和道德-审美的视角。追根溯源,“风景”这一术语最初是指劳作界、一块地产
或一片领地。16 世纪以来,特别是在荷兰和英格兰,风景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美学意义,它
成了一种艺术类型 。在更精确的地产和地区术语产生之后,仅限于实用性或功利性意义层
面的“风景”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在“景色”(scenery)一词提供了更明晰的指称之
后,仅限于审美意义层面的“风景”再次变得多余。然而,即便增添了那些术语,风景一
词照样存在,依然为我们所用,因为我们知道特别的现实需要特别的词语定序。
风景是从不同角度对现实的定序。它既是一种俯视也是一种侧视。从俯视的角度来看,
风景是领地、劳作单元、或是特定的人类生活和所有的有机生命所需要的自然系统;从侧
视的角度来看,风景是人们行动的空间、或是供人们凝视的景色。俯视的角度客观又精确,
它曾经的确如此。农民必须知道每季作物需要多少土地、每个牧场能养活多少牲畜。地理
学家以同样的方式——也就是说,以“站在高处朝下看”的方式研究乡村风景;同样,生
态学家也采用俯视的角度,把风景看成是一个自然系统。与之对照的是侧视的角度,一种
个人的、道德的和美学的角度。人在风景里,在田野里劳动,或者他从公寓的窗户,从一
———————————————
J.B.Jackson,“ The Meaning of‘Landscape’
,” .88, (1964): 47—50.
46 2012 ・3

个特定的视点而不是从空间里一个抽象视点望出去 。如果风景的本质特征乃是这两种视角
(客观的和主观的)的结合,那么,毫无疑问,这种结合只能通过心灵的眼睛。通过对精心
排列出来的感知数据施予想象的努力,我们才能看见风景。风景是成熟心灵的成就。

儿童与风景
人们需要时间和思考才能对产业、领土和地区做出抽象和实用的理解。同样,人们也
需要时间和思考才能感知某一景色的气氛、美丽与丑陋,正义或压抑。不妨想想在美国中
产阶级文化背景之下,孩子们,在他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是如何获得越来越复杂的风景
意象的。50 年代末期,弗兰克(Frank)和伊丽莎白・伊斯特万(Elizabeth Estvan)研究了
威斯康星州的乡村和城市学校里一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 。他们把四幅图片轮流展示给孩子
们:村庄、农场、商业区和工厂。每幅图片都刻意取景,包括了那些成人视为是典型风景
的一些要素。给每个孩子观看图片时,他们都会问他一个不限答案的问题:“它说了些什
么?”对于一年级的学生来说,照片,特别是工厂和村庄的图片,几乎没有表达什么。幼
童通常认不出一个图片里一个结构实体——一处风景。他们首先认出的是人的形象: “这是
一个小女孩与她妈妈在购物”和“那是一个男孩去上学”。对于自然环境,幼童容易看见单
个的事物,例如教堂、操场和自行车,而不是包围着这些事物的更大的单元。一年级小学
生都能轻易辨认出农场。无论来自乡村学校还是都市学校,只要说起农场,孩子们的表达
都很清楚。在美国,人们还在幼年时代就会被反复灌输关于农场,包括农场生活吸引力的
知识。孩子们也能轻易地认出一个商业区的图片,尽管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工厂的图片
最不能唤起他们兴趣和反应,这点并不奇怪;令人奇怪的是,许多一年级学生辨认不出村
庄。年长一些的学生毫不费力地就能认出图片表现了一个风景整体。他们的描述指出了图
片没有显示出来的一些事实,诸如村庄或农场的地区背景,以及工厂如何发挥它作为更大
的系统的部分的作用。随着理解力的加强,他们对乡村和城市景色的热情逐步增加。例如,
年长一些的儿童比一年级儿童对农场(景色)更要热情,因为他们更清楚地知道他们能在
农场里做什么,得到什么乐趣。

生态学和社会学的鉴赏
随着儿童的成熟,他们学会了以更复杂的方式观看风景。当他们观察一处农场时,他
们能够认识到它具有某些地区性的内含,它对某一地区的经济具有特殊的作用,他们面前
的景色已非旧貌,而且将来还会改变。换句话说,他们学会了越来越多地用心灵的眼睛来
感知。来自环境的视觉刺激将会越来越强烈地引发出更多具有其自身鲜活生命力的思绪,
当心灵重新审视环境的时候,其所见必定会打上历史的烙印。
组织和改写感知数据的思想方式多种多样。诸多方式中,有两种近年来得到广泛的传
播:生态学和社会学的方式。它们能强有力地影响我们的判断。想想英国乡村篱笆围起来
———————————————
E.Strau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of Glencoe, 1963), p318.
Frank J.and Elizabeth W. Estvan, (New York: Putnam’s 1969).
风景断想 47

的田地、气象宏伟的房舍和一派田园风光的村庄。许多人都喜欢这种风景。以生态学的眼
光来观看风景,风景的魅力得到了强化。但是,若以社会学的那种批判性的眼光来看,令
人难堪的道德问题却会大煞风景。
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英国乡村,很大程度上得之于 18 世纪的社会经济力量和美学品味 。
在 200 年的文学和艺术熏陶下,我们面对此景犹如面对物理刺激一般,也就是说,我们不
加反思地做出反应。生态学的理念给我们感性的乐感添加上一些智性的满足。杰奎塔・霍
克斯(Jacquetta Hawkes)希望我们这样看待乡村风景,即经过长期的演进,它进入了一种
幸福的平衡状态。她认为 18 世纪之前,自然仍然主宰着英国人。自然具有强大的力量,而
且可能是残暴的力量。18 世纪以后,作为工业革命的一个结果,力量的天平向人类这一边
倾斜。煤炭开采和城市扩张不断地损毁土地。曾几何时,人们虽然自信但却从未如此傲慢。
曾几何时,如霍克斯所说, “富人和穷人都知道怎样建造漂亮的房屋,知道怎样搭配建筑群
落,使其风貌优雅,宛如天成。城镇和乡村共同成长,互相需要,因此得以共享一种平衡
的状态。”
社会学的理念与生态学的理念不同,它暴露出风景图画的阴暗面,提醒我们想起乔治
国王治下的英格兰,富人有权有势。他们聪明地行使权势来改良土壤和美化土地,也同样
使用权势剥削佃农和短工。滥用土地会留下丑陋的伤疤,久久不消,但对人民的压迫却很
少留下明显的痕迹。人压榨人的社会和富饶美丽的乡村高度调和。乡村总是呈现出一幅纯
真景象,因为剥削乡村的机构,比如法庭和金融市场,一般都在城市,只有在城市里它们
才最引人注目。不过,雷蒙德・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指出,如果我们带着想象
去仔细观察,英国风景里更黑暗的意蕴就会显现出来。他要我们注意乡间美宅与农夫的“茅
舍”之间那种云泥之别。劳作农场和茅舍乃是人类平常的成就,位于天平的一端。而另一
端的乡间美宅则打破了平衡。富人居美宅与他们对于别人实际而系统的主宰是一致的。

看看这些(房屋的)位置、外观、界限分明的林荫道和围墙、宏伟的铁门和门房。
之所以选择如此配置,远不止是为了由里向外看的效果。(华屋的)仰慕者不胜其数,
很多还是作家,他们曾经伫立它们的面前,分享它们的景域。之所以选择如此配置,还
是为了……取得别的效果,由外向里看的效果:权势、财富和君临一切的明显烙印;意
味着压迫和威慑的社会失衡。

风景与文化
当我们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羡慕他的服饰和私人物品,由于它们的实用或
漂亮。通常我们留意到一个人的个性,是通过他的穿着和佩饰这些辅助性线索。风景本身
可被评为美丽的或丑陋的,富饶的或贫瘠的。另一方面,它也是研究这一地区人类个性的
———————————————
D. Lowenthal and H. Prince,“ English Landscape Tastes,” Geographical Review, 55, no. 2 (1965):
188—222.
J. Hawkes, A Land (London: Cresset Press, 1951), p143.
Raymond William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p106.
48 2012 ・3

线索。这里有一个透过风景进行观察的例子;也就是说,怎样透过风景看到一个民族的价
值观和痛苦。地点是在南卡罗莱纳州的穷乡僻壤。在那里,人们把玩蛇当作狂热的信仰一
部分 。本杰明・敦洛普(Benjamin Dunlop)写道:

美国南方的玩蛇习俗是一种后工业的现象,发端于纺织厂和从山区涌来的工人的
无根性……在这儿,[人们的] 信仰鄙陋不堪,来源于阿巴拉契亚地区垃圾成堆的院落
——放在前廊里的坏掉的洗衣机、扔进水沟里的弹簧床垫和易拉罐、停在院子里的没
有发动机的雪佛兰汽车。凸凹不平的山坡上的土洞长满了杂草——那就是他们的坟墓。
一点也不像 [电影导演] 约翰・福特(John Ford)镜头下展现出来的那些拓荒者崇高的
归宿之地。尘土扬起落下,空阔的天空低垂,紧贴着空阔的台地,这里是僻壤而不是
边疆。在这里,有信仰之人显得更关注今生而非来世。肯塔基炸鸡和郊区车站大货车
归恺撒,荧光灯照耀下的最后晚餐和电吉他归耶稣。这是一种折扣店兜售的宗教,一
种阿巴拉契亚地区货柜车性质的崇拜,它建立在消费主义的基石之上,因此与我们的
现状并不矛盾,正好说明了我们最低俗的共性。

这是一种描述性分析的尝试。作者的尝试很大程度上诉诸于我们的心灵。毫无疑问,
在他的描述中,有些属于简单的物质性事实,人们很容易根据这些事实组织一幅幅画面:
走廊上坏掉了的洗衣机、凸凹不平山坡上的坟墓、进入迷狂状态的玩蛇者。不过,画面本
身只提供了一些表层信息,而敦洛普精微的风景速写却建构了一种精神意象,其涵义则由
风景的视觉要素(它们与看不见的关系和价值交织在一起)暗示出来。在人类使用的诸类
象征系统中,只有言语系统足够精微而灵活,能够明确地描述世界。我们常听到这样一个
说法:一幅图画胜过千言万语。此话没错,但图画之所以能胜千言万语是因为我们拥有语
言、使用词语。如果我们不是语言的动物,视觉意象甚至无法传达它常能使我们领悟到的
意义的一小部分 。

墓地之思
由此,我们认为我们能够看见一种名为风景的实体。反过来风景唤起思考。人在不同
的自然环境中如何行动,对此,我们已经知之甚多,但对于思想如何流经心灵,我们却知
之甚少。以墓地为例。墓地是一种风景。人们能够鉴赏它的实用性的、宗教性的和美学性
的品质。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拜访墓地:一个亲戚或一个名人安眠于此,甚或这里的
树荫提供了野餐的好去处。人们也会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理由就到这里来。墓地具有令人
———————————————
玩蛇(handling snakes)的宗教习俗出自《圣经.马可福音》 里的一段话:“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
们,就是奉我的名赶鬼。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

在美国南方,有些信众在教堂里玩蛇以示虔诚。因为时有蛇伤人的事故发生,南方某些州已经立法禁止在
教堂玩蛇——译者注。
Benjamin Dunlop,“ ,” New Republic, 22 November 1975, p20.
Susan Sontag,“Photography,” , 18 October 1973, pp62—63.
风景断想 49

好奇的吸引力。在伊里斯・凯内蒂(Elias Canetti)看来,墓地诱导心灵进入一种特别的状
态,而心灵的活动则会影响我们对于墓地的感知。凯内蒂问道,一个置身墓地的人到底做
了什么?他的思考如何进行?他的思绪集中在什么问题?

他在墓穴间缓步漫游,看着这块墓碑,阅读上面的名字,有些墓碑吸引了他的注
意。接着他就注意到名字下方镌刻着什么样的内容。这儿的一个墓碑说某个人生年接
近 32 年;那边墓碑下的死者死于 45 岁。埋在地下的这两位都比参观他们墓地的那个
人年轻,但是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不过,这可不是站在墓穴间的参观者心里唯一的
盘算。他开始注意某些被安葬在这里的人已经长眠了多久。那些通常用于实际目的的
年表,在他看来,突然获得了生动而富有意味的生命。他所知道的那些世纪都是他的
了。他开始领悟这些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他曾读到过、听到人们谈论过甚至亲自体验
过其中的一些事。他处于某种他不会浑然不觉,作为个别人存在的自然人(natural man)
都能感觉出来的优越位置上。但是,他的感受远远超过这一点。当他在墓地漫步,他
感到自己非常孤独。他的脚下并排躺着不知名的死者,人数众多。他们不能移动,必
需待在这里,挤在一起。只要他愿意,他就能独自一人来来去去;他独自伫立。

科学与风景
凯内蒂认为墓地诱导心灵进入一种特别的状态,他继续描述这种心灵状态。从他的描
述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知道,凯内蒂没有在任何因果决定论(causal-determinism)意义上使
用“诱导”这个词;墓地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它能把人们的沉思导向某些方向,通常是导
向时间和死亡这类普遍的主题。
当科学家观看风景时,情形又会怎样?诸多想法进入他的头脑。他发展自己的想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从直接的感知印象抽身而退。如果他再看一次风景,他会有一种新的眼
光——借助于他所发展出来的那些概念,他重新打量风景。“时间”也许就是一种帮助人们
了解风景的概念。当科学家自问风景某个特点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回答必然会涉及到时间
问题。风景是具有时间纬度的——对于这一点的了解必然会影响到他的思考。当他再次遇
到某种地形时,关于死亡的思绪也许就会油然生起。这里有一个例子。新墨西哥州有一块
残留下来的软砂岩,它被指定为国家纪念碑。这块岩石之所以有此殊荣,乃是因为 400 年
前有些西班牙探险者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上面。就人类历史而言,4 个世纪是一个相当长的
时间,但是这么长时间的风化和侵蚀,几乎没有磨去这块砂岩的表面,那些签名得以幸存。
科学家看得出来这块砂岩一度与几英里之外一处悬崖联在一起。漫长的地质纪年的风化和
冲刷使得这块岩石离开原地,造出一个宽广的平原。现在,这个纪念碑就孤灵灵地坐落在
宽广的平原之上。当科学家坐在它的阴影下眺望,他的目光穿越平原,抵达远处的悬崖,
他所见到的是一个全景空间,气势磅礴,只可远观,因为他不仅感知到了空间而且借助科
学知识体认到了灿烂久远的地质学意义的时间。
———————————————
Elias Canetti, Crowds and Power (Harmondsworth, Middlesex: Penguin Books, 1973), pp321—22.
这里,我把他原来在墓地的沉思做了压缩——作者注。
50 2012 ・3

科学知识能增强一个人对风景的理解,这已不是什么新闻。例如,约翰・缪尔(John
Muir)对优美胜地山谷(Yosemite Valley)进行了大量细节性的研究,为我们了解那里的
地形做出原创性的贡献;这种(科学)知识反而提升了缪尔本人对于山谷的欣赏 。不过,
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观点则认为科学分析会导致抽象的风景认识,使我们无法对风景或大
自然进行个人性的体验。有个故事颇能说明这一点,说的是某个普林斯顿物理学家,他总
是穿着一双很大的长筒靴走来走去,因为在他看来,地面不是固体,没有支撑力,它不过
由原子构成,处于空荡荡的空间之中。
倾向于高度概念化的科学家怎样对世界做出反应?我想可能是这样。就拿以一个理论
性很强的地理学家为例。他从观看城市开始,像大多数人那样体验城市。但是,很快他就
从观察对象那里提取数据并根据数据建立某个模型。作为一个优良的科学家,他会从其它
类似的城区里抽取数据来检测他建立的模型。模型就是一副眼镜,科学家通过它来观看,
观看的不是雷雨、住宅和人的,而是有关它们的量化指数。在地理学工作中,指数通常与
现实紧密相连;例如,当我在观察相对湿度的上升曲线时,我几乎能感到热度;同样,当
我检查家庭收入的图表时,那个家庭住着什么样的房子几乎历历在目。由于这种密切的关
系——地理学的模型不仅能够显示真实世界的指数而且还能阐明真实世界本身,理论家可
以选择回到真实世界,在一个新的概念构架内思考现实世界。当然,他也可以放弃在一个
理论构架来思考现实世界的特权。
一个物理学家若要把他的理论知识与他的日常体验融合起来则要困难得多。在他的工
作中,关于现实的指数与现实几乎难以分辨。只有当原子及更小的粒子出现在精密仪表显
示屏上时,物理学家才能看到它们。他知道所有的物质包括他行走其上的地面,都是由原
子构成的。但是,他关于原子数学结构的知识并非起着辅助性的作用——说明走在坚硬地
面上的体验。概念和体验相去甚远。即便物理学家可以用原子的图片替代数学公式,对他
来说,将原子的图片和他面前能看到的树木和房屋叠合起来依然颇有难度。图画和知觉的
体验仍然相去甚远以至于很难在心灵里结合成一种崭新而更生动的现实。不过,如果物理
学家能够成功地结合,他必定就会过上艺术家富于想象力的生活。

艺术和风景
T. S. 艾略特曾写道:“当一个诗人的心灵全力以赴,它会不断地化合迥异的体验;普
通人的体验是混乱的、不规则的,零零碎碎的。在普通人的心里,坠入爱河,或阅读斯宾
诺沙,这两种体验互不相关,他的恋爱,他的阅读与打字机的噪声或烹饪的味道互不相关;
但是诗人的心里,这些经验通常会融为一体。 ” 艾略特这样说,未免简单化了。根据他关
于诗人心灵是如何工作的描述,我们普通人其实也是程度各异的诗人。当我们观赏风景、
看见林荫小路的尽头露出教堂的尖顶时,我们的眼睛会自动地把视觉数据整合成一个立体
的意象,稍做一点努力,我们的心灵就把形形色色的线索和体验整合起来,赋予这个意象
———————————————
John Leighly, “ John Muir’s Mmage of the West,” Annals,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48, no. 4 (1958): 309—18.
T. S. Eliot,“ The Metaphysical Poets,”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32), p247.
风景断想 51

丰富的意义。
风景,作为一个习惯用法认可的独特概念,是各种不同视点的融合。我们已经知道最
初它既是领土也是景色,既是俯视的也是侧视的,既是实用的也是道德-美学的。为了恰
当地观察风景,需要通过富有想象力的努力,把不同类型的数据整合起来。一个学生尝试
着通过图片的处理看到三维地貌,也许他的这种尝试提供了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类比。他
把立视镜放在一对航空照片上。最初,透过立视镜,他分别看见了这对照片的某些平面。
紧接着,在融合了两种来源的数据之后,他看见了三维地貌——一个立体的意象。依此类
推,当一个人面对周边环境时,他会选择性地看见耕作的农场、爽心悦目的景色、一种社
会秩序。在他的心里,他如果能把这些不同的(风景)要素融合成一个生动的整体,那么
他所看到的就是风景。这种融合既不是依靠仪器也不是透过立视镜来完成的。他必须要见
识一些风景范例后才能学会融合。这些范例就是艺术品。具体地说,艺术品可能是建筑师
设计出来的环境;也可能是文笔精湛的风景散文,或者就是老师在课堂和现场对场所灵气
(genius of place)的描述。

建筑和风景
建筑和文学代表着成功的视点融合。两者都能帮助我们从周围环境中看出风景,但是
它们采用的方式却不一样。一首地形学诗歌(topographical poem)只能通过心灵影响我们。
它训练心灵去并置和融合各种体验。一幢设计得当的建筑也会刺激我们的心灵。它简洁地
显示了实用和审美如何融为一体。一个精心设计的公园、教堂或购物中心能够训练我们意
识到实用和审美的融合。它们与自然景色相辅相成,也与未曾规划过的人造环境相辅相成。
不过,一首诗歌或一篇散文本身并非环境的要素,一座建筑物却是。一处设计出来的风景
就是一种把我们包罗其中的环境。建筑不像文学,它能直接对我们的感知发挥作用。它影
响我们,仅仅因为它就在那儿,它绕过必然性,激发我们的意识,与它积极地互动。
建筑物和地形学诗歌都属于艺术品,它们能够使我们的体验变得澄澈起来。它们使不
同类型的体验变得澄澈起来,激励我们筛选不同种类的环境要素,通过想象使其融合。文
学由具有召唤和分析的力量的词语构成;词语兼有微妙性和精确性。然而,词语本身不过
是能被说出来的事物或印在纸上的痕迹而已。与其说词语是具体的象征不如说它们是抽象
的象征,因此词语无须震慑听众或读者就能揭示生活的阴暗和粗暴。另一方面,建筑物和
风景花园既是一种物质环境也是一种象征体系。当读到苦难和死亡,我们能够承受;但是,
当看到雕塑形式表现的剧痛时,我们很少能够忍容。因此,尽管壮丽的建筑作品能像小说
或诗歌那样表达(我们的)体验,但它们的关注要狭窄得多;不会考虑恐怖的事物和生活
中那些无从回避的矛盾。
当然也有例外。一个中世纪大教堂的寓意就很深刻。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耶稣钉在
十字架上流血和躺在大理石板上死者的雕像。它有潮湿的地下室和阴暗的忏悔间。它耸向
天空的中殿以及辉煌的玫瑰窗使深邃性与天堂的崇高感融合在一起。但是大教堂不是普通
的环境。它的背景和仪式鼓励礼拜者远离生活以便更好地投入冥想。而另一种极端的例子
则是民宅,一栋日常所用的民宅鲜能使人陷入沉思。也就是说,一个居民对他的房子内在
52 2012 ・3

精神浑然不觉,犹如他对支撑他健康体魄的东西浑然不觉。还有儿童游戏场的例子。一个
设计成功的游戏场能够使儿童意识到运动的快乐和种种可能展开的活动。游戏场里的孩子
几乎不会刻意意识到那些环境设计和游戏设施。
大多数设计的环境在这两种极端例子之外。一个公园具有多种功能:它的湖泊供人游
泳、划船和从事其它娱乐,同时,它也配备了长椅,人们能够坐在上面休息和欣赏风景。
购物中心、郊区和卫星城乃是为了实用的目的而建,但也会表达更多的东西,表达公共价
值观和理想,表达一种引人注目的东西——这引人注目的东西就超过了实用的范围。一个
建筑师或城市规划者通过设计所表达出来的公共体验和价值观都是理想化的。建筑师巧妙
地鼓励我们去看的东西几乎总是和谐的或向上的。因此,不同艺术对人的感知的影响各不
相同。文学作品、绘画、甚至雕塑能够引导我们注意到悲伤和冒犯性的事物,而建筑却不
会,因为它的主要功能是实用性的。

思想 VS 反应
由人设计出来的环境能够直接地影响人类的感知和情绪。对于遮闭与敞开、垂直与水
平、质量、体积、内部空间与光线等这类基本的建筑学特征,人们的身体自然会有反应。
对于设计环境所传达的信号和象征,诸如透露出富裕与舒适意味的夹板墙壁和柔软的皮椅,
人们的意识会有反应。有些人的反应还要深刻一些,比如一个设计鉴赏家。当他观看一座
建筑物或一个风景花园时,他就不会只是简单地做出反应。他会主动地用心探索和评价。
他会应用相关的知识和想象力去体会观看的对象。但是,建筑师设计建筑通常不是为了鉴
赏家。他的风景花园和购物中心不是供人思考的对象;它是为了使用而设计的,在潜意识
的层面上影响那些普通的用户。这就是建筑影响和文学影响之间另一个重要的差别。最能
说明这种差别的例子就是中世纪后期艺术的两样杰作——夏特伊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
和但丁的《神曲》,设想一下人们对它们的反应吧。尽管一个虔诚的人对建筑一窍不通,但
他会不假思索地欣赏大教堂,把它当作一种地标或气氛来欣赏;但是面对神曲,读者需要
花费很大的努力。只有把但丁创作背后的一切因素想象出来,才能很好地欣赏他的杰作 。
我强调风景不是一种预先给定的现实,简单的存在。能够预先给定的只是环境——我
们对它能够自动或潜意识地反应。把环境与风景区别开来非常重要。环境心理学研究的是
人类怎么或多或少不假思索地对他们周围的刺激做出反应;而风景心理学最基础的研究则
是人类如何学习和认知。我们已经知道儿童如何学会把他们对于环境的不同体验和了解融
合成密切关联和复杂的意象。他们学会辨认风景,建构世界,同时他们也屈服于——像所
有的生物一样——环境无所不及的影响。

风景关联意义
通常大家都认为风景基本上是实用因素以及超越实用性的价值因素的综合。但是,很
———————————————
Michael Polyani, “ The Structure of Consciousness,” The Anatomy of Knowledge, ed. Marorie Grene,
(M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69), pp315—16.
风景断想 53

清楚风景并不仅仅是领土概念和美学诉求之和。风景不只是村庄、整齐的田野、山峦和溪
谷,风景还是南卡罗莱纳州不毛的丘陵,这儿,水沟里乱扔着弹簧床和易拉罐;这儿,经
济萧条;这儿,沉沦的人们只得从狂热的邪教和放纵的消费中寻求解脱。将南卡罗莱纳州
地区视为风景就是把这些特别但是彼此关联的视点整合成一个视景。
为什么要这样努力?从中可以收获什么?要想认识世界,我们必须从感知的事实开始。
我们走进田野。一个自然地理学家观看风景,接着从中提取有用的数据,建立一个科学假
设。对他来说,风景是一个出发点;他不一定非要回到风景那里,从更深刻的科学的角度
来观察它。一个具有关怀意识的市民或社会科学家来到阿巴拉契亚山脉的穷乡僻壤;他在
那儿的所见所闻立即会使他注意到社会正义和经济公平的问题上来。自然背景本身没有重
要意义;重要的是它用显而易见的确凿无误的符号传达了人类的穷困和失望。对于这些具
有社会关怀意识人士来说,把人类的苦难作为欣赏风景的一个辅助手段是很轻浮的。
所以问题仍然存在。为什么我们希望将风景作为一个兴趣焦点?为什么研究它,为什
么它看起来值得我们密切关注?这里有一个尝试性的回答。人类普遍地向往理想和人性化
的栖居地。这样的一种栖居地必须能够维持我们的生存并满足我们的道德和美学天性。当
我们抽象地考虑一个理想的地点,就会身不由己地倒向过度简单化和梦想的诱惑。当把梦
想付诸于尚未成熟的现实,可怕的结局就会随之而来。风景允许甚至鼓励我们去梦想。它
起了出发点的作用。然而它能抓住我们的注意力,因为它具有我们能看到并触摸到的构成。
当我们先让思想漫游一番,再让注意力回到风景问题上来时,我们不仅知道了人类的居住
方式是如何复杂多样,而且懂得了要想实现与我们存在和天性协调一致的栖居是多么的困难。

译者后记
段义孚(Yi-Fu Tuan,1930— ),美国科学院院士、英国科学院院士、美国 Wisconsin-Madison 大学教
授。他被认为是西方人本地理学的一位领军人物。其代表作《恋地情结》
(Topophilia:A Study of Environmental
Perception,Attitudes and Values)和《恐惧景观》(Landscapes of Fear) 不仅是美国各大学景观专业的必读
教材,而且是哲学、人类学和文学专业的重要参考书。国内学者唐晓峰曾在《读书》(2002 年第 11 期)以
《还地理学一份人情》介绍过段义孚的主要成就和学术思想,认为他的伟大贡献在于从人的感觉、心理、社
会文化、伦理和道德的角度来认识人与地理环境的关系。译者认为,从段先生关于风景的定义和对人地关
系的理解可以看出他把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些核心概念创造性地移用到地理学研究之中。实际上,在他的写
作或演讲中,他屡屡引用中国古典诗歌来阐述人的空间想象力以及人的情感如何影响他对于环境的感知。

(译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涂险峰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