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 Research on Architectural History and Theory

墙外·墙内 ：20 世纪后期的住宅及其研究

分野之形成
Built Form and Family Life: the Differentiation of Studies on Dwellings in
Late 20th Century

潘曦 PAN Xi

摘要：随着住宅研究在 20 世纪后期更全面地转向非乡土语境，在研究中出现了一种建筑形式与家庭生活之间、
外壳与内容之间的张力，一种“统治与抵抗的范式”：一方面把墙外的建筑形式看作经济和政治力量的影响范围，
对建筑外壳、社区形式的研究较多地参与到更宏观语境的讨论中；另一方面又把墙内个体化的空间实践看作对统
治模式的抵制与反抗，对内部空间、家庭生活的研究更多地把分离、附着、流动之特性作为主角，与消费、女性
等主题紧密地关联在一起。这种分野，提出了现代生活全面展开之后个体家庭值得关注的一种困境。

关键词：住宅、建筑形式、家庭生活、统治与抵抗

Abstract: As the studies of dwellings turn to look at the industrial and postindustrial society in late 20th century, a
certain tension between built form and the life it accommodates, between the shell and its contents emerges. On
one hand, studies on built forms and communities are carried out within the wider context of economic and political
forces. On the other hand, studies on space practice of individual families behind the doors, which focus on mate-
rially attachments, detachments and flow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themes such as consumption and gender. This
differentiation implies a difficult position of individual families after the spreading of modern life, which deserves
more attention.

Keywords: Dwelling, Built form, Family life, Domain and resistance

一、引言 范式 [1]，建筑被作为一类重要的社会文化发展水
平的标识，成为构建社会进化进程，即解读过去
20 世纪中后期，战后经济人口的大规模增长 以推演将来的重要线索。因而，住宅作为一个整
引起了人们对住宅问题的普遍关注，乡土建筑研 体，往往被视为家庭生活的物质呈现。例如，在
究在这一时期的盛行就是这种关注的产物之一。 沃尔特·本雅明的论述中，他把住宅视为人的容器，
其代表性事件包括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
“没 认为它像“天鹅绒”一样把人及其所有的附属内
有建筑师的建筑”及同名著作的出版，路易斯 · 亨 容都包裹进深深的褶皱之中 [2] ；奇克森特米哈伊
利 · 摩 尔 根（Lewis Henry Morgan） 的 印 第 安 人 （Csikszentmihalyi）和罗奇伯格 - 霍尔顿（Rochberg-
建筑研究的重新出版，以及阿摩斯 · 拉普普特 Halton）则认为 ：
“就像一些奇怪的文化软体动物
（Amos Rapoport） （House Form and
《宅形与文化》 一样，人类根据自己的本质来建造家屋，用一个
Culture ）一书的面世，等等，都在当时产生了广 ”[3] 在这样的范式下，
外壳来容纳自己的个体特征。
作者：
潘曦，北京交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 泛的影响。这一时期，在蓬勃复兴的文化进化论 住宅就像化石一样，成了一种可供解剖的实证，
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思潮影响下，乡土建筑的研究和其他物质文化的 可以根据其材料和结构形式进行排列、检视、比
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
19VJX140） 研究一样，以“化石的比喻”作为主导性的研究 较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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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随着住宅研究的发展，尤其是当其 世纪和 20 世纪采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供 不过，资本主义社会中所供应的，在

伴随时代更普遍地转向非乡土语境后，把 应方式，而后者的效果，就是通过物质景 建筑形式上具有一致性的商品住宅，也并
住宅内外作为一个整体、当作居住者的肖 观促进了社会不平等的实现。在 19 世纪， 不总是在消解人们之间的隔离，有些情况
像来进行“化石”式解读的范式就发生了 出于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普遍信奉，提供 下反而加强了人们之间的壁垒。在人类学
变化。这种变化的原因并不复杂 ：在工业 给工人阶级与精英阶级的住宅在建筑形式 家塞泽 · 洛（Setha Low）北美的著名的门
和后工业时期，除了少数精英会委托建筑 上是截然分开的，因而也明确地导向对不 禁社区研究中，建筑形式的一致性就导致
师为自己建造住宅外，多数家庭的住宅并 同社会身份的认同（图 1）。而在 20 世纪， 了城市环境的碎片化。在各种硬质或软质
不像在乡土语境中那样由其居住者主导建 资本家们试图通过商品住宅的建筑形式来 边界所围合出的社区中，住宅的形式被一
造。于是，
在住宅研究中便出现了一种“墙 粉饰布鲁姆这个以企业为中心的城市中显 系列条款所控制，包括门前空间、景观、
外”与“墙内”
，或者说建筑形式与家庭 而易见的不平等性，似乎社会阶级的差异 房屋配色、车道布置，等等，对于哪些可
生活之间的张力，一种所谓“统治与抵抗 并不存在一样。在这一时期，不论哪一个 以更改、哪些不能更改，都有严格的规定。
的范式”：一方面把外部的建筑形式看作 阶级，都可以实现所期望的住宅形式。也 随之，这些条款促使了居民们“从社会中、
经济和政治力量的影响范围 ；另一方面又 就是说，工人阶级的住宅也可以拥有与资 邻里中、责任中退出”
，他们赞同这些严
把内部的个体家庭的空间使用看作对统治 本家住宅相似的形式，装饰以相似的主题 格的规则和管控，也乐于不必为维护而承
模式的抵制或反抗。[4] 尽管这种思路预设 元素，采用相似的工艺风格（图 2）。于 担责任，也不再那么“关心在这些新的社
了个人和国家的利益先于 20 世纪现代家 是，非精英阶层的愿景似乎在物质形式上 区里交朋友”
。最后，社区表面上的建筑
庭和物质生活的语境而存在，这一点或许 通过住宅得到了慰藉，工人与资本家之间 风格——不论殖民风格、现代风格还是其
尚可商榷，
但不可否认，
这种“墙外”与“墙 内在的阶级矛盾似乎通过构建这一共同的 他混杂的风格——就都无关紧要了，真正
内”的研究分野在这个时期已经显现出来： 居住景观得到了缓解。尽管经济上的差异 紧要的是这些被管控的通用化的空间、材
对外部建筑形式的研究，较多地以商品或 和阶层间的不平等性依然存在，但这种带 料、色彩成为社区的代理者，它们导致了
社区的形式参与到更为宏观的经济、政治、 有共同装饰主题的住宅以及一种普遍的、 邻里关系的退出。在城市中，这些一个又
社会语境的讨论中去 ；而对内部家庭生活 连贯的、统一的景观在物质上建构出了一 一个的门禁社区在视觉、空间、社会层面
的研究，则更多地把分离、附着、流动之 种与 19 世纪截然不同的意识。在马克思 造成了碎片化的、不连贯的生活形式和市
特性作为主角，与消费、女性等主题紧密 主义考古学家兰德尔 · 麦圭尔（Randall H. 民身份，人们越来越被阶级、种族、性别
地关联在一起。而不论
“墙外”
或是“墙内”
， McGuire）看来，这种“民主式的消费文化” 所隔离开来。在塞泽 · 洛看来，随着这类
物质空间都不再被仅仅看作社会生活的物 形成了共同的客体对象与物质崇拜 [5]，从 公共性的萎缩，
“未来的城市……将会被
质呈现，而是被视为参与后者之建构的因 而掩饰了这些物质形式所形成和维系的共 种族和阶级分隔成一块块设有门禁的飞
素之一。 同景观中所固有的矛盾与利益冲突。 地”
，并且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此处，她

二、墙外 ：作为经济与政治景观的
住宅与社区

1. 作为流通商品的住宅

伴随着现代生活的全面展开，现代城
市语境给个体家庭在居住上带来的一个巨
大变化就是居住活动的起点从“盖房子”
变成了
“买房子”
。一旦住宅从使用者自筹、
自建、自用的日用品普遍地转变为地产商
制造、贩卖、供市场流通交易的商品，住
宅就成为一种物质性的经济景观。由资本
所左右的住宅的建筑形式、供应方式，影
响着社会认知与意识。
例如在纽约布鲁姆，商品住宅在 19 图1：19 世纪布鲁姆的资本家宅邸（上）与工人公寓
（下） 图 2：20 世纪布鲁姆的资本家宅邸（上）与工人公寓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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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了城市学者苏珊 · 法因斯坦（Susan S.
Fainstein）的话来评价这一现象 ：
“建成环
境的形式勾勒出了社会关系的结构，造成
了性别、性取向、种族、民族和阶级的共性，
呈现出了空间的身份。而社会群体又反过
来通过社区的形成、领域的竞争以及隔离，
把他们自身的印记实体性地留在了城市结
构之中——换句话说，就是成群聚集、建
”[6]
立边界、制造距离。

2. 作为权力景观的社区

把目光从住宅的外壳进一步向墙外延
伸，社区与街道作为城市中最重要的组成部
分之一，它们的物质形式同样处于社会权力
的复杂关系之中，参与着社会性的构建。 图 3：男女老幼用铺路石和家具搭建路障 图 4：革命者与军队在路障上对峙

通过建成环境来塑造社会性的新形式，
提供了物质上的抵抗途径，工人们熟练地 的革命企图。这些宽阔的大道通过其物质
这样的讨论可以追溯到伦敦世博会的水晶
从狭窄的街道中把铺设的鹅卵石挖出来， 形式，消弭了革命企图的可能性。可以说，
宫。水晶宫不仅是工业时代的建筑在材料、
（图 3、
筑成抵抗警察和军队的路障 图 4）
。 [9]
对建成环境的有意识改变与其他政治行为
结构和由此形成的空间上一种全新的展示，
这一场景，与 1968 年巴黎学生动乱中“情 一起，杜绝了过去那些集体意识与集体行
而且开创性地实现了人们在公共场所聚集
[10]
景主义者” 的口号可谓遥相呼应 ：
“鹅 为的再度产生。
和社交的新形式。水晶宫不同于多少有些
卵石下才是真正的沙滩。
” [11]
这句口号在 类似地，人类学家保罗 · 拉比诺（Paul
“曲高和寡”的藏宝室 [7]，它通过一个宏大
字面上描述的是建成环境的物质特征，而 Rabinow） 在 其 著 作《 现 代 法 国 ：社 会
的空间把人类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所生
实际促成的则是新的意识与行动 ；譬如 （French Modern ：
环境的规范与形式》
产的大量产品聚集在一起，也把更广大的
说，把鹅卵石挖出来、去反抗资本主义的 Norms and Forms of the Social Enviroment ）
民众聚集在一起。借由不断扩张的铁路系
既有秩序这样的行为。后来，奥斯曼男爵 中论及法国的殖民城市时，也把社区规划
统，这个空间吸引了那些原本绝不会来首
把这些地区以及其中狭窄的街道都夷为了 作为法国当局的一种统治形式。例如，法
都的人，他们不论在各个省份还是国外，
平地，用宽阔的林荫大道取而代之（图 5）
。 国在对摩洛哥展开殖民统治的过程之始，
都可以更加容易和简单地到达这里。于是，
这些大道景象壮丽、气势宏伟、为人称颂， 就在传统的摩洛哥聚落旁边建造起新的欧
一个前所未有的空间被创造出来，来自不
但同时也可以带来军队，去镇压任何可能 洲聚落，把法国人和摩洛哥人、基督徒和
同地方、不同社会背景、不同阶级，有着
不同口音的人们有条有理而又史无前例地
聚集到了一个屋檐下。它打破了传统的语
言、阶级和地域的界限，挑战了传统的空
间层级和它们所维系的社会关系。[8]
而约略在同一时期的巴黎，贫穷的无
产阶级人们挤在狭窄的公寓里，邻里之间
不得不彼此互动、参与、集聚，因而萌发
了集体意识、形成了集体身份。可以说，
贫穷和过度拥挤使得一种亲密性在被迫之
下产生，进而促进了集体政治意识的形成。
于是，城市形式的物质性就密切地卷入新
的社会性与思想形式之中。在法国大革命
中，拥挤而狭窄的建成环境还为革命者们 图 5：巴黎宽阔的林荫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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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以及现代和非现代区隔开来。这种 论中都常常被忽视，被认为是与政治或公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对于家庭中的空

现代化的、非历史性的物质形式的演进， 共事务这些重要领域无关的琐碎劳作，只 间实践与性别身份塑造的关注，也与马克
在官僚管理的协助下促使了抽象空间的形 是父权制下的一个亚文化领域而已。然而， 思主义分析、女性主义批评有关。作为摩
成，置足在多样化的、历史性的、充满矛 在伦敦北部的调查中，米勒得到了十分不 尔根的忠实追随者，恩格斯继承了他对于
盾冲突的实践之上。不过，其中也不乏在 同的结论。一方面，诸如厨房的装修改造 日常生活、家庭以及房屋的关注。[17] 在对
欧洲形式中结合阿拉伯的装饰元素，以这 等家庭事务绝不仅仅是琐碎之事，而是个 19 世纪家庭生活的批判中，他观察到：
“在
样的行为来促进有限的联系（也包括区 体家庭消除异化所采取的重要策略。尤其 家庭中，丈夫是资产者，妻子则相当于无
隔）；而研究者们则关注并分析摩洛哥的 是那里的白人群体，他们对于自己作为租 ”[18] 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
产阶级。
传统建筑，为殖民控制提供必要的支撑。 户的家庭消费地位非常不安，因而试图去 的起源》一书中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结论 ：
可以说，建筑、建筑风格以及规划，已然 处理厨房中由公家提供的装置，以此来消 性别不平等是特定生产模式和社会组织的
成为一种冉冉升起的、官僚与殖民的现代 减这些默认的装置对他们租户身份的体 结果。这一论断频繁地在女性研究中被引
[12]
化统治技术。 现。他们有的被动地将这些装置内化为无 用，女权主义批判也随即和马克思主义共
就像福柯在论述“微观物理学”时所 用之物，有的通过施以新的立面把注意力 享旨趣，有了共同的目标和分析框架。早
展现的那样，对于空间的重置可以形成新 转移开，还有的用自己选购的装修彻底代 在 19 世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就同样关注
[13]
的权力形式和控制形式 ，这些权力形式 替了原本的厨房。而在这项工作中，女性 家庭，他们试图通过提出一系列建筑和社
既有自下而上的（譬如奥斯曼与法国殖民 扮演着决策者的角色。尽管在强调平等的 会改革的意见，探索把女性从父权家庭解
者那样）
，也有自上而下的（譬如巴黎的 现代主义和极力消除性别区隔的女性主义 以实现更加平权的未来。[19]
放出来的方式，
，遍布各个层级，无所不在 [14]。
革命者那样） 推动下，伴随着 DIY 等概念的兴起，男性 二战以后，恩格斯论述中偏向与女权和女
在家庭中待得越来越多了，但是就米勒的 性的内容被重新发掘出来，成为女性研究
三、墙内 ：空间实践中的身份塑造 观察而言，男性在家庭事务上并没有承担 的重要支撑。[20]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住宅
与情感延续 更多责任，他们在家居装饰的过程中只是 与其中的家庭生活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议
在女性的指导下提供体力劳动，而与设计 题，因为“家”既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别
在经济与政治力量越来越对住宅墙外 决策无关。而在单身男性独居这样的极端 不平等以及消费主义不平等的病灶，也是
的建筑形式和社区形式产生决定性影响的 案例中，他们对这项工作就几乎是无能为 解决问题的落脚点。
同时，个体家庭的作为就不得不聚焦于或 力的。因此在这一情景中，女性作为决策
者说退回到墙内的空间而不是建筑的外 者，通过家居环境的改造对家庭身份的建 2. 物品流动与家庭情感的延续
壳。于是，诸如性别身份的塑造、家庭情 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感的延续等这些与家庭认同密切相关的目 而对于苏维埃改革者来说，现代主义 当然，个体家庭在住宅内部空间中
的的达成，就只能通过住宅内部的空间实 的室内环境对于性别解放来说是十分必要 的物质实践并不会在家居布置结束后终
践，通过各类家居物品的附着、分离、流 的。传统住宅中厚重的窗帘、堆积的物品、 止，家居物品的附着、分离、流动仍然
动来实现。与之相关的种种现象，在家庭 繁复的精雕细刻通常是藏污纳垢之地，而 会持续地发生。甚至在一些居住流动性
与消费研究中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因为它 白色的表面、易清洗的平滑设计、大面积 极高的情况下，这些物件本身的重要性
们常常与消费行为相关。 的金属与玻璃要容易清洁得多，这就意味 并不亚于住宅内部空间的整体布置。马
着女性不必再持续、反复地做清洁工作。 塞尔 · 莫斯（Marcel Mauss）指出，维系
1. 空间实践与性别身份的塑造 而这些工作，恰恰被认为是父权制下女性 日常生活的交换与流动具有道德建构的
分工的产物，它们通过反复的日常实践强 性质。[21] 这一点在莫斯本人所观察的乡
对于一处“买”来的家，内部空间的 化了父权制下女性的道德人格观念 ；因此 土性社会中例证颇多，也同样体现在现
家居布置和装饰可以说是个体家庭能够进 省去家庭清洁的劳作，意味着女性可以从 代 家 庭 的 语 境 中。 物 品 与 个 体、 家 庭、
行的最为主要的空间实践之一了。而正如 资产阶级的家务劳动中脱身出来，卷入更 物质空间之间的附着、分离、流动的不
丹尼尔 · 米勒（Daniel Miller）在廉租房调 大范围的工业生产中。当然，这同时也削 同可能性，对于家庭情感关系的延续或
查中所观察到的那样，对于以夫妻为主体 弱了过往的女性身份认同，呈现更为中性 者调整产生着不同的影响。
的现代核心家庭而言，这一空间实践对于 化的性别气质，挑战了既有的性别观念， 例如，英格 · 丹尼尔（Inge Daniel）在
[15]
塑造性别身份十分重要。 惯常而言，家 因而在斯大林主义后期的集权氛围里，这 观察现代日本住宅的过程中发现，由于现
[16]
庭主妇的工作不论在日常认知还是学术讨 一趋势最终被拒斥了。 代社会中的房屋建造、摧毁和重建的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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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长，以至于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个临时
性容器，是家庭成员和他们所拥有的物件，以及
这些物件所承载的记忆的储藏室。倒是那些可移
动的物件——例如家具、
装饰品、
收藏品、
和服——
在家族支系和朋友圈中不断流动，也同时参与着
情感关系的维系。譬如，人们在现代城市住宅中
仍然会设置尽管不那么实用、却更具传统认同感
的一些摆设，来营造“家”的氛围，并且通过家
庭成员在其中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实践完成家庭
认同感的巩固和再生产。再如，
互赠礼物非常重要，
即使是不平等的互赠关系仍然是互惠性的，借由
物件的流动，尊者给予指导和庇护，另一方则表
达尊敬和忠诚，强化了层级性的相互关系。而且，
步入晚年的长辈会在家庭成员之间分配自己的各
种物品，这成为一个“祖先化”的过程 [22]，长辈
在去世前和后辈之间建立起了祖先与后裔之间的
连接，并且引导他们通过什么样的物品、在什么
的情境下以什么样的方式怀念自己。伴随着战后
图 6：日本居民家中堆积的礼物
消费的繁荣和更为扩张的社会网络，物件的流动
愈发增加，以至于家庭中往往积累了大量“棘手 分野也愈发显现出来。在墙外，住宅研究的讨论
（troublesome things）
的物件” ，礼物成为“希望 范畴发生了扩展 ：大多数乡土语境中的住宅研究
[23]
（图 6）
扔掉又难以扔掉的东西” 。 只涉及地方性社会中的物质文化，而在 20 世纪
也正是因为在消费品繁荣下产生的这种过量， 的现代城市中则与更宏大、更广泛的经济、政治
对物品的选择也成为对自我以及情感关系不断调 话语勾连在一起。在墙内，住宅研究的关注点更
整定位的途径。在对蒙特利尔的房屋租赁市场的 多地聚焦在个体家庭在内部空间的物质实践，包
[24]
研究中，马尔库（Jean-Sébastien Marcoux） 发现 括各类物品的布置、使用、分配、流动、储存或
这座城市四分之三的住宅是租用的，而且租赁市 是遗弃，它们不再仅仅是静止的、等待着被解读
场要求大部分租户在每年差不多同一时间更新他 的化石，而是关系的联结，具备着动态的“持续
们的合约，于是，频繁的搬迁移动就成为蒙特利 （continuous revision）与再次言说的能力。[25]
修订”
尔城市生活的一大特征。而这个城市内集体性迁 然而，在这种研究的分野中，我们也可以看
徙的周期，也成为人与地点、人与物品、人与人 出支配住宅的主导性力量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
之间关系调节的周期。出租公寓一般都不带家具， 的一种无奈 ：伴随着经济与政治力量强有力的介
人们带着各自或轻便或笨重、或日常或珍藏、或实 入，个体家庭对自己的居所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用或有纪念性的物件一次次地搬家，甚至可以说 了。当住宅异化为一种被批量性制造和出售的商
他们是生活在这些物件中，而不是生活在房屋中 ； 品，住宅以及社区的物质形式便离开了个体家庭
每一次搬家中对物品进行整理和筛选，同时也是在 的控制范围，从日常生活中彻底“脱嵌”了。作
选择和重塑生活的记忆，整理和协调与不同人之 为文化软体动物的人们很少再有机会像奇克森特
间的关系。在一个消费社会中，
“自我的生产”如 米哈伊说的那样，根据自己的本质来建造住宅，
果想要持续，就需要具备这种分离和流动的能力。 用住宅来容纳自己的个体特征，而是不得不削足
适履，带着各自的随身细软把生活塞进一个个愈
四、思考 ：异化的住宅 发标准化、通用化的外壳之中。
这种困境，直到今天仍然在束缚着我们。当
可见，伴随着住宅研究在 20 世纪后期更普 住宅的外壳在资本和权力的介入下异化为一种资
遍性地转向非乡土语境，其“墙外”
“墙内”的 产和规训手段，人们对于营造个性化的、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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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家”的可能性都被限制在了住宅内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312-315. [5] Randall H. McGuire，Robert Paynter. The Archaeology
[13]（法）米歇尔·福柯 .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 [M]. of Ine qualit y：Matorial culture，domination and
部。于是，
“日式和风”
“极简北欧风”等
刘北成，杨远婴译 .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resistance[M]. Oxford：Blockwell, 1991：1-27.
装修风格层出不穷，对住宅的各种“神级 1999：219-258. [6] Setha Low. Urban Fear：Building the For tress
爆改”
“全能改造”被人追捧，成为人们 [14 ] M i c h e l F o u c a u l t . S p a c e，K o w l e d g e a n d City[J]. City & Society. 1997，9（1）：53-71.
Power[M]// Paul Rabinow ed. The Foucault Reader. [7] Mark Traugot t. The Insurgent B arric ade[M].
热切愿景和满腔精力的安放之处。在自上
London：Harmondsworth Press，1986：239-257.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0.
而下的规训之下，人们在住宅之内见缝插 [15] Daniel Miller. Appropriating the State on the [ 8 ] S i m o n S a d l e r. T h e S i t u a t i o n i s t C i t y [ M ] .
针，通过各种正式或非正式的空间实践， Council Estate[J]. Man（New Series），1998, 23（2）： Cambridge，MA：MIT Press，1998.
353-372. [9] Paul Rabinow. French Modern：Norms and Forms
使用各种抵制规训的“战术”来创造各自
[16] Victor Buchli. An Archaeology of Socialism[M]. of the Social Environment[M].Chicago：University of
的日常生活。[26] 这种困境，似乎已经成了 Oxford：Berg Publishers，1999. Chicago Press，1989：312-315.
现代性、现代生活降临之后的宿命。然而， [17] 例如，摩尔根在对美洲印第安人的研究中就大量论 [10]（法）米歇尔·福柯 .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 [M].
述了日常生活、家屋以及家庭生活的情状，也有《印第安 刘北成，杨远婴译 .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家”是个体生活的港湾，也是最后的防
人的房屋建筑与家室生活》这样专门的家宅研究出版。 1999：219-258.
线，芸芸众生在其中的空间实践寄托着他 [18]（德）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M]. 中 [11] M i c h e l F o u c a u l t . S p a c e，K o w l e d g e a n d
们对栖居的愿景和希冀。当住宅已然异化， 共中央马克 思 恩格斯列宁斯大林 著 作编译局 译 . 北 Power[M]// Paul Rabinow ed. The Foucault Reader.
京：人民出版社，1999：76. London：Harmondsworth Press，1986：239-257.
“墙外”
“墙内”已然分野，如何给愈发处
[19 ] D o l o r e s H a y d e n . T h e G r a n d D o m e s t i c [12] Daniel Miller. Appropriating the State on the
于弱势地位的个体予以更多的关注，是否
R e v o lu t i o n：A H is t o r y o f F e m inis t D e s i gn s f o r Council Estate[J]. Man（New Series），1988，23（2）：
可能让个体家庭获得更多对于住宅的话语 A merican Homes Neighborhoods and Cities[M]. 353-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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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参见 恩格 斯 著 作 1972 年 再版 时 Evelyn Reeds 的 Oxford：Berg Publishers，1999.
介绍。 [14]（德）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M].中共
[21]（法）马塞尔·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 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 . 北京：
注释 与理由 [M]. 汲喆译 .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人民出版社，1999：76.
[22] Jean-Sébastien Marcoux. The ‘Casser Maison’ [15 ] D o l o r e s H a y d e n . T h e G r a n d D o m e s t i c
[1] 潘曦 .化石的比喻：进化论与 20 世纪中后期的乡土 R i t ual：C o ns tr uc t in g t h e S e l f b y Emp t y in g t h e R e v o lu t i o n：A H is t o r y o f F e m inis t D e s i gn s f o r
建筑研究 [J]. 世界建筑 .2018，332（2）：102-105. Home[J]. Journal of Material Culture，2001，6（2）： A merican Homes Neighborhoods and Cities[M].
[2] Wal t e r B e nja m in. T h e A r c a d e s P r o j e c t [M]. 213-235. Cambridge，MA：MIT Press，1981：6-8.
Cambridge，MA：Belknap Press，1999：220-221. [23] Inge Daniel. The Japanese House：Material [16]（法）马塞尔·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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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 是 法 国五 月风 暴中 提 出的 一 句口号，原 文 为 [3] Mihaly C sik s zentmihaly i，Eugene Rochberg-
sous les paves，la plage。文中是对这句话的字面直译， Halton. The Meaning of Things：Domestic Symbols 图 1、图 2：参考文献 [5]：112
其内在含义是指：在现代文明各种压迫的规范之下埋 and the Self[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图 3：参考文献 [7]：15，190
藏的是真正的自由。 Press，1981：138. 图 4：参考文献 [7]：158
[12] Paul R abinow. French Modern：Norms and [4] Victor Buchli. An Anthropology of Architecture [M]. 图 5：作者自摄
F orms of the S ocial Environment[M].C hic ago： 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2013：89-90，120. 图 6：参考文献 [18]：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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