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人譯人

劉偉聰 北狩錄

〈詩經．大雅．棫樸〉：「周王壽考，遐不作人。」這兩句殊不好解，譯壇宗
師理雅各不無辛苦的譯作：「Long Years did the King of Chow enjoy/ Did he not
exert on influence upon men?」朱熹的註將「作人」釋作「變化鼓舞之」，是否如
此，頗不敢說，倒是這兩句鼓舞了周作人的名與化名，先生因曾事敵而繫獄，
晚年著譯不好署其名，遂 署名周遐壽，委婉地回到棫樸之篇。

周先生自然以閒淡小品名世，但從來譯筆雄健，一九四九年後不好創作，倒弔
詭地「得以安靜譯書」。非常迷周 的周迷止庵先生花大氣力，去年編篡了煌煌
十一卷的《周作人譯文全集》，灰淨書衣，紙墨殊清朗，淡淡然若有苦茶之味，
出世入世之間，如先生〈所謂五十自壽 詩〉所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
子換袈娑。」日後先生倒以譯人身份調換了昨日寫作小品之人，所譯既有日文
古典《古事記》和《枕草子》，亦有日文詼諧之 章如《浮世澡堂》和《浮世理
髮館》，更有古典得交關，偕羅念生譯自希臘文的《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三大
卷，當時卻署名周啟明。我總疑心先生譯希臘悲劇時如此 署名必有深意存焉，
事關他曾說過：「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也就是復興千年前的舊文明，也就是
與西方文化的基礎之希臘文明相合一了。」那麼漢譯歐里庇得斯， 亦為漢啟其
文明吧？我也曾坐下來虔敬地看啟明譯文，也許先生一生服膺直譯法，寧可中
不像中，西不像西，也不肯改頭換面，故我總不太適應，倒是深賞先生大珠 小
珠的註釋，既有典故的解說，復有直探文心的玲瓏，非常的啟蒙啟明。但願我
不是買櫝還珠，而是得隴望蜀，我清楚記得多年前獲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說
集》，上 有先生一九二〇的序，序終說：「倘使這《域外小說集》不因為我的
譯文，卻因為他本來的實質，能使讀者得到一點東西，我就自己覺得是極大的
幸福了。」

先生多年來亦不忘如此幸福，近來我偶爾讀到先生五十年代寫給青木正兒的一
通小札，裏邊提到「鄙人亦老且衰，近年從事譯述……差得畢事，亦屬幸事」。
我燈下摩娑先生譯文全集，自屬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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