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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早年在黑龙江下乡,其中在完达山狩猎七年半。
1978年从农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工作于中国社会
科学院农村研究所和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在杜润生
先生指导下从事农村改革发展的调查研究。
1989年5月后在英国牛津大学、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和芝加哥大学
访问学习。1991年秋进入UCLA,后获硕士和博士学位。1996年春季
起,分别在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中欧国际工商管理学院、浙
江大学经济学院、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和长江商学院任教。
作者的研究兴趣包括:产权与合约,经济史,经济制度变迁理
论,企业与市场组织,垄断、管制与管制改革。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世事胜棋局/周其仁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8

ISBN 978-7-301-12577-9

Ⅰ.世… Ⅱ.周… Ⅲ.社会科学-文集 Ⅳ.C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07)第114686号

书  名:世事胜棋局

著作责任者:周其仁 著

责任编辑:任旭华

标准书号:ISBN 978-7-301-12577-9/F·1685

出版发行:北京大学出版社

地  址:北京市海淀区成府路205号 100871

网  址:http://www.pup.cn

电  话:邮购部62752015 发行部62750672 编辑部62752926
出版部62754962

电子邮箱:em@pup.pku.edu.cn

印刷者:北京汇林印务有限公司

经销者:新华书店

650毫米×980毫米 16开本 15.25印张 212千字

2007年8月第1版 2009年6月第2次印刷

印  数:8001—11000册

定  价:32.00元

未经许可,不得以任何方式复制或抄袭本书之部分或全部内容。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举报电话:010-62752024 电子邮箱:fd@pup.pku.edu.cn
目 录
序言

一、经济看大势

中国的商业年轮

“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

互相打工的世界

温度计与经济判断

放手一搏发展金融

——浙江经济下一步

希望不是微观调控

三十六条看铁本

时代之器

——为王石序

经济成长与企业成长

应对更激烈的全球竞争

二、国有经济名与实
大有大的难处

——中石油的教训

治理矿难的经济分析

把制度费用减下来

——再谈治理矿难的经济分析

“贱卖银行”的争议

对国际话费的感受

难得的教材

争议四起的经济原因

“汉芯”故事另一面

减薪不如公开竞聘

何不给大唐发张牌?

不准人动的奶酪

三、收入分配是一个问题

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了

怎样看收入?

——复读者

对李实研究报告的评论
怎样衡量收入差距?

测度收入的陷阱

基尼系数不重要

要紧的是界定权利

增加机会是扶贫第一要务

街市上的机会

收入分配的一个倾向与另一个倾向

另一类收入差距

四、话说教育

“反对教育产业化”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也谈“教育如衣”

“扩招”的是是非非

五、现象背后有道理

秘籍何以不自珍?

——秦镇米皮的启示

“产能过剩”的原因

再谈“产能过剩”
“天价消费”新年谈

“奔的”出逃与出租车选型

“置之度外”与“设身处地”

——官员个人状况对政策的影响

9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盖多高?

限高政策管用乎?

卖官鬻爵的权利界定

六、磨砺经济思维

何处用心?何处用脑?

白菜涨价也归公?

土地落价又归谁?

劣币真的驱逐了良币吗?

自由何价?

——悼念米尔顿·弗里德曼

在台州读萨缪尔森

从铅笔入手学经济

信息成本与制度变革

——读《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
作者序言
本书是发表于《经济观察报》“挑灯看剑”专栏文章的第二本结
集。为了集中研究医改,那个专栏已经停了。结集出书拖了一些时
日,其中一个原因是想不出中意的书名。
想到过《这山望着那山高》。似乎可取,因为观察到的中国经济
正在升级——登山是也。中国生产率的进步相当快,是许多人热切希
望的“产业升级”表现不俗的证明。去年的文集《挑灯看剑——观察经
济大时代》,我用不少篇幅探讨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项条件:低廉的要
素成本、大幅度降低的制度成本,以及中国人在开放环境中学习提升
人力资本。今年的势头是要素成本升得急,制度成本似乎也升,但人
力资本升得更快。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精神追求,说升级不过是空
中楼阁吧?
但是编辑不认可。太一般了,摆在书架上令那些逛书店的朋友
——还不是读者哩——不知所云。这就是走市场路线的麻烦:人人为
别人提供产品和服务。既然为别人,顾及他人感受就要摆在优先的位
置上。问题是读者,特别是潜在的读者,对书名的感受究竟是怎样
的,编辑所知远胜于我。另外再想想吧。
在文章的篇目中打主意,选中的是《“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
不是我选的,是太太梁红。她多少年是我文字的第一读者,这两年忙
得没有时间,请她选书名也是个补救。是好书名,因为该篇文章发表
时,网上的转载率就很高。不可能不抓眼球,因为是中国与欧美贸易
摩擦的谈判中冒出来的名言——八亿件衬衫才换一架飞机——中国代
表薄熙来的哀兵必胜之策,果然功夫了得。
不料舆论上却掀起一股“反思”浪潮:为什么中国人要满足于低附
加价值产品的生产和交易?!最激进的意见,我看到的分别是一个旅
日华人和一个旅美华人写的,根本就反对中国为世界打工。有意思,
他俩自己在海外工作——打工是也——却义正词严地反对国人通过生
产产品参加国际贸易。己所欲,勿施于人,算什么道理嘛?忙写下几
篇文字,为数千万刚卷入全球化的昔日中国农民的生产和交易活动,
作一点阐释。中国人多,造衬衫并不妨碍造飞机,而所以至今造不出
大飞机来,也不是因为造了衬衫;反过来,还不能造飞机的时候,废
此朝食,连衬衫也不让造,对谁有好处呢?
人算不如天算,负责封面设计的美编提意见,说“衬衫”、“飞机”几
个字写出来不好看。不相信,自己写,写过很多次,确实不好看——
也许中国书法形成传统的时候,既没有衬衫,也没有飞机的。只好再
次作罢,一拖又几个月过去了。
进入了八月,再拖下去不是个曲子。突然想起前年结集的《收入
是一连串事件》,本名《世事胜棋局》。五常教授和香港花千树出版
社的总编不满意,直到想出新书名才算过关。于今回顾,也是不错的
书名,既与急速增长、急速变化的经济相合,也与思想潮流的变化相
符。编辑认可,梁红没有坚决反对。交付给读者,看看大家的反应如
何吧。

作 者 
2007年8月20日
一、经济看大势
中国的商业年轮
中国是一棵大树。置于世界之林,这棵大树要怎样看才对?不是
容易回答的问题。想看个明白的人又如此之多,是为难。时近2005年
年末,《中国企业家》杂志确定了一个视角——“商业年轮”——请了
多位名家,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他们究竟看得怎么样?请
读者品评吧。
“商业年轮”当然是一个借用和比喻。早年我在完达山伐木,知道
大树的年轮,要放倒之后才看得到。这是说,凡我们可以看得到的年
轮,树已经成为历史。要观察生机勃勃的树木活生生的年轮变化吗?
那就非要有钻入树心的本事不可。可是那样一来,见到了树木,又不
容易再见森林。
观察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常识说,没有参照系,我们看不清
任何事物。可是选错了参照标准,事物就面目全非。当年上海最高的
楼宇是国际饭店,以二十四层之尊雄视大上海几十年。20世纪90年代
后上海开放,三十层以上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数千座。今天到浦东金
贸大厦最高处,你不容易找见昔日的上海国际饭店。同一座饭店,在
不同的参照系下看,是那么的迥然不同。
这才不过是比楼宇高低而已。经济是多面体,可观察的维度多到
难算,要怎样看才八九不离十?人各有法,我们先不要指望有统一的
答案。“横看成岭侧成峰”,那是苏东坡说的。看同样一座山,因为角
度不同,就有“岭”和“峰”的不同。所以,看经济吵起来很正常。我们只
能知所适从,不需要互相完全同意,有点启发就很好。
我自己通常研究很小的经济现象。张五常教授说的“落手落脚的调
查研究”,是平生所爱。不过看枝节要从大树上选取,大树又要放到树
林里观看,所以有时候也要观察经济整体的变化。自己喜欢两个法
门:一曰“远”,就是离得远远地看大势;二曰“简”,永远选最简单的指
标,自己容易掌握的。
为什么远看重要?中国经济很大,是第一个理由。经济总量还不
是大到不得了,但人口举世无双。十几亿人的活动,近看乱作一团,
非远看一下不知其势。更重要的是,中国已经与世界打成一片。作为
一个人口居世界第一位、经济总量占世界第六位的经济体,进出口占
经济总规模的70%以上,从来没有见过。英国工业革命后卷入世界制
造业市场竞争的人口,以百万计;美国独立并进入工业革命后,以千
万计;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参与,竞争人口以亿计;现在,中国、印
度、俄罗斯、东欧、东南亚一起上,以几十亿人算。非要很远地看,
不管细节,看清大局再说其他。
“远看”还有一个重要含义,就是尽可能要把观察者自己的好恶、
价值评判等隔离开来,不让这些凡人必有的主观因素影响观察的客观
性。经济观察比自然观察更为困难的地方,在于观察者本人的主观偏
好会严重干扰观察过程。远一点,再远一点,就可能减少干扰。读到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时候,觉得自己渺小。既然微不足道,清楚
地知道自己怎样看也影响不了经济大势,看问题的客观程度就可以提
高。
“求简”也重要。经济现象本来复杂,做不到化繁为简,寸步难
行。不少经济学家擅长在复杂中表现本领,动辄几十、几百、几千联
立方程,不算到天昏地老不罢休。有因此得了诺奖的,但这等本事将
来还有没有人问津,大有疑问。关键是这种办法本身的“投入—产出”
效率令人生疑,观察、分析经济的包袱太重。
信息是人类的沉重负担,所以认识世界的最重要法则是以简驭
繁。以比较优势定律为例,多少年来在经济分析中屹立不倒,就是凭
简单取胜——以关键产品和要素的相对生产率差别,就推断不同国家
经济布局的不同和变化。从比较优势的角度看,经济世界其实很简
单。2002年美国一位专家调查中美制造业工人平均小时工资,结论
是存在三十倍的差距。仅此一点,就知道世界产业布局还要大变。
是的,几十倍的工薪差,使廉价劳力的经济具竞争优势。但是至
少还有两点很重要:其一,如果劳力素质(包括工作精神、技能和掌
握的知识)过低,其价廉的优势要打折扣;其二,如果组织廉价劳力
从事生产活动的经济制度成本过于昂贵,廉价劳力的优势也无从发
挥。中国在1978年时劳力比后来远为廉价,但那时在世界市场上根本
看不到“Made in China”,原因就是廉价劳力的优势被过低的生产率和
高昂的制度费用抵消殆尽。是改革开放大举降低了中国的制度费用,
竞争力就蓄势待发。不过劳力素质的提高需要时日,要等学习曲线的
累计性上升。这解释了为什么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中国经济在世界
上开始有看头。制造业领先也有据可循——率先开放的就是制造业,
所以制度成本降得急速;金融和其他改革开放稍晚,表现落后顺理成
章。
这是一种看经济的办法。总共就用三个变量:生产要素的价、质
及生产的制度费用。比较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公司与公司,都
看这三个变量。要估计经济趋势吗?也看这三个变化趋势。为什么认
为中国经济增长具有巨大的潜力?就是与发达经济比,中国的要素之
价依然很低,而质量的提高和制度费用的继续节约,皆有极大的余
地。
挑战是什么呢?全球格局因为中国而大变。今天走开放路线的可
不仅仅只有中国。后起之秀已经开始发力:他们或拥有成本更低的要
素,或经济素质在某方面有竞争力,而大肆改革降低制度费用的势
头,很多不落于当年中国之后。我们自己呢?生产要素(劳力、土
地、环境、能源、原材料)之价因高速增长而开始急升,核心部门的
改革一再拖延,如果技术和生产率进步的速度不足以抵消前两者,经
济增长势头就可能转变。
看清大势,知道问题的关键所在,为评价各种建言和主张提供了
一个基础。因此我很欣赏陈志武教授高举自由贸易旗帜的主张。历史
上,多由居上升地位的经济高举自由贸易的旗帜。这在当今,不但
有助于中国发挥自己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优势,而且对坚持本国的改
革开放有促进作用,可以帮助进一步降低制度费用,从而保持竞争力
的持续。讲过了,未来中国的命运依赖核心部门的改革,既然以开放
促改革是重要的经验,高举自由贸易旗帜就不仅具有对外的意义。
也注意到李稻葵教授的见解,比如他点到了“改变市场在自然资源
和能源方面的无效性”。如果他的意思是,“改变在自然资源和能源方
面市场尚没有发挥主导作用的状况”,那我就完全赞同他的主张。作为
进出口比重这么高的经济,能源价格与国际价格大幅度脱节,讲什么
“资源利用效率”都是南辕北辙。不要误解,以为改变水、油、电的价
格形成机制,就会提高要素之价,从而侵蚀中国的成本优势。错的。
价格机制遏制资源流向低生产率的地区、部门和行为主体,恰恰会提
升国民经济的整体效率,提升中国的竞争力。
还是请读者来鉴赏本期的各家之言吧。岁末年初,是打量中国经
济的恰当时候。既然大家都关心,不妨一起来横比竖比,远看近看。
我们有理由相信,历史会留下特别的篇幅,记下当前中国的商业年
轮。

2006年1月12日
“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

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之一

去年5月,商务部部长薄熙来在巴黎讲过一句话:“中国只有卖出
八亿件衬衫才能换回一架空客。”这句话原本是讲给欧盟贸易代表听
的,旨在平息他们在中国纺织品出口的凌厉攻势下难免激动起来的情
绪。
应该没有料到,这句颇为传神的陈述也刺激起国内的情绪。“中国
好惨哪”,一位网友由衷地为此神伤。媒体上很快出现了“什么时候才
能改变‘衬衫换飞机’”的标题。“中国可以造神舟六号,为什么就造不出
大飞机”接踵而来,对中国航空器制造业提出了严肃的质疑。一位备受
尊敬的权威摇头说,现在这样的工业不过建立在沙滩之上。还有一个
日本公司的中国雇员,痛斥现在的“中国制造”不过是给人刷盘子赚小
钱。更有一位自称“海外自由派”的美籍华裔教授,跨海越洋发表了“中
国不能永远给世界打工”的声明。
衷心说实话,区区在下对所有“中国制造”的产品一律感到自豪。
其中,对以“八亿衬衫”为代表的大批量、廉价的、没有自主知识产
权、“只赚辛苦钱”的工业制造,我也认为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成就。这
些遭人看不起的生产,不但奠定了日后中国工业登堂入室的基础,而
且现在就造福于人类数目最多的消费者和生产者。
麻烦来了。现在人言滔滔,批评的意见如潮,我还要不要讲出自
己的看法?讲出来了,根据又何在?正好春节放假,《经济观察
报》和英国《金融时报》分别停刊一周,没有编辑催发文章,干脆拿
出一张白纸,写下“‘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几个字。这门经济学开门见
山第一定律,就是本文的题目——“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先就事论事一番,说明“衬衫换飞机”这回事,没有任何当事人吃
了亏。“空客”不是营利性产品,要靠欧洲四国政府的补贴才能维持生
产。补贴的数额,一说80亿欧元,而空客的竞争对手美国波音公司直
指150亿。无论是多是少,巨额补贴随空客飞机一起“外卖”,买家不说
占了便宜,总也不能说吃亏。反过来,中国衬衫怎样利薄也要赚点钱
——否则业者一定退出不玩了。八亿件赚一点小利的衬衫换一架享受
巨额补贴的空客,中国人吃亏了吗?我的看法,这买卖实在值!
对方也不亏。别的不论,同一架空客与当今世界中国以外任何一
个国家交易,能换到八亿件衬衫吗?如果欧洲人非穿他们自造的衬衫
不可,那么我可以担保,同样一架空客换不来八亿件衬衫的三十分之
一。这样看,搭着补贴卖空客换衬衫,对方还是物有所值。是的,市
场交易是双方都合算的事业。
平等吗?我的看法取决于“平等”这个词汇的确切含义。如果平等
是指“在同样的交易准则面前人人平等”,那么“衬衫换飞机”就是平等
的,因为无论衬衫还是飞机,都是在供求的竞争中定价——交易各方
遵循的是同一套市场准则。
但是对于其他的“平等”含义,比如生产空客的欧洲工人与制造衬
衫的中国工人的薪资和福利水平、劳动和生活条件、受教育和训练的
程度及机会、下岗的可能性以及社会保障待遇等,那么“八亿件衬衫换
一架空客”的贸易就不平等,而且一般说来也绝不可能平等。
怎样应对呢?政治和社会多方面的改革都重要,但以经济论经
济,我认为最普遍有效的准则,还是“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句看似
老土的大白话,包含着重要的哲理。这就是,无论个人、家庭、企
业、地区和国家,参加经济竞争一定要从自己的实际限制条件出发,
在限制下求快、求大、求增长,在限制下求后来居上。
那么,中国现在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山?我认为,中国有别于世
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最显著特征,就是工业化和现代化进行了多少
年,仍然还有数亿农村人口被排除在工业、城市和现代文明之外。在
这样一座山上,唱什么歌才合适呢?
“优先发展重工业”?唱过的,也重要——否则难以建立独立的国
防。但是卷入的人口实在不够多。绝大多数人还是靠传统农业为生,
工业没有国内市场支持,曲高和寡,唱不下去的。“政治动员的全民工
业大跃进”?也唱过。可脱离了市场的指引,生产为满足政治口号而不
是人民的实际需求,大起大落穷折腾,结果不能持久。
还是改革开放的曲子把中国唱上了道。国际开放、市场指引、地
区竞争、民营为主——旋律不复杂,当然也远谈不到细腻。但是从效
果看,特别是从转移数以亿计的农村人口的角度看,这实在是一场人
类经济史上的革命!离开了“市场导向的工业化”,哪里可以想象中国
可以为全世界产生天文数字的鞋、衬衫、服饰、玩具、眼镜、打火
机、自行车、缝纫机、家用电器、礼品和家具?不生产如此海量的产
品,又怎么带得动那巨量的人口卷入工业化和城市化?
是的,每一个评论家都可以指出毛病和缺陷,从环境破坏到能耗
太高,从没有核心技术到缺乏品牌,从恶性竞争到产能严重过剩。这
些账不认不行,也需要大批实践家一一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是愚见以
为,把所有这些账加到一起也还是小账。大账是尚有数亿农民有待完
成农转工的大搬迁。拾小弃大,以为我们已经登上了欧美或者日本的
山,是要跌跟斗的。
中国这座山还相当宽。就是说,发展极不平衡,各种传统与现代
要素、不同的技术文化层次,并存共生。在这样一座山上,本来就允
许多种曲子并唱,不需要搞得那么单一。为什么资本密集、技术密集
的产业就不能和劳力密集的产业并存呢?它们都可能合乎中国的比较
优势,因为给定中国的人口规模,这个国家完全可能同时具有多种比
较优势。
但是我们的经济思维,还是偏爱“舆论一律”。常常非把一个曲调
同其他曲调对立起来不可。倡导高科技吧,似乎低科技再也不值得一
提;高举“自主知识产权”呢,“他主知识产权”好像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一讲品牌,代工、贴牌、外包等灵活的合约生产方式仿佛一下子就失
去了经济意义。
认真看看脚下的中国之山吧。她是那样的景色迥异,多姿多彩。
讲过了,数以亿计劳力从事的产业,技术含量不可能太高,产业组织
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这是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中国经济的“主旋律”。不
过这个论点,并不反对中国还同时可以并存数千万人的高科技产业,
数百万人的尖端技术,甚至数万、数十万人的超尖端技术。多样并存
的旋律一定就是乱来吗?不一定。搞得好,浑然一体如同中国的大好
河山一样,也可以很美的。
讲到底,“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是高度依赖常识的经济思维。在中
国还不能造大飞机之前,能用衬衫换飞机,总比两手空空强。假以时
日,中国自己能造大飞机了,那就拿衬衫换别的好了。有没有这么一
天,中国再也不造衬衫,专门拿自产的飞机换衬衫穿?也有可能的。
不过那就需要《“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的第二定律登场,且听下回
分解吧。

这山望着那山高
——“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之二
真实的产业过程,没有“永远”这回事。纺织机是英国人首创,并
被史家看作“工业革命”的象征。可是今天的英国,早就不再生产纺织
机。为什么老牌工业国不“永远”生产纺织机呢?
答案就是人的经济行为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倾向。这也是“衬衫
换飞机”的经济学的第二定律,可以解释很多现象的。让我先讲一个真
实故事吧。
话说二十年前,一位精明过人的朋友,到南方出差买回一双鞋。
那时的北京市面上,没有见过哪双鞋比这双更漂亮。不料时髦才两
天,一场大雨就让这双鞋漏了底——原来该“皮”鞋是纸糊的,系当时
名声不佳的温州鞋业出品。朋友破口大骂,我怕他生气伤了身子,告
诉他牛皮乃国家统购物资,新起的私营小厂可能搞不到,以纸糊弄人
当然要骂,不过连你这样聪明的也上当,说明他们的手艺还真有两下
子。我还断言,假以时日,那个地方得到了牛皮的供应,一定不得
了。
五年后到温州调查,专门去看鞋厂。管事的告诉我,温州“鞋佬”
有历史传统,目前整个行业正在鸟枪换炮。我看的那一家,设备是进
口的,师傅看来年轻,不过也已经在意大利“偷艺”三年。他告诉我,
不少世界顶级皮件都是温州人在意大利造的。印象里那时温州鞋的牌
子很多,档次拉得开,大部分应该还是仿制,不过像我朋友买过的劣
品,不见了。
再过十年,温州就成了中国的“制鞋之都”。不容易,因为仿佛不
经意之间,中国年产鞋60亿双,占全球鞋产量一半!仅在温州一地,
数千家公司和作坊构成了世界上密度最高的制鞋产业链。水深潮涌,
大鱼尽出:年产400万双皮鞋的“康奈”,在意大利、美国、法国等十几
个欧美国家开设了上百家自产皮鞋的专卖店;“奥康”借GEOX的全球
销售网络进入国际市场;“哈杉”收购了意大利知名制鞋企业威尔逊公
司,毫不客气地把本来“他主”的品牌、知识和技术占为己有;“东艺”闷
声不响接受国际公司的订单生产,决心吸收更多的技术和管理经验,
“为自己的品牌增添灵感和内涵”。倘若以交换飞机作为衡量的本位,
今日温州制鞋与当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怎样打折扣,“一定不得了”
也算一语成真。
当然不是一路顺风走上来的。对温州制鞋业最重要的变故,当数
1987年“烧鞋事件”。是年浙江省市场管理部门集中了5000双温州劣质
鞋,在杭州闹市武林门广场一把火烧掉。随后,北京西单、武汉等地
也发生烧温州鞋的事情。与2004年西班牙等地发生烧温州鞋的性质完
全不同,当年温州鞋的品质实在太过伪劣,不烧不足以平民愤。从此
“一鸡死、一鸡鸣”,温州制鞋业才沿着正道开始了“这山望着那山高”。
其实,配合的条件还可以举出不少。消费者随着收入的提高,开
始讲究品质和款式。越来越激烈的市场竞争,逼迫制鞋业者彼此斗
法,看谁更能满足买家的要求。开放的市场环境,大大提高了要素
——原料、配件、市场和技术信息——的可得性。最重要的是,中国
终于形成的鼓励民营经济发展的制度环境,稳定了企业家们的创业预
期——既然办百年老店也有希望,“捞一把就死”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所有这些加到一起,还需要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对环境
变化作出积极反应的人!是的,“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是天体运动,而
是人的行为。要不是人心思变,大家对市场机会无动于衷,无人
“望”、无人想、无人干、无人行动,那么无论产品、企业还是产业,
绝无可能攀上一座又一座高峰。
谢天谢地,上帝造出来的人天生就具备“人心思变”的特征。经济
学有个基本概念叫“稀缺”,把这一点讲得清楚。什么是稀缺呢?即“相
对于欲望而言,手段(资源)永远也不足够”。奇之怪也,石头没欲
望,桌子没欲望,就是人有欲望。更奇怪的,是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人心不足蛇吞象”是古训,为什么三皇五帝到如今,训了还要训?因
为“人欲”难灭。我知道的经济学——不管说出来不说出来——一律把
稀缺当作解释人的行为的前提之前提。是的,抽掉了稀缺,“竞争无所
不在”就不可理喻,“凡事皆要付出代价”就成为奇谈,“人们总在作选
择”也变得难以理解。那还搞什么经济解释?
回头还说温州鞋的故事。离开了成千上万的“鞋佬”和不甘人下的
企业家们前仆后继的努力,这个地方哪里可以成就“制鞋之都”的伟
业?当然首先是谋生和养家糊口的需要——讲过了,什么山上唱什么
歌——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开始,就再也难以停止,随着信息、技术、
资本的不断积累,随着商业环境的逐渐改善,师傅、企业和行业都会
在“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行为模式的驱动下,提升分工水平,增加技术
含量,改变产业面貌。
这就是说,所谓“产业升级”是内生的经济现象。任何生产活动的
条件都在不断地变,举凡技术、信息、人工、市场需求以及竞争对
手,没有哪样可以做到一成不变的。当这些局限条件发生重大改变的
时候,有思变之人,生产的形态就会改变。我们学经济的,容易在黑
板上推导比较优势。但要当心,理论家假设的生产条件一旦发生改
变,实际的比较优势就变了。英国不会永远生产纺织机,温州不会永
远生产低档鞋,中国也不会永远生产衬衫,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
困难就是具体的局限条件。过去曾有“坐直升机”那样一条选官路
线,邓小平主政后反对,提出著名的“台阶论”。产业活动——制鞋、
造衬衫和造飞机——比选官复杂得多,不走台阶要跌大跟斗。至于判
断无数产品和产业究竟要不要变以及怎样变,涉及的信息量巨大,还
是交给分权市场体制下的企业和企业家去处理吧。
小结一下。“衬衫换飞机”的经济学不认为需要对“中国制造”大动干
戈。道理一共有两条:“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讲的是时势造英雄,“这山
望着那山高”讲的是英雄造时势。结合起来,无数受时势局限的英雄不
断改变实际的限制条件,才使经济大时代的世界产业版图发生了工业
革命以来难得一见的巨变。

2006年3月18日
互相打工的世界
一位德国记者在电话里说,按他们的统计口径,2005年德国对华
出口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比上年减少了一个百分点。我问什么产品减
得最厉害,他说汽车和纺织机械。我又问上年情况如何,他说2004年
德国对华出口增长了15%,因此他的读者很关心中德贸易是不是要走
下坡路了。
不是贸易专家,不过既然人家不耻下问,就尽我所知道的与他讨
论几句。欧元对美元的汇率升了一段,这当然是一个减少德国出口的
因素。中国经济的景气变化——例如去年一时间搞得很紧张的宏观调
控——则对国内投资、包括纺织业投资产生影响。这些影响微妙而重
要,不过要对德国公众讲明白,不容易。
但是另外的影响因素,我建议他不妨对德国读者多讲几句。以德
国对华出口纺织机械为例,我认为有两个因素值得一提。一个就是贸
易保护主义驱动下的贸易摩擦,另外一个则是技术进步要求的经济结
构调整。让我分别说说吧。
根据中国海关的数据,2005年1—11月中国从德国进口的纺织机
械总额为7.97亿美元,比上年同期下降了27%。作为世界最大的纺机
出口国,这件事情对德国的影响当然巨大。中国早已是德国最重要的
纺织机械设备出口市场,如果对华出口持续减少,德国纺机行业以至
整个德国经济,一定因此受到伤害。
为什么前年中国进口纺机猛增,去年却骤然而降?期间发生了一
件大事,就是中国生产纺织品和服装的厂家对市场前景的预期,被迫
大大缩水!原来世贸协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从2005年元旦开始取消
所有纺织品和服装的进出口配额。既然再也不受配额的束缚,那些具
备纺织服装国际竞争力的厂家,以及自认为具备竞争潜力的厂家,哪
个不准备大干一场?结果从2004年开始,不但现有的纺织生产能力充
分开动,而且纺织投资急升,市场对纺织机械的需求也急升。
人们一定大大低估了“配额”束缚生产力的严重程度。反映到数据
上,所谓的“后配额时代”刚刚开闸,2005年头两个月中国对原设限地
区出口的纺织品和服装增加了75%!国际经销商赚得盆满钵盈,进口
国消费者因为更多物美价廉的产品而欢天喜地——据说美国高中生平
均拥有17件衬衫,为美利坚合众国建国二百多年以来所仅见。中国的
生产厂家呢?个个开足马力,扩大规模。这就是2004年中国纺机进口
激增的原因。
唯一向隅而泣的,是那些发达国的纺织品和服装生产商。原来那
些已经会造飞机的国家,仍有不少人还在生产衬衫!过去他们有“独到
性优势”保驾护航——发达国纺织品服装的质量、款式和品牌,使中
国、越南、印度等国的出品根本难以望其项背——但是随着后起之秀
的技术和管理进步,发达国厂商在这方面的竞争优势大幅收窄。接着
是靠“配额”保护——讲过了,“配额”者,不过是市场竞争力丧失者的保
护伞——可是随着2004年底取消配额的大限到来,市场份额横竖守不
住。
再接下来的把戏,就是“讲政治”迫使竞争对手让赛。总有政客乐
意出头,以此换取选票和政治支持。国家机器为此开动,什么“特保条
款”、什么“扰乱市场的威胁”、什么“dumping”(倾销),统统来了。实
在是讲不通的道理,人家把物美价廉的产品卖给你,受到进口国家消
费者的由衷欢迎——否则贸易量不可能大增——何罪之有?
不过,还是引起一场热闹。贸易摩擦的气氛一下子搞得紧张起
来,不少舆论想当然地以为,那一定是中国、越南、印度这些国家正
在发挥比较优势的生气勃勃的出口部门做错了什么。更有甚者,认为
谁在市场竞争中占了上风,谁就应该率先调整,否则经济断然没有前
途!国际级的大牌经济学家,“技术性”地建议中国主动给纺织服装出
口产品加税,以换取贸易对手的从轻发落。不过没等已宣布的加税方
案执行,欧美就启动了“特保”程序,重新要对中国纺织品出口设限,
于是才引出中国商务部部长的那句名言:“你给中国出口厂家加上半
斤,我就移走八两”,把那些不懂中国度量衡旧制的老外记者听得一头
雾水。最后的结果,闹一闹还是有甜头——本来应该寿终正寝的“配额
制”,又被延长了好几年。
大国政府之间当然要讲大局、搞妥协。但是市场的反应是另外一
回事。对于中国纺织品和服装企业来说,既然出口受欧美业界加政府
的杯葛,订单减少,他们的开工规模当然要调减。然后就是在预期受
到打击的条件下,大幅度降低投资,延缓、停止甚至取消进口纺机的
合同,降低对纺机的需求。去年6月我在浙江嘉兴看过几间纺织厂,
土地紧到那样的程度,但还是空着很多场地。请教原委,东道主说出
口订单减了,前景茫茫,原订的纺机宁愿认罚,也不敢用。这就是本
文开头令德国记者忧心事件的由来。不过也不单单是从德国进口的纺
机大幅减少,2005年1—9月中国全部纺机进口比上年减少25%。作为
全球最大的纺机出口国,德国不过感受更深一点罢了。
很巧合,德国也是中国纺织品的大市场。每年德国购买中国纺织
品的金额(2004年为7.67亿美元)大体与卖给中国纺机的金额相当。
远远望去,中国不断从德国买回纺织机械,又不断卖给德国纺织品。
既然一方的购买力来自另外一方的购买力,你少买我的产品还不等于
减少了我买你的产品?没有人说这是花前月下的美妙关系,但是就是
在激烈的竞争、冷静的计算和精明的盘算下,贸易各方难道就没有一
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共同利益?
教训简单,给中国纺织品出口制造麻烦,就是给德国纺机出口制
造麻烦。回头说到古典经济学的一个命题:“资本雇佣劳动”还是“劳动
雇佣资本”?可以吵出很多不同派别来。不过无论谁雇佣谁,最后都是
被消费者雇的。产品和服务没有人出价,谁也不会雇谁就是了。换成
当今流行语言,我们生活在一个互相打工的世界里。利益的差别、对
立甚至冲突总是有的,但是谁也离不开谁。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贸易
摩擦的威胁是不应该被高估的。

2006年3月7日
温度计与经济判断
国家统计局年前公布2005经济普查的部分结果,把全世界吓了一
跳。中国的经济总量一下子高出了17%——绝对数达两万多亿人民
币,几乎等于印度经济的42%!这新增GDP的绝大部分来自第三产
业,就是说,服务业对GDP的实际贡献比原来知道的高,结构失衡则
不如原先以为的那么严重。
是很过瘾的误差。想想看呀,21世纪全球经济竞赛,哪个国家不
希望经济增长快一点、多一点、持久一点!问题是谈何容易。举目四
望,长期持续保持9%增长的经济寥寥无几。中国呢?加上本次经济
普查的“偏得”,过去5年的年增长率直逼10%,而过去27年的平均增长
率为9.4%。打趣说一句,经济普查无论耗资多少,“回报”很高是毋庸
置疑的。
不过,这次统计数据的调整,也应该提醒政府、专家和公众注意
一件事情,这就是我们对一些重大经济判断的可靠性,还需要更严格
的推敲。这里讲的“重大经济判断”,指的是可能引起经济政策变动的
判断。因为实际情形是,政府一旦出手,不但影响多方利益关系的现
实改变,而且影响人们对未来的预期。从法治的角度看,由于数据误
差、判断误差而导致政府随即下痛手干预经济,后果可能比直接的经
济损失还要严重。
比如前年“投资严重过热”的判断,现在看至少在程度上应该有所
回调才对吧?因为支持这个判断的关键数据——投资占GDP的比重
——是由投资作为分子,GDP作为分母来计算的。现在看,2004年分
母被低估是明显的。至于投资,我国“固定资产投资”包含了土地投资
额,而在土地批租制下(就是一次性付出几十年的土地使用金),很
容易被高估。里外加到一起,“投资严重过热”的判断,无论如何也要
打一点折扣才对。
要是仅仅只是不同专家之间的口头辩论,倒也无伤大雅。问题是
一旦形成经济严重失衡的判断,政府就不可能不出手。结果呢?我看
最倒霉的就是一个戴国芳。这个捡废铁废钢出身的“钢铁痴迷”,一下
子成了全国性风口浪尖的“人物”。当时有评论跟得紧,一口咬定“铁本
动摇国本”,未免言过其实了。戴没有贩假害命,没有制造矿难,不过
就是做梦也想多炼一点钢。也许他讲过“赶超宝钢”之类的诳语,也许
他在交税和银行借款方面手续有纰漏,不过冷静回顾,要不是有关政
府部门当时极度担心“投资过热失控”,戴和他公司的命运很可能就有
所不同。
真正的挑战是,把经济统计搞对头很不容易。中国在这方面的改
善和进步有目共睹,也是国家经济现代化非常重要的基础建设。问题
是与实际需要相比,还需要有更大的付出才行。撇开干扰统计的利益
冲动——事实上,我们知道这些歪曲数据的动机难以一下子撇清——
单单因为经济行为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要在统计上前后一致地反映这
些变化行为的量的特征,就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以两件事情为例。第一件是耕地减少的数量。这些年流行一个重
大的经济判断,就是我国耕地近年锐减,具体数据就是几年内“减少耕
地1亿亩”。大家知道,中国的耕地本来就不多——虽然究竟有多少到
今天也没有完全搞清楚——几年减少1亿当然是天大的事情。舆论和
有关部门一下子紧张起来,非要政府下痛手管制不可。其实在那减少
的1亿亩耕地里面,很大一部分是退耕还林的结果。所谓“退耕还林”,
是更早些年的一项政策,为鼓励把那些不适宜搞粮食生产的山坡地转
为林地,政府对退耕还林实行奖励政策,就是每退耕还林1亩,政府
每年补贴钱粮若干。这样能够领钱、领粮报出来的数目字,不偏大的
可能性是零。至于这些土地是不是永久性地、不可逆转地变成了工业
和城市用地,从而实质威胁到“国家粮食安全”,其实需要更仔细的调
查、更认真的评估,以及更多方的核准才行。
第二件事情是服务业。这次普查因为扩大了调查范.围,使原来年
度统计中没有得到充分反映的服务业的比重大大上升。但是要问服务
业低估的问题是不是完全解决了,我的看法是尚有余地。且不说在那
难以调查和估计的地下经济里,有不小的比例应该归入服务业,就是
在“地上经济”里,服务业还是被低估了。
早就观察到中国工业公司的营销人员数目惊人。1996年到山东看
一家洗衣机厂,他们告诉我说每1.5个生产工人就有1个营销人员。
1998年到TCL参观,主管营销的袁总介绍他领导的团队与生产线工人
旗鼓相当。去年有机会参观华为公司,其员工结构大致是市场部门占
30%,研发部门占40%,生产部门只有12%!这些我临时称为“工业
内的服务业”,要是独立出来为工业服务,你说中国现在的服务业所占
比例如何?
走进饭店看看,也是一样。君不见神州大地饭馆卖酒精饮料的,
十个里面差不多有七个是酒厂派驻饭店的员工?他们在饭店上班,可
是算工厂的员工,在工厂里领薪,创造的附加价值一般也计入工业,
但实际从事的活动,难道不是地道的服务业?
商场也如此。顾客一进门就冲上来热情介绍商品的,常常不是商
场的员工,而是生产该商品的厂家派驻到商场的业务员。所以连我都
有经验,要分清他们各自的身份,才可以恰当理解他们推销说辞的重
点。“顺德电器”是华南一带颇有品位的电器连锁店,前年我去访问的
时候,老总说他们店“工厂派驻营业员”的比例在业内算低的。我请教
是多少,他的回应是“三个工厂派驻的对一个本店职工”!
因为有这些实地观察在手,凡看到关于经济结构的宏论和庞然大
计,我就习惯于把它翻过去。不是说没有这个问题,而是在实际状态
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少流行的判断还有待推敲,有待检验。对实际情
况没有兴趣,也从不下工夫观察,仅仅靠“流行的证据”就提出一大堆
批评、主张、建言——这样的“经济研究”没有什么意思吧?至于政府
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大动干戈,更是危险之至。
报告天气变化趋势总先要把温度计搞准。不知道读者怎样看,
我以为相对于今天的国家财力和其他方面的花销,对经济统计方面的
投资还是太少;相对于艰苦的数据调查、推敲和辨正,“惊人之见”又
实在太多。在这样的环境里,判断经济走势,特别是挥动政府之手唯
有谨慎、谨慎、再谨慎。

2006年2月22日
放手一搏发展金融
——浙江经济下一步

去年六月参加浙商峰会,感受到众多浙商对“腾笼换鸟”战略的热
烈响应。当时有一句话没有讲出来:浙江要放手一搏,把金融业搞得
像制造业一样兴旺发达,为这个民营经济大省再上层楼奠定可靠的基
础。
历史经验说,金融业与其服务的对象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为什
么传统中国的票号、钱庄盛极一时,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就一个大气
候?除开政治和国家稳定方面的原因,在经济上,基本原因就是传统
金融的基础过于狭窄,服务对象无非就是朝廷衙门、达官贵人和农商
买卖。水小鱼小,传统金融就挑不起经济大梁。
最近十来年的中国经济,提供了另外一种经验。制造业如火如
荼,全世界因为海量的“中国制造”而不能不对中国人刮目相看。这说
明,大国经济靠制造业才有看头。美中不足之处,是制造业在全球市
场攻城略地的同时,中国的国有金融业却忙于处理坏账、大案和危
机。难道没有金融的鼎力相助,也可以搞起一个“世界工厂”的?
答案是“体外循环”——“中国制造”在国内大量依赖地下、半地下的
民间金融,又借开放之光,充分利用了世界金融业的服务。远的不
说,前两年中国内地公司在香港上市的融资量就超过了内地资本市
场。近年香港金融和房地产业持续火暴,与那里开辟出服务于“中国制
造”的金融通道大有关系。
这个模式——靠远程国际的正规金融和本地的非正规金融服务于
制造业——可以持续吗?我以为难。制造业不是静止不变的,为之服
务的金融业也不可能静止不变。以浙江为例,随着钱江大潮一般涌来
的制造业革命的发生和扩展,市场机会变,竞争形势变,产业的成本
结构也变。有限的土地面积——浙江人所说“鸟笼”是也——要除旧布
新,承载新的经济构造。原先“产蛋的鸟”呢?有的要升级,有的要换
代,有的要迁徙。其实全世界发达国家的工业差不多都是这样走过来
的。中国不可能例外,只不过浙江起步早,更早领略这现代制造业的
发展逻辑罢了。
“腾笼换鸟”不简单。有三件法宝离不开:处理巨量的市场信息,
企业家的眼光和决断,重新配置资源的能力和实力。这三件事情,没
有一样离得开金融。撇开技术性的说明,所谓“金融”,就是不断根据
千变万化的市场信息,把资源不断配置给更有眼光和组织能力的企业
和企业家。这是熊彼特所说的“市场过程”,一定会不断地出错并需要
不断地纠错。我们总要想明白:全部现存工业资产的重组,要通过无
数次的资源定价转手、再定价再转手才能实现。离开了金融服务,没
有任何其他机制可以有效地完成如此巨大而细致的任务。
尤其在浙江这样的产业分工链发达、市场合约网复杂的经济里,
根本不能指望仅靠少数官员和专家自上而下就可以做好“腾笼换鸟”这
篇大文章。是的,人们可以笼统地制定“以高附加值产业替代低附加值
产业”这类原则。但是,“真理总是具体的”。经济一定要非常具体地来
选择,究竟哪些产品和哪些项目需要替代,以何种代价来完成替代?
一旦判断出错,又靠什么手段和代价来纠错?浙江的经济实践,早就
不是靠大而化之的口号可以指导的了。
金融机构当然也要仰仗专家知识和判断。但是与政府以及大学的
专家不同,金融专家的判断后面紧跟着钱。金融专家的判断是对是
错,要受到紧跟其后的金融资本的升值或缩水的约束。在健全的金融
体制下,产权、竞争和恰当的监管结合起来迫使金融机构对其判断负
责——至少,他们对机会和风险的判断水准可以由数目字来显示。这
个特征,使金融最适合扮演市场经济“看护神”的角色。
因此,我们看不到有任何其他产业和职业分工,能比金融对浙江
的“腾笼换鸟”战略有更大的正面作用。如果说过去中国制造业的长腿
和金融业的短腿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那么,当浙江的制造业有了
惊人的长足发展并面临升级换代的历史机遇时,大搞金融就是正着。
是的,浙江要放手一搏,大力发展金融。
不需要说明健全的金融比制造业面临更严格的约束。不过比较起
来,浙江积累了得天独厚的条件。除了上文提及的制造业高度发达、
面临“腾笼换鸟”的巨大市场需求之外,在供给方面,厚实的民间资本
积累,活跃的民间金融活动,以及整体优良的金融生态环境,使得浙
江在全国皆名列前茅。把这些条件组合到一起,人杰地灵的浙江是当
今中国最应该大展金融拳脚的地方。
两个现存的薄弱环节,也指示了浙江金融发展的入手之处。第
一,民间金融的合法化程度很低。浙江要抓住国家金融管理当局对民
间金融的看法转变、民间金融可能合法地登堂入室的大好时机,率先
完成民间金融的合法化和制度化,以国家法律的权威形式为民间金融
企业家的创新精神提供制度保障。我认为做这件事情的“回报”甚高,
主要根据就是制度化的民间金融可以强化交易各方的稳定预期,从而
显著节约金融市场的交易费用。
第二,金融对外开放程度低,与浙江制造业“开门就是全球市场”
的地位很不相称。不是“市场换技术”那样简单的算盘。金融讲究的是
处理信息的独到角度和方法,讲究的是品牌和品位,是交易合约的选
择和创新。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为了节约本土金融家的学习成本,
浙江要下决心引进更多国际一流的金融机构。
这两件事情都不是靠民间自发活动可以完成的。比较起来,杭州
城里的有识之士,责任更为重大。最后讲一句题外话,浙江已得到的
“最佳金融生态环境”的美称,要拿来作为率先完成民间金融合法化和
实现更大程度金融开放的筹码,千万不要变成束缚自己、坐失良机的
符咒。

2006年3月13日
希望不是微观调控
有消息说政府又要实行宏观调控,读者问应该怎样看。我答复说
自己不懂,宏观经济要问宋国青。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希望不
要搞成微观调控。
什么是微观调控呢?就是政府为了短期经济运行的平稳,直接干
预企业的产出和价格,直接管制市场的准入和退出。不妨以天气过热
作比喻,政府减少财政开支、降低基础利率,通过改变市场中人的预
期,把经济气温降下来,那是宏观调控。至于每个企业——微观是也
——在气温普降之下添衣服还是减衣服,由每个企业根据各自的体质
决定,宏观调控不用管也管不了的。倘若一旦判定气温过热或过冷,
非号令天下人一律脱衣或加衣,那就是本文所说的微观调控了。
不希望微观调控,要从这几年前的调查研究说起。2003年以前,
我一直在研究农地转让制度。是年秋季,利用到耶鲁大学访问的机
会,完成了研究论文《农地产权与征地制度》。次年春季学期结束
前,我供职的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受有关部门委托,对土地问题与
宏观经济波动的关系进行了专题调研。和几位同事和同学一起,我们
在江苏、浙江、安徽、湖南等地调查访问一个半月,完成了一份至今
没有公开发表的研究报告。
这项研究发现,由于政府集中控制了城市化土地的供给,因此在
我国并行于货币发行权的,还有独具特色的政府供地权。就是说,银
币和“土币”并存,银根与“土根”同在。我们观察到的基本格局是这样
的:扩张经济时期,中央政府在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与松动银根的同
时,实际上还大幅度松动了“土根”——也就是显著扩大审批征地的规
模,并对地方政府在竞争压力下增发“土币”的倾向眼开眼闭;紧缩经
济时期,中央政府在收紧银根的同时,还运用“冻结批地”、“集中土地
审批权”等办法,实际紧缩全国供地总规模。
但是我们指出,“政府通过供地总量和结构的控制来主动调控宏观
经济的波动”,不是一个正确的政策倾向。道理在于,“以行政审批权
为基础的土地供应控制是一个笨拙的调控变量,难以担当平稳经济运
行的重任”。我们根据历史经验指出,1997年通货紧缩的征兆开始变
得显著的时候,中央政府宣布自1997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冻结供地一
年。结果,银根与“土根”双紧,对1998—2000年间通货紧缩的加剧作
出了“贡献”。1999年1月政府恢复供地,从那时开始五年之间,全国累
计供地78万公顷,并使2002年底全国的建设用地存量比1998年底前
全国建设用地的总存量增加了15%。考虑到违规供地大量发生,实际
的土地转用规模还要巨大。2001—2004年间,中国经济突然从需求不
足的紧缩转为所谓“过热”或“局部过热”,看得见的影响因素是利率和货
币发行,秘密影响因素就是政府供地。
报告的结论是:从长期看,土地制度的改革和建设更不应该把短
期调控作为目标。土地制度要解决的问题,是为推进城市化、工业化
奠定有效配置空间资源的可靠基础,同时解决好人民之间、人民与政
府之间,以及政府之间围绕土地资源配置和再配置的利益分配和平
衡。为此,必须在清楚界定土地转让权的基础上发育一个完善的土地
市场。集广泛的国际经验和我们自己的教训,我们认为“货币归货币,
土地归商品”才代表着正确的潮流和方向。
这些认识当然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检验。但是我们关于“政府集中控
制供地,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合适的宏观调控变量”的论点,却得到
了一次验证机会——2004年全国突然收紧的土地供应,非常合乎逻辑
地对2005年全国房价上涨发生了重要影响。2005年秋,我在“北大
CCER经济观察”论坛上发言对此作了分析。我认为,在房地产市场需
求已经形成的情况下,严控土地供应量只能迫使房地产的市场成交价
落在非常高的位置上。那是说,微观调控不但不能帮助实现宏观调控
的目标,而且南辕北辙,要添乱的。
回头说2004年5—6月间的调查,还有一项重要收获,就是认识到
我们这个转型经济中时不时非常严重的“产能过剩”现象,有一个重要
的微观基础。那次在常州恰逢铁本事件,因为涉及土地审批违规,于
是我们提出要研究一下,并在看守所与铁本主事人戴国芳有过几小时
的交谈。我们的出发点简单,既然企业、银行和政府都付出了巨大的
代价,总应该可以“买到”一点经验教训吧。
去年年底,我在本专栏发表《“产能过剩”的原因》。言犹未尽,
今年1月又加补《再论产能过剩》一文。两文的主要观点,皆来自与
戴国芳谈话受到的启发。最重要的发现是:“原来刺激后进入者大举投
资的诱因,恰恰是行业内现存大量低生产率企业!在市场里摸爬滚打
了多年的人,怎会不知道‘产能过剩’的可怕?他们只不过像戴国芳一样
相信,即便发生严重的产能过剩,也是优存劣剩,出局的是投资和生
产效率皆低的竞争对手,而不是他们自己。不管是对是错,他们就是
这样看的。”
我把这条“戴氏判定”作了举一反三的处理,分析了目前我国“产能
过剩”的分布,大体是三分天下——全部由国有垄断、政府定价的行
业,产能过剩一般不严重,其中像电、油之类,还不时复发“短缺经
济”的症状;在另外一极,即全部或大部分由民营公司当家的领域,市
场进出自由、价格开放的,也看不到严重的“产能过剩”;真正“产能过
剩”最严重的,一定在以下行当:多种所有制企业一起上,市场准入不
易退,政府干预频频。我认为,转型时期的严重“产能过剩”有两个特
别诱因:一是尚存不少可以把投资决策错误的后果转嫁给别人负担的
企业,而他们的存在恰恰刺激了持有竞争优势的企业大举进入;二是
企业收购兼并的难度大,非经济因素阻碍市场的后进入者通过资产存
量的收购形成产能,因此一旦出现市场机会,非过度刺激资产增量的
形成。
这样的产能过剩,当然不是微观调控可以解决的。发改委这几年
忙于依照技术规模定企业生死的做法,恐怕是不断消灭一部分产能过
剩,又不断刺激下一轮产能过剩。因为技术规模与市场竞争力永远
不是一回事,政府给技术规模优而市场竞争力弱的企业发准生证,总
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调控一放松——总要放松的——人家还
不是再杀将进来,于是“产能过剩”卷土重来矣。
根据以上认识,希望此番宏观调控不再搞成微观调控。希望什么
呢?希望看见微观改革,特别是土地制度的改革,以及企业和投资制
度的改革。

2006年4月27日
三十六条看铁本
读罢铁本案开庭审理的报道,沉思良久,写下了本文标题。“三十
六条”指的是2005年发布的《国务院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非
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当然是重要的政策文件,不过更重要
的是执行与落实。历史经验这样说:对一个具有全国影响的案例的实
际处置,常常可以收到比千百遍宣讲公文更实际有力的、昭示政策方
向的效果。铁案未定,希望还有时间吧。
报道说,2006年3月28日,戴国芳连同其他7名同案被告出现在常
州市中级法院被告席上,铁本案在经历了两年漫长等待后终于开庭。
这8位铁本公司负责人被控犯有“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公诉人指控,
从2001年至2003年间,铁本公司采取制作虚假的废钢、铁屑过磅单、
入库单,东安加工厂的收购码单等手段,“虚开废钢、铁屑销售发票
2373份,金额超过16亿元,抵扣税款1.6亿元”。被告当庭否认罪名,
辩护律师作无罪辩护并与诉方激辩。庭审结束后至今,法院尚未作出
判决。
读报的第一反应是,铁本案怎么就成了一桩税收官司?两年前震
动全国的铁本案,直接起因是“违规建设大型钢铁联合项目”。当时由
发改委等九部委对铁本进行了专项检查,查明“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
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其中,
当地政府涉及违规立项、违规批地,铁本公司则涉嫌“通过提供虚假财
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和“大量偷税、
漏税”,而“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
规定”。随后,国家税务总局宣布,“认定江苏铁本公司等3家企业偷税
2.94亿元”。再后来,戴国芳等16人被捕,铁本案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以上信息,全部经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播发消息,国人皆知。现
在,戴国芳等人被羁绊两年之久以后,法庭公开审理的公诉罪名仅为
“虚开发票,抵扣税款1.6亿元”——这么大的一个变化,说明了什么?
首先说明法制重要。即便是中央强力部门“查明”的事情,也只能
说“涉嫌犯罪”,非经正式司法审理不能给公民定罪。两年后,“通过提
供虚假财务报表骗贷、挪用贷款”的罪名没有正式提出公诉,而“大量
偷税、漏税”的数额也减少了45.6%。更重要的是,在司法过程中,起
诉归起诉,被控方还可以辩、辩、辩。回头看历史,戴国芳要庆幸我
们国家正在向着法治国家的方向走才对。
不过,也说明我们的法制,不少地方还是模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值得中央政府九大部委对地方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民营公司如
此大动干戈?真正“查明了”的千年铁案,也行。可是才不过两年——
对戴国芳们来说可是失去自由700天——两项罪名就减了一项,涉税
数额就减了小一半,又是何道理?到底是当时已经查明,现在宽大为
怀不加追究,还是当时根本就没有查明?全国广播,天下尽人皆知,
后来又没有提出公诉,总该有一个说明,至少释放一点当事人泰山压
顶般的压力,这不能算是过分的要求吧?
我认为最可议之处,是人们——尤其是地方官员和民营企业家们
——都知道这次铁本绝不是因为抵扣税收才“犯事”的,但是轮到“办”的
时候,却以涉税案为罪名。这里,最大的代价是人们不但不因此更尊
重法律和法制,反而强化了本来对法制一般性的根深蒂固的怀疑。政
府真要抓税案吗?普遍抓就是了。为什么差不多家家钢厂都有的“开税
票”行为,平时没有事,别人也没有事,偏偏到了在2004年4月被发现
上了一个大规模钢铁联合企业的铁本头上,就是攸关身家性命的大
事?
偏偏铁本又是一家民营公司,于是问题又裹上了一层特别的颜
色:国有公司可以上大项目或超大项目,可是民营公司一旦也要上,
特别是与国家大公司构成竞争,麻烦就不打一处来。这种民间流传的
看法不一定对,但是我访问过常州和其他地方的许多地方官员和民营
企业家们,就是这样看的。人们不无理由地问,国有钢厂不也有虚开
税票的事情吗,为什么不同样办?其他民营钢铁公司呢?一般规模没
有闹得像铁本那样大。大民企遇到风险,那就非“识做”不能过关。
因此必须还铁本案超越一般税案的本来面目。这不是说铁本犯了
税法而可以不受罚——这家公司究竟是不是触犯了税法(特别是在废
钢铁再利用的复杂条件下),涉税金额究竟有多少,要看法院的最后
判决。问题是,铁本是作为一家民营公司上了大型钢铁联合项目,才
变得那么“引人注目”,才因此被控税收有漏的。在这样的事实背景
下,我认为铁本案最后如何处置,不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税法是否严
肃这一个问题,而且是国务院关于发展非公经济的方针政策能不能执
行和落实的一个风向标。
是的,“三十六条”的重点是放宽非公经济的市场准入,鼓励民营
经济进入一切“法律法规未禁入的行业和领域”。铁本从事的钢铁行
业,实际上早就开放,因此似乎不再是落实三十六条的重点。但是,
要是在已开放的行业里还不能做到对国企、民企一视同仁,又如何鼓
励民营经济向更高端的——竞争也更激烈、利益关系也更复杂的——
未开放领域进军呢?
这就带出本文的问题,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要让天
下人不但知道政府的政策,而且还要相信政府的政策,究竟是政策文
本重要,还是案例重要?经验说,两者都重要,但是在政策文本写出
来并发布之后,一个有全国影响的实例究竟如何处理,往往更重要!
20世纪80年代中国从铁板一块的“一大二公”模式里走出来,一些关键
案例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胡耀邦支持《人民日报》公开讨论广东
高要县陈志雄包鱼塘,邓小平三次指示“不要动”安徽芜湖傻子瓜子,
让无数记不住文件编号和措词的普通百姓也知道。
在这个意义上,“三十六条”在多大范围内被实际执行贯彻,可以
在铁本一案最后怎样发落里一见分晓。常州市人民法院的主审法官,
您手中的法槌的分量实在很重哟!

2006年5月28日
时代之器
——为王石序

我认识的王石,看起来好像一块石,其实是一方玉。放在读者面
前的这本书,讲的就是这位似石实玉的人,怎样在他弄潮其中的经济
大时代,被凿成中国新一代企业家队伍中的一尊器。
先从王石似石的一面谈起吧。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是在黑龙江
亚布力举行的一次论坛上。只见这位万科老总手缠绷带登台,先为着
装不整道歉——原来他的手指刚刚在滑雪时折断,无法穿西服、结领
带——然后话锋一转,开谈企业信用。当时的印象,这个人分明朴实
如石。可是,我也不免好奇:这样硬气的性格,是怎样持续20年在熙
熙攘攘的市场里弄潮生意和企业的?
回头看,王石之路是由数之不尽的岔路铺成的。在任何一个岔路
口上,行差踏错一步,走下去的路线就截然不同。举一个例子,1983
年的王石在政府外贸部门站住了脚,特别是已经“学会了”怎样适应政
府机关工作的要求,从而被上峰定为“可培养人才”。继续下去,“20年
的媳妇熬成婆”是可能的,虽然没人可以说那个王石究竟可能熬成怎样
的一位“婆”。但是当年王石说放弃就放弃,再也不熬了,只身从广州
到深圳,从当年深圳发展公司的一个编外办事员开始,“下海”去也。
为什么当年的王石走出了这一步?无数因素凑合在一起使然,但其中
很重要的是他硬气如石的个性——靠别人“栽培”不算成功,要自己闯
出来才算!
紧跟着又是一个岔路口。原来王石初入商海就小有成就,他开通
东北玉米供货深圳的商路,成为当地最早的“饲料大王”。不料香港市
场一个随机扰动,深圳养鸡场一时间谁也不买玉米。祸从天降,“饲料
大王”手里突然积压了几千吨玉米,一下子要赔一百几十万元!有路可
走吗?有的是:可以推脱给“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可以走一个“罩得
住的”人的门子乞求关照;也可以一走了之、“人间蒸发”。这些路都有
人走过,偏偏王石不走。他就是抗着在当年了不得的“巨亏”,冷静分
析市场,大胆反向操作,在市场随机扰动消失的第一时间,变亏为
赢,也为奠定日后万科的基业,挖到第一桶金。
是的,多少商场英雄豪杰,哪个不是曾经有雄心和梦想?可是回
头看,经得起岁月蹂躏的,怎么算也是少之又少。可以说时也、运
也、命也,个人控制不了的因素多到屈指难算,但当事人在每个岔路
口的判断、抉择和行动,怎样打量也是非宿命论的历史的一个要件。
从这个角度看,王石的故事有说服力。要不是硬得颇有分量,纵然再
有1000个王石恐怕也早被市场的大潮吞没。还会有日后的万科吗?概
率几近于零就是了。
说来不容易相信,中国的市场大潮要吞噬更多的弄潮儿!当然都
是转型经济惹的祸。计划公有制下的资源,宣布属于全体人民公有,
其实靠一整套行政条条框框管束。法治下的市场体制呢?以清楚界定
的产权为本,不能容许财产方面的巧取豪夺。唯有从计划体制向市场
体制转轨的转型经济,原来的行政管束动摇了,新的产权和法治又尚
未建立,在亦此亦彼、非此非彼之间,机会巨大,诱惑巨大,陷阱也
巨大。好比一个大果园,老篱笆已经破败,新界限尚未划定,人们是
下手抢摘现成果子,还是甘愿投入汗水和辛劳,另辟生产性门径?
王石走的是后一条路。很难的,因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非生产
性寻租活动”的回报高得惊人!更难的,是商场如战场,竞争对手靠权
力租金为本,你没有,这个仗怎么打?说来这一点恰恰是引起我关注
王石的地方。2000年到上海看一位住在虹桥机场附近万科楼盘里的朋
友。我问,飞机起落很吵吧?他说吵,但是搬来住的都不走,因为万
科楼盘的质量好,尤其是物业服务好。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另外一个层
面的岔路:批到好地块赛的是“搞定”权力部门和人物的“本事”;在不好
的地块上盖出优质楼宇,赛的是发现市场、创意、执行和管理的本
事。都是竞争行为,都要劳动筋骨和费尽心机,也服从“用进废退”的
演化准则,但是选走上三路还是下三路,只有加入了时间变量,才看
得到结果完全不同。
是的,单纯以钱财标准衡量,比王石“成功的企业家”多了去了。
其中的幸运者,也许早就金盆洗手,可以远在温哥华或旧金山的豪宅
颐养天年,终身不忧衣食,福及子孙。“倒霉的”呢?身败名裂的有
之,锒铛入狱的有之,人头落地的也有之。但是,若要论在中国市场
上成就了一番事业,给消费者、投资者、员工和整个社会带来了长远
的价值,王石选的“走正道”才是必经之路。我的看法是,能够抵御转
型经济中巨大而无处不在的“寻租诱惑”的,硬气如石还远为不够,非
品格如玉才经得起几十年岁月的考验。
当然不是说王石就是一位天生杰出的企业家。“玉不凿、不成器”
是一句老话,用在王石身上也颇为合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各行各
业凡成大器者,哪个不是要被雕琢多年?不但要去尽沙石,就是玉质
之材,长得不是个地方的也要一一剔除。王石做到的,就是不但没有
被中国的市场大潮吞没,而且还被凿成一代企业家之器。他绝对不是
先知先觉的“天才企业家”,否则引领中国房地产的品牌,怎么会从“饲
料王”做起呢?问题是王石的后知后觉实在有点过人之处。他能够从小
的市场教训里悟出大的通向成功的道理;他懂得知易行难,想明白的
一定要做它一个明白;他敢于手起刀落,大胆地和已经拥有的成功告
别。最难能可贵之处,是别人还在加、加、加的时候,王石早就开始
减、减、减,集中再集中,终于在分工的体系里占据了高高的一席之
地。
我认为本书最有价值的地方,是忠实地记录了造就王石的这个时
代。读者从这本企业家的故事中,当然不难读出主人公的骄傲之情
——一个成功经营了一间举世知名的公司又攀登上世界屋脊珠穆朗玛
峰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骄傲之情?但是这本企业家自传丝毫没有“成者
为王”、文过饰非的毛病。他由衷感谢他所得以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时
代。对于自己和自己领导的公司在成长路上犯过的错、中过的计、上
过的当,以及从中学到和悟到的道理,作者无不平实相对,一一道
来。正是这种认知和述说的风格,使本书超越了“一个成功人士的私人
故事”,成为对造就了王石和王石这一代中国企业家的经济大时代的一
个方面的实录。将来的人们,也许关心一个禁锢市场经济几十年的国
家,究竟怎样重走市场之路?他们也许关心,一个靠行政管束资源利
用的经济,究竟怎样重建产权和法治?他们或许还好奇,在一个“官本
位”泛滥的社会里,究竟怎样成长起立于世界企业家之林的中国企业
家?要是他们真的感到有兴趣,那就请他们读读这本书吧。

2006年1月14日
经济成长与企业成长
六年以前,三位在麻省理工学院求学的中国同学,问了他们老师
一个问题:与日本或欧洲相比,美国经济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这位
老师叫Lester Thurow,回答了一句话,“我们能够以比世界上任何人
都快的速度创立公司并把它们变成大公司”。这位曾任斯隆商学院院长
的经济学教授举证,“如果你看看美国25个最大的公司,其中有8个在
1960年根本就不存在”——英特尔不存在!微软不存在!沃尔玛不存
在!但“如果你看看今天欧洲最大的25个公司,它们在1960年早就是
大公司了”[1]。听得出来,这位教授对美国经济的这个特点颇感自
豪。
这就带出了本文的主题——成长。受到上述对话的启发,我们不
妨思考经济成长与公司成长的关系。在经验上,似乎有四种不同的类
型。第一种,一个经济主要就是靠一家大公司支撑着。比如芬兰,当
然那里也有不少好公司。但达到国际级的,可能就是诺基亚
(Nokia)一枝独秀。国内有的地区也有这种现象,方圆几百里就是
一座高山,一棵大树,靠一家公司支撑着当地的财政、税收、就业和
繁荣。这种类型有某种脆弱性,就是一旦这个支柱性公司发生什么问
题,整个经济就摇晃。
第二种就是日本和一些欧洲国家,靠一批百年老店支撑大局。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以前,韩国经济差不多也是这个特征。中国香港
地区怎么样?似乎也如此。谈起最大的好公司,多少年来就是李嘉
诚。原来还是不断地推陈出新、后来居上的——李嘉诚也是从很小的
生意做起来的。但是一旦形成一个顶端结构,多少年就超稳定。这同
样符合Thurow说的特征,最大的公司,20年前就有了,少有大的变
化。
第三种类型,从经济看是高速增长,但从公司看则是前赴后继,
一排排起来,又一排排倒下去。通过一批又一批公司的死亡,实现经
济的高速增长。从某种角度看,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因为就是在最发
达的经济里,公司成活率也不一定高过最落后经济里的婴儿成活率。
但是仔细比较,不同国家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有的大浪淘沙,总还淘
出金子来,淘出了一批好公司;另外一些地方呢,来回折腾,所剩无
几。经济高速增长,但没有在公司组织方面留下家业。
最后一类就是令美国教授感到自豪的那个类型,不断从小公司中
成长出最大的、世界级的公司来。不是说老公司全都垮了,许多百年
老店还在,比如IBM、福特汽车、JP摩根等,都还在,也还有实力和
活力;但又不断冒出微软、沃尔玛这样在25年内就迅速成长为最大公
司的新锐。就是中国老话讲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推过了前
浪,但是前浪并没有消失,前浪、后浪一起组成了滚滚东流的大江。
不难理解,为什么最后一个类型才支持了最持久的经济增长,才
从中长出了全球最大的经济。前两个类型,或者过于脆弱,或者结构
僵硬。当然它们也比前赴后继型的好很多。经济增长没有落下组织成
果的,可以一时间很热闹,可是代价太大,消耗太多,难以持久,最
后不能支持持续的经济成长。
今天中国的经济成长讲起来没有问题。看过去,连续20年高速经
济增长,是不争的事实。面对未来,看好中国经济的大有人在。国际
上不是流行一个术语,叫BRIC吗?就是巴西(B)、俄罗斯(R)、
印度(I)和中国(C),这四个经济被看做全球经济舞台上的明日之
星。有专家预测,至多到2025年,BRIC就将占全球经济的30%,而
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则会从目前的20%加大到40%;到2050年,
中国、印度、巴西和俄罗斯将分别是全球第一、三、五、六大经济体
(Dominic Wilson,2006)。当然,预测归预测,现在归现在。以
2005年数据说话,BRIC中最大的还是中国。当今世界,想不看好中
国经济成长的,都很难。
问题是中国经济已经实现并将继续地高速增长,是不是一定意味
着中国的公司和公司群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健康、持续、高速成长?不
一定。因为有多种可能性,在国家经济成长和公司成长之间出现多种
不同的组合。这样看,讨论中国经济高速增长背景下的“公司成长”,
是一个重要的题目。
公司成长,环境条件当然重要,不可或缺。但我们也观察到,在
同样的环境条件下,企业自身的状态有决定意义。限于时间,我想利
用这个发言的机会,集中谈一谈企业家精神。主要的一个看法,就是
在当前和今后保持和振奋旺盛的企业家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要,但是也更加困难。
这里说的是“企业家精神”,而没有使用流行的“创新”。我们知道最
早是熊彼特(J. A. Schumpeter)定义的,企业家最重要的精神就是
创新。问题是如果创新很容易,就不需要那么强调了。创新当然困
难,可是究竟难在何处?我的看法,难就难在绝大多数创新——技
术、产品、商务模式等——在市场上可能一钱不值!
是的,标新立异固然不易,可是比起能够满足人们需要的、受到
市场欢迎的标新立异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说到底,脱离市场需要
的“创新”,不但不是公司成长的源泉,而且常常是商业活动的灾难。
这是所有创新性活动的共同困难——艺术创新最难的是打动人们的心
灵,学术创新呢?贵在启迪人们的思想。要是只讲新颖和独到,不论
是否满足他人的需要,不断搞怪的“创新”,又有何难?
在商业上,受市场欢迎的创新才是最难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并
不能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什么是“市场需求”。不要以为消费者会把他们
的需求清楚地说出来,在许多时候,作为消费者的我们自己也不知
道。以今年评选的21个企业未来之星为例,复杂的高科技我不懂,“俏
江南”做的川菜谁不知道?但是如果不是他们开发出这样的带有文化格
调的川菜,我们还不是认为川菜就都是一样的?再有,大家到网上下
载文件的速度慢,我们还不是急了就骂?但是一做,开发出了快速下
载的软件,一个市场就出来了。
这些故事讲不完的。要点就是要对人们尚未满足的需要很在意,
在旺盛的企业家精神的支持下,判断、决策、尝试、行动。不是关起
门来的创新,而是从满足市场需要出发,把创新作为满足市场需求的
手段,组合各种资源,把产品和服务做出来,把市场做出来。所以,
我还是习惯把“对潜在市场需求的敏感”作为企业家最重要的特质。
Kirzer讲过,脱离市场需求的“创新”,可能给商业带来灾难。
仅从这一点看,现在就需要更加激发企业家精神。因为发现潜在
的市场比过去困难多了。到处都是所谓的买方市场,再不是计划经济
时代那种普遍的短缺,找一个产品生产出来就卖钱。另外,全球化看
起来扩大了市场,但同时也大大增加了竞争的激烈程度,任何市场一
旦开放,马上强手如云。你想到的商业点子很多人都想到了,而许多
对手的实力比你大得多。
从另外一面看,企业家精神的“供给”难度又发生了变化。回头
看,贫穷似乎是一个强大的发动机,穷则思变,逼人奋进。中国一大
批草根企业家,就是在穷得没办法的情况下,左闯右闯杀出一条路
来。今天经济增长这么快,收入和享受比过去大大提升,反过来就是
当企业家的成本迅速增加了。过去,我们国家还有一种造就企业家的
特殊历史力量,就是体制的错误和耽误,许多人多少年也没有干一番
事业的机会。改革开放好不容易带来机会,就拼死也不放弃。我知道
的柳传志,差不多四十岁才有实现人生抱负的机会,就是货币报酬再
低,工作难度再大,柳总那代人也干。现在可不容易了,找一条坚持
做下去的理由,很难;找一百条放弃的理由,容易。
社会舆论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少年的官本位传统,企业家
——商人——的社会地位本来就低。再加上长期大批资本主义,“资本
家”连头也抬不起来。不过因为长期贫穷,“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才在一
个时期内被舆论接受,先富者包括企业家也还受到一点尊敬。但是新
的情况又出现了。有一些先富者的钱财来得不清不白。结果被普遍
化,导致“疑富”甚至“仇富”情绪的蔓延。这不能不降低对人们在市场上
苦斗的精神奖励和鼓励。不止一次听人说,“何苦来着,现在又不是没
饭吃”!
实际的经济环境变化得也很快。前年我讲过“成本激升的挑战”,
就是中国靠低成本在世界市场上竞争,但近年自己的成本升得很凶
——人工、土地、能源、材料以及政府服务之价全面上涨。挑战就是
怎么适应这个变化。我也讲过,与发达经济相比,中国还有很强的成
本优势。但是全球都在开放,印度、俄罗斯、越南,追兵四起,谁也
不会客气的。一片“中国世纪”的乐观浪潮里,新的挑战早就逼近了。
市场上的挑战主要对着谁来的?当然对着企业家。从这方面看,难度
也加大了。
最后,成长,特别是高速成长,本身就是极大的麻烦。我们来看
“成长”这个词怎么用。一幢大楼从九层盖到十层,我们不叫“成长”,因
为大楼没有生命。成长总是指有生命的主体,比如说孩子在成长,或
者一棵树在成长。要感谢上苍——多少万年的进化,凡有生命主体的
成长差不多都是自动实现各方面的配合和适应的。比如孩子的个头和
体重增加了,心脏、血管和神经系统也相应得到发育,否则就要出毛
病。但是“企业成长”没有那么久远的进化。到今天不少人讲到企业,
还是“做大做强”——完全都是物理概念,而不是生物的成长。可是在
实践上,企业属于有生命的主体——销售和利润的增加,一定引起
内、外部一连串的变化。疯长身高,内脏器官或调控系统没有得到相
应发育的,很危险。
小结一下。现在比过去更需要振奋旺盛的企业家精神,但也比过
去更困难。于是问:英雄何在?很难的事情,才需要英雄的。在深圳
调查的时候,很多年轻的企业家不断讲到任正非,讲到任总当年如何
困难,而今天的华为让世人刮目相看。到浙江台州,很多年轻的企业
家总讲当年的李书福。这说明一个地方、一个经济里只要出几位英
雄,对后人就有极大的激励作用。最后,对中国的未来而言,经济成
长与企业成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讲多了没有用,做出来才算
数。

2006年11月14日
应对更激烈的全球竞争[2]
2006年快要过去了。在这快要过去的一年里,中国经济取得了相
当好的成绩。大家一定看过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消息,我国的经济总
量今年将第一次过20万亿,GDP比去年同期增长10.5%,居民消费物
价指数保持在1.3%,农民纯收入增加6%,城市居民收入增加了
11%,财政增收20%。当然不是没有任何问题,不过从整体看,从全
球范围看,中国经济的表现实在好。
在经济的成绩当中,企业和企业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也是最近
的数据,2006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的利润增长超过三成。这不是
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大体从2004年以来,南方以至全国的劳动力
成本开始上升,土地价格上涨,原料和能源的价格也上涨。这给企业
经营带来不小的压力。但是实际情况说明,中国企业——其中包括各
个类别的企业,整体上在消化成本上升压力方面做得相当好,生产率
的进步超过了成本上升的幅度,所以利润增加了。
单是中国出口的大量增加,也是企业贡献的证明。这里面当然有
汇率的因素,但是那么多符合国际市场标准的商品和服务,源源不断
地生产出来提供到全球市场上,本身就是非常了不起的。进口的减
少,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中国产业升级正在加快而导致的结果,因为一
部分原来非进口不可的设备工具,中国公司开始在本土制造,其中有
的还开始出口。这些当然都是中国企业的贡献,其中很重要的,也是
中国企业家对国民经济的贡献。成绩好,当然就有理由高兴,有理
由自豪和骄傲。在这样一个岁末年初、回顾成就、论天下企业英雄的
时刻,应该不需要我来宣讲“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道理。
那么讲什么好呢?想来想去,还是从一些经济学家同行对中国企
业利润的不同看法谈起吧。最早是世界银行的中国专家发现,在中国
的高储蓄中,有很大一块并不是来自居民家庭,而是来自于企业。企
业的储蓄则来自于他们创造的利润——此项研究估计中国企业的投资
回报率高达15%。另一位经济学家、我的同事宋国青教授仔细分析了
中国企业的数据,发现被认为过热的投资其实有一个微观基础,那就
是投资受到了企业高利润率的刺激,至于由此引发的宏观平衡问题,
是另外一件事情。批评的意见,则主要来自具有丰富投资经验的单伟
建教授,他认为中国企业的盈利能力被高估了,由此可能带来判断和
政策方面的失误。这里牵扯到数据和学理,不是在这里展开讨论的合
适话题。我只想告诉各位,即使按有分歧的估计中的下限值,也就是
中国企业的投资回报率没有15%,没有12%,只有9%,也是相当高
的。
这里有什么问题值得企业家们注意呢?我认为是这样一点,就是
较好的企业盈利表现,一定会对未来的市场竞争发生重要的影响。道
理是这样的,所有已经创造并报告出来的利润,都是向市场上发出的
引导资源配置进一步变化的信号。刚刚谢世的美国诺贝尔经济学奖得
主米尔顿·弗里德曼讲过一句精彩的话,他的意思是任何公司获得较高
的利润,等于给天下的英雄豪杰发出了邀请函。是的,中国经济已经
融入了全球市场竞争。中国经济表现好,中国企业表现好、盈利高,
一定无可避免地引起全球市场所有参与者们的后续反应。越南要反
应,印度要反应,俄罗斯要反应,东欧国家,更不要说欧美、日本也
要反应。全世界形形色色的公司,包括成名的和尚未成名的,浮出台
面的和潜在的,绝对不会无动于衷。这个世界是一个竞争的世界,任
何地方和企业发出的盈利信号,都注定要招致注意并引发竞争性的反
应。现在,中国经济和中国企业的邀请函已经发出去了,天下英雄终
归要来的,更激烈的全球竞争和国内竞争无可避免。
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就是市场比较开放的情况,哪里冒出
了利润信号,资源、资本、技术、人才就向哪里流动和集中,结果使
下一步的市场竞争变得更加激烈,直到把创新或领先的利润做“平”了
为止。所有今天成功的公司,反过来就是明天各家争相要超越、竞相
要取而代之的目标。因此,成功者不得不在未来付出更大的努力、更
大的代价。今天你走到了前头,明天你就非得跑得很快才能站得住
脚。用我熟悉的行话来说,所有今天的利润统统无可避免地要转化为
明天的成本。不少人不明白,为什么市场逐利活动可以革命性地降低
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从而给消费者带来巨大的福利。原因不是别的,
就是在市场开放的条件下,一家公司一旦发出盈利的信号,市场上一
定群雄并起,唯有在竞争中改善经营、节约成本者才能继续存活。
另外一种情况,企业发出了高额盈利的信号,别人也看到了,但
由于市场准入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天下英雄豪杰就是收到了邀请函,
也无法前来赴会。举一个例子,中移动今年上半年的利润高达三百多
亿元人民币,全世界都看到了,但是看得动不得,因为并不容许哪一
家公司冲到中国的移动通讯市场里来参与竞争。不但外国公司不行,
中国公司不行,中国一般的国有公司不行,甚至连中国国有的电信公
司也不是随便就行的。在我看来,这当然是我国经济改革仍然有待解
决的一个问题,因为事关中国经济竞争力的持续保持和加强,不过今
天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谈这个问题。
要问的是,当市场开放存在着制度性障碍的时候,创造了高额利
润的在位企业,是不是就可以完全避免更激烈的未来竞争的挑战?实
际情况表明,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比如国资委管理的超大型国有企
业集团这几年盈利越来越多,关于国企必须上缴利润的议论也越来越
多,拟议的方案和实行办法也越来越完善,并终于宣布要在明年正式
出台。这是什么呢?我的看法,这也是社会各方对超高额利润的一种
反应,或者说,是一种非市场的反应和压力。类似的现象,还有行政
垄断大公司的所谓“减薪风暴”。试问这些令人羡慕不已的超大公司,
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减薪?因为有市场以外的压力,别人看他们赚
得大把利润又不得入其门,其他压力总要来就是了。形式和内容当然
有所不同,但过去的利润总要转化为未来的成本,这个道理是普遍适
用的。
其实,非市场竞争压力还有许多其他表现。最近越来越热门的“企
业的社会责任”,恐怕也是其中的一种。我们不妨先远远地看,为什么
十多年前没有这类时尚?读弗里德曼的著作,我们知道至少20世纪60
年代欧美就有人喊这个口号。但是十年前的中国,国企的第一位任务
还是脱困,大多数民企的第一位任务还是谋求生存。在那种情况下,
无论哪类公司,做得下去就是对社会、对国家和人民很大的贡献,没
有人起劲地把西方“企业的社会责任”潮流引进来。可是,当中国经济
持续走好,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持续有了较好表现,舆论就起了变
化,有关“企业的社会责任”的言论才越来越多,标准也好像越来越
高。这是不是对企业盈利水平提升的一种非市场性回应呢?我以为是
的,而这股潮流也一定要提升企业和企业家未来的压力。
这就是说,该发生的总要发生。不过,的确也存在着一种可能的
危险,就是含糊其辞的口号和潮流把事情搞过了头,从而对中国经济
的竞争力、对中国企业的竞争力造成某种不大不小的损害。具体来
讲,我认为“企业的社会责任”作为一个口号,有内在的含糊性,主要
就是把“社会责任是全社会所有成员的责任”这样一个命题,有意无意
地改成似乎仅仅只是企业和企业家才需要担负的责任。错了。社会是
由许多机构和人组成的,大家各有各的社会责任。政府有政府要担负
的、也只有政府才能担负的社会责任,公务员有公务员的社会责任,
法官、警察、商人、员工和农民,也都有各自要承担的社会责任。
以我从事的行当为例,在大学教书,不在政府工作,也不在公司
工作,是不是就没有相应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呢?应该也是有的吧。要
是我天天到这样豪华排场的论坛里夸夸其谈,不认真备课、不认真教
书、不认真对待学生、也不认真做研究,就不能算尽到了一个教师应
尽的社会责任。要是一个学者,既不受事实的约束,也不受任何科学
传统的约束,仅仅靠卖弄银样镴枪头来哗众取宠,或者恐惧说出经过
研究而发现的事实与真理,那是不是也没有承担应尽的社会责任?
所以谈社会责任,在概念上不可以偏概全。我的文化修养不容许
我来界定什么是本次论坛提出的“中国式商业伦理”。不过系统地而不
是孤立地看世界,可能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一个比较好的地方。多
次听柳传志讲,简单如一张桌子要安装四条桌腿,也不能单把某一条
桌腿拧得很紧很紧,而要齐头并进,哪一条桌腿也不能拉下,桌子才
站得稳。社会经济问题要复杂得多,但道理是一样的。喊“社会责任”
不能只拧企业和企业家这一条腿,不能造成一个舆论,似乎除了“企业
的社会责任”,其他的机构和成员再也没有社会责任问题。
举一个例子,北京市过去几年马路上的下水道井盖被盗三万多
个,导致很多危及人身安全的恶性事件发生。这里有没有企业的社会
责任?调查一下,有的,因为这些井盖最后反正都卖给了钢铁厂。钢
铁厂为什么收购下水道井盖?你出钱收购,不就等于给盗井盖的提供
了一个“出口”了吗?问得有理。可是再调查,发现不少卖到钢铁厂的
井盖已经被砸碎了。钢铁厂就是不收购,井盖也不能再用了。所以这
样一个井盖的问题,单强调钢铁厂的社会责任虽然于事有补,但不能
完全根治。要根治,还要强调所有相关各方——城管、警察、废品回
收站、商业监管机构,甚至全体当了见证人的过往行人的社会责任,
系统地来推进才行。
再举一例。毒米的报道我们都看到了,当然首先是制造毒米的商
人和企业的责任,制假贩假、害人性命,不良经商到了犯法的地步。
可是追查下去,一些毒米来自国有粮库,那里把“陈化粮”违规卖到了
市场上。这里就有相关政府部门的责任了,一方面是作为国有机构的
所有者的责任,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市场监管者的责任。所以,单强
调一个环节的责任,不能有效解决问题。
在座各位没有人不同意,公司依法纳税是企业应当履行的社会责
任。我当然也同意。可是还有一个税法和税负水平合理的问题。如果
名义税率过高,征税又做不到普遍,有的税官再搞点名堂,那就有
很大的问题。几年前就看到降低税率、简化税种、普遍征收的税改方
略,不过看现实,这个改革纲领还远没有实现,在很多情况下,还是
在对诚实和诚信“征税”。这样的问题,单讲“企业的社会责任”不行,还
要考虑立法机构、税收机关和税官的社会责任,共同来承担,共同来
推进,才能使中国的税制走向简明、透明、税负合理、普遍执行。
更加复杂的情况是,各部分应尽的社会责任之间,有一个互相关
联和互相影响的问题。比如现在还很严重的商业贿赂、官商勾结,不
言而喻是一个毒瘤,不但要毁掉各方当事人,而且可能毁掉整个社会
的未来。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所有中国企业家都能达到王石的水平,
就是坚守经商绝不行贿的道德底线,那不但可以使企业健康成长,也
可以救下很多官员的性命。问题是实在不容易,常常是商人行贿源于
官员的索贿,官员索贿又源于看到别的商人行贿。闹来闹去,互相激
发,因果相连,难分伯仲。反正,官员不履行社会责任,商人也不履
行社会责任,最后的结果就是谁想履行社会责任也难。对付这样的联
动,没有单一的解决方案。
甚至企业家行善也有系统配套的问题。比尔·盖茨捐出了那么多
钱,巴菲特把更多的钱捐给盖茨基金,给全世界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带
了一个好头。不过有一点不要忘掉了,个人把自己在企业的权益捐给
了社会公益事业,在发达国家是免税的。而我们国家到今天为止,还
没有普遍做到这一点。这里面当然有许多实际情况,绝不可照搬美国
和其他发达国家的做法。但是同样的,对中国企业家捐款的要求,也
不能照搬美国或其他发达国家的就是了。
我的看法,企业和企业家在履行他们应尽的社会责任的时候,还
是要讲究一点顺序。就是先把最应该履行的责任履行到位,有余力再
谈其他。如果一家公司的老板,连员工的工资也在拖欠、银行的贷款
也不能按时还,却满世界“捐款行善”,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这
样的故事几年前我见过,银行怎么催,有的老板就是岿然不动,却到
处大手散财,最后把银行惹急了,把行善不还贷者的名单在报上
公布,才迫使这类“慈善家”老老实实面对债权人。
为什么把企业自己的事情办好非常重要呢?我知道的理论说,企
业既不是一座大楼,也不简单就是一个具有法律地位的机构。企业是
市场里的一组合约,包括公司与员工们的合约,与银行的合约,与股
东的合约,与技术、土地、原材料、能源以及一切要素所有者的合
约。企业通过这些市场合约来利用资源,生产出商品和服务,提供给
消费者,也经过销售或服务的合约。所以,一个企业和它的企业家,
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责任就是要履行合约。我早就讲过,天下企
业家都是睁开了眼睛就欠着别人的。企业家绝不是有钱人,虽然他们
拥有的个人钱财比我们很多人多很多,但所谓企业家,就是钱再多也
比他想做的事业需要的少,也就是钱财永远不足够。企业家永远面对
一个矛盾,想做的事情多,自己拥有的钱财又不够。怎么办?就是通
过合约,通过承诺来用别人的资源、用社会的资源。别人的为什么给
你用?就是有承诺。你举起一面招工旗,工人答应来打工,你其实已
经就欠上了工人,因为你承诺付工资,如果付不了,工人怎么过日
子?
很多老板说,教授你讲起来容易,我拖欠工人工资是因为很多别
人不付我的钱。有这个情况,特别是我们看到有的政府项目拖欠工程
款,建筑公司就拖欠农民工工资,然后这个政府也就不好意思来监管
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这一点上文讲过了,社会责任要系统推进。
不过更深一层,世界上正因为有这个麻烦才需要企业家的。企业家的
工作,就是对工人、对银行、对土地、对股东、对消费者作出的各种
承诺都要兑现。麻烦在于,企业家作出的常常是确定性的承诺,比如
到时发薪、到期还贷,但是市场的变化却不确定,你的商品、服务能
不能卖出去、能卖什么价钱,可不那么确定。企业家就是通过对付不
确定性来履行确定性的承诺。当然很辛苦、很不容易就是了。做不了
的,和我一起教书,领确定性的报酬算了。至于有的老板一面欠员工
薪水、赖银行贷款、对股东搞什么“融资所得就是利润”,一面却花天
酒地,甚至大手散财,那就不但应该遭受道德谴责,而且还要被追究
恶意违约的法律责任。
所以,不要小看企业履行合约这样一件事情,不要认为这里面就
没有社会责任的内容。企业的市场活动也包含了大量的社会责任。每
个员工后面连着家庭,每个银行后面连着很多很多储户,一家公司不
履行自己的合约责任,一定连累很多无辜。反过来,企业履约对整个
社会有重要的正面影响,刚才马云讲了一句,“给客户带来价值”——
听起来蛮生意经的一句话,里面有没有社会责任的含义呢?三周前我
刚巧到牡丹江一家林业公司调查,是小公司,产品也简单,筷子呀、
牙签呀什么的木制品。但那位年轻的管理人谈话中间拿电话讲英文,
原来是以色列商家来订货。我问他怎么找到老外客户的,他说通过阿
里巴巴。是小公司,但也有二百多工人,是东北的老林区,几十年砍
光了木头,只剩下了人。这个公司用俄罗斯进口木材生产木制品,卖
到国际上。要是不好好做公司,工人就只有下岗等救济。从这一点
看,阿里巴巴认真做它的商务,后面也包含了履行企业社会责任的重
要内容。
当然企业家有能力做得更多,舆论一定要给予鼓励。不过这里面
也要小心区分,究竟什么是企业的社会责任,什么是企业家个人的责
任。除了百分之百的私人独资企业,“公司”多多少少是“公”的。盖茨、
巴菲特捐出来的都是他们个人在公司里的权益,绝不是笼统地拿公司
资源去行善。我们这里公司的类别很多,许多基本的财产界限到今天
还远没有划清楚。刚才有批评说国企不愿意捐钱。在我听来倒好像是
一种进步的表现。国企老总把个人所得捐出去是一回事,凭控制权把
企业的钱财大把捐出去来博取个人的名声和社会地位,是另外一件
事。这说明,谈责任包括社会责任,总是一个与权利相对应的概念,
以清楚、准确为上。
小结一下。中国经济整体表现好,中国企业整体表现好,将无可
避免地引发未来更激烈的竞争。中国的邀请函已经发出去了,中国公
司的邀请函也已经发出去了。我们不能指望,这个竞争的世界会对此
不作反应。可以指望的,是取得举世瞩目成就的中国企业和企业家,
更加清醒、更加理性地判断局势,面对未来更激烈的全球竞争,争取
更好的成绩。

2006年12月14日

注 释
[1]廖理、汪韧、陈璐著:《探求智慧之旅——哈佛、麻省理工著名经济
学家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3—70页。
[2]本文是作者在中国企业家杂志社举办的2006年年会上的发言,发表时
作者作了修订。
二、国有经济名与实
大有大的难处
——中石油的教训

看到中石油吉化事故调查组里有国资委的官员,我很想知道这家
作为中石油及全部中央国资的“出资人代表”,对一向高举的“做大做强”
战略,有没有一点反思和自省?
是的,重大事故各有各的原因,应该具体分析处理。不过,倘若
有共同的成因,可以举一反三者,就更加值得注意,因为由此可能提
高防范重大恶性事故再发生的可能性。中石油在不到两年时间内,连
续发生重庆和吉林两次特大恶性安全事故,除了每次事故各不相同的
具体因素以外,还有没有共同的原因呢?
容易的答案,是“领导思想不重视”。说天下所有事故都是因为领
导思想不重视,似乎都不会错。问题是,领导思想重视还是不重视,
究竟从哪里看出来?还不是批示、开会、讲话和发文件。难道中石油
的领导就没有就重视安全问题作过批示、开过会、发过文件?就是上
一任领导没有做到——其实中石油2003年报上的记录是有过的——在
马富才为开县事故引咎辞职之后,“乌纱帽机制”下的中石油领导岂有
再不高度重视安全之理?
是不是要在“领导重视安全”以外,寻找中石油连续发生特大恶性
安全事故的原因?我认为应该。哪些其他方面值得注意?我认为公司
的组织规模是否能够实现有效的管理,是一个需要检讨的方面。从这
个角度看,中石油规模过大,超过了实施有效管理的可能性——就是
“领导重视”,这种重视也不容易传递下去。这也是为什么本文认为需
要把高举“做大做强”旗帜的国资委也拉到安全问题里来的原因。
有人或许反对:世界上比中石油大的公司有很多,怎么就轮到中
石油来称“规模过大”?是的,世界上比中石油大的石油巨头多的是。
比如全球最大的英国石油,2004年销售额2850亿美元,总资产1910
亿美元,分别是中石油的4.2倍和2.65倍;全球第二大石油巨头埃克森
美孚,2004年的销售额和总资产则分别是中石油的4倍和2.59倍。如
果单以总资产规模论,中石油比墨西哥石油和巴西石油还要小。
但是,从公司员工规模看,中石油的41.7万员工,分别等于英国
石油(10.3万)、埃克森美孚(8.59万)、墨西哥石油(13.7万)和
巴西石油(5.4万)的3倍到7.7倍。就是说,中石油的员工规模遥遥领
先,名列世界石油公司之首。况且这里讲的中石油,是中国石油集团
总公司下属的上市公司,系剥离出来的精华部分。全部中石油集团的
员工规模更大,当在100万人上下,差不多等于中国常备国防军人数
的一半!倘若英国人和美国人也迷恋于在员工规模方面“做大做强”,
他们还要招多少员工才算够呢?
问题就在这里。国资委重视的“做大做强”,以“财富500强”为准。
那里的公司大小排序,论的是销售总额或总资产规模。但是,与安全
事务等密切相关的“有效管理”,却首先是人力资源的管理。人力资源
者,巴泽尔教授所谓的“主动资产”是也,很不容易管的。人员越多,
管理难度越大!
矛盾由此而生。从销售和资产规模看,中国的大型国企还大得不
够——例如中石油仅在全球500强中排名第46位——不免令“做大做强”
的人士感到焦虑。但从人员管理规模看,许多中国大型国企早已大得
离谱,根本无法实现有效的管理。在这种情况下,国企“出资人”还一
味催促“做大做强”,岂不脱离了实际?想想看吧,就是把中石油和中
石化捆绑成一家,销售额和资产总额还是不如英国石油一家的规模
大,但公司的员工人数差不多就要达到80万(实际的集团员工数可能
接近中国军队人数)!怎么办?再绑几家进去才够大吗?
其实,国际上不同公司的销售额和资产总额的计算,受价格体系
和汇率的影响。比如英国市场上的汽油价格,比实行价格管制的中
国市场贵很多,再加上人民币汇率低估的因素,同样卖一吨油,以美
元计算的英国石油的销售额就等于中石油的好几倍。这样形成当年收
入的误差,在以未来收入流折现的时候,又很容易使英国石油资产总
额高于中石油。这些计算误差本来无关宏旨,全球顶级公司本来就
大,把它们说得比实际上还要大,让中国公司感到“天外有天、山外有
山”,激发奋起直追的斗志,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好。
问题是《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说得好,“大有大的难处”。公司大
到难以实现有效管理,究竟还有什么经济意义吗?从传统国企一路走
来的中国大型公司,本来就有冗员过多的毛病。像中石油这样的公司
经过海外上市,作过减员和瘦身的努力,但人员规模仍然偏大——其
甩到集团的员工,其实也在马富才和陈耕的管理责任之内。更重要的
是,长期远离市场竞争的压力,怎样实现有效的现代公司管理,尚需
探索和积累经验的时间。从现实出发,多搞几家小一点的石油公司,
互相竞争,推进有效管理,然后由真正经受了市场考验的强者收购兼
并,先做强、再做大,不是也很好吗?
要想清楚,少数领导的乌纱帽,永远抵不过那么多人的生命。何
况个人之见,在一个农民人口还占多数的国家,像马富才这样的工业
人才一将难求,不应该随便拿出去充当“以平民愤”的筹码。更重要的
是,如果在“领导不重视安全”以外的确存在其他导致重大安全事故的
原因,那么就应该考虑采取消除隐患的措施。否则像中石油这样,出
一个特大事故,撤一人或几人之职;不到两年再出一个特大事故,再
撤一人或一批人之职,就交代得了吗?
本文并不认为,人员规模过大一定就是中石油几次特大恶性事故
的唯一原因。只不过看来看去,过大的国企难以实现有效管理,实在
值得关注。管理不善,即便不发生事故也有其他方面的表现,只不过
不容易引起注意罢了。最近特大事故频发,是从更多方面反思和反省
的时候了。

2006年1月10日
治理矿难的经济分析
矿难和安全事故频频,怎样三令五申还是大案屡出。看起来积重
难返,不容易有立竿见影之策。不过最近看到媒体报道国家安全监督
总局李毅中局长的讲话,提出的思路有了新的层面。我认为问题重
要,只是分析上还有一些可以补充、可以商榷的地方,需要讨论一
下。
报道的看法有两点值得注意。(一)矿主承担的死亡矿工赔偿的
数额偏低,在经济上等于鼓励矿主减少安全投资,一旦发生矿难,三
钱不值两钱就应付过去。因此,李毅中支持山西等地大幅度提升矿难
赔偿数额的做法,重要的是,确立以下新的死亡赔偿标准,即以死亡
矿工本来还可以有的工作年限及可能赚取的收入作为确定赔偿数额的
依据(这个数额目前是20万元人民币)。(二)矿主获取矿产资源的
代价过低,目前按每吨产出的煤提取很少一点资源占用费,结果不但
导致开采方面的惊人浪费,而且由此形成的开矿暴利还成为不安全小
煤矿屡禁不止的经济原因。为此,李局长主张大幅度提高矿产资源
税,按储量而不是开采出来的成品煤的数量征收。
容我说明一下。政府主管领导最近关于矿难的讲话涉及面很宽,
不单包括以上两点经济分析,而且讲到法制、法办、绝不姑息等。从
解决问题的角度看,人命关天的事情当然不只是赔多少钱就可以“了”
的,该关的要关,该杀的要杀,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是矿难毕竟与
恐怖活动不同,在意图上没有谁喜欢制造矿难。因此,当令人忍无可
忍的矿难频频发生的时候,我们可以推断,作为一项利用市场需要来
谋求利润的经济活动,其成本和收益结构一定存在着重大的歪曲。从
经济上调整矿业的成本收益结构,进而改变相关的经济行为,这是减
少矿难的一个方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李毅中最近讲到的以
上两点颇有新意。
还有哪些补充和商榷呢?先谈矿难的赔偿数额吧。李毅中分析矿
难的赔偿数额偏低,在经济上降低了矿主对矿难的恐惧和投资安全的
诱因,这当然有道理。跟着而来的对策,就是大幅度提高矿难赔偿的
法定数额,这也有道理。最重要的是,李毅中探讨了提高矿难法定赔
偿数额的根据:“这些遇到矿难的矿工们都是年轻人,他们如果还活着
的话,今后生活的道路还很长,他们还应该有20年、30年的工作期,
所以用当地居民的平均收入或者平均工资,以20年算一算,最低20万
元,我觉得是有依据的。”
这段话代表了损害赔偿从“直接损失” 向“机会损失”准则的转变,
当然是重要的进步。当年英国从农业文明向工商业社会转型,传统的
“习惯法”要以“衡平法”加以矫正,损害赔偿准则的变化是一个重要方
面。我国矿难赔偿准则的变化,说明许多文明的进步实质上要以生命
为代价。李局长讲得很客观,“最低20万”,因为对于一个高速增长的
经济而言,现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工人,他终生可能获得的报酬哪
里是按现在的平均工资水平就算得出来的?
问题是能够普遍地做到吗?我强调普遍性,就是无论私营小矿还
是国有大矿,无论矿难还是其他灾难(譬如空难),也无论是不是赶
上了“严打”,凡生命受到损害,一律按“可预期的未来收入总量”准则确
定赔偿数额。如斯,在经济和社会活动中严重看低生命价值的倾向也
许可以得到一个强有力的纠正。
问题就在于不容易普遍做到,因为这项准则实在“牵一发而动全
身”。早在1983年我调查一个小煤矿的矿难时,赔偿数目是参照当时
军队阵亡补偿的标准定的。除开为国捐躯的国民义务和国家的荣誉性
补偿,另一个参照系就是国有企业的死亡赔偿标准,直到今天也不是
按“机会损害”准则行事的。以最靠近国际惯例的民航业为例,目前法
定的空难最高赔偿额离“该乘客可期望的未来收入”的水平还是相去甚
远。最尴尬的,莫过于处理中外遇难客人的不同赔偿标准!要全面改
变我国各行各业生命损害的赔偿准则,准备好了吗?
如果不是普遍地执行,而是仅仅针对私人小矿,甚至仅在“风口浪
尖”的时刻找几个“倒霉的”平平民愤,那么就不能指望这项经济上釜底
抽薪之策能够发挥普遍的效力。更负面的影响,就是违背普遍性的“法
制”,只能激发对待法律的机会主义态度,这与根治矿难的目标南辕北
辙。
不过我认为最需要商榷的,是对民营煤矿“暴利”的分析。是的,
资源占用无须全面付费的制度,当然在逻辑上可能形成民营煤矿的高
额利润。但是,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被看漏了——在制度上无
须全额付费(税)就可以占用的煤矿资源,在实际上绝不是免费的!
想一想吧:煤炭在市场上有高价,煤矿资源的占用却“几乎无须付
费”,这样两件事情怎么加得起来?
加不起来。煤炭高价一定刺激对“免费的”煤矿资源的竞争,其结
果是竞争者争相“出价”获取煤矿资源,直到无利可图为止。只是制度
上没有国家库房明收的安排,这笔“竞价”就暗自落在控制煤矿资源分
配权力的部门和官员的口袋里,陡然增加了观察上的困难。所以我用
了“账面暴利”这个术语,无非按现制推算出来的“暴利”而已。真实的情
形是民营矿主们的“账面暴利”还要分摊大量的“隐形开支”——主要就是
收买矿产资源的分配权力——这在矿区差不多路人皆知,无须微服私
访就可以知道的。
非法购买矿产资源的分配权力,交易费用很高,维持和保护的成
本更高。控制矿产资源分配权力的官员在煤矿公司持有股份,不过说
明“官煤勾结”已经找到了减少费用的永久性安排——“股”者,永不可退
的合约安排也。今年,政府发文限令官员和国企领导在9月22日前完
成退股,我看不容易。放弃巨额权力租金的可能性很小,追加隐蔽、
藏匿、“化妆”等费用的可能性倒是很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种种
费用最后还是到“暴利”里划账。
看漏了“免费资源其实绝不免费”,对当前的煤炭经济包括矿难的
理解,可能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的看法是,“官煤勾结”的种种
花费虽然隐蔽,但对于非国有煤矿来说,却是获得和保护煤矿资源及
开采权的非开销不可的刚性成本。如果这个看法对,那么治理矿难的
着眼点就不应该是“追加民营煤矿的资源成本、安全成本和劳工保护成
本”——因为有那部分刚性的制度成本顶着,这些统统加不进去;非要
下命令加,民营煤矿只好缩小规模。至于民营小煤矿的经济意义,我
也不同意“产量比例小,对煤炭供给无大影响”的判断。小煤矿对煤炭
供给的边际影响非常大,这是屡关不闭的根本原因。另外,小煤矿提
供的就业又岂可忽略不计?安全和就业皆为低收入人群所欲,为政者
要全面衡量来决定政策。
在我看来,治理矿难的治本之策,是“追加掌控煤矿资源分配权力
者以权谋私的成本”。这句话,说难极难,因为差不多就等于一场完整
的政治体制改革。说易也不易,至少包括全面、普遍地推行煤矿资源
和一切矿产资源的公开竞拍体制,并同时大幅度提升对以矿权谋私利
行为的打击力度。对于民营煤矿,不把官煤勾结的刚性费用大幅度降
下来,什么资源、安全、管理、劳工待遇方面的费用,不容易加进去
的。一句话,治不了权和官,矿难不能治本。

2005年11月15日
把制度费用减下来
——再谈治理矿难的经济分析

本专栏讨论过治理矿难的经济分析,得出的认识可一般化。恰好
有记者朋友读后提问,我看问题不得要领,知道这个重要的题材自己
没有写得很清楚。既然问题重要,就再谈一次吧,以后看情形决定怎
样推到矿业以外的其他领域去。
问题是这样的:举凡一项经济活动,必定要支付代价。在竞争中
无可避免要支付的最高代价就是成本。当人们呼吁,我国经济活动的
劳工待遇偏低,环境和资源补偿严重不足,非大幅度增加这些开支不
可的时候,我们要讨论,这种加、加、加的要求,在什么条件下可以
如愿而不损害经济?
矿难的实例,让我们看到在分析上还大有改进的余地。主要的分
歧在于,现在看似“低成本”就可获得的采矿权,实际上是非常昂贵
的。因为目前的矿产资源,虽然在法律上属于全民,但实际上由行政
部门和官员控制。在采矿权有极高市值的条件下,人们不免为获得采
矿权而竞争。没有公开竞价获得采矿权的体制,业主们就暗中出价,
收买实际控制采矿权的部门和官员,这就是“官煤勾结”的由来。这种
“购买”并不合法,出价要高于公开合法竞价的水平,而为了保护非法
得到的采矿权,还要支付更为庞大的维持费用。因此,采矿权的真实
代价不菲,仅仅是“看不见”或国库收不到而已。在经济分析上,其代
价要高于合法公开竞价下获取采矿权的代价。
这部分不易观察到的代价,一旦被纳入了“暴利”的范畴,就不免
引人遐想——既然私人业主收买干部的钱财来自暴利,那么只要铁下
心来,罚、罚、罚,抽、抽、抽,关、关、关,搞他一个“倾家荡产”
(李毅中语),这些私营矿主应该就没有余钱再来搞“官煤勾结”了
吧?
我不反对对“无良业主”的道德谴责和法律制裁。问题是在经济思
维上,把私人业主用来收买控制矿业资源权力的种种开销,作为“利”
(暴利)而不作为“成本”来处理,是错的。为什么这类开支是成本
呢?上文定义使然——无可避免的代价是也。不妨用常识来推断一
下:业主“收买采矿权”的大把花销,难道不是开矿图利活动无可避免
的代价?要是买不到“采矿权”,设备、人工、技术没有用,市场订单
也没有用。既然是非有不可的开支,不是成本是什么?
成本是在竞争中被决定的。“采矿权”是稀少之物,有市价指引,
人们竞相争夺,你需他求互相竞争,最后由竞争的激烈程度决定“出
价”水平。这个准则,既支配公开合法的市场,也支配各种非法交易。
略为不同的,是非法交易难以公开叫价,信息成本要高许多。但是,
竞争定价的准则不可能被违反,正如非法交易也不违反地球引力规律
一样。争夺采矿权的竞争越激烈,“官煤勾结”的花费就越高;反之则
反是。给定了竞取采矿权的激烈程度,收买采矿权的开支就“均衡”在
“最高代价”的水平上——什么意思呢?就是凡能省的都省了,付出的
都是无可避免的最高付出。
这是奇怪的组合。“采矿权”在非法的市场上交易,劳力、设备、
技术等要素的使用权却可经公开合法的竞争获得。也许因此误导了人
们,以为存在着两个准则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的看法,交易准则是一
样的,区别在于费率不同。“官煤勾结”的各项开支无论多么肮脏,同
样服从“成本”规律——在竞争中无可避免的最高代价。只是由于非法
交易,场中人还要“比赛”怎样“使黑钱”又不被曝光、怎样千方百计保住
非法得到的采矿权。要注意,这种种“额外的花费”——制度费用——
也是在竞争中被决定的。
毋庸赘言,获得“采矿权”是开矿图利活动的前提条件。无论在会
计上怎样处理,为获得和保护采矿权的开支总在企业开支中居于优先
地位。由于采矿权的“供给”被少数行政部门和官员高度垄断,一旦市
场需求升温,采矿权的租金就会飙升。这部分非优先开支不可的成
本,不但在总成本中优先于矿业的安全开支,而且常常成为后者的替
代。这是因为,非法开采权只刺激短期行为,没有谁会对缺乏稳定预
期的采矿活动进行长期安全投资,正如没有谁用花岗岩盖违章建筑一
样。
以上分析,要点是把“官煤勾结”的种种资源耗费作为非法市场上
由竞争决定的成本来处理。此分析有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在现存约
束条件下“均衡”出来的成本,不可能任由人们的愿望和意志就轻易改
变。因此,当安全监管当局提出要增加矿业的安全成本、保险成本和
资源代价的时候,我们要问:加、加、加,加得进去吗?
不容易加进去。在理论上,成本(包括观察到的和不易观察到
的)已经是竞争约束下无可避免的最高代价。政府强力而为,非加不
可,也许可以办到,但经济的其他方面要付出代价。例如,强制把成
本加高到开矿无利可图的水平,民间开矿的投资意愿就会下落。也许
监管者会高兴——民营小矿全部关门,安全形势岂不就此好转!但那
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部门立场,不是国民经济的全局立场。讲过
了,民营小矿平均的产出份额不大,但在边际上重要。什么意思呢?
就是煤炭市场的需求一旦变化,民营小矿的供给反应是最敏感的。说
了那么多年关闭小矿,为什么老是关不了?我的观察,就是市场需求
的一次次边际变化,不断把民营小矿激活。赌咒发誓把有市场需要的
小矿全部关闭,真做到了,国民经济岂能没有损失?
要在经济不受重大损失的条件下加大矿业的安全开支和资源补偿
水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现存矿业成本里找到可减少的地方。是
的,减少在先,否则难以增加。按这个思路看问题,现存矿业成本中
那些在非法、灰色和黑色市场中获得并保护“采矿权”的制度性花销,
最有可能通过合法公开竞价过程“省下来”。简单说,就是把“官煤勾结”
的开销先省下来,再转为煤矿的安全开支。为此,要根本改变开矿权
配置的行政垄断,特别是官员的私人独占或寡占。这就是“治不了权和
官,矿难不能治本”的由来。
补充一句,不要指望什么“帕累托改善”——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而至少可以提高一个人的福利水平。本文建议的矿业成本结构改变,
可以改善许多人的福利,特别是可以减少矿工的死亡。但是很不幸,
这不能不触犯采矿权控制者在非法交易中已经并正在得到的巨大既得
利益。积重难返的事情,不可能靠轻飘飘的口号解决问题。目前的情
况,让人担心矿难正在变成一种频频发作的制度慢性病。

2005年12月18日
“贱卖银行”的争议
国有银行境外上市,引起了“贱卖银行”的争议。攻之者说国有银
行卖给境外投资人的股份作价偏低;辩之者不同意,认为没有贱卖。
怎样看才对呢?
让我们从浅处开始。一家戏院,坐满了观众看戏。此时此景,什
么所有制也可以。比如,这家戏院可以私人独资拥有,由私人老板负
责经营,并独自获利或承担亏损。这家戏院也可以由一群私人出资者
共同拥有,“共有”的模式取决于这些出资人的约定。他们可以“合伙”所
有,就是同进共退,一起承担无限责任;可以“合作社”所有,就是决
策投票按一人一票计,但收益分红按出资多少为凭;也可以搞“股份经
济”。
当然,这家戏院也可以搞成以消灭私产为基础的公有制。就是
说,任何私人都不可合法拥有戏院的任何一部分,他们只能“集体地”
——也就是作为不可分的人群整体——共同拥有这家戏院。“集体”的
范围可大可小,大到全人类(!)抑或囊括一国全体人民,小到几十
户或十几户,不过最少也要两人以上。
戏院的用途就是供观众看戏。私产制戏院按市价卖票招徕观众,
收益按私产及其合约分配。公有制戏院可以对成员免费、对非成员收
费;或者对成员也收费,然后收益归“集体”公有。在理想的情况下,
不同所有制对戏院的使用(看戏)没有什么影响。就是说,在使用权
的层面上,不同所有制之间的差别不是那么直观和重要。
可是,一旦涉及转让,情形就迥然不同。试想这家戏院现在要转
让——不问理由,就是要部分或全部出让——怎样作决定呢?私产独
资看来最简单,因为业主一人就可乾纲独断。卖不卖、卖多少、卖
给谁、什么价,他觉得合适就合适。以私产为基础的共有制呢?也好
办。既然是在私产基础上的合约,那就一切照合约办。当然,如果约
定了“一致同意才可转让”,转让就要支付“得到一致意见的成本”。比较
之下,股份制企业最简单——每位股东都可按公司章程规定的办法举
手表决,也可以“抬脚投票”,把自己的股份——无须其他股东同意
——卖掉了事。
“集体”制就麻烦了。除非所有成员对转让皆持相同意见,否则怎
么综合不同的意见作决定?由于消灭了私产,集体内的收益和决策权
利都不可能量化到个人,一旦成员的意见不同,怎样产生“集体意
志”?规模小,还好办。比如一个小集体,可以规定凡涉及财产转让,
需成员投票决定。但是集体的规模过大,或没有清楚的规章,转让资
产涉及对未来收入机会的判断,人言言殊,麻烦就大了。这就是说,
不同的所有权安排,涉及转让就有明显的区别。不是谁好、谁坏、姓
“社”、姓“资”,而是转让费用——交易费用是也——高低会有很大的不
同。
不幸的是,这次争议涉及的国有商业银行,偏偏是天下所有者人
口最多、又从来没有事先约定转让规则的“超级大戏院”。论所有者的
人数,中国的“全民所有”可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一个所有者主体。至
于“从来没有事先约定转让规则”,那是事出有因——要不走市场经济
之路,全民财产根本无须转让!
就是要定全民资产的转让规则,也难于登天。中国建立全民制时
的六亿人口,虽然比现在少很多,但是到哪里开会?怎样议事?如何
决定?从何执行?讲到底,就是因为根本无从操作直接的“全民所
有”,才出现了代理制——由党领导的政府代表人民来管理全民财产。
所以,讲了那么多年的“全民所有制企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国有企
业”,甚至根本没有人发现。
但在法理上,特别是在不少国民的心目中,政府毕竟总还只是受
托人。“超级公司”的日常管理可以交给政府打理,或由政府再委托给
政府任命的“代理人的代理人”。问题是,涉及股权转卖这样的事项,
也可以由代理人决定吗?“全民主人”就不可以议论议论?当然可以议
论,正是在议论中人们的意见相左,才争议四起。
要看明白,难点不在技术层面。攻辩双方争议资产定价的细节,
我以为多少都偏离了主题。天下哪里有一个“客观的”资产定价公式,
只要用这个公式,任谁算出来的资产之价都是一样的?没有这回事!
资产之价是对未来收入流贴现值的主观估计,不同的“主”当然有不同
的“主观估计”,所以才需要资产交易这样的市场过程,大家讨价还价
一番。
此次国有商业银行的部分股权转让,买家们——外国金融机构
——纵然不是名花也个个有主,他们当然不乏各自的“主观估计”。问
题是作为国有的卖家,“主观”之主究竟是谁?是“全民”吗?十几亿人的
主观估计怎么可能相同?要是不同,以谁的估值为准?是政府吗?已
经那样做了,可是为什么还是争议四起?而政府大员为什么还要纷纷
登场做仔细的解释和辩护?
这就是国有资产转让的特别之处。我的看法,首先要解决程序合
理性问题。这就是要问清楚,究竟经过何种程序才能确认国有资产的
转让之价是合理的?现行体制本来就提供了一套程序,即政府及其委
托的部门和机构全权处理国有资产的转让。国有机构到境外上市并不
是今年才开始的,从来都是政府主导和审批。现在起了争议,首先要
问是继续坚持原来的程序,还是另起炉灶,还是部分更换或修订?
如果回避程序问题,却因为争议四起而增加了非程序化的影响,
那可能是一种什么结局?十三亿人的泱泱大国,有见解的何其多也。
就是区区在下,对银行出售怎么会没有个人之见?实不相瞒,愚见以
为这两家国有银行卖得实在是够贵的。想想呀,临近上市,一家银行
的董事长闹出腐败丑闻,另外一家爆出十亿存款“蒸发”的消息!要不
是“捆绑销售”——两家银行的股权连同容量巨大、开放程度不足的中
国金融市场的进入机会一起售出——单从银行论,根本难卖出去就是
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看法特别有分量。重要的也不是任何一种看
法——贱卖、没有贱卖、贵卖——而是经由一个什么样的程序来处理
国人之间难免的意见分歧。讲过了,各种所有制处理转让的差别在于
交易费用的高低。国有资产只要涉及转让,麻烦本来就自成一家。再
没有清楚明了的程序,国有资产转让的交易费用就可能高到使许多应
当发生的转让也无从发生。倘若那样,腐败分子就还有的贪,国民经
济则还要遭殃。

2005年12月12日
对国际话费的感受
去耶鲁大学参加一个会,要在底特律转机。看看还有时间,就打
开国内带来的手机。不到两秒钟,一条短信飘然而至:“尊敬的客户:
中国移动推出美国统一资费,拨当地:4元/分;拨国内:+86加用户
号:12元/分。信息免费供参考。”
第一感觉很好。数千英里之外,刚刚从满满当当的经济舱里出
来,用语亲切的短信就不期而至,令人心里受用。记得两年前同样的
旅程,也是一下飞机就开手机,可那时就还没有这样的服务。更重要
的是短信的实际内容——“明码标价”令人欣赏,你一下子就明了此时
此地打电话的代价,用还是不用,清清爽爽的。“统一资费”也可圈可
点,因为旅客时间无多,要是“周到地”、密密麻麻地列出几十种资
费,看得人眼花缭乱的,不遭埋怨才怪。
最令人高兴的是,这短短一信就摆明中国移动想赚我的钱。实不
相瞒,作为一个消费者,多少年来我只要发现卖家有赚钱动机,就觉
得心里比较踏实。道理简单:商家想赚钱才有做你生意的动机,才会
仔细关心和研究你的需要。也许历史记忆太深,很怕那些毫无营利动
机、从而对消费者的任何需要都完全不加理睬的“商业机构”。当然,
要是天下真有不想营利、又全心全意为消费者服务的,那当然好。不
容易遇到吗?还是退而求其次吧。
“看破了”中移动的行为动机,读短信就不免仔细一点。用我这部
中国手机,此时此地在底特律打全美各地的电话,一律每分钟4元人
民币(50美分)。不知道读者的感受,我以为合适。不是不知道还有
其他选择:你可以用美国机场随处可见的公用电话,资费绝对要低,
但你一定要换得许多硬币在手;你也可以买电话卡,资费更便宜,但
有操作自动贩售机的麻烦,更要多拨二十来个号码,时差倒不过来的
拨错其中一位,就前功尽弃。还是用国内手机拨算了——如果要讲的
话多,你拨通以后请对方打回来就是了。美国多数手机包月的时间不
容易用完,让朋友“回叫”(call back)过来,边际成本为零。
主意拿定,就给约定到机场来见面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通话不
到半分钟,顶多花4元人民币就清楚了见面的位置,非常相宜也——
真的感谢中移动赚了我的钱。不过我随后还是买了一张美国电话卡,
那是为在美期间打电话回中国准备的。讲过了,中移动也有方便国际
电话服务,问题是那个价钱实在太贵:每分钟12元人民币,等于1.5美
元!比一比就知道了:在底特律机场买到的AT&T“预付电话卡”,5美
元可以打50分钟——每分钟10美分而已。你要是可以上网购买,每分
钟不到5美分的多的是。也是两年前就在耶鲁大学网上买到的,在全
美任何公用电话上拨北京的长途,每分钟只收2美分!
对不起,这个钱我就不让中移动挣了。差价高达10倍甚至20倍,
再麻烦我也只好去买美国人的卡。不错,感谢中移动给我发来温馨的
短信,也感谢他们提供了价格相宜的打美国当地电话的方便。可是,
荷包不允许我在出价问题上有太大的含糊。我要问,为什么要价这么
高?难道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号人,购买意愿随着要价的上升而不断
地下降,直至别人稍稍招手,就“利无反顾”地跑了?这不是说区区在
下有多么重要——每月平均电话费不过300大元的客户,个人的商业
价值当然微不足道——可是,不也正是这家世界级的电信公司,给根
本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我发来了价格短信吗?看起来他们是想做生意
的,为什么选了这么高的价格,为渊驱鱼,把我赶跑了呢?
这么想下去,情绪就起了变化。论电信设备,中国电信公司的不
比别人的贵——我们还出了一个华为,为降低世界电信设备的制造成
本作出了显著贡献。论员工的平均薪资,中国电信公司哪里可能高过
美国公司?论市场规模,今日之中国光移动用户就近四亿,当称全球
老大。那么凭什么中国的国际长途电话如此之贵?要是计划时代不想
赚钱的公司也罢了,那说什么也没有用的。你又分明想扩大生意,怎
么可以这样宰客没商量?
不要批评小题大做,因为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普遍现象。1995年
我从UCLA打道回府之前,从洛杉矶打到北京的长途,比较好的价格
是每分钟40美分;同期从中国打到美国,每分钟多少钱?32元人民币
(差不多4美元)!10年过去了,中国电信产业改革发展的成就斐
然,举世瞩目。单以价格论英雄,当年高达5000元的初装费不见了,
多项电信资费连续下调,特别是同城本地的电话通信,两大移动公司
与小灵通竞争,外加多个固线公司之间的竞争,怎么看,电信资费也
有国际竞争力。可是看国内长途,街上主打的还是每分钟0.30元人民
币的价码,这不要说跟美国的国内长途比,就以半年以来我两次到印
度几个城市看见的广告——Call any phone in India for Re.1/min(全
印度境内每分钟1卢比,约0.2元人民币)——中国也比人家贵。考虑
到印度的电信用户规模只及中国的1/10,难道有什么道理吗?
最离谱的还是国际电话资费。如果10年前的差价是10倍,现在的
变化只是绝对水平下降,但是国际上也下降,而中国的国际电话资费
还比许多电信大国的贵太多。从内地打电话到香港,上海街上的报价
是1.80元人民币,而从香港打回上海的街上报价不过0.10元港币。打
电话到美国、英国,中国内地街上公用电话的报价为2.40元人民币,
去年11月我在牛津大学问中国留学生打回来的价,答案是英镑1个P
(那时是0.14元人民币)。美国呢?讲过了,两年前就是2美分。今年
去,最便宜的据说只有1美分。
我绝不谴责国内电信公司贪图暴利。相反,我质疑他们为什么没
有赚到更多的钱?读一下中国通信业统计年报就可以知道了。2005年
中国固定电话本地网内区间通话量827.4亿次,区内通话量6211.9亿
次,固定传统国内长途通话时长894.1亿分钟,可是国际去话通话时长
(包括中国港、澳、台地区)只有11.6亿分钟。移动电话本地通话时
长11788.6亿分钟,国内长途通话时长713.5亿分钟,国际通话时长
(包括中国港、澳、台地区)不过区区6.6亿分钟。什么叫“去话通话
时间”?就是国人打出去的电话。至于从国际上——包括现在全世界无
处不见的中国人——打到中国的通话时间,应该有20倍还不止吧?后
果很清楚,大生意被别人抢走啦。
当然知道本文这样落笔很冤枉中国的电信公司。在我们国家,电
信资费并不是公司可以决定的。也许我们抱怨电信价高的时候,电信
老总正在向监管者检查违背价格管制政策,所以实际取费偏低哩!管
不了那么多了,谁叫电信公司给我发价格短信的(一笑)?我们给你
们提意见,你们再给监管部门提意见,这样联动一下好不好?

2006年4月27日
难得的教材
上次到武汉,当地朋友说过一个火车站站长的案子。最近看法院
网站,该案于4月底判决,事实清楚,可以拿来当教材了。经法庭审
理认定的案情如下:案犯刘志祥曾任汉口火车站站长和武汉铁路局副
局长,在任9年期间(1995—2004),利用职权单独侵吞或伙同他人
私分、贪污公款折合人民币1870万元,并“先后160余次收受工程建筑
商、车票代售点负责人和所属工作人员等的巨额款物”共1435.4万元。
除此之外,还有1440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
不得了,一个铁道部门的地方头头,9年时间非法进账近5000万
元!这就可以解释,刘志祥为什么会因为当年汉口火车站招待所承包
纠纷这样一件“小事”,居然走上雇凶杀人的不归路——那家招待所的
承包人高铁拄,在刘撕毁承包合同、拒不执行法院赔偿损失的裁定之
后,因为扬言举报刘的违法犯罪问题,被刘指使的凶犯残害致死。霸
道成性的刘志祥,为“保卫”其巨大的非法利益如此不择手段耳!
本文不讨论刘志祥案的一审判决的结果(死缓,剥夺政治权利终
身,被告服判,但网上有大量不同意见),也不把评论重点放在刘个
人的权势和霸道上。以上两项当然也有意义,问题是目前可得的资料
不足,随意的“一般化”没有什么意思。这里集中追问:在什么样的条
件下,“权势和霸道”才可以在9年时间内为一个地区铁道部门领导人带
来5000万元的非法进账?
一个原由很明显,那就是作为国家垄断性经营的国企和国资管理
人,实际上控制着部分国有资源的使用权和收益权。在监督成本过高
的局限条件下,法律上属于国家和全民的资产,在实际上就落到代
理人手中。具体到刘案,无论是以各种名义贪污公款、设立并支取“小
金库”、捞取工程项目回扣,还是决定承包合同的存废,这些本来的公
权,被肆无忌惮地私用了。于是,才有了“肥差”这么一个历久不衰的
称谓。“差”的本意是“公差”,但只要监管不足,就变成“私差”,成为私
利的源泉。
报道说,刘的行为看上去“火车站好像就是他家的”。不对了,要
是火车站真是刘志祥的,他何苦如此来回折腾,以至于“刘在的时候,
汉口站的装修工程从来没有断过”?!看数字吧:“汉口火车站经刘志
祥的手,几年来装饰维修费用高达1.74亿元”,其中包括花30万元建一
处花坛,花110万元修一个5米见方的小休息厅,也包括“2000年厅内
刚花巨款安装好中央空调,还未使用,2002年又被敲了重新装修”。
这就是说,“公权私用”一定伴随着惊人的社会资源浪费。
类似的“工程腐败”司空见惯,根源就是公权私用。在理论上,增
加对公权的监督就可以减少公权私用的结果。这一点没有分歧。问题
是年年月月喊监督,实际上还是有太多的公共资源根本就是刘志祥之
类少数人的囊中私物。为什么就不能进一步作点分析,以求切实解决
问题?讲到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在消灭私人产权环
境里形成的国企、国资,根本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最后的资产委托
人”。讲来讲去,“强化监管”无非也是代理人行为,最后的监管者在哪
里?没有看到吗,刘志祥居然还当过纪委书记,监守自盗,何其方便
耳!
这样看,强化国资监管——尤其是强化没有委托人的代理人的监
管——永远只是一条路而已。要是这条路走得通,再也不隔三差五就
爆出个大案、要案的,谁不乐见其成?问题是,眼看大量在法律上属
于全民的资源被权势“代理人”占有、享受、挥霍——办案人员从刘志
祥那里查抄出现金四千多万,据说不少钞票已经发霉!——为什么就
不能容许人们想一想、试一试其他解决之道呢?讲过多次,在这“其他
之道”当中,就包括改制、境内外上市、卖断等多种办法。管不好、管
不了那么多,“减持”一点还不行吗?
不是没有看到国企改革过程要支付的种种代价。平时就容易被
盗、被占的资产,面临一次性永久转让的时候不可能无人下手。因
此,国企转制与各种“名堂”纠缠在一起,是题中应有之意。因为知道
其中利害,自己对国企改革的研究至今限于个案,举一不敢反三,更
不敢为没有仔细观察、研究过的改制“站台”。我不过认为,“两害相权
取其轻”是可用的传统智慧,面对国资的时候,既要看到改制的代价,
也要看到不改制的代价。刘案显然不是一个改制案,其中连那个小小
招待所的对外承包也被收回了。不过,未经转制、转让、上市的国
资,同样可能发生严重的权益流失,不相信这一点的,可以认真读一
读法院对刘的判决公告。
刘志祥的另外一条生财之道是倒票。就是“把持计划配票大权”,
把海量紧俏车票指令分配给刘的“合作者”,再由后者“加手续费”后卖给
市场。报道说,“一般是硬座票平常最低加5元,依时间长短、紧张与
否分别加10元、15元、20元不等。卧铺票平常一般加20元,黄金周和
春运期间一律每张加30元,紧张时,甚至加价到50元”。这当然是不
得了的“肥水”,因为“汉口火车站每年运送旅客一千多万人次,卧铺票
和紧张方向的硬座票占30%至40%”。加价收益当然要与刘志祥分
成,居然还“有明确的利益分成合同”。更可圈可点的是,“刘志祥利用
职权在火车票上得到实惠,是个公开的秘密。他在汉口火车站担任站
长6年,被人封为‘汉口站最大票霸’”。
这就涉及第二个原由——价格管制给刘志祥带来的巨大利益。也
许有人不明白:政府管制火车票的价格,不准卖得太贵,难道不是为
了乘客、尤其是低收入群体比如农民工的利益吗?没有问题,价格管
制的立意和出发点当然是政府行善,防止铁道公司赚取暴利。问题
是,出发点为民的票价管制政策,在某种条件下,居然成为刘志祥的
滚滚财源!
作用机制是这样的。当市场对车票的需求增加的时候,政府管制
车票不得涨价,仅仅对于还能够买到车票的“民”来说,才是一种
福音。但是,由于需求增加、车票价格不升,普通人可以买到车票的
难度也大大增加了——原来无须排队的,现在可能要排队;过去排小
队的,现在要排大队;甚至怎样排队也还是买不到车票。这时候,总
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来得到车票。这时候,恰恰是立意为民的价格管
制政策,给刘志祥之类提供了“吃”的机会——他们可以利用职权把紧
俏票倒到市场上,加价出售分成。
也许是因为刘志祥离谱的霸气,才使价格管制的分配效果如此的
“集中”。读者也许问:倘若刘志祥不是那样霸道,事情是否就不至于
如此糟糕?很不幸,我们的分析得不出这个结果——主事人物霸气与
否,只不过影响价管分配效果的分布,但不能影响价管分配效果的总
量。在市场上人们愿付的价格与政府管制价格之间只要存在差距,这
块“肥水”就总要被人吃掉。大霸当权,肥水独揽。小霸呢?参与分肥
者的人数增加就是了。至于低收入人群如农民工,不是排队时间延
长,就是支付价格提高;否则,根本就得不到票。
这就是说,价格管制是天下最事与愿违的政策。看不清这一点
的,看看刘案。看清的,不妨看看其他领域如医疗、医药、教育和市
政公益领域里的价管。又看不清了?再等一个刘志祥吧。

2006年5月18日
争议四起的经济原因
本文讨论几场影响广泛的争议。这些争议无一例外,都涉及国有
资产的转让和定价。我认为要讨论的问题恰恰是这些争议本身。本文
的发现是,争议四起的经济根源正在于国资独特的经济性质。由于争
议四起,国资转让的难度可能增加,速度可能放慢,但是国企、国资
怎样适应市场经济的挑战,并没有也不可能因此就消失。

三场大争议
让我们先看最近一场争议。2006年3月6日,一年一度的“两会”召
开期间,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在人大小组会议上
发表了“大中型国企海外上市导致国有资产严重流失”的谈话。据权威
的人民网2006年3月8日上午9:14发出的报道,纪宝成披露“至2005
年底,在海外上市的近310多家中国企业的市值已经达到了3700亿美
元……其中80%都是具有垄断性资源的优质国有企业”。然后,纪宝成
根据“这些企业均是以低市盈率在海外上市,价格比国内资本市场同类
企业价格低20%以上”,宣布“1993年至2005年大中型国有企业在海外
上市过程中,涉及国有资产流失至少600亿美元”。报道转述纪的评
论:“这个数目非常惊人!”
当然非常惊人。试想不过10年之间,中国仅在海外上市的国企就
被控流失资产5000亿元人民币。以金额算,这笔资产差不多相当于国
资委宣布过的全部经营性国资净资产的16%。如果这笔资产没有流失
并且被套现,那就至少相当于2005年国家全部财政收入的1/6!是
的,要是纪宝成的上述指控属实,非引发一场九级地震我们这个国家
才算正常。
纪宝成的惊人之见首先引起学者的不同意见。中国社科院金融研
究所易宪容在第一时间提供评论:“企业上市后,机制改进了,市值增
加了,却反过来说资产流失了,真是奇怪!”几天后,《香港商报》报
道了国资委主任李荣融的回应——国资委则是尊重企业的决定,“到哪
里去上市是各个企业根据自己的情况,企业是自主决策的单位,我们
尊重它们的决策,它感觉国际上有利,就国际有利,它认为是国内有
利,那就国内有利。”同时,李荣融直言不讳:“我的观点认为还是先
国外,然后国内,主要是我们的中央机构和地方机构需有一些国际经
验。”最后他表示:“对于国企海外上市,国资委仍持支持态度,不会
收紧相关的条件。”
同一天,纪宝成发表了反驳意见。“认为企业海外上市是市场选
择,我觉得是站不住脚的”,因为“现实市场经济中,海外上市的企业
个别利益与社会利益会产生巨大的背离,简单采取市场自由选择,势
必会产生‘市场失灵’的问题。因此,从国家战略利益的高度、从社会长
期利益的角度,对大规模盲目海外上市进行干预和约束就是合理的”。
此外,纪宝成还提到“企业股权过度国际化带来的问题”,包括威胁“发
展战略安全”、“金融安全”和“产业安全”。就此,国企海外上市不仅引
发资产流失问题,甚至是无法以美元来衡量的国家经济安全问题了
(见3月13日《上海证券报》)。
然后,卷入争议的包括学者、官员和大型国企负责人,他们对纪
宝成的“国企海外上市导致严重资产流失”论,或赞成、补充,或批
驳、纠正。国内外媒体大量报道了这场争议中各方的不同意见和论
据。一家网络媒体还不失时机地进行了民意调查,在面对“你认为国企
海外上市是否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时,认为“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
占75%,认为“市场价格是合理的”占14%,选“说不清”的占9%(见5
月7日网易网站)。
其实,这场围绕“国企海外上市”的争议,是2005年“国有银行海外
上市是不是被贱卖”争议的继续和扩大。是年中国建设银行完成境外上
市,中国银行也引入国际战略投资机构并准备到境外上市,期间有关
国有银行股权转让的数量与价格、国有净资产的溢价水平、IPO价格
以及上市后建行股价变动的含义等一系列问题,都引起过公开的争
议。所有批评集中到一点,就是“银行贱卖”——“贱卖”者,国有资产流
失也。
这些批评引起了央行、银监会等主管机关和中国银行、中国建设
银行负责人以及一些学者的回应。其中,中央汇金公司总经理谢平的
解释最为系统。谢平说,把部分国有商业银行的股权卖给外国投资机
构,有一个明确的、不可动摇的前提,那就是中国保持对这些银行的
绝对控股权——不是51%,而是66%以上。在此前提下,引入外国战
略投资者,希望带来治理结构的改善,带来新的技术,带来管理和风
险控制。至于是不是贱卖,要看到引进战略投资人在先,IPO上市在
后,如果投资人不冒风险进来的话,IPO价格也不见得会像后来那么
高,所以,不能说因为这两个交易环节存在差价,就认为是贱卖。具
体说到美洲银行和建行谈到最后一天的时候,他出的价高于当时花旗
愿意出的价,当时又没有别人出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决定卖。最
后为什么不在国内上市,主要就是等不起,因为不知道股改什么时候
完成,也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可以上市。加上国际上透明度的标准、
监管标准对我们大股东来讲是有利的。[1]
相比之下,2004年以后那场围绕地方国企改制的争议,反倒显得
像一场茶杯里的风暴。是年夏天,据称是香港中文大学“首席教授”
——一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教席——的郎咸平,高调指控海
尔、TCL和科龙等三家公司的改制和兼并重组是“侵吞国资”、“国有股
权的稀释和转移”以及“瓜分国有财产的盛宴”。虽然这三家公司中的两
家是“大集体制”(海尔)和“乡镇集体制”(科龙)的企业,但这并不妨
碍郎咸平把问题升格为“所有产权改革都在侵吞国有资产”,并主张“结
束‘国退民进’的产权改革”,甚至“改变国家政策的方向”、把中国变成
“大政府主义的国家”。
上海、北京两地一批教授、研究人员或联名发表声明、或上书人
大、或举办研讨会声援郎咸平。国资委领导人叫停大、中型国企的管
理层收购,并出台“不得向管理层转让股权”的政策文件(一年多以后
“松动”这条禁令,又引起一片批评)。包括吴敬琏、张维迎和我在内
的部分研究者则不同意郎咸平的轻率指控。我的回应主要批评郎对三
家公司缺乏最基本的第一手调查研究,并指出所谓“郎顾之争”根本没
有什么学术内容,而是一个司法问题,即如果三家公司的改制重组确
实存在“侵吞国资”的问题,就应该依法处置被控方侵吞国资的行为;
如果指控不成立,则应当处置控方诬告。

问题和困难所在
这三场争议涉及同一个问题,就是国资的转让和定价。为了认识
问题所在,我想先问一句:资产转让在市场经济里非常普遍,应该无
日无之,为什么偏偏涉及国资,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发大规模的争
议?
比方李嘉诚差不多每天在买卖资产,盘进盘出的,从来没听说有
什么争议,尤其不可能引发把许多人卷进来的争议。真要有人发现李
嘉诚“贱卖资产”,那还不是好机会,哪里还有功夫忙于指控?
当然如果处置资产的主体是公司,也可能因为成员的不同意见而
对资产的转让和定价有分歧。比如这次英格兰皇家银行入资我们的国
有商业银行,他的董事会里也有不同意见,股东们更有不同意见。他
们的意见当然不是中方贱卖,而是苏格兰银行这次“买贵”了。不过他
们有公司章程,也有一套程序来解决股东之间、董事之间对资产转让
和定价问题的分歧,无非就是审议、投票、决策。少数意见被否决了
怎么办?可以心怀不满,也可以把自己那份股权卖掉了事,就是不需
要没完没了的争议。英国报纸也有报道,不过一篇消息也就够了。
有了这样的参照,我认为“争议四起”本身就是问题。问题的根
源,在于这里发生转让和定价的国资具有特别的性质。最主要的是两
点:第一,国资在法律上是属于全体中国人民的财产;第二,全民怎
样充当国资的主人,怎样履行资产主人的权利和义务,从来没有一套
清楚的章法。
先谈第一点。国资属于全体人民,法律上这样写过——事实上也
没有或不可能有其他的表述。但是,国资形成于那样一个历史时代,
就是任何公民作为私人都不能合法拥有生产资料。国资当然是生产资
料,因此,全体人民只能作为一个不可分的主体,共同拥有国资。这
与现代股份公司不同,因为股份公司的共同财产来自每个股东具有清
楚权属的私人财产。
中国的国民人数早就天下第一,而全民的范围又在不断变化——
中国人不断有生有死,还不断有人从未成年转为成年。这样一个人口
数目极其巨大、组成范围不断变化、在财产权利方面又永不可分的主
体,究竟怎样履行自己作为全民资产主人的职责呢?
这就带出国资的第二个特征,那就是从来没有一套清楚的章法。
没有的原因,不但是因为从社会主义改造到改革的历史环境充满动荡
和变数,国资的管理体制一直没有稳定下来,而且是因为不可分的“全
民”,在事实上不可能具有实际的行为能力,因此也不可能对“主人行
为”有任何清楚的界定。章法者,行为的清楚界定也。主体的行为难以
清楚界定,章法从何谈起呢?
其实,国资从来在政府和政府部门手里,由政府官员实施管理。
是好是坏,历史功过可以任人评说,但这就是国资的实际产权状况。
套用现代经济学的术语,国资是由政府代理人管理的资产。问题是,
委托人何在?在历史和现实中,究竟委托人——全民——怎样实施资
产委托,怎样监督委托的过程和结果,代理人又怎样接受委托,要负
什么样的责任,怎样在代理过程中被监督?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来付
之阙如。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委托—代理”模式在研究国企、国资方
面难以有用武之地的原因。
困难就在这里。国资在法律上、在公共意识里属于全民资产,但
是实际上又从来由政府部门和官员打理。在国资的法律所有者与实际
管理者之间,从来没有形成清楚的章法界定委托、代理、监督的权利
和责任。这是国企、国资非改不可的理由,也是国企、国资难改的原
因。
为什么过去没有争议?我的理解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和改革早期,
国资转让还没有提上日程。国资原来无须转让,因为向来通过行政指
令调拨。一个国家项目放在广州,还是放在北京,不经过市场决定,
也无须定价。其实过去很多有关国资项目的决策,背离经济规律,资
产早就贬值,或者说早就“流失”,但是“肉烂在锅里”,没有市场价格的
显示,想看也看不出来。另外一个原因,过去有关国家投资的不同意
见限于政府高层和内部,几乎没有公开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
道,哪里会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议呢?

由来已久的困扰

走市场路线,资产转让和定价的问题无可避免地就要提上日程。
可是由于上文讲到的原因,国资的转让和定价又面临与生俱来的困
难。道理在于,资产转让涉及资源使用权和收益权的永久性变革,不
同个人的估值差别极大。现代股份公司是以私产为基础的公产,个别
股东与其他股东看法不同,可以按照公司章程处理歧见,更可以“匿名
退出”——卖掉自己的股份而无须其他股东的同意。国资是历史上消灭
私产基础上形成的公产,“主人”之间对资产转让的个人估值不同,既
没有消除分歧的程序,也无法选择退出,麻烦就大了。
其实国资转让的困难,早就在改革中出现了。不过早年的办法,
可能是深知问题的重大和困难,采取的是躲避或回避的策略。以中国
股市为例,举世闻所未闻的“股权分置”或“部分股权不流通”究竟是从哪
里来的?答案简单,就是为避免“国资流失”而来。想想看呀,上市的
国有股一旦流通,市价涨了好办——国资保值、增值是也;可是一旦
落价,特别是落到低于发行价,甚至低于净资产值的水平,又作何交
代?回头看,当时的选择也实在聪明:国有股干脆不交易,免去天天
跟着股价涨落吵“流失还是不流失”。问题是,小聪明酿成另外一个大
问题,到今天还没有解决完。
再看国有银行庞大的不良资产。这里我们不讨论为什么发生了那
么多的不良贷款,而讨论已经发生了的不良贷款为什么没有得到及时
处置,非累计成一个天文数字才集中解决?答案也简单:已发生的不
良贷款一旦处置,价值损失就浮到表面,人人可以看见。不处置呢?
因为账面资产价值不变,谁能说“资产流失”呢?这也解释了划归资产
管理公司的银行不良资产,处置起来为什么困难重重。先是搞“债转
股”——那么硬的债权都得不到履行,转成了“很软”的股权,还不等于
给负债国企派发“永久免除财务成本”的红利?等到资产管理公司按照
国际惯例把不良资产打包重新定价,争议就开始了!
这说明国资转让和定价的困难来自国资的基本性质,不是技术性
的权宜之计可以对付过去的。比较而言,郎咸平公开声明反对国资转
让、要求退回“大政府体制”,在逻辑上还有一致性。纪宝成的言论却
存在也许论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悖论。因为他指控“国企海外上市至
少流失资产600亿美元”的根据,是海外资本市场的市盈率低,国内股
市的市盈率高,两率之差导致国资严重流失。问题是天下多个股市之
间的市盈率总有差距,今天你选市盈率最高的地方上市,明天别的地
方变成最高,你要不要跟着转?你不转,纪校长就要批评资产流失。
来回转移吗?那就不叫上市,而只能叫“跳市”了。讲到底,除非天下
存在市盈率永远不变的市场,否则怎样做也难逃“资产流失”的指控。
我的看法,如果纪宝成是严肃地对待自己言论的内在逻辑的话,他唯
有与郎咸平保持完全一致,就是根本不赞成国资在任何市场上市。

国资不转让的代价
那么,国资不转让有没有代价呢?要是不转让也管得好好的,也
能够为国家的强大和人民福利的增长不断作贡献,大家为什么不赞同
国资不得转让的主张?倘若国资不转让,就没有定价的麻烦,自然也
就没有什么资产流失、不流失的争议。
问题是,国资不转让也有代价。明显的代价就是那以万亿人民币
计的国有商业银行的坏账和问题贷款,以及国有企业的经营亏损和资
不抵债。认为国企、国资不改革、不重组、不转让,资产就没有流失
的见解,不是无知,就是欺骗。难道还要年年、月月、日日靠“吃了财
政吃银行,吃了银行吃股市,吃了股市吃土地”去对付吗?那些资源,
难道不是全民财产,就可以白白耗费而无动于衷?
国资不转让,就要放弃因转让带来的全部收益。放弃的收益是什
么?就是成本和代价。实不相瞒,我自己对政府保留控股权、仅把小
股权转让给市场的模式有保留和怀疑。但保留归保留,怀疑归怀疑,
只能留待进一步地观察和验证。对于在海外上市的国企,行为有改
变、管理有改善、机制有变化,这是所有观察者有目共睹的。从企业
的角度看,资本引入的同时带来技术、管理思维和公司治理结构方面
的进步,这当然是海外上市的重要收益。不转让,这些收益统统没
有。就是国内上市公司,问题累累,多少股民欲哭而无泪,是事实。
但是与传统国企比较,也不可同日而语。在传统国企体制下,我们作
为财产主人,知道总共有多少国资吗?拥有权益凭证吗?看过报表
吗?参加过决策投票吗?分过红吗?这是前年回应郎咸平时我问过的
问题,此处不再赘述了。
就是争议不休,本身也是一项代价。人的生命有限,什么享受不
好,非要争议不断?为科学问题吵来吵去,也许还可以增加知识。“郎
旋风”以来的争议,到底增加了我们哪方面的知识?基于利益的判断分
歧难以避免,也值得花费时间和精力,可是国企、国资从来不提供公
民个人的收益权——国企利润要不要上交才刚刚开始讨论,就是上交
之后,与公民个人的关系还有待考察——吵来吵去的,还不如看《无
极》吧?

减少争议之道

能不能减少一点无谓的争议呢?我以为难。在权利主体不清楚的
限制条件下,一项选择的收益、成本难以清楚衡量,经济问题非转化
为公共政治问题不可。比如上文讲到国资转让有代价,不转让也有代
价,原则上可能对,但是孰轻孰重,大家的看法又不可能一样,又要
吵,还是免谈为上。
不过要是勉为其难,在思路上寻找减少争议之道,我还是可以列
出以下三个方向来供读者参考。第一个方向是治本之策,讲过了,就
是干脆停止国资转让。事实上,只要转让的代价过大,特别是形成政
治和社会的压力,国资转让势必减缓速度、缩小范围。这在局部上,
已经是经验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考虑上文提到的“不转让代
价”,并据此判断国资转让政策的趋势变化。
在学理上,也要考虑废止转让权的国资怎样运营?一个可能的模
式是“免费开放的高速公路”,就是国资不作为经营型资产,甚至不收
费,对所有国民开放。另一个稍加变通的模式是不要求国资增值,但
可以收取营运成本,保持资产得到良好管理并为国民提供公共服务,
类似一个国家公园,对大众开放,好好管理,但不许营利。这些问题
似乎值得讨论,不过很明显,目前仍然庞大的国资不可能全部进入上
述模式。
第二个方向是规范国资的转让权。这里也有几个层面,一是行政
性规范,就是由政府主管部门即国资委主导,以行政规章的形式对国
资转让进行规范。二是把国资转让提交到人大层面,由人大立法并
监督行政机构。三是公民行使国资主人权利的制度安排。这个方向也
不可能直接解决国资转让的定价问题,但可以为国资的转让定价提供
“程序合法性”。这个方向也要求争议各方提供建设性意见,因为无论
哪一种规范都需要吸收大量信息。
第三个方向是近年我自己在调查观察中看到的,就是从国资的实
际产权状况出发的改革探索。这里包含两个要点。首先,中国那样
大,国资那样多,不能全部到国家一级来解决问题。“十六大”文件讲
的“产权分级”是一个基础。就是说,最大量的国资由地方一级管理和
决策。比如海尔的事情由青岛去讨论,相关各方接受就可以;联想的
事情由科学院相关各方决定,不能因名责实,全部由全国人民来讨
论。其次,国家一级的中央国有资产,由国资委管理,但也要一定可
行的程序去决策。
总之,围绕国资转让和定价的争议四起,是进入转型的国资派生
出来的一种经济现象,根源在于国企、国资的经济性质。“争议四起”
本身已构成国资转让的一项制度成本。在经历了地方国企大规模改
制、中央国企成批海外上市之后,国资转让的步伐在客观上可能减
缓,并需要一段时间来准备进一步完善、规范国资转让和定价制度。
从长期看,实践不会终止,探索还将继续。

2006年5月28日
“汉芯”故事另一面
同学看了“汉芯造假”的报道,找我来讨论。经验说,这样的事
情,完全搞清真相有相当难度。诚然,举报人、媒体记者和政府调查
组已经付出了艰苦的努力,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有关机构也发布了正
式处理的公告。但是,要论举一反三,我觉得信息还远不够。倒不是
说谁在刻意隐瞒什么,而是看世界的角度很多,不向某一特定的方向
看,总有一部分“真相”怎样也看不到。
比方说,“汉芯”当事人究竟是怎样骗人的——包括公告指明的“造
假欺骗”和“夸大欺骗”——大家已经知道了。但是,有关各方究竟在什
么情况下“被骗”的,人们还所知甚少。一件骗案,仅有骗方的行为和
动机,总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要亡羊补牢,搞清被骗各方究竟怎样
被骗、在什么条件下被骗,可能更为重要。
不是街市上的小骗局,随便找个理由说说就算了。根据今年1月
24日出版的《21世纪经济报道》,“汉芯一号在问世3年时间内,向国
家各部门成功申报项目40多次,累计骗取无偿拨款突破1亿元”!这一
点,今年5月12日上海交大发布的公告既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顺
便一提,这也是我认为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这么一个举国关注的
事件,从举报到公布处理结果,5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怎么连涉及的
经费究竟多少,也不明示一下?
但是,公告确认了的事项,也足以说明“汉芯”事件绝不是小事一
桩。第一,当事人的职务是国内名牌大学的学院院长、校办高科技公
司总经理;第二,当事人不但是正教授、博士生导师,而且是教育部
审批的“长江学者”,以及政府特殊津贴的领受人;第三,当事人从事
的科研项目,在科技部立项,获得国家科研经费,项目的部分研究成
果,通过了有关方面的鉴定,并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第四,当事人负
责的“科研成果产业化”项目,在国家发改委立项,获相关资助经费。
这里涉及的诸项,比如职务、职称、津贴以及经费数额未经确认的国
家科研立项,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求之不得的人数甚多,争来斗去,
说“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杀出重围,一点都不夸张。
是的,竞争无处不在。大学教授包括本人在内,既不超凡,也不
脱俗,当然也摆脱不了竞争的压力。问题是,这里所言“竞争”,不是
习惯意义上的“市场竞争”,而是更为一般的、争夺一切稀缺资源的竞
争。事实上,人类为了避免在竞争中灭亡,在各个时代、各种情况下
总要对竞争加以限制。这是“五常经济学”的第一课,不少同学都知道
的。下面的结论重要:正是对竞争的不同限制,才区分了不同的竞争
类型。比如价格机制当头的“市场竞争”,不过是在清楚界定的私人产
权限制下才有的行为结果——你的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除非他人出
价,资源绝不归他人配置。其他限制条件,则定义了形形色色的其他
类型的竞争。
“汉芯”过关斩将、取名获利的竞争,究竟是在什么样的限制条件
下进行的?这一问,问到了故事另一面的关键。常识说,那些名头和
声誉的获得,以及数额巨大的款项的得手,不可能没有经过层层的申
报、审查和批准。可是,骗案曝光之后,那层层叠叠的“评审机构和把
关人”为什么如同隐身人一般,没有一个出来哪怕说一句“对不起,我
等中了招”?
因为在制度上完全没有这样的要求!这倒不是说有关制度太过简
陋。恰恰相反,近年我国教育科研机构里的程序越来越繁杂。不少教
研机构甚至要雇用专人,才能完成越来越多的填表任务。我自己亲见
一份申请某教育研究项目的文件,总页码居然超过了1000页!当时我
不过有点好奇,审查者怎么看得过来如此海量的信息?“汉芯”案提醒
人们,那些耗费了巨大社会资源的报批文件也许就是装装样子的,甚
至根本就没有人认真看过!很合理,对结果无须负责的“审查”,谁又
会当真呢?
是我们熟悉的体制和机制,曾经弥漫在我国资源配置的各个领
域。主要特征就是行政权力主控、程序繁杂、权力与责任脱节。在这
套限制条件下,资源的利用和收益的分配,既无效率,也不可能公
正。改革以来,农业、工业和商业率先摒除了这一套,所以中国经济
在世界上开始大有看头。但是高教、科研等领域究竟改了多少?以“汉
芯”为例,上亿财政资金被骗而看不到有谁出来负责,难道这也可以说
是“市场化改革过了头”?
不是说市场体制下就不会有骗案。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
可是市场体制有一招,那就是连被骗的一方也要负责任——不一定要
写声泪俱下的检讨,可是受骗造成的财产损失,伤身割肉,是最严厉
的教训。完全不长记性?也好办,财产被骗光之日,就是再不能犯错
误之时。由于被骗的也要负责任,反过来就加强了对形形色色的欺骗
和挥霍的事先防范和事后追究。这就是说,市场体制依赖其私产基
础,构成对付欺骗的自发屏障。
私产当然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公用。比如政府抽税,就是把部分私
产集中起来公用。但是公用财产需要比私产有更严格的规矩,因为这
是他人财产,离开严格的监督不容易真的公用。别的不提,凡是用瞎
了公家钱财的——包括大笔被骗——一定要有公开的交代,要有清楚
的责任追究。做不到“杀头以谢天下”,削职、削权总可以吧?最起码
也应该公开脱帽致歉。无论如何,就是不能个个都像没事人似的,好
像全是沙尘暴闹的。建立不了严格的责任体制,公产愈少愈妙。否
则,挂羊头、卖狗肉,“公产”只能徒留恶名。
总之,我们绝无理由轻视“汉芯”故事的另一面。事情不能以“终于
又抓到了一个骗子”而告结束。行骗得手刺激更多行骗,受骗无责则带
来更多受骗。加到一起,“创新战略”危矣,公共财政危矣,纳税人危
矣。

2006年6月21日
减薪不如公开竞聘
市场萧条或不景气,公司常常裁员自保,员工和工会甚至也同意
减薪留职。这个现象不难理解,也说明所谓“工资刚性”仅在一定范围
内才确有其事。不过,最近国内电力等国家垄断部门的“减薪”,是另
外一个故事。
报道说,7月份后国家电网部署了减薪。根据记者在一些地方的
采访,减薪幅度分别有10%、40%甚至60%的记录。“新闻眼”何在?
当然不是这些不尽不实的数字。我的看法,经济增长如此强劲——不
少人觉得“过热”——占垄断地位的大公司居然带头“减薪”,这才是不寻
常的现象。给几位听过自己课的学员打电话,三头对案,知道“减薪”
不但有风,而且有雨,确有其事就是了。
也看了一些评论。主要的回应当然是叫好,不外“风暴”、“重拳”云
云。见多不怪——这几年不少过眼烟云不也被冠以大名头,结果还不
是不了了之?怀疑的意见不少,其中个人以为比较有水准的,是点到
减薪只不过减基本工资而已,而当下的基本工资不过是收入的小部
分。要是垄断减薪只减基本工资,值不回作秀的成本。
当然同意一种看法:打破垄断、开放竞争才是根本。道理是,行
政垄断部门畸高的收入来自垄断市场的特权。这些垄断部门赚得多没
关系,但不准别人冲进来分一杯羹,“利润平均化”趋势就无从谈起。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改行政垄断为市场开放才是正着。
是的,只要放松国有经济的垄断,扩大市场准入,现有行政垄断
部门收入畸高状态想维持也维持不了。这方面,历史经验可靠。改革
初期多少“高收入”的行当——如大宾馆的厨师和出租车司机——一旦
市场开放,高收入自然就“变平”了。不过也许正因为市场开放改变收
入分配的效果明显,进一步开放市场的阻力越来越大。不用讳言,自
中国加入世贸那一波市场开放之后,打破行政垄断的改革停顿久矣。
这就带出一个问题,在市场准入没有扩大——无论是因为技术条
件不具备,“国家利益”不方便,还是既得利益集团不容许——的条件
下,行政垄断部门要怎样减薪,才对改善收入分配状况有实质性的帮
助?找不到上佳的答案。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我选公开竞聘,也就是
行政垄断部门(公司)普遍实行公开竞聘制,并在此基础上,决定薪
酬的水平和变动。
不是空想出来的办法。以电力部门为例,报纸上说的“年薪十万的
抄表员”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把“各种好处”打包一起算下来,年收入
几十万的高管确有其事,更离谱的“大老板”也确有其事。不过正是在
这个大垄断部门,也有月入不过500元的农电工。我在浙江一个镇上
与一位农电工交谈过,是一年一聘的,没有福利,月收入比当地制造
业工人的平均薪资要低,只是不需要在流水线上连续劳作。报道说,
这样的农电工全国共60万。
农电工是市场上招聘来的,他们的收入受劳力市场供求竞争的作
用,不可能高。这也是其他行政垄断部门普遍存在的现象,无论多么
“肥”的单位,总有一些工作岗位——主要是苦活、脏活、累活,或危
险程度高,或非常单调的工作——是按“市场化运作”的。值得录以备
考的,是“一岗两制”,即完全相同的工作,不同身份的人做了得到截
然不同的报酬。
“两制”仅在低层级岗位上发生,而越向高层级的岗位走,越是单
一体制:关门运作,远离市场,永不公开!我的观察,随着时间的推
移,原先有身份的工人逐步被消化,垄断部门的低层级工作机制正趋
于“市场化”。这是另外一个“两制”:价格机制管用的低端工种,与价格
机制不管用的高端岗位并存。大骂垄断部门收入畸高的朋友要注意
了,不加区分地平头砍去,可能滥伤无辜。
要问的问题是:低端工作机会可以公开竞聘,高端工作机会为什
么就不可以?讲法、讲理、讲情,好像没有哪一条是不准垄断部门高
端工作机会实行公开竞聘的。“公营公司”搞得比家族公司还见不得
光,怎样衡量也不是光彩的记录。可是环顾周遭,又看得见多少垄断
部门的公开招聘通告?不是一点没有,而是太少、太少、太少。至于
名义上招聘,实际上暗箱操作的事情,我从同学那里听到的投诉就不
少。
不妨考虑从这里入手改革吧。不是说“减薪风暴”完全不中用,而
是给定市场开放度不扩大的局限条件,垄断部门的减薪实在有不易处
理的困难。减少了不管用,减多了——尤其是减了支撑这些部门生产
率的那部分人的收入——对国民经济不利。因为垄断的一个基本含义
就是“独家控制某种商品和服务的供应”,他们要不高兴好好干,服务
减量降质,别人又不能替代供应,还不是国民经济倒霉?
公开竞聘就不同了。现在每年500万大学生毕业,好的工作机会
一位难求。如果全国垄断部门所有新增低、中、高级机会全部公开竞
聘,局面将如何?别的不说,公务员招考要1万来100万的傲人记录,
应该维持不住的。
就算打个平手,招1个来1万个竞聘,就可以趁势减少垄断部门的
超高收入了。在商言商,可学不得那套官场逻辑——天下应聘的士子
差不多要挤破政府的大门,结果公务员还要加薪!经济逻辑说,只要
应者如云,减薪就顺理成章。一般也不会有减过头的危险——即使减
到招1个来100个,在位者也断不敢“拿糖”。这就是说,以公开竞聘为
基础,减薪才有合理的依归,才不至于付出损害垄断部门生产率的过
大代价。
结论简单,真想改善收入分配不公方面的严重问题,上策是扩大
行政垄断部门的市场开放。有困难,一时做不到,不妨考虑中策,实
行垄断公司所有工作岗位的公开竞聘。原则要清楚,凡不准民营的行
业,一定要把工作机会向人民开放。做到这一点也不易,但或还有可
为。否则就是下策,做做表面文章就拉到;甚至下下策,减薪不多,
引发怠工不少,没得虚名,反遭实祸。

2006年9月24日
何不给大唐发张牌?
大唐者,历史上彪炳千秋的盛世是也。不过本文标题里的大唐,
却是当代一家中国公司,即由国家电信科学技术研究院改制而成的大
唐电信集团公司。不难知道,这家以史上盛世为名的公司,立意不
凡。
是的,最近几年大唐集团的新闻不断。2000年,大唐集团代表中
国提交的TD-SCDMA技术方案,被国际电信联盟(ITU)正式采纳为
第三代移动通信全球三大主流标准之一。次年,TD-SCDMA标准成为
被全球运营商和制造商认可的标准。随后,就开始了TD-SCDMA标准
的产业化布局:从产品样机开发和标准制定、第一台TD-SCDMA手机
的研制成功、成立产业联盟、与北电和上海贝尔阿尔卡特的合作协
议,到TD-SCDMA系统和终端顺利通过了产业化专项测试。2005年7
月,大唐移动公司终于宣布:TD-SCDMA的网络性能已经全面达到
3G要求,TD-SCDMA已完全具备大规模独立组网能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峰回路转。技术方面究竟站得住站不住,业
界有各种正反意见。大唐独立组网的实际进展,似乎也不像宣布的那
么顺利。至于产业化前景,不看好的人就多了。我自己读到过一份老
外写的分析报告,不但直陈“TD-SCDMA技术的开发较WCDMA和
CDMA2000 1X EV-DO慢了两年的时间”,而且断言,“缺乏国际商家
的参与及支持将使TD-SCDMA无法为全球市场所容纳”。国内公司和
行家对这项“中国人自己的第三代移动通信标准”,总是乐见其成的。
但大家也不免为3G在中国一拖再拖而感到心焦——谁都明白,中国迟
迟不发3G的一个原因,是在等TD-SCDMA的成功。
最近的消息比较好。行家说加载了各色应用的TD-SCDMA试验
网,终于通过了权威鉴定。因为外出开会,没看到正式报道,但消息
来源非常可靠——权威人士肯定了TD-SCDMA在技术上的成功,该项
第三代移动通信标准可以正式迈向市场布局了。
行家说行话:真正的难题从此开始了。为什么呢?经验说,多少
所谓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发明和创新,就是因为没有实现产业化和市
场化,结果是热闹一番以后,最后还是束之高阁。现在,身负众望的
TD-SCDMA,能不能避免重蹈覆辙的命运?
请教了一位大唐的朋友,答复是要看电信运营商。没错,大唐集
团不过是电信技术的研发机构,职责所在就是开发技术。现在TD-
SCDMA开发出来了,试验也验收了,能不能大规模商业运用,当然
要由在位的电信运营商们来决定了。
电信运营商对TD-SCDMA究竟怎样看呢?我了解得不仔细,只知
道大概的情况是没有一家电信公司的老总不持坚决支持的态度,但好
像也没有哪一家电信公司已经自觉自愿下决心上马。行文至此,很担
心有激动的读者闻声大骂:中国公司——而且是中国的国有公司——
怎么居然就对中国标准如此不热衷!
不要那样激动吧,事情自有其中的道理。中国移动——当今中国
电信业的大哥大——的网络基础是GSM,那是第二代移动通信的欧洲
技术。要向第三代移动通信走,用TD-SCDMA在技术上不顺,商务上
更不顺。可以说是技术换代中的路径依赖,也可以说是被锁定,但无
论说什么,要中国移动上TD-SCDMA没有技术经济的合理性而言。中
国联通呢?这家公司同时经营GSM和CDMA两个网络——全世界电信
业没有见过的事情——前一半与中国移动相同,没有从GSM接中国标
准的道理;后一半是美国高通的技术,升第三代的路线早就确定,那
就是选CDMA2000。简单说,对现存的两家中国移动通信公司而言,
真按照自主自愿的原则来决定技术,它们没有用TD-SCDMA的可能
性。
两家固线电信公司——中国电信集团和网通集团——又如何呢?
没有机会访问交谈。从旁看去,它们对TD-SCDMA的疑虑不会少。道
理简单,这两家固线电信运营商,在中国业已形成的管制框架下,因
为不准染指移动通信——区区在下对此批评了几年,一点用处也没有
——市场表现压力很大。很了不起,前几年“发明”了一个小灵通可以
救一救。可是小灵通的增量大势看来也一去不复返了。在此情况下,
能拿到移动牌固然很重要,可是非要拿完全没有把握的中国标准与原
来就占了上风上水地位的移动公司竞争,会不会更加名落孙山呢?既
然国家给牌,给一个更有把握的岂不更便于急起直追吗?
当然,无论哪一家电信公司,都是国家控大股的公司。真要政策
方面下了决心,要谁上TD-SCDMA,谁一定没有二话就会上的。中国
联通同时经营彼此竞争的两个网络——显然不是纯经济或经营性的决
定——就是一例。几大电信运营商突然互换头头,又是一例。再不
通,“不换思想就换人”总容易明白了吧?
问题是,这样“硬”的决定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首先,“创新”可
能在市场上失败,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政府可以下政治命令,但重压
之下的责任自然也要由政府来承担。其次,四大电信集团毕竟不是传
统的全资国有公司了——都在境外上市,有国际机构投资人和小股
东,更有市场表现的压力和信息披露的责任。真来“霸王硬上弓”吗?
也不那么好办。讲到底,我认为根本问题在于,无论现有电信运营商
还是电信政策决定方,对TD-SCDMA技术的市场前景,都没有大唐集
团有那样深的了解和信心。
这就带出本文的建议:为什么不干脆就给大唐集团发一张电信运
营牌照呢?既然大唐集团是TD-SCDMA的发明人,对此技术最懂行、
最有信心并最富有激情,由这家公司亲自把中国第三代移动通信标准
在市场上做出来,不是很好吗?其实只有大唐自己来做,才可以避免
一种尴尬的结局:永远不知道到底是TD技术本身的问题,还是经营方
的意愿和能力有问题?这么说吧,要是大唐也做不成,那么这件事情
也许真就干不成了。
不消说,大唐要经营一个电信运营网的市场实力不足。大家知
道,作为一家科学研发机构,大唐在开发TD-SCDMA的过程中至今只
有投入,尚未有产出。那么,大唐电信从哪里可以得到运营一个全国
性的第三代移动通信网的巨额资本呢?
答案就是“持牌融资”——即凭借基础电信运营商的资格,面向全
球融资。其中,第一位出资人应该是中国政府。因为TD-SCDMA是中
国拥有知识产权的标准,而中国又已经声明要走“创新国家”的道路。
因此,政府具有极大的可能性向大唐电信——不但作为设备研发和制
造的厂商,而且也是电信运营商——注资。政府控股的各大公司,比
如国资委主管的央企盈利大户,实力没有问题,战略和投资前景的评
估,不妨看看大唐项目的机会。
再下来,面向全球电信以及非电信公司“讲故事”,总有看好的
吧?横竖有WTO协议,中国电信公司最高可以吸收49%的外资入股,
应该允许大唐电信率先把这个融资空间用足。反正讲清楚了,中方控
股,做的就是TD-SCDMA业务,来不来?最后,也是本人以前讲过
的,既然允许外资入股49%,内资——民营企业甚至个人——至少也
要有49%才算公道。那就到民间试试寻找支持中国移动标准的运气
吧。
无须担心“重复建设”,因为反正躲不开——TD-SCDMA怎样也要
另外铺网。既然重复无可避免,以最低的代价完成重复建设就是上
选。比较起来,让大唐电信做,比勉为其难让其他在位电信商做,应
该好很多。4亿移动用户的市场,两张牌怎样看也太少,就着TD-
SCDMA的机会,至少再增加一张,是考虑的时候了。

2006年10月29日
不准人动的奶酪
本周国资委宣布,已明确国有经济和中央企业必须控制的行业和
领域,并明确到2010年,要把30至50户中央企业发展成为具有国际竞
争力的大企业集团。将来的事情要将来才知道。不过眼看不过四年之
遥,拿现在可观察的现象来对不远的将来做一点推断,应该也是可以
的。
比较有把握的是,当下国资委领导的最大型国企,即使放到四年
以后的2010年来看,应该也符合“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大企业集团”的资
格。不是吗?像中石化、国电、中石油、中移动这些大个头,不是已
经名列全球500强,且排名越来越靠前了吗?
从过去几年的势头看,四年以后的2010年,国资委旗下涌现出30
—50家类似今天中石化、中石油、国电、中移动这样的巨型国企,应
该是可能达到的。做得更大、更强一些,机会也绝不等于零。因此,
我们不妨想想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要是一切如愿以偿,到2010年中
国拥有三五十家达到世界最大规模的国企集团,对中国经济在全球市
场上的整体竞争力,究竟有什么影响?
积极的影响不需要我来说。要是没有积极的影响,多少年来从专
家、战略家直到今天的国资委,也不会如此始终如一高举把国企做
大、做强这面旗帜了。在已经得到阐释的理由中,有些我可以懂,比
如大公司可以节省市场交易费用、带来规模经济或范围经济、显著降
低政府的调控成本(包括征税成本)、增强研究开发能力等。有些我
不懂,主要是政府的社会经济目标为什么非要经由政府独资或绝对控
股的商业机构来实现。不过无论我懂还是不懂,积极影响很多是肯定
的。
本文提出的问题是,当国资委在2010年拥有更多更大、更强的国
企集团时,对中国经济的整体国际竞争力,是不是只有积极影响而没
有消极影响?这个问题来自如下观察:目前超大型国企集团的绝大多
数,并没有直接向全球市场提供产品和服务,也因此没有直接参加与
跨国公司在全球市场上的竞争。超大国企的绝大多数在中国本土市场
上、向本土客户提供商品和服务,其绝大多数的收入和利润来自本土
市场的收费。如果四年以后,上述局面没有根本改变,更多更大、更
强的国企集团在本土市场收了更多的费、赚取了更多的利润,那么对
于中国经济的整体国际竞争力,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这个“如果”重要。倘若四年以后,国资委主管的大公司直接冲入
国际市场,与全球跨国公司面对面展开竞争,并以名副其实的国际竞
争力为本土市场提供商品和服务——在那个条件下,国企大公司当然
直接增强了中国经济的整体竞争力,因为所有中国客户和消费者,一
定可以享用从全球水准来衡量的最佳的产品和服务。也只有在那种情
况下,本文提出的问题才是多余的。
但是没有这个条件就不行。超大公司向本土消费者提供产品和服
务赚了钱,完全有两种可能的情况。一种情况是它们虽然没有参与全
球竞争,但提供的产品和服务,从哪个方面衡量也不输给国际上的好
公司。另一种情况,超大公司关起门来赚钱,但提供的产品相比来说
价贵、质次,一定拖累本国用户和消费者的竞争力表现。
麻烦来了:如何区别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对于实际上没有
互相贸易的商品和服务,要比较价格和品质,非有很专业的行家不
可。加上不同货币夹杂其间,问题就更加麻烦。有没有比较简单的一
种办法,可以帮助我们明快地区分大公司对经济整体的不同影响呢?
一个法门是,看任何一家超大公司在市场上赚到了钱后,其他公
司能对此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别人是不是也可以跳到这个高利润领域
里来分一杯羹?还是除了表示祝贺与羡慕,只好干瞪眼,横竖不得其
门而入?
以中移动为例。这家已进入全球500强的公司,2006年上半年
净利润为300亿元,比去年同期增长了25.5%。以国内四大电信公司
同期的总净利润为100%算,中移动一家就占了60%;而在全部新增
的净利润中,中移动一家占到90%。考虑到中移动已经把资产折旧年
限从10年调减为5年,那么这家超级电信公司占全部电信净利润的份
额就高达63%,占全部新增净利润的份额更高达94%!
不是单单今年如此。翻看中移动的历年财报,这家公司的表现一
路走来都优异。别的不提,从2000年到2005年,这家公司的净利润比
上年的增长率,低的17%,高的276%。在为客户提供品质日益改
善、品种日益多样的服务的同时,这家海外上市的超大公司为它的股
东赚得了大把银子。不消说,中移动对它的客户、出资人、投资人以
及政府——从而国民经济整体——具有相当正面的价值。
可是,当我们进一步问,眼看中移动多年来创得那么多利润,其
他“各有关方面”作出了什么反应呢?从结果看,没有任何反应——
2000年中国移动通信市场上只有联通、中移动两家公司;五年时间过
去了,还是仅此两家。话说回来,好歹还有两家,所以联通是可以对
中移动的成就做一点反应的。读者注意了没有,现在联通的标志已经
从蓝色基调改成红色基调,市场攻势也煞是咄咄逼人。无论怎样看,
来自中移动的“刺激”,总是一个重要因素。
问题是,天下再也没有别的英雄了吗?再也没人想冲进来比试比
试了吗?一年几百亿元利润,就是分得很小的一杯,也颇为可观。这
年头在市场上杀得苦哈哈的公司可是不少,为什么它们个个心静如
水,断然拒绝“心动不如行动”?
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别的不说,就是在中国国内,在电信业
内,在现有的国有控股的电信公司范围之内,对中移动的高利润动了
凡心的就大有人在。譬如中国电信和中国网通,前几年费那么大力气
发展了近九千万户“小灵通”,摆明就是对移动通信早有想法嘛。问题
是,想有什么用?有关方面不发牌!——关键因素终于登场了,高利
润再引人入胜,有心无牌莫进来。
在竞争不足的条件下,在位公司年年创高利润,虽然总比垄断
经营下管理混乱、亏损累累好很多,但由于制度壁垒挡住了明面的和
潜在的进入者,包含此“利润”的服务,是否还是对客户成本最低的服
务,疑问很大。讲过了,市场里你供我求连成一片,任何公司的利润
都构成用户的成本。竞争不足之下创造的高利润,无可避免地抬升了
所有买家的成本。
讲清楚,这是与中移动无干的体制因素。由此也带出本文的话
题,到2010年即使国资委完成了拥有几十家超大型国企的目标,我们
还是要考察了创造利润的环境之后,才能完全明白它们对中国经济的
整体影响究竟是怎样的。

2006年12月21日

注 释
[1]谢平讲话引自网络版,如果引用不准,由笔者负责。
三、收入分配是一个问题
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了
本文题目可能不适时宜,所以根据很重要。说当今我们国家公务
员收入偏高,有什么根据吗?我认为简单又可靠的证据,就是近年报
考公务员的人数屡创新高。
不是吗?据新华社消息,2006年中央国家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考
10282人,报名人数近百万,其中通过了资格审查的有五十多万人。
这意味着,有资格参考人员平均被录用的机会不超过2%。2005年全
国报考中央国家机关公务员的共57万人,录用机会不到3%。一年以
后,更多的人明知机会不多,还是跃跃欲试,结果录用率进一步降
低。难怪有行家说,公务员考试已成为“当今中国竞争最激烈的考
试”,其他诸如高考、研究生考试和博士生考试之类,一概难望其项
背。
是不是“大学扩招”闹的呢?有这个因素。前几天看国务院决定今
年开始缓行扩招政策,披露出一个最新数据,就是我国在校大学生总
数已经达到2300万人,居世界第一。由此推算,每年有500万以上大
学毕业生要找出路,加上在职工作人员中希望改变环境的,总数可能
在千万人以上。中央国家机关招手,有百把万人跑出来响应一下,也
不算离谱。问题是,同样在“扩招”的背景里,我们没有见到还有比“考
官”更热门的职业和行当。是年轻人喜欢在信息有误的条件下“跟风”
吗?也可能是。问题是,也没有见到大家一窝蜂都要去当卖菜的。
为什么在“100个里淘汰98个”的风险条件下,还有如此众多的年轻
人集中争考公务员呢?本文的解释,就是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了。要说
明一下,这里所讲的“收入”,不但指货币收入,而且包括非货币收
入,例如职业给人带来的成就感、荣誉感等。另外,“收入”不但指当
期的收入,而且指“永久收入”或“终身收入”(permanent income)
——大家把自己这一百来斤往某一职业方向放下去,一直干下去,终
其一生得到的收入。因此,本文说公务员收入偏高,就是说公务员职
位带来的长久的货币和非货币收入,在期望值上比别的职业和行当偏
高。
譬如一些舆论说,当公务员比从事其他的社会职业,可以更大限
度实现年轻人报国为民的人生抱负,可以对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另
一些舆论则说,这是中国传统的官本位观念作怪,使人们喜欢“当官”
甚于从事其他行业。我的看法,褒贬任由人,同样报考公务员的行
为,说报国为民可,说荣宗耀祖也可。但是两种看似对立的说法里,
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判断——当公务员比其他工作可以给一些社会成员
带来更高的精神享受。如是——我个人认为是——我们可以推断,即
使公务员岗位的物质报酬比其他行当低,人们“从政”的意愿也不低。
要是公务员物质收入与其他职业相若,我们就可以肯定地说,公务员
的(总)收入偏高了。
公务员的物质收入比一般行当的还要高吗?我们先看起薪水平。
一般的看法是,我国公务员的起薪并不特别高。问过几个地方的同
学,知道这个看法大体是对的。给定同样的条件——比如同样牌子的
学校和同样成绩优等的学生——到国家机关工作的,在起跑线上并不
能得到比其他工作更高的物质报酬。
但是,在收入的其他几个方面,情况就不同了。首先是工作的稳
定性。这点重要,因为期望的收入量再高,只要工作稳定性差,实际
收入也将大打折扣。公务员岗位稳定的优点,在社会很多行当不再提
供“铁饭碗”的背景下越来越显著。是的,近年也有公务员被辞退的事
件发生。人民网上有一个数据,说1996—2003年间,全国公务员被辞
退的人数达1.6万人。这也许可以说明“混机关”也不容易,但是和其他
行当相比,公务员的饭碗还是最稳定的。世界范围都如此,中国并不
例外。
其次看法定工资和法定福利,这方面总的印象就是公务员的法定
工资水平并不高,但法定福利却比社会一般部门更有保障。这方面的
资料容易得到,加到一起看,公务员的法定物质收入在社会上可能居
中上水平,不能说偏高,但绝不偏低。
比较麻烦的,是法定收入之“法”,在我们国家有很大的弹性。事
实上从来没有一套公开可查的法规,对各级公务员的“待遇”作出清楚
而明确的规定。内部一定是有规矩的,但实际执行的结果——人们可
以观察到的——还是五花八门,充满了差别、例外和变通。如果阁下
有机会了解一点国家机关的办公、食堂、休假、奖金、实物福利方面
的实际情形,或者对机关房改、车改、医改之类的实例略有所知,你
一定对那不为外人所道的复杂性留下深刻印象。
公务员收入中最大的问题是腐败所得。根据定义,腐败所得来自
权力租金,是唯有官员才可能独得的机会。非法所得在哪个行当也不
容易搞清楚,因此一些夸大的估计或民谣流传,不足为怪。不过从近
年公开披露、审理的腐败案件看,权力租金的数额还是十分惊人的。
我最近选了汉口火车站站长的案例当教材,还不是那么了不得的“官
儿”,几年时间下来,就有几千万的进项!当然不是每个公务员都可以
得到腐败收入,更不是搞了腐败的都可能逃脱惩罚的。可是无论得手
的概率多么小,东窗事发的概率多么高,只要一旦得手的收入足够
大,攫取该项收入的期望值就还可以很高。
把上面几点综合起来,可以知道当公务员的精神收入很高,物质
收入水平不低。论及公务员的物质收入,我们合并了对以下三类行为
的分析:规规矩矩当一辈子公务员,可以稳定得到社会中上水平的法
定收入;把心一横搞权力腐败的,期望收入水平惊人;在合法非法之
间,团团包围国家机关和公务员的,是令在市场里苦苦打拼的绝大多
数人羡慕不已的种种实惠和好处。怎么加总都可以,推翻“公务员收入
偏高了”的结论不容易。
本文没有提供公务员实际收入的直接定量数据,不过我认为,在
官方和民间的调查机构提供直接的定量证据之前,“100万人报考1万
个公务员机会”就是最好的间接定量证据。道理简单,报考人连同他们
的家人、亲朋好友和私人顾问,在事关人生前程大事的问题上,不可
能马马虎虎处理有关公务员和非公务员实际收入的各种资料。就本文
坚持的收入定义而论,这样的间接证据,甚至比很多直接证据还要可
靠。

2006年5月29日
怎样看收入?
——复读者

两周前本专栏发表的《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了》得到很大的反响。
实话实说,现在的“很大反响”云云,主要就是挨了许多骂。这也是自
己不愿意多看“反响”的原因。不是轻视批评,而是人生苦短,吵来骂
去没有什么意思。我的一位老师讲过,写文章像磨刀一般,不可能好
读。“拿起笔、做刀枪”是四十年前发动文革的手法,遗祸无穷的。
话说回来,可以推进讨论的评议,倒需要回应一下。不求意见一
致,但求把各自的看法整理得更加清楚。比如拙作发表以后,不少读
者以身说法,指明普通公务员的薪水并不高,一些地方的基层公务
员,工作了很多年,月薪几百不过千,根本买不起商品房。他们的意
见是,这样的薪资水平,怎么可以定断“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了”?
一定是我说得不够清楚,那就再说一说吧。第一要点,薪水——
或者货币收入——只是所讲“收入”的部分,而远不是全部。除了工
资,还有非工资的现金补贴和实物收入(“分钱分物”是也)、福利待
遇,这些都是物质性的。除此之外,还有非物质性的收入,“例如职业
给人带来的成就感、荣誉感等”——这句话被骂得厉害,但我要坚持一
下。因为不论怎样看,对职业的评价也是“享受”的一个组成部分。讲
到底,享受才是最后的收入。“领薪水的时候不是收入,用薪水买享受
的时候才是收入”,这是费雪说的,说得实在好。
无论货币的还是非货币的,收入都可以分为合法的、非法的以及
灰色的。各行皆如此,但要论“权力寻租”,摆明只有当官的才有机
会。报上披露的官场巨贪固然是少数,不过我也讲过,由于数额特
别巨大,即使得手的机会很低、被抓的可能性较高,职务犯罪的诱惑
仍然非常强烈。至于举例中的汉口火车站站长是不是公务员,调查一
下就可以知道。控制着财政投资形成的资产,占据着行政垄断的行
业,位子无须经过市场竞争就获得,不是公务员哪里有这等好事?
第二要点,讲过了,“收入”不但指当期的收入,而且指“永久收入”
或“终身收入”(permanent income)。我也解释了一下:“大家把自己
这一百来斤往某一职业方向放下去,一直干下去,终其一生得到的收
入。”对此没有看到很多评论。但对由此派生的现象,比如“公务员岗
位稳定的优点,在社会很多行当不再提供‘铁饭碗’的背景下越来越显
著”,明白其收入含义的读者很不少,这令人高兴。
再一个要点,所谓“公务员收入偏高”,是在人们的期望值里偏
高。是的,许多公务员规规矩矩过日子,把职业稳定性加进去,终生
也就是当地的中上收入水平。但是,熬到一定的级别和地位,职务的
好处——包括合法的、非法的以及灰色的——就显现得非常快。别的
不提,单单是全国“公车”开支,就是财政上一笔天文数字。这些享
受,不是所有公务员都可以得到的,特别是清苦的基层公务员,基本
无缘。但是,在期望上可能得到,所以要先入这个“行”。没有看到谁
立志当一辈子基层公务员的,否则,官场竞争的激烈,又从何说起?
最后一点,上次写完后想到的,现在可以写出来。这就是我们所
谈论的“收入”,严格来讲应该是“净收入”——人们一定考虑为获得某种
收入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两天无数人看世界杯,足球明星的收入不可
能不高。不过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高收入。翻译成经济语言,就是对
绝大多数人来说,当足球明星的净收入很低,因为“成本”太高了。好
了,你居然说“公务员的收入比足球明星的还要高”,又可以破口大骂
了。骂完后,想一想,如果我们指的是扣减了成本的“净收入”,是不
是也说得通?
概括起来,拙文所谓“收入”,包括货币的、实物的、精神的,有
合法的、非法的、灰色的,并且还是期望值上的净收入。工资单上印
出来的,不过是收入的部分而已。当今的实际情况是,收入的构成极
其复杂,结构五花八门。热门的收入分配话题,先要对一对概念的内
涵和外延,否则所指不明、含义不清,状态都搞不清楚,怎么谈得
拢?
转到另外一个评论:如此复杂的收入,你究竟作了什么调查,有
什么根据就可以说公务员的收入偏高?交代过的,根据简单,就是近
年报考公务员的人数屡创新高。感知这个现象有几年了——北大的风
气,学生历来不以做官为荣,可是近来几年考公务员的也多得很。不
是扔一份履历那样简单,真的要花精力备考的。开始以为很偶然,但
是连看两年国家机关招考公务员火暴的消息,我认为在“中举率”如此
之低的情况下应者云集,这样的行为大有深意。
是的,收入——全部收入——的信息有极大的隐秘性。特别是我
们这样一个转型经济,搞清收入状况谈何容易?但是另外一方面,收
入又是人们最为关心的信息。择业、特别是年轻人的择业,影响久
远,利害所在,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不可能不尽力搜寻、反复比较。老
话说“男怕入错行”——现在女的也怕——谁也不会对自己的未来掉以
轻心的。因此,我认为年轻人择业、报考的行为,本身就是收集、处
理了海量信息以后的结果。官方或专家的统计,当然重要。但以我们
的收入概念,目前尚没有系统调查的结果公布。退而求其次,年轻人
择业行为中包含的相对收入的间接证据,我以为可取。
最后有一位读者说“公务员就应该收入偏高”。这涉及主观评价,
讨论不清楚的。人之常情,认为自己收入偏低的居多,而更多的人当
然认为自己的收入应该偏高。区区在下也不超凡脱俗。那天遇到谢
平,他大概读过拙作,打趣说了一句“我看教授的收入偏高”。我回应
道,欢迎来当教授——是衷心说的实话,因为谢平主持的金融腐败研
究,足以表明他当教授比我合格。但是谢平还没有来当教授。为什
么?教授收入偏低呗。
还是把“好不好、该不该”的问题放一放。换一个可验证的命题:
公务员收入偏高对就业不利。道理是这样的:稳定的岗位收入高,导
致人们要求不稳定岗位支付更高的收入。市场上一时看不到,大家就
宁愿继续等待和寻找。这就是说,公务员收入偏高,提升了人们对所
有职业收入的预期,结果,“犹豫性失业”人口不知不觉就增加了。又
一年夏天到,数百万大学生毕业求职在即,政府抓调控,不要把这点
忘记了。

2006年6月12日
对李实研究报告的评论
很同意李实和赵老师报告说的,准确测量居民收入是一件非常困
难的工作。越是社会上各方面高度关注,越要注意基本事实的准确刻
画和量度。李实报告的基础是坚持了多年的数据收集、处理和研究,
难能可贵。
为什么量度实际收入状况非常困难?我的理解,首先是因为“收
入”概念并不简单。当期货币收入当然是收入,但只是“最耀眼的收
入”,是收入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非货币收入,包括实物、福利以
及我们习惯称为“待遇”的收入,则是隐蔽的、常常容易被漏看的收
入。无论货币还是实物,收入又分合法、非法两部分,或者更仔细一
点,再加一个“灰色收入”——介于合法、非法之间的收入。
还有一点,我们究竟是衡量“总收入”,还是“净收入”?这就涉及各
种各样的“成本”扣减。其中的麻烦很不少。比如两个都可以带来月入
1000元机会的工作,一个稳定性很高,另一个朝不保夕,容易“炒鱿
鱼”,要不要考虑风险贴水而加以区别?最后,收入绝不仅仅是当期
的,在费雪(Irving Fisher)的理念里,它是永久的、终身的收入。所
有这些“收入”,在一点上相通,就是它们都可以给人带来享受。事实
上,人们追求收入别无他意,就是追求享受。因此,最准确的收入概
念是费雪说的“享受性收入”(enjoyable income)。费雪还说,“工资
不是收入,用工资换来各式享受的时候才是收入”。这是至理名言。
矛盾在于,最准确的收入概念也是最难以度量的。目前流行的“收
入差距”分析,大部分以衡量“当期货币收入”——收入中的一部分——
为基础,不考虑风险和其他贴水因素(例如生活费用指数),也没有
对实物以及非法和灰色收入有足够的统计或估计。在这个基础上得出
的基尼系数及其变化趋势,反映的不是“收入差距”的全部,而只是局
部。也许有一个局部的度量总比什么也没有强。不过我们拿来讨论经
济和社会问题的时候,至少要知道所依据的信息本身还有很大的误
差。大象的四条腿差不多,摸到一条就推断整体也许还可以做到八九
不离十。凭“当期货币收入”推断全部收入,误差要大得多。
改进的一个办法就是在当期货币收入调查的基础上,增加更多的
“调整因素”来加以校正。比如城乡收入差距中的“农民收入”,过去的口
径是“农村人均纯收入”,与城市居民收入不完全可比。现在几千万进
城农民工的收入,与传统农村的也不完全可比,究竟怎样校正,学问
很大,要做细致的考虑。报告中引用世界银行的研究,把城乡不同的
生活费指数放进去,收入差别就没有那样大了。这些都是调整和校
正。李实报告开始对“暗收入”进行调查和估计,我认为重要。就我国
实际情况而言,不考虑“暗收入”的收入状况描述,完全可以风马牛不
相及。当然,调查“暗收入”的难度非常之高就是了。
也许还可以注意发掘其他信息来源。在经验上,人们打破头也要
挤进去的单位,不消说“真实收入”的水平一般很高。这就是说,在不
同行当和职位的供求信息里,包含着丰富的收入分配信息。在理论
上,供求的“量”也是一种“价”。比如刚才西庆讲到,证监会有一次招10
个人,结果有1万人报名,这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收入状况的“价”。那些
报名的人,把什么明的、暗的、货币的、非货币的收入都“调查”了,
也估计了各种风险与成本折扣。不是统计专家那样规范的调查,但利
害相关的选择,信息基础不一定就更不可靠。前一段为了解释最近几
年大学生争相报名公务员考试的现象,我为文指出“公务员收入偏
高”,舆论大哗,网上吵成一片。不同意没关系,问题是怎样解释机关
招公务员1万名,报名的居然有100万名这样的现象?
以上都是赵老师说的收入分配研究“第一平台”里的问题。这个平
台就是收入状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变化趋势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就是
研究问题的事实基础。至于转到“第二平台”,即怎样处理收入分配的
政策选择问题,挑战就更大了。这方面我只能提几点评论供参考。
最大的挑战,还是决策缺乏可靠的事实基础。特别是收入分配,
人的倾向似乎总是不希望自己的收入低,又非常不愿意被别人说自己
的收入高。所以,如果在收入问题上听取“民意”,不一定搞得清楚真
实的情况和趋势。仅从“当期货币收入”看问题,不但可能忽略真正应
该解决的问题,下错了药,还有其他副作用。此外,不少似是而非的
术语流传甚广,比如什么“国际警戒线”,到底是什么含义?有谁认真
验证过?最后,潮流还是对分配的结果非常在乎,而对引出分配收入
结果的财产权利界定却不以为意。这都是老毛病了,慢慢再说吧。对
当下的收入分配政策没有更多思考,实在要说,就是加强调查研究,
选恰当的政策目标,集中解决最紧迫的问题。

2006年1月12日
怎样衡量收入差距?
有一次讨论,涉及收入差距的度量。我问了一句:“三年‘自然灾
害’时期,有些人饿死了,有些人没饿死,基尼系数该怎么算?”问题
脱口而出,知道很突兀。好在那天参会的多是行家,不以为意。小结
的时候,长期研究收入分配问题的赵人伟教授点到“从财产的角度研究
收入”——是了,他知道我说的意思了。
收入就是收入,怎么扯得到饥荒饿死人?怎么又扯得到财产?
——有时讨论就是这样,大家知道在说什么,可以跳得很快,在互相
激发中直逼问题的根本。但是,事后清理一下,把跳过的环节补一
补,对自己、也对关心本题的读者有个细致的交代,也是好的。
先把概念打通了再论其他。夫收入者,盖财产(资产、资源)提
供的服务也——这个理念的原创人是欧文·费雪(Irving Fisher),当
年耶鲁大学的教授,排起来应该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学家。费雪阐
释说,财产别无他用,唯一的用途就是能把“收入”源源不断生产出来
供人们享用。土地、果树、楼宇、机器、设备、银行存款,甚至人本
身以及依附于人身的种种能力,无不如此。就是说,财产是源,收入
是流。离开了财产谈收入,不过在说无源之水。
是的,人本身和人具有的种种能力也是“财产”。理由不是别的,
就是因为人和人身的能力也一样能够带来收入。早就如此,不过到了
现代才被看得清楚。于是才有人力资产和人力资本的概念大行其道。
不需要说,人力资产有生命。生命一旦停止,人力资产再也不能创
收,收入流就永远地枯竭了。17世纪英国思想家洛克把“财产、生命、
自由”作三位一体的处理,现在看,道理不浅。
这也是度量收入不能离开财产的道理。要是我们讨论的恰好是
人力资产,度量收入当然也就不能离开生命。回到我那看似突兀的问
题——当一些生命由于胡闹的体制而“非正常地”结束,这对我们考
察、度量收入及收入差距,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处理
那些本来不应该结束的生命?是把这些被饥荒剥夺了生命的人,无情
地从统计册子上一笔除名,从而以全部活下来的人口创造的收入为
准,得出一个或一串基尼系数?还是把非正常死亡的人恰当地看作被
剥夺的财产,并在这些本来还应该在服务年限内的资产收入的科目
下,更加无情地记下零、零、零、零、零,从而得出另外一个或一串
完全不同的基尼系数?
不问源、只看水的收入度量办法,在“正常”条件下可能无大碍。
但是,遇到生命不正常死亡、财产被剥夺的情况,不免失之毫厘,谬
以千里了。事实上,要不是1981年夏季有机会到安徽定、凤、嘉三县
农村调查,直接接触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口减半村庄的农民,我
对收入的度量绝不可能想到这个层面。不是愿意的,但是比较中国收
入分配状况的长程变迁,谁又可以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教训一笔勾
销呢?
类似的,“自由”又怎样算?在讨饭也要拿介绍信的体制下,人们
得到一笔收入;在可以自由流动和择业的条件下,人们也得到一笔收
入。即便这两笔收入的数目完全一样,它们带给当事人的“幸福”也一
样吗?我说不一样,你要怎样反驳我?
还是要搬费雪。他说,形形色色的“收入”——货币的、实物的、
观念的——只在一点上相通,就是它们都给人带来享受。因此,最准
确的收入概念是“享受性收入”。他还说,“工资不是收入,用工资换来
各式享受的时候才是收入”。这是至理名言。问题是,“享受”是个人的
主观感知,又从何度量?“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或不乐”,怎么办?退
而求其次吧,以人们为某种享受付出的货币代价来衡量收入——这就
是货币收入了。
从这个观点看,虽然“自由”代表着很高的收入,可是以当期货币
收入来衡量,自由却无价!在不同的经济之间,或者在同一个经济的
不同时代,如果人们的自由状态非常相似,不管自由之价的基尼系
数,也许还可以说明问题。但是,在自由状态很不相同,或者前后变
化很大的情况下,拿“科学”的基尼系数说事,却得一个“讲”字。
这么说好了,把生命财产和自由的状况放进去,人民公社时代的
基尼系数应该是人类一个高不可攀的记录!不是说公社体制改革后就
万事大吉,从此一切美妙。没有那回事。比如矿难牺牲的工人——几
乎全部是农民——人数,过去绝对没有现在这样多。也是生命财产的
永久失去,也是当下基尼系数的计算里没有得到反映的真实。不过,
以“非正常死亡”人数的数量级来衡量,收入分配状况比1959—1961年
还要恶化的可能性等于零。这绝不是说矿难问题无须面对,而是说正
确的收入概念及其度量,才会把社会的注意力引到正确的、有助于解
决问题的方向。
当期货币收入当然是收入,但那只不过是“最耀眼的收入”,只不
过是收入的部分,而绝不是收入的全部。非货币收入,包括实物、福
利(我们习惯称为“待遇”)和名誉性的收入,则是隐蔽的、常常容易
被漏看的收入。无论货币还是实物,收入又分合法、非法两部分;而
介于合法、非法之间,还有“灰色收入”。我还是坚持,如果收入的各
个组成部分比例大体不变,我们以局部收入的度量替代全部,可能误
差不大。但是对于一个制度变化急速的社会经济体来说,麻烦就大
了。举一个尖端的例子,那么多贪官以权谋财的数目惊人,可是好像
没有一个是从所得税环节上被发现的。仅以当期(合法)货币收入为
基础算基尼系数,能反映这个转型经济的实际分配状况吗?
还有,我们讨论收入或收入差距的时候,究竟衡量的是“总收
入”,还是“净收入”?要是后者,还要涉及各种各样的“成本”扣减,麻
烦又很不少。其中一个问题,风险怎样算?比如两个都可以带来月入
千元的工作机会,一个稳定性很高,几乎等于铁饭碗;另一个朝不保
夕,很容易被“炒鱿鱼”。如果我们不考虑风险贴水而加以区别,一概
以填到调查表上的当期收入数目来算,那样得出来的基尼系数,真的
就可以让分析者心安理得?
其实不难观察到,无论哪一类财产都可以在很长久的时间内提供
多次收入。这也就是费雪的“永久收入”(permanent income)概念。
既然收入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像潺潺流水般的一个长流量,我们当然
要顾及当期收入与长久收入之间的关系。抽刀断水,抽取一个瞬间时
点的截面数据算出来的基尼系数,可取;但是我们自己总要知道,这
个瞬间收入并不一定代表收入流的性质。薛兆丰注意到婴儿的体重与
成人体重的差距很大,但是婴儿终身的体重与成人的差距就小得多。
我要为他提供证据,就是当中国城乡隔绝的体制被改革冲开,巨量农
村“剩余”劳力进入城镇从事工商业的时候,市场里一下子拥入无数收
入方面的“婴儿”。在这个瞬间,收入差距很大,基尼系数很高。但
是,假以时日,这个因素造成的收入差距会降低。当然,如果对农民
工进城的歧视消除得快一点,这方面的改善可以加速。
目前流行的“收入差距”分析,以“当期货币收入”——收入中的一部
分——为基础,不考虑风险和其他贴水(例如生活费用指数),也没
有对实物以及非法和灰色收入有足够的统计或估计。在这个基础上得
出的基尼系数及其变化趋势,并没有反映“收入差距”的全部,而顶多
只是局部。这样的度量,有“best available”的好处。不过拿来讨论经
济和社会问题、决定相关政策的时候,我们应该知道这样得出的信
息,与实际的收入、收入差距及变动趋势,还有不小的误差。作为一
个迅速转型的经济,从事跨国比较和历史比较,尤其要谨慎从事,才
比较妥当。

2006年8月7日
测度收入的陷阱
前次讨论收入概念,基本观点是不可以脱离财产论收入。从这个
理念出发,当我们关注收入和收入差距的时候,就不能仅仅着眼于货
币收入,而且也要努力衡量一切带给人享受的资源流量,包括实物、
福利、名誉;不能仅仅只看当期收入的多少,而且也要顾及长期获取
收入的风险程度;不能只计合法收入,而且也必须考量非法的以及在
合法、非法之间获取的收入。
这样看,要衡量合乎定义的“收入”(这是人们谈论收入差距的前
提),实在是难上加难。正因为难,人们总要寻找比较容易的替代
品。在我看来,以当期货币收入——收入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为计
算基础的对收入的测度,就是一种替代品。在此基础上算出来的收入
和收入差距(基尼系数)流行天下,与其说是因为它准确,不如说是
因为它容易。是的,上文说过基尼系数的优点:“best available”最可
得的、最容易得的。既然天下凡事都要讲代价,以很低的代价就可以
测度出一个社会的收入分配状况,怎么看也是乐事一桩。
设想一个仅由五户人家组成的经济吧。我们不难知道每户人家的
当年法定收入,也不难把各家的法定收入加总为这个经济的当年总收
入。你看,只消拥有这两项数据,我们立刻就可以知道这个经济的“收
入分配”状况。要是五户人家的收入分别都等于总收入的20%,那么这
个经济就是最平等的经济——基尼系数为零嘛。反过来,要是全部收
入通通归了第五户人家,那么这个经济的基尼系数为1,也就是最不
平等的经济了。上述两极之间,基尼系数从零到1的种种不同分布,
代表了收入分配的种种不平等状况。多算上几年,再把几个经济的基
尼系数排到一起,纵比横比,含义无穷。至于由此制定干预收入分配
的政策,就是更加过瘾的事情了。
如此简明的“游戏”,能有什么陷阱吗?我们不妨小试牛刀。先想
象一下,这个“五户之国”的经济当中,有一户人家是前人大副委员长
成克杰,或者前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或者再不济也是前汉口火车站
站长刘志祥。这些个贪官户,法定货币收入不高——比起职务来甚至
可以说严重偏低——但实际货币收入着实不低!不论其他,单是前刘
站长一案,在位九年时间攫取的非法所得就近五千万元!各位看客,
你我除非在银行担任数钱工作,不要说“收入”,这辈子就是看见这么
多钱的可能性都几近于零。要问收入调查——不论是国家统计局的,
还是各类学术机关的——能把这些黑钱算进收入吗?我的看法是,没
有这个可能性。
不是陷阱又是什么?凭正常调查手段获得的法定收入资料,以及
在此基础之上算出来的基尼系数,是一回事;要用非常手段——权威
的国家司法机关拥有的手段——才可能得到非法定收入资料,并据此
算出基尼系数,是另外一回事。不错,“两回事”分别反映了收入分配
的某种状况,也分别给研究者、观察者和读者带来一定量的信息。可
是,凭常识也肯定可以知道的事情——当期法定货币收入分配状况与
真实收入分配状况之间存在不小的距离——一旦用上了曲线图形、小
数点数值以及用老外名字命名的专业术语,好像很容易就“科学地”消
失了。基尼系数就是分配状况,反过来也一样,究竟根据什么算出来
的、含义是什么,少有人问津。
再来一户。选比尔·盖茨呢,可能太夸张——其实为了理清思维,
夸张的实例大有裨益——那就选马化腾吧。这位毕业于深圳大学的年
轻人,1998年与他的几位伙伴创办腾讯。2003年年底,腾讯QQ的客
户近4亿,公司年收入7.35亿元,利润3.22亿元。次年,腾讯在香港上
市,总市值即刻超过46亿港币,公司的12位创业人,个个成了千万富
翁和亿万富翁。其中,单单马化腾可以套现的金额就可达1.8亿元。
[1]这一年,马化腾不过33岁。

怎样比较马化腾和刘志样的收入呢?比法定收入,马化腾一定被
看成“富”,刘一定被看成“穷”。比总收入,马的身价也比刘的高很多。
这样的贫富差距,怎样看?陷阱来了:收入差距本来仅仅是对“平”还
是“不平”的度量,可是,它很容易就被混淆为“公”还是“不公”——因为
中文习惯用语的“公”,除了“公正”、“公道”之外,还有“公平”之意。把
任何“不平”都看作“不公”,合适吗?本来有马化腾与刘志祥的实例在
手,人们也许不难分辨是非,可是一旦把他们的收入——不论合法、
非法,也不论给社会带来的效用——简约为一个抽象的系数或一条直
观而含义模糊的曲线,认知上的陷阱就深了去了。
当然大富大贵总是少数,所以下一户要选“工薪阶层”。可是,不
知道读者怎样看,我看到的“工薪”至少来自两大类别:或财政库房
——背后是合法强制征得的税收;或市场——其中又可分为开放竞争
的市场和行政垄断的市场。两大类之间,还有为数可观的“两栖性”收
入,就是部分靠政府库房补贴、部分靠在市场赚到的收入。以区区在
下为例,每月“工薪”的部分来自财政拨付给北大的教育经费,部分来
自“市场创收”。这不过提点我们注意,当下“工薪收入”的成分颇为复
杂,断不可望文生义就是了。
化繁为简,先选一户“纯粹的公务员”,来代表从政府库房获取收
入的家庭。我认为可以选到,就是该户没有直接来自市场的任何收入
——不要说没有刘志祥那样大笔权钱交易的收入,甚至连变着法从市
场里搞点奖金的小好处也没有。再选一户完全在市场谋生的工薪户,
譬如就选腾讯公司的雇员,收入全靠市场,从来没有从财政那里分得
一杯羹。如此纯粹相对,衡量和比较的难度应该不大吧?可惜还是不
然,只计货币收入,不管实物和福利,也不管工作的稳定性即风险
性,就是板上钉钉的“收入差距”,实质误差仍然不小——陷阱是也。
最后,我们总要选一户农民。讲过很多次,今日中国的农民,不
再是全部住在乡下、仅靠农业为生的人群。据人口普查资料,全国户
籍为农,但一年之内至少常住城镇六个月以上的人口就超过两亿。这
部分“农民”,靠工商服务业谋生,不少也算“工薪阶层”——固然报酬
低、福利薄、合法权益保障少——可是论到人口的法定分类,他们还
是被归入“农村人口”。仅此一点,每每看到“城乡收入”的数据和宏论,
我就不能不觉得疑从中来。
以上还没有扯到“代表性”。可是任何调查,要反映“社会收入分配”
的情势,当然要顾及样本户选取的代表性。这又是深不可测的问题,
因为样本的选取,既受到调查者主观认知的局限,又受社会经济调查
客观条件的制约。最麻烦的是,年度之间的样本及其代表性都在变
化。可是高度简约的基尼系数,在“科学”的表象下根本无从透露这些
变化的影响。懵懵懂懂“凭数据说话”,常常不免中计。
所以,研究收入分配的行家里手,没有一个不认为基于当期货币
收入计算的基尼系数,需要斟酌、再斟酌,调整、再调整。大家热衷
讨论收入分配问题,特别是要决定分配干预政策,实在没有理由不注
意这些“细活”的含义。下期再谈吧。

2006年8月15日
基尼系数不重要
不少人或许以为,听到一个基尼系数,我们就知道了收入分配的
一种实际状况。事情仿佛和天气预报差不多,听到最高、最低温度是
多少,我们立刻就知道了气候的冷暖。怎样评价人们如此信赖作为一
个量化指标的基尼系数呢?这么说吧,倘若基尼(Gini)先生地下有
知,我以为他也可能为此感到诚惶诚恐。
是的,意大利统计学家和社会学家基尼(Corrado Gini)在1912
年提出关于收入分配不平均的一种衡量办法——基尼系数(Gini
Ratio),原本不过出于对先前已有衡量办法的不满意。后来,他“由
于基尼系数而在经济学家中颇负盛名”。[2]再后来,人们提到基尼,
必定与这个著名的系数相连——天可怜见的,这位“极其多产的学者和
思想家”,甚至“20世纪名副其实的文艺复兴式人物”(毕生有70本著作
和700篇论文!),传世的成果似乎仅一个“基尼系数”而已。
“基尼系数”说浅很浅,说深很深。无论深浅,它都是一种算法,
要解决的问题也集中于一点,那就是怎样度量分配——不单单是收入
分配——的不平均程度。算法是一种技术,本身没有内容,更不包含
任何对人的行为的因果关系的定律、假设或推测。基尼教授博得大名
的原因是与其他算法相比,他发明的基尼系数被认为更简单、更明了
和更准确。
不需要说,算法的精妙与运用算法得到的结果是两回事。“三角形
的面积等于底乘以高除以2”也是一种算法,也不失精妙,但我们知
道,用了这个算法并不一定能够准确算出任何三角形的面积——要是
观察有误,用正确的算法也可能算出错误的结果。基尼本人以算法青
史留名,至于他那个时代意大利的收入分配状况到底如何,没有谁知
道——那是另外一回事。这就是说,作为算法的基尼系数本身是没有
内容的。
人们讨论收入分配问题时引用的“基尼系数”,当然都是有内容的
——比如美国20世纪90年代的基尼系数,中国改革开放前后、特别是
最近十年的基尼系数,拉美不同国家在不同年份的基尼系数,等等。
这些具体的、有内容的基尼系数,是由不同的机构或研究者个人,基
于不同途径采集得到的数据,再运用基尼提供的那套算法算出来的。
有内容的基尼系数当然可取,否则我们永远只能讨论方法问题,而不
能运用方法深入讨论实体问题。可是遗憾得很,作为有内容的基尼系
数,误差与生俱来!
这本来不足为奇。收入调查涉及隐私,要取得真实数据,在任何
国家都会遇到困难。搞收入普查吗?耗资巨大,令人咋舌,搞不起就
是了。选样本户吧,受制于现实的调查条件,“代表性”问题并不容易
处理——讲过的,当今引起社会不满的大贪官户,被算到“超高收入家
庭”的可能性等于零。何况我们还想坚持费雪的收入理念,即使当期货
币收入的数据真实可靠,也没有反映获得收入的代价和风险,更不能
反映财产——收入之源——的状况。
这样看,“基尼系数达0.4”与“气温达40度”,绝对不可相提并论。
所以很羡慕一些朋友,可以把这两种“数据”同等看待而没有任何心理
障碍!前一段不少报道涉及收入分配政策的调整——问题重要,本专
栏以后会选一些加以讨论——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国基尼系数已达
0.46”作为全部立论的出发点呢?这个系数是怎样测得的,究竟代表了
什么意思,引用者真的清楚吗?与公众关心的收入分配问题,又是什
么关系?莫非测得的基尼系数不到0.46,我国收入分配问题就不严
重、分配政策就无须调整?反过来,调整了分配政策以后,基尼系数
是不是就一定会降下来?倘若降不下来,非大动干戈不可,还是王顾
左右而言他?
问题不在数据本身。当然知道目前流行的“我国基尼系数达
0.46”,最原始的出处就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收入分配课题
组。这个课题组先后由赵人伟教授和李实教授领导,利用国家统计局
城乡入户调查的资料,坚持研究我国收入分配问题凡17年。其中,还
在1988、1995和2002年3次组织样本户入户调查,分别估得这3年全
国的基尼系数为0.38、0.45和0.46。
向来尊重赵、李两位教授。在他们认为重要的课题上坚持调查研
究17年,怎样看也是我国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记录。正因为尊重,所
以对他们讲的话听得格外认真。最近一次小型研讨会上,两位指出:
“如何才能达到‘准确的测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们强调收入测
度的误差不易对付。是的,凭借迄今为止测得的最好结果——1995—
2002年7年之间,全国基尼系数仅增0.01——当下舆论认为我国收入
分配问题严重的“感觉”,莫非真的就是空穴来风?还是说,收入分配
问题相当严重,但没有完全反映到收入差距的测度之中?
因为行家都知道收入测度的困难和误差,所以不少研究试图对基
尼系数加以调整。比如世界银行的专家曾按城乡不同的生活费指数,
对基尼系数加以调整。其含义是:生活费是负收入,因此城乡不同的
生活费一定影响城乡实际收入的基尼系数。果然,对生活费用差异加
以调整后,2001年全国的基尼系数从原来估计的0.447降为不到0.4。
我自己更感兴趣的是李实本人主持的另一种调整。那是考虑到,
“暗收入”——主要是指“居民享受的各种实物性补贴和社会保障项目的
货币价值”——在城乡居民之间的差异非常大。他们对2002年城乡居
民的“暗收入”进行了估计,并据此重新估算了城乡之间的收入差距和
全国的基尼系数。结果,调整后的基尼系数上升了!不过,要是用同
样的方法调整2002年以前的历史数据,我国基尼系数的变化趋势究竟
是怎样的呢?
要承认,无论用哪一种调整方法,离准确反映我国的“收入状况”
都还有不小的余地。别的不提,单是比“暗收入”还要隐蔽的“黑收入”,
究竟如何调查和得出量化的估计,非常头痛就是了。
现在可以解释本文的题目。说“基尼系数不重要”,并不是说认真
测度我国基尼系数的科学研究工作不重要。没有这个意思。调查重
要,测度重要,研究更重要。但是给定当下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测度结
果,我不认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把基尼系数放在收入分配问题的中
心。在继续期待有关专家得出更好地反映实际收入状况的测度结果的
同时,不妨寻找其他显示收入分配问题的观察线索,并直面收入分配
方面最严重的问题。
就是说,要是人们觉得酷暑难忍,就不必拘泥温度计所能指示的
温度,直接寻求降温之道。

2006年9月4日
要紧的是界定权利
说基尼系数不重要,在于划下了两条线。其一是以现金收入为基
础的收入测度,离实际的收入和分配状况尚有不小的距离。其二,即
使得到公认准确的度量,“收入差距”与“分配不公”也不是一回事——基
尼系数高,不一定收入分配不公就严重;基尼系数低,也不一定收入
分配不公就不严重;即便收入差距的程度恰好反映了分配不公的程
度,基尼系数本身也并不能指证分配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合并起
来,我们没有理由把基尼系数作为研究分配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那么,什么才是收入分配问题的关键?见仁见智,本文的看法,
最要紧的还是财产权利的界定。讲过了,不能离开财产来谈收入,否
则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引向无源之水。财产问题的重点又何在?也讲
过,在于关于财产权利,即人的经济行为的许可和限制。是的,人们
获得收入总有所依凭,这依凭不是别的,正是关于财产的行为权利。
观察到收入分配方面出了问题,不妨不单刀直入,到财产权利的厘定
方面去寻找原因。
从“以权谋私”说起吧。没有谁否认这是当下我国收入分配方面最
严重的问题,无论全国的顶级大案,还是各地方公开披露的“级别不
高”的以权谋私案,都是执掌公权力的机构和个人以权力谋得数额特别
巨大的不义之财。那些谋私所得,数目动辄以百万、千万、数千万元
人民币计,是普通人穷其一生也赚不到的钱财。
这个现象逼人思考:凭一点公权在手,为什么就能够谋得数额如
此巨大的私利?问题不浅。本文的答案是,转型经济里相当数量的资
源,因为供求形势而在市场上值大价钱,可是这些资源的权利谁属,
界线十分模糊,于是很容易就成为公权掌控者的囊中之物。
结合一个实例来谈。胡长清案给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一件“小
事”:一位经营运输业的民营企业家欲在南昌市得到一个停车场,无法
从市场得到,却发现可以通过向胡长清挥毫泼墨的“书法作品”支付巨
额的“润笔”费,来交换批地的权力。据说胡副省长的字真的有点看
头,不过要是停车场的土地可以在公开市场上竞价而得,其“墨宝”绝
不可能如此昂贵——最后连一个副省级官员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事理简单不过。经济有苗头,停车场就是稀缺程度很高的经济资
源。甲要乙也要,鹿死谁手?这就取决于权利界定——人们争夺稀缺
资源的行为边界和行为准则究竟是怎样的。就算南昌城中的那块土地
真是什么“无主财产”——谁也没有排他性的行为权利——甲乙之间也
一定要争出一条产权边界来:谁跑得快就是谁的,谁武力强就是谁
的,或者谁的年资深就是谁的。争、争、争,就为了把无主财产争成
有主财产。
资源一旦名花有主,再争者非出价不可。横竖土地是张三、李四
的,要是王五不出一个合适的价,人家不让就是了。“市场”就是这样
来的。大名鼎鼎的科斯定理,按五常教授阐释的正版,不过就是指明
“清楚的产权界定是市场交易的前提”。
比较麻烦的是,资源产权在名义上有归属,而实际上又含糊不
清。很不幸,这正是胡长清掉脑袋的产权制度背景。是时,南昌城中
的那幅土地——以及所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范围以内的土地——在
法律上属于国家所有。“国有”者,全体人民所有也。从这一点看,说
那幅土地“产权不清”似乎没有道理。明明属于全国人民嘛,怎么说产
权不清?
真的是全国人民拥有、全国人民享用——所谓“肉烂在锅里”——
倒也罢了。问题是人民和人民之间也存在资源利用的竞争。回到南昌
城里那幅地,张三要建停车场,李四要开酒店,哪个不是“人民”了?
究竟哪一位人民可以如愿以偿呢?要是权利清楚,大家凭出价高低定
输赢。可事情偏偏还有另外一面:对于“国土”而言,究竟把土地资源
配置给谁,由政府和官员的“看得见的手”来决定!
在传统的计划体制下,“全民”的城市土地百分之百由行政之手无
偿划拨。公元1987年以降,城市国有土地的使用权可以由政府向市场
批租——这是重要的改革和历史性进步。无奈改革的步伐不均衡,时
至今日,城市国土的供给方式还是“多轨制”:公开拍卖有之(包括“仿
佛是公开拍卖”);关门划拨有之;私下授受亦有之。结果,正因为胡
副省长有权低价向私人老板批出土地,私人老板才“愿意”按高价向胡
副省长支付“润笔”费。
很清楚,如果城市土地——财产是也——的处置权利得到清楚的
界定,胡长清想打主意也无从下手。推下去,他的“润笔”收入不可能
离谱,更谈不到最后要丢了卿卿性命。应该没有人不同意胡长清的这
部分收入实属“不公”。为什么可以不公?追根寻源,祸根就是“国土”在
事实上的产权不清。祸根不除,要私人老板不寻租,官员不贪污,怎
么行得通?
本专栏研究过的汉口火车站站长刘志祥案,问题也如出一辙。据
法院判决,刘站长任职九年期间共获取非法所得5000万元人民币,其
中相当一部分来自火车票差价。何谓“差价”?就是政府管制的票价与
乘客在市场上愿意出手的票价之差。不少论者认为,政府人为压低票
价就可以帮助学生、打工者和其他低收入人群。不过仔细研读刘案,
我们看到,“差价”犹如“公共资源”一样,究竟谁属未经清楚界定。刘站
长拥有的低价车票的控制权,使他在抢夺权利不清资源的“竞争”中胜
出。
举一反三,当下最刺激人的分配不公,首先来自财产权利界定的
模糊。无论煤矿开采权的取得、农地非农转用权的确认,还是仍然蔚
为壮观的差价资源的分配,传统的权利边界已经失效,新的权利边界
又尚未形成。你争我夺之际,公权力总是占尽了上风。部分由于需要
明确产权的资源数额依然十分巨大,部分由于行政和政治体制改革的
滞后,我们这个转型社会,对公权力的监督和制约的效率尚低,引发
公权私用、以权谋私现象的泛滥成灾。
小结一下,收入分配方面最严重的问题,根源在于权利界定不
清。要解决这个难题吗?治标之策不需要我来谈,治本的办法唯有推
进产权界定。

2006年9月14日
增加机会是扶贫第一要务
没有谁喜欢贫困。历久以来,各国的执政者和有识之士常常把反
贫困作为一面旗帜来高举。不过口号归口号,愿望归愿望,能不能实
际做到,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拿效果来衡量,欲大幅降低贫困、提升
人民生活水平,究竟什么事情最重要?
从我略知一二的一段历史经验讲起吧。1978年中国农民差不多全
部是贫困人口。官方统计报告农民的人均年纯收入好像只有一百三十
多元——那是把公社分给老乡的粮食和柴草之类通通折价算进去的,
现金收入每人每年不过几十元而已。我自己下乡的地方属于国营农
场,情况还好一点,因为好歹每月开现金工资。不过走进老职工的房
子,连接大、小两盘火炕的地方能放上一个刷了红漆的木板箱子的,
就算富户了。农场周围的老乡,远要苦得多。“人民公社是金桥”唱了
20年,家徒四壁的所在多有。东北可是世界上最肥沃的“黑土地”,所
以正常年景种地的还可以吃上饭。全国情况就没这么好,当时约2.5亿
农村人口常年缺粮。
怎么弄呢?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一招是“休养生息”,就是降低
国家征购农产品的数量,城市需求的不足部分,动用外汇进口。用今
天的话说,就是给农民“减负”——横竖政府少拿10斤,农民就多了10
斤。是新政策,因为多年来统购统销压得农民没有喘息余地,“卖油娘
子水梳头”,种田人吃不饱饭。
外汇有限——没有今天直逼10000亿美元的储备,港口粮库也没
有那么多。所以在减少征购的同时,国家决定提高粮食、棉花等农副
产品的收购价。是最早的“两轨制”:征收任务内低价,超任务部分加
价。这一招重要,因为与单纯的“减负”不同,提价有刺激农民增加生
产的作用。当然也是收入分配的调整——农副产品价格上涨,财政要
给尚领低工资的城镇职工发食品补贴。
第三招就是包产到户,废除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制度。不错,提
升粮价可以刺激增加生产的意图。但农民要对价格信号作出增产的反
应,非通过生产体制不可。如果你想多干,但多劳不能多得,而别人
磨洋工,却照领报酬,你还会保持增产的意图吗?不幸得很,人民公
社就是这样一套不刺激增产意图的生产体制。结果是,一头市场迫切
需要粮食和农副产品,另一头农民更迫切需要增加收入,可是中间架
上了人民公社这座“金桥”,就搞得两头不搭调。
早就知道问题所在,否则为什么最早的包产到户在1956—1957年
就出现了?为什么后来几起几落,怎样“斗争”也无从根除?无奈那僵
化得比化石还要硬的死教条,活活捆住几亿农民的手脚。非弄到天大
旱、饥荒和死亡的威胁迫在眼前,才逼着农民采取秘密行动。这是
1977年安徽等地农民故事的背景。谢天谢地,这一波来自底层的包产
到户,遇到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的“上层建筑”——“实事求是”成为执政党
的思想路线,凡事可以先试验再定夺。
从此发生了一场农业革命。以我的第二故乡黑龙江为例,“粮豆总
产300亿斤”喊叫了多少年——任什么办法也用过了,包括让昔阳大寨
干部接管省、地、县农业指挥权,也包括“用无产阶级专政办农业”
——硬是在包产到户之后才达标。全国看,粮食年增产量翻番,农民
增收,“希望的田野”就是那个时候唱起来的。
依托这个实例——20世纪80年代初几亿农民大幅度提高收入,显
著减轻了贫困——我们可以讨论本文的问题:究竟什么最重要?我看
到的经验说,大规模解决贫困问题需要多种条件的配合,但决定性的
一招是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机会。
不是说治标不重要。给定当时的历史条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
民压得那样苦,不立竿见影地调整一下,缓一口气,真翻了船,就什
么也不要谈了。问题是,仅靠“减负”所能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即便
完全减除农民的负担——当时根本不可能做到——农民还是很穷。根
本问题是农业生产率低,而数量巨大的人口又被城乡隔绝体制强制在
低生产率的农业部门“就业”。不改变基本构造、提升生产率,从何大
规模提高农民收入?
有没有让农民增加生产、增加收入的可能空间呢?有,很巨大。
最明显的,就是粮食、农副产品的市场供应严重不足。工业化几十年
了,只容纳2亿城镇人口,还每家每户发了粮本和五颜六色的票证。
后人所谓“短缺经济”,首当其冲就是食品短缺。我小时生活在上海,
妈妈要在阳台上养鸡,后来居委会干预,就把鸡养在壁橱里!这是
说,潜在的农产品市场容量巨大,只要生产出来,农民就可以增收。
奇怪的是,就是不让农民靠他们的力气增产农副产品来致富。其
一是统购价格过低,其二是公社生产体制吃大锅饭。加到一起,农民
要自食其力也施展不开。于是,穷困不但与生俱来,而且仿佛永远难
以改变。每年的扶贫款、救济粮,把农村干部忙得一天满世界乱转。
先让人家把可以赚的钱赚到手不好吗?区区在下总算当过十年农
民,知道很多普通的农民群众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根本就不愿意靠救
济和补助过日子。自食其力在哪里都给劳动者带来莫大的愉快。没有
劳动能力的是另外一件事,凡有谋生能力的,第一位的要求不是给点
救济,而是给致富的机会。真正把机会之门打开,到底谁才是“弱势群
体”,还未可预知哩!
实在是匪夷所思的逻辑:一手紧闭机会之门,一手扶贫救济帮
困。也是那个年代,我和同道去过一个“老、少、边”地区调查,那里
产的木材、药材、矿产——都可以在市场上卖大钱的——全部被低价
统购,或者干脆就是国家垄断专营,本地老乡不得染指。同时,年年
自上而下拨付大量款项,分配、再分配,干部忙得不亦乐乎。记得调
查报告有一个概述,叫“一手白拿,一手白给”。
很幼稚地想过,白拿100,再白给100,当地人民是不是就没有吃
亏?或者更慷慨一点,白给大于白拿,那个地区岂不就发达了?后来
才知道错、错、错!道理是,让当地老百姓在市场上挣他们可以挣得
的钱,除了挣得当期收入之外,还有能力的提高、信息的获得以及契
约关系的培育——下一步登堂入室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这在“白
拿”体制下全然不见了。至于“白给”,要把补助发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手里,又谈何容易?别的不提,一晃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地方
官员坐骑之高档和新潮(进口的日本越野汽车),至今仍历历在目。
不曾回应关于起点平等、过程平等、机会平等的议论,因为我不
清楚,它们究竟是人们的一种愿景(vision),还是对现实的记录和
陈述?如果是后者,那么很对不起,我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于是我
的愿景就只好实际一点:无论起点、过程和机会的不平等怎样难以避
免,多给普通人增加一点机会吧。经验证明,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机
会是扶贫的第一要务。

2006年1月12日
街市上的机会
前文说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机会,是扶贫第一重点。不出所料,
有不同意见。有以为“劫富”才能“济贫”的,所以把富人的收入再分配给
穷人,才是扶贫要点。这样以贫富画线的思维,主要问题是对致富的
不同来源不加区分。“不仁之富”——以权谋私、特权照顾、行政垄
断、假冒伪劣之类——应该反对,但凭勤劳、辛苦、责任与风险担当
以及对潜在市场机会的敏感而致富的,也一概以富定罪,就没有道理
了。本专栏不赞成笼统的贫富画界,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
另外一种意见,认为中国走市场之路已经多年,自由赚钱的机会
大得无可比拟,再谈什么“增加普通人自食其力的机会”,似乎文不对
题。要是现实经济生活里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再喊“增加机会是扶贫第
一要点”,还不是一句空话?
要承认,比之于僵硬的计划体制,走市场之路的确大大增加了中
国人自食其力的机会空间。以我辈所亲见的为例,在老乡私自养鸡、
养猪都被看成“搞资本主义”的年代,自食其力真比登天还要困难。老
百姓摆地摊、倒腾买卖、长途贩运都要拿民兵来对付,“自食其力”真
还不如甘受贫穷。改革开放早期,炒瓜子雇工超过8个这样的“小事”也
要惊动邓小平亲自定夺,人民自食其力的机会空间其实也非常有限。
俱往矣。今天中国普通人经济自由空间之大,历史上难以比拟。
新问题也不可否认,那就是一部分人的经济自由以牺牲他人的自由为
代价——这样的“自由”不但不能扩大,而且还应该收缩和减少。但
是,如果由此断定,今天普通人从事不损害他人自由、能够造福社会
的经济自由,再也没有增加和扩大的余地,那可就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了。
从街市上的小生意谈起吧。永远搞不懂,城管部门为什么要如此
下决心与摊贩为敌?他们不是人民吗?不是正在自食其力吗?不是多
少也可以为顾客、为社会带来某些方便吗?为什么不分东南西北,各
地摊贩们一见到穿城管制服的,个个急不择路、落荒而逃?
当然,妨碍交通和行人、妨碍其他临街生意、卫生不合标准或贩
毒、贩假的——一切损害他人利益和自由的——政府应该管制和取
缔。但实际情形是,明明还有容纳无损他人的小生意的极大空间,就
是要加以禁止和限制,或隔三差五演出一场“街道游击战”——我们能
不能问一问道理究竟何在?
据说“有碍观瞻”。问题是,市容标准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制定的,
有没有考虑到“尽可能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机会”的准则?举一个例
子,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自行车王国,街边多一些修自行车的小铺子,
总是合理的吧?这些小修车铺,谈不上雅观,但实在方便和便宜,业
主不需要很大本钱就可以谋生——自食其力的门槛何其低也。可是非
取缔不可,只允许开在弄堂或胡同里,还不准人家在街面上立招牌。
顾客怎么知道里面有修车铺呢,这岂不是绝人生意吗?
横向比较一下。去年和今年两次去印度,走马看花到了五个城
市。论基础设施、城市规划或市容气派,印度城市比中国的大都会还
要差一大截。可是要论沿街做小生意的方便,印度比中国自由得多!
孟买号称“印度的上海”,从机场跑道边开始,贫民建筑一直延伸到市
中心。一路穿行而过,到处看到沿街小摊贩,各式买卖应有尽有。与
中国相比,小药店多如天上星,而饭馆和小吃店很稀少(架个铁桶卖
印度烤饼的除外)。陈柰(印度东南最大的商贸中心)给我印象最深
的街边生意是卖书——没有店面,只是沿街一字排开防晒又防雨的书
架,足有家里书架两三个高。全部是旧书,据说各科英文名著都可以
找到。书贩很专业,我随口问了一句萨谬尔森的《经济学》,他立刻
爬到书架最高层取下一本第15版原著,要价不过3美元。班加罗尔的
市中心,街上剃头挑子之多,令人咋舌。看来似曾相识,细想却和30
年前我在东北县城看到的是一个模样。那可是名满全球的高科技城
市,街头杂乱无章的小生意与我们参观过的美轮美奂的世界级IT公
司,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金融、商业高度发达,城市管理可圈可点的世界级大都会,又还
容纳大量街头商贩的,当数我们的“东方之珠”香港。以地皮价之贵居
全球一流的中环为例,你在那里绝对还可以找到卖针头线脑的小贩!
当然商贩不可以阻街,但几乎所有摩天大楼之间的小巷里,都摆满了
摊位。比如毕打街“丰德会”与“毕打行”之间的通道,不过二十来米长,
有一个地铁的出口和驰名服装店“上海滩”的边门,此外还容纳了22个
摊位,有修补皮鞋兼卖鞋带、鞋垫的,开锁、配钥匙的,印名片的,
卖家用工具零件的,还有让行人坐下来一边看报一边擦鞋的。我自己
最欣赏的,是香港的报摊,连皇后大道这样的地方,走不远就可以遇
见一个。设施简易,服务周到,问什么都给你解答,天降细雨的时
候,报贩还会给你买的报纸外面小心地套上一个薄薄的塑料袋。
不要像印度街市搞得那么“乱”,或许有些道理。可内地都市非搞
得比香港还要“高档”,怎么也想不出理由。南京路和王府井大街都没
有擦鞋的。真没有需求吗?尘土那么大,而以擦一双鞋2元人民币计
(香港中环是20港元),堪称世界之最的客流量一天下来可以养家糊
口多少人?在杭州,擦鞋的要集中在一个地方,而北京干脆有“擦鞋公
司”——进去请教,说非公司不能合法注册擦鞋!深圳机场倒是有擦鞋
的,但摆放的位置靠近边角,好像比芝加哥、纽约、洛杉矶机场擦鞋
的还要见不得光!说到卖报,不要说“三个铜板就买两份报”的沿街叫
卖早成绝迹,连香港随处可见的报摊也没有,非“正规”报亭不可。五
年前在上海调查一家由下岗工人组成的快递公司,接单送报不被批
准,说唯有大报业集团才有经营权!
快递行当又怎样了?写过国家邮政不准民间公司染指快递服务的
故事。几年过去了,听说新起草的《邮政法》把开放民营的邮件重量
从原来的500克降到了350克——就是说,350克以上的邮件可以开放
民营。总算有了进步——毕竟350克以上的邮件总比500克以上的要多
一点嘛。可是国际上德国、日本等,开放的范围早就是50克以上,只
有50克以内的邮件才由邮政专营!为什么这就不与国际接轨了?给定
中国的实际状况,凡20克以上的邮件通通开放,理由你要几条,区区
在下就可以写出几条来。可管什么用?还不是350克!
行文至此,自知还是要克制一下情绪。可谁要说今日之中国再没
有可以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机会,我还是只好跟他急。

2006年10月1日
收入分配的一个倾向与另一个倾向[3]
很少有人认为自己的收入偏高,可是很多人与我一样,很容易发
现别人得到了不合理的高收入。这说明,客观、冷静地讨论收入分配
问题并不容易。不过既然收入分配已经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我们还是
尽可能客观地来作一些探讨。本文区别了收入差距与分配不公这两个
相互联系,但终究可以清楚界分的问题,集中于转型经济里的分配不
公问题。

基尼系数与收入概念

2002年,中国的基尼系数是0.46,国际上很少有国家的基尼系数
会超过这个数字,除了拉丁美洲最高达到过0.57,这引起了人们的紧
张。做这项研究工作的李实和赵人伟教授认为收入的衡量有很多困
难。比如,不同居民的开支成本不同,因为城乡、地区之间物价指数
不同。不过,世界银行的研究小组利用2001年数据对基尼系数进行了
物价指数调整,是把物价指数放进去的,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地区都
要进行物价调整。调整前的基尼系数是0.447,调整后是0.395。由于
城乡差异对基尼系数贡献很大,物价指数调整后基尼系数是下降的。
另一方面,现在的基尼系数基本上是按照合法的货币收入计算,而很
多实物收入、社会福利收入都没有计算。另外,城市居民能够享受的
社会福利和农村居民得到的社会福利是不同的。不过,调整后的数据
还没有出来,但李实教授最近说这个数字肯定会有提高。
所以,可以看到现有研究既有高估的因素,也有低估的因素。当
然,仅仅考虑实物性收入和福利收入还不够,因为作为转型经济还有
相当部分的非法收入和灰色收入。因此,怎么来调整这个系数,并得
出更客观、更准确反应改革开放以来收入变化趋势的结果,还需做进
一步的工作。
收入作为经济学的概念并不简单。根据费雪对收入的定义,收入
就是财产(资产、资源)或者人本身的能力源源不断地提供的服务,
而且他认为收入最重要的作用是带来享受。以此来解释人们的行为,
即人们争取收入就是争取享受,所以应该把所有财富带来的服务性的
东西都考虑进来。简单地讲,就是不能只考虑货币工资,因为很多享
受和货币工资无关,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转型社会中。实际上要把货币
的、非货币的收入,合法的、非法的、灰色的收入统一起来,从整体
考虑收入分配问题。

权利界定与市场供求决定收入
如果把注意力仅仅集中在合法货币所得上,就会忽略其他问题;
如果只对合法货币收入的差距采取调节措施,就可能派生其他严重问
题。在研究分配政策有关问题之前,我们要问,收入到底是怎样在社
会成员之间分配的呢?简单地讲,主要依据两个因素。
第一是靠权利的界定,因为收入首先是一项权利。产权使用、收
益和转让都可以让财产的服务功能——即产生收入——得以发挥,所
以,产权制度的安排决定了分配格局。比如,以前农民必须按中央计
划耕种,不能自由种植,不能搞副业,不能自由打工。这时权利已经
定了,收入分配就定了,就是农民的普遍贫穷。改革以后,允许农民
做原来不允许做的事情,大部分农民的实物和货币收入都增加了。后
来农民收入增长变平,那是因为农产品的市场需求在现有的城乡结构
下增长没有那么快了,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农民能不能从事非农产
业活动、能不能进城务工,到了城镇能不能落户。
农民是这样,其他各个层次都是同样道理。举姚明的例子,他的
收入怎么定?首先是权利界定:一个在中国培养的运动员能不能到国
际上受雇他国?过去的体制不允许。据说体育部门和他达成一个分享
协定,同意他出去,参加NBA。这一权利的界定就决定了姚明的收
入。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拥有市场承认的才能的中国人身上,比如郎
朗,知名天下,最近他到香港去演出,那边的官员就欢迎他做香港永
久居民,而一般人在香港居住7年以后才有可能变成永久的居民,这
就是一种非货币的重要收入,可以到一百多个国家不用签证,还是中
国人。一个有艺术天分的人可以在全世界找机会,也是权利的界定决
定了郎朗的收入。
再看公务员的收入,实际工资是一块,福利是一块,享受的办公
条件是一块,工作稳定性又是一块,再加上转型经济中权力搅到市场
上以后非法的、灰色的收入,首先也是权利界定问题。张五常曾有理
论指出,人类社会一共有三种制度安排:第一是财产定权;第二是等
级定权;第三是两种体制之间的行政权力进入市场获得租金,他当时
说的是印度式的腐败,也就是制度性的腐败。转型经济中,容易凭借
原来的等级定权从中获得市场收益,而市场经济要往以财产定权利的
方向走,中间有一段非常难走的路。的确,农民、专业人士和企业家
的权力界定了,但是原来控制整个资源的分配、使用、收益的行政等
级权力体制,能不能度过走向市场的关口呢?
安徽定远县前县委书记陈兆丰的卖官案很有研究价值,因为卖官
是一个非法权利,非法权利通常只得卖很低的价钱。而陈兆丰共非法
收受207人334次所送人民币284万元;另外,还有545万余元人民币
不能说明合法来源。非法权利能够卖得这么大的价钱,是一个重要现
象。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这类事情绝不是个别现象。卖官鬻爵不是
受西方的影响,而是我们本土的传统。不过本土历史上的卖官鬻爵和
今天存在很大差别。首先,历史上通常是国家财政出了问题时才卖
官,卖官获得的钱是归公的(当然那时的“公”是皇帝的天下);而今
天卖官得到的钱归官员私有。其次,历史上卖的官多数情况是虚职,
比如大文豪司马相如,据说他的职务就是由于家庭富裕才得到的,但
当了官也只不过写写诗文;而今天卖的官却是实权,还存在连锁反应
——买官是投资,拿到官位后再卖官回收,对社会公正和秩序的破坏
非常严重。这并不违背刚才说的产权决定收入的原则,而是因为权利
界定中存在含糊的地方,或是法律界定和实际界定存在差别,或是监
督、控制跟不上,才出现这样的情况。因此,我认为不管是哪个阶
层、哪个人,当今社会收入的来源首先都是权利界定。
第二个决定收入分配的因素是市场供求。农民有了打工的权利,
但是打工的人太多,竞争激烈,收入就很难提高,这就需要随着经济
发展变化调整劳力的供求形势。比如在南方出现了“民工荒”,企业再
不提高工资,就招不到好工人,所以市场供求也决定收入。

区别收入差距与分配不公
当人们觉得收入分配出现很大问题,需要调整和干预时,有两个
选择。如果把收入差距问题放到第一位,或者仅仅着眼合法的货币收
入差异,那就会围绕这个目标采用一系列手段,也会由此产生一系列
的结果。但是也有另外一个目标,就是集中解决分配不公的问题。这
是另外一个概念,不同于收入差距,但很容易混到一起。
分配不公是收入差距大的一个成因,但是收入差距大还可能有其
他原因,比如说姚明和农民工的收入差别很大,但至少我不认为这个
差距里面有多大的分配不公。市场供求使某一些职位的收入非常高,
只要其他社会成员有权对此作出反应,就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加以干预
——非要干预也可以,只不过会带来其他副产品就是了。比如中国的
制造业,正在成本变化的条件下升级,对具有创新意识和能力的企业
家以及各种各样的专业才能产生了新的市场需求,也导致相对市场价
格的变化,这时如果人为地抑制,创新和升级的动力就减弱了。
我认为不能把基尼系数作为收入分配问题的中心指标,因为即使
准确度量出收入的差距,也不等于准确度量出分配不公的程度。没有
很多人对姚明、郎朗的高收入有难以容忍的不满意。但是,陈兆丰的
高收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还有一些高度垄断的行政部门的高收入,
不要说民营企业不服,其他国有企业也不服。
所以我认为要把分配不公的问题和收入差距过大的问题分开,如
果纠缠在一起,还有一个派生的后果,就是动员大家把很多货币收入
作非货币化的处理。比如,今年中纪委和国家监察部专门发文,禁止
党政机关集资盖房。什么叫集资盖房?原来的改革已经把福利分房停
掉了,实际上现在不少地方已经死灰复燃,因为一些部门有超大的权
力,可以动用权力,用低价的地和建筑材料盖房,然后便宜地分给干
部,通过集资盖房大幅度地转移了收入。所以仅仅对货币收入的差距
采取措施,可能派生其他问题。
永久性收入是指一个财产会永远带来收入,这在市场上的影响比
较大。可是现在不同岗位和不同行业,能否得到持续性收入的差别非
常大。说“公务员收入偏高”,我的根据就是近年公务员报考录取比例
越来越低。怎样理解呢?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公务员工作比较稳定,和
其他市场变动风险日益增高的工作岗位相比,公务员岗位的含金量相
对上升了。但是仅仅从货币收入量看问题,就会认为公务员收入还是
低,需要进一步涨工资。另一个因素就是上文提到的转型时期官员用
权力搅市场,由于政治改革、行政改革的滞后,这方面有严重问题。
总之,我们要看到收入分配方面的一个倾向,就是不同社会成员
之间的当期货币收入差距很大,这是市场化经济改革、货币化进程以
及行政和政治体制改革滞后的一个共同结果。同时我们还要注意收入
分配问题的另一个倾向,那就是把“降低当期(合法)货币收入差距”
作为看问题的着眼点和落脚点,由此忽略了“分配不公”这一严重问
题,并可能带出一些政策副产品,对持续的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造成
不良影响。

2006年7月
另一类收入差距
上周在浙江长兴县东走西看,有一个晚上住在白岘乡的白岘村。
白岘地处长兴县最西北端,也是浙江省最西北地方的乡村。这是一个
山乡,问过房东“岘”字当什么讲,他说就是“开门见山”的意思。越过满
是青翠竹林的山冈,向北走,是江苏宜兴;向西行,是安徽广德。
在白岘,访问了一家叫“惠凯丝”的服装加工厂。工厂整洁,车间
里摆满了缝纫机和其他成衣设备,一百几十位工人忙碌着。工厂负责
人——名片上写明职务“工场长”——是一位年轻的日本人,正在车间
检查产品。我们在车间边上的产品陈列室里交谈。原来这是日本YKS
株式会社投资在白岘的工厂,生产的正装衬衫全部回销日本。
真的出乎意料,在浙江最西北的山村里,还有这么一间由日本人
管理的超小外企。日本工场长既不会讲中文,也不会讲英文。我们的
交谈靠一位叫周建琴的当地女孩翻译。这位先生刚来中国三个月,接
替已经在白岘工作了三年、即将离任的老工场长。看着眼前这一老一
少,我不由地想起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问他们知道高仓健演的
那个故事吗?回答说这里没有电影,有也看不懂。是的,白岘远比丽
江平凡,两位的生活也单调,从早到晚就是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管
理百十位中国工人为日本上班族赶做衬衫。
为什么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设厂?讲起来也是一件传奇故事。
YKS早先在苏州的新加坡工业园区投资开设中国分厂。那里有三个白
岘乡籍的女工,不断向日方管理层“推荐”自己家乡的投资环境。YKS
中国派员考察,三来两去的真就选中了白岘,于2003年投资91万美元
建立了白岘工场。
三位白岘籍女工又是怎样到苏州日资企业工作的?原来她们都是
长兴派到日本的“研修生”。听好了,不是到日本大学或研究机构去当
研究生,而是到日本公司或工场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语言、工业知识
和工作技能的“研修生”——与历史上勤工俭学留洋的形式相仿。长兴
是外派研修生的大县,从1993年外派第一批10名研修生开始,目前长
兴拥有研修生总数超过了1000人!上述三位白岘女工都在日本研修毕
业,成绩优异,受聘到YKS苏州分厂工作。她们自己发达了,仍然惦
念家乡,千方百计发挥“内部人”优势,终于把外资引到了白岘。
浙北山村无疑比很多地方农村的环境要好。通达工厂的道路全部
“硬化”(没有泥土路),水、电、广播电视全覆盖,电话普及率
98%,村民可以上网冲浪,小街市上甚至开办了连锁超市。不过,比
起苏州开发区,白岘还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若论从日本来白岘任职,
应该比38年前我从上海到黑龙江上山下乡还要更胜一筹,何况还是异
国他乡。
通过翻译问两位日本人是否适应这里?老的说可以,他甚至学会
了在宿舍里给自己下面条。年轻的说第一次出国,来的时间不长,还
不知道长期当“外国人”的感觉。老的笑了,说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
工厂的经营情况很不错:订单满满的,做不过来;原料和配饰的供给
应有尽有,只要下单就源源不断按时送到;电力不紧张;因为是当地
少见的“外资”和纳税大户,乡村干部很关照。与村民们的关系也好,
毕竟开放了,天天见到老外,见多不怪。所以,YKS计划扩大白岘工
场的规模,至少再投90万美元,增加产能一倍。
唯一的问题是我想不到的,那就是招不到工人!本地再没有剩余
劳力了吗?年轻的很多外出找机会。本地当然还有劳力,也有“剩
余”,但每天有部分时间剩余的是家庭妇女,要照料孩子和家务,不可
能全职来上班。还有一些季节性剩余的男劳力,不合适做服装加工。
何况当地忙季的工价并不低——砍竹、收割和盖房,日工60—100元
很平常。因此,这家工厂早几年就开始外出招工。今年好不容易到云
南农村招来一批,到了之后不久,大部分还跑了。
是不是工价太低?这个厂实行“集体计件制”(按流水线计件),
工人平均月入800—1000元,外来个人由工厂管吃管住,没有很多其
他花销。这样的“净收入”水平招不到工人,怎样看也是一个重要的经
济现象。不是个别的情况,前年我在珠三角就看过“民工荒”,也是招
工难。当时深圳劳动局一位负责招工的讲,和一批企业联手到四川大
凉山计划招工5.5万人,实际只招到1.8万人,新工人来到深圳,几天
就跑掉了好几百。现在同样的故事在长三角重演,并且是在浙江最西
北的山村里。
现象似浅实深。有两点困难。第一点从劳力供应方看,统计上月
入低于1000元的农村劳力比比皆是,去掉不适合从事本行的——例如
白岘要的成衣女工——应该还有不少。为什么他们对提高收入的机会
好似“无动于衷”?是不知道信息吗?招工的已经上门,信息传递已经
到家。是“转移成本”太高?目前的供求形势是由招工方负责盘缠,转
移费用不由打工者负担。是“打工的收入太低”?那等于是说,目前农
村非外出打工的收入水准已经相当高,国家统计部门又要准备调整数
目字了?
从需求方看,劳力短缺已经影响生产,为什么还不升工价?以白
岘为例,回销日本的衬衫订单赶不过来,扩大产能是正着。可是早做
了计划,资本也没有问题,就是招不到工人。为什么不升价以求?当
然,工价已经在升,近两年的升幅尤其不低(白岘工场三年前工人平
均月入600—700元)。但从结果看,招不够工人就是工价升得还不到
位。公司满世界招工,像白岘这样从浙北到云南,或者从深圳到大凉
山,难道就不花费代价?为什么工厂的行为是宁愿增加招工成本,也
不贸然提升工价?
联系到日前本文作者闯下的大祸——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
版)上接连发表两文讨论“公务员收入偏高”——我认为把这两个经济
现象并列更可以启发思考。招公务员应者云集,要一万报名逾百万。
市场里的公司招工人呢?远走千里还是一位难得。这应该是另一类收
入差距——讲过多次,不是当期的工价或货币收入,而是费雪意义上
的“收入”——怎样解释比较妥当,欢迎感兴趣的读者朋友一起来研
讨。

2006年6月22日

注 释
[1]http://www.ce.cn/cysc/it/xwy/hlw/t20040608_1027324.shtml.
[2]见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词典“基尼”词条。
[3]本文是作者在北京大学CCER中国经济观察第七次讨论会上的发言记
录,文字由作者根据记录稿修订。
四、话说教育
“反对教育产业化”是一句空洞的口号
还没写完本文标题,就想到它要挨骂。但仍然坚持写了下来,因
为前思后想,我认为无论怎样高喊“反对教育产业化”,还是无助于解
决当下我国教育面临的根本问题。
什么是“当下我国教育面临的根本问题”?我认为不是“产业化”或那
根本子虚乌有的“市场化”,而是教育严重不能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
的需要。现在广招批评的“教育乱收费”,恰恰是教育不能满足需要的
一种表现。教育政策的当务之急和长远任务,是动员社会多种资源和
力量大力发展各类教育的数量,提升教育的质量。空喊口号贻误时
机,只会越来越被动。
先简单举证一下教育怎样严重不能满足人民的需要。农村居民至
今是我国人口的大多数,农民子女受教育的需要,满足了没有?没
有。就是最起码的义务教育,全国而言至今也没有完全落实。本届政
府承诺两年内实现全免农村中小学生的学杂费和书本费,做到了,是
一项了不起的德政。我国农村天地广阔,真正做到“一个不能少”谈何
容易。教育行政长官怎么还有时间讲些不痛不痒的话?
不少农民已经离开了农村,这又是当今中国的一项国情。不是一
个、两个人,而是几百万、几千万人。这些身在城镇工作和生活的“农
民”,一部分把子女留在了老家乡下——我刚刚访问过的一个地方,
“孩子只会叫爷爷奶奶,不会喊爸爸妈妈”;还有一部分呢,带着孩子
在城镇打拼。这些进城农民子弟的义务教育权利,怎样切实保障?今
年“两会”以后,看到一些城市政府发言人解说农民子女义务教育“两免”
政策必须在原地解决的报道。“原地”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那里的干部
会把“两免经费”汇到每一个在外的农民工手里,帮助他们解决燃眉之
急吗?要是“原地”做不到,城市政府又管不了,这部分公民的义务教
育如何覆盖?这就需要中央教育部门出场了。高喊“反产业化”,对履
行该项职责显然也没有什么帮助。
再往城镇看,为什么“教育乱收费”屡禁不止、愈演愈烈?原因甚
多。但是我以为任何一位心智正常的本报读者,都不会相信以下的说
辞:那些大把“乱收费”的学校负责人,是因为脑子中了“教育产业化”论
的毒;或者像某位公立大学校长最近说的,是因为受到了“泛市场论”
的蛊惑。
冷静坐下来,认识“教育乱收费”的根源并不难。我们先问,教育
为什么可以乱收费?我们国家已实现产业化或市场化的行当很多,粮
食和农副产品、牛奶和饮料、纺织品和服饰、鞋袜、自行车、手表、
缝纫机、暖壶、餐饮、自行车、冰箱、电视机、电脑、随身听、手
机……为什么都没有乱收费?是这些行当早就把“产业化”批得“过街老
鼠,人人喊打”?还是因为那里的从业者从来远离“泛市场论”,以至于
个个都成了“完全不想乱收费”的圣人?
其实,以上提到的许多产品和服务,历史上都曾经发生过严重的
“乱收费”。20世纪60年代初不少大城市突然开放“高级糖果、点心”和
“高档餐饮”,把很多居民家庭多少年的储蓄一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不是“乱收费”是什么?80年代的居民为一张“彩电票”付几百块还要走门
子,不是“乱收费”又是什么?可是说来奇怪,那年头要是挤不进“乱缴
费”的行列,人们还老大不乐意哩。
是的,天下所有“乱收费”,皆因为有一些真实需求得不到满足。
“供不应求”的状况越严重,形形色色的“乱收费”就越严重。这是“乱收
费”第一定律,无论彩电还是教育概莫能外。要是说来骂去多少年,
“乱收费”依然故我,甚至愈演愈烈,那就一定是在“扩大供给”方面存在
着严重的障碍。如果不能对症下药消除这些妨碍扩大供给的因素,破
口大骂“产业化”一万年,“乱收费”还是挥之不去!
不要一听到把彩电、鞋袜、餐饮之类“形而下”的玩意与教育并
提,就以为人家故意辱没斯文。没有这个意思。教育当然有自己独有
的特点和特殊的规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教育与国民经济的其他产业
部门之间就完全没有一点相通之处,更不应该以“反对产业化”为由,
拒绝从其他产业部门怎样从严重的“短缺经济”转向“买方市场”的成功经
验里,结合教育的实际情况来一点学习和借鉴。
事实上今天就是放手允许“教育乱收费”,我国的教育也远远不能
满足人民对高品质教育日益增长的需要。这方面的主要证据就是蔚然
壮观的“留学潮”。部分学科的博士后、博士和本科生的出洋留学,永
远需要。但是眼看那么多中小学生都远离父母、跨海越洋去“留学”,
难道不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不错,总有人误以为“外国的月亮一定比
中国圆”。也不错,给定高额的海外留学费用,部分海外自费留学生的
家庭背景显赫——不是“大款”就是权力人物。但是怎样看,也有相当
一部分普通的中等收入人家,宁愿忍痛支付比国内“乱收费”还要高的
代价,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这又是为什么?我的解释是,在国内怎样
“乱交费”,也还是得不到一些家长和学子中意的教育服务。历史的讽
刺是,恰恰在中国“反对教育产业化”的口号声里,英国、澳大利亚等
国向中国的“教育出口”成长为一个兴旺发达的产业部门!
我们要明白,在教育严重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条件下,“乱收费”
事实上难以根除。今天压下去,明天就可能弹回来。要么就是变换形
式,从“乱收费”转化为批条子、走门子和拉关系,或者两者并存——
完全取决于政府管制的方式和力度。在这种条件下,教育资源、特别
是所谓的优质教育资源,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让全体人
民平等地分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糊弄一时的对付招数,难道也
算是一个“办法”?
治本之策是更大限度动员财政和全社会资源,扩大教育的量,提
升教育的质。全国范围普及全体公民、特别是农民最起码的义务教
育,首先要靠国家财力分配到位和落实。至于高于国家义务教育标准
的初等教育需求,以及国民对非义务教育更为庞大的需求,政府既然
无力满足,就无权行政垄断,而要更大幅度开放,以动员社会资源以
各种形式加大投入。在以上两个大的方面,“反对教育产业化”既没有
点明政策目标,也没有昭示政策手段和工作重点,因而是一句空洞的
口号。

2006年3月30日
也谈“教育如衣”
最近一再声明“反对教育产业化”的教育部发言人,在“两会”回答代
表问题时惹出了一点小麻烦。据报道,在回应“为什么现在上学贵”的
问题时,这位发言人解释道,“部分教育是一种消费,要量力而行……
好比逛市场买东西,如果有钱,可以去买1万元一套的衣服;如果没
钱,就只能去小店”云云。此言一出,不但代表们“觉得还需要沟通”,
而且引起舆论的批评——“教育如衣”论还不是教育产业化的延伸!
发言人在这里讲的是“非义务教育”。他似乎在说,非义务教育不
在政府提供免费服务的范围之内,所以要由居民根据自己的消费能力
来做抉择。麻烦在于,要是“非义务教育如衣”,那它就是一门产业,
正如衣物的生产、销售和消费是一门产业一样。可是这样一来,发言
人及其他教育部高官“坚决反对教育产业化”——据说受到热烈欢呼
——又从何谈起呢?
实际情况是,法定的九年义务教育,在全国范围内到今天也远没
有真正做到由政府财力包办。免除全部农村孩子学杂费和书本费的政
策目标,今年才由温家宝总理承诺在未来两年完成。究竟能不能全面
做到,还有待落实。城市呢?择校费和赞助费到处可见,据一项调查
说占据了办学经费的25%——这就是说,无论城乡,我国的“义务”教
育实际上是部分靠政府财力、部分靠纳税人在纳税之外的支付在办。
能不能很快做到靠财政力量就把一个起码的义务教育办起来呢?
历史经验证明不容易。单说财政性教育开支占GDP的比例,国务院
1993年《中国教育改革发展纲要》提出的目标是到20世纪末,国家财
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要达到4%。但是2000年,
这个指标仅为2.86%。2005年是多少呢?2.79%。就是说,始终还没
有达到4%。
为什么在国家财力的分配中教育的比例长期偏低?本次“两会”期
间,一位担任公立大学校长的人大代表似乎找到了原因——“教育产业
化”。他指出,“泛市场化论者”鼓吹的“教育产业化”亦即“教育市场化”,
“无视教育所具有的特殊规律,对我国的教育发展乃至整个经济社会发
展产生的危害不可低估”,而其中第一大罪就是“明显减缓了政府对教
育投入的增加”。实在是读不懂的高论。莫非国家的财政预算,从来都
是由“泛市场化论者”提案并审议决定的吗?这也是当下的一种时尚,
自己开会投票,却把教育投资不足归罪于“泛市场论者”。
其实就算财政性教育资金足额拨付到位,也不可能全部用来满足
义务教育的需要——教育经费的跑、冒、滴、漏,以致严重被侵占和
被挥霍的状况,世人有目共睹。是不是也要“泛市场论者”来负责,还
是由该负责的去负责,倒是值得国家审计机构和人大专门委员会严肃
对待和处理的。
就算国家财力可以保证义务教育的量,又怎么处理义务教育的
质?以最近教育部门力推的“铜陵经验”来看——据说所有学校只有距
离远近、没有质量差别,从而完全不需要择校——即使全国城乡统统
达到铜陵的水平,谁又有把握可以断定,天下学生家长就都甘愿接受
如此划一的教育质量标准?要是有一部分人不满足于此,希望对子女
教育追加一点投资,难道就不可以?就算立法禁止,那目前就很盛行
的正规、非正规,地下、半地下的各种名堂岂不变得香火更旺?于今
早在国际上小有名气的“中国小留学生”现象,岂不就更蔚然可观?
至于更加庞大的“非义务教育”——从学龄前的各种类别,到普
高、职高、大专、大学,直至继续教育和终身教育,哪里是政府的财
力可以包办得了的?既然国家包办不了,就要靠社会和居民家庭。政
府当然还要负管理的责任,不过踏踏实实管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高
喊文不对题的口号?非要提一句口号来统领,总也应该与义务教育范
畴内的有所不同吧?
是的,从实际出发,中国教育至少可以讲三句话。第一,确保全
体国民不论贫富都能够获得合格的义务教育;第二,任何家庭都有权
利依靠自己的支付,获得高于国家规定水准的小学和初中教育;第
三,放弃政府对非义务教育的垄断,开放非义务教育市场,大力鼓励
民间办学。
当然,随着国力的增加,由国家财政确保的义务教育范围可以扩
大,义务教育的标准可以提高,政府对部分公民接受非义务教育的资
助和帮助也可以增加。但是,总应该看明白,天下没有一个国家可以
由政府包办公民的全部教育。公民靠自己的财力获得超过政府规定水
准的教育机会,是一项正当的权利,也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基础,
可以、也应该通过非义务教育市场来得到实现。
比起含义不清、笼而通之的“反教育产业化”,分几句话来阐释教
育政策,不是好很多吗?本文无意与当下流行的口号为难,只是实在
想不明白:这么多人口口声声反对的“教育产业化”,究竟是什么意
思?是说从此全体国民接受任何教育都再也无须花费分文?还是说在
法定的义务教育范围内,人们有权免费上学?这个免费接受义务教育
的权利,即使全盘实现,是不是就意味着任何公民因此就不得自己投
资于更好的教育?讲来讲去,反掉了“教育产业化”,剩下的究竟是什
么“化”?难道连起码的义务教育也没有完全办好,就非要急急忙忙宣
布由政府永远包办全部教育?
其实,教育部发言人已经说明他讲的“教育如衣”,仅指“部分教
育”,也就是非义务教育。在这个范围内,既然国家财力没有包办也不
可能包办,市场的力量和机制必定要发挥作用,事实上也一直在发挥
着积极作用。从这点看,“(非义务)教育如衣”并无大错。他的麻
烦,在于此番“一不小心说出实情”的言论,与高举高打的“把教育产业
化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发生了冲突。且看发言人如何自圆其说
吧。

2006年3月28日
“扩招”的是是非非
本专栏上周从经济角度谈教育。主要看法是,涉及十几亿人口的
教育是一项庞大的事业,非分开来处理不可。在政府的法定义务教育
责任还没有落实的情况下,财政性教育开支应集中于义务教育。对“非
义务教育”,政府既然不可能包办,就应该向开放的产业学习,放松行
政垄断,引入市场机制,动员更多的社会资源投入,以满足人民日益
增长的需要。
从这点出发,我对1999年以来我国的高校扩招,有肯定,也有批
评。我认为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扩招”的建议者和决策者不但看到
了社会对高等教育的巨大需求,而且看得很准,并果断采取措施扩大
供给。要批评的是,扩招仍然靠行政主导的体制推动,顾到了量,就
顾不到质和结构,非要由市场来教训一下,才能再作调整。这样有褒
有贬,结论是什么呢?结论就是再也不能靠行政机制来扩大教育服务
了。

考生的机会
先从肯定的方面讲起吧。1998年全国应届高中毕业生521万人,
高校本、专科共招生208.5万人,也就是高中毕业生进入大学的占
40%。考虑到我国的高中普及率本来就不高,全部适龄青年能够进入
大学的比率——“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只不过9.1%。
以百人之众夺取九个机会,不消说竞争的激烈。我知道的经济学
家中,唯有阿尔钦(A. Alchian)说得最到位——竞争是歧视的同义
词。是的,竞争要分胜负,而每一种决定胜负的准则,无非也是一套
歧视的准则。如果“以貌取人”是穿着华贵的歧视衣衫褴褛的,那么“分
数取人”就是高分的歧视低分的。说竞争激烈就是说歧视严重,两者怎
样也是一回事。
拿我辈对高考的感受来阐释一下。1966年5月,我临近初中毕
业。突然有一天大喇叭里宣布,所有升学考试一律停止。记得当时教
室里一片欢呼——升学竞争终结了!那年月的升学,分数是关键。不
过分数之外,还要看家庭出身和本人政治表现。就是说,是几种竞争
准则并用,且可以互相折换——阁下出身不好吗?那你的功课就要特
别优秀才有出线的希望。
过了好几年,毛主席才宣布“大学还是要办的”。那是文革高潮,
不可能再用高考的办法。竞争依然,只是竞争的准则不再是“考试”加
政审,而改为“推荐”。在推荐制下,文化高低没关系,但要由掌握推
荐权和录取权的人“自由裁量”来决定谁有资格读大学。这套“比赛”规则
反复实行的结果,一是出了几位“白卷英雄”,再就是后来连老外都知
道的“关系”成了人际竞争的关键。“走后门”的泛滥成灾,应该就是从那
时候开始的。
邓小平主政后恢复了高考。分数挂帅卷土重来,家庭成分和空喊
政治口号再不那么重要。“关系”固然挥之不去,不过一般排在分数之
后——在同等分数线内,批条子和打招呼之类才有优先权。学生本人
及其家庭的经济能力无足轻重,因为上大学国家包办,虽然收入差别
对学生生活的影响一直存在。
我是1978年从黑龙江农场考入大学的。若问高考是否公平,个人
的看法当然比“推荐”制好过十万八千里,因为若论搞关系,自己胜出
的机会等于零。但是分数竞争也就是分数歧视。回想我们那个农场同
年参加高考的八百多人,考到山海关以内的只有两个。高分真的就一
定优秀?天知道。记得有一位中学时代的好友,当年学习成绩很好,
也是一起下乡、一起复习备考的,只差两分就名落孙山!问他分数取
人如何,到今天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怪谁呢?那一年被文革耽误的12
届学生一起参考,“毛入学率”应该还不到2%。
回头说1998年,那平均100个适龄人口中不能进入大学的91位青
年及其家庭,或平均100位高中毕业生中的60位落第学生及其家庭,
他们究竟怎样看“高考”?要知道,此时距恢复高考已经整整21年,不
得大学之门而入的年轻人连同其家庭人口,累计起来的总数该有好几
亿!国民经济连年高速增长,城乡居民家庭的收入平均也增加了不
少。消费品和服务的升级换代,早已蔚然成风。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
高等教育,门面还是如此狭小,门槛还是如此之高?
教育包括非义务的高等教育,向来都是国家包办。举凡学校设
立、学科和课程设置、考试科目、招生人数、录取分数和学位颁发,
一切都在行政掌握中。因此,解铃还需系铃人,对高等教育严重不能
满足社会需要的社会压力,当然就冲着政府而去。人们有理由问:为
什么我国的“毛入学率”比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一大截?为什
么政府就不能多开办一些大学,扩大现有大学教育的规模?
回应的难度不小。比较明显的,是国家财力不足。据说培养一个
大学生的平均年度成本在10000元人民币以上。仅此一项,“毛入学率”
每提高一个百分点,就要增加财力二十多亿元。早在1986年就立法规
定为政府责任的全民义务教育,到1998年还在很大范围和程度上靠农
民负担,财政怎么可能大手给高等教育拨款?至于为什么教育开支在
整个财政预算盘子里的比重总是偏低,为什么讲了那么多年教育重
要,政府盖了那么多楼、买了那么多车之后这一比重还是偏低,那就
该问决定国家财力分配的衮衮诸公了。

汤敏的贡献

教育远远不能满足人民的需要,政府统管教育又囊中羞涩,怎么
办?历史搭就了这样一个难题平台,单等一位经济学家出场。他叫汤
敏,当时在亚洲开发银行总部工作。像许多炎黄子孙一样,汤敏当然
关心国家的经济建设。根据他最近的陈述,“当时议了一下”就决定给
中国政府上书建言。汤敏上书的中心政策主张,就是“高校扩招”。
认识汤敏夫妇很久了,是朋友中最温文尔雅的两位。还知道汤敏
和茅于轼老师一起,自己掏钱在河北农村试办农民小额信贷的实验,
又在北京为进城农民工开办培训学校。真的很佩服,因为自己就做不
到。当时拜读汤兄的扩招大文,认为他眼光了得。说起来满世界都是
货物等着人来买,“买方市场”云云,偏偏就是那么几个领域——首当
其冲的包括教育——依然还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家挤破脑袋
还是一位难求。人们对这样的现象熟视无睹,唯独汤敏清楚明白地指
出,教育是可以通过政策调整迅速扩大规模的。从大处着眼,汤敏的
扩招建议实在点中问题的要害:统管教育的政府怎么可以安之若素,
对人民要求更多受教育机会的正当诉求置若罔闻?
汤敏扩招主张的立论基础是扩大内需。当时的背景,是中国经济
出现了通缩,政府的宏观调控重点从多年压制过热转为著名的“确保
GDP年度增长率不低于8%”。这个背景,使基于刺激内需的扩招建议
很快引起决策层重视,并迅速变成政策和政府行动。
回头看,我认为汤敏不会看不到教育需求与经济短期波动的关系
并不大——不是说因为出现了通缩才要扩招,一旦通缩结束就不再需
要了。问题是,向政府建言,就不能不从其决策的优先顺序出发。倘
若主政的被火烧眉毛的急迫问题所困,建言的却从百年、千年大计谈
起,又怎么谈得拢?因此汤敏当年把经济账算来算去,落脚点总是扩
招对内需的刺激性影响。不少朋友记住了其中最传神的几句话,更有
媒体给汤敏带上了“教育产业化之父”的桂冠,应该都是由此而来。
问题在哪里?
其实,真正要反省的是,为什么扩大高教招生这样“非义务教育”
范畴内的问题,非要向连义务教育也没有完全办好的行政权力中心建
言不可?要是政府财力真有余地,应该先把1986年立法的九年义务教
育的责任担起来才对;要是政府财力没有余地,扩招建言还有什么意
义?这样一路问下去,才知道答案就是本专栏上期讲过的那句话——
无论政府实际承担着多少办教育的义务,“一切教育事务都在行政掌握
之中”。在此约束下,倘若说不动政府,就是对教育潜在需求看得再
准,又有何用?
从这点看,汤敏以急迫问题入手建言扩招,实在非常见效。据说
早有教育专家主张扩大高教规模,但真正被政府接受并迅速组织全国
实施的,还是经济学家以内需立论的扩招建议。看看结果吧:仅1999
—2001年三年之间,全国累计净增本、专科招生数491万人,高等学
校在校生总规模从1998年的643万人增加到2001年的1214万人,净增
571万人。要不是说动了政府,三年间就扩大高校学生几百万人,是
不可想象的。
政府出手就见效,靠的是行政动员资源的机制。首先是计划目标
一再加码。本来国家计划到2010年全国的高校入学率达到15%(见
1998年《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可是仅仅三年之后,于
2001年初公布的《教育事业发展“十五”计划》,就要求提前五年完成
上述目标。同一年,“根据1999—2001年扩招的实际和2002年高校招
生计划推算,原计划于2005年全国高校在校生总规模达到1600万人、
毛入学率达到15%的目标将再提前三年,于2002年内实现”。[1]
其次,政府的高教投资大幅度增加。自1999年起三年内,国家破
天荒安排七十多亿元国债资金投向高教,加上银行配套资金,总数高
达一百多亿元的“债权融资”流向了高校。此外,财政性高教拨款也从
1998年的342.6亿元增加到2001年的613.3亿元,增幅高达80%。
最具特色的,则是扩招赋予“学校自筹收入”更广泛的合法性。据
教育部门统计,2001年全国高校自筹收入553.3亿元,是1998年202.2
亿元的2.7倍。其中,2001年由学生缴付的“学杂费”(298.7亿元)是
1998年(73.1亿元)的4.1倍。在全部高校经费中,2001年学校自筹
部分已达47%。从增量看,2001年比1998年新增的621.8亿元高校经
费中,学校自筹部分占56%,其中学杂费占36%。
要害是行政主导
这就带出对扩招的批评。首当其冲的是政府处理义务教育与高等
教育之间的责任发生了某种矛盾和冲突。在政府财力尚不能保证最起
码的九年义务教育的条件下,数百亿财政性资金被用于高校扩招,究
竟是不是合乎“公平”准则?对此我真的不懂。但从经济角度看,扩招
给一部分社会成员带来的“福利”,终究要以另外一部分成员自己负担
义务教育的成本为代价,却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拨付给高校的财政性
经费利用得究竟如何,审计署审计长前年对高校的审计报告言犹在
耳,不提也就罢了。反正没有人天真地以为,国家花在高校的每一分
钱都与“教育”息息相关。
更严重的问题是,以行政动员推进的扩招虽然容易实现在校大学
生数量方面的大跃进,但在教学质量、课程和训练的设置、培养目标
以及对社会当前和长远需要的响应等方面,却不能不因为赶任务而到
处留下粗糙的痕迹。至于大学精神和学术氛围这样的“慢变量”,那就
更对不起了。这与“我国大学生是不是太多”的问题无关,要害不是数
量,而是只有合格的高教才能真正满足社会的需要。
平均指标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扩招带来了高教质量更不平均的
分布。以我自己访问过的两所地方院校为例,共同特征是两三年内即
从传统的师专、医专扩张为拥有三到五万学生的“大”学。这些机构,
政府教育拨款很少,80%办学经费靠学生的学杂费,也是“扩招增加的
农村大学生”的主要集聚地。可是论到学生前程、就业难的压力,还有
所谓“三位数起薪的大学毕业生”,主要就集中在这些地方。要是派不
出得力的管理干部,这些“学校”甚至可能沦为少数特权分子剥削学生
的场所。
真正的问题是扩招的微观基础。我的看法,即使一个以营利为目
的或者受到硬预算约束的民办学校,也不会全然不顾招收学生的前程
而盲目乱来。民营机构也会扩招,但一定更顾及社会和市场的实际需
要。道理简单,提供“不对路”服务等于毁掉学校的名声——那可是教
育事业最重要的资产。“国有民营”的——那些由真正的教育家掌控的
国立大学——又会怎么样?反正我不相信倘若蔡元培先生还在位,会
赞同“大兴土木就等于办大学”。唯有非奉命行事不可的公立大学才是
数量扩招战略的执行基础——反正一切有“国家信用”顶着,怎样做也
无伤个人毫发。
不错,扩招之后新增了几十所“国家批准、承认学历的民办高
校”。但是在整个高校当中,民办的比例还是太低。至于在行政权力对
高教的办学准入、课程设置、办学过程无所不在的审批和管制条件
下,民办教育究竟可以有多大作为,是另外一个问题。总的看法是,
在城乡居民家庭大大增加私人对教育的支付、明确表达了对教育的巨
大需求之后,在国立官办的扩招模式难以为继之后,是进一步改变教
育体制和运行机制的时候了。

2006年4月6日

注 释
[1]上海市教科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高校扩招三年大盘点》,《教育
发展研究》,2002年第9期。
五、现象背后有道理
秘籍何以不自珍?
——秦镇米皮的启示

秦镇位于陕西户县。从西安市出发西行,越过沛河,就是秦镇地
界。秦镇以米皮(一种陕西地方小吃)知名天下。踏入秦镇,几十家
小吃店沿路一字排开,家家都以米皮为招牌。这些小吃店的门面当然
比不上大都市的连锁店,不过看到简陋的街边停满了中巴和小车,你
就知道秦镇没有浪得虚名。
米皮用当地出产的一种籼米制成。制作工序包括泡米、磨浆和蒸
制,然后师傅当着顾客的面,用一把几十斤重的大刀切成细条,拌上
特制的辣椒油(叫“油泼辣子”)、醋和盐,加上黄瓜丝和豆芽,一碗
碗看来红彤彤,吃来“筋、薄、细、软”并且凉爽可口的米皮就可以上
桌了。米皮通常凉食,所以也叫凉皮。关中一带还有一种用小麦制成
的面皮,与米皮合起来统称凉皮。
讲起来,米皮颇有来历。相传秦始皇在位时,有一年大旱,秦镇
稻田多出稗秕,农人无法完成粮食进贡任务。当地一位叫李十二的农
民,将打下的稻米用水拌湿,碾成米粉,和成糊状蒸熟,切成条状,
制成了最早的米皮上贡,始皇帝大喜,钦定秦镇米皮为朝廷贡品。后
来,每年正月二十三,秦镇家家户户蒸米皮,纪念李十二。制作米皮
的习俗与技艺由此世代相传,成了陕西地方一道历史知名小吃。
我自己家乡是没有凉皮的。后来上山下乡在白山黑水之间,也不
知凉皮为何物。第一次吃凉皮是20世纪80年代一次到西安开会,发现
现在的同事宋国青教授,宁可放弃会议伙食也要到街上吃凉皮。跟着
他蹲在街边吃了一碗,从此知道何为凉皮,到任何地方逢有凉皮再不
选其他。三周前在西安,满街市面皮、米皮应有尽有,可是久仰秦镇
大名,临走看时间还够,打车直奔秦镇去也。说来不好意思,几十分
钟车程奔波(因为修路),刚一碗米皮下肚就饱了。不甘心,又动员
开车师傅与我分食一碗。
饭后在镇上走走,看那些小吃店的招牌。写“百年老字号”的很
多,是不应该奇怪的——从秦始皇时代就开始的手艺,就是经营了百
年还是非常年轻。可是至少不下10家都打出“薛家老店”的旗号,就不
明白究竟哪家才是真的。“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很传神,前句讲历
史,后句说现在。最欣赏的是:“宁愿一人吃千次,不愿千人吃一
次”,摆明古朴的关中人现在追求的是长期商业利益。“特制米皮”很平
实,“米皮世家”有味道,“皮霸子”略为张扬,“秦镇米皮研究中心”就不
免过于隆重其事。行来看去,意外发现了一个大名堂。
原来这里的小吃店,家家的招牌上都有“传授技术”四个字。想起
店主送给我的名片,拿出来看,背面印有“想学米皮操作技术人员的理
想之家”字样。走回去请教:“到底怎样‘传授技术’?”店主说:“谁来都
行,每个学员交费500元,我们管吃管住,一星期包教包会米皮制作
的全套技术。”我问:“要是一周学不会呢?”店主回答:“继续学,不加
费用。”我问:“学员多不多?”店主回答:“多,每批五到六个,几乎不
断。全国各地都有来的。”为了加深我的印象,店主拿出好几张学员结
业照,点着说明他们分别是内蒙的、新疆的、贵州的。“你看这个,他
回大庆开了一个米皮店,比我们店大多了!”我又问:“搞技术传授多
少年了?”店主答:“十多年了。”谁发明的?说不好,反正家家都这样
搞。
就是说,秦镇的米皮生意,既卖米皮,也卖米皮制作技术。骤眼
看去,是一个奇怪现象。常见的餐饮买卖,为自家招工收徒是有的,
招来的徒工学得技术后跑掉,甚至另起炉灶,也是有的。但像秦镇米
皮这样,家家大张旗鼓出售制作技术,完全不在乎“商业秘密”流失,
不免过于夸张了吧?从道理上问,卖家掌握的技术秘诀,有极大的商
业价值,为什么秘籍而不自珍?仅收一笔小钱,不但公开传授,且“包
教包会”?难道不怕影响产品销售?不怕制造出竞争对手?古老相传的
“保护知识产权”的意识,比如“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又比如“传儿不
传女”之类,怎么突然就不管用了?
想、想、想,我在秦镇街上想到了三点,觉得可以拿出来向读者
报告。第一点容易,秦镇米皮的制作秘诀,为当地居民共同掌握,你
不授人,别人也可能“泄密”,不比美国可口可乐的配方,知识资产的
专属性高,保守容易。第二点困难,但因为身在秦镇,有直接的观
察,被我想到了——米皮制作技术虽然可以包教,但“秦镇米皮”的特
殊味道并不容易完全掌握。否则,怎样解释西安城里那么多凉皮,可
是人们还非要跑到秦镇来食米皮?这就是说,技术可以教授,但
“know-how”(诀窍)绝不易学。由此学得技术、但未掌握诀窍者,还
是无法与秦镇人竞争。最后一点最重要,市场绝对够大,五湖四海跑
来学制米皮的,有的是机会开辟出一个自己的新市场。只要“买家”足
够多,“技术贸易”可也。
合并上述三点,米皮的“产品交易”与“技术交易”就可以合乎逻辑地
相安无事了。是的,包教外人技术并不妨碍店家出售米皮。络绎不绝
的求学人口来到镇上,还增加了秦镇米皮的需求量——“包吃”者,米
皮管够是也。反过来,外传技术可得一笔追加的收入。以我光顾的那
家为例,每天平均卖200碗,进账300元;5个学员在店,每天摊得的
“学费”差不多就是500元。打个折扣算,传技术比单纯卖米皮,收入倍
增。你当然可以拒绝外传技术,但只要你的邻居传授,你争他不赢。
难怪现在凡人口积聚到一定密集程度的地方,可享受的传统地方
小吃就有如此之多!“兰州拉面”、“过桥米线”、“沙县小吃”、“土家火
烧”,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印度飞饼”。从来没有看到谁下达全国推广
计划,但是不知不觉之间,老百姓用很低的价钱,就可以享受各地历
史知名小吃。反省起来,这早就是一个应该追问的经济现象。举一反
三,“保护知识产权”原来有多条路线可走。自发市场里的学问,我们
不可轻看了。

2006年6月29日
“产能过剩”的原因
“产能过剩”不过是一个新说法。过去大家耳熟能详的“低水平重复
建设”、“过度投资”、“恶性竞争”以及更久远的“一放就乱”等,指的其实
是同一种现象。这就是,投资形成的生产能力大大超过市场的需要。
派生的现象是,产品杀价严重、企业亏损增加、产能大量闲置。多少
年了,批评、警告、指责外加随之而来的各种措施,“产能过剩”依然
故我,总有什么原因吧?
计划时代的情形,不谈也罢。反正没有消灭“产能过剩”就是了。
20世纪60年代初2000万劳力从城市和工业部门重回农村,原先配置给
他们使用的产能,还不是过剩和闲置?多少次经济调整,要政府出手
关、停、并、转企业,指令销毁生产能力,不是“产能过剩”又是什
么?也不要笼统地说都是权力下放、地方乱来的结果。如果高度集权
可以解决问题,权力下放又从何谈起?
根本的困难是不容易事先算出社会需求。说破了天,人们顶多只
是在“猜”社会将需要什么和需要多少。是的,“猜”——事先的估计与事
后的结果必有某些出入。也请读者注意这个“将”字。投资的决定现在
就要做,要过一个时期才形成产能,再过一个时期才有产出。就算作
投资决定时“猜对了”,市场需求也可能变;何况猜对谈何容易。
20世纪在全球相当范围试验过“事先调节供求”的计划体制,一时
猜对的有,但普遍、长期搞对头的,没有见到。说“贫穷的社会主
义”,缘起“贫困的计划经济”。问题不是事先猜不中——没有任何一种
体制可以事先完全猜中的——而是在计划制度下,猜错的、投错的,
无论怎样错得离谱,统统人民埋单。
市场体制当然也不能完全消除产能过剩,因为“猜错”的事情是经
常发生的。不过市场试图约束投资出错,尽可能减少猜错和投错的后
果。市场的第一招是分权投资、分权决策。集权“猜”,猜中了固然很
好;万一不中,后果就特别严重。分权体制首先是你猜你的,我猜我
的,在阿尔钦所说的“发散的信息流”中,鼓励各方参与“猜需求”的大竟
赛。
市场体制的第二招,是奖惩分明。猜对了需求的投资,在市场体
制下可获很高的回报,甚至高到与资产形成的“成本”完全不相干。猜
错了的呢?投资的市值缩水、再缩水,直到血本无归!这就是说,分
权的投资决策要受制于产权——动用的投资资源要有清楚的产权边
界。投对了,由谁来领取奖励并消受成功的喜悦?投错了,又由谁来
接受惩罚并承受后果?只要奖惩分明的规则在重复中坚持,人们在决
定投资时就不得不“事先”考虑后果。在这个意义上,过去说市场经济
完全是一种“事后调节”的体制,恐怕偏得相当远。
转谈目前中国的“产能过剩”。仍由政府部门和官员“安排”的投资,
出了错国库、银行、股市负责赔,所以错、错、错,赔、赔、赔,
多、多、多,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是,目前严重发生“产能过剩”
的行业,并不是由清一色传统国企组成,民企、私企也很不少。这些
产权边界大体清楚的企业,为什么也热衷于参加产能过剩的游戏呢?
即便有银行贷款可以作为杠杆,真要赔本的时候,自有资本的比例再
低,赔掉了就不心痛?
想过很长时间,没有好答案。去年6月,机缘巧合,到常州铁本
访公司创办人戴国芳。其时戴已遭牢狱之灾,我们的谈话是在当地看
守所进行的。交谈时断时续,不是很顺利。这位捡拾废钢出身的农民
企业家,讲到家庭命运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要把话题引到有关钢铁
的事务,他才目光有神,侃侃而论。
整理和戴的谈话,有三点重要。第一,钢铁产品的市场需求有起
伏,起落之间的规律不是戴和他的公司可以掌握的。但有一点清楚,
戴从来靠抓住市场机会起家,错过了满足市场需求的机会,什么都
谈不到。第二,戴把行业内占有相当份额的公司作为参照系,他细心
比较这些企业的吨钢成本、建高炉和码头的成本与自己公司实际可达
到的水平的差别。第三,戴作投资决策不看市场总量,只看相对竞争
优势。他认为无论市场需求的总量怎样变,只要自己拥有的成本优势
不变,就不可能被挤出局。
在严格的经济含义上,我并不完全赞成戴。他如数家珍般道来
的,某某公司建一座高炉,投资10亿元,某某投5亿元,铁本只要3亿
元——即便核实无误,也不能证明铁本就拥有成本优势。投出去的
钱,覆水难收,“沉没成本”再不是成本也。10亿元也罢,3亿元也罢,
建了高炉就不能产芯片,转卖出手不值钱;继续生产钢铁,“成本”就
是放弃转卖设备的收入。仅此一点,没有谁有什么成本优势。当然,
这点理念上的误差对一位实业家无伤大雅。历史上投资10亿元建一个
高炉的,拖累大,再向银行举债不如投3亿元的来得容易。如是,后
者当然拥有成本优势。所以,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到,戴的成本优势还
可挽回不少。
重要的是,戴启发了我。原来刺激后进入者大举投资的诱因,恰
恰是行业内现存大量低生产率企业!在市场里滚了多年的人,怎会不
知道“产能过剩”的可怕?他们只不过像戴国芳一样相信,即便发生严
重的产能过剩,也是优存劣剩,出局的是投资和生产效率皆低的竞争
对手,而不是他们自己。不论是对是错,他们就是这样看的。
这条“戴氏判定”,可以举一反三。比如目前我国“产能过剩”的分
布,粗略看去,大体是三分天下。全部由国有垄断、政府定价的行
业,产能过剩一般不严重,其中像电、油之类,还不时复发“短缺经
济”的症候。在另外一极,即全部或大部分由民营、私营公司当家的领
域,市场进出自由、价格开放的,也看不到严重的“产能过剩”。比如
餐饮业,从来无须“产业政策”去关照,可是搞得不错,关键是再也不
容易找到头脑一热就开饭馆的“投资人”——除非他真的要和自己过不
去。“产能过剩”最严重的,一定在以下行当:多种所有制企业一起
上,市场准入不易退,政府干预频频。最近国务院关注的几大行当,
钢铁、水泥、矿业等,概莫能外;进一步的,家电、手机制造、(某
种程度上的)房地产等,也八九不离十。这是不是说明,目前我国的
“产能过剩”,自有转型时期的特别诱因?
事情还有另外一半。优秀的或自以为优秀的新投资者冲了进去,
劣的退出来了吗?要是退得及时,就不会有严重的产能过剩了。退的
难处何在?我们下周分解。

2005年8月6日
再谈“产能过剩”
年前本专栏论“产能过剩”,基于一个经济现象——当下中国“产能
过剩”最严重的行业,既非全盘国有控制,也非私人经济当道,而是
“多种所有制一起上,市场准入不易出,政府干预频频”。在这些领
域,恰恰因为“业内现存大量低生产率企业”,才刺激后进入者大举投
资。问题是,新秀进场以后,如果劣的真就退了出来,或者更直接一
点,后来者通过收购在位低生产率企业来完成进入,还会有严重而持
续的“产能过剩”吗?
这就问到了另一个层面。是的,当市场需求急升,“现存产能”怎
样也不能满足要求的时候,扩大产能理所当然。但是扩大产能之路,
并不止一条。非要另起炉灶、上新项目吗?还是可以收拾、整合现存
产能,在重组的基础上扩大生产能力呢?反过来,在市场需求下落之
际,要是那些“撑不下去”的公司率先退出市场,我们又从哪里可以观
察到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呢?
经济规律很清楚,一个经济里已形成的产能,被重新组合——重
新定价、重新缔约——的难度越大,“产能过剩”现象就越严重。反过
来,现存产能比较容易被重组的地方,我们就不容易看到政府要忙呀
忙地处理“产能过剩”问题。
我还是以餐饮业为例。餐饮业差不多是当今中国自由投资最开放
的行当之一。没有听说对投资餐饮业有什么特别的“产业政策”限制,
当然孙二娘要卖人肉包子是另外一回事。但是餐饮业投资开放,却并
没有诱发严重的“产能过剩”。从南看到北,中国餐饮业“火”的程度应该
天下无敌,可就是看不到什么“产能过剩”——不但我看不到,发改委
似乎也看不到,因为并没有措辞严厉的调控文告下达。
难道因为自由投资,餐饮老板就个个神明,投资出手从不出错?
我开始差不多是这样想当然的。可是遇到了同事中公认的美食家汪丁
丁,他的叙述改变了我。丁丁说得仔细,某餐室厨艺不俗,可是过了
一段时间就变了调——那是招牌厨师被挖角的结果;再过一段时间,
饭馆招牌可能依旧,但老板已经易人;或者干脆连招牌也改了。言谈
之间,美食的“发现和搜索成本”之高,颇让丁丁叹息。
受他提点,我开始对餐饮业“刮目相看”。几位行内的朋友教了我
许多。与本题有关的是,他们教我懂得了餐饮业的秘诀永远是“九字真
经”:开、开、开,错、错、错,改、改、改。没有很多人知道饮食潮
流的变化有多么的惊涛骇浪,更没有很多人知道,要在此行杀出重
围,需要耗费如此之多的创意和心血。哪能不出错?只不过出错频频
之后,改、改、改,非改得很快不可!
小错无所谓,大错怎么改?行家说,最重要的法门就是找到下
家,盘出去上上大吉。他们一家一家地数给我听,原来餐馆的换手
率,实在高得可以。后来在几个城市查看公司设立、变更、破产、重
组的记录,餐饮业一般名列前茅。
这就加得起来了——自由进入,出错频频,但是没有“产能过
剩”。关键何在?就是一招:餐馆盘来盘去,易过借火。把餐饮业的经
验一般化,就是本文的主题:“资源重组易,产能过剩难。”反过来,
因为重组难,才有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
重组产能,当然有代价。最大的代价,是在位的饭馆一旦出局,
其资产价值通常有损失。不论当初是何等的锦囊妙计,做不出来就撑
不下去,才只好盘出去。不过诸位,“盘资产”说来好听,做起来可是
血肉横飞!投50万元,开了几个月就有一个下家上门,非要出100万
元盘你的,这样的好事不是没有,但总罕见。通常的情形是,投50万
元,不理想,盘出手时再也不值50万元。究竟要亏多少?与“不理想的
程度”成正比。我知道的实例,有一年半过了一把餐馆之瘾,然后干赔
1500万元。
赔得那么大,为什么还要盘出去?答曰:若不转手,赔得更大。
两害相权取其轻,赔少的就是福。也不绝对全是损失,因为这样“投资
出错、赔钱走人”的游戏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累计的亏损不断给后来人
发出警告——没两下子,千万不可头脑一热就来“练”餐馆!是的,20
世纪90年代中我还遇到仅仅因为自己喜欢吃就开个饭馆玩玩的老板。
现在可少见了,因为市场的力量保证他或她很快就玩儿完。
这样我们就点到了问题的要害。要灵便地重组现存产能,有一个
代价非付不可,那就是在位产能的资产市值必有部分损失。不愿意付
这个代价吗?经济就只好付另外一个代价——由于资源重组的难度
大,所以市场机会来的时候非上新项目不可;等到需求下落,“多余
的”产能又挥之不去——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就是这样应运而生
的。
比较而言,政府代管的“全民经济”处理错误投资形成的资产最不
容易手起刀落。主要是体制方面的困难,因为“公家”投资的决策人并
不是资产所有人,永远有一个代理人向所有人“怎样交代”的问题。所
以,明明是错得不能再错的投资,也不容易干脆利落地来做处理——
损失的资产价值因为处置而终于显露出来,谁负责交代呢?
况且,政府手中掌握的大量资源——从控制国有银行的放款,到
各种形式的补贴和“关照”——常常可以延缓暴露错误投资的后果。国
资的逻辑似乎是,只要资产的实物形式在,或其账面价值在,即便资
产的市值早就荡然无存,能不处理最好还是不处理,何况还有那么多
不知就里的“专家”,编造了无数理由历数资产转让的“危害”。结果,一
茬一茬的“历史问题”拖来拖去,非拖到资产的实物形态几近消失,账
面价值接近于零,才来一个最后照例由财政付账的总解决。多年以
来,国有企业的大量亏损,国有银行的大量坏账,难道不都是按照这
个逻辑处置的吗?
私人资产一般没有这样“幸运”。不是说私人投资就不出错,而是
私人没有力量“盖住”出了错的投资。信息、知识和经验的代价永远存
在,但是如果不能在“公家”那里寻找到“埋单”的机会,要想大范围拖泥
带水“保护”过去的错误,私人经济断然不能如愿以偿。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在私人投资主打的行业,总是看到现存的资源盘来盘去,追加新
投资与盘活现存产能,是浑然一体的选择,不需要分开来。
在纯粹的公家经济与私人经济之间,广阔的中间地带里混合了上
述两种处理历史资产的机制。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但是共通的因
素当中,我看重怎样对待历史投资的结果。拖泥带水地掩盖过去的失
误,是我国经济结构变化的摩擦成本过高、投资效率低下的一个关
键。
治标的办法不需要我来说。治本之策知易行难,重点只有一个,
就是大幅度降低处置已形成资产的难度。要防止的危险是,因为“产能
过剩”来势汹汹,就对市场准入和民营经济设置更多的障碍。那是南辕
北辙的“办法”,只会使严重而持续的“产能过剩”成为长期性的经济痼
疾。

2006年1月12日
“天价消费”新年谈
时不时传来“天价消费”的消息。最近一个例子,是说Vertu手机在
某市商场两周内就卖出了二十多部。各位看官,这Vertu者,英国最名
贵的品牌也。且不说这款用蓝宝石水晶、钛、红宝石、钻石、黄金或
白金制成的手机多么美轮美奂,问个价钱好了——每部人民币20万
元!另外一例,是香港报纸报道,内地某餐馆推出史无前例的豪华年
夜饭,价钱呢?顶级的“每围(就是每桌)20万元”,据说把香港历年
最贵的年夜饭也比了下去。
个人对这些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轻轻地摇头。哪里需要这样夸张
呢?一部手机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一部手机,正如一顿年夜饭再怎么
样也不过就是一顿年夜饭。当然我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人之见。
要是所有人的消费偏好都和我一样,市场上大多数生意岂不都要关门
大吉?
是的,市场是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给定收入的约束,一些人
喜欢“天价消费”,一些人喜欢“平价消费”,还有一些人非最低价不购
物。问题来了,在一个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里总是选择“中、低、平
价消费”,并且尚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处在贫困状态中的社会里,不管我
们高兴不高兴,“天价消费”总具有一点刺激性吧。
无意说“过年话”。更无意模糊非面对不可的尖锐问题。比如,与
“天价消费”连在一起的“天价收入”,常常不是来自正道。但是,复杂问
题是可以分开来处理的。对于偷、骗、盗或贪来的收入,不要说“天价
消费”,就是平价甚至低价消费,我也反对——不过我反对的不是消费
本身,而是偷、骗、盗、贪。同理,如果由公费埋单,可以合法报
销,离谱的开销我也认为值得追究。
问题是:即便收入来路正当,也不靠公费报销,总还有一些人
要过一把“天价消费”的瘾。跟着而来的,就是有人“天价消费”,就不免
要对其他人产生某些微妙的心理影响。例如,我自忖怎么也算不上一
个愤世嫉俗的人,可是为什么听到有人花20万元买一部手机或吃一顿
年夜饭,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轻轻摇头呢?
市场对一部分人“心中不免觉得有点那个”这样微妙的心理影响,
究竟是怎样处理的?也许有人想当然地以为,市场就是刺激“天价消
费”的元凶。要不是市场鼓励和激发商人的逐利本性,怎么会出现20万
元的手机和20万元的年夜饭?是的,在一些人的言谈中,“市场”越来
越成为“赚钱场所”的代名词,人们无非在里面上下矫正交征利,哪里
会顾及交易活动的“外部影响”?哪里会照顾一部分社会成员的心里不
舒服?
这些先入之见,大错特错。我的观察,市场固然为“天价消费”提
供了实现的舞台,但是对于“天价消费”可能刺激他人的心理不舒服,
也自发地作出减轻压力的努力。最主要的证据,就是演化的市场体
系,总是把不同水平的消费活动相互分隔开来处理——用流行的商界
语言来说,就是实行商品和服务的“顾客细分”。
是的,我们不会在满大街开花的手机专卖店或家电大卖场里买到
Vertu。我们也不可能在路边摊、大排档、快餐连锁店或家常菜馆里吃
到超豪华年夜饭。事实上,堂堂北京这样的京师繁华之地,也只有一
处地方出售Vertu手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从www.vertu.com网页上查
到)。香港报纸说的那家把香港最贵的年夜饭比下去的餐馆,整个大
上海好像也只一家而已。不难观察,市场常常把不同档次的消费活动
处理得泾渭分明。差距太大的消费,在区位上总是被隔开的。实在做
不到天南地北吗?那就在一个场所里尽可能有点物理上的分隔。例
如,戏院里的包厢、客机或邮轮上的头等舱、饭店里的包间,还有银
行里的贵宾窗口。
为什么“自由的”市场里出现了消费档次的分隔和分层?别家的解
释我不懂,就经济论经济,我认为最重要的道理,是市场里的“价
值”、“效用”或“得益”,不管经济学者如何定义,终究要由当事人的主
观心理认定才算。费雪说得好,所有收入无非就是享受
(enjoyment),仅仅因为难以度量人们的主观感觉,才退而求其
次,以物品、货币等来表示收入或价值。从行为的解释看世界,享受
才是人们的真正追求。
竞争逼迫商人掌握了这一要点。可以想象,在一家全招呼的餐馆
里,我要碗阳春面,而我的邻桌则要享用鱼翅,那么彼此之间大家难
免会有一点心理上的“那个”。这就是说,我的享受和我邻桌的享受,
同时就受到了那么一点损害。这时,如果另外一家餐馆把不同的享用
分开来处理,或者更进一步,干脆把档次不同的餐馆分设,人们会因
为减少了享受的损失而趋之若鹜。适者生存,弄来弄去,市场里餐饮
业差不多都把“客户细分”做到了极致。不同意吗?到街上看看吧。
市场要对不同的顾客的心理代价作反应,需要许多条件。最起码
的,商人要有分隔、分设消费和另起炉灶的自由。如果没有这些自
由,或者执行的费用过高,市场就不能通过灵活的消费分层来减少顾
客微妙的心理成本,就不能提升人们的收入、效用和价值。是的,把
市场里林林总总为分隔、分层消费的开支加到一起,会是一笔惊人的
巨大费用。在我看来,这不过代表了一个惊人巨大的消费者效用损失
的减少。一个社会如果禁止和限制这样的“浪费”,一定增加了其他方
面——仅仅不容易观察——更大的浪费。
回头说“天价消费”——撇开收入分配的纯粹的消费活动——是否
损害了他人和社会的利益。我的答案是,要看条件。其中最重要的是
市场准入是否自由和方便,商业模式选择的创新是否自由和方便。对
准入和经营自由的限制,即使是“有差别的消费”这样简单、常见、无
可避免的行为,也可能给他人带来损害。在某种约束条件下,此种损
害甚至会达到惊人严重的地步。
预告一句,以上就是我对哈尔滨“天价医药费案”的分析基础。本
文没有讨论那个天价案,是因为沸沸扬扬了那么长时间,到今天连事
件的真相也没有完全搞清楚。我们还是等一等,在卫生部公布了调查
结果之后再专门讨论此案。

2006年2月8日
“奔的”出逃与出租车选型
“奔的”者,奔驰出租车是也。去年春节后我在浙江大学开课,阳
春三月的杭州,西湖边上突然出现了美轮美奂的“奔的”。听说第一批
投放了30辆。招手拦过一辆,花了一个起步价(4公里12元),听司
机讲行情,知道这款豪华出租车要在市场上生存不容易。
不料才过了半年,秋季我回北大,就看到杭州“奔的出逃”的消息
——几位河南籍司机不堪生意清淡,把7辆“奔的”开回了老家,千里迢
迢之外,逼迫杭州出租车公司解除承包“奔的”的合同,要求退回押
金。事件最后怎样解决,我没有跟进。当时看媒体吵得热闹,我想这
又不是短期的事情,冷一冷再谈看法吧。
问题是这样的:满世界汽车的款式越来越多,一个城市要怎样选
出租车才好?通常的考虑,出租车是服务业,要看服务对象的需要。
现在用出租车服务的顾客形形色色,需求的层次很多,因此在同一个
城市,总要多选几款出租车,才能够满足不同档次消费者的不同需
要。
这个考虑有道理。一般而言,外来的商务旅游人群,与本地老百
姓对出租车的要求有别。本地居民之中,因为收入、职业和需要的差
别,对出租车的要求也不尽相同。因此我国不少城市都选了好几个档
次的出租车。以北京为例,夏利、捷达、富康、桑塔纳、现代都在马
路上跑,加上原先淘汰的“面的”,总有三四种不同价位的出租车同时
“扫街”。
但是,这种多价位、多档次的出租车营运模式,遇到不少困扰。
一个问题是,无论选多少种出租车型,也难以满足当今市场需求层次
差别的要求。上文提到前些年北京市强制淘汰“面的”,直到今天还可
以听到老百姓的抱怨。可是,论到城市形象和对高档需求的满足,究
竟怎样才算是个头?杭州的出租车本来就很漂亮——连夏利这样的车
型也早就淘汰了——去年又加了“奔的”,应该够得上国际水准了吧?
可是坊间还有议论,说“奔的”选的奔驰E200,不过是德国高档商务车
的入门车型,真要拿来讲排场,还不够有谱呢!
选用更多不同档次的车型吗?另一个麻烦会找上门。观察一下
吧:当打车的人群明知同时有不同档次的出租车,所以除非时间紧
急、烈日当空或瓢泼大雨,他们总是站在路边选自己心仪的出租车。
结果,那些不对胃口的出租车就无端被放空而行。这每个人微不足道
的行为倾向,加到一起成就了一个业界的概念——“空驶”,就是出租
车白白在街上跑,却并不载客。我看过的记录,大都市出租车的空驶
率有的高达30%。
很明白的事情:大都市不同档次的出租车选的越多,对道路资源
的压力就越大,对“堵车”的贡献就越大。就是说,想通过选用更多类
别出租车来满足不同需求的动机,要受到城市道路资源的限制。这是
为什么东京、伦敦、纽约等地,招手即停的出租车差不多总是一个
价。香港的出租车,不但价位划一,连车型也全部一样,起步一律15
港币。这些地方,客人打的招到一辆就上,绝没有等下一辆——无论
更贵的还是更便宜的——的必要。我的理解是,这些国际大都会在道
路资源的局限下,宁愿减少出租车的多样性来加快城市车辆的通行速
度。
那些国际大都会是否真的全然牺牲了出租车需求的多样性?也没
有。观察表明,那里在市中心街面上转悠的出租车的单一性,由许多
不同档次的预约出租服务作为补充。我在UCLA念书的时候就知道,
任何人要组织一支由加长林肯组成的豪华车队都不过是举手之劳,只
要你愿意出价。不过,那可不是在马路上招手即来的车队,你要打电
话提前预约安排。就是说,那些特别的出租服务,不是站在街上挥手
招来的。是的,加长林肯从不屈尊“扫街”,所以它没有空驶占用路面
资源的问题。
这样我们看到一个趋势,随着都市路面资源紧缺程度的提高,跑
街的出租车型不是越来越多样,而是越来越趋于单一。我国不少大城
市,马路差不多堵成了一个停车场,城市当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增加
出租车型来满足不同的市场需要,而是减、减、减,把出租车型减少
到最好一个价位或一个型号。横竖想清楚了,无论“面的”还是加长林
肯,堵在那里不能动的时候反正是一样的。
至于多样化的需求,要靠发展定点和预约服务来满足。有一次在
新加坡,看到几乎少有招手即停的出租车,连那些分明不曾载客的也
飞驰而过,对你的招手不加理会。当地朋友介绍说,除了机场、酒店
有出租车等候,其他出租服务大家一般都习惯预约——预约的出租车
很快就到,不过要加付3个新元。没有想清楚那里预约主导模式的原
因。也许人工很贵,也许天气太热,也许政府管制?但是有一点清
楚,新加坡堵车不严重。反观我们这里,预约的出租服务太落后了。
为什么手机的普及程度那么高,预约出租服务却发展不起来?有机会
应该调查一下的。
回头再说“奔的”出逃。像很多批评指出的,杭州市选出租车型可
能过于“超前”了。不过把城市路面资源的局限条件考虑进来,我认为
“增加跑街出租车类型”才是更一般的一个大错。无论如何,“扫街”出租
车型太多而预约服务不足,是当下城市出租车服务模式要改一改的通
病。

2006年2月26日
“置之度外”与“设身处地”
——官员个人状况对政策的影响

政策如产品,常常在不那么好用的情况下,才让人想问它究竟是
怎么造出来的。这样想下去,一个饶有兴趣的问题发生了:那些位居
要津的官员们的个人状况——他们的个人经验、理念、见识,以及他
们的个人利益——究竟怎样影响到事关民生的经济政策的制定?
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情况实在过于多样。不过读过的两段
回忆录,却有助于我们一窥事情的究竟。第一个涉及中国轿车工业的
决策,故事来源是陈祖涛的口述历史《我的汽车生涯》。陈祖涛先生
是中国汽车产业的奠基人物之一,亲自参加了一汽和二汽的组建,也
是1981年成立的中国汽车工业公司(以下简称“中汽”)第一任总工和
后来的总经理。说起来,他还是20世纪50年代的“海归派”——虽然那
时到苏联留学是无须漂洋过海的。
话说1982年上半年,中汽向国务院提出报告,要求生产自己的轿
车。当时看得到的轿车市场,主要就是“国内公务用车的需要”——每
年靠进口要耗费大量外汇。“报告要经过国家计委、经委”,陈回忆
说,而“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尤其是决策机构里有部分人的思想很
保守”。结果,在讨论中国要不要上轿车工业的高层决策会议上,陈和
“一位地位很高的官员在会上就发生了冲突”。
事情是这样的。当这位高官一再表述“轿车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
产物,绝不能为它开绿灯”时,陈祖涛再也忍无可忍,起来质问:“你
坐轿车吗?”对方答:“坐。”陈又问:“为什么你能坐,别人就不能坐?
为什么你坐就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别人坐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
式?”读到这里,我们看到一位技术干部为了他倾心的汽车项目,居然
不顾官场礼仪,真是豁出去了。
那位高干的回应更加可圈可点。“他一下子就火了,冲着我大声
说:‘陈祖涛,你可以在《人民日报》上写文章批判我,但是对轿车生
产就是要像计划生育那样严格控制,不准多生产一辆。’”“结果可想而
知,自己生产轿车的报告如泥牛入海。”后来,中国轿车项目出现转
机,是因为邓小平的直接干预。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另外一个故事,情形似乎截然相反。故事发生在1941—1943年美
国的财政部和国会之间,当事人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米尔顿·弗里德
曼。当时正值二战时期,年轻的弗里德曼在美国财政部税务研究局工
作,参与了美国税务制度重大改革的政策制定,从而“承担了在我这样
的年纪一般不可能被赋予的责任”。多少年后,弗老在和他太太合著的
回忆录《两个幸运的人》里,回顾以往,认为“这些经历极大地丰富了
我的阅历,也决定了我未来的职业生涯”。这位高举自由市场旗帜的诺
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甚至建议他的研究生们“要尽量争取在华盛顿工作
几年”,虽然时间绝不可以太长。
弗里德曼在财政部工作期间,常常要带着研究出来的税制改变方
案到国会作证。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据我的记忆,当时一位议员的年
薪是1.5万美元”。结果,“每当我们在国会委员会就拟议中的改动作证
时,意料之中的第一个问题都是:‘现在,请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例
如,1.5万美元’”。弗老对此不无讽刺地评论道:“这种反应可以解释为
什么我们拟定的税率表总是以1.5万美元为基准!”
上面两个故事皆精彩。在中国轿车项目的案例里,那位大权在握
的官员,在决定中国要不要大批生产轿车这样一个关系国计民生的问
题的时候,完全把自己的个人状况置之度外。他自己究竟是不是坐轿
车,他自己坐轿车究竟是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抑或就是“无产阶
级生活方式”——凡此种种,与这位官员怎样决定经济决策,完全风马
牛不相及,根本就不是一码事。也许如此“忘我的”思维早就习惯成自
然,所以陈祖涛很容易就抓住了他言语里的破绽,在历史上留下了一
段令人尴尬的记录。
相比之下,弗里德曼见到的那位美国议员,却是一事当前,先替
自己打小算盘。税收政策的变动及其后果,是相当复杂的问题——否
则就不需要弗里德曼这号人来做准备工作了。这位议员应该不蠢——
他分明是怕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计算而把自己“绕进去”,所以化繁为
简,对每个税收变动的建议,一概要求以他个人的收入为例来加以说
明。看来这位议员是先把自己摆进去,搞明白了政策变化的损益所
在,再决定他对税法的一般态度。
抛开细节,让我们把上述两个原型简化一下。第一种模式不妨叫
“置之度外”,就是决策制定人在选择政策时,不依赖他个人的利益、
经验和相关感悟。试问他靠什么作决定呢?就靠中国老话讲的“天下国
家”意识——那些一时间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大
原则”。
另外一种模式呢?就叫“设身处地”吧——不过不是设身处地替他
人考虑,而是在公共政策的决策过程里,先把自己的个人状况“设”进
去,来点损益计算,也感觉一下政策变动的可能后果——是一种由己
及人的设身处地。
我们很难比较这两种模式之优劣,因为其他限制条件尚多,只要
漏看一点,分析就可以离题万里。不过闲话家常,我倒更愿意“推荐”
一下官员的“设身处地”。是的,这是一个谈不到道德优越感的行为模
式——决定军国大事,怎么可以把个人身家放到了前头呢?这当然
对。所以就连弗里德曼,几十年后谈及他的那位国会议员时,在字里
行间还不免露出了鄙视。
问题是完全不以一己之利为依归、又能够客观看世界的,可遇而
不可求。如果实在遇不到,退而求其次,你选哪样?我考虑“设身处
地”——虽然讲起来难上台面,但它有一个重要的实用性优点,就是不
容易让经济政策远离常识。说起来不容易相信,绝大多数事与愿违、
甚至给经济带来巨大灾难的政策,形形色色之中的一个共同点,就是
严重违背常识。
可没有说“设身处地”就是容易的。还是要扯到限制条件——如果
那位议员出了国会大门可以不与庶民一样依法纳税,他怎么会如此“不
顾身份”地关心税收变化对他个人收入的影响?要是利用参与立法的内
部消息就可以牟利——香港政府的一位财政司司长有过类似记录——
决策官员的“设身处地”一定是另外的含义。一般地说,“法律面前,人
人平等”才是防止决策人的个人状况危及公共政策的基础。在这个基础
上,我认为“设身处地”模式无伤大雅,怎么看也远胜于“置之度外”。

2006年6月5日
9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盖多高?
饭店里有大桌,也有小桌。这个现象好懂,因为客以群分——有
的呼朋唤友,喜欢一大家子聚餐,有的就是卿卿我我两人吃顿安静
饭,也有孤家寡人一个的,跑出来举杯小酎一番。开饭馆当然要顾及
这些很不同的要求,分别摆上大桌小桌迎客。
比较不容易懂的,是一个饭店究竟怎样决定大桌小桌的比例?朋
友,你要不要试试回答一下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我自己是试过的,
知道问题深不可测。
这类难题向来靠市场智慧解决。什么是“市场智慧”?就是在日常
市场竞争中运用“琐碎的知识”解决无数细节问题的能力。在学院派专
家关注这些琐碎的知识之前,市场智慧是从经商的实践经验里积累而
成的。机制很简单,凡商家做错的决定,只要客户不买账,一定带来
某种财产损失——大桌小桌摆的比例不对,客人望而却步,找别家去
也。市场是分散作决定的。“老板”固然可以一意孤行,但只要有人做
得比你对,更适应顾客的要求,你的麻烦就开始了。竞争淘汰愚蠢,
逼人总结经验,也催人学习,使市场智慧得以形成并传播。
是的,市场活动要靠无数琐碎的知识来支持。开饭馆不但要确定
大桌小桌的比例,还要确定店堂与包间的比例、灶火与客位的比例、
每天事先预备的各种菜色的比例。皆琐碎,可是一招不慎,满盘皆
输。旅店里大客房与小客房、大床与小床的安排,也不是简单的学
问。飞机上商务舱位设少了,白白丢失收入机会;设多了,可能赔上
老本。过去讲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没有追问有关比例的知识
从何而来?现在看,市场智慧是基础。漠视市场智慧的计划经济,中
听不中用。
转谈最近房地产市场吵得沸沸扬扬的“90平方米”问题。远远看,
这首先是一个比例问题:多少房子盖得超过90平方米,多少等于或小
于90平方米。在这个问题上,市场——无数的买家和开发商——已经
作出了自发的决定。观察的结果似乎是大户型偏多,中小户型偏少。
这里所说偏多偏少,是从市场供求形势里看出来的。比如不少大都
市,中小户型好像怎样也供不应求,一挂出来立刻卖光。大户型呢?
等客上门的楼盘还有不少。
一多一少之间,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资源被如此配置?为什么开
发商不多供应一些中小户型?为什么对大户型买家虚位以待,却让广
大中小客户一位难求?大户型房子的总售价动辄百万、千万,甚至上
亿元,一般工薪族无力问津;再加上中小户型的自住比例一般较高,
而豪宅投机的故事比比皆是,空置的大房子所在多有,问题的性质轻
而易举地就转变了。一时间,地产市场上口水战不断,再来一个媒体
报道的任自强名言——“就是为富人盖房”,齐了,地产界要不火暴也
不可能。别人我不知道,易宪容是到香港大学张五常门下学过艺的经
济学家,这两年看他论房地产的言论,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仿佛非革
命不足以解决问题。
你是政府你管不管?区区在下——虽然被不知所谓之辈封为“原教
旨市场化分子”或“市场崇拜者”,而自己也以此为荣——认为,政府还
是要管的。不是应该、不应该管,而是情势所迫,非管不可。去年我
写过分析房地产的文章,讲过经济问题多少都有政治含义。在某种条
件下,经济问题的政治含义突然集中和尖锐化,政府干预就挥之不去
了。比较起来,地产市场得到政府干预的机会向来比较多。伦敦和纽
约是资本主义的心脏,香港号称世界上最自由的市场经济,可是偏偏
在那些地方,政府对房地产的“价管”(房租管制)和“量管”(公房和其
他补贴房)层出不穷。为什么?因为地产的政治含义很严重。
去年那篇分析文章的中心观点,是政府在处理具有高度政治性的
经济问题时,要为利用和发挥经济规律留下尽可能大的空间。具体
讲房子,当外来高端需求“冲击”本地市场的时候,政府动用“价管”或
“量管”手段,保护一下中低端的本地需求无可避免。可是但凡可能,
就不要把高端需求赶尽杀绝,而要利用高端需求来刺激供给。假以时
日,供给能力上来了,真正大小通吃——各种需求都可以满足了,经
济问题的政治含义才可以消退,才可以回归为比较纯粹的经济问题。
这个观点同样可以用来分析大房子、小房子。为什么造那么多大
房子?讲到底就是开发商预期大房子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得到满足。在
此预期之下,给定造大房子的利大,开发商的行为无论怎样也向大房
子倾斜。可以破口大骂,但就是让骂者来当开发商,让我冒犯推断一
下,他们的行为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这就是说,市场处理问题有能
和不能的界限。在可以赚大钱的机会预期尚很强烈的情况下,要“玩家
们”弃大从小,市场没有这个能耐。
政府出场在所难免。于是才有“70%的土地必须建造90平方米房
子”政策的出台。讲过了,再讲一回,凡市场不能之事遇到政治压力又
一定要推行的,政府非出手不可。完全不受政府干预的市场,黑板上
或许有,真实世界里绝对无。这一点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当政府大手干预市场之际,要不要对市场智慧有一
点起码的认识和重视?具体问,政府怎么有那么大的把握,断定全中
国——一个幅员很大、各地差异也很大的伟大国家——房地产需求的
70%一定就是90平方米以下中小户型的房子?听清楚了,我并没有断
定这个比例一定就是错的——那就是我自己藐视市场智慧的证据了。
我只不过好奇,这样一刀切出来的“铁率”,倘若对了——政府的规定
与市场的实际需求大体一致——当然皆大欢喜,隆重庆功就是了。可
是万一不对,甚至离题很远,又是个什么结局?
由此想到了本文的题目。这次政府管的是“平方米”,并没有同时
管层高。我认为经济压力——主要是管制下未满足的巨大市场需求
——可能从此就推高我国住宅的层高。到底可以推多高?请教过几位
工程师。一位说,“层高6米没问题”;另一位说“9米也可以”;最后一位
一定读过经济学,回应说“要是不怕花成本,再高点也无妨”。不难
算,90平方米的房子隔两层就是180平方米,三层就是270平方米。更
不难想象,一个代客隔楼的新兴产业由此可能兴旺发达!
政府也容易应对,下次发文件管制“立方米”就是了。可是派生的
问题还是接踵而至:开发商主动“少算”体积让给买家怎么办?过去卖
家多算面积,侵犯买主利益,引发精确测量和投诉。现在“少算”,买
卖双方一起对付管制,谁人举报?离开了群众举报,查办体积违规的
执法成本有多高?政府要雇多少人手才能遍测天下房屋呢?
初步结论,干预市场也不可以完全漠视市场智慧。漠视了,要受
罚的。

2006年7月6日
限高政策管用乎?
本来对收入差距还有几句话要说,不料一位记者的电话,改变了
本专栏的计划。记者在电话里说,政府刚刚宣布要管制商品房的层
高,而“据传闻”——原话如此——限制层高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
是区区在下,所以要求采访云云。
天下真还有比《无极》还要无厘头的戏文。无以应对,只好问有
没有读过拙作《9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盖多高》?对方答没有读过。这
就对了——看过那篇文章的读者,不同意归不同意,总不至于把我“恭
维”成限高政策的建议人吧?
那篇文章,是评论“70%的土地必须建造90平方米房子”政策的。
文章分析说,出于房地产问题上的政治压力——众人的经济利益发生
了一时难以解决的严重矛盾——不管我们高兴不高兴,政府大手调控
地产,在所难免。但是我的观点很明确:政府大手干预市场的时候,
对市场智慧至少要有起码的认识。我的疑问是:“政府怎么有那么大的
把握,断定全中国——一个幅员很大、各地差异也很大的伟大国家
——房地产需求的70%一定就是90平方米以下中小户型的房子?”
为了防止误解,文章特别声明,“我并没有断定这个比例一定就是
错的”。我认为的问题是:“这样一刀切出来的‘铁率’,倘若对了——政
府的规定与市场的实际需求大体一致——当然皆大欢喜,隆重庆功就
是了。可是万一不对,甚至离题很远,又是个什么结局?”
行文至此,文章指出“90平方米”政策管制的只是面积,并不包括
层高。然后继续推断,经济压力即管制下未能满足的市场需求,可能
从此推高我国住宅的层高——因为“不难算,90平方米的房子隔两层就
是180平方米,三层就是270平方米”——由此还可能派生出“一个代客
隔楼的新兴产业”哩!
接下来,就是引起“传闻”的那句话——“政府也容易应对,下次发
文件管制‘立方米’就是了”。望文生义,把这句话说成限高政策的催生
因素,好像也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了。可是,将前后文——这是经
济散文——连起来读一读,哪儿是哪儿呀?
我不过说,政府“猜对”全国住宅需求结构的可能性不大。只要政
府猜得不对,硬性的“90平方米铁率”政策一定走型:限面积不限高,
市场就可能大做层高方面的文章。其实,我是实例在手才敢写下上述
推断的。中部地区的一个省会城市,开发商打出过“层高五米二”的招
牌,买家入住后发现实际层高实在不足以搞成套内两层,闹将起来,
成为当地新闻。规避管制做层高文章,是不需要北大教授来教的。
政府就是实行了限高政策——听说层高不得超过四米六——结局
又如何?我在文中推断,“派生的问题还是接踵而至”,比如说,开发
商主动“少算”体积可不可以?说的,政府当然言出法随,限制了房产
体积就严格检查、严格执法。问题是,政府不是免费机关,查房子的
体积又谈何容易?买卖双方都乐意的事情,体积少算、价格不亏不就
得了?这样的事情,脱离了民举的官究,成本不用说也是天价。
很明白,拙作的本意不但没有“建议限高”,而且断言,即使宣布
了限高政策,也不可能见效。现在,“政府可能限高”的推断应验了
——快得离谱,但是我认为决定政策的官员根本不知道我那篇小文,
他们不过以行为表明,区区在下的推断功夫不算很俗就是了(一
笑)。限高政策果然出台了,那么我们关于限高政策必将引发其他行
为扭曲、最终失灵的推断又将如何呢?请读者拭目以待吧。
也不是没有正面建议。“干预市场不可完全漠视市场智慧”,就是
一条相当正面的建议。当然,这个建议知易行难。一般而言,正因为
漠视了市场智慧,才敢于以行政之手干预市场。干预又不漠视市场智
慧的,从何谈起呢?讲到底,真正重视市场智慧,怎样也不容易手
脚痒痒,动不动就要干预一番。
并不是完全反对政府的行政干预和管制。仍然以房产为例,我以
为,市场智慧完全失灵、非政府大手干预的事情的确是存在的。个人
观点,最首当其冲的,就是政府和公家机构的办公、住宿、休闲、培
训场所和用房。在这个领域,价格机能一般不见效,市场智慧也无能
为力,非行政、法律、人民代表大会来管一管不可。
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三年前在长沙,亲耳听到一个区政府传达
室老人家的抱怨:“跑省政府办事的车,怎么全都开到我们这里来
了?!”他指给我看那不算远处的省政府。我倒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原来区政府大楼造得比省政府的还要豪华和高级!这几年,行程所
至,见识不小,政府机关大楼有的盖得如故宫,有的如白宫。弄得我
这个研究经济的,每每听到财政收入急增的消息,情不自禁就心里打
鼓。
这些事情怎么没见到谁在大肆调控的?不应该管管面积吗?不应
该管管体积吗?不应该管管建筑标准吗?不应该管管预算额度吗?都
应该管,因为市场管不了。不过也许我孤陋寡闻,就是不知道政府有
过类似“90平方米”的禁令。或许有过文件吧——“楼堂馆所”的禁令言犹
在耳——但是从执行的结果来衡量,没有看出来谁在真管。莫非我们
的建设部仅仅是“民用建设部”。若是,“官用建设”又归谁节制?
对比过两种决策思维,一种是“设身处地”,另一种是“置之度外”。
看来,行政调控房地产分明属于后一种——决定政策的机关和官员分
明把政府机构和官员自己的行为作了另案处理。也是讲过了的,倘若
只有这两种决策模式,我还是倾向“设身处地”式——行政机构和官员
决定调控政策的时候,千万不要把自己落下了。

2006年9月4日
卖官鬻爵的权利界定
科斯说,清楚界定的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这里的意思是,没
有清楚划分的权利,我们看不到市场交易。反过来,如果交易已经明
晰可辨,我们一定可以追索到某种权利的清楚界定——要是卖家没有
清楚明白的卖物权利,买家怎么可能竟相出价呢?道理简单。可真实
世界里的交易实在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简明的理论要怎样用,才比
较妥帖自然呢?本文选卖官鬻爵现象为题材,一练身手。
不是容易处理的题材。当下的卖官鬻爵现象,绝不是合法的交
易。它甚至不是一般的非法交易,比如过去的粮票交易、外汇额度交
易、计划指标交易之类,以及当下取而不缔的摩的、黑车交易。那都
不合法,或曾经不合法,但在很大范围的人群当中,这些交易还合乎
“情”——用没吃完的粮票换个把鸡蛋,对不起谁呢?交通不便而坐一
回黑车,讲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卖官鬻爵就不同了,不仅不合
法,且不合天理人情。起码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谁自豪地宣布:老子这
个官位就是买来的!
这就带出研究卖官鬻爵现象的第一个困难:不容易得到真材实料
的实例。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故事”,不可当真。自己落手落脚调
查的机会非常之少,就是遇到,询问所得也不便公开。纪检部门的审
查当然权威,但是一般不供局外研究者使用。比较起来,最好的材料
应该是法院判决的案子,可惜容易看到的只是判决书,那包含了大量
细节的庭审材料并不公开。所以,凡法院判决后又有新闻媒体配以纵
深报道的,就是一时之选了。
今年9月18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维持淮南市中级
人民法院对陈兆丰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一案判处无期徒刑、剥夺
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资产的原判。终审认定,陈兆丰共非法
收受207人334次所送人民币283.76万元、美元800元,另外,还有
545万元人民币、美元6996元、港币16770元不能说明合法来源。也
许因为该案是“安徽省历年来受贿数额最大的一起县委书记职务犯罪要
案”,不少媒体提供了专门报道。
我读到的最为翔实的材料,分别是《安徽市场报》6月对淮南市
中院一审的报道,以及《民主与法制时报》在省高院终审后发表的深
度调查报告。报道说,法庭审理认定陈兆丰所收207人334次共283.76
万元的贿赂中,“除去9人37次是为承揽工程外,其余均为升迁、提拔
或安排工作”——就是说,陈案基本上是一个卖官案。“由于陈兆丰创
造了安徽省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县委书记受贿人数、次数和数额之最”,
因此“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长达72页,共计五万多字,整整宣读了近三
个半小时”,而本案的卷宗更厚达“55厘米”(盼望有机会一页一页细
读)。
报道相当细致地披露了陈兆丰卖官的实际情况。其中,数个完整
的“卖官、买官交易实例”——某某为获取某职位,行贿多少而又怎样
如愿以偿——可让读者对此类从不见光的交易一窥究竟。另外,报道
不厌其烦地公布了119个行贿人的职务和姓氏(名则隐去)——从县
几大班子领导成员,县委、县政府部门头头,到乡镇书记、镇长——
明白告诉我们“买家”的主力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恰恰是现职官员。最
后,报道告示定远县官场的整体腐败,就在陈被判无期徒刑的前后,
该县共有12位领导干部被判贪污、受贿罪,总刑期达八十四年零六个
月。
有评论指出,卖官鬻爵这一套与西方思想冲击的关系不大,而是
两千多年我国本土历史形成的痼疾。我同意前半句,但认为后面的意
思还可商榷。因为粗粗看去,历史上的卖官鬻爵大体可分为两类:一
类是“公卖”,即朝廷合法地卖官鬻爵,所得归入财政库房;另一类则
是“私卖”,由朝臣非法出售,收入归己。我认为值得关注的区别是:
前一类卖出的一般是——虽然也有个别例外——名誉性职位或虚职;
而后一类卖的是实权,即可以“再产生受贿机会和收入”的官位。这个
区分重要,日后有机会要多谈一谈。
不消说,当下陈兆丰卖官以及一切公开报道的卖官活动,传承的
恰恰是历史上“私卖官位”的传统。因此我们不得不关心,这类勾当究
竟是在什么条件下才得以发生。我们不妨冷静发问:私人并没有出售
官位的合法权利——从古到今皆没有——买家又怎么可能如此疯狂地
大手出价?究竟在什么条件下,如此之多显然并非愚笨之辈,竟甘愿
拿身家性命来交换并无法律保障的未来的受贿权利?
历史上的事情要听史家的解读。但陈兆丰这类当下的案件,却可
能因为行迹清晰可辨而提供了理解的钥匙。反复研读陈案报道,我认
为用得着自己在研究国有经济时形成的一个思路,那就是把法律的权
利(de jure rights)与事实上的权利(de facto rights)恰当地区分开
来。这两种权利,有时一致,有时分离,有时南辕北辙。当法律权利
束之高阁的时候,人们的行为受实际权利的约束。
具体到卖官鬻爵,一定是国家公权被实际界定为官员手中私权的
结果。这种实际上由私人控制的卖官权,还必须达到一定的“强度”
——这是阿尔钦的用语,意指有效性——才可能使卖官、买官活动成
批发生。陈案提示我们,公然与法律对抗的私人卖官权,在如下环境
里才得以形成。这就是,一小批身居要职的官员共同以身试法,用行
动显示违背正规法律的准则正在发生作用。他们从兑现少量的“风险交
易”开始,逐步向潜在的买家发出可靠的信号,直到竞争压力迫使越来
越多的人身陷其中。这就是在一个“场”的作用下,非法行为硬化为事
实上行得通的权利,为卖官鬻爵铺平了道路。
非法之权可以有价,至于价量的确定,需要更详尽的材料才能支
持进一步的研究。无论如何,科斯都没有错——凡交易一定以权利界
定为前提。我们或可补充,不容于法律、正规意识形态和天理人情的
非法权利,一旦完成了实际界定,就为权钱交易奠定了可靠的基础。

2006年10月17日
六、磨砺经济思维
何处用心?何处用脑?
学经济会遇到很多困难。其中一个困难,就是我们在分析经济现
象的时候,常常不知道何处用心,何处用脑。这里所谓“用心”,就是
对任何经济现象,我们总有自己的情感、好恶、是非标准或道德标
准。所谓“用脑”,就是对经济行为的逻辑有一个理智的判断或推断。
人是万物之灵,灵在人在,有情感,又有理智。困难在于,在分析经
济现象的时候,人的情感与理智常常容易用错了地方。
让我从简单的事情谈起。我们都看过非洲饥民的照片,特别是那
个孩子,怎么可以饿成那个模样!任何人看到了,心灵和情感都不可
能不受到冲击。要不要援助他们?只要力所能及,很多普通人都愿意
伸以援手。要是国家出面援助,民众一般都赞同。至于那些富裕国家
出手援助,大家更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什么力量使然?当然是同情
心。
但是,所有这些来自公众个人和国家的援助,能不能真正落到非
洲饥民手里、真正帮助那些非洲饥民呢?这就不是靠心灵和情感就可
以回答的问题了。我们都看过围绕这些援助物质和款项的丑闻报道,
从联合国高官到受援国家和地区的权势人物,贪污腐败,上下其手。
我自己看过的一个实地观察的记录,是那些免费的救援粮食和物资到
了非洲以后,经过若干腐败环节的倒腾,最后交给不法商人到市场上
出售。结果呢?不但那些饥民没有得到救援,而且那些本来还可以种
粮食和做手工产品的农民,也被这种“竞争”搞破了产,成为需要被救
济的人。
国内救灾也有类似现象。北大老师听到灾情发生,都是一捆捆的
衣被拿出来的。后来看到报道,什么地方的权力人物把品质较好的
衣物率先占为己有——老师们的同情心被那些最不需要救援的人利用
了。以后捐助衣物的时候,大家就多了一番心思:究竟哪些东西是那
些权力分子不要的呀?
这说明任何来自同情心的救援性资源,并不能自动落到最需要救
援的人群手里。在有的情况下,善良的救援愿望甚至引出了损害被救
援人群的实际结果。当事与愿违的事情发生很多的时候,以下逻辑就
开始工作:人们的同情心被抑制或者萎缩,社会可动员的救援资源就
远远低于本来可以达到的水平。20世纪30年代一位久居海上的老外写
过一本Chinese Characters——被最近的一个译本翻为《中国人的德
性》——其中认为中国人麻木,缺乏对弱者的同情心。这位仁兄一定
没有看过同期在天津领事馆工作的美国人塔洛克先生——后来鼎鼎大
名的“寻租”理论的奠基人之一——的观察:当时中国的许多大城市
——也包括他访问过的亚洲其他城市——不少乞丐把别人甚至自己的
亲生孩子故意弄残后来博取路人的同情!中国人哪里就缺乏同情心?
作为一个大国的国民,同情、援救等都必定要经过诸多中间环节,在
善良的情感被利用来寻租的活动不能得到应有的抑制的条件下,国人
只好麻木以对。
学经济,难就难在这个地方。观察到任何一个经济现象,例如上
文讲到的救灾援贫,人们不可不用心,也不可不用脑,可是用心、用
脑如果用错了地方,那就全盘皆输。要克服这个困难,我们不但要关
注行为的动机或愿望,而且一定要观察行为的结果和实际效果,对事
与愿违的事情,就要想办法改进。
再举一例。1988年夏天,留美经济学会邀请国内几位同行参加他
们的年会。带队的是当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孙尚清,现在已经
过世了。那时去有一个调研题目,就是中国的留学生政策。背景是邓
小平主政之后,中国大批向海外派留学生。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很多
专业领域的优秀人才,在美国学习完就被留下了,成了他们的高级人
才。这就引起对“人才外流”的担忧——作为一个发展中的国家,培养
一个可以合格出去留学的学生,要耗费巨大的代价。优中选优挑
出来,最后成了发达国家的科研人才,中国岂不是吃了大亏?所以当
时有人主张收缩中国的留学生政策。
这样的主张,看起来不仅用了心,而且用了脑——因为已经算过
了账,在中外科技人才的生活和科研条件存在极大差距的情况下,大
派留学生等于给发达国家输送人才。但是孙先生带领的这几位经济学
家,考察了美国东西两岸许多大学和研究机构之后,却得出了另外一
个结论:要是收缩留学生政策,中国与最前沿科研水平的信息通道就
被收窄了,因此即使中国人才留在发达国家工作,对国内发展科技也
是有利的。从长远看,只要中国的经济、产业和科研机会增加了,一
定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回国服务。因此孙先生主持给政府提交了一份
报告,主张从长计议,甚至在一个阶段里不怕“把人才储备于国外”,
也要坚持开放的留学生政策。
回头看,这个主张不但用了脑,而且用脑到了位,因为打算盘有
多种打法,算大账不同于算小账。现在的留学生当然也没有个个都回
国,但学成回国的,特别是在国外事业有成后回国服务的,蔚然成为
潮流和风气。就是留在国外工作的,也扩大了国人的视野和接触国际
机会的信息通道,对中国的发展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人才”不是
一个固定的存量,出去一个就绝对减少一个。前人学有所成——包括
在国外有个好前程——会激励后人更努力地学习,涌现更多的人才。
加到一起,当时坚持开放的留学生政策是正确的。倒是那些“为他人作
嫁衣裳”的高调指控,不但用脑不到位,而且也谈不到用心良苦——一
个坚持封闭的国家,怎么可能真正科技强大?
类似的辩论,数不胜数。我的看法,学经济难就难在不容易做到
把情感的因素尽可能地放在一边,比较客观地看世界。不是说不要情
感、不要价值观、不讲是非,但是一定要把情感、愿望与事情本身的
规律和结果,冷静地分开来处理。建设国家当然需要人才,看到中国
留学生为发达国家的公司和研究机构工作,当然不免心里有点“那
个”。但是我们必须问,究竟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究竟有没有一条
路,任什么亏也不吃,就顺顺当当把一个百年以来积弱积贫的国家,
一口气建设成为世界科技强国?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自然科学家,他们少有这样的困扰。推断地震
的发生条件,一般不会被人怀疑“喜欢地震”;正如研究艾滋病,通常
不会被怀疑“究竟拿了艾滋病毒多少好处”。研究人在社会里的行为,
麻烦从来就比较大。用脑得出的见解和判断,要经受情感甚至情绪的
蹂躏和审判。不问青红皂白的“愤青”倒也罢了,可是居然还有“愤老”。
有什么办法呢?慢慢来吧。

2006年3月23日
白菜涨价也归公?
市场里,同一幅土地从农业用途转为建设城市基础设施、工业、
商业或住宅,地价可能一下子涨得非常厉害。眼看着一项资产的市值
无端地暴升了几十倍甚至几百倍,问题就来了:农地因用途改变而引
起的地价大涨,究竟应该归谁所得?
一种主张认为,“这种土地的升值,是由于政府代表社会的投入所
致”,因此,这部分土地的升值不能归土地所有者所得,而应当归“政
府代表的社会”。简言之,就是“土地涨价要归公”。
在思想的历史上,此种见解大有来头。本文不谈来头,仅仅集中
于推敲包含在“土地涨价要归公”命题里的经济逻辑。我得到的第一个
结果是:如果本命题的逻辑成立,那么天下要拿来归公的东西,可就
多到屈指难算了!
是的,导致商品涨价的原因很多,不过仔细追究,总有一部分因
素与该商品本身及其所有者为之付出的辛苦和努力无关,而纯粹是因
为“社会的”原因。让我们举些实例吧。
“非典”刚刚出现的时候,广州城里的醋价突然大涨。有位朋友
说,不到一周之内,醋价翻升了70倍!醋还是醋,生产的工艺和成本
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因为市面传言,在家熏醋有利于防止“非典”,
相信此说者众——社会因素也——卖醋的就无端地发了财。类似的,
不少中草药如板蓝根之类,“非典”期间也突然身价不凡,有什么道理
吗?当然也是“社会因素”使然。
如果说“非典”不可测,因此导致相关商品的价格大涨是“一次性
的”,那么在市场里还有不少经常出现的商品价格上涨,就是预期如
斯,它还是涨、涨、涨。一个例证是春运的火车票,年年如此。铁道
部门过去就是不提官价,但是黑市之价还是暴升,涨价所得归了“黄牛
党”。最近春运车票提了一点,但黑市未除,春运火车票的涨价所得改
为一种分享体制。为什么春运时节的火车票涨价呢?首要的原因,是
数之不尽的中国人一定要在春节赶回老家团圆——不是“社会因素”,
又是什么?类似的还有中秋的月饼、年夜的爆竹,以及正月十五的元
宵。就是一般的节假日,因为在家烹调的人口增多了,时鲜菜蔬等的
市价也常常略有上扬。追查下去,找不到“社会因素”的涨价,真的很
难。
不少旅游名胜之地,观光游客的人数分布极不均匀。海南的冬
季,尤其是春节前后,酒店翻番加价,机票不打折,连土特产也升
值。应该是“气候因素”使然吧?但你也不难看到社会因素——要是人
人对自然条件的变化不作反应,春夏秋冬又怎样影响商品价格的变
动?
更平常一点,凡可观察的商品或服务的市价上涨,我们都不可能
找不到社会因素。大白菜简单吧,你不妨取一个市价上涨的实例,
看、看、看,想、想、想。难道真的没有买家方面的因素?——要是
大家铁定了就是不买,天下还有没有白菜涨价这回事?买家的因素
(需求是也),又可以作分解。天气、节假、消费潮流、人口和家
庭、相关其他商品的价格变动,怎样数,也数之不尽的。大白菜涨价
里面就没有“政府代表社会投入”的因素吗?要小心了:倘若没有市政
道路的投资建设,居民上菜场难于上青天;倘若没有警察维持秩序,
买菜路上盗贼四起;倘若没有解放军保卫国防——还有大白菜的交易
吗?
丝毫没有抬杠的意思,也不要以为是我想问题误入牛角尖。因为
我们实在没有可能发现,世上究竟哪一种现实的商品或服务的涨价,
真的就完全没有“社会”或“政府代表社会投入”的因素。问题是,为什么
那些振振有词地主张“土地涨价要归公”的人士,不同时主张“白菜涨价
也要归公”?
也许说,白菜不过是一件小商品,土地才是大资产。小商品涨价
的社会因素或可不加计较,大资产涨价,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错。
离开了白菜——以及其他一切土地产出的粮食、林木、楼宇等无数商
品的增值,哪里会有土地涨价这回事?“白菜涨价归公”与“土地涨价归
公”,本是同一件事情上的同一个逻辑,大声主张后者却又不好意思说
出前者的,不过表明思想缺乏起码的一致性。

2006年2月7日
土地落价又归谁?
几周之前,本专栏对土地的经济理念做了一点讨论。说起来工业
革命两百多年了,可是只要涉及土地,那些错得离谱的思维还是把人
缠得难解难分。早就知道“土地涨价归公”是一个影响深远的错误命
题,知难而进,准备多写几篇予以清理。
“白菜”一文提出的问题如下:任何商品的市价上涨,都包含该商
品所有者人为努力以外的“社会因素”,如果土地涨价要归公,那么白
菜——以及数之不尽的其他商品和服务——涨价要不要归公?本文换
一个角度再问:要是涨价获得的意外之财要归公,那么土地和其他商
品的落价所造成的意外损失,是不是也应该“归公”呢?
不少人想到土地,就下意识地认为它只可能涨价,不可能落价。
比较学术化的推理,是说由于土地缺乏供应弹性——即“上帝造地”的
数目是给定的,难以对增长的土地需求作出灵敏的反应——因此,只
要人口持续增加,或收入持续增加,或人口、收入一起持续增加,土
地的市价就一定会因为供应量缺乏弹性而飞涨。数年前去美国请教一
位房地产王牌推销经理为什么房价持续走高,他的回答是“人多地少、
人多地少、人多地少”。房地产卖家对此深信不疑,似乎还可以理解。
但是那么多买家听来也不觉得刺耳,可见“地价不落”的教条何等深入
人心。
难怪当年乔治·斯蒂格勒要用他优美的文笔对“供应弹性为零的经
济学”大加讽刺了。其实关于土地供应弹性为零的断言,转来转去只用
了一招,那就是“假设其他条件不变”。问题是,人口增长、收入增长
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土地需求的增长,真的就不会刺激其他条件变化
吗?今天到任何一座中国城市的近郊走一走,你总可以看到无处不在
的塑料大棚。什么是塑料大棚呢?那就是土地可以增加供给的证明
——本来受气候的限制,一幅农地只能种一季或二季,可是加盖一个
塑料大棚之后,一年四季都可以生产蔬菜、瓜果、苗木。这难道不就
等于增加了土地供给?再到城市中心看摩天高楼,那底座相同的100
层楼,难道不正好比10层楼增加了10倍的土地面积?
在技术变化的条件下,市场对土地需求的增加是能够引起土地供
应的增加的。这个道理,反过来也一样成立。需求下落,塑料大棚可
以拆除不用。摩天高楼当然会麻烦一点,但可以出现空置,导致楼价
下落,然后再减少对土地的需求,由此牵动地价的下落。
因此在经验上,楼价、地价既可能急升,也可能猛降。1988年末
我第一次到日本,东京地价飞涨的行情差不多写到了每个人的脸上。
但是1998年再去,当地朋友估计平均地价跌掉了50%。1993年在
UCLA念书,日本人到那里大手买楼,据说有坐在豪华车里半天成交
六栋摩天大楼的记录。过不了几年,美国楼价、地价一起下跌,“炒房
炒成房东”的日本人可不少。香港市场何尝不是如此?1967年内地红
卫兵火烧英国代办处的时候,引发香港楼价暴跌90%。1997年亚洲金
融风暴,香港楼市又跌了60%,一时间似乎满街都是“负资产族”!
1992年起于北海、海南等地的炒房地产热,等到来年朱镕基总理手起
刀落管制国有信贷,全国多少地方的房地产市价一落千丈,某些中心
地带的楼价甚至要到10年以后才缓回来。最近的例子是去年,政府调
控房价,上海首当其冲,据说房地产市价下落了20%。是不是真的那
么多,我没有考证,但下落应该是真的。这些举之不尽的事实说明了
一点:土地像一切资产一样,市价可能升落;在某些条件下,地价可
能暴涨,也可能暴跌。
这就带出了本文的问题。按照“土地涨价要归公”的逻辑,一旦地
价出现暴涨,政府有权把“与资产拥有人的努力无关的社会因素引发的
涨价收益”通过税收“收归公有”。那么,面对地价暴跌,政府又意欲何
为?难道地价的暴跌,全部都是资产拥有人的“本事”吗?当年北京红
卫兵烧英国代办处,与香港买楼花的投资人究竟又有什么相干?可
是,这厢烧了代办处,那厢对中英关系即将恶化的预期真就撼动了市
场,于是楼价、地价一泻千里。其实和资产涨价一样,落价的“社会性
因素”也数之不尽。“涨价归公”,落价归私,说得通吗?
可是一旦政府真的实行“对称管制”——涨价抽税、落价补贴——
事情就更加难办。因为很不幸,普通人的行为倾向,是做对的事情归
功于自己的眼光和能力,而做错的则归于“不可抗拒的外部影响”。土
地市价的涨落,影响因素多了去了,究竟哪些应该“归公”,哪些应该
归私,坐而论道也许可以,真要“理论”起来,到哪里去找明确的界
限?
这样一路想下来,我们意外地发现,政府对市场收益的左抽右
抽,与对市场损失的左补右补,在逻辑上居然是相通的。这样的经
济,居民私人投资的自由和责任一起被削弱,人们的注意力不能不更
多地从市场转向政府、议会,甚至转向街头和广场。那是一个纷争不
断、口水旺盛、唯独不那么刺激人们努力生产和交易的世界。这样的
世界,才真正称得上“国危矣”。
要避免进入那样的世界吗?从那听起来振振有词的“土地涨价归
公”开始防微杜渐吧。

2006年4月20日
劣币真的驱逐了良币吗?
以讹传讹的事情从来不少。如要举例说明,我认为首选“劣币驱逐
良币”。那是西方历史上的一段公案,可是在中国非常流行,大家不但
耳熟能详,而且常常用来作为对可观察事件的规律性总结。其他非西
方国家怎么样,我们不得而知。去年到印度开会,问过接待人员,回
应也是广为人知。
公案是这样的。话说16世纪中叶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皇当政。她
有一位顾问,就是Sir Thomas Gresham(葛氏)。这位爵爷察觉到,
市场上那些重量不足的贵金属货币在流通,但“足金”的货币却被收
藏、熔化成金属块,甚至被转运出口。葛氏据此向伊丽莎白建言,据
说因此才有1560年英皇关于反对银币成色不足的公告。差不多三百年
后,英国经济学家麦克劳德(MacLeod)著书立说(《政治经济学基
础》,1858年版),白纸黑字写下“劣币驱逐良币”(Bad money
drives good money out of circulation),并命之为“葛氏定律”
(Gresham’s Law)。从此,“葛氏定律”大行其道。
为什么说以讹传讹?第一,葛氏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劣币驱逐良
币”。他观察到的,是含金量不同的货币同时流通,只要成色不足的货
币也可以代表较高的流通面值,人们就倾向于收藏含金量足的货币,
以至于后者完全退出流通。葛氏自己的概括,是“不同的货币不能同时
流通”,而不是所谓“劣币驱逐良币”。第二,在葛氏之前很久,早已有
人发现了“劣币”用于市、“良币”被收藏的现象。例如,据金德尔伯格
(Kindleberg,1985)的考证,有位叫奥雷姆的早在1360年就发现了
这一现象。
抛开以早晚论英雄,单就内容看,“葛氏定律”成立不成立?让我
们想象回到贵金属货币时代,大家都拿银子付账。试想,要是不足分
量的银块照样被作为“正常的货币”使用,谁又会比别人笨?——张三
敢用九钱银当一两用,李四为什么就不敢以八钱银当一两?再来一个
胆子更大的,干脆以五钱银当一两,又怎么样?如此推下去,岂不是
无须走多远,满世界就全是劣币——“葛氏定律”灵验了吗?
问题就出在推理上。试问,当人们争相以劣币支付时,谁愿意收
取劣币呢?比着支付劣币的固然聪明,可是收款的为什么就那么蠢,
非要争相接受劣币?仅此一问,大名鼎鼎的“葛氏定律”要守也难。不
过,如此简单的问题,可不是我能够问得出来的。1985年1月17日,
张五常教授在《信报》发表《“葛氏定律”和价格分歧——评一国两
币》,文中定断“‘葛氏定律’大有问题”,因为“买物者当然是要用劣币,
但至于卖物者肯不肯收劣币,葛氏是没有考虑到的”。
教授这一问,就把问题带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买物者争相付劣
币,卖物者争相要良币,讨价还价的结果,会使良币、劣币各有各
价!难道不是吗?足金一两的银子买1000斤大米,面值一两、实银五
钱的只好买500斤。如是,劣币劣价,良币优价,购买力平价,还分
什么劣币和良币?既然分不出劣币、良币,“葛氏定律”又从何谈起?
买卖双方自由议价的前提,当然是信息费用微不足道——是劣币
还是良币,买家、卖家一望皆知,然后大家出价,八九不离十。要是
信息费用不是微不足道,买家、卖家之间对货币的优劣有不同的判
断,情形又会怎样?
那就要看实际的限制条件。一种情况是信息费用实在大得惊人,
比如付账的明知自己手持劣币,但收银一方怎样也看不出来。再加一
点,收银方的各个卖物者,彼此之间完全隔绝,既不能分享有关劣币
的知识和信息,也不能互相提供识别劣币的服务——这当然是一个很
不真实的假设。
在这种假想的极端情况下,一次劣币优价得手,会刺激更多的劣
币供应。收币方因为无知,又不能对劣币作劣价处理,劣币就越来
越多——把这个逻辑推到底,劣币不就可以驱逐全部良币,葛氏定律
因此也就成立了?
还是有问题。不错,劣币受到其他劣币得手的鼓励,越来越多是
可能的。但是当越来越多的劣币供应于市,特别是当劣币的增加超过
了商品和服务的增加,有一个结果就必定要出现,这就是物价飞涨。
是的,卖货者再蠢(其实是被假设的蠢),收了劣币总还是要花出来
的。收的越多,轮到他们购物时,出价竞争就越凶。达到一定程度,
劣币的供应者自己就要被劣币所害。最起码的后果,人们要背上越来
越多的劣币,才能买到越来越少的货物。把这个思想实验进行到底,
最后是劣币自己被驱逐,再把良币请回来。
真实世界的情形是谁也不会那么蠢。利益迫人聪明,也逼人学
习。因此,长久地把大多数人都骗了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
么,为什么不少国家还有屡见不鲜的劣币泛滥,也就是恶性的通货膨
胀呢?那不是人民蠢,而是独家垄断了纸币发行的政府,要在全体人
民头上大抽通胀税。可是,任何恶性通胀都不能证明“葛氏定律”有
效。证据简单:大凡搞通胀的政府,总要禁止良币的流通。因为一旦
良币可用,人们争相放弃劣币,通胀就破产了。
20世纪40年代末的中国,“蒋委员长”大发金圆券,为此严禁黄
金、白银和美元的市场流通。可惜那时统治集团里的大家族带头不服
从,蒋经国带队到上海“打老虎”无功而返,结果国民党金圆券体系一
溃千里,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大发劣币的被驱逐到台湾去了。要
是“葛氏定律”真是对的,老蒋——以及全世界滥发货币的统治者——
可能不至于输得那样惨。这说明,就是动用庞大的国家机器保劣除
良,劣币说到底还是保不住。
其实从长一点的历史看,要是真有“劣币驱逐良币”这回事,就从
16世纪算起,劣币也早该把全世界压得不能动弹了。至于乱发钞票的
——现代劣币是也——共同结局是,即便动用武力,还是挡不住劣币
连同它们的发行政府一同被无情驱逐。市场的本性就是人的本性,要
是劣胜优汰,人类早就灭亡。
加起来,在一定的信息和制度成本约束下,劣币可能刺激劣币,
也可能诱发出更多劣币。但是,还等不到越来越多的劣币把良币驱逐
干净,劣币自己就不能维持。讲到底,货币为方便人类交易而生,长
期违背这项宗旨的,便遭人类的淘汰。商品、货币市场如此,文化、
思想市场也如此。

2006年8月16日
自由何价?
——悼念米尔顿·弗里德曼

喜欢米尔顿·弗里德曼的,各有各的理由。我的理由是这样的,在
根本不知他老人家为何方神圣的年代,自己亲身观察和体验过的经济
生活就奠定了接受弗里德曼毕生所阐释的经济法则的基础。这条“米尔
顿法则”只有一句话:普遍的自由导致惠及全人类的经济增长。
应该是20世纪60年代中,我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学校请来北
京一位大学老师做报告,讲题是参加当时“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
叫“四清”——的见闻和体会。不是初中生都听得懂的题材,但有一个
场景我却记住了:他所去的一个村子,老乡穷得叫人不敢相信——工
作队员下乡带的一面梳头用的小镜子,全村谁也没有见过,居然围观
起来,视为宝物!
也许就是记忆中的这么一点,让我后来自觉自愿报名下乡。那是
1968年,“文革”搞不下去了,而国民经济根本吸纳不了那么多年轻人
就业。好在毛主席有办法,一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把上千万知
青打发下去了。不过当年我是衷心拥护下乡政策的,报了名还怕不被
批准,和十几位同学划破了指头签名给工宣队“上书”,真的一脑门子
要去缩小城乡差别。
下乡的地方是王震将军创办的黑龙江农场。适逢中苏关系紧张,
农场所在的虎林县珍宝岛当年有过一战。因此黑龙江农场列入军垦系
列,其实不过就是发了一身军服种地。由于每月有固定薪水,农场职
工生活还过得去,不过有孩子的家庭日子就过得非常紧巴。半年后我
被发配到完达山打猎,周遭星星点点有人民公社的村子和居民,才让
我看到真正的中国农民,他们干一年活也见不到几文现钱,有的还倒
挂公社的钱粮,不少人家达不到温饱——真要有梳头镜子可供围观,
还算日复一日单调生活里的一丝浪漫哩!
知青下乡当然要接受再教育。不过我连一位样板戏式的“贫下中
农”也没有遇到过。老乡们很朴实,尽力帮教我们这些城里人适应农村
的生活和生产。不过我很快发现,他们在公家的大田里的劳动状况,
与下班后在自家自留地里的劳动状况完全不一样。黑龙江的10月天气
已经很冷了,怎样在“连长”——其实就是生产队长——查地之后美美
地打个盹又不着风寒,是一门不小的学问。我当然学得了真传,而且
在地里烤豆子的手艺也不赖——不过所有这套“磨洋工”的玩意儿到了
自留地里就全然不见了。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个
人,就是行为截然不同,劳作的结果也全然不同。
说起来,这是我修过的第一堂“经济制度与经济行为”课。不消
说,当时还不可能得出清楚、明确的结论。但是问题已经永远挥之不
去:为什么同一个行为主体遵循完全不同的行为准则?也是在那里,
我第一次知道自留地的来历——1960—1961年的大饥荒之后,为避免
饿死人的事件再次大规模发生,才在一大二公的体系里划出了一小片
自留地(有的地方干脆叫保命田)。今天说说也许无妨了:那年月例
行公事的“忆苦思甜”,一位老农声泪俱下忆到的历史上最苦的日子,
竟然就在1961年。这是什么样的诅咒?
要等到1978年以后,事情才有了一个答案。说简单好简单,就是
放手让种地的农民在大田体制和自留地体制之间作一个自由选择!吹
了多年的优越性,却又怕农民自主选择,怎么说得通?说来也怪,让
种地农民选出来的包产到户体制,不消几年就把原来的农产品高度短
缺状态变成了时不时的农产品“卖难”!作为那个时代的见证,不少人
都知道“要吃米,找万里;要吃粮,找紫阳”这两句民谣。其实当时那
两位省级领导人,又何曾种过米和粮?他们连同支持他们的胡耀邦、
陈云、邓小平,无非就是坚持实事求是,坚决改革人民公社制度,用
政策、舆论和后来通过的法律,承认并保护了中国农民选择的自由。
机缘巧合,从乡下考入北京的大学以后——那是我辈的一次自由
选择,有机会在杜润生先生门下习过几年艺。我所知道的早期农村改
革历史,就是不断冲破思想、体制和既得利益的篱笆,不断增加农民
自由选择权利的历史。包产到户如此,取消种植计划、改革统购统销
如此,允许农民办乡镇企业、进城镇务工经商亦如此。这样一路下
来,即便愚钝如我,第一次读弗里德曼也不觉得有任何难明之处。唯
一的问题是,他怎么可以把经济学道理说得如此清晰、准确和斩钉截
铁?
是的,必须是普遍的自由,而不是少数特权或既得利益集团的自
由,才铺垫了经济增长的可靠根基。因为是普遍的自由,所以这“自
由”就以不得损害他人的自由为边界。这样的自由,要限制政府权力的
范围并对政府权力实施有效的监督,但绝不主张“无政府”——因为离
开了必要的政府强制和保障,自由一定荡然无存。我国农村体制变化
的经验,从不堪回首到痛定思痛,再到从实际出发、把土地变得充满
希望,验证了弗里德曼简洁而深刻的经济思想。
后来在美国“洋插队”,结识到一位好朋友郭誉森。他当年从台湾
到芝大留学,上过弗里德曼亲授的价格理论课,是货真价实的“芝加哥
小子”。1989年我到美国后,经Gale Jonhson教授推荐在芝大经济系
访问过9个月。认识后的第一次交谈(记得不在芝加哥),郭兄说你
们在大陆写的东西,我差不多都读过了,有一点疑问,外边说大陆那
时候封闭,但从你们报告的字里行间看,好像受过弗里德曼的训练,
怎么可能呢?——回想起来,这是当时让我这个如假包换的“老土”最
开心的一个问题。
1990年在旧金山,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见到弗里德曼。刚刚开始学
英文,不可能听得懂弗老的讲演,由誉森轻声为我一句一句翻译。那
时全世界关心中国的未来路向,只听弗里德曼非常肯定地说,中国还
要走改革开放之路。在场中外听众疑问重重,但弗老面不改色,解释
说他的根据就是原来计划体制的路线再也搞不下去,尝得经济自由甜
头的人民绝不会同意减少自由。
几天前听到弗老去世消息的一瞬间,我最先想到的就是16年前听
他讲过的那一席话。天下学经济的都知道,弗里德曼最坚持经济理论
和学说的高下唯一地要由包含于其中的推测来检验。仅从这一点看,
弗老对中国走向的推测就足可以使他微笑地长眠于地下了。更不需要
说,20世纪下半叶全球范围不同国家的改革实践,早已经是“米尔顿法
则”的最好检验。

2006年11月27日
在台州读萨缪尔森
4月初到浙江台州,路上带了萨缪尔森(Paul A. Samuelson)的
一篇论文。是和几位同学约好的,要讨论一次这篇备受关注的大文。
说来也是平生所爱:带一点可读之物,在真实世界里走走、看看、读
读、想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太高的要求,但是出差一趟读上
篇把文章,是可以做到的。
萨文的背景是中国、印度经济崛起,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的贸易
保护主义重新抬头,其间的利益得失怎样看,引起一片争议。该文发
表在美国著名学报JPE的2004年夏季号。萨翁本来就是世界级名家,
加上论点似乎与支持全球化的流行看法大相径庭,要不轰动也难。同
学查过的,自萨翁这篇大文发表到今天,国际上的辩论不断。
不愧是纯经济理论的大师,萨缪尔森一上手就把纷纭繁杂的贸易
世界处理得条理分明。当然首先借助了李嘉图和穆勒的传统来发问:
要是两个各产两种产品、生产率不同的经济,彼此封闭,老死不相往
来,结果如何?互相开放、自由贸易,又如何?结论当然就是著名的
“比较优势说”——两个经济各自生产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自由贸易
就可以提高两国的福利水平,因为这样的经济总产出水平最高。
萨翁接着问,要是上述两国的生产率发生了变化,自由贸易增进
两国总福利的推论,变还是不变?为此他区分了两种情况:其一,一
个国家在具备比较优势的领域,大幅度提高了生产率;其二,一国在
原本不具备比较优势的领域,意外地提升了生产率。读到这里,我们
要当心了:假如生产率提升的两种情况都一样,萨缪尔森这样的学者
为什么要故作高深,非把问题分开来处理?这样两种生产率进步的情
形,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还是拿“衬衫换飞机”来当实例。萨翁设想的第一种情形,造衬衫
为中国的比较优势,当中国造衬衫的生产率大幅度提升(萨文假定“提
高到原来的四倍”)之后,中国继续以衬衫换美国的飞机,会损害美国
利益吗?当然不会。因为中国造衬衫的生产率提高,美国造飞机的生
产率没变,因此中国衬衫的相对价格就变得更加便宜。就是说,美国
的贸易条件因为中国衬衫生产率的提升而改善了。
至于中国的贸易条件又如何了?萨翁的分析是取决于需求。“在穆
勒需求下”——即穆勒假定的两国都把收入平均花费在飞机和衬衫这两
种商品上——造衬衫的技术进步也提高了中国这一方的福利。加到一
起,萨文的推导“有力地证实了”支持全球化的经济学家们的观点。
但是萨缪尔森设想的第二种生产率进步,情形就迥然不同了。注
意,这种生产率进步不是发生在造衬衫部门,而是发生在中国原本毫
无比较优势的飞机制造部门!这当然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因为中国只
从事具备比较优势的生产,向来只造衬衫、不造飞机,从何提升自己
造飞机的生产率?萨翁当然明白我们的疑问,所以他才指明,中国在
自己的进口部门发生的技术进步,完全是“外生的”。作为一个思想实
验,假设中国就在飞机制造部门无端出现了惊人的技术进步,那样对
美国经济的影响如何?
萨翁的答案惊世骇俗——倘若中国真的在飞机制造方面提高了生
产率,那就可能“永久地损害了美国利益”。此论一出,天下大哗。鼓
吹贸易保护主义的人士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位重量级大师,可以为“保护
政策”提供理论根据。反对派则质疑萨缪尔森的理论变节,为“一位经
济学家”——而不是一位社会学家或其他什么家——居然站到反自由贸
易的立场而感到匪夷所思。最精彩的当然还是萨缪尔森本人,他声明
“从我的上述分析中并不能得出应该还是不应该采取选择性的保护主义
的结论”。他声称他的分析无非指出了“有时一国生产率的提高只能对
自己有利,却永损他国的利益”。
集中推敲一下吧。“有时”——就是在萨翁构想的中国突然大幅提
升本来不具备比较优势的造飞机生产率的情况下——中美两国的相对
利益,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萨缪尔森的推理如下:(1)世界总产
出的潜力大大增加;(2)美国造飞机的比较优势下降,直到中国造
飞机的生产率升到这样一个位置,以至于“两国从事与不从事贸易的境
况相同,彼此再也没有任何从事进出口的优势”;(3)因此,美国自
愿地退回到不贸易状态,自己既生产飞机也生产衬衫,从而导致人均
实际收入的下降——也就是“利益被永久地损害”。中国呢,当然也贸
易不成。不过此时的中国已经提升了飞机生产率,可以关门享受实际
人均收入的上升。
我猜想读者中喜欢这个推理的不会很多。我自己也不喜欢。可是
在设定的前提之下,同学们和我怎样推,萨缪尔森还是屹立不倒。另
辟蹊径吧。于是我们在一篇批评文章里读到:“作者假设中国在美国的
出口部门突发一个巨大的技术进步是不现实的,因为在自由贸易状态
下,中美两国的专业化分工只能导致各自加强其原来的比较优势。”
[1]是的,倘若萨翁设想的前提子虚乌有,他那些严密的逻辑推论还

不就成了空中楼阁?
可是,我倒觉得萨缪尔森这篇论文最厉害的地方,恰恰就是他关
于“后进经济在原先不具备比较优势的部门大幅提高了生产率”的设
想。远的不论,单就这次在台州的所见所闻,就足以证明萨翁的构想
贴近真实。差不多年年来台州作跟踪性的观察,历史地看,这个据说
每万名常住人口就有1100家公司的地方,制造业生产率的进步惊人。
追下去看,这里发生了技术进步的领域,难道都是“强化原来的比较优
势”吗?
以这次参观的三家公司为例。第一家做摩托车和沙滩车的发动
机,第二家出口帐篷、太阳伞和沙滩椅的面料,第三家制造电容用的
电子薄膜。当然都还不是造飞机,可是这三个行当,短的一年半
前、长的十年前,在台州根本就不存在!它们不是“本来不具备比较优
势的”,又是什么?实际经验是,只要有人打了第一枪,成功、失败前
仆后继,模仿、创新两手并用,仿佛不经意之间当地就包办了相当一
个比例的全国市场份额——不靠生产率相对更快的进步,还能靠什
么?退回十几年前看,台州的比较优势恐怕只有农副业!要是永远只
能提升原来具备比较优势的部门的生产率,断不会有今日之台州。
远一点看,不但温州、宁波、绍兴、浙江、长三角、珠三角就是
这样上来的,而且当年美国对英国、后来的日本对美国,以及萨文提
到的“经济史上俯拾皆是”的无数例证,尽皆如此。这样看,在原本不
具备比较优势的部门发生生产率革命,恰恰是后来居上经济的共同特
征。因此萨翁的这个构想,不但真实,而且非常普遍。轻轻拿来充当
一个高度简化的分析模型的前提,简直是神来之笔。
读者或许要问:扳不倒萨翁构想的前提,其推论又无懈可击,莫
非你也同意“中国的技术进步可能长久损害美国利益”?是的,只好同
意,因为在限定的范围里怎样也找不到不同意的根据。唯一可以补充
的是,真实世界里的欧美、日本尚具比较优势的玩意还很多,中国、
印度等国在原本不具备比较优势的领域里的生产率进步又不过刚刚开
始,远不够普遍,更不够快。因此,所谓“有时自由贸易长久损害美国
利益”云云,还不是今天全局性的事实。
煮酒论英雄要加一点提前量。长程看天下大势,我认为萨缪尔森
的担忧事出有因。要避免美国的利益长久被损害,根本出路就是不断
发展更多具备比较优势的产品和行业,同时加快调整越来越守不住的
生产和服务。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站在台州
看,美国要加一把劲才对。

2006年8月22日
从铅笔入手学经济
暑期的时候,克成来信,说他和几位年轻同道,以铅笔之名结社
研究经济。铅笔不过是平常之物,远离经世济民之道,从来不是热门
话题。研究经济,为什么要从铅笔入手?他们写的“成立辞”说,“从真
实世界的一支铅笔出发,解释经济,这是源自亚当·斯密的传统”,“我
们谨以铅笔为名,成立经济研究社,来表示对这种伟大传统的致意和
学习”。实在说得好,忍不住要谈谈我的感受。
不记得斯密研究过铅笔。不过从真实世界里最平常的现象出发,
却的确是源自斯密的伟大传统。翻开《国富论》,第一篇第一章,开
首就是一家英国扣针制造业的小工厂。斯密的实地观察入细入微:10
个工人,稍加分工,配以简陋的设备,日产扣针48000枚;要是不分
工,“他们各自独立工作……不论是谁,绝对不能一日制造20枚针,说
不定一天连1枚针也制造不出来”——就是说,生产率因简单的分工而
上升了240倍,甚至4800倍!
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学著作就是这样开篇的。不是概念,不是思
辨,也不是真假难辨的奇闻,而是任何人都不难观察到的普通现象。
没有深奥的术语,更没有花拳绣腿,就是用明晰优雅的英语——而不
是当时英国的饱学之士喜欢的拉丁语言——娓娓道来。斯密抓住的现
象是如此平实,以至于根本无须交代“我见过的这样一个小工厂”的种
种细节,而是单刀直入,直面真实而又高度简化的分工现象。是的,
只有最普遍的现象才可以这样处理,在工业化时代已经来临的英国,
这样的小工厂随处可见。
然后才开始阐释。为什么分工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提升生产率?为
什么妙不可言的分工本身受制于市场规模?市场究竟是怎样运转的?
为什么要货币?商品到底是怎样成交的?什么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
换价值?商品的市场之价如何形成,又如何分配为工资、利润和地
租?然后是资本与资本的积累,然后才是……
不容易相信,如此洋洋大观、被称为“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心灵,同
时也是整个时代的一部呕心之作”的划时代经济学著作,就是从一个非
常简单的现象出发的。后人讲到斯密,不是“看不见的手”,就是“自利
和理性”。对吗?不好说错——斯密理论的核心正在于此。但是少有人
问:斯密的理论到底是解释什么的?更少有人想:离开了那可观察的
现象,理论犹如脱离身躯之魂,还那样容易被理解和掌握吗?
第一次读斯密这本巨著,是1973年在黑龙江完达山。那是郭大力
和王亚南的早年译本经重新校订后的新版。家父从上海买到后邮寄到
我那个没有电灯的山中窝棚。翻开来,卷首照例是批判性说明,可以
不理会的。毕竟公开出版了,也许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开山之作,启
发过马克思的,当局再“左”也不好意思禁止吧?一页一页读下去,仅
有初中程度的我也被这本书吸引。不可能完全懂——我读书的时候,
和师父两人在山中以狩猎为生,差不多样样自给自足,远离分工协作
的工业文明。
不过正是现象的反差给我问题:师父样样能干,连肥皂和猎枪子
弹都可以做出来,为什么还是穷到每件衣服都打上了补丁、过着远比
我远在城市的父母——他们只懂一点专业工作——还要贫穷的生活?
更要紧的是,师父告诉我说,几十年前,当地人可以赶马爬犁到俄罗
斯以货换货的时候,诸多营生倒是无须亲力亲为的。这难道不是说,
斯密关于“市场扩大引发分工深化”的发现,也可以反过来用——狭窄
的市场容不得分工,再“大干苦干”,也无从提升生产率并摆脱令人绝
望的贫困?
是的,理论可以翻来覆去地用。可是,怎样用也要面对现象。从
这一点看,斯密传统的第一要义还不是“看不见的手”,而是永远把“看
不见的手”——理论是也——作为对“看得见的现象”的阐释。思维注定
要受到现象的约束,后者才是出发点和落脚点——可以阐释现象的理
论,即使达到了“终于被发现的规律”的至高境界,也一定源于观察,
并始终要受可观察现象的检验。
历史说,坚持斯密的传统不容易。学术潮流转来转去,有偏离,
有背弃,也就有人要求“复古”——回到斯密的伟大传统。1958年,美
国人里德(L. E. Read)发表了题为《我,铅笔》(“I, Pencil”)的
文章。这篇优美的经济散文,以一支铅笔的名义,引人入胜地自述了
来历和家谱,告诉读者正是自发的市场过程,才自如地协调了成千上
万互不认识的人,以难以想象的生产效率源源不断地把铅笔生产出
来。
很明白,《我,铅笔》高举的是斯密的旗帜。正是因为这一点,
弗里德曼赞扬这篇文章说,“再也没有其他的文献像这篇文章这样简明
扼要,令人信服地、有力地阐明了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在没有
强制情况下合作的可能性——的含义,也阐明了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强
调分立的知识和价格体系在传播某些信息方面的重要性的含义”,而这
些信息“将使个人无须他人告诉他们做这做那而自行决定做可欲的事
情”。
不少人像我一样,是通过弗里德曼的评价才知道铅笔妙文的。可
是,我一直没有读过原文。直到2001年的一天,我在薛兆丰的网页上
看到秋风先生翻译的原作,才知道它比弗里德曼高度评价的还要好很
多!征得译者的同意以后,我把这篇文章放到自己在北大开设课程的
阅读文献的单子里,从此每学期第一堂课必讲铅笔,也一定要求同学
读铅笔文。
我认为这篇文章不仅坚持了斯密“看不见的手”的理论立场——这
一点重要——而且坚持了斯密研究方法的伟大传统,这就是任何理论
一定要从普通、平常的现象里求。其实无论是斯密的制钉小工厂,还
是里德的铅笔,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小现象。无须隆重其
事,也不要大笔研究基金,只要愿意睁开天生的肉眼,观察一番、打
量一番,我们的周遭,就有多少学习经济的好题材,又有多少研究经
济的好题目?
出发点重要。很喜欢《经济解释》里的一句话,“科斯和我都认
为,最蠢的就是试图解释不存在的现象”。只有张五常才讲得出这样透
彻的话,差不多点到形形色色时髦潮流的共同病根。试试找一支铅笔
来免疫吧!要自己的铅笔喔——亲力亲为、直接观察、亲自调查、不
假手于人而得到的一个实例。不是说二手材料不重要,理论不重要,
推理能力和想象能力不重要。统统重要。问题是,没有一个可靠的出
发点,什么也谈不到。
最后向读者介绍谁是克成。他姓周,1981年生于云南,念到中学
就去广州打工。后来有心学经济,2003年到北京,在北大西门外餐馆
刷碗,工余时间旁听北大的课程。他终于自学成才,今天是搜狐网的
经济编辑。

2006年9月25日
信息成本与制度变革
——读《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

《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于2005年8月
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拜读再三,认为杜老这本自述,无论是对重大历
史事件的披露和记载,还是对思想观点的整理和表达,均是关于20世
纪中国农村制度变革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今人阅读杜老这本内容丰
富、思想深刻的著作,可以获得很多方面的教益,而我们更相信未来
的历史学家要理解曾经事关数亿中国农民命运的伟大变革,一定也不
会放过杜老这部写于90岁高龄的自述。
本文谨选一个角度——信息成本对制度变革的影响——写下阅读
本书的体会。作者认为,在利益矛盾、认识分歧的体制改革过程中,
降低各参与方之间交换信息的成本,是推进制度变革的关键一环。文
中不当之处,请杜老和读者指正。

问题所在
重大的制度变革涉及信息成本。这是我们所知的迄今为止关于制
度变迁理论的共同内容。按照马克思的理论,生产关系的变化因生产
力的变化而起,又波及生产方式乃至社会上层建筑的变革。显然,生
产力变化的信息、经济基础变化的信息,总要传递到生产关系和上层
建筑,(制度)变革才有可能。[2]
诺斯曾受马克思的影响,虽然他的制度变迁理论重点不同。根据
1972年的诺斯,有效的产权制度作为长期经济增长的关键,是对资源
相对价格的重大变化作出反应的结果。[3]这个理论虽然带来了诺贝
尔经济学奖的声誉,但作者后来反省,其中“存在着许多不严密或无意
义的地方”[4],主要是无法解释为什么有如此众多的无效产权长期存
在。为了理解“为什么某些统治者在有效的产权必定会增加其总收入时
竟会选择一组无效产权”,诺斯致力于发展一个包含了从国家理论到认
知科学的分析框架,认为“要理解人们的决策,我们就必须把现实世界
和行为者所理解的世界加以区分”,并为此关注“行为者能够得到的信
息,以及他们接受到的、作为其选择结果的不完全反馈”[5]。
诺斯再没有说到他的新框架是否完全严密了,但无论如何,他的
理论仍然过于复杂。倒是当年使诺斯“获益良多”的张五常[6],在
1981年提出了一个更为简明的制度变迁理论。张把科斯初创的“交易
费用”概念一般化为“制度费用”,然后又把制度费用一分为二:维持一
个制度的费用和导致这个制度发生变化的费用。他的制度变迁理论大
体如下:当一个制度的维持费用高昂而改变费用相对下降时,制度变
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些长期得以存在的“无效产权”,不是因为
维持成本低廉,而是因为改变的代价过于高昂。按照这个理论,一个
经济关于制度运行知识的信息成本降低了,将有助于制度变迁的发
生。[7]
中国农村的体制变革为检验关于制度变迁的理论提供了难得的机
会。有两点值得我们关注。第一,从全部土地、生产资料甚至锅碗瓢
盆都归公的人民公社体制,到农户拥有土地使用权、收益权和转让权
的家庭承包制,中国农村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差不多经历
了产权制度最夸张的两极性变化。其间,“所有权和基本核算单位”在
几十万人口的县和十几户、几十户人家的“小队”之间升级、降级;自
留地(牧区是“自留畜”)从无到有,从多到少或从少到多;包工包产
的责任制从到队、到组至到户,从短期的权宜之计到长期的最终获得
法律表达的正规合约,一切应有尽有,仿佛是一座人类产权制度及其
变革的历史博物馆。第二,农村经济制度的巨大变革,并没有伴随政
体(political regime)的改变或更迭,而是在同一个政治体制里、由
同一个执政党领导完成的。如此颇具特色的产权制度变革,究竟是怎
样发生的?理论关注的信息成本对利益重组过程的重要影响,在可观
察的中国农村经验中可否得到验证、是否需要补充?

底层探索及合法化难题
人民公社这样的产权制度,变革几乎与生俱来。早在高级社被国
家政权推行的时候,改革就从底层出现。杜老的著作里记载了当年的
星星之火。首先是部分农民直截了当要求退社,“农民对合作化的不
满,最早是‘闹退社’。大约在1956—1957年曾有一次拉牛退社风潮”,
当时有辽宁、安徽、浙江等八省农村工作部反映退社和闹社问题,“如
浙江的宁波专区,已退社的约占社员户数的5%,想退社的占20%左
右”(第84页[8])。
退社不成,才只好在集体制框架内探索“修改”之道——这就是形
形色色的责任制和包产到户的由来。说来不容易相信,早在合作化晚
期的1956年,包产到户就出现在温州永嘉等地。而后,包产到户在全
国大范围内出现过三波高潮。根据杜老的记载,底层的包产到户,有
文字报告的就遍及浙江、四川、广西、广东、江苏、河北、河南、安
徽、山西和甘肃等十几个省区,甚至“差不多每个省、市、区都有发
现”(转引自1961年中央农工部报告,第89页)。在一些地方,早在
20世纪60年代初包产到户就已成为主导的生产体制,例如广西龙胜县
(42%的队)、甘肃临夏(70%的队)、河南(“借地”规模达土地总
量的20%)以及安徽(责任田达85%)。赞成包产到户的,不但有农
民群众,而且包括县、专区、省、中央部门的党政负责干部直至部分
中央常委和国家领导人。[9]
杜老转述邓小平在1962年的一次讲话,点到了问题的关键。邓小
平说:“生产关系究竟以什么形式为最好,恐怕要采取这样一种态度,
就是哪种形式在哪个地方能够比较容易比较快地恢复和发展农业生
产,就采取哪种形式;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就应该采取哪种形
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来。”(第332页)问题是,要使“这样一种态
度”成为执政者的执政态度,尚需时日。结果,包产到户还是一次次自
发兴起,又一次次被批判压倒,在很长的时期里得不到合法承认。
[10]

为什么农民实践探索出来的适合生产力要求的产权形式,久久得
不到合法的承认呢?杜老总结:“一种关系大局的制度形成,需要有群
众创新加上政治组织支持这两方面的因素一起发生作用。这就是为什
么20世纪60年代有20%—30%的生产队已实行包产到户,却未获成
功,而80年代的改革就能风行全国,从而振兴了农业。60年代与80年
代有着重大历史条件的不同,人们用上下互动关系描述人民公社体制
的改革,这是有一定道理的。”(第127页)很清楚,阻碍从来就不在
于“群众创新”,而在于“政治组织支持”。要怎样的上下互动,才可以使
包产到户获得合法的制度地位呢?

提法的微妙变化

首先具有重要意义的,是上层政治思想路线的变化。经验表明,
没有这种上层的变化,底层的制度创新无论多么合乎生产力的要求和
群众的意愿,要被制度化为合法的生产体制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是没
有希望。关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中国上层政治,杜老概述如下,“毛
逝世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要加强农业,纠正过去‘左’的东西”
(第101页)。轻轻28个字,却代表中国翻过了沉重的一页。
但是,即便在新的思想政治路线下,要普遍承认农民家庭对公有
土地的长期经营权,依然困难重重。杜老清楚地记载了这个变革的历
程。其中,关于党和政府的官方政策文件对包产到户的“提法”不断被
修订的纪实,为后人理解包产到户的合法化进程,提供了可供查考的
证据: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关于加快农业发展的决定草案,明
确“不许包产到户”(第100页)。
——1979年4月,中央批转国家农委召开的七省三县座谈会《纪要》,提出
“深山、偏僻地区的孤门独户,实行包产到户,也应当允许”;并指出其他地区搞
了的,“如果一时说不服,也不要勉强纠正,更不能搞批判斗争”(第106页)。
——1979年9月,中共十一届四中全会通过了三中全会《关于加快农业发展
若干问题的决定》,提出除某些副业生产的需要和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家
独户外,“也不要包产到户”(第111页)。[11]
——1980年9月,中共中央召开省、市、区第一书记会议,专门研究农业生
产责任制,会议意见分歧很大,多次修改后的文件指出,现行体制“可以使群众
满意的,就不要搞包产到户”;对边远山区和贫困地区,“群众对集体丧失信心,
因而要求包产到户的,应当支持群众要求,可以包产到户,也可以包干到户”
(第119页)。
——1981年冬起草、1982年下发的中共中央1号文件,在全国包产到户实践
突破了按发达、边远落后地区划线的政策限制之后,明确肯定了包括包产到户
在内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普遍合法性,并针对农民怕变的担心,宣布责任
制“长期不变”(第135页)。
——从1982年到1986年,中共中央连续发出五个1号文件,一再肯定包产到
户政策长期不变,并审时度势地把体制改革推向农村的各个方面。

从“不许”、“不要”、“可以、可以、也可以”到“长期不变”,这些词
汇的转变意味着包产到户合法化程度的提高。不应奇怪,政策文件关
键词汇的选择对产权界定及其合法化具有重要的影响。产权界定当然
最后落实到行为,但总是先诉诸语言和词汇。在法治国家,立法者、
执法者和司法者也要精心选择法律词汇,而关键词的变化常常体现了
产权制度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中国法制尚不健全,执政党的政策文
件就不能不发挥更大的作用。抽象到某个层次看问题,以关键词汇界
定产权以及经由关键词汇的改变来变更产权是共通的。
是什么力量推动了政策文件的关键词汇发生了改变?杜老在自述
中讲到三个层次:(一)群众实践显示了新的产权形式可增加净收益
的潜力;(二)地方一级政权对变更产权制度达成共识,愿意提供制
度实验的地方合法化承认和保护;(三)中央决策层的思想政治路线
发生重大改变。这里少了任何一个层次,包产到户在全国获得合法地
位就不可想象。从历史经验看,前两个层次在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出
现,到70—80年代规模更加扩大、条件更加成熟。[12]但是,如果
没有中央决策层的变化,80年代初包产到户无论规模多么空前,顶多
不过又是一次潮起潮落。

关键的一环

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的实事求是路线,靠“凡是”决定政策,
那就什么也不要谈了。问题是,决策层有了实事求是的态度,还要有
足够的信息通道和“加工”能力,才能及时掌握全国改革开放的实际情
况,恰当地分离传统思维惯性和既得利益的纠葛,来完成高质量的“求
是”。具体到包产到户的合法化进程,中央决策层对底层和地方一级创
新的容忍、接受和消化能力,以及提升为全国范围可长期执行制度的
规范化能力,对制度变迁的顺利推进具有决定意义。
杜老自述的主线,恰恰就是农村体制变革这一重大决策。鉴于中
国决策过程挥之不去的神秘性,杜老作为重要的当事人和参与者,他
的实录就具有特别的历史价值。从本文关心的问题出发,我在阅读中
认识到,决策信息通道对于制度变迁很关键。决策层从哪里得到有关
实际情况的报告、这些报告的真实性如何、判断是不是客观、分析是
不是合理且易被接受、有没有考虑到实际限制条件而准备对策和建
议,正是这些细节影响到制度变迁的方向和进程。
让我们回到上文提及的比搬山还难的关键词改变。在1978年
的“不许”和1980年的“可以、可以、也可以”之间,发生过一个重要事
件,就是1980年4月召开的长期规划会议。杜老的实录是这样的:“讨
论到粮食问题,我说:‘贫困地区要调那么多粮食救济,交通又不便
利,靠农民长途背运,路上就吃了一多半,国家耗费很大,农民所得
不多。建议在贫困地区搞包产到户,让农民自己包生产、包肚子,两
头有利。’这个建言得到国务院领导和邓小平的支持,姚依林就把这个
信息传达给与会者。当时不让登报,也不上文件,知道的人不多。但
对打开甘肃、云南、贵州等地的局面,起到了积极作用。”(第114—
115页)
其实早在1979年,杜老刚回农口工作不久,就向时任党中央秘书
长的胡耀邦建议,“可不可以由中央说话,把1979年9月28日后提的‘不
要包产到户’,改成‘准许包产到户’”。当时,耀邦说,“决议才通过,中
央不好立即出面修改”,使杜老理解“在耀邦所处的位置上,时机不
到,处理像包产到户这种带有政治敏感的大问题,还受着某种约束”
(第103页)。是年4月的国家农委会议,虽然对“深山、偏僻地区的
孤门独户”网开一面,开了允许包产到户的第一道口子,但会议过程却
表明,即使主管部门内也有相当多官员不赞成全面承认包产到户。
所以,还要“寻找突破口”。历来难办的不是教育农民,而“在于说
服党内领导干部。再跨进一步,只有破除多数同志原有的思维定式,
才会引起决定意义的变化”(第111页)。上述1980年长期规划会议就
是一个突破口。简要的背景是这样的,当时中央提出翻两番的战略构
想,要作长期规划来落实。最严重的制约是农业和粮食。当时全国每
年产粮3000多亿公斤,国家平均征购到手350亿公斤。多拿一点,吃
不饱饭的农民人数就要增加;少拿一点,工业和城市就面临无米之
炊。按当时的情况,高层不可能相信包产到户就可大幅度提高粮食生
产能力。于是杜老抓住一点来突破:在国家掌握的有限粮源里,每年
有一大块要用于农村返销。如果开放落后、贫困地区,包产到户,“让
农民包生产、包肚子”,省出来的几十亿公斤粮食在当时就是实现翻两
番目标的可计算战略力量。
是的,制度变革特别是其合法化进程,常常是在特定约束条件下
解决紧迫问题的“副产品”。农民有农民的约束,地方有地方的约束,
中央有中央的约束。杜老所说的“上下互动”,就是各个决策主体在各
自不同的约束下,得到信息的沟通,找到利益的交集,产生行为的共
振。诺斯后来问为什么制度变迁常常难以成功,从包产到户的经验
看,一个社会上下互动的机遇不多,又稍纵即逝、抓不住的话,大历
史多拐几道弯,时间上延后多少年,实在不算什么。
杜老书中对制度变革合法化的重大推进,提供了多处细节实录。
限于篇幅,我们不能一一援引。不过我认为这是本书最具有价值的地
方。正是这些实录和杜老的思考,增加了我们对制度变革的理解。世
界上应该没有直线推进的制度变迁,而同一组社会经济条件推动的制
度变革,也可能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其中,较低的信息成本有助于底
层的创新获得合法承认。如果信息梗阻,利益发生重大改变而又不能
打通上下经脉,改革就不能成功。
推动变革的个人因素
最后,我们不能不谈到推动变革的个人因素。“人贵述己而不自
诩”,这是英国思想家大卫·休谟在自传里说过的话。[13]用这句话来
概括杜老自述的风格,完全适合。在这本中国农村制度变革重大决策
的纪实性著作里,杜老没有写下一句关于他自己曾在其中扮演关键角
色、作出重大贡献的话。
相反,凡涉及他自己的作用,杜老总是交代,他的思想从来是在
农民的自发行为、地方的选择和历史经验的教育下逐步形成和变化
的,绝非先知先觉的“一贯正确”。他多处对曾形成的思想和表达进行
反思,交代当时认识的局限性,供后人参考。甚至对于在某种压力
下、由他人塞入自己文稿的错误观点,杜老也表示“我应该负责”。
[14]2003年7月杜老九十岁生日,回顾平生参与的农村工作,认为

“‘农口’有一个好的传统,有一支好的团队”,而他自己“不过是这个团队
的一个‘符号’”。知道大家不同意,杜老大声问:“个人还能做多少事?”
(第307—308页)
这当然不仅仅是杜老的谦虚美德,而是他一贯用来处理实践与认
识、个人见解与集体认知关系的一种知识态度。正是这种知识态度,
使杜老在参与重大决策的时候,在组织系统的调查研究、提出需要决
策的重大问题、综合各方不同意见、寻找可妥协空间、协调达成一致
意见、建立政策储备等一系列重要环节中,为降低制度变迁的信息成
本,发挥了后来得到广泛公认的杰出作用。
其中,杜老的个人因素有非同小可的意义。他是那种可以把很多
看似对立的品格集于一身的人。杜老对问题当然有自己的见解和立
场,同时他又知道,体制变革是涉及利益重大调整的公共过程,有各
种反对意见不但很正常,且可从中吸取多方面的营养。他从不放弃原
则,但更擅长于协调和妥协,尽最大可能发现可为各方接受的共识空
间。他的资历令人尊敬,在20世纪80年代又深受党中央、国务院领导
人的信任,高居权位,但从不固执己见,更不以势压人,永远谨慎地
履行集思广益的“参谋”职责。他拥有厚实的农村、农民和多方面的知
识,但一辈子注重调查研究,对新情况、新问题永远抱有强烈的求知
渴望。他远见卓识,又一辈子从实际出发。由于这些合金般的品格组
合,使杜老拥有无与伦比的说服力、感召力和协调力。杜润生先生当
然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代表性符号,不过他更是遵循实事求是路线研
究农村问题的光荣传统和团队的灵魂。
历史再也无须讳言,人民公社产权制度的维系成本异常高昂,甚
至要以多少生命为代价。这套体制从诞生之日就内生出变革的要求。
但是,只有当改变体制的成本显著下降之后,变革才得以普遍展开和
实现。在改变制度的过程中,信息的意义格外重大——不同决策主体
的行为选择及其含义,人们的利益、对利益的认识和期望,以及变革
目标的一致和妥协空间的发现——所有这些信息的取得、整理和交
流,影响到变革是否顺利和成功。

2005年12月4日

注 释
[1]李坤望、赵兴军:《自由贸易损害了美国吗?——对萨缪尔森的质
疑》,《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1期,第72页。
[2]马克思著,马列编译局译:《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1859),人民
出版社1971年版。
[3]道格拉斯·C.诺斯、罗伯特·托马斯著,厉以平、蔡磊译:《西方世界
的兴起》,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
[4]道格拉斯·诺斯著:《新制度经济学前沿》,经济科学出版社2003年
版,第14页。
[5]同上,第19页。
[6]“本书所运用的交易费用方法,最合适的名称应该是华盛顿大学方法
(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approach),创始者是张五常。”参见Douglass
C. North,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27。
[7]参见Steven N. S. Cheung, Will China go capitalist? Hobart Paper
84, The Institute of Economic Affairs, London 1982。最近收录于Economic
Explanation, Selected Papers of Steven N. S. Cheung, Arcadia Press
Limited, Hong Kong 2005, pp. 609—669。关于“制度费用”(institutional
cost),参见“The Transaction Costs Paradigm” , Economic Inquiry, Vol.
XXXVI, October 1998, lead article; 《经济解释》卷二,第四章“交易费
用”,香港花千树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41—172页。
[8]下文如无特别说明,以页码标志的引文皆来自《杜润生自述:中国农
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9]例如,1956年温州永嘉县委书记李云河;1959年河南新乡地委书记
耿起昌、洛阳地委书记王慧智;1961年安徽纠正责任田时,太湖县干部钱让能
上书毛泽东:“我认为‘责任田’是农民的一个创举”(第92页)。1962年北戴河会
议前,胡耀邦到安徽调查责任田,回来报告:“这是一个确实起了积极作用(增
产)又很危险(易滑向单干)的办法”。刘少奇说“单干总比不干好”,陈云同意
此主张,但遭到毛泽东的反对(第94页)。
[10]一种产权形式能不能得到合法的承认和表达,事关重大。德·索托
(1999,2000)对此作过深入的阐述。
[11]杜老特别注明,把原草案的“不许”改为“不要”,“这个不大的修改变动
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第111页)。
[12]关于安徽、四川等地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又一波包产到户情况,
参见《杜润生自述:中国农村体制变革重大决策纪实》,第四章,第99—111
页。
[13]“It is difficult for a man to speak long of himself without vanity.”科斯
1988年回顾自己50年前的论文(《企业的性质》)时,引用了这句话。中译本
见盛洪、陈郁译校的《论生产的制度结构》,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41
页。
[14]“任重把先念所讲‘几千年来都是小农经济,已经试验过了还要试验什
么?’这句话,加到我的讲话里,把‘准许地方试验’一句勾掉了”,“我的讲话修改
稿,未经校正,被一位同志拿走,发表在《农村工作通讯》上,造成一些不好
的影响,我应该负责”(第108页)。
其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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