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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年 5 月 May,2012

第3 期 Collected Papers of History Studies No. 3

·博士论坛·

关于 “究天人之际 ” 与 “通古今之变 ” 的再思考


———从 《史记·五帝本纪》 的天命说谈起

赵 琪

(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摘 要: 从 《尚书·周书》 的诸篇诰辞中,我们可以看到以周公为代表的西周政治家们已经得出天命
以民心为依归的观点,并以此来解释夏、商、周三代的历史递嬗。战国时期的孟子继承了该思想,并进一
步以其来解释三代以前的历史递嬗。司马迁在思考天人之际时,既继承了周公、孟子的上述天人思想,并
以此来解释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常”; 同时又有自己更深一层的思考,并以此来解释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变”,从而最终做到 “通古今之变”。在此,司马迁的 “究天人之际” 与 “通古今之变” 实紧密结合在一
起,而这正是他能够 “成一家之言” 的原因所在。
关键词: 天命说; 天人之际; 古今之变

在对司马迁史学思想的研究中,“究天人之际 ” 和 “通古今之变 ” 可谓是两大最为关键的问题。


因此,学者们一向都很重视对它们的探讨与研究 ,并已取得丰硕的成果。本文拟在借鉴前辈学者相关
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 “究天人之际” 与 “通古今之变 ” 两者间的内在关联为切入点, 对上述问题
提出一些自己的浅思。

一、《史记·五帝本纪》 中的天命说

司马迁 《史记·五帝本纪》 ( 以下简称 《五帝本纪 》) 中关于尧、舜禅让一事的叙述, 主要取材


于 《尚书·尧典》 ( 以下简称 《尧典》) 中的相关记载,这只需将二书稍加对照便能看出。 但是, 如
若我们再仔细对读二书, 便会发现司马迁在整段引用 《尧典 》 的同时, 又在其间穿插进新的内容,
兹将其主要方面罗列于下以便分析。 其一, 《尧典 》 记载尧让位于舜及随后舜行天子之事的原文为
“正月上日,舜受终于文祖。 ( 舜 ) 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 ”。① 而 《五帝本纪 》 的记载为 “正月上日,
( 舜) 受终于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于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 以观天命。 舜乃在璿玑玉
衡,以齐七政”。② 两相比较,可见就 《尧典》 本身的记载而言,舜是直接接受尧的禅让,随后便行天
子之政的,而司马迁却在中间加入尧命舜 “摄政 ” 以 “观天命 ” 这一情节; 其二, 《尧典 》 以尧死

收稿日期: 2011 - 09 - 20
作者简介: 赵琪,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为刘家和教授。
① 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 2005 年版,第 110 页。
② 《史记》 卷一 《五帝本纪》,中华书局 1982 年版,第 22 - 2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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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百姓哀悼尧以致 “三载,四海遏密八音 ”①一句结束对尧的记载, 而 《五帝本纪 》 在叙述此事时,
先是在引自 《尧典》 的 “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 的前面加上 “ ( 尧) 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
之于天”,又在其后接叙道 “尧知子丹朱之不肖 …… 尧曰 ‘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 而卒授舜以
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避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
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 ‘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② 司马迁
在此实际上说了两件事,一是尧以天下的利益为先,主动把帝位传给舜,所以向上天荐举舜; 二是尧
死后,舜主动避让尧的儿子丹朱,但诸侯、百姓都归服舜, 舜认为这是天意的表现, 于是继承帝位。
如对上述两处出自 《尧典》 之外的叙述作一综合分析,便不难看出司马迁将它们穿插进引自 《尧典 》
的内容之间,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的偶然之笔,相反,其叙述本身有自己完整的思路, 前后正相呼应。
司马迁试图表达的意思是,尧虽然是天子,但是他没有资格直接把帝位传给舜或是自己的儿子 ,他只
能向上天荐举继承人,而天下诸侯、百姓都归服于舜正是舜得天命的表现 , 所以司马迁要将 《尧典 》
的尧直接禅让于舜改为尧令舜摄政以荐于天 , 所以司马迁才在引录 《尧典 》 关于尧死的叙述后, 又
加入天下归顺、舜得天命等内容。
既然 “摄政”、“天命” 等内容在 《尧典》 中并未被提及,那么司马迁的上述看法是否承自他处

呢 我们认为司马迁的上述看法承自孟子的天命说。《孟子· 万章上 》 记载有孟子与其弟子万章关于
尧、舜禅让的长段问答。“万章曰: ‘尧以天下与舜, 有诸?’ 孟子曰: ‘否。 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 ‘天与之’。” 尧、舜禅让究竟该如何看待, 对儒家而言是关联其政
治理念的一件大事,所以万章才会向孟子请教这一问题 ,而孟子则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否定了天子可以
天下私与人的观点。既然天子不能以天下私与人,那么在孟子看来谁才有这个资格呢 ? 孟子认为只有
天才有资格把天下与人。万章确是一位好学深思的好学生, 并未就此停止思考, 而是继续向老师追
问,师生遂更有如下对话: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 ‘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 ‘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 ‘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 …… 昔者, 尧荐舜于天
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 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 ‘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
暴之于民而民受之, 如何?’ 曰: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 是天受之。 使之主事而事治, 百姓安之,
是民受之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 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
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 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 故曰, 天也。 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
焉。’”③ 不难看出,司马迁在 《五帝本纪 》 中不仅直接引用 《孟子 》 原文, 更直接接受了孟子关于
“天命”、“摄政 ” 的观点。 可以附带一说的是, 司马迁在引用 《孟子 》 时, 仍略有粗疏之处, 《孟
子》 中 “故曰,天也” 一句本是孟子作总结的话, 司马迁却将其错认为舜说的话。 虽然有此微瑕粗
略之处,但司马迁对孟子这段话的核心观点的把握无疑是非常准确的 。 我们不妨再做进一步的追问,
孟子对尧、舜禅让的相关解释,是不是正基于他自己对 《尧典 》 的理解呢? 孟子肯定读过 《尧典 》,
因为他在 《孟子·万章上》 中曾直接称引 《尧典》 的篇名,并对其中 “三载,四海遏密八音 ” 一句
作了如下的解释: “孔子曰: ‘天无二日, 民无二王。’ 舜既为天子矣, 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
是二天子矣。”④ 《尧典》 中 “三载 ” 的原意是否就是臣为君服三年之丧, 现在已经无从确证, 但孟
子对此确有自己的理解,这至少可看作是孟子的一家之言 ,并且它与上述孟子关于尧、舜禅让的认识
是一致的。再看上引文字中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 是天受之。 使之主事而事治, 百姓安之, 是民
受之也” 一段话,孟子将其置于尧荐舜与尧崩二事之间 , 而 《尧典 》 在叙述尧让位于舜及尧崩之间
正有一大段关于舜主持祭祀、 治理政事的记载。 那么孟子所说的主祭, 不正与 《尧典 》 中关于舜祭
祀山川、宗庙的记载相呼应吗? 至于其所说之主事, 不是恰恰与 《尧典 》 中关于舜制刑、 流四凶等

① 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第 187 页。


② 《史记》 卷一 《五帝本纪》,第 30 页。
③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一九 《万章上》,中华书局 1987 年版,第 643 - 644 页。
④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一八 《万章上》,第 635 - 63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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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的记载相呼应吗? ① 《尧典》 对这些事加以记载, 本来可能只是为了宣扬舜的功绩, 而孟子却将这
些事功作为舜得天命的证明。 从上述分析中可见, 孟子关于尧、 舜禅让的解释建立在其对 《尧典 》
的理解之上,而司马迁在引用 《尧典 》 的同时, 又接受了孟子的天命说, 实际上也就接受了孟子对
《尧典》 的解释,再进一步说,即接受了儒家对 《尧典》 的解释。
那么,孟子对尧、舜禅让的上述解释,其思想实质又为何? 我们不妨从孟子对当时燕王哙让位于
子之这件事的态度中以窥其一斑。 据 《孟子 · 公孙丑下 》 的记载, 燕王哙将王位让给子之后, 有人
就问孟子是否可以就此讨伐燕国 ,孟子肯定地回答道: “可。” 并将原因解释为 “子哙不得与人燕, 子
之不得受燕于子哙”。② 为什么尧可以让位给舜, 而燕王哙却不能让位给子之呢? 因为在孟子看来,
前者是有天命的依据的,后者则无。为什么说前者有天命的依据? 因为天下诸侯、百姓都归顺舜。为
什么天下诸侯、 百姓的归顺可以作为舜受有天命的依据? 孟子在 《孟子 · 万章上 》 中曾引真古文
《泰誓》 道: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③ 所以,孟子口中的天, 是以民心为依归的天, 得民
心者得天命。尧之所以能禅位给舜,是因为舜得民心从而获天命,燕王哙之所以不能禅位给子之,是
因为子之并未得民心,也就未获天命。 孟子以民心为依归的天命观, 实承自 《尚书 · 周书 》 中的诸
篇诰辞。诸如 《大诰》 中的 “天棐忱辝, 其考我民”, 《康诰 》 中的 “天畏棐忱, 民情大可见 ”④等
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以周公为代表的西周政治家们意识到了天命背后的民心问题 , 并以此来解释
夏、商、周三代间的历史递嬗,后孟子对这一思想加以继承并以此来解释更早的关于尧 、舜、禹、启
间的历史递嬗。按照这一思路,尧、舜、禹禅让的关键不在是否传子,而在继位者是否得民心,所以
当有人质疑禹传子启而不传益是德衰时 ,孟子也就可以以民心来作回应。⑤
下面我们再来看司马迁对舜、 禹、 启间历史递嬗的叙述。 关于舜、 禹, 司马迁在 《史记 · 夏本
纪》 中说: “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 禹辞辟舜之子商均于阳城。 天下诸
侯皆去商均而朝禹。 禹于是遂即天子位。”⑥ 其所述经过与 《孟子 · 万章上 》 的相关记载完全相同。
关于禹、启,《史记 · 夏本纪 》 记载道: “禹子启贤, 天下属意焉。 及禹崩, 虽授益, 益之佐禹日浅,
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 ‘吾君帝禹之子也。’ 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⑦ 其所述经过亦与
《孟子·万章上》 的相关记载完全相同。⑧ 综上所述,司马迁在解释尧、舜、禹、 启间的历史递嬗时,
接受了孟子以民心为依归的天命说 。

二、司马迁为何接受孟子的天命说

由上文所述,我们已知司马迁接受了孟子关于尧 、舜、禹、启间历史递嬗的解释,那么司马迁为
何选择接受孟子的天命说? 要回答这一问题, 就必须首先考察司马迁对夏以后的历史递嬗的解释。
夏、商、周三代间是以革命的方式完成历史递嬗的,司马迁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夏亡于桀, 《史记 ·
夏本纪》 记载道: “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 百姓弗堪。 乃召汤而囚之夏台, 已而释之。 汤修德, 诸侯
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 遂放而死 ”。⑨ 从上述记载中, 可以看到司马迁认为桀是因
为失德从而失民心,并最终失天下的,相反,汤正是凭借修德从而获民心,并最终代桀而王天下。商
亡于纣,《史记·殷本纪》 在历数纣的荒淫无道及文王的修德行善后 ,又几乎全文引用了 《尚书 · 西
伯戡黎》 的全文。《西伯戡黎 》 一文很可能是出自周人的编纂,
瑠 可看做是周人对商朝灭亡的反思 ,

① 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第 129、130、163 页。


②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九 《公孙丑下》,第 285 页。
③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一九 《万章上》,第 646 页。
④ 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第 1275、1313 页。
⑤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一九 《万章上》,第 646 - 652 页。
⑥ 《史记》 卷二 《夏本纪》,第 82 页。
⑦ 《史记》 卷二 《夏本纪》,第 83 页。
⑧ 焦循: 《孟子正义》 卷一九 《万章上》,第 647 页。
⑨ 《史记》 卷二 《夏本纪》,第 88 页。


 关于 《西伯戡黎》 的成书时间,可参考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 第 1068 页的相关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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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篇幅虽短,但行文间却突出了天命与民心间的关系 。司马迁对该篇的详加引用表明他对篇中所表达
的观点是极为重视与认同的。《史记·殷本纪》 引 《西伯戡黎》 中祖伊向纣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天
既讫我殷命”,上天就要终止我们殷人的受命啦 。原因何在? 在百姓 “罔不欲丧 ” 而不是祖先不再庇
佑。可此时纣王仍振振有词道: “我生不有命在天乎! ” 对于如此执迷不悟的纣王, 祖伊评价道: “纣
不可谏矣。”① 案祖伊的这句评语,《西伯戡黎》 并未载,或是司马迁行文至此的感慨之辞 ,借祖伊之
口道出而已。纣王不明白民心是天命的依归,依然固执地以为天命是不变的,这种君王,在司马迁看
来正是 “不可谏” 的。通过以上梳理, 可以将司马迁关于三代递嬗的观点概括如下: 司马迁认为有
德者可以得民心,得民心者可以得天命,得天命者进而得天下,相反,无德者失民心,失民心者失天
命,并进而失天下。
秦亦以武力的方式统一天下,但与三代不同的是,秦并不崇尚仁义道德,相反专任刑罚而崇尚武
功,以法家学说治国。像这样一个绝不为儒家所推许的国家, 为什么竟能统一天下? 司马迁在 《史
记·六国年表序》 中分析道: “秦取天下多暴, 然世异变, 成功大。 传曰 ‘法后王 ’, 何也? 以其近
己而俗变相类,议卑而易行也。”② 司马迁看到秦统一前的中国已非三代时的中国, 而正因为秦采取
了适应当时形势的政策,才能最终统一天下。 那么, 秦当时面临的形势又是什么呢? 司马迁在 《史
记·六国年表序 》 中同样有所概括, “及田常杀简公而相齐国, 诸侯晏然弗讨, 海内争于战功矣。
……务在强兵并敌,谋诈用而从衡短长之说起。矫称蜂出,誓盟不信, 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 ”。③
可见当时六国也并不推行仁义道德 ,而只是谋诈用以图吞并他国,在这种各国力征的形势下,秦的以
暴取天下在道德上并不比六国来得低劣 , 所以司马迁接着又说道: “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
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 非必险固便、 形势利也, 盖若天所助焉。”④ 六国的谋诈用
本是为了吞并他国,但却反而既削弱了自己的力量又丧失了道德上的感召力 ,最终反倒是为秦的以暴
取天下创造了条件。在此司马迁看到了人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结果之间的矛盾 ,并将这种高于个人主观
愿望的力量归结为天。那么,秦之所以得到天助, 仅仅是因为六国的谋诈用吗? 司马迁在 《史记 ·
秦始皇本纪》 的结尾处全文引用了贾谊的 《过秦论》,并且赞许道: “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 《过秦
论》 中有一段话是专论秦为何能得天下的, 其言为 “天下之士斐然向风, 若是者何也? 曰: 近古之
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
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 莫不虚心而仰上 ”。⑤ 春秋
战国长达数百年的战乱,早已导致天下士民的疲敝,于是天下百姓无不希望能得统一以安其性命 ,而
秦的统一六国正顺应了当时百姓的这一愿望 。概言之,秦之所以能以暴取天下,既凭借于六国谋诈用
所导致的有利条件,而根源则在当时统一已是民心之所向 。
然而,秦取得天下以后,却并未改变其旧有的统治政策,依然一味依靠严刑峻法来治理国家 ,终
致上下离心、百姓怨望的恶果, 这一点在司马迁引述的 《过秦论 》 中也有详尽的分析。 正是因为秦
失去民心,陈涉、项羽、刘邦等人才能顺此民情而起, 而刘邦更最终赢得天下。 刘邦以布衣赢得天
下,这在先前的历史中是未曾有过的, 司马迁显然看到了这一历史的巨变, 并在 《史记 · 秦楚之际
月表序》 中分析其原因道: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 以有诸侯也, 于是无尺土之封, 堕坏名城, 销
锋镝,鉏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
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⑥ 秦朝采取废分封等措施,本是为加强中央集权以维护自身的统治 ,
但这些措施后来却反倒为身为布衣的刘邦的兴起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在此,个人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结

① 《史记》 卷三 《殷本纪》,第 107 - 108 页。


② 《史记》 卷一五 《六国年表》,第 686 页。
③ 《史记》 卷一五 《六国年表》,第 685 页。
④ 《史记》 卷一五 《六国年表》,第 685 页。
⑤ 《史记》 卷六 《秦始皇本纪》,第 283 页。
⑥ 《史记》 卷一六 《秦楚之际月表》,第 76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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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间又出现了矛盾,司马迁再次将其归结为天。秦的政治举措在客观上为秦末刘邦等人的兴起创造了
条件,但为何最终是刘邦取得天下, 而不是一度实力最强的项羽呢? 司马迁在 《史记 · 高祖本纪 》
的行文中似乎已透露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史记 · 高祖本纪 》 记载刘邦灭秦后与秦国父老约法三章,
对此秦民的反应是 “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 ”, 刘邦 “让不受 ” 后, “人又益喜, 唯恐沛
公不为秦王”。① 相反,项羽入秦后的行为是 “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对此秦民的反应是
“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 ”。② 两相比较, 刘邦与项羽在民心得失上的对比十分明显。 再看
《史记·项羽本纪》 篇末司马迁对项羽失败的评价,就更能说明这一点。 项羽认为自己失败的原因是
“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对此司马迁反驳道: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 谓霸王之业, 欲以
力征经营天下, 五年卒亡其国 …… 乃引 ‘天亡我, 非用兵之罪也 ’, 岂不谬哉! ”③ 司马迁所说的
“自矜功伐” 与 “力征” 不正是对类似项羽入秦后的残暴行为的概括吗 ? 这种残暴行为怎么可能得民
心呢? 因此,民心的向背才是决定双方成败的根源所在 。概言之,刘邦之所以能以布衣得天下,既得
益于秦政所造成的有利条件,而其根源则在民心的得失。
分析至此,便可回答本节开头所提出的问题 ,即司马迁为何选择接受孟子以民心为依归的天命说
以解释尧、舜的禅让? 因为这一解释与他对古今历史递嬗的一贯解释相一致 。尧、舜、禹以禅让的形
式实现历史的递嬗,由禹至启,是由禅让转向家内继承,夏、商、周三代以修德振武的形式实现历史
的递嬗,秦以暴力的形式实现历史的递嬗,而刘邦则以布衣赢得天下。 可见, 自尧、 舜直至秦、 汉,
历史的递嬗所表现出的具体形式是不同的 ,但这种不同之中却又有同,这里的同就是以民心为依归的
天命。无论是尧、舜的禅让,禹、启的父死子继,还是汤、武的革命,刘邦的以布衣得天下,甚至是
秦的以暴取天下,其根源都在天命与民心。因此,司马迁以孟子的天命说来解释尧 、舜的禅让,并非
是他的率尔之举,而是建立在他对古今历史的整体思考的基础之上 。

三、对 “究天人之际” 与 “通古今之变” 的再思考

司马迁曾将其著史的目标概括为 “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 成一家之言 ”。④ 至于 “究天人之


际” 与 “通古今之变” 间的彼此关联又为何? 司马迁并未有直接的论述。 而前辈学者通常又侧重于
对两者的分别探讨,因此我们倒不妨在上文相关分析的基础上对该问题作些分析 。 由上文之论述已
知,司马迁关于天人之际的思考主要有两个层次 :
第一个层次是以民心为依归的天命说 。司马迁的这一天人思想来自于对周公 、孟子等先秦思想家
的天人思想的继承,它贯穿于司马迁解释历史的始终。如果将古今的历史递嬗比作一颗颗散珠的话,
以民心为依归的天命便是那根可以将其一以贯之的绳线 。
第二个层次是司马迁在 《史记·六国年表序 》 和 《史记 · 秦楚之际月表序 》 中所谈到的天人关
系。司马迁的这一天人思想既是对先秦 《左传 》 中的天人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更是他对战国至西汉
的历史作深入思考的结果。刘家和先生在《〈史记 〉 与汉代经学 》 一文中曾对此有深刻的分析, 在将
司马迁的 “天” 与黑格尔的 “理性” 或 “普遍的东西 ” 作比较后, 先生总结道: “每一个个体或特
殊者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热情地斗争着 ,而站在背后的普遍者、理性或天却假手于个体间的热情的斗
争去实现天自己的计划,个体的自觉的努力却使其自身转变为天的不自觉的工具 。司马迁在两千余年
以前对天人之际的认识,就已经接近于黑格尔的理解,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用这样的天人之际来解释
历史的发展,其深度远远超出汉代经学水平之上了。”⑤ 正如上文所述, 司马迁在对战国至秦、 秦至
西汉的历史递嬗作分析时敏锐地发现一个现象 : 东方六国谋力征的行为客观上为秦的统一创造了条

① 《史记》 卷八 《高祖本纪》,第 362 页。


② 《史记》 卷八 《高祖本纪》,第 365 页。
③ 《史记》 卷七 《项羽本纪》,第 339 页。
④ 《汉书》 卷六二 《司马迁传》,中华书局 1962 年版,第 2735 页。
⑤ 刘家和: 《〈史记〉 与汉代经学》,《古代中国与世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年版,第 3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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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而秦的统治政策又客观上为刘邦的统一创造了条件 。个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结果之间竟然出现了
如此有趣的背离,对此司马迁试图加以解释,而他最后得出的答案是 “天”。这里的 “天 ” 与 “人 ”
之间存在两层关系: 一是 “天” 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二是 “天” 假手于个人以实现自己的目标。
从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司马迁这里说的 “天 ”, 既可看做是黑格尔所说的 “理性 ”, 又可看做是历
史发展的客观趋势。① 司马迁在考察战国至秦汉的历史时 , 敏锐地看到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有不以个
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趋势存在, 并将其归纳为 “天 ”。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 司马迁这里的 “天 ”,
绝不是脱离人事的某种预言或迷信 ,而始终是与 “人” 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司马迁对天人之际作出上述思考 ,其目的是为了解释历史的发展, 即 “通古今之变 ”。 因为客观
的历史过程总是常与变的结合,故而司马迁要 “通古今之变 ” 就必须既对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常 ”
作出解释,又对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变” 作出解释, 只有同时做到这两点才能真正做到 “通古今之
变”。司马迁对天人之际的第一层思考 ,实际上就回答了 “通古今之变 ” 的第一个问题, 这一点在前
文中已有讨论,此不赘述。至于司马迁对天人之际的第二层思考, 则是为了回答 “通古今之变 ” 的
第二个问题,以下就此作简要分析。
在考察战国末年的历史时,司马迁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背离,即东方六国谋力征的行为客观上为秦
的统一创造了条件,对此司马迁的解释是 “天”,是 “天” 使六国的行为为秦的统一创造了条件 , 而
正如上文所述这里的 “天” 可理解为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 因此正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使六国的
行为为秦的统一创造了条件。那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是什么呢 ? 在司马迁看来,中国由分裂
走向统一正是当时历史的大趋势所在, 而秦正是这一趋势下的最佳人选。 在 《史记 · 魏世家 》 中司
马迁曾说道: “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 其业未
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② 同时, 也正是这一大趋势, 才使得秦的以暴取天下成为可能, 在
《史记·六国年表序》 中司马迁说道: “秦取天下多暴, 然世异变, 成功大。 传曰 ‘法后王 ’, 何也?
以其近己而俗变相类, 议卑而易行也。”③ 这里的 “世异变 ”, 正是指当时历史的客观趋势而言。 可
见,正是当时中国历史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客观趋势 ,才使秦的以暴取天下成为可能,才使六国的行为
反倒成了秦取天下的垫脚石。
同样的,在考察秦末至汉初的历史时,司马迁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背离 ,即秦的统治政策在客观
上为刘邦的以布衣取天下创造了条件, 对此司马迁的解释仍是 “天 ”, 即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 那
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趋势又是什么呢 ? 刘家和先生在 《“岂非天哉” 的三重解读》 一文中曾对此
概述道: “战国秦汉之际正值历史巨变时期,先秦的旧贵族在这个时代大潮中先后纷纷落马, 他们的
旧贵族习气适应不了新时代。”④ 司马迁在 《史记 · 秦楚之际月表序 》 中将这一趋势概括为 “王迹之
兴,起于闾巷”。⑤ 旧贵族既然适应不了新时代, 身为布衣、 毫无旧贵族习气的刘邦正可顺势而起,
事实上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大都也出身布衣 ,汉初的布衣将相之局正是这一历史趋势的产物。 可见,
正是当时旧贵族走向衰落这一历史的客观趋势 ,才使刘邦以布衣得天下成为可能 ,才使秦废分封、除
豪强的政策反倒成了刘邦得天下的垫脚石 。概言之,无论是秦的以暴取天下,还是刘邦的以布衣得天
下,在古今的历史递嬗中都是新出现的情况 , 对此司马迁以其对天人之际的独特思考作了很好的解
答。
综上所述,司马迁以其对天人之际的第一层思考, 对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常 ” 作出了解释, 同
时以其对天人之际的第二层思考, 对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变 ” 也作出了解释。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
这里的 “变” 其实又包含 “常 ”, 因为无论历史的客观趋势究竟为何, 民心都是决定历史递嬗的根
本,而 “常” 又正是通过 “变 ” 来实现其自身。 通过对古今历史递嬗中的 “变 ” 与 “常 ” 作出解

① 刘家和: 《“岂非天哉” 的三重解读》,《史学集刊》,2003 年第 2 期。


② 《史记》 卷四四 《魏世家》,第 1864 页。
③ 《史记》 卷一五 《六国年表》,第 686 页。
④ 刘家和: 《“岂非天哉” 的三重解读》,《史学集刊》,2003 年第 2 期。
⑤ 《史记》 卷一六 《秦楚之际月表》,第 76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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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司马迁实现了自己 “通古今之变” 的目标,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正是其追求的另一目标 “究
天人之际”。可见两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究天人之际 ” 是为了 “通古今之变 ”, 同时也只有 “通
古今之变”,才能真正做到 “究天人之际”,因为司马迁对天人之际的所有思考都植根于历史主义的
土壤之中。最后,正因为司马迁能将 “究天人之际 ” 和 “通古今之变 ” 紧密结合在一起, 他才能实
现其 “成一家之言” 的夙愿,否则 “成一家之言” 就只能是一句空话而已。

责任编辑: 孙久龙

Rethinking on the “Probing into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Being”and “Comprehending the Change from Antiquity down to
the Present”: Starting from the Theory of Destiny in Shiji·Wudibenji

ZHAO Qi

(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Abstract: From the statements in Shangshu · Zhoushu( 《尚 书 · 周 书 》) ,we can see the politicians of
Western Zhou Dynasty,represented by Zhou Gong ( 周公) ,had already known that the destiny is determined
by the popular sentiments and applied this to explain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Xia,Shang and Zhou Dynas-
ties. Mencius in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herited this idea and extended it to the explanation of the historical e-
volution before Xia,Shang and Zhou Dynasties. When Sima Qian ( 司马迁 ) was considering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being,he not only inherited such ideas of Zhou Gong and Mencius and used them
to explain the “constancy”in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but also had his own further consideration,and made
use of it to explain the “change”in the historical process,aiming at achieving the object of “comprehending
the change from antiquity down to the present”( 通古今之变) finally. “Probing into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being” ( 究天人之际) and “Comprehending the change from antiquity down to the pres-
ent”are closely connected,which gave a good explanation for why Sima qian could“create a philosophy of his
own”.
Key words: theory of destiny; correlation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 being ( 究天人之际 ) ; the change
from antiquity down to the present ( 通古今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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