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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doi:10.6523/16845153200706002100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21), 2007
A Journal for Philosophical Study of Public Affairs, (21), 2007
作者/Author: 胡正光(Cheng-Kuang Hu)
頁數/Page: 147-201
出版日期/Publication Date: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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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
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
胡正光
國立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by
Cheng-Kuang Hu
Center for General Education, National Chiao Tung University
huchekua@hotmail.com
* 感謝兩位匿名審查人的意見,使作者能藉機澄清許多原本觀念上的誤解。
本文寫作屬於國科會計畫的一部分,計畫編號 NSC 94-2420-H-001-012 ;
NSC 95-2420-H-001-003 。計畫執行期限:民國 94 年 9 月 1 日至 95 年 7 月
31 日。謹此向國科會致謝。
收稿日期: 2006 年 11 月 27 日;通過日期: 2007 年 2 月 22 日
14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摘 要
什麼是「集體記憶」?現在的社會學研究在這方面如何將「記憶」
與過去的經驗區分?我們從「集體記憶」一詞的創造者阿布瓦希的作
品中,發現他某種程度上借用了他的老師柏格森的記憶理論,以致於
對「集體記憶」本質的爭論也常可以說是對柏格森「記憶」理論的爭
辯。
例如,「集體記憶」的建構性質較強,抑或一個社會的「集體記
憶」應當更傾向連續性?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本文回到柏格森的哲
學,從「記憶」的本質,「記憶」的使用等命題開始,由原初的柏格
森理論中去尋找答案。
透過兩種對「集體記憶」本質的相對看法,我們進一步解釋了
「記憶」與「歷史」的差異,並希望藉著概念的釐清,為「集體記憶」
的研究鋪陳適當的理論基礎。
關鍵詞:柏格森、阿布瓦希、記憶理論、集體記憶、綿延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49
一、前言
在目前種種「集體認同」(如族群認同、國家認同、地域認同)
的研究中,「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可說是一個不陌生的詞
彙。 1 的確,個人若沒有「記憶」,就連「自我」也將無法建構(史
奎爾、肯戴爾, 2001 ,頁 19-20)。不過,「記憶」一詞,卻是令人
捉摸不定的字眼。或許因為這是個沿用已久,已深入日常生活的詞
彙,每個人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印象,含意廣泛,甚至到了無意義的
地步,連傳統心理學對於「記憶」的研究,也和實際生活中的記憶運
作沒什麼關聯(高德伯, 2004 ,頁 112-3)。
那麼,社會學方面對「集體記憶」一詞的定義又如何?什麼樣的
記憶,可以稱為「集體的」?「集體記憶」的概念有沒有學術上的嚴
謹性?從目前一些論文的使用方式,可見得模糊不清的狀態並沒有解
決。例如在一篇名為〈集體記憶理論的檢討〉(蕭阿勤, 1997)的文
章中,作者聲稱交替使用「記憶」、「歷史」、「傳統」等詞,不加區
分,因為「它們都指涉人們所記憶的過去」(1997 ,頁 251)。又如一
本名為《霧社事件:台灣人的集體記憶》(許世楷、施正鋒, 2001)
的研討會論文集,其實是將「集體記憶」當作文學詞彙來使用,書中
的記憶呈現是請事件的目擊者來「回憶」當時的情景,而霧社事件之
所以是集體記憶,是因為這是歷史上的大事件,大家都記得。由此可
見,「集體記憶」的含意已經過於空泛, 2 使得冠上「集體記憶」的
研究有時變得焦點模糊。到底社會學中的集體記憶研究宗旨為何?集
體記憶研究的本體論基礎又是什麼?
這些疑問,就是本文的出發點──追溯「集體記憶」這個概念最
原初的理論思想。而這個研究動機,使我們連上了最早研究「集體記
憶」的法國社會學家阿布瓦希(Maurice Halbwachs, 1877-1945)。阿
布瓦希在目前歸類於涂爾幹學派的學者,不過在阿布瓦希接觸社會學
之前,他曾經一度想以哲學為業(寇士, 2002 ,頁 5 、 13)。而深
深影響阿布瓦希的哲學啟蒙老師,就是在 20 世紀初期西方哲學的領
航人之一,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
1941)。雖然這一段淵源並非鮮為人知,但在提到阿布瓦希的集體記
憶研究時,卻少有人提到柏格森哲學與他的關聯。 3 本文則對這對師
徒的學術關係深感興趣,因為人們對於阿布瓦希的「集體記憶」向來
缺少哲學基礎的研究,使得今天對於該如何看待這個概念產生了相互
對立的傾向。 4 本文則從柏格森哲學的角度,試圖解釋這組對立的觀
點其實源自於柏格森哲學的不同面向,而且或許這是因為柏格森強調
的「直觀」(intuition)與科學方法不能相容之故。 5 但是從這個哲學
脈絡來看,對立的觀點卻都沒有違反柏格森哲學的原則,反而或多或
3 寇士在介紹阿布瓦希的導論並沒有忽視這一點,但他僅短短提到阿布瓦希
在集體心理學的旗幟下,留下了個體心理學的痕跡(後者正是柏格森哲學的
特色),這使得阿布瓦希比起其他的涂爾幹學派成員來說,較具有調和的傾
向(寇士, 2002 ,頁 6)。有關阿布瓦希與柏格森、涂爾幹學派成員之間的
關係,可參考寇士的〈導論〉。
4 蕭阿勤稱為「解剖者」與「拯救者」的觀點。前者強調集體記憶的社會建
構性質,以及權力和利益的涉入;後者則強調歷史延續性和過去對當代的影
響(1997 ,頁 247)。對本文來說,「解剖者」著重集體記憶之不連續面,
記憶的塑造有其時效上的功用性;「拯救者」著重記憶變遷之連貫性,記憶
在每個時刻總是新舊交融。
5 本文將以「歷史與集體記憶」這一小節說明直觀與科學方法的不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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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是一種誤解。
基於上述,本研究的目的因此是:第一、說明柏格森與阿布瓦希
二人在哲學思想上的傳承關係;第二、說明兩種研究取向對立的原因
並提出建議。為了這兩個目的,本文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闡釋柏格
森最重要的「綿延」與「記憶」觀念;其次、剖析阿布瓦希的重要著
作:《記憶的社會框架》(The Social Frameworks of Memory)與《福
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The Legendary Topography of the Gospels
in the Holy Land ,二者都收錄於阿布瓦希, 2002 ; Halbwachs,
1992),找出分析的架構;第三、解釋兩種對立的「集體記憶」觀
點,解釋對立因何產生,柏格森如何處理(或避開)這個問題;最後
並做一結論。
二、柏格森的「綿延」與「記憶」
「綿延」(Duration)、「記憶」(Memory)、「生命衝力」(Élan
Vi t a l ) 被 德 勒 茲 稱 為 柏 格 森 主 義 ( B e r g s o n i s m ) 的 三 大 階 段
(Deleuze, 1988: 13),而「綿延」這個最早發展出來的概念,更可稱
為柏格森哲學的代表性詞彙,要接觸柏格森,不可能忽略「綿延」,
因此本小節也將從「綿延」的討論開始。
(一)綿延
可測量,可以測量的是廣度(extensity),廣度可以用數量來表示,
例如長度、重量等佔有空間的東西。強度與廣度的分別,正是「質」
(quality)與「量」(quantity)的分別(Bergson, 2001: 2)。為何前者
的形式,例如意識(consciousness)、感覺(sensations)、感情
(feelings)、熱情(passions)、用力(efforts)等等,無法用數字表示
呢?柏格森認為,感覺或是情緒等心理狀態與物理上所測得的「程度」
並不一樣。舉例來說,拿針刺手,當力道微弱的時候,先是感覺癢,
力道若是逐漸增加,會感覺稍微的刺痛,最後痛的感覺會逐漸增強,
並且向四周擴散。當力道增加的時候,可以說,外來刺激逐漸增強,
但隨著刺激的增強,我們的感覺卻慢慢改變,不是同一種。 6 再者,
經由不同的感覺,所引發的情緒也不會一樣(柏格森, 2005 ,頁
31-32 ; Bergson, 2001: 42-43)。當刺激小的時候,可能不痛不癢,心
情仍然平靜,但是感受到劇烈的刺痛時,情緒可能變得憤怒、激動。
冷與熱的感覺也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溫度」是可以測量的,溫
度計就是測量的工具。但是「溫度」是否可以決定「冷、熱」呢?柏
格森以生理學的機制來回答這個問題:人體表的感覺受器冷熱有別。
也就是說,覺得冷的時候,是某些感覺受器接受刺激,覺得熱的時
候,是另一群感覺受器接受刺激。 7 於是,冷熱的感覺不是「溫
度」、不是「量」的差別,而是「質」的不同、是「種類」的不同;
而「冷」、「熱」的不同感覺,會引發不同的情緒感受(柏格森,
2005 ,頁 34-35 ; Bergson, 2001: 46-47),例如炎熱使我們的情緒浮
躁、寒冷使我們覺得灰暗悲觀等等。用類似的論證,柏格森還證明了
6 就這個例子來說,「癢」和劇烈的刺痛是不一樣的感覺,也會引發不同的
情緒,雖然這是由同一個刺激的不同程度引起。
7 這是柏格森試圖從生理學、解剖學的角度來證明心理機制作用的過程,在
《材料與記憶》(1999b)這本著作中,他用到更多神經生理學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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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果,我們必須在心理上先預設同時性,把先前數過的羊的形像
(images)暫時保留起來,然後再加上後續的形像,把它們排列起
來,數目才會有變化。於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就有了「空間」的直
觀(intuition of space, Bergson, 2001: 77-79),同時我們也才理解,為
何「數目」是空間性的,因為我們把羊的影像在心智中陸續
(successive)排列起來,具有擴展性(extended),也就是廣度,空間
因而是同質性的、可數的。
相對來說,時間就不是這樣了。在時間當中發生的事,無法像在
空間一樣排列起來,因為有先後順序,所以不能把它們同時排列起
來。歸根究底,因為時間只能從過去流向未來,所以前一刻發生的
事,我們無法重做一遍,畢竟時空環境已經不同,正如古希臘的哲人
赫拉克里特(Heraklit von Ephesus, ca. 544-484 B. C.)所言,「人不能
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
,因為「萬物皆流」
,一切都在變動(尼采,
1994 ,頁 51)
。人既然無法回到過去的時間,也就無法重覆過去某一
瞬間的特定狀態。人的意識正具有這樣的特質;我們的感覺、意識,
都承接著過去的狀態,並在這一瞬間發生改變,也同時包含著多種說
不清楚的感覺,相互滲透、組織,並產生下一個狀態。就意識狀態在
時間當中不斷變化而言,我們可以說意識狀態是異質的
(heterogonous)
,這就是柏格森所謂「真正的綿延」
(true duration)
。8
而綿延存在於時間當中,於是時間也非同質的,不能等同於空間
(Bergson, 2001: 108-110)。
不過,單純的「數目」呈現同時性的存在,若是牽涉到「運
8 依柏格森自己的文字,真正的綿延可定義為「在自我之內,眾多意識狀態
不斷組織或相互滲透的過程」(Bergson, 2001: 108)。有時他稱為「內在綿延」
(inner duration, Bergson, 2001: 107)。由此可知,綿延通常指個體的意識狀
態,也清楚看見柏格森哲學的個體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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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明顯含有時間的成分,因為運動必然在時間中,柏格森如何解
釋?按照柏格森的邏輯,物理學之所以計算物體在空間中的運動,是
因為沒分清楚運動有兩個要素,第一是運動物體要經過空間;第二是
我們意識到物體正在「運動」。前一個要素佔有空間、可分割,後一
個要素卻僅存在於意識中,不佔有空間,也不可分割。換個方式說,
第一個要素是指我們客觀上觀察到的運動,第二個要素是我們「感受
到」運動發生,例如閉起眼睛,抬高手臂,就可以「感覺」我們的身
體正在運動。 9 一般而言,我們常忽略運動的第二種意義,正如伊里
亞學派(Eleatics)只從第一種要素觀察運動,以致於否定了運動存
在一樣(柏格森, 2005 ,頁 81-85 ; Bergson, 2001: 110-115)。 10 不
過,若是意識內的運動不能客觀測量,何以我們習慣於計算物體的運
動?這牽涉到我們測量時間的方式。
前面已經說過,真正的時間(或稱為純粹的時間)是連續流動
的,不可逆轉。假如只能保持這樣,那麼情形就和一次數一頭羊一
樣,數目永遠不會變。測量運動的方法和計數一樣,都是在同時間內
完成。例如我們要計算一個物體 A 在一段時間內的運動速度,必然
先假設有兩個時間端點,假設為 T1 與 T2 ,在 T1 時, A 經過 M ,
在 T2 時,經過 N 。這在我們的腦海中,已經是一個完成的動作,因
為在真正的運動中,物體 A 不會既在 M 又在 N 。也就是說,在物理
的計算中, T2(稍後的瞬間)與 T1(稍前的瞬間)是(在我們的腦
海中)一起出現、同時存在的,於是需要排除真正的時間。然而真正
的時間有先後,因此在真正的運動中,物體 A 必然先出現於 M ,然
9這裡也可見柏格森的哲學非常清楚區分主體的「內」與「外」。
該學派的芝諾(Zeno)發展出了四個悖論:一、運動不存在;二、擅跑的
10
阿奇里斯(Achilles)追不上慢慢爬的烏龜;三、飛行中的箭是靜止的;四、
所有的運動都是幻覺(Hirschberger, Bd. 1: 26-37)。
15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11 物體 A 運動的例子是本文作者所擬,比較簡化,與柏格森所舉的例子並
不全然相同。
12 「綿延」是一種正在生成、變化的過程。
13 這就表明情緒的「多樣性」 (multiplicity),綿延(即意識)因此帶有異質
性、多樣性。參見柏格森(2005 ,頁 90),以及 Bergson(2001: 122)
。
14 這可以理解為所謂的「因果關係」 。但因果關係只適用於過去發生的事
件,對於尚未發生的事,若是牽涉到人的意志,則無法預測。若是可預測,
就表明未來也有因果規律,亦即機械式的決定論成立。關於柏格森論因果關
係,請參考《時間與自由意志》的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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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記憶
如果我們承認柏格森的哲學非常重視主體的內外之別,那麼「記
憶」必然與我們的內在心靈(mind)活動相關。《材料與記憶》
(Bergson, 2004 ;柏格森, 1999b)的〈序言〉就說道,該著作肯定
精神的真實性和材料(或物質)的真實性,並通過「記憶」的研究,
來確定兩者之間的關係,試圖調和唯心論與唯物論。「記憶」的角
色,就是位於心靈與物質(matter)的交叉點(Bergson, 2004: i-
xii),可見「記憶」被當成一個重要且具有相當強「內在」特性的哲
學詞彙。
在這個前提下,柏格森藉助其他的心理學概念,說明外部的物質
如何進入人的意識。首先,根據柏格森,意識之外的世界都是「形象」
(image), 15 當形象被我們的心靈所意識到,便是一個形象的「再現」
15 「形象」是一個較為普通的譯法, image 有時也翻譯為「影像」或「意
象」。根據柏格森,人的心靈之外都化為形象,包括人的身體與身體之外的
物質世界,甚至連人的大腦都是形象(柏格森, 1999b ,頁 10 、 29 ;
Bergson, 2004: 3, 35 ;尚新建, 2000 ,頁 138),可見柏格森仍然遵從笛卡兒
(Descartes)式的「心物分離」觀點。不過,這個唯心論的觀點在今日卻不為
生物學家所認同,因為當今的生理學研究基本上都認為心智活動源於大腦
(史奎爾、肯戴爾, 2001 ,頁 19)。且弔詭的是,柏格森所謂的「形象」並
不存在於身體的內部,而在物質對象原來所處的地方(柏格森, 1999b ,頁
30 、 44 ; Bergson, 2004: 38, 59)。所以我們目前已經無法同意柏格森的記憶
理論有一個仍然正確的自然科學基礎,而這個基礎正是他論證的重要來源之
一。
15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representation)
(柏格森, 1999b ,頁 8-10 ; Bergson, 2004: 1-3)
。 16
這形象的再現,成了「記憶」的原始材料:「獨立的記憶沿著時間過
程連續發生,收集著一個個形象,彷彿我們的身體及其環境從來就僅
僅是這些形象當中的一個,最後的形象則是我們在生成(becoming)
的總體流動中任意截取的瞬間片段」(Bergson, 2004: 84)。
形象既已出現,我們必須再解釋「知覺」(perception)。柏格森
認為,「知覺」是來自於感官接受刺激之後,心智做出的理解與選擇
的活動,以便指揮神經與肌肉系統,滿足我們當下的需求(needs)。
因此,「沒有不被延伸為運動的知覺」(柏格森, 1999b ,頁 78 ;
Bergson, 2004: 111)。從這個對於知覺的解釋,可以發現「知覺」著
重作用於當下(present),因為柏格森認為,心靈(mental)機能具
有功利性(utilitarian)特徵(Bergson, 2004: xvii)。也就是說,心智
的活動以克服當下所遇到的困難為目的,因為這也就是生命的特性,
生命原本就是要克服困難、趨利避害(尚新建, 2000 ,頁 154 ;德
勒茲, 2002 ,頁 102)。但是,知覺如何進行理解、選擇的功能,這
就要靠記憶:「不存在不充滿記憶的知覺」(柏格森, 1999b ,頁
22 ; Bergson, 2004: 24),意識必須喚起記憶,以便發揮作用。
談到「記憶」,柏格森提醒我們,「記憶」應當區分為兩種:一
種是形成動作習慣的記憶;另一種則是帶有意識的記憶。譬如為了熟
讀一篇課文,於是反覆閱讀它,最後終於可以用背誦的方式記得整篇
課文。此時,透過重複練習所得到的課文內容,亦即對於課文的記
憶,具有「習慣」(habit)的特性。 17 第二種記憶,是我們對於「閱
16 「 再 現 」 也 譯 為 「 表 現 」。 物 質 原 本 的 存 在 , 可 謂 「 呈 現 」
(presentation),但我們的意識只選擇我們注意的某些特質,故物質在意識中
的再現必小於其原本的呈現(柏格森, 1999b ,頁 23-24 ; Bergson, 2004:
26-28)。考慮到這個因素,本文認為「再現」是個比較好的名稱。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59
讀」這整件事的記憶,例如閱讀的時間、地點、天氣等等的狀況綜
合。這就與對課文的回憶不同,因為課文不會改變,但每一次的閱讀
經驗卻都是不同的事件,不會再重覆。於是,不同於對正確課文的追
求,必須一遍一遍練習以修補前一次的不足,每一次閱讀都是個獨立
完整的記憶,屬於柏格森所稱呼的「再現」
(representation)
,可以在
綿延中任意延長或縮短。柏格森稱這種形式的記憶為「回憶─形象」
, 18 可「記錄我們日常生活中各個時間發生的全部
(memory-images)
事件;不忽略任何細節、它保留每件事實、每個表情姿勢的時間和地
點。它不考慮功利性和實際應用,只是出於自身本質的必然性把過去
保存起來」 。 19「回憶─形象」儲存之後,若是沒
(Bergson, 2004: 92)
有受到召喚,便逐漸進入沈睡的狀態,柏格森稱之為「純粹記憶」
(pure memory)
,它不是心理狀態的存在,是潛在的、不活躍的、無意
識的(柏格森, 1999b ,頁 124-125 ; Bergson, 2004: 181-183 ;德勒
茲, 2002 ,頁 144)
。 20 至於第一種記憶,亦即有實用性質的記憶,
17 今日對於記憶的神經生理學研究也有相近的分類,例如區分「陳述性記憶」
(declarative memory)和「非陳述性記憶」(nondeclarative memory)。非陳述
性記憶通常是以非意識性的方式保存下來,例如對於某些技能的掌握,辨識
某些符號等。這種記憶可區分為促發(priming)、知覺學習(perceptual
learning)、情緒學習(emotional learning)、技能學習(skill leraning)、習慣
學習(habit learning)、古典制約(classical conditioning)的某些形式等(史
奎爾、肯戴爾, 2001 ,頁 53 、 67 、 291-350)。
18 原文為“image-souvenir”,英文譯為“memory-image”,若稱做「記憶─形
以引發「行動」(或者我們可以稱為「反應」)為前提。
20 同樣參照德勒茲,柏格森的「無意識」不同於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
的解釋。因為心理狀態無論如何只存在於當下,所以「過去」只存在於本體
論的意義中(德勒茲, 2002 ,頁 144)。
16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總是受到行動的支配,位於當下的意識中,並且朝向未來。它具有明
確的秩序與系統性的特徵,以符合產生實際運動的要求。它之所以是
記憶,並非因為保存了形象,而是因它把形象的使用效果延伸到當下
之中。故柏格森稱「回憶─形象」進行想像,而另一種記憶只進行重
覆。柏格森認為,本質上不能被重覆的記憶(「回憶─形象」)是特出
的(par excellence)
,第二種記憶(通常為心理學家所研究的對象)只
能稱做「由記憶所解釋的習慣」
(habit interpreted by memory)
,其實不
是記憶(柏格森, 1999b ,頁 63-67 ; Bergson, 2004: 89-95)
。
既然具有功利性的「習慣─記憶」(habit-memory)指向當下與
未來,那麼真正的記憶就不存在於當下中:「即使是人,返回的往昔
也是轉瞬即逝的,總像即刻就要消失,彷彿回顧性的記憶受到另外一
種更自然的記憶的阻擋,而前進的運動則靠後一種記憶,促使他行
動,促使他生活」(柏格森, 1999b ,頁 66 ; Bergson, 2004: 94)。
因此,若說知覺必須利用過去保存的形象,不是因為記憶本身的作
用,而是因為記憶滲透知覺(或說二者相互滲透),並經由意識篩選
出主體即刻有用的材料(柏格森, 1999b ,頁 56 ; Bergson, 2004:
78)。換句話說,從「回憶─形象」到「知覺」明顯是一個過渡的過
程。當我們召喚記憶時,過去的某一個時間片段就從一種虛擬
(virtual)的狀態,逐漸變為現實, 21 這也就是柏格森所說,「純粹
記憶」、「回憶─形象」、「知覺」三個過程,沒有一個能夠離開其他
兩個單獨發生;知覺包含著「回憶─形象」,而「回憶─形象」則既
帶有「純粹記憶」,又帶有知覺,並在其中趨向體現自身(柏格森,
21例如我們對於一個「痛」的記憶,在剛被喚起的時候,只記得當時會
「痛」,而不真正感覺痛。但是意識將這個痛的記憶延伸之後,我們可以慢慢
感受到「痛」的感覺,也就是「痛」逐漸變得具體,成為知覺。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61
我們過去的全部心靈生活支配著我們的當前狀態,卻不一定是當
前狀態的決定因素。
在每一瞬間,意識都照亮過去的最近部分,這個部分迫近未來,
尋求將自身現實化,並且尋求與未來的聯繫。
一個生物的興趣,在於在當前情勢裡找到那些與先前情勢相似的
東西,並且將當前情勢與過去前後的情勢並列起來,以便從過去
的經驗中獲益。(柏格森, 1999b ,頁 131 、 133 、 220 ;
Bergson, 2004: 192, 194, 322-323)
當我們需要過去的記憶幫助意識做決定時,純粹的記憶就會從黑
暗中被帶向光明,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具體,越來越像知
覺。用柏格森的話來講,就是逐步被「物質化」
(materialized, Bergson,
。這也是記憶與物質可以對立二分的原因,因為真正
2004: 173-174)
的記憶不帶有功利性,而物質化的記憶,其實已經變為知覺。正如柏
格森一再強調,知覺與記憶,不是程度的差別,而是種類的差別(柏
格森, 1999b ,頁 214-218 ; Bergson, 2004: 313-320)
。 22
記憶與物質可以二分,但又可以互相轉換,這就是柏格森二元論的特色,
22
不過,因為記憶儲存所有過去的形象,若是全部一起召喚,可能
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做出決定,於是必然有篩選的機制。由於純粹的
記憶不帶有功利性,對於何為可用的「形象」,就交給當下的「感覺」
(sensations)來決定。換句話說,「過去」(由記憶保存)並不具有
功利性,「當下」(知覺或感覺)則不然,永遠是為了適應環境。故
當下環境的狀態,就是選擇過去記憶的框架。在某些不那麼要求對現
實有反應的條件下,意識的張力比較鬆弛,我們可以發現篩選機制的
寬鬆。例如在夢境中,柏格森形容這些「被暗化的形象會立即得到全
部照明」。在一般意識清醒的狀態下,是由「習慣─記憶」來抑制
「形象─記憶」(柏格森, 1999b ,頁 67-69 ; Bergson, 2004: 97-
98)。另外還要補充的是,知覺的功用並不僅僅是尋找一個與目前的
處境相似的經驗。所謂的相似,不是一成不變、原原本本的面貌,而
是通過「綜合的重構」(reconstruct by an effort of synthesis, Bergson,
2004: 123-126)。本文認為,透過「重構」這個詞,柏格森才能滿足
他所謂的自由意志(知覺可創造新的行動方針),否則記憶將支配主
體的決定。
前文提到,「記憶」是一個自動發生的過程,它把我們的感官經
驗都收藏起來,並且儲存在某一個地方,以便我們的意識提取。至於
記憶的倉庫位於何處,柏格森與今天的神經生理學有完全不同的看
法:第一、他不認為記憶儲存在大腦, 23 而存在於綿延中;第二、
形象一旦成為記憶,就不會喪失。
關於第一個部分(記憶不儲存於大腦中),因為柏格森堅持心物
分離的立場,而大腦只是一個接受刺激、傳達訊息的器官,行動的工
23 這個推論同樣與今日的腦神經生理學常識牴觸,參見史奎爾、肯戴爾
(2001 ,頁 148)。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63
具,一個「形象」而已,只能佔有當前的瞬間(柏格森, 1999b ,頁
59 、 131-132 、 211-213 ; Bergson, 2004: 82, 191-193, 310-312),不
是綿延。至於記憶為何儲存在綿延中,稍後將說明。而關於第二個部
分(記憶一旦形成,就不會喪失)
,他用一些精神病學的研究成果,例
如失語症(aphasia)和其他的視、聽覺異常症狀,來證明大腦受到損
害時,記憶不會喪失,只是提取記憶的過程出了問題(柏格森,
1999b ,頁 93-100 、 215-216 ; Bergson, 2004: 134-145, 316-317)
。 24
反過來說,若是大腦受損而不會失去記憶,正表明記憶並非儲存在大
腦中。
(三)記憶與綿延
談到綿延,必然牽涉時間,而且就是純粹的時間。至於代表主體
的內在綿延如何獲得多樣性,答案就很明顯了:「多樣性」的來源正
是我們的記憶,因為記憶是自動發生的過程,捕捉我們感官獲得的諸
多「形象」(柏格森用語),並且不會遺失。
這樣說來,綿延就可以是記憶,因為記憶是在連續的時間中形
24關於記憶是否會喪失的問題,早期多半認為「遺忘」是因為提取的過程發
生問題所致(和柏格森的觀點一致),腦中的訊息並非永久消失。不過 1990
年代之後,專業研究者越來越傾向認為,某些儲存在大腦中的訊息可能真的
永遠流失,這和分子生物學的進展有關(史奎爾、肯戴爾, 2001 ,頁 155-
158)。由此可見,柏格森想以哲學的內省法結合當時的精神醫學成果做為記
憶的理論基礎,在今日已顯得粗糙。他的記憶理論因此多是形上學的推論,
而非有正確的生理學基礎,以致多淪為概念上的文字遊戲,故沙特(Jean-
Paul Sartre)評論道:「《物質與記憶》從第一章過渡到第二章就是用一種純
粹的詭辯術寫出來的……柏格森關於記憶的全部理論都是建築在詭辯論的基
礎之上,這種詭辯論表明其『實在論』(柏格森所批判的觀點)的特徵」(沙
特, 1992 ,頁 41)。
16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還需要更多的解釋,而這卻不是柏格森哲學感興趣的題目,由此也可
見柏格森哲學把主體都類比為一個個孤立的意識流,缺乏相互溝通的
理論。
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推論,記憶若是綿延的形式,那麼只具有主
觀的性質。記憶只對擁有記憶的主體而言才是連續的,對不同綿延的
意識主體不見得連續。對於外在世界的理性觀察(知識)就必須從我
們所謂的「客觀性」來解釋:
對柏格森而言,內在綿延是連續的,也就是說,主體的記憶是連
續的,但外在世界(指物質世界)並不然,外在世界沒有綿延,只有
同時性。依照他的說法,外部事物的瞬間並不接續,除非意識將它們
保留在心靈之中(Bergson, 2001: 227)。 26 知識的建構依賴靜態、非
連續性,而非動態連續的時間(柏格森, 1999a ,頁 127-132 ;
Bergson, 1998: 149-154)。假如我們還記得兩種多樣性的區別(質與
量),那麼智力計算的前提就是一種同質的空間,將時間化為同時
性。這個知識論的觀點很有趣,因為它將主宰本文之後對於集體記憶
研究的觀點。
現在我們做出的小小結論是:第一、因為柏格森缺乏一種互為主
體的精確解說,他的哲學太強調區分心靈的內外,以致於主體之間的
溝通形式成為空白;第二、在記憶就是綿延的前提下,主體的記憶會
呈現相當強的個別性、主觀性,而且只對主體而言是連續的;第三、
在外部事物無綿延的前提下,主體對客體觀察傾向於非連續,縱使觀
察的對象是有意識的有機體也如此,因為柏格森強調綿延的絕對性、
不可重覆性,所以對於其他主體的記憶,我們無法重新體驗一次,我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解釋:物質的世界是可用智力探求的,因此它們就保有
26
同時性,不具有純粹的時間,所以也就不保有綿延。
16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們對於觀察到的客體,它們的運動、變化,只能呈現不連續的形式,
而且也一定是不連續的,因為我們不能體驗它們的內在時間。 27
柏格森探討記憶,並非為了社會學的用途。然而曾授業於他的學
生阿布瓦希日後卻將「記憶」運用在社會學研究,那又會是什麼樣的
面貌?以下本文將要介紹阿布瓦希的作品,描繪出「集體記憶」的形
態。 28
三、阿布瓦希的集體記憶研究
在阿布瓦希的集體記憶研究裡,對於「形象」、「知覺」、「記憶」
之間的關係就不再當作重心,而只是把「記憶」當成相當一般性的使
用,甚至不再強調「習慣─記憶」與「回憶─形象」,或者是「純粹
記憶」。根據 Assmann 的歸納,阿布瓦希的核心命題是「記憶受社會
制約」(Assmann, 1999: 35),每一種記憶都有其社會的關聯性、社會
的脈絡。 29 既然記憶有其社會的脈絡,就不是單純的「形象」,亦即
記憶不像柏格森所認定的,是一種無任何意義的單純存在。記憶既然
有「意義」,則也包含「概念」。另一方面,我們的記憶又必須有具體
27 有關智力作用的形式可見《時間與自由意志》的第三章與《創造進化論》
的第二章與第三章。
28 限於語言能力,本文只能以英譯本做為研究範圍。然而阿布瓦希著作的英
譯本卻不完整,是本文深感遺憾的地方。
29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阿布瓦希也算是一個有真知灼見的人,因為他批評
當時的心理學將記憶研究以個別的人為對象,忽略了記憶的社會性。當我們
注意到記憶帶有「意義」時,就表明「記憶」不能孤立於社會情境。今日的
神經生理學也開始注意到這方面的疏忽,轉向研究大腦處於社會情境下與孤
立情境下功能的差別,請見布拉澤斯(2003)。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67
的形式,構成記憶的對象。在這個觀點之下,阿布瓦希的「記憶」是
「概念」與「圖像」所構成,並具有下列三個特徵:
第一,記憶的「時空關聯」
(Raum- und Zeitbezug)
。記憶必然在某
個時間綿延內發生,這段時間是群體共同體驗的綿延。相對應的是,
記憶必發生在某一空間中,如家庭的住所、農民住的村莊、市民居住
的城鎮等。空間或許還應該涵蓋圍繞在我們周圍的物質對象(如機
器、家具)
。這些物質的對象不僅僅是形象而已,它們常常還帶有社會
的價值、地位象徵的意義。記憶的「空間化」
(Verräumlichung)也成了
《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的分析架構(Assman, 1999: 38-39)
。
第二,記憶的「群體關聯」(Gruppenbezug)。記憶會依附在某些
人的形象上,是與某些實在的、活生生的人互動的經驗。社會形形色
色的群體也就是「記憶共同體」(Erinnerungsgemeinschaft),他們保
有共同的過去,並致力維持於共同記憶的「獨特」(Eigenart)與「綿
延」(Dauer)。也就是說,一個群體的共同記憶要強調與其他群體的
不同,並且對群體的認同盡力保持不變。為了這個緣故,集體的記憶
常傾向忽視「變遷」,將歷史當成永不改變的「綿延」(Assmann,
1999: 39-40)。
第三,記憶的「重構性」(Rekonstruktivität)。記憶並不保存原本
的過去,而是依照不同的框架重構。假如我們還記得柏格森的記憶理
論,那麼記憶在使用時,會經過意識篩選,重新組合,以符合當下的
需要。這一點阿布瓦希在《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做了最好的
說明(Assman, 1999: 40-42)。
以下將由《記憶的社會框架》與《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
(共同收錄於阿布瓦希, 2002 ; Halbwachs, 1992)來重建阿布瓦希
的論點。
16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一)《記憶的社會框架》
在這本著作中,阿布瓦希說明了家庭、宗教、社會階級的記憶。
在他的分析當中,「新」、「舊」的記憶交融可說是一個重點, 30 這
對那些批評他過於重視記憶之「現在性」的人而言(詳後),反證了
阿布瓦希也強調「持續」的面向。換個角度來看,強調集體記憶之持
續,也是阿布瓦希身為涂爾幹學派一員的的重要象徵,因為這也可以
說明「社會連帶」
(social solidarity)如何維持:
家庭並非完全以血緣關係來構成,阿布瓦希引涂爾幹的話:「我
們必須把家庭和從生理紐帶所統一的生物關係做根本的區別,動物也
有生理紐帶所產生的個體心理感情」(Halbwachs, 1992: 55)。家庭的
記憶首先依賴一個固定的框架:親屬關係,家庭成員的互動就在這個
框架內進行,並累積彼此之間的情感記憶。而且,每個家庭之內的互
動也會形成一些習慣、模式,造成每一個家庭特殊的記憶。其次,事
物的記憶也可能因為家庭成員依附在這個記憶之上,而成為家庭記
憶。 31 藉由這種獨一無二的記憶,家庭因此可與其他的社會團體區
分(阿布瓦希, 2002 ,頁 97-107 ; Halbwachs, 1992: 55-61)。用共
享的記憶來區分社會團體,是阿布瓦希具有創見之處,例如他反駁了
家庭「功能」論者,因為古代家庭的許多功能(例如宗教的功能)已
經不見了,家庭卻還是存在,可見「宗教」並非家庭的必要條件(阿
布瓦希, 2002 ,頁 117-118 ; Halbwachs, 1992: 67-68)。
30 阿 布 瓦 希 更 愛 用 「 滲 透 」( penetrate, permeate)、 「 相 互 滲 透 」
(interpenetration, permeate into each other)來稱呼,這也是柏格森愛用的詞
彙。
31 這 就 是 家 庭 記 憶 框 架 的 兩 個 部 分 : 人 的 概 念 與 事 實 ( f a c t s ) 的 概 念
雖然家庭的記憶可代代相傳,但其實家庭的記憶卻很容易產生改
變:出生、死亡、婚姻都會造成家庭組成的改變,而家庭重組,甚至
會改變對某一個人的記憶(阿布瓦希, 2002 ,頁 125 ; Halbwachs,
1992: 72-73)。正因如此,所以「家庭的連續性通常都是一種虛構」
(Halbwachs, 1992: 76)。新的家庭常需要建立起「原創性」的記憶
(阿布瓦希, 2002 ,頁 138 ; Halbwachs, 1992: 80-81)。同時,在受
到外部群體的影響下,家庭記憶其實包容不只一個(即家庭本身),
而是多個群體。不過,外界的觀念滲透進家庭之後,家庭卻傾向以自
有的邏輯(源於自有的慣例、傳統)來解釋,以此保持家庭之獨特性
(阿布瓦希, 2002 ,頁 142 ; Halbwachs, 1992: 83)。
與其他群體的記憶比較起來,宗教記憶強調自己的獨特與優越, 32
這表現在宗教對於「時間」的態度:社會其他的群體記憶彼此互相滲
透(permeate each other mutually)、互相呼應, 33 宗教的記憶卻聲稱
恆久不變,顯示自身的穩定性要比其他的記憶層次更高、更優越,並
轉向一個封閉的體系(Halbwachs, 1992: 91-93)。然而,阿布瓦希卻
不認為歐洲基督教的教義、教儀、教規都是始終如一。根據他的分
析,早期教徒的異質性高,神職人員與世俗信徒(平信徒)之間地位
的區別不大,每個群體各自以耶穌一生行誼為典範,以各自的角度詮
釋、重現這些歷史事件。但隨著耶穌成為一位日漸久遠的人物,與耶
穌同時代人的記憶逐漸喪失、模糊,異質的信眾群體開始分化出專任
的神職人員,教義與儀式漸漸確立,並聲稱這些真理都是永恆不變的
(阿布瓦希, 2002 ,頁 151-156 ; Halbwachs, 1992: 87-91)。
教義確立之後,就出現了兩種相互對立的宗教取向(可以稱為兩
32 阿布瓦希以基督教為例。
33 我們可以解釋,這是為了系統整合(system integration)的需要。
17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種取向的記憶):教義主義(dogmatic)與神秘主義(mystic)。教義
主義者主要是神職人員,主張藉由文字(如宗教會議)保存信條的意
義與理解;而神秘主義者則主張內心之光(interior light),亦即由內
心深處之體驗,來詮釋經文和儀式的涵意。教義主義者採取的方式,
是藉由一般性的觀念架構,維持基督教共同的教義。然而神秘主義者
主張對過去之經驗重新體驗,試圖從「當下」感受與神同在,是一種
活生生的宗教記憶。基督教的歷史中,出現了多次神秘主義對教義主
義的反動。而基督教的歷史就是兩種取向互相調和的過程:一方面,
神秘主義者必須藉既有的觀念框架以解釋神秘體驗的意義;另一方
面,觀念的框架會因日久而變得刻板、單調,失去吸引力,需要新的
經驗內涵,神秘主義恰可以彌補教義主義的不足。阿布瓦希認為,基
督教的記憶就是兩種取向不斷相互衝擊下形成,逐漸演變。早期教會
依賴不久之前的福音書記憶,因為社會環境仍與事件發生當時相仿。
但社會環境條件變得與以往差距很大之後,教義必須要融入新的經
驗,以保持觀念的效力(Halbwachs, 1992: 100-113)。
階級記憶的討論則圍繞在封建貴族階級與資本主義的專業階級之
差異。阿布瓦希認為,封建貴族的階級特權,是一種無法測量的「個
人品質」(personal qualities)來維繫,這些個人的品質是以聲望、榮
譽、頭銜等社會價值(道德上的優點)來表示,財富是對這些個人品
質的標誌與證明,並不是如今天這般,工作以追求財富為目的。然
而,貴族的英勇行為並非每代皆有,後代子孫承襲祖先的聲望、特
權、財富,憑藉的不是自己本身的作為,而是頭銜與血統延續所形成
的傳統:姓氏和頭銜使人們回憶起家族的過去、家族產業的地理位
置、與其他貴族、王室的關係等等。毋庸置疑,這些偉大的家族歷史
不見得是真實的,也不見得是連續的。重要的是,頭銜之「虛構的連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71
續性」可以讓人相信,今日的貴族身上仍然保有他們祖先高貴的品
行,於是他們才得以繼續保有特權、尊榮、產業(阿布瓦希,
2002 ,頁 208-211 、 224 、 243 ; Halbwachs, 1992: 121-123, 134,
146)。
另一方面,現代社會的專業勞動者並沒有顯赫的家族傳統,他們
的專業技術並不能代表個人的品質。也就是說,他們的財富與地位並
非因為品德上的優越才得到。然而,社會不可能捨棄道德上的紀律,
於是,經由專業勞動所獲得的財富必須符應某種的德行(例如勤勉、
誠實、節儉,像是韋伯所說的工作倫理),之後累積的財富才獲得了
社會的承認。當然這種工作倫理的塑造需要時間;一個行業獲得成功
之後,會逐漸塑造自己的職業倫理(中古世紀末期開始興起的城市資
產階級就是如此),縱使是虛構的。社會的承認過程並非一蹴可幾,
通常需要時間沈澱,故新舊的社會價值共同存在,相互糾纏、滲透、
對抗。而專業性又如何獲得承認?例如一個法官開庭時,除了法律上
的專業素養,還要讓訴訟兩造相信法官的公正性。這種公正性得自一
種既有的印象,印象又來自個人日常生活中對於法官的記憶,並承認
法官之社會地位與應得的報酬(阿布瓦希, 2002 ,頁 219 、 233-
242 、 267-268 ; Halbwachs, 1992: 130, 140-146, 163-164)。
以上就是阿布瓦希分析的三種集體記憶。他告訴我們,記憶的形
成必然由兩個觀點或視野所塑造:一是「觀念」
(ideas)
,一是「形象」
(images)
。觀念如同一個普遍性的框架,記憶的內容(具體的形象)
必須在內省(introspection)中透過這個框架,方能獲得意義。 34 社
會框架(social frameworks)指的是社會的信念、傳統、價值。記憶
會被遺忘或變形,也會在不同時期改變(阿布瓦希, 2002 ,頁 285-
34 獲得意義與記憶的正確與否並不相關。
17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二)《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
《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是「宗教記憶」的一個實證研
究,不過這個研究的取向和《記憶的社會框架》所發展的命題不同,
除了用「觀念」和「形象」說明記憶的兩個面向,他更強調記憶的虛
構性與不連續性,而且他將這兩個特性以「空間」的定位
(localization)來說明:
所謂虛構性,是指福音書的寫成約在事件發生一個世紀之後,事
件的真偽無法查證, 35 但是後代的人憑自己的想像,去尋找事件的
發生地點,將一個洞穴、一股泉水、一座山坡、一道峽谷都附會福音
書中的事件,人們可以想像當初在這些地點發生的真實事件(阿布瓦
希, 2002 ,頁 350-356 ; Halbwachs, 1992: 209-212)。而為了讓虛構
的事件看來更加可信,基督教求助於古老的猶太教傳統,用《舊約》
的預言連接《新約》中發生的事件,或是把《舊約》的事件嫁接到
《新約》(阿布瓦希, 2002 ,頁 358 、 362 、 366 ; Halbwachs,
35例如,耶穌出生在伯利恆以及後來逃往埃及的敘述,都沒有確定的證據
(阿布瓦希, 2002 ,頁 362 ; Halbwachs, 1992: 214)。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73
36 有人認為,這是因為早期基督教受到諾斯替教派(gnosticism)的影響,
將事件當成表象,不需要特別看重(阿布瓦希, 2002 ,頁 395-397 ;
Halbwachs, 1992: 228)。對照起來,中世紀的歐洲基督教藝術卻將「受難」
當成基督教的核心題材(阿布瓦希, 2002 ,頁 394-395 ; Halbwachs, 1992:
227)。
37 4 世紀前葉,最後晚餐的地點被定位在橄欖山上,不過有人認為在客西馬
尼園,也有人認為在耶穌講道的山洞中,後來又移到錫安山(阿布瓦希,
2002 ,頁 380 ; Halbwachs, 1992: 221-222)。之所以說這是記憶的改變而非
歷史考證,是因為無法確定是否曾有最後的晚餐。
17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的面貌存在。這種虛構的空間想像,表現在兩次聖地的大重建:君士
坦丁(Constantine)時代與十字軍時代(阿布瓦希, 2002 ,頁 335-
337 、 398-408 ; Halbwachs, 1992: 204-205, 229-235)。
(三)小結
總結阿布瓦希這兩部著作,我們從中得到什麼命題?本文將試圖
抽取出有用的部分。
首先,社會的記憶常常是虛構的(阿布瓦希, 2002 ,頁 225 、
407 ; Halbwachs, 1992: 134, 234)
,《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正
是這個命題的最佳說明。但這一點並不特出,只是一般都承認的常識。
第二,記憶通常被「建構」得具有主觀的連續性。例如基督教就
認為,自己的教義是永恆的、不變的,新的啟示並非出現新的教義,
而是原有的教義並沒有被充分領悟,才會有後來的神蹟出現,帶來啟
示。於是,分雜的教義解釋,多線的基督教發展史被融進一個單線的
主觀記憶中(阿布瓦希, 2002 ,頁 199 、 308 ; Halbwachs, 1992:
119, 185-186)。而且虛構可能是為了表現過去的連續性,例如貴族的
家世必須說成一脈相承,否則流失了尊貴的個人品質,可能會喪失身
份。而貴族也正利用源遠流長的家世,避免平民階級因緣際會,大量
倖進成為貴族(阿布瓦希, 2002 ,頁 224-225 ; Halbwachs, 1992:
134-135)。不過,連續性只是主觀的,只有記憶的主體才會自認為自
己的過去沒有斷裂過:
我們的回憶(recollections)就本身而言屬於每一個人;但回憶
的連貫性或是排列卻只屬於我們自己,只有自己才能理解它們並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75
今日的觀念只對於那些被這些觀念所滲透(permeate)的群體成
員來說才是新的。它們與傳統並無任何衝突,這些觀念都自由地
發展,並採取了傳統的形式。與一個群體的過去對立的並非它的
現在,毋寧說是其他群體的過去(或許是更晚近的過去,但無關
緊要),它(群體)就是用過去來辨識自己。(p. 184)
由這些敘述,可見「記憶」的連續性只存在於記憶的擁有者,亦
即綿延的主體。處在某個綿延之外的人並不會認為被觀察者的記憶是
連續的,常會發現有不連貫之處。這個記憶連貫性的命題對於本文前
言部分提出的問題很重要。這個問題是,對集體記憶的看法分為兩
類,一類認為集體記憶常是不連續的,是受到社會特定群體為追求利
益所塑造;另一類則認為,集體記憶無法這麼輕易扭曲、斷裂,記憶
的傳承深受過去的影響。本文則認為,假如我們採取一種柏格森哲學
的觀點,那麼記憶僅在主觀上是連續的,客觀上則不必然。 38 更詳
細的說明,將在下一小節「歷史與集體記憶」的部分處理。
第三,記憶的提取與解釋有所限制,且這個限制是社會性的。在
柏格森原本的理論中,記憶被召喚時,心靈出現了一個篩選的機制
(柏格森, 1999b ,頁 140-145 、 150 ; Bergson, 2004: 205-211),以
便找出相關有用的記憶內容,這表示記憶的提取、使用原本就有一個
機制、限制。這個機制為何?在柏格森的理論中,大多都以生物體的
38如果我們記得「外部事物的瞬間並不接續,除非意識將它們保留在心靈之
中」(Bergson, 2001: 227)這句話,就可以理解記憶(也就是綿延)有內外之
別。請參見本文前一小節「記憶與綿延」部分。
17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神經運動來解釋,著重的是「立即性」的反應。阿布瓦希把這個機制
放在群體中,給了一個「社會框架」的名稱,這是柏格森記憶理論由
個體擴展到集體的一個步驟。
第四,記憶的提取是功利性、當下的。 39 柏格森說得很清楚:
物體知覺的本能是純功利性的(Bergson, 2004: xvii, 206),阿布瓦希
也繼承了這個觀點:
在每個時期,為了迎合基督教當時的迫切要求,適應其需要和願
望,基督教的集體記憶都改造了它對基督生活的各個細節、及這
些細節所出現的地點的回憶。
然而,在這種努力改造的過程中,人們也遇到了來自各類事物的
阻力……確實,這些客體本身,正如它們向我們所呈現的那樣,
是一個在更早的時候從過去繼承而來的信仰進行改造,以使其適
應現在信仰的產物;同時,它們也是改造後者以適應古代信仰的
物質遺跡的結果。這就是人們追溯時間過程的方式。不論我們檢
視哪個時代,我們的關注點都並不是指向最早的事件,或者可能
指向這些事件的源頭,而是指向信徒的群體,指向他們的紀念活
動。(阿布瓦希, 2002 ,頁 407-408 ; Halbwachs, 1992: 234-235)
既然記憶因為當下的需要被改造,所以不必然是連續的。柏格森
說過,「需求」是不連續的(Bergson, 2004: 47)。不過,因為柏格森
認為「純粹記憶」無法直接使用,必須轉化為「知覺」,所以,「知
這是指提取記憶時,是為了形成某種行動,但記憶本身卻不具有現實性,
39
同時,記憶也要經過轉化才能使用。故基本上,我們不直接使用記憶。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77
覺」才是不連續的,不影響綿延。
第五,個人仍是記憶的載體(阿布瓦希, 2002 ,頁 71 、
266 ; Halbwachs, 1992: 40, 162-163)。也就是說,不同於哈伯瑪斯
(J. Habermas)將「社會的進步」類比於「個人的發展」(Dubiel,
2001: 94),阿布瓦希不認為「集體的記憶」或「社會的記憶」有一個
虛擬的主體(社會)。但正如前文所提及,不同記憶的載體如何相互
溝通?意識如何交流?所謂「記憶受社會制約」(Assmann, 1999: 35)
指的是社會框架的存在。阿布瓦希已經先預設了每個人心靈中的普遍
性「社會框架」,故形象可以在框架中解釋,形成彼此可以相互交流
的記憶;而另一方面,他也認為記憶不斷在改變,到底社會如何使個
人的認知同步?這些他並沒有回答。
(四)阿布瓦希對柏格森的修正
阿布瓦希既受到柏格森的啟蒙,又以「記憶」做為他社會理論的
中心概念,正顯示著他的柏格森色彩。那麼,他保留了多少柏格森的
哲學?
從《記憶的社會框架》來看,阿布瓦希並沒有更動柏格森記憶理
論中的「形象」、「知覺」、「記憶」等等用法。或者說,整個記憶的
理論架構並沒有做更動,而且還保留了個體主義的色彩。 40 本文比
40 其實,阿布瓦希的「集體記憶」到底與涂爾幹的「集體意識」(collective
consciousness)或柏格森的個體主義孰近,是一個可以獨立成篇的題目。就
以「個人是記憶的載體」而言,不足以說明其個人主義的色彩,因為將群體
視為一個記憶的主體,有其本體論上的困難。就連涂爾幹強調社會的本質是
「外在」(exteriority)與「強制」(contrainte)(紀登士, 1994 ,頁 150-
155),卻不能斷言他抹煞個體的角色(蔡錦昌, 2005 ,頁 1-45)。
178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較在意的是,阿布瓦希如何修正柏格森的記憶理論。 41
在知識論的觀點上,阿布瓦希謹守了涂爾幹學派的色彩,堅持一
種集體性的概念:在記憶理論中,他修正了柏格森之「純粹記憶」的
觀點。原本「純粹記憶」像是沈睡在黑暗倉庫中的物品,甚至連名稱
用途都不知道,必須轉化為「知覺」,才可以應付需求。而意識就像
光線,照射在純粹記憶時,可讓記憶甦醒活化,轉化為具體可感知的
「知覺」。
阿布瓦希批評「純粹記憶」不足以說明個體的社會性存在,他的
證據是有意義的符號(signs):我們所使用的文字。阿布瓦希認
為,我們使用的文字代表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其他人先經驗過同樣的
感受。符號(語言或文字)是一種預先的存在,代表某種社會意涵已
經存在,並非是無意義的「形象」。毫無成見色彩的「純粹記憶」在
社會中並不存在,那只是哲學家的想像。區分主體的內部與外部同樣
沒有必要, 42 那是因為柏格森認為「意義」是我們意識的作用,意
識之外的世界無意義。假如柏格森的記憶理論在過程機制方面是正確
的,那麼就是說,既然在社會中沒有純屬於個體的記憶,一個回憶也
就是一個「集體知覺」(collective perception)的再現。 43 因為文字
帶有意義(觀念),觀念就是記憶的「社會框架」(Halbwachs, 1992:
167-171)。若說柏格森的代表性詞彙是「回憶─形象」,那麼阿布瓦
希就是「回憶─語言」:「不存在沒有文字對應的回憶」。社會的習
41 《記憶的社會框架》之結論部分可視為阿布瓦希對柏格森理論的修正。
42 請比較德國社會學家伊里亞斯(Norbert Elias)如何批判笛卡兒以來將人
區分為「內部」與「外部」的「哲學人」(homo philosophicus)假設(Elias,
1997: 46-58)。
43 「集體知覺」這個詞彙表示阿布瓦希並沒有推翻柏格森「純粹記憶──回
憶─形象──知覺」的過程機制,但他卻極少提到這個過程。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79
慣和語言文字,讓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重構過去。柏格森忽視了這一
點,因為他將「形象」與「觀念」或是「概念」分離,與「智力」的
作用分開(Halbwachs, 1992: 173)。 44
但是僅有觀念,並不能使某種「集體記憶」發生作用,因為觀念
必須有實際的內涵才能使我們理解,這就是我們個人實際的生活經
驗,一些鮮活的「形象」,做為「記憶」的材料。觀念離不開實際的
形象,否則我們不能理解(阿布瓦希, 2002 ,頁 290-293 ;
Halbwachs, 1992: 173-175)。這也就是記憶的雙重性:一方面形象需
要可解釋的架構,這就是他所謂的「社會框架」;記憶也必須有具體
的事物為內容,填充觀念的框架,這就是「形象」。前者是普遍、抽
象的,後者是獨特、具體的(阿布瓦希, 2002 ,頁 296 ;
Halbwachs, 1992: 177-178)。家庭的記憶是由親屬的概念加上具體的
成員與成員之間的互動經驗形成;宗教的記憶是普遍性邏輯(教義)
加上歷史事件(例如神蹟)的形象;社會階級的記憶是由階級的概念
加上歷史事實(如祖先的偉大功績),造成權利的正當性(阿布瓦
希, 2002 ,頁 294-302 ; Halbwachs, 1992: 176-181)。
以上是阿布瓦希對柏格森的主要批評。他將記憶賦予了「集體
性」、「雙重性」,改變了柏格森個體論式的記憶理論,保留了柏格森
哲學強調的連續性、當下性。但一種濃烈個體主義、主觀主義、甚至
非理性色彩的哲學應用到強調知性的領域會產生什麼樣的問題,就是
本文接下來要討論的部分。
但是,文字是否屬於「形象」,或者純粹代表社會的框架(觀念),阿布瓦
44
希並沒有詳細區分。就本文的觀點,文字符號既然不是先驗的範疇,也有可
能像一幅圖畫一樣,成為形象。然而,阿布瓦希又說:「形象與觀念之間存
在本質上的不同」(Halbwachs, 1992: 175)。文字是否兩者兼具,暫時無法回
答。
18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四、對阿布瓦希的批評與本文的回應
本文在前言部分曾經提到有兩種集體記憶研究的觀點,蕭阿勤
(1997)稱之為「解剖者」與「拯救者」的觀點,前者著重解構的面
向,分析社會權利與利益如何建構記憶,後者則強調歷史延續性和過
去對當代的影響。換言之,一種強調記憶之建構與不連續,另一種則
強調連續性(但並非完整性)。本文認為,這些不同的面向都包含在
柏格森哲學的記憶理論中,本小節就要說明看似矛盾的兩個角度如何
出現,在柏格森那裡又如何整合它們。
(一)寇士的批評與兩種對立的集體記憶研究取向
根據寇士(Lewis A. Coser)的觀點,阿布瓦希的集體記憶似乎
更傾向「社會建構」的一面,反而在「歷史連續性」(historical
continuity)上的解釋力要比涂爾幹的集體意識更差一些。事實上,
Mary Douglas 認為,涂爾幹的「集體意識」過於藉助「外在」實體
(如圖騰)、或是人群匯聚時期(如節慶)發揮功用,而在平常的日常
生活又如何證明「集體意識」存在?「集體記憶」就是要填補這個空
白,因為「記憶」無時無刻都存在每個人的心靈中(寇士, 2002 ,
頁 44-45)。不過在《福音書中聖地的傳奇地形學》卻又太強調集體
記憶的變化,每個時代的教徒都用自己當時的想像重建耶路撒冷,也
就是過於「現在中心」(presentist)的觀點,記憶有如相簿裡不同時
期的照片一般(Coser, 1992: 25-28)。
「現在中心」和蕭阿勤所稱的「解剖」觀點是相通的,這樣的觀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81
點認為:「人們記憶中的過去,受他們當前的關懷、利益、期望所左
右,而且他們對過去的形象,也容易受掌權者的操縱。對贊同這種觀
點的人而言,集體記憶研究的主要工作,就在分析權力的結構,以及
檢視各種建構和傳遞歷史形象所憑藉的文化媒介。一般而言,這類研
究的目的,在揭露人們所記憶的過去是『社會建構』的」(蕭阿勤,
1997 ,頁 249)
。 45
批評這種斷裂性極強的解剖觀點是史瓦茲(Barry Schwartz)。他
的研究顯示(1982, 1990, 1991; Schwartz, Zerebavel and Barnett,
1986),縱使今日的記憶與過去有很大差別,一個社會也不可能為了
當時的需要,任意建構出一種與過去無關的記憶,歷史的連續性仍然
存在。過去總是一個持續與變遷、連續與更新的複合體。雖然希臘哲
人說的沒錯,「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但一條河流綿延不絕
的特徵,可與其他的河流相區別(寇士, 2002 ,頁 45-47)。蕭阿勤
稱這種強調「現在來自於過去」的研究取向是「拯救者」觀點,這種
取向使我們注意到集體記憶的歷史延續性,強調過去對當下情境定義
和社會行動的重大影響力。人類不僅僅基於對利益的理性計算來行
動,而且也在經驗和對過去的理解中找尋意義,「他們承認人們所記
憶的過去有相當的穩定性,並且重視過去在現在脈絡中的活力。和
『解剖者』不同的是,他們相信『過去』從來沒有被『現在』所完全
駕馭和壓倒」(蕭阿勤, 1997 ,頁 250 、 266)。也就是說,研究者
發現了「過去」對「現在」的意義,當他們重新發掘了這層關係,也
就重新恢復、拯救了過去。
本文姑且將「解剖者」與「拯救者」的對立觀點稱做「連續性的
爭辯」,因為問題的中心圍繞在「集體記憶是否連續」?
45 傾向「解剖」觀點的,還有英國史學家霍布斯邦(E. Hobsbawm)。
18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將阿布瓦希歸類於「現在中心」,也就是「不連續」觀點,其實
對受教於柏格森「連續性」哲學的他真是一種諷刺。柏格森哲學的代
表性詞彙──綿延──不就是講求連續性嗎?「綿延」不也就是「記
憶」嗎?連續性為何會走到對立的那一面上?柏格森如何整合(或是
避免)這個矛盾?本文將從他的記憶理論回答這個問題。
首先,現在中心(presentism)之斷裂性與對立的連續性之間的
裂痕如何造成?本文前面曾經說過,柏格森的純粹記憶是一種連續
的、由心靈收集的形象(但不是真正的形象,真正的形象存在於對象
中),平時是以一種無知覺、無色彩的方式存在,稱為「沈睡」似乎
更為恰當。直到遭遇外界刺激,於是意識將記憶轉化為鮮活、具體的
「知覺」,驅動我們的神經、肌肉做出反應。所以,「純粹記憶」是非
功利性的、非當下的, 46「知覺」剛好相反,是為了當下的需要才出
現,而「需要」不是連續的。
到此,我們或許就可以推論,從「連續」過渡到「不連續」的中
介,就是「知覺」。「連續性」屬於主體的內部,「不連續」屬於外
部,所以物質化的記憶就不是記憶,而是知覺,屬於外部與內部的交
會處,真正的記憶仍保持連續,但不為人察覺。「知覺」才能代表當
下,這個當下是所有的「過去」在時間上匯集的一個點。每一個知覺
都是一個重構的「全部」過去,所以主體感覺本身的過去都是完整
的,亦即記憶是未分割的(柏格森, 1999b ,頁 147 ; Bergson,
1994: 215-217)。 47 但旁觀者則不然;旁觀者既然在被觀察者的綿延
之外,所以不可能擁有相同的連續性感覺,反而會注意到不連續。
本文認為,「解剖者」的「現在中心」著重於「知覺」的作用,
固然柏格森也說「記憶總是當下的」,因為沒受到召喚的記憶,我們不會
46
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但物質化的記憶終究不是記憶。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83
這也是「生命哲學」的重點:生命就是不斷克服眼前的困難。「拯救
者」則偏向「記憶」的本質,強調連續性,強調過去的經驗對現在的
用處。而從連續導向不連續的轉折點,就是「知覺」,「知覺」代表
物質化的記憶、代表「當下」,是主體內部與外部的交接。「知覺」
也是從過去過渡到現在的中介;當記憶受到意識的召喚,從過去來到
當下,本質上就消失了,被代換了。記憶不是靜止地被使用(它是靜
止地存放),而是化為知覺、被重構。
柏格森就是用這個(詭辨的)方法整合「連續╱不連續」的問
題。阿布瓦希則反對這種主體的內外之別,把純粹記憶消除,因此記
憶和知覺的區別就沒有特殊作用。不論這種區別是否屬於柏格森的詭
辯,今日集體記憶的研究者已經不去區分何謂純粹記憶、知覺,或是
探究純粹記憶如何轉化為知覺, 48 而是直接使用「記憶」這個詞。
因此,若說「集體記憶」的研究受到阿布瓦希的啟發,而他又大體上
接受了柏格森的「記憶─知覺」理論,那麼這個不被注意的「知覺╱
記憶」區別剛好就成為集體記憶「不連續╱連續」的爭端。這個「不
連續╱連續」的問題,還可以繼續發展,呼應本文在前言提出的問題
而成為本小節第二個主題:歷史與集體記憶有沒有區別?
(二)歷史與集體記憶
在此,本文所謂的歷史,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歷史學」,指的
是經過資料蒐集、客觀考據的歷史知識。因此,諸多歷史學者所定義
47 因為意識只關注當下,只選取需要的材料,忽略其他部分。也就是說,當
下形成的知覺主觀上都包含完整的過去,但其實並不包括全部的「綿延」。
48 雖然阿布瓦希用了「集體知覺」這個詞,但這並不是他強調的重點。
184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的「歷史」,只要認為方法上具有某一種客觀性存在,就已經可以和
柏格森所謂的「記憶」分道揚鑣, 49 因為那牽涉「智力」的使用。
要論證這一個命題,首先讓我們從柏格森的二元論出發。
柏格森基本的二元論以「性質╱數量」兩種多樣性為基礎,區分
出「強度╱廣度」、「時間╱空間」、「綿延╱空間」、「異質╱同
質」、「不連續╱連續」、「記憶╱物質」、「回憶(recollection)╱
知覺」、「內部╱外部」、「本能╱智力」、 50「兩種來源」等等, 51
這些二元論也牽涉到知識的形式。
物理學方法與直觀方法的差異,在《時間與自由意志》已經有了
闡發,那就是空間與時間的差別:物理學必須將同質性(即「空間」)
滲入異質性的時間(即「真正的綿延」),以「同時性」表現「陸續發
生」,從中找到關係的形式, 52 造成機械式的因果論。直觀方法則要
求進入綿延,排除空間,才能免除機械式的決定論,保有開放性的未
來,也就是「自由」。
於是,綿延變成純粹的主觀,因為「外部的世界沒有綿延,只有
同時性」(Bergson, 2001: 227),而個人真正的綿延又無法重覆或是複
製(柏格森, 2005 ,頁 13 ; Bergson, 2001: 17-18),所以兩個主體
的綿延不可能相同, 53 於是「主觀╱客觀」又變為一種二元論,對
應「內部╱外部」。
接下來,如果歷史學的方法和物理學的機械決定論不同,那麼,
「歷史」可以是「綿延」嗎?這牽涉到歷史學的觀察方式。以英國哲
學家柯林烏(R. G. Collingwood)為例,在他的名著《歷史的理念》
(1961, 1992)闡述了他的史學觀,正好可以說明歷史研究中客觀性的
存在。
柯林烏將歷史研究化為對過去人物心靈的探索,以解釋外部事件
的發生。於是,歷史的過程也就是思想的過程,藉由歷史學家對過去
心靈的探究,讓自己設身處在歷史人物當下的情境中,理解他們做決
定的前因後果(柯林烏, 1992 ,頁 286-291)。柯林烏主張歷史學家
應當進入歷史人物的心靈,瞭解他們的思想。這似乎就是要求歷史學
家進入主觀的心靈狀態,進入綿延之中。不過,柯林烏卻很明白,他
的歷史觀與柏格森的生命哲學有其基本上的差異。
首先,他讚揚柏格森將「意識」視為一個連續的過程,對於歷史
理論是一個貢獻,但他卻將主觀的意識侷限在直接的感情(feelings)
和感覺(sensations),把對外部的認識(knowledge)過程排除在時間
之外,把事物在空間中加以孤立、分割。 54 簡言之,理智的活動
(例如知識性的活動)並不屬於生命本身(因為生命就是綿延,就是
時間),而是對外部的認識,所以「歷史」這一門學問自然也不屬於
生命(Collingwood, 1961: 187-189)。當時的法國史學正因為深受柏
格森哲學的影響,產生的弊病就是無法突破主客觀的對立,甚至在柯
林烏的眼中,法國史學比較擅長描述歷史人物之主觀的心態過程,對
社會歷史環境的分析遠遠比不上德國同行(Collingwood, 1961: 189-
190)。
那麼,顯而易見,柯林烏承認歷史思想必然具有客觀性,例如他
認為「思想」可以超越時間(柯林烏, 1992 ,頁 291),所以可以說
54 對於「智力」如何發揮作用,柏格森在《創造進化論》有更詳細的說明。
186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歷史即過去經驗的重演」,「歷史學家必須將過往的思想在他的心中
重演」(柯林烏, 1992 ,頁 372)。這也就是承認了歷史的客觀性,
因為思考並非單純的感官感覺,是認識,不是直接意識。正因為柯林
烏承認了「形式」、「概念」為先驗的存在, 55 所以心靈才可以互相
理解,一個行為(act)可以發生兩次(從「理解」的觀點)。也就是
說,柯林烏的立場其實和柏格森一樣,兩人都認為智力的使用和「意
識流」的作用不相一致(Collingwood, 1961: 287; Bergson, 1998),所
以生命哲學不適合研究「歷史」。若說歷史是一門應用智力的學問,
那麼歷史和綿延就是兩回事。在柏格森的哲學裡,歷史和記憶不能因
為都記載「過去」而成為相同的觀念。
假如阿布瓦希承襲柏格森的記憶理論,那麼他也區分歷史與記憶
嗎 ? 答 案 應 當 是 肯 定 的 , 因 為 阿 布 瓦 希 的 《 集 體 記 憶 》( T h e
Collective Memory)特別用一章的篇幅來說明二者的區別。 56
阿布瓦希認為,每個團體在回憶自己的過去時,會將變遷排除在
外,關注相似性、連續性。與此相反,「歷史」傾向觀察差異和不連
續,忽視無變化發生的時間段落。但這並不是說,集體記憶會包容所
有相關的回憶,將它們都整合在一起;一個特定的群體會試著與其他
團體藉不同的集體記憶做區隔,因此對於同一段時間、同一個事件,
就有許多不同的記憶。歷史研究剛好相反,史學家必須盡量站在客觀
的立場,將各種不同的立場、觀點加以整合、抹滅差異、重組事實,
形成一種解釋。所以說,可以有許多種記憶,但歷史卻只有一個。
55 柯林烏舉歐式幾何為例(柯林烏, 1992 ,頁 375-379)。另一方面,柏格
森把觀念排除在記憶之外,所以記憶不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性質,只是純粹
主觀。
56 本文作者無法得到阿布瓦希《集體記憶》 (The Collective Memory)的原
著,只好藉助二手資料,殊為遺憾。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87
「群體記憶」不是普遍的,也不需要是普遍的;史學家卻追求一個
「普遍的歷史」。但這樣的歷史卻僅是一個由事實組成的空洞抽象化,
因為沒有一個群體的記憶會與「普遍的歷史」(或客觀的歷史)相符
合,客觀的歷史不是任何團體的親身體驗,歷史的時間是「人造的綿
延」(durée artificielle),填充其間的內容不具有生命力。 57 歷史與記
憶是對立的,甚至二者不相容,某一段過去若被遺忘,歷史就從那裡
開始。意思是活著的人死去之後,記憶消失,才會有歷史(Assmann,
1999: 42-45)。
記憶必須與當時的生活情境、生活條件相關,否則就會被遺忘
(Assmann, 1999: 44),這和柏格森所言,心靈的作用具有功利性質相
一致,因此主觀性自不待言。史學家對於事件的因果解釋,因為遠離
了被觀察者的時空條件,因此被觀察者的功利性需求對觀察者而言並
不存在,觀察者可以找尋當時被忽略的細節,這正是客觀性的來源之
一。也就是說,柯林烏雖然要求史學家必須進入歷史人物的時空情
境,但當時做選擇的急迫性在史學家來說只是虛擬的,與真實生活無
關,沒有功利性質,純粹是一種想像,這正是「歷史」與「記憶」的
距離。
同時,「記憶」裡面時間的先後順序並不重要,因為記憶是所有
的過去在當下結晶的一個點,等於是過去的重構,每一次回憶,都會
重構一次「過去」,經驗的前後順序並不重要; 58「歷史」則不然,
釐清事件的前後順序是基礎的工作,而且不容許錯誤。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史學家的工作不正是利用「同時性」,將許
多前後陸續發生的事件同時間排列起來, 59 解釋因果。所以,從柏
格森或阿布瓦希的解釋,「歷史」不是在「時間」中發生,而是「空
間」。承續上文的柏格森二元論,本文因此可以把「記憶╱歷史」對
比「時間╱空間」,成為兩個不同的範疇。
本小節的最後,要回覆寇士批評阿布瓦希的「現在中心」。
根據上文的區分,「現在中心」的觀點強調集體記憶不連續的面
向,也就是記憶總是隨著需要被修改、利用, 60 我們「記得」某
事,是因為這個經驗「主觀上有用」。那麼「集體記憶研究」和這一
點有關嗎?答案在「記憶╱歷史」的區分。雖然我們說,阿布瓦希進
行「集體記憶」的研究,但「研究」活動並非「記憶」本身。「研究」
是一種智力的活動,因此總是要在同質的空間內進行,把陸續發生的
事件同時排列起來,加以對照、比較。更進一步說,「集體記憶研究」
常是一種「歷史」的研究(假如是研究一段時期內的變化),對於無
變化發生的時間段落加以忽視,只專注發生變化的時間區段。這對智
力的使用來說是正常的,因為智力就是一種工具,它的目的是在各種
環境條件下找出方法,克服困難;它的材料是物質,不是有機的生
命,所以它依靠的不是連續性,而是分割的時間、靜止的狀態(柏格
森, 1999a ,頁 129-138 ; Bergson, 1998: 151-162)。
阿布瓦希其實強調集體記憶的長時期過程,例如階級的觀念如何
發生改變,他強調新舊交替需要時間(阿布瓦希, 2002 ,頁 218 、
244-246 ; Halbwachs, 1992: 129),但是這個過程常被簡化,我們通
常只截取可以清楚對照的兩個端點說明變化的完成。這就是集體記憶
59 「大事年表」、「編年史」就是最好的說明。
60 更嚴格說,這些記憶已經轉化為「知覺」,不是原本的記憶。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89
的弔詭之處:由於記憶的本質極端主觀(以柏格森哲學的角度),當
我們將它從主體的綿延中抽離出來,放入客觀的研究中,它就不再是
活生生的經驗,就變成歷史,變成「事件的墳場」。科學式的研究無
法保存活的記憶,阿布瓦希也只能透過一種靜態的、對記憶變遷的描
述,構成他的「集體記憶研究」。而他特意區分歷史與記憶,更顯示
出「記憶」一詞有其思想上的特殊根源。本文認為,這個思想上的根
源大致上承襲柏格森的記憶理論。
五、結論
經過了上述的討論,本文回應前言部分所提出的研究目的,綜合
出下列幾點結論:
(一)阿布瓦希相當程度承襲了柏格森記憶理論的架構
有關這一部分,應當從兩個方向來說明:
第一,回憶的過程沒有做過大幅修改,形象、知覺、記憶之間的關
係並沒有做修正(其實也沒有這方面的討論)
。 61 阿布瓦希在此處用了
「集體知覺」一詞,可以證明他還有柏格森記憶理論的痕跡;再看他對
「歷史」與「集體記憶」的區分,更證明他仍保留「綿延」的要素。
第二,阿布瓦希放棄了「純粹記憶」這個概念,認為「記憶」在社
會生活中不可能不帶有任何意義。「社會框架」先於個人的存在,個
本文仍要強調的是,阿布瓦希的原著文獻只是節譯,本文的結論僅是就英
61
譯本內容討論所得,故對這個結論持保留態度。
190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人經驗的「形象」不是柏格森的「形象」
(無意義的影像、聲音)
。因
此,像柏格森一樣區分主體的「內╱外」在社會生活中幾乎不可能。
但另一個問題是,集體記憶可能是以文字、聲音、影像的形式被我們
的感官接收,是否在接收的同時,一定包含著「觀念」與「形象」?阿
布瓦希認為二者其實互相包容,互相滲透(阿布瓦希, 2002 ,頁
292 ; Halbwachs, 1992: 174-175)
。 62 不過,觀念又從何而來?在阿布
瓦希的理論中,很難分清楚兩者的先後關係。他認為這是一體的兩
面,同時出現,但其實其中仍有疑問。例如,我們因為有了「親屬」的
概念,所以可以把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動經驗放入家庭的記憶;或是先
有了未經解釋的「經驗」
,才學習到「親屬」的概念?若是前者,那麼
觀念如何預先存在?若是後者,那麼尚未具有觀念的經驗又是什麼?
有可能毫不沾染「社會」的成見嗎?「觀念」如何與「形象」同時出
現?以阿布瓦希的說法來看,似乎更偏向觀念先於形象存在。而且,
「社會框架」的存在也就等於預設觀念與符號溝通的的先驗性。
(二)阿布瓦希和柏格森都沒有一種互為主體的理論,
所以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之間的共容性有一個不
明的機制
柏格森很少提到主體間的溝通,他的哲學基本上是從生物有機體
的角度出發。阿布瓦希把記憶理論應用到集體,他用語言文字的存在
來說明經驗的意義可以傳遞,這對他而言似乎是不證自明的,主體間
的可溝通性是先驗的,這似乎可以用「普遍的先天結構」來解釋,說
明「意義」的產生機制,但他並沒有走得這麼遠。
62 用這麼含糊的字眼,表明他深受柏格森的影響。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91
阿布瓦希的「社會框架」訴諸「觀念」的先驗性,從而每個人的
記憶都可以共享。但是,阿布瓦希更像是把「集體記憶」當成可以共
享的實體(阿布瓦希, 2002 ,頁 289-290 ; Halbwachs, 1992: 172-
173),因為「語言」正是最好的證據。但如上面所說,這個「自然而
然」的過程機制不明。
和阿布瓦希相反,柏格森並不信任語言;對柏格森而言,語言文
字所表達的情感,只是將個人的愛恨情仇以「客觀」、「非個人」的
方式表現,會喪失個人深層所特有的、相當個人化的情緒,最後的結
論竟然是「心靈與語言之間沒有共同的尺度」(柏格森, 2005 ,頁
122-123 ; Bergson, 2001: 164-165)。因此,語言並非最適當的溝通工
具,直觀才是。但若綿延無法複製,則溝通到底是什麼?兩個意識流
的溝通如何造成真正的理解?或溝通僅僅是一個時間點上的偶然交
會,這都將是解釋溝通的障礙。
用哲學的內省方式來說明「溝通」已經越來越難讓人滿意,因為
從心理學、神經生理學最近的研究,都可以更進一步說明這個機制的
生物學基礎, 63 這可以變成「科學的」問題而非「形上學」的問
題。
(三)阿布瓦希是夾在個體主義(柏格森)與集體主義
(涂爾幹)之間的社會學家
阿布瓦希堅持記憶的集體性質,正表明了他偏向涂爾幹的集體主
神經生理學已經試圖從解剖學的角度研究「記憶」、「情緒」、「自我」等
63
等心智現象的發生,請見方柏格(2003);史奎爾、肯戴爾(2001);布拉
澤斯(2003);高德伯(2004)。
192 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
義立場。這個立場尤其注重集體的「外在性」。 64 例如「社會框架」
就比較是個外在性的概念,語言文字的存在也代表「意義」可以外在
於人。不過,他的個體主義色彩也不能忽視,因為他承認「記憶」保
存在個體內,並有主觀上的連續性; 65 而且他認為,社會的分工除
了專業技術的分化之外,必須要有人際互動的層次才行;兩個領域:
「專業技能」與「專業形象」相互滲透,才完成社會機能(阿布瓦
希, 2002 ,頁 266-267 ; Halbwachs, 1992: 163),而後者是以「記
憶」的形式保存,「記憶」正表明了阿布瓦希的柏格森遺產。這一點
是很有趣的,因為在彌合「個體」與「集體」對立的努力中,我們又
發現了一位早期的理論家,並發現了「行動」與「結構」之外的一個
結合性概念。
不過,集體性(社會性)常有意忽略個體的生物特性,而生命哲
學卻又喜歡把人還原為有機體,處在這兩種立場之間,似乎也讓阿布
瓦希更為難。
(四)集體記憶研究的弔詭
在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中,「記憶」與生命的綿延不可分,都不斷
向前流動。記憶就有如生物一般,不能離開生存的環境,如同魚不能
離開水。失掉了這個條件,記憶就變成死的「標本」。為了避免「記
憶」進入不連續的狀態,柏格森利用了「知覺」這個詞:一旦記憶從
64 《社會形態學》(阿布瓦希, 2005)是一部標準的涂爾幹學派作品,主題
是社會的物理形態(人口)。
65 但是「集體記憶」卻是共享的,像是外在於人的客體。雖然他也承認,集
體記憶無論如何是透過個體記憶來實現,並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自身(阿布
瓦希, 2002 ,頁 71)。
從柏格森到阿布瓦希:論集體記憶的本質 193
沈睡狀態中被喚起,歷經物質化的過程,逐漸變為「知覺」,「知覺」
是一個所有過去匯聚的點。儘管沙特並不認為,柏格森真正說明了
「形象─記憶」(image-memory)與「知覺」的區別,或者知覺如何
召喚記憶(沙特, 1992 ,頁 48-49),柏格森還是用這個方法,保持
了「記憶」與綿延的同一,把「知覺」留給了不連續的當下片刻。忽
略這個本質上的區分,就會陷入「記憶不連續」的陷阱,把「知覺」
的功利性視為記憶的不連續(即「解剖者」的角度)。另一方面,本
文倒認為「拯救者」的觀點似乎更符合柏格森哲學的基本調性,亦即
「連續性」的強調。
但是,因為「記憶」等於綿延,所以不僅「活生生」
,而且又相當
主觀,只能存活在個人的意識流當中。於是,當我們站在意識流之外
「客觀」觀察,「記憶」就不再是活的,會變成「事件的墳場」
,只是
把前後連續的事件「同時間」排列起來。記憶的「連續性」只存在於
記憶的主體(綿延)中,對於外在的觀察者,記憶並非完好連續的。
這也就是「集體記憶研究」的弔詭:當我們進行這樣的研究,
「記憶」就不存在,就會變成「歷史」,這是因為「智力」的作用,要
求我們把連續的時間分割成一個個片段,把運動分割成「狀態」。在
這個前提下,我們所做的記憶研究看起來就是靜態的,敘事的
(narrative), 66 因為「敘事是人們再現過去的主要方式之一」,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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