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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崇祯元年】

“崇祯元年夏,畿辅旱,赤地千里。”——《明史·五行志》。
……
这年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自万历末年以来,不到二十年时间,水旱蝗灾频至,升斗小民苦不堪言。
便是京师首善之地,亦不得幸免。
天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飞蝗漫天。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京畿赤地千里。
在龟裂荒芜的田野间,一群饥民正在游荡,死气沉沉犹如行尸走肉。
禾苗早已枯败,野草亦不得活,树皮更被扒个干净,想吃土块还得辛苦寻水下咽。
赵士朗带着全家老小,混在逃荒队伍间,茫然向前蹒跚而行。
去年,老母病死。
今年,长子病饿而死。
就在前些天,一家人受苍天眷顾,竟在河边寻到大片狗尾草。
草籽煮粥,省着些吃,食用两日方尽。
全家都疼惜次子赵瀚,草籽粥吃得最多,反而因此坏事,赵瀚已好几天没拉屎。草籽于腹中板结,拉不出来,等
死而已。
傍晚,阖家露宿荒野。
赵士朗带着长女赵贞兰,到附近捡拾荒草枯枝生火。妻子赵陈氏,带着次女赵贞芳,继续帮助儿子赵瀚排泄。
“瀚儿,再用些力气!”赵陈氏手持一截树枝,在儿子肛部小心戳挑。
赵瀚脱裤子蹲在地上,双手抓着枯草,使出全身力气,带着哭腔说:“娘,孩儿拉不出来。”
“快了,快了。”赵陈氏含泪道,儿子的肛部已被戳出血。
过了半晌,只听赵瀚一声痛呼,然后直接晕倒在原地。
赵陈氏喜道:“屙出来了,屙出来了!”
全家早已没剩下吃食,只能煮些半枯的草根,就着热水喝下胡乱充饥。
便是草根,都要运气好才能挖到,家人皆因营养不良而浑身浮肿。
他家的情况还算好,只是浮肿而已。一些饥民饿得太久,不但脂肪耗尽,就连肌肉都已萎缩,皮包骨头活像干尸。
入夜,群星璀璨。
赵士朗穿着一身破旧葛布衣,仰望星空,喃喃自语:“煌煌大明,山河失色,妖氛丛生,国将不国。我辈儒士,
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赵士朗确实是儒士,祖祖辈辈皆为儒士,因为赵家的户籍是儒籍(跟商籍一样,都是民籍下属的分支)。
十多年前,赵家的家境还算殷实。
但他科举花费颇多,家业早已衰败。近些年接连天灾,去年赵母病重,又借高利贷治病。最后人没了,债也还不
起,只能卖地抵账。
刚开始,还能找族人和朋友借钱,可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在亲友眼中,赵士朗犹如瘟神,一个个都避之不及。
又过一日,逃荒队伍来到天津,隔着运河与城墙遥遥相望。
河边有官绅设粥棚济民,赵士朗全家排队等粥。
可是,仅施粥数百人,就有小吏大喊:“今日粥尽,明日再来。”
粥棚附近顿时哭声震天,有饥民上前纠缠,被皂吏打得奄奄一息。
北直隶赤地千里,十多万饥民云集在北京和通州。
就算朝廷要赈济百姓,也轮不到天津这边,每天施粥几百人做样子而已,仅有的一点赈灾款早被贪污了。
突然,一行人鲜衣怒马而来,为首者喊道:“我家老爷收义女,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面容姣好者值米半
斗!”
有女儿的饥民,纷纷上前问询,然后带女儿跳进枯浅的运河里洗脸。
年方十四的赵贞兰,对父母说:“爹,娘,把女儿卖了吧。省着些吃,半斗米能吃好些天。”
赵士朗和赵陈氏,都埋头沉默不语。
赵贞兰挤出笑容:“横竖是死,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便做丫鬟也能活下去。”
赵陈氏叹息道:“兰儿,这哪是什么大户家丁,分明是买卖妇人的牙侩。”
赵士朗咬牙道:“我赵家世代清白,便是举家饿死……”
“爹爹,大弟已没了,二弟死不得,赵家还要他传香火,”赵贞兰恳求道,“爹,娘,你们就当给女儿留条活路,
女儿也不想饿死啊。”
赵士朗扭头看向赵瀚,儿子正在昏迷当中,而且高烧不止,再不吃东西必死无疑。
许久无言,赵士朗转身望着天际,闭眼流下两行浊泪,挥手道:“去吧。”
赵陈氏含泪拉着女儿的手,带着哭腔说:“兰儿,娘为你梳洗。”
年仅六岁的小女儿赵贞芳,默默看着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北运河已枯得没法行船,母女俩小心滑进河道,河水洗净赵贞兰的脸庞,清秀而惹人怜爱,只是脸颊饿得稍微凹
陷。
却听牙侩吼道:“不收了,不收了,义女已经收齐了。”
赵陈氏猛然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卖女儿,可再想想全家吃食无着,又立即陷入悲伤苦恼当中。
赵贞兰走上前去,对牙侩说:“我识字。”
牙侩头子闻言立即转身,盯着赵贞兰观察一阵,点头道:“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赵贞兰又说:“我爹是秀才,我祖上有人做官。”
“还是书香门第。”牙侩高兴起来。
赵贞兰说道:“我值三斗米。”
“嘿嘿,三斗米?这年月,便是官宦小姐,最多也只值一斗。”牙侩扔出两袋米,都是可装半斗的小袋子,一袋米
大概能有五六斤。
赵贞兰没再讨价还价,她解开系袋的绳子,露出黄褐色的陈年老米,挤出笑容对母亲说:“娘,女儿走了,你跟
爹爹要保重。”
“兰儿,你也要保重。”赵陈氏抹着眼泪说。
牙侩们带着少女离去,赵陈氏拖着两袋米去见丈夫。
六岁的赵贞芳,这才意识到什么,哭嚎道:“姐姐,姐姐,我要姐姐!”
赵陈氏面带戚容,安抚小女儿道:“芳儿莫哭,姐姐去过好日子,姐姐是去过好日子的。”
“我要姐姐,我要姐姐!”赵贞芳还是哭个不停。
赵士朗看着地上的两袋米,又看向哭泣的小女儿,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呜咽痛哭。
突然,赵陈氏拔出一把锈蚀菜刀,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恶狠狠吼道:“你们要作甚?滚,快滚!”
却是一群饥民,觊觎他们的两袋米,正虎视眈眈围过来。
其他卖女换米的饥民,若无家人乡党护着,也多被附近饥民围住。真饿起来连人都吃,何况只是杀人抢米。
赵士朗顾不得悲痛,抄起赶路的棍子,试图死保全家的救命粮。
“哒哒,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骑马之人全都带着兵器。
两万多饥民愣愣站在原地,马队很快奔至。一人皱眉问道:“不是说今天要施粥吗?”
无人回答。
那人翻身下马,抓起一个饥民问道:“施粥的在哪里?”
饥民惊恐回答:“已经完了。”
“他娘的,这还没到晌午,怎么可能施完了?糊弄鬼呢!”那人大怒。
另一个骑马者说:“大哥,咱不能白跑一趟,看苦哈哈身上还有没有油水。”
这些家伙是马匪,听说天津城外要施粥,立即骑马跑来抢粮食。
他们不敢打进天津城,却有胆子在城外抢粮,反正驻扎天津的也是些孬兵。
“什么味道?”
“那边有人煮粥!”
几个马匪闻言冲过去,抢走饥民卖女得来的粮食。饥民们想要反抗,被马匪接连挥刀砍死。
又有马匪大喊:“谁还有粮,统统交出来!”
“跑啊!”
杀人见血,附近饥民惊慌逃命。
离得远的,也不知发生何事,反正跟着一起逃准没错。不到片刻,恐惧迅速传播开来,两万多饥民稀里糊涂的一
窝蜂逃窜。
马匪专盯身上有袋子的人,不管里面装着什么,反正先抢过来再说。
赵士朗背起昏迷发烧的儿子,自己拿起一袋米,让妻子拿一袋米,护着女儿惊慌逃跑。
“啊!”
身后传来妻子的惨叫声,赵士朗连忙回头去看。
却见赵陈氏已经中刀倒地,粮食也被马匪抢走。他目眦欲裂,放下儿子,双眼通红道:“恶贼,我跟你们拼
了!”
赵陈氏忍痛呼喊:“当家的,不要管我,快逃,快逃!”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赵士朗知道难以幸免,他抄起木棍冲回去:“恶贼,纳命来!”
马匪冷笑一声,抬脚把赵士朗踹倒。
赵士朗奋力爬起,马匪一刀劈下,接着又泄愤似的补几刀,赵士朗倒在血泊中不再动弹。
“爹爹,爹爹!”
赵贞芳扑过来,使劲摇晃父亲的身体。
“聒噪得很。”马匪举刀欲砍。
另一个马匪阻拦道:“老七,够了,小女娃也杀?抢东西要紧。”
马匪这才收刀,抓起两袋米,系于马身继续杀人越货。
转眼间,两万多饥民逃散一空,只留下数百具尸体。
有些是马匪杀的,更多则死于自相踩踏。还有些饥民,已饿得奄奄一息,实在没力气逃命,只躺在原地等着饿死。
天津城北,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桥。
守桥官兵,全程目睹这一切,但没人愿意过来相救。
非但如此,他们还举起刀剑,杀死任何试图过桥的饥民。无论饥民,还是马匪,对天津而言都是大患!
赵贞芳的嗓子都哭哑了,可父母还是没有回应。她知道,爹娘是睡着了,一个月前,大哥也睡着了没有醒来。
小姑娘饿得发慌,茫然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贞芳迈步走向附近的尸体。那里有火堆还未熄灭,残破的瓦罐里有粥,地上也撒了一些米粒。
将沾着鲜血的米粒,小心刨进瓦罐。赵贞芳学着母亲的样子,收集几个瓦罐里的水,跪在那里等着煮粥喝。
也不知煮没煮熟,赵贞芳忍不得了,她一边含泪抽泣,一边咽着口水,用手将瓦罐捧出火堆。
“啊!”
小姑娘的双手都被烫起水泡,却忍痛没将瓦罐丢掉,而是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然后,她愣在那里,转身看着爹娘,一直傻站到粥冷了都没回神。
蓦地,赵贞芳突然捧起瓦罐,来到父母身边,摇着父亲的尸体说:“爹爹,不睡觉。快起来喝粥,喝了粥就不饿
了。”
父亲没有回应。
她又去摇动母亲的尸体:“娘,喝粥,喝粥就不饿了。娘,快起来喝粥啊……呜呜,哇哇哇……”
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小姑娘开始嚎啕大哭。
渐渐的,哭得累了,没力气了。
“水,水,好渴……”
小姑娘扭头一看,却是赵瀚在艰难说话。她抹掉眼泪,欣喜的冲过去:“二哥,二哥,快起来喝粥!”
002【开局抢根打狗棍】
赵瀚迷迷糊糊,并未彻底醒来,只觉得饥渴难当。
恍惚间,唇齿触碰瓦罐,他下意识张嘴喝水。
带着泥土沙砾的冷粥,就这样猛灌入腹中,好赖让赵瀚恢复精神,睁眼见一女童正趴在他身边。
“二哥,你醒了?”赵贞芳欣喜得笑中带泪,迷茫的双眼瞬间焕发光彩。
“我……”赵瀚艰难说话,可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嗓子撕裂般疼。
他想要支撑着爬起,又感觉浑身无力,就似鬼压床一般。明明意识已经清醒,却不能控制身体,连手指都没法动,
好像脖子以下都不属于自己。
渐渐的,赵瀚再次昏沉睡去。
赵贞芳自己也饿得很,就那样守在哥哥身边,把剩下的稀粥吃干净,甚至捧着瓦罐用舌头舔得溜光。
终于,天津城里的官员,组织人手过桥收尸。
如今正值夏季,几百具尸体若不处置,很容易就会酿成瘟疫。
负责搬运尸体的,都是天津城的官兵。
由于军士逃亡严重,鞑子又在辽东做大,万历末年便组建过天津新军。
新军为营兵制,不属卫所系统,由中央财政拨款。不含“镇海营”等海防部队,天津城内外就有六千多新军,但
仅过去十多年,如今逃得只剩下两三千。
且这两三千新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早已沦为奴仆般的存在。
另外,天津各处还有几千卫所兵,世世代代给军将做农奴。
里里外外,附近上万官军,竟被几十个马匪吓得现在才敢过来。
“小五哥,这个还在喘气儿。”
“活不成了,一并拖去乱葬岗。”
“没有受伤,就是饿的,灌半碗粥还能活过来。”
“你给他粥喝啊?”
“我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粥给他?”
“那你废话作甚?”
不拘死的活的,全部搬上板车,拖去附近的荒坟地简单掩埋。
来回好几趟,终于来到赵家这边。
赵贞芳扑在父亲尸体上,尖叫道:“不准碰我爹爹!”
一个士兵见她年龄幼小,不禁可怜道:“唉,已经死了,我们给你爹下葬。”
赵贞芳摇头说:“爹爹没死,爹爹是睡着了。”
士兵们不再理会,转而去搬运赵陈氏的尸体。
“娘!”
赵贞芳又疯一般扑过去,看得这些士兵连连摇头。两具尸体而已,小姑娘不让搬走,他们也正好可以省事儿。
赵贞芳好不容易护住父母尸身,又见士卒朝哥哥走去,她连忙大喊:“那是我二哥!”
一个士兵叹息:“合着是一家子,惨得很啊。”
旁边的士卒说道:“这小哥没死,胸口还在动。”
之前那士兵伏身摸赵瀚的额头,摇头道:“发烧得厉害,也就剩一口气了。”
士兵们扔下赵家不管,跑去搬运其他尸体。眼见着即将天黑,这是最后一趟,还剩上百具尸体明天再说。
夕阳西下,天色已暮。
六岁的赵贞芳,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撑着瘦弱的小身体,将二哥拖到爹娘中间,然后默然守在那里等待天亮。
赵瀚是半夜被饿醒的,脑袋发晕,腹中饥饿,浑身上下皆无力。
艰难爬起来,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见旁边那小姑娘。她似是饿极了,就连睡觉都蜷缩身体,一双小手正捂着
肚子。
这是小妹,赵瀚突然记起来。
不对,我是独生子啊,哪来的什么妹妹?
赵瀚甩了甩迷糊的脑袋,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反正摸起来粗糙得很,而且到处打着破
旧补丁,这种衣服连马匪都看不上。
崇祯元年,新皇登基?
赵瀚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古代璀璨的星空,事情荒谬到让他难以接受。
他出身于新中国的普通家庭,自小学习成绩还不错。勉强考上重点高中,可惜没考上重点大学,只能读一个普通
本科。
因为从小梦想当兵,在学校看到征兵横幅,赵瀚毅然入伍做了大学生兵。
在部队摸爬滚打两年,赵瀚没有申请提干,而是退伍回校继续读大学。
眼见快要毕业,正琢磨是否考研,或者选择考公务员,怎么就跑到古代来了?
而且还是崇祯元年!
崇祯朝好像只有十七年吧,赵瀚也不是很确定,反正离明朝灭亡不远了。
明末历史,赵瀚知道个大概,但细节很多都已忘记。
他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学过古代文学,学过文字学,学过古典文献学,可惜没有深入研究过古代历史。
身体实在太差劲,而且高烧未退,赵瀚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早晨再次被饿醒,赵瀚爬行翻找附近尸体,但没有收获任何食物。
这剩下的上百具尸体,早被翻了好几遍,别说留下钱粮,就连稍好些的衣服,都被负责收尸的官兵扒走。
可赵瀚真是饿极了,饿得双眼通红,肠胃痛如刀绞,生出一股噬咬人肉的冲动。
看着那些尸体,赵瀚真想扑上去啃几口。
“二哥,我饿……”
赵贞芳不知何时醒来,也许是饿的,也许是昨天受到惊吓,此刻的精神非常萎靡。
赵瀚还记得昨天清醒,小姑娘曾给他喂粥。不管出于身体残留的亲情,还是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他也理应照顾
这个妹妹,当即安慰道:“不怕,二哥给你找吃的。”
根本就找不到吃的!
附近的树皮早被饥民扒光,就连河岸的野草都已枯黄。运河水干涸大半,露出河床的泥滩,龟裂出巴掌宽的大口
子。
赵瀚想要寻找昆虫,补充一点蛋白质,可除了蚊子啥都没有。
地面旱得锄头都难挖开,蚯蚓什么的想都别想。
赵瀚捡起两片残破瓦罐,拉着妹妹来到官道中央,试图遇到路过的行人讨饭吃。
仅站立几分钟,赵瀚的身体就明显撑不住,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干脆顺势跪下去装可怜。
赵贞芳突然提醒道:“二哥,爹说大丈夫在世,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讨什么什么食。”
“嗟来之食。”赵瀚纠正。
赵贞芳说:“对,就是嗟来之食。”
赵瀚反问:“那爹有没有说过,大丈夫当能屈能伸?”
赵贞芳摇头。
赵瀚叹气道:“站着是伸,跪着是屈。现在跪着,是为了今后还能站着。跪吧,反正也没力气站稳,就当咱们是
跪着休息。”
兄妹俩并肩归于官道,各自手捧破瓦罐,早晨的太阳也渐渐升起。
大概过了两刻钟,城里出来一支商队,因为运河干枯难以行船,改用骡马驮着往北而去。
从没有过乞讨经历的赵瀚,眼见商队越来越近,连忙跪直了捧起手中的瓦罐。
但他一言不发,终究没好意思开口乞讨。
“滚开,别挡道!”
说话的是押货镖师,由于商业快速发展,天下又不怎么太平,走镖行业在近几十年日渐兴旺。
赵瀚依旧高举着瓦罐,一个健壮镖师走来,抓起他和妹妹的衣领,犹如拎小鸡般扔到路边。
赵瀚忍痛爬起,彻底放下羞耻心,跪地呼喊:“老爷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无人回应,皆视而不见,长长的商队从他们面前过去。
不多时,又有一支队伍,从天津城而来。却是运河干枯,漕运断绝,朝廷催得狠了,漕粮改由陆路进行转运。
那些漕运军民,穿得跟赵瀚一样寒酸,有些干脆就只有一块护裆布,在烈日下推拉着粮车往前走。
负责运粮的漕运参将,倒是显得油光水滑,悠哉哉骑着一匹健马,不时拿出水囊喝上几口解渴。他身边还有二百
家丁,甲胄齐备,不怕小股匪寇抢粮。
“二哥,我饿。”
赵贞芳又饿又渴,还被日头直晒,已经有气无力,很快陷入半昏迷状态。
天津士卒又出城收尸,赵瀚没有拦着,目送他们把父母的尸体搬走。
这个身体只有十岁,赵瀚艰难的将妹妹背起,尝试几次都累得屈膝跪下。
太饿了,根本没有力气!
终于,赵瀚趴伏在地面,对赵贞芳说:“小妹,爬到二哥背上来,咱们去城里弄吃的。”
赵瀚趴在地上,小妹趴在他背上,就这样驮着往天津爬行,犹如狼狈而行的两条野狗。
到城里要饭,或许更顺利吧。
眼下的根本,不是做啥长远计划,而是先填饱肚子活命再说。
天津城建在三岔河口,得过了运河,才能到护城河。
二十多年前,天津发大水,南北城墙坍塌七十余丈,直到现在官府都没钱修复城池。
因为运河水枯,大量船只搁浅,漕粮和商品急需陆路转运。因此,本没有桥的北运河,如今搭起一座临时木桥。
官府害怕流民和匪寇过河,桥上有士兵看守,还设置了拒马等器械。
赵瀚背着妹妹,好不容易爬到运河桥边,守桥士卒一脚将其踹翻:“滚开,哪来的乞儿!”
都要快被饿晕了,赵瀚生不出愤怒,只扶着摔倒的小妹,挤出讨好的笑容:“军爷行行好,放我们过去讨口饭吃
吧。”
那士卒莫名笑起来,负着双手,叉开两腿:“想过桥可以,从我裆下钻过去。”
赵瀚默然,眼眸通红,双拳紧握,复又松开。
突然一个军官过来,将故意刁难的士卒推开,骂骂咧咧道:“好你个魏四,欺负孩子算甚好汉?”
魏四嘿嘿笑道:“老刘,我就跟他们开个玩笑。”
老刘瞅了赵瀚兄妹一眼,吩咐说:“放人过去,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赵瀚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凭借这个时空的残存记忆,拱手作揖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我兄妹二人若能活命,
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老刘见赵瀚礼节齐备,居然也郑重回礼:“原来是位遭难的小相公,我叫刘莽,天津新军的一个小管队。”
“谨记恩公大名,它日有缘再会。”赵瀚非常吃力的蹲下,重新趴到地上,让虚弱无力的小妹,伏在自己背上抓好,
又像狗一样慢慢往前爬。
刘管队想了想,摸出几枚铜钱,递到赵瀚的面前:“拿去买些吃食。”
“谢谢恩公。”赵瀚大喜。
他又是拱手作揖,又是文绉绉说话,只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而已,如今幸运的起到了一些效果。
兄妹二人慢慢爬走,魏四说道:“老刘,你掏钱作甚?这两个小的,饿得都不能走路了,连进城都得爬过去,今
天吃饱明天也要饿死。”
刘管队目送兄妹俩过桥,叹息说:“我家那一双儿女,也是这般大,图个心安而已。这世道……唉!”
天津城虽然依河而建,但城墙与运河尚有一段距离。四面城墙之外,有大量非法民居,而且已经形成街市。
特别是北城外,那里有北运河码头,商铺林立,异常繁华,北护城河甚至变成码头区的内河。
赵瀚背着妹妹爬到城外街巷,一路闻着食物的香味前进。
来到个面点摊位前,赵瀚喘息恢复一阵,想站起来却又腿软摔倒,最后只能跪坐在地上,托出那几枚铜钱说:
“吃的。”
由于西班牙的衰落,明末出现白银危机。
白银通货紧缩,铜钱通货膨胀,铜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再加上正值灾荒,粮价贵得很,这几文钱只能买到杂粮馒头。
摊主收过铜钱,塞给赵瀚一个馒头,表情厌恶的挥手道:“走远点吃,莫耽搁我做生意。”
“谢……谢谢。”
赵瀚勉强报以笑容,用嘴叼着馒头,驮着小妹转身往街角爬行。
还没爬到街角,突然冲出几个乞丐,抢走馒头恶狠狠道:“在天津讨饭吃,拜过码头没有?这馒头算是入伙钱,
今后每天上贡五文,没钱就上贡吃的,就许你们在码头北街讨饭。”
给人跪地乞讨,遭人手拎脚踹,还被逼着钻裤裆,赵瀚为了活命都忍了。
好不容易弄到吃的,竟被几个乞丐欺负,赵瀚终于彻底炸了。他放下妹妹,摇摇晃晃爬起来,怒吼道:“还给
我!”
“小娘养的,站都站不稳,还敢跟爷爷耍横?”乞丐头子伸出一脚,轻轻松松把赵瀚绊倒。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放声大笑,他们是社会最底层,整日遭受歧视欺凌,只能在更弱者身上寻乐子。
赵瀚早就饿得发晕,此时看人都是重影的。他无力再站起,便使劲往前面爬,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说:“馒头,
还给我!”
“滚开!”
乞丐头子一只脚被抓住,于是抬起另一只脚,像踩蚂蚁般踩着赵瀚的头顶。
“不准打我二哥!”
突然,饿得几乎昏迷的赵贞芳,猛地扑上去咬乞丐头子的腿。
“唉哟!”
乞丐头子吃痛,伸腿将赵贞芳踢开。
趁着对方单脚站立的机会,赵瀚猛然使出最后力气,抓着乞丐头子的脚踝奋起拖拽。
“啊!”
乞丐头子仰身倒下,而且后脑勺着地,顿时摔得脑袋发晕。
“哈哈哈哈!”
其他乞丐还在看笑话,并不觉得两个孩子,能对他们的头儿有什么威胁。
也有一些过路百姓,在此停下脚步,兴致勃勃的看乞丐打架,还不是有人指指点点耍乐子。
“呼呼呼……”
赵瀚嘴里喘着粗气,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爬到乞丐头子身上,照着对方满是泥垢的脖子咬下。
“松口,快松口!”
乞丐头子惊慌挣扎,吓得忘了向同伴求救,只是叫喊着要把赵瀚推开。
其他乞丐终于不再看热闹,对着赵瀚又踢又打又拽,赵贞芳扑过来帮忙却被踢走。
赵瀚抱着乞丐头子,死不松口的噬咬,咬破对方的气管,咬破对方的动脉。鲜血流到嘴里也不恶心,反而因为腹
中饥渴,下意识疯狂吸食血液下肚。
终于,乞丐头子不再动弹。
赵瀚满嘴血肉沫子,回头朝着众人狞笑。
“杀人啦!”
路人惊呼大喊。
其他乞丐愣了愣,也不想着给老大报仇,抄起打狗棍和破碗就跑。
赵瀚捡起地上的馒头,用力撕成两半,一半塞到自己嘴里,一半递给小妹说:“吃!”
赵贞芳顾不得那么多,抓着馒头狼吞虎咽。
赵瀚将半个杂粮馒头吃完,才横袖擦掉嘴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就像在吃生人血肉。
当街闹出人命,居然没人去报官。
死一个乞丐而已,天津城哪天不饿死人?
赵瀚恢复少许力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摸索乞丐头子的尸体,可惜啥财货都没有摸到。
他拾起对方的打狗棍,拄着棍子艰难站立,搀扶小妹说:“走,二哥带你去找过夜的地方。”
赵贞芳拽着一小块馒头,始终没舍得吃,默默跟在赵瀚身边。
只走了几步,兄妹俩都头昏眼花,于是再次趴下向前爬行。
围观路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来目送他们离去。
这个开局不算惨,至少抢到了一根打狗棍。
003【津门风雨】
来到一条背阴街巷,兄妹俩靠墙坐下。
赵贞芳用脏兮兮的双手,捧着剩下的一小撮馒头:“二哥,你吃,我已经饱了。”
赵瀚并没有拒绝,而是欢快笑起来。把不够塞牙缝的食物,再次分成两半,递回去一半给妹妹:“分着吃。”
“嗯。”
赵贞芳撕扯馒头屑放嘴里,舍不得咀嚼,也舍不得吞咽,只用舌头品味食物的芬芳。
见赵瀚正看着她,赵贞芳似乎忘记悲痛,开心笑道:“二哥,馒头真好吃。”
赵瀚抚摸妹妹的头顶,许诺道:“等二哥赚了钱,让你每天都有馒头吃。”
“那可真好。”赵贞芳憧憬道。
将小妹哄睡之后,赵瀚脸上的笑容顿失,抄起打狗棍在地面研磨。他还是没什么力气,磨制武器的速度很慢,但
打狗棍的一头,终归被磨得尖锐起来。
一杆简易竹矛,就此成型,关键时候,能够杀人。
刚才一番经历,让赵瀚深刻认识到,除了随时可能饿死之外,还有无数潜在危险等待着他。
抚摸着竹矛,赵瀚总算有了些安全感,产生一种可以掌握自身命运的错觉。
傍晚,赵贞芳醒来,又是饿醒的。
赵瀚一手拄着竹矛,一手搀扶妹妹,沿着街巷前进。
各自吃下半个馒头,又休息半天,兄妹俩都恢复了少许体力,至少讨饭时不必像狗一样爬行。
来到某户人家的后门,赵瀚好一阵拍打,终于有人过来开门。没等他张口乞讨,对方见兄妹俩的样子,便砰的一
声把门关上。
沿途又敲了四五家,只有一家没有直接关门。
“夫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菩萨保佑你长命百岁。”赵瀚赶忙说着吉利话。
那妇人说:“家里真没剩吃的,你们去别处讨饭吧。”
小门小户,饥荒年月,自己都吃不饱,哪有食物救济穷人和乞丐?
赵瀚见讨不来饭,便又说:“给口水喝行吗?渴得很。”
那妇人心善,总是没有拒绝:“你们等着。”
大门关上。
片刻之后,妇人再次开门,舀来一瓢清水,皱眉问:“你们讨饭的碗呢?”
赵瀚随口胡诌道:“被几个乞丐打烂了,他们不许我在这里要饭。”
妇人更加怜悯,递过水瓢说:“拿着喝吧。”
赵瀚先让小妹喝水解渴,又将剩下的清水猛灌入腹。归还水瓢,作揖说道:“多谢恩人!”
“也是个遭难的少爷。唉!”妇人叹息着关门。
小小年纪,就懂得礼节,怎不是遭难的少爷?
赵瀚饮水之后,总算有了些精神。他没有继续在这条背街巷道讨饭,而是一路寻到码头东街,那里是整个天津最
繁华的地方。
夜幕已经降临,北码头东街却灯火通明。
由于货船在运河搁浅,大量商贾逗留此地。客栈早就塞满了,一些豪商寻不到住处,干脆直接在北城外的青楼落
脚。
运河之外满地饥民,码头东街却繁花似锦,食肆里传出阵阵酒肉香气。
赵瀚选了一座酒楼,蹲在门口等待豪客。
刚刚站定,就有店伙计出来,抄着棍子驱赶道:“小叫花子,快滚远点!”
赵瀚忙说:“我祖上是御厨,有独家烹饪秘方,只要十两银子……”
“滚!”店伙计提棍就打。
赵瀚横起竹矛挡住,拉着妹妹不断后退,站得老远等待豪客赏饭。
结果饭没有讨到,反而惹出一群乞丐。
赵瀚之前咬死的乞丐,主要在码头北街活动。而码头东街,则是另一群乞丐的地盘。他们同属一个乞丐帮派,但
归不同的小头目管理。
这些乞丐势力更强,来找麻烦的足有十多个。
赵瀚护着妹妹靠墙而立,用竹矛摆出拼刺刀的架势,挑衅道:“来啊!”
一个乞丐举棍就打,不过毫无章法,打狗棒高高抡过头顶。
赵瀚双脚未动,只是身体前倾,一个突刺就扎中对方的大腿。
那乞丐捂着伤口惨叫,其余乞丐纷纷进攻,赵瀚连续扎中数人。可惜没什么力气,又要护着妹妹,他自己也挨了
几棍。
“是个练家子,快回去禀报‘侯爷’!”
乞丐们纷纷惊呼,转眼间逃散一空,赵瀚用武力获得码头东街的临时乞讨权。
正好一个富商酒足饭饱,离开酒楼之时,目睹乞丐打架的好戏。当即拍手喝彩,醉醺醺说:“打得热闹,给爷
赏!”
富商身边的仆从,抓起一把铜钱,随手扔到赵瀚面前。
“多谢老爷打赏。”赵瀚非常高兴,借着酒楼透出的微光,跟妹妹一起趴地上捡钱。
铜钱也有优劣之分,这次得到的全是好钱。
兄妹俩早就饿得发慌,连忙跑去买吃的,带着肉馅的天津大包子!
赵贞芳吃得腮帮子鼓起,活像一只护食的小仓鼠,边嚼边说:“真好吃,比馒头还好吃!”
总算能吃饱一顿,赵瀚也颇为开心,顿时笑道:“改天弄到银子,二哥给你买更好吃的烤鸭。”
赵贞芳一脸崇拜道:“二哥真厉害,爹爹总说你脑子灵……”话音戛然而止,小姑娘神情黯然道:“二哥,爹和
娘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知道什么是死了,就跟大哥一样,睡着了醒不过来。”
赵瀚抱着妹妹瘦弱的身体,安慰说:“不怕,有二哥在呢。”
“嗯,我不怕。”赵贞芳点头抽泣,抽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泪水在满是泥污的小脸留下两条白痕。
不知哭了多久,赵贞芳终于睡着。
赵瀚则脑子混乱得很,他不知该如何谋得前程,难不成一直讨饭过日子?
……
码头西街。
一个乞丐敲开民居,径直走向堂屋,跪地磕头道:“侯爷,已经有消息了,那俩兔崽子进了麻柳巷。”
“侯爷”是江湖诨号,本名邓贵,军户出身,逃难做了乞丐。
在天津码头区抢地盘时,被人戳瞎一只眼睛。起初唤作“独眼龙”,后来改成“小夏侯”,如今码头区的乞丐都
尊称其为“侯爷”。
赵瀚前后遭遇两拨乞丐,全都是侯爷邓贵的手下,这货掌控着北城外的所有乞讨业务,顺便还兼职小偷小摸。
邓贵正在跟家人吃饭,一妻两妾,五个孩子。
他放下筷子说:“先派几个人,把巷头巷尾堵住,不能让他跑掉,逮到了直接打断腿!”
一天之内,被咬死一个手下,又被打跑十多个,而且闹事者居然是孩童,这让“丐帮帮主”的脸往哪儿搁?
轰隆隆!
突然传来闷雷声,屋内之人皆喜。
邓贵亲自走到小院里,笑着说:“旱了几个月,老天爷总算要下雨了。”
手下乞丐问道:“侯爷,不如明天再动手?”
邓贵点头说:“明天动手也行,但要派人跟着,我怕那小兔崽子要跑。”
一群乞丐而已,真不敢冒雨做事,淋出病来根本没钱医治。
“轰隆隆!”
闪电照亮院落,雷声由远及近,还猛然刮起一阵大风。
……
赵贞芳被雷声惊醒,享受着阵阵凉风,欢喜道:“二哥,要下雨了。”
赵瀚站起来说:“走,先找个地方避雨。”
兄妹俩饱餐一顿,又歇息许久,此刻不再虚弱,当即手牵着手,摸黑寻找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麻五是新入伙的乞丐,每天都得给组织上贡。
若是讨不到饭,不但要饿肚子,还会被头目暴打一顿。
丐帮组织结构松散,今晚又明显要下雨,上级命令传到底层,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一个推诿一个,仅剩麻五单独办事,他需要彻夜盯紧赵瀚兄妹俩。
只知道目标进了麻柳巷,黑灯瞎火的,上哪儿找人去?
麻五沿着街巷一阵转悠,他有轻微的夜盲症,夜里根本不可能寻人,等于是让一个瞎子当哨探。
“日他娘的,都来欺负老子,老子才没那么傻!”
麻五坐在一户门檐下,这里勉强可以避雨,打算先饱睡一觉再说。
正幻想着大鱼大肉,麻五突然听到脚步声,他连忙睁开眼睛擦口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麻五根本看不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赵瀚瞥见门檐下蜷缩着人,他上前问道:“这位大叔,附近有没有什么破庙?”
麻五下意识回答:“远着呢,城隍庙在东南边儿。”
赵瀚仔细打量此处,发现门檐并不宽,大雨肯定被风吹进来,于是带着妹妹寻找更好的地方。
麻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悄悄跟在兄妹俩身后。
这货明显不懂什么叫跟踪,外加夜盲症影响视力,闹出的动静连傻子都知道不对。
走了一阵,赵瀚突然回身,快步来到麻五跟前,质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没……没有。”麻五矢口否认。
赵瀚立即挺起竹矛,矛尖顶着对方咽喉,低喝道:“说!”
麻五瞬间记起传闻,就在今天中午,北街那边被咬死一个头目,眼前这小子是真会杀人的。他吓得双腿发软,噗
通跪地道:“小祖宗饶命!”
“快说!”赵瀚表情严峻。
麻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你杀了侯爷的人,侯爷派人到处找你,说逮到了直接打断腿。
你们都是孩童,断了腿更好讨饭,侯爷是不会杀你们的。”
打断自己和妹妹的双腿去乞讨?
赵瀚按下心头怒火,问道:“侯爷是谁?”
麻五回答道:“侯爷就是侯爷,北码头附近的叫花子都归他管。”
赵瀚问道:“丐帮帮主?”
“丐帮?”麻五摇头纠正道,“我们是莲花会的。”
赵瀚继续问道:“那个侯爷,只是乞丐头子?还是有什么其他身份?”
麻五说道:“就是讨饭头子,现在不自己讨饭了。”
赵瀚问道:“你说码头附近是侯爷的地盘,天津其他的地方呢?”
麻五回答:“别的地方不是,侯爷就管北城墙到北码头这一片。”
雷声愈急,雨点开始洒落。
赵瀚突然变得沉默,握矛的双手松了又紧,他正在分析自己当前的境况。
首先,即将迎来乱世。
其次,自己和妹妹年幼。
两个稚龄孩童,必须思考如何在乱世活下去。
究竟是哪一年,赵瀚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不是明年,就是后年,或许是大后年,女真军队就要破关而入,势如破竹杀到北京城外。
到时候兵荒马乱,天津恐怕也不安全。
如果赵瀚穿越成二十岁,他其实有许多出路,甚至可以跑去陕西参与农民起义。
但他现在才十岁啊,而且还拖着个六岁的妹妹。
唯一选择,就是寻找机会南下,在安稳的江南先长大成人再说。
而且小冰河时期,北方冬天太冷,去了南方不容易被冻死。
南下之事暂且不提,眼下有人要打断他的腿,还要把他当成乞讨的工具!
赵瀚挺直腰杆,迷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厉声问道:“说,那个侯爷住哪儿!”
(PS:第一天三更,以后每天两更,中午十二点,晚上八点定时更新。另外,有意向打赏的豪客老爷,可以留着下
周一再打赏,到时候冲冲榜。)
004【杀人越货】
麻五不明其意,老实回答:“侯爷住在码头西街。”
赵瀚继续打听:“那是你们莲花会的老窝?”
麻五摇头:“莲花会的老窝在南街,就在城墙根下。以前发大水,北城墙塌了一截,好多房子也砸坏了,莲花会
的弟兄都住在破房子里。”
赵瀚再问:“侯爷家里有多少人?”
麻五说道:“就他一家子。”
赵瀚没好气道:“我是问你,侯爷家里有几个人。男的多少,女的多少,老人孩子又有多少!有没有家丁护
院?”
“没有护院,只有煮饭的婆子,”麻五想了想,数着手指说,“家里有侯爷,有他两个婆娘,还有几个孩子。孩子
是三个?还是四个?也可能是五个。”
情况已探明,似乎可以一搏。
“站起来,带我过去!”赵瀚呵斥道。
“去哪儿?”麻五有些拎不清。
赵瀚说:“去侯爷家!”
轰隆隆!
雷声更响,闪电更亮,雨势更大。
来到西街时,赵瀚兄妹俩,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就是这家。”麻五指着院门。
赵瀚命令道:“再看清楚些!”
麻五定睛看了看,他有夜盲症,哪里看得清楚?只糊弄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认错。小祖宗,地方我带到了,
能不能把我放了?”
赵瀚扯下这厮的腰带,将其手脚捆好,又扯破布堵住其嘴,塞在门檐之下,对妹妹说:“等我出来,不要乱
走!”
赵贞芳点头说:“二哥,我晓得。”
院墙不高,但淋雨之后很滑,赵瀚又年幼矮小,失败好几次终于放弃翻墙。
他回去查看院门,发现门缝狭窄,若想顶开里面的门闩,必须用极薄的刀片插进去。
场面有点尴尬,赵瀚下定决心杀人,却连别人家的院墙都进不了。
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拍打脸颊,赵瀚的思维变得愈发冷静。他绕着墙根仔细探查,想要寻找院墙低
矮处,来来回回走了十多遍,竟然看见门槛旁边不远有个小洞!
这玩意儿叫狗洞,猫狗可以进出,其实真正的作用是排水。
此时此刻,院中积累的雨水,正从狗洞快速往外流。
洞口非常狭窄,成人无法通过,但小孩子却可以。
狗洞是竖着的长方形,赵瀚尝试了一下,发现趴着根本进不去。于是,他又侧躺着往里蹭,高度宽度都刚刚合适。
从狗洞涌出的积水,冲得赵瀚难以睁眼和呼吸,中途差点被卡在那里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蹭进去,衣袖已被刮破,两臂也被磨出血条子。
这是一栋小四合院,只有正房(北房)和东西厢房,并没有建造什么倒座房(南房)。
院中有颗大树,还有一个石制大水缸。
赵瀚快步奔至北房屋檐下,捅破一格门棂纸,趴在那里静静等待闪电。
闪电再次来临,赵瀚借着微弱光亮,勉强看到屋内情况。
里面有桌椅板凳,明显不是卧室,而是古代民居的堂屋,他立即折身往旁边的房间走。
将左侧房屋的窗纸也戳破,赵瀚贴耳一听,里面隐约传来呼噜声。
孩童手臂小巧,刚好可以伸进窗棂格子,赵瀚很快摸到里头的窗闩。不过由于个子太矮,只能用手指尖往上顶,
没顶几下就把木闩给顶掉了。
“嗙当!”
窗闩落地滚动,发出不小的声音,吓得赵瀚连忙矮身躲藏。
屋内之人并未醒来,只是翻了一个身。
赵瀚小心打开窗扇,从窗户爬进房里,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床上只有一个男人,隐约可见其颔下的长胡子。
赵瀚感觉有些不对,因为从麻五口中得知,“侯爷”家中一妻一妾,按常理来说不应该独睡。
他用矛尖顶住此人的喉咙,一只手按住其口鼻。
很快,这人就呼吸困难,猛地睁眼醒来。他下意识惊慌挣扎,被矛尖顶得颈部生疼,恐惧之下不敢再乱动,害怕
自己被戳破喉咙。
“不准叫喊,听话就用脚捶两下床铺。”赵瀚低声道。
“砰砰!”
这人连忙抬脚,用脚后跟捶打床面。
赵瀚慢慢放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人能说话之后,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惊慌哀求:“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赵瀚将矛尖下压,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
这下终于老实了,答道:“我叫张春才,今年五十一。”
果然找错了人!
赵瀚随口胡诌一个名字:“李建国的房子在哪边?”
“什么李建国?”张春才迷糊道,“我不认识啊,这附近就没有叫李建国的。”
赵瀚终于露出微笑:“很好,你没有随便指个去处把我支走。侯爷住哪儿?”
“侯爷?”张春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说,“好汉是找叫花头子邓贵?他不住这里,还要再往东走两家。”
赵瀚害怕又走错,问道:“邓贵家的院墙怎么认?”
张春才仔细思索,说道:“他家的铺首是狮子,我家的铺首是蝙蝠。”
“铺首是什么东西?”赵瀚提出了一个幼稚问题。
张春才愣了愣:“铺首就是用来挂门环的。”
赵瀚又问:“还有没有别的?”
张春才又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家的狗洞是方的,他家的狗洞是圆的。”
赵瀚再问:“你换下来的衣服呢?”
张春才说:“在床边上。”
赵瀚摸到一堆衣物,先用裤带将其双手反绑,又胡乱把一团破布塞入其口。
“唔唔唔!”
张春才奋力挣扎,却是塞嘴的物事,是他自己的裹脚布。
赵瀚没有立即离开,留在屋里翻箱倒柜,不多时便寻到一件武器——剪刀!
他回到床边,将张春才的衣物,剪成许多细长布条,又用布条搓成几根布绳。将布绳绑在竹矛上,复将剪刀拴在
腰间,大摇大摆的开门出去。
麻五被绑在门檐下,不时发出声响,希望赵贞芳能给他松绑。
小姑娘不理不睬,只蜷缩在檐下,半边身体被风吹雨打。
“嘎!”
院门突然打开,赵贞芳惊喜道:“二哥!”
“不要说话,不要乱跑,等我回来。”赵瀚叮嘱说。
“嗯。”赵贞芳乖巧点头。
赵瀚又走到麻五身边,毫无征兆的踢出一脚,然后拔掉塞嘴布问:“侯爷家的狗洞,是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迷糊道:“圆……圆的吧?”
赵瀚用剪刀顶着此人喉咙:“再问一遍,方的还是圆的!”
麻五带着哭腔说:“记……记不清了。”
“这里真是侯爷家?”赵瀚又问。
麻五怕得要死,实话实说道:“不晓得,我有雀蒙眼,晚上看不清楚。”
“没用的东西!”
赵瀚低声咒骂,再次堵住其嘴,往旁边的民居继续探寻。
按照张春才的说法,赵瀚很快发现目标,门环铺首是狮子,狗洞也是圆的。
但这个狗洞太小,赵瀚没法钻进去,他只能回去找妹妹,让赵贞芳冒雨钻狗洞而入,然后再从里面给他打开门闩。
兄妹俩都进了院子,赵瀚干脆带小妹去门廊避雨。
来到正屋,故技重施,赵瀚用手探进窗棂,但这次事先拿布绳结套。他用绳套拴住窗闩,避免顶掉窗闩落在地上,
悄无声息的翻窗进入正屋卧室。
床上睡着三人,一大两小。
夏天不盖被子,借着微光,一目了然,是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赵瀚用剪刀抵住妇人的咽喉,捂住口鼻将其弄醒说:“你敢叫唤,我就杀了你儿子!”
妇人惊得失语,瑟瑟发抖。
赵瀚松开一只手,低喝道:“邓贵在哪儿?说!”
妇人哆嗦道:“在在在……在东厢。”
赵瀚说道:“我只求财,不要人命,老实翻身让我反绑!”
妇人不敢违抗,翻身趴着,双手放于后腰。
赵瀚准备的布绳派上用场,将这妇人的手脚捆好,又将她的嘴巴塞得严实。
快速来到东厢房外,赵瀚悄悄翻窗而入。
果见床上躺着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当是侯爷邓贵无疑。
二人似乎“酣战”过一番,此刻全部光着身子睡觉,邓贵四仰八叉睡得鼾声震天响。
赵瀚站在床前,只犹豫了数秒,就手持剪刀戳下。
做大事就不能犹豫,否则必然反受其害。赵瀚也没那个本钱,去跟对方斗得有来有回,甚至连正面冲突都毫无胜
算,必须主动出击一次性解决问题!
剪刀刺破喉咙,邓贵猛地被痛醒,下意识去捂脖子。
他想要叫喊,血液涌进咽喉,反而变成连声咳嗽。这厮抓住赵瀚的手腕,使尽全力把剪刀往上推,双脚胡乱踢打
着床面求救。
旁边妇人是他的小妾,在睡梦中迷糊道:“当家的,别闹了,还没折腾够啊?”
“不……咳咳咳……”
邓贵嘴里只吐出一个音节,就再次变成咳嗽声,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出。
至于其颈部,汩汩涌出的血液,已经流下去染红大片凉席。
终于,邓贵的挣扎越来越弱,双臂垂下,浑身抽搐。
这个盘踞在天津码头区,专营乞讨,兼职偷窃,偶尔拐卖孩童的大恶人,就此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连谁杀的他都
没搞清楚。
或许是动静太大,旁边的小妾终于醒来。
她迷迷糊糊揉眼坐起,打着哈欠道:“什么味儿?腥得很。”
赵瀚吓得连忙跳上床头,从身后捂其嘴,反握剪刀抵其喉,压着嗓音说:“不许叫喊!”
小妾彻底清醒,惊恐点头道:“唔唔唔!”
赵瀚慢慢松手。
“啊!”
刚把手放开,小妾就叫起来,赵瀚连忙再次捂住,顺手一剪刀戳下去。
赵瀚第一次蓄谋杀人,精神高度紧张。他本不想杀这小妾,但被对方的喊声刺激,惊慌之下干脆一并杀了!
“呼呼呼!”
赵瀚跪坐在两具尸体之间,拉风箱一般喘着粗气,他此刻也累得够呛。
而且,有些精神恍惚,仿佛自己的杀人行为如同梦游,鬼使神差就干下这等暴力凶残之事。
“呼……”
赵瀚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怪我。
对,不怪我!
这人想抓住自己和妹妹,打断了腿做乞讨工具,自己只是提前反抗而已。而且此人作恶多端,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自己无错反而还有功!
擦干双手沾满的鲜血,赵瀚再次回到正屋卧室,扯掉妇人嘴里的破布,问道:“邓贵的钱在哪儿?”
妇人惊恐道:“我不晓得。”
赵瀚恶狠狠逼问:“不说就杀你儿子!”
妇人连忙说:“靠床的墙角有块砖,钱就藏在里面。”
赵瀚在墙角摸到一块松动的青砖,用剪刀将砖撬出,里面果然有个钱袋子。
“这么点?”赵瀚质问。
钱袋里只有些散碎银两,加起来顶多能有十两银子。
妇人连忙解释:“真就这么多,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当官的,做吏的,还有那些军将,哪个不得喂饱了?侯爷的
在码头讨生活,每个月弄来银钱,五成要上贡卫所和漕军,剩下三成分给官吏,只有两成才是自己的。我家五个
孩子,四个都在读书,束脩和笔墨纸砚也费钱。”
赵瀚不相信,说道:“剩两成也不少吧?”
妇人说道:“侯爷想谋出身,前些天刚送了几百两,说是能在码头弄个官府差事。家里的钱,真就只剩这么多了,
我枕头底下还有些铜钱。”
“倒霉!”
赵瀚不但拿走银钱,还拿走几套孩童衣物,甚至将床前的两双童鞋顺走。
“这是什么?”赵瀚在桌上摸到一件刀斧型物事。
妇人回答:“火镰。”
赵瀚将火镰也塞到怀里,堵上妇人的嘴巴。
再次摸索翻找,找到妇人的梳妆台,将首饰全部收下。临走时,又摸到一把梳子,一把篦子,他想到小妹乱糟糟
的头发,便把梳子和篦子也全都带走。
此刻依旧下着暴雨,赵瀚带着妹妹出去,在隔壁不远找到麻五。他解开麻五的绳子说:“你自己走吧,侯爷被我
杀了。你带的路,我是主犯,你是从犯,知道啥意思吗?”
麻五大惊失色,连忙回答:“我啥都不晓得。”
“聪明。”赵瀚赞许道。
麻五恢复自由,立即慌张跑路。
赵瀚则拉着妹妹的手,一路冒雨跑向城墙,他不敢在码头区混了,因为邓贵上面有人罩着。
至于收编丐帮,别扯淡了,上要打点官吏军将,下要跟其他乞丐争夺地盘。赵瀚若是成年人,或许还玩得转,可
他现在只是个十岁孩童。
天津北城墙塌了几十丈,二十年来一直没有修复。
兄妹俩趟着泥水,从城墙缺口爬入,悄无声息的来到天津城内。
(PS:多谢缁衣紫的盟主打赏,也多谢烟寒无心、皎皎明月剑飞扬、龙翔升腾、群英会好莱坞等等等等同学的打
赏支持。新书上架之后,一个盟主会加两更,暂时先存着,上架之前不能更新太猛。)
005【篦虱子】
夜黑风急,雷雨大作。
赵瀚带着妹妹,在天津城内胡乱穿行。
城中有宵禁,但暴雨天气,一切形同虚设,更何况南北城墙早就塌掉大片。
也不知走了多远,寻到个背风屋檐,赵瀚抱着小妹避雨睡觉。
此时将近黎明,兄妹俩又累又困。
特别是赵瀚,虽然吃肉包恢复些精力,但终究长期营养不良。雨夜偷袭杀人,看似没费啥劲,其实短暂的搏斗就
令他几乎虚脱。
能从城外逃到城里,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寻到躲雨处,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但赵瀚倒头就睡死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正午。
天空依旧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将天津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景色如画,只是可惜,赵瀚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
兄妹俩身上的衣服,已被体热烘干,静静等待着老天爷放晴。
赵瀚又感觉饿了,冒着小雨买些吃食,便迅速回到屋檐下躲雨。
填饱肠胃,左右无事。
赵瀚掏出顺来的篦子和梳子,笑着对妹妹说:“小妹,二哥给你梳头。”
“好啊,好啊!”赵贞芳颇为欢喜。
毕竟是个小姑娘,靠坐在哥哥怀里,还有闲趣伸手接檐外细雨,似乎暂时把悲惨境遇都遗忘了。
篦子的主要功能,不是用于梳头,而是刮掉发间的头皮屑和虱子。
赵贞芳已经多日未梳头,秀发被汗水黏合板结,好在昨晚淋雨稍微泡散了些。
赵瀚用细雨将手心润湿,轻轻抹在小妹头发上,然后拿起篦子慢慢梳理。一些颗粒状的东西被刮出,有凝结的盐
渍灰尘,有大量的头皮屑,还有几只饱血的虱子。
将虱子挑出来,逐一摁死,不片刻就满地尸体。扫视那些被摁死的虱子,赵瀚居然生出一种成就感,就像洁癖者
将屋里的垃圾收拾干净。
整整篦了半个时辰,赵瀚将小妹头上的虱子清理完毕,这才开始拿起梳子真正梳头。
盘发髻?不会!
弄造型?不会!
赵瀚只给妹妹梳了两条大辫子,而且把辫子编好之后,才感觉中间的发线给梳歪了。
赵贞芳一直靠在哥哥怀里,篦虱子的时候很痛,可梳头时却很舒服。她不由闭上双眼享受,完全忘记烦恼,好似
回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感觉哥哥停止动作,赵贞芳问:“二哥,梳好了吗?”
“梳好了。”赵瀚回答。
赵贞芳伸出脑袋,用檐外地面的积水当镜子,在那照来照去好一阵,摸着辫子开心道:“二哥梳的辫子真好
看!”
赵瀚说:“等雨停了,找地方洗个澡,把身上的虱子也除干净。”
赵贞芳站起来,拿起篦子说:“我也给二哥梳头。”
几个月不曾下雨,一下起来却不停歇。
到了下午时分,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重新变成大雨,兄妹俩只能躲在檐下互相梳头、捉虱子玩。
小姑娘不知轻重,赵瀚的头发又板结得厉害,梳理时扯得他头皮阵阵生痛。
赵瀚一直忍着,非但没有出声阻止,反而颇为享受的闭上眼睛。
“哎呀,断了!”赵贞芳惊呼。
赵瀚回头一看,顿时笑起来,小妹竟把篦齿给梳断了,可见刚才是用了多大的劲儿。
“弄死它们!”赵瀚指挥道。
赵贞芳立即捏住篦子根部,将那些疏下来的虱子全部捏死。
赵瀚见到此景,不由笑道:“哈哈,痛快!”
“咯咯咯咯!”
赵贞芳也拍打小手,跟着哥哥欢笑起来。
赵瀚扫了一眼小妹脚上的破布鞋,拿出昨夜顺来的两双童鞋:“小妹,换上试试。”
赵贞芳高兴的脱鞋换上,可惜都太大了,穿起来不合脚,反而是赵瀚穿着比较适合。
赵瀚还是让妹妹穿上好鞋,再用布绳拴住固定,至少比原先磨破底的烂鞋更好。
兄妹俩都穿上新鞋,而且头发梳理整洁,只剩一身破烂衣服还像小乞丐。
衣服,暂时不敢换,因为是丝绸的,怕穿上被人抢劫。
当天晚上,赵瀚哼唱儿歌哄妹妹睡觉。即便睡熟了,小妹也将他抱得死死的,似乎是怕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唉,赵瀚轻声叹息。
又过一日,太阳终于出来,这场豪雨足足下了一天两夜。
赵瀚事先取出些铜钱,去买干粮充饥,抢来的银子和首饰都不敢拿出来。
来回路上,赵瀚暗中观察城市情况。
明代天津城,又称“算盘城”,整座城市形同算盘,相传为刘伯温依风水而设计,其实此城是朱棣登基之后修建
的。
城墙周长九里,城内街道,九纵九横。
城东建祖庙,城西修祭坛,城南有街市,城北为官署。发展到现在,天津城内有五集一市,城外还有北运河码头
和南运河码头。
城中居民,多为世袭军官和军户,亦有无数富商巨贾安家。
那些大官和大贾的房子,动辄占地几十上百亩,斗拱飞檐如同公侯贵族。
城南有二潭,是筑城时留下的大水坑,可以直通城外的护城河。如今也被圈占起来,成为权贵之家的园林湖泊,
公子小姐们可以尽情悠游嬉乐。
“闪开,闪开!”
数匹健马横冲直撞,贵公子们纵马驰骋,身后是数十个家奴跑步追赶。
干旱几个月,又连续两天大雨,早把纨绔子弟给憋坏,如今约好了集体出来撒欢。
赵瀚猛地把小妹拉开,兄妹俩差点被当街撞死。
“呵呵!”
看着眼前的鲜衣怒马,又想到城外干尸般的饥民,赵瀚忍不住报以一声冷笑。
漫无目的逛游到南城墙,那里也塌了好几十丈。
朝廷拿不出修缮银子,竟放任天津这个军事要地,南北城墙出现大缺口二十年之久!
许多城砖被百姓拾去,但还零散剩下一些。
赵瀚寻来一块大青砖,拿出前日杀人的剪刀,抡起板砖就砸,猛烈锤击铆接处。
赵贞芳蹲在旁边问:“二哥,你在做什么?”
“做武器防身。”赵瀚回答。
“嘣!”
锤了半天,铆钉断裂,剪刀被砸成两半,赵瀚累得气喘吁吁。
其中一半剪刀,被赵瀚接到矛尖,再用布条反复捆扎牢固。
竹矛变成铁矛!
剩下那一半剪刀,也用布条缠绕把手。如此,便是一把匕首,有布条增加摩擦力,不怕杀人溅血时手滑。
匕首藏进怀中,矛尖也用布包好,暂时不用露出锋芒。
城内的治安,似乎比城外好些。
在正式南下之前,赵瀚都不准备出城,甚至想尝试着寻找工作。
他们在城东南寻到一家食肆,规模不大。过于高档的酒楼,肯定拒收身份不明者,估计赵瀚刚走到门口就被轰走。
或许是兄妹俩不再蓬头垢面,因此即便衣着破烂,店小二也允许他们进去。
“身上有钱吗?你家大人呢?”店伙计盘问。
赵瀚摆足了架势,先是整理衣襟,接着端正拱手作揖,满嘴胡扯道:“好教阁下知晓,小子祖上乃英宗御厨。土
木堡之时,先祖随御驾出征,不幸在乱军中罹难。”
好家伙,一看言行就非来自底层,普通百姓哪有这等家教见识。
店伙计被唬得一愣一愣,好奇道:“您……这是要吃饭?”
赵瀚叹息道:“小子家道中落,前来天津投奔亲戚,可惜亲戚也艰难度日。我有一身宫廷厨艺,想要自力更生,
不知可否在贵店做厨子?”
为啥赵瀚首选当厨师谋生?
因为他在部队的时候,曾以新兵身份,成功入选我军最强兵种——炊事兵!
新兵能进炊事班,那是非常牛逼的,意味着各项军事技能绝对过硬。
“你想留下做厨子?”
店伙计打量赵瀚一番,摇头说:“这我做不了主,自己过去找掌柜吧。”
赵瀚带着妹妹,很快找到掌柜,重复一番刚才的说辞。
“你祖上真是御厨?”店掌柜不动声色问。
赵瀚说谎都不带眨眼,一本正经道:“千真万确。”
店掌柜想了想说:“真有本事,倒是可以留下来帮厨,等你再长几岁就能掌勺。”
“多谢!”赵瀚喜道。
店掌柜又补充一句:“你说自己来天津投亲戚,把你亲戚叫来做保。城外的保人不算,只能是城内的。”
赵瀚瞬间傻眼。
在古代,各行各业都重视保人。就连童生们考秀才,都必须三个老秀才作保,以此来防止考生谎报个人信息。
而店铺招工,同样需要保人。
甚至给人做学徒,也得有三个保人出面,并且保人还必须是本地清白人家。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流民,想在天津应聘雇工?
做梦吧!
赵瀚依旧没有放弃,说道:“掌柜的,不如让小子烧一道菜,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店掌柜似乎看出什么,冷笑着憋出一个字:“滚!”
赵瀚锲而不舍,又说:“掌柜的,我还会说书,要不我现在就说一段。且说南宋末年,临安府有个牛家村……”
店掌柜已经完全把赵瀚当成骗子,大呼道:“给我打出去!”
店伙计立即过来赶人,赵瀚只能选择麻溜滚蛋。
又寻了几家店铺,不管赵瀚如何吹逼,不管赵瀚想做啥工种,都得满足一个必要前提:三个出身清白的本地人联
合作保!
做工赚钱,看来是没希望了,只能另外寻找出路。
那就即刻南下吧,抢在秋天到来之前,抵达相对温暖的南方,免得冬天留在天津被活活冻死。
当然,还有一件事情,眼下显得更加急迫。
赵瀚来到一家药铺,问道:“掌柜的,你这可有外伤药?”
“哪种外伤?”掌柜反问。
赵瀚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话:“肛裂……”
昨日便秘,撑破旧创,血流如大姨夫串门儿。
006【踏破天】
药膏挺管用,就是有点贵,三钱银子一勺。
涂抹患处,凉飕飕的,神似马应龙。
估计还有杀菌功效,半天便消肿。可惜赵瀚总是便秘,一用力就伤口崩裂,前后折腾了好几日,足给药铺送去一
两二钱银子。
从侯爷家抢来的银钱,一下子就用去十分之一。
唉,不论如何,咱也算刚烈的男人。
天津粮价越来越贵,就拿买包子来说,几天时间价格增涨三成,肯定是天津粮商在坐地起价。
赵瀚没有省着用钱,肉馅包子,蔬菜包子,每天轮换着买来吃。
钱可以再赚,身体必须养好。
兄妹俩气色好了许多,能跑能跳,不再走一阵就感觉累。
天可怜见,两个营养不良的幼童,淋了一场大雨居然没生病,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赵瀚行事非常小心,每次买吃的,都不在同一家店铺。但还是被人给盯上,只因他一个孩童,在药铺里连续数日
支付碎银子。
“快走!”
赵瀚拉着小妹的手,在街头转角处,突然加快脚步,继而奔进另一条街巷。
一个混混跟上来,却发现目标失踪,气得在那儿跺脚咒骂。
兄妹俩直奔城东南而去,那里有天津卫学和贡院,是天津学子读书考试的地方。
再怎么世风日下,读书人也要一张面皮,流氓混混不敢在卫学附近撒野。
卫学对面,是一家书铺。
兄妹俩蹲在檐下吃东西,书店老板也不驱赶,只是让他们别靠门口太近。
几个卫学生结伴而来,在店中挑选一阵,各自拿着新购书本离开。
赵瀚偷偷瞧去,学生手里全是小说。
他顿时计上心来,或许可以讲故事赚钱,仙侠武侠什么的随便瞎编都行。
当夜,就在书店房檐下睡觉。
“二哥,我冷。”
半夜里,小妹在他怀里直哆嗦,将赵瀚紧紧抱住取暖。
赵瀚也被冷醒了,不由咒骂:“这鬼天气,简直不给穷人留活路!”
才农历八月初啊,竟突然袭来一股寒潮。
从侯爷家抢来的两件孩童丝衣,赵瀚一直不敢拿出来穿。此时此刻,却顾不得许多,赶紧让小妹穿上御寒。
可还是冷!
兄妹俩只得抱成一团,蜷缩在屋檐下,好歹挨到了天亮。
天津没法再待下去了,昼夜温差本来就大,若迟迟不动身南下,入秋之后肯定被冻出毛病。
顾不得说书赚钱大计,赵瀚立即准备食物。
买了一些干粮,又买了几斤杂粮,还买到少许劣质食盐,兄妹俩隔日便结伴出城。
……
天津北码头,位于城东北。
而天津城的东南方,还有一个南码头。
南码头虽不如北码头繁华,却设有“极冲级”(最高等级)驿站——杨青水驿。
几十年前,杨青水驿在更南边的杨柳青镇,靠静海县的财政拨款来维持。
途经驿站的官员实在太多,不管是否有公务在身,都亮出官牌白吃白住,而且还得好酒好菜伺候着。
一个驿站而已,竟成为静海县最大的固定财政支出。
于是,静海县撂挑子不干了,但极冲级驿站又不能裁撤,朝廷只得把杨青水驿移到天津。
天津富庶,一个驿站还养得起。
赵瀚打算走南码头,一路顺着运河南下。
谁知过了护城河,才发现从杨青水驿,一直到南码头,再延伸至城外居民区,到处都有士兵驻守。
连续多日大雨,运河水位恢复,临时木桥也已拆掉,运河外的饥民难以过河,陆陆续续都散去了。
但是,城西和城南的饥民,却似乎越积越多,且只有一条护城河挡着。
在降雨之后,其实许多饥民选择回乡,借高利贷买种子补种粮食。可他们返回户籍所在地,遭遇的却是官府催粮,
逼着他们赶紧上交赋税,只能选择回天津躲避征粮官吏。
夏粮田赋,必须在九月以前结清,北直隶大员们催得急,州县官吏只能硬着头皮征收。
天津城南和城西,如今已汇集五万多饥民,吓得天津官将连忙派兵构筑防线。
任何人不得进出,兄妹俩暂时被阻住去路。
又过数日,饥民无法越过防线,开始成群结队的散去。
一部分选择离开,到四野乡村讨饭求活。
一部分选择死扛,只要拖到九月份,过了夏粮征收期,回乡之后就不怕官府,拖欠的税款也将变成“账面逋赋”。
再过两三年,为方便征收来年新税,皇帝自会下旨“抹除逋赋”。
最后一部分灾民,确实饿得无法动弹,在天津城外躺平了等死。
渐渐的,警戒开始放松,外头不能进来,但里头可以出去。
赵瀚站在护城河边,眺望对面的灾民情况,感觉应该可以顺利通行。
那些灾民毫无组织度,东扎一个帐篷,西搭一个窝棚,绝大多数露天而居。若是遇到危险,只需杀人立威,干掉
一两个,剩下的都会选择退让。
赵瀚揭掉包裹矛尖的破布,一手持矛,一手携妹,背着行囊过桥而去。
大约前进数百步,眼见赵瀚携带物品,而且行囊还胀鼓鼓的,陆续有数十个饥民围上来。
“小妹,拉着二哥的衣服,跟在后面别走远了。”赵瀚叮嘱道。
赵贞芳有些害怕,连忙抓住衣摆,亦步亦趋跟着。
赵瀚挺矛前进,随时准备杀人立威,这乱世容不得丝毫妇人之仁。
有了前些日子的经历,赵瀚早就已经适应。
此乃明末,并非 21 世纪的和平中国!
兄妹俩在遍地饥民当中穿行,无数麻木或贪婪的目光投来,他则回敬以凶狠的眼神。
可惜,孩童表现得再凶狠,也终究是没有大人护着。
一个稍显健壮的饥民,率先走到他们面前,心怀不轨的问道:“你们从城里出来,有吃的没?”
“没有。”赵瀚面无表情回答。
那饥民说:“我不信,把包袱打开看看。”
赵瀚冷笑:“再走近些,我给你看。”
那饥民立即迈步,根本没把赵瀚当回事儿。
一根竹竿,绑着半把剪刀,又是孩童拿在手中,能有什么威胁可言?
彼此愈发接近,赵瀚突然挺矛刺击。
赵瀚没有练过传统武艺,不知该如何用矛,但刺刀术却玩得很溜。
此时此刻,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竹矛前端的剪刀准确刺入咽喉。
鲜血涌出,目标轰然倒地,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饱食休养半个多月,虽然力气依旧不大,但赵瀚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
四下一片惊呼,虎视眈眈的饥民们,飞快避让赵瀚这个小瘟神。
兄妹俩踏步向前,无人再敢阻拦。
赵贞芳低头去看死者的伤口,鲜血淋漓让她颇为害怕,小手死拽着二哥的衣服往前走。
走着走着,又有三个饥民拦住他们的去路。
赵瀚冷笑着亮出武器,竹矛前端的剪刀还在滴血,跟那三人形成对峙局面。
“大哥,点子扎手,没必要拼命。”一个饥民劝道。
被呼为“大哥”的饥民,龇牙冲着赵瀚狞笑,但终究还是让开去路。
就似虎豹捕食,但凡有受伤可能,都会选择更换目标。
待赵瀚兄妹走远,“大哥”越想越憋屈,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被官兵欺负且不提,如今还被一个孩童唬住。
咱回乡没钱交夏粮,留在这里也要饿死,索性结伙干一票大的!”
“就咱们三个?”
“哪里才三个?几千上万呢!”
……
又过一日。
天津城里出来一主一仆。
主人是个书生,名叫费映环,约末四十岁。身着儒衫,清癯美髯,手持折扇,腰悬长剑。
仆人颇为健壮,真名不可知,化名魏剑雄。膀大腰圆,络腮胡子,背着书箱,腰间横着一根熟铁棍。
二人迈步走过护城河,过桥的瞬间立即严肃起来。
费映环收起折扇,顺手拔出文士剑,从容不迫的继续前行。
魏剑雄抄起熟铁棍,扫视周遭饥民,视线所及之处,心怀叵测者纷纷低头。
直到穿过了饥民区,费映环终于收剑回鞘,转身回望遍地饿殍,悲悯叹息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
古人诚不欺我。”
魏剑雄虽是仆人,说话却不客气,提醒道:“公子,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咱们盘缠用尽,得赶紧去静海县
访友借银子,否则就只能讨饭回铅山了。这一路多半不太平,万事都要小心为妙。”
“我晓得,真是倒霉!”费映环一脸无奈。
本来是进京会试的,谁知不但名落孙山,回乡时还在天津搁浅逗留。又莫名其妙生一场大病,身上银钱都拿去寻
医问药,搞得现在连雇船的钱都没有。
费映环这个名门之后,手里头还不如赵瀚资金宽裕。
两个健壮灾民,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开始窃窃私语:
“大哥,就这么放人过去?他们身上肯定有财货。”
“做大事要紧!张兄弟、赵兄弟、陈兄弟他们准备好没?”
“都准备好了。”
“记住,今后不准喊本名本姓,免得哪天被朝廷挖祖坟。我叫踏破天!”
“晓得,我以后就叫震山响。”
“起事之后,北直隶不能留,咱一路杀去山东。先抢杨柳青镇,让大夥儿都吃顿饱的,再去打静海县。能打就打,
打不下就走。北直大旱,没啥粮食,山东那边吃的更多。”
“可听说山东去年也遭灾了。”
“那就去河南。”
“河南前年旱灾,大前年水灾,好多灾民都跑咱们乡里讨饭。”
“闭嘴,恁多废话,反正到时自有去处!”
“……”
距离南护城河二里地,早已架起几个大缸,有人在饥民群中呼喊:“踏破天分肉了,都快去吃肉啊!”
饥荒多日,能有什么肉可吃?
饥民们早已猜到真相,但濒临饿死,顾不得那么多。甚至有不少饥民,私底下偷偷摸摸吃肉,只是没摆在明面上
而已。
半日之后,分食肉汤结束。
踏破天挑选三千壮丁,又带数百壮丁家属,浩浩荡荡的杀向南方。
所谓壮丁,不过是还能拿起棍棒拼命的人,剩余饥民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他们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关键时
候用于作战抢劫,行军过程中则可以充当拐杖。
不拄拐杖,这些人连走路都困难。
赵瀚已经扇动蝴蝶翅膀,崇祯元年的北直隶,莫名多出一个叫踏破天的匪首。
(哭,被企鹅大佬翻牌子了,居然打赏一个白银盟,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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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全部列出,打赏的很多,大家太热情了。)
说明一下
007【变故】
不论是影视作品,还是阅读小说时,赵瀚看到主角指着天空,嘶声力竭的大喊“贼老天”,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
尴尬。
但是,他现在自己也想痛骂——日他 X 的贼老天!
日,入,直,一个意思,在明代全国通行。
“直娘贼”看似古典文雅,其实这三个字很脏,比“日 X 妈”更恶心百倍,出现在央视大剧里纯属扯淡。没错,说
的就是电视剧《水浒传》!
日头,月亮,这是俗语。
太阳,太阴,这是学名。
在“日”字流行之后,“日头”听起来像骂人,甚至因此倒逼“太阳”,使得学名渐渐变成了民间俗语。
那么,赵瀚为何想要日老天爷的母亲呢?
因为他被贼老天恶心到了!
在天津遭遇寒流,赵瀚专门花费银钱,买了几尺棉布,兄妹俩晚上裹着御寒。谁知离津之后,仅走出几里地,天
气突然由阴转晴,晒得他跟小妹差点中暑。
酷热难当。
半路上,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找一个背阴的地方躲避日晒。
南下第一天,只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多数时间都在歇凉躲太阳。
傍晚抵达杨柳青镇,数十年前,此镇异常繁荣。但随着杨青水驿搬走,小镇渐渐衰落,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
这里也有饥民!
作为天津往南的第一个大镇,自然是逃荒要饭的好地方。此时大概有数百饥民,化身为叫花乞丐,在镇内镇外扎
堆乞讨。
镇上的店铺,全部选择关门,害怕被饿急的饥民给抢了。
镇外的运河边上,有一座废弃的天妃庙。
妈祖不但是海神,也是漕运守护神,而且有大明朝廷的官方背书。杨柳青镇因漕运而兴,集资建起了天妃庙,可
如今早就没了香火。
兄妹俩打算在天妃庙过夜,可还没走进庙门,就看到里头躺着密密麻麻的饥民。
“这里不能住。”赵瀚拉着小妹,转身就顺着运河继续走。
又行二里地,天色早已尽黑。
兄妹俩沿途捡拾枯枝败叶,拿出一只破瓦罐,准备生火煮粥喝。
“嚓,嚓!”
从侯爷家顺来的火镰,赵瀚已经使用娴熟。
用枯草垫着火石,再以火镰擦击,几秒钟就能引燃,方便程度不输给火柴,而且还不怕被雨给淋湿。
大米价格太贵,赵瀚只买了三斤黍米、三斤玉米。
黍米就是黄米,古代五谷之一。
至于玉米,万历年间已传入中国,第一个种植省份是广西,第二个种植省份是河南。只看地域如此跳跃性,就知
道有官员在推广,不论什么时代,总会出现几个做事的好官。
底层百姓,别无他求,只能期待自己遇到好官。而且,不必是青天,能做实事就足够了。
“二哥,我来淘米。”赵贞芳非常积极。
赵瀚笑道:“那以后煮饭,就都交给你了。”
赵贞芳自豪道:“我四岁就会烧火,娘跟大姐都夸我能干呢。”
赵瀚轻抚小妹的头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水是从运河里舀来的,将黍米和玉米混合下锅,再撒进去一小撮粗盐,很快就传出阵阵食物的香味。
兄妹俩大快朵颐,吃饱之后,裹着棉布抱在一起露宿。
翌日清晨,赵瀚感觉不对劲。
小妹浑身发烫,再去摸额头,果然是烧得不轻。
现实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赵贞芳跟着全家逃荒,期间风餐露宿,饥饿虚弱时没生病。在天津淋了一场大雨,全身
湿透也没生病。遇到寒潮入侵,夜里冷得瑟瑟发抖,那时依旧没有生病。
可现在天气转热,昨夜气温正常,还能吃饱穿暖,营养也算比较充足,却莫名其妙就生病发烧了!
赵瀚怕妹妹烧坏脑子,忙问道:“小妹,能听到我说话吗?”
赵贞芳睁开眼睛,挤出一个微笑,精神虚弱道:“二哥,我没力气……”
“那就睡会儿,先喝点粥,二哥带你去找大夫。”赵瀚安慰道。
昨晚煮的杂粮粥,还剩下一些,赵瀚搀扶着小妹喝下。
他没有返回杨柳青镇,因为大量饥民的存在,镇上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根本不可能给陌生人开门。
十岁的赵瀚,背着六岁的小妹,就这样顺着运河,踏上前往静海县的路途。
只前进一里地,赵瀚就双腿发颤。
他把小妹放下来,将用以御寒的棉布,撕成几根长布条。然后从脚一直捆到膝盖,一圈圈慢慢缠绕,做成行军利
器——绑腿。
不绑腿不行,超负荷长途赶路,就算能走到目的地,两条腿也会直接废掉。
赵瀚一手拄着长矛,一手托住小妹的腿弯,每前进一步都在咬牙坚持。
即便休养半个多月,但这幅身体还是太弱,体力在同龄人的平均线以下。
当初若非夜里偷袭,根本不可能杀死侯爷!
不知走了多远,赵贞芳突然醒来,趴在哥哥肩头说:“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赵瀚停下来擦汗道。
赵贞芳还在自说自话:“我要是死了,肯定能见到爹娘,还能见到大哥。就是不晓得姐姐在哪,好吃的她以前都
留给我,我这些天好想姐姐啊。”
赵瀚安慰说:“等长大了,咱们就去找姐姐。”
赵贞芳没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又走两里地,在河边遇到一株没被扒皮的柳树。赵瀚实在走不动了,而且热得全身汗湿,只得停在树荫下歇息片
刻。
再摸小妹的额头,依旧烧得滚烫。
赵瀚从运河里打水烧煮,又用凉水浸湿棉布,给小妹擦拭身体物理降温,趁机也让自己恢复一下体力。
等开水不烫了,把小妹叫醒喝下。
天空飘来乌云,瞬间遮蔽太阳,气温变得闷热起来。
别下雨,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赵瀚变得心慌意乱,赶紧又背起小妹赶路,正在发烧的小妹可淋不得雨。
“呼呼呼……”
短促而又沉重的呼吸,伴着天空传来的闷雷,赵瀚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敢再停下,害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但渐渐的确实走不动,只能坐下来休息,顺便给小妹物理降温。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散去,老天爷似乎又不打算下雨。
赵瀚长舒一口气,本地农民却只能哀叹。
继续前进数里,赵瀚遇到三个农民,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三人。
这些属于佃户,只给地主交租子,不用应付征税的皂吏。着实运气好,遇到仁慈的地主,允许他们拖欠田租,而
且还借种子给他们补种秋粮。
赵瀚立即停下脚步,把小妹放在地上,然后拿起长矛警戒。
父子三人也吃了一惊,远远的跟赵瀚大眼瞪小眼。
确认过眼神,是毫不相干的人。
赵瀚继续赶路,三个佃户前往运河偷水。
是的,偷水!
枯水季节,或者遭遇干旱,为了保证漕运畅通,大运河不准任何人前来挑水。沿岸的护漕军,其中一个重要任务,
就是防止农民偷运河水灌溉田地。
双方交错而过,互相看看,都是苦命人。
突然,赵瀚掏出一把铜钱:“老丈,你缺钱吗?”
老农没好气道:“谁不缺?”
赵瀚问道:“还有多久到县城?”
老农回答:“十几里路。”
“帮我把妹妹背到县城,这些铜子儿是定钱,”赵瀚又摸出一粒碎银子,“到了地方,银子也给你们。”
“真的?”老农的一个儿子大喜。
赵瀚把铜钱放到地上,又退后几步:“自己来取。”
老农立即过来捡钱。
“慢着!”赵瀚又喝止。
“还有啥事?”老农问道。
赵瀚说:“只准一人去县城,其他人不能跟着。丑话说在前头,我怕你们杀人越货。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我
这杆矛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不再乎多杀那么三五个。”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赵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体力几乎耗尽,根本不可能把小妹背去县城就医。
只能赌一把,赌这三个农民是老实人。
父子仨商量一阵,决定老农和次子继续挑水,长子跟着赵瀚一起去县城。他们也在赌,赌赵瀚说话算话,到时候
能给一些救命钱。
继续赶路。
长子背着小妹前进,赵瀚持矛跟在后边,一有异动就直接出手杀人!
二人走走停停,每前进两里地,就停下稍许歇息。顺便打水,用湿毛巾给小妹擦额头,以免体温太高把人烧坏了。
将近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大半天,前方终于看到静海县的城墙。
及至护城河外,那农民放下赵贞芳,转身对赵瀚说:“小兄弟,我就不过去了。”
“可以。”赵瀚退后几步,把碎银子放地上,然后绕开等着对方来捡。
并无意外发生,农民捡了银子就走。
赵瀚眺望护城河对岸,心头凉飕飕的,他预感自己可能无法进城。
只因静海县城外,也有大量饥民汇集。
而且,饥民已经涌过护城河,散布于城外的居民区,在大街小巷到处讨饭吃。
附郭而居的静海百姓,可谓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若再持续几天,他们也得断粮,因为根本没法上街买
米。
赵瀚背起小妹过桥,城外街道饿殍遍地,到处横七竖八躺着饥民。
一直走到城门外,大门紧闭。
……
费映环和魏剑雄主仆俩,比赵瀚晚一天离开天津,但他们走得快,此时正好也来到静海县。
“开城门!”费映环大吼。
门卒站在城楼上,见费映环一身儒衫,回答说:“这位相公请回,县尊有令,禁止任何人进出。”
费映环拔剑指着城楼,气急败坏道:“快去禀报王用士,就说铅山费大昭来了。他要是不放我进去,等我回到江
西,就宣扬他在静海县做的好事。横征暴敛,饿殍遍地,相食人肉……我要教他名声扫地,让王家遭桑梓父老永
世唾弃!”
王用士,就是静海知县。
门卒不敢怠慢,立即跑去禀报。
赵瀚眼前一亮,让小妹靠墙躺好,整理衣襟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小子拜见先生!”
008【沸腾】
城墙之下。
费映环打量赵瀚一眼,有些奇怪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子?”
“家父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姓赵,讳士朗。”赵瀚满嘴胡扯,而且面不改色,直接把秀才父亲说成是举人。
“赵士朗?”费映环苦苦思索,随即摇头,“未曾听闻令尊大名。”
废话,一个落第秀才,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瀚一脸哀恸,半真半假道:“家父正直耿介,虽中举人,却依旧清贫如水。今年县中大旱,父亲携全家逃荒,
在天津城北遭遇马匪。父亲、母亲、大哥皆故,吾与幼妹侥幸得活……”
费映环听了有些动容,而且他逗留天津时,也知道城外出现马匪,正好跟赵瀚所言能对上。不由叹息道:“唉,
这污浊世道,读书人竟也如此悲惨境遇。”
赵瀚指着半昏迷的小妹,又举起手中长矛说:“我带着幼妹在天津讨饭,经常遭到别的乞丐欺凌,幸好曾随父亲
练习武艺。南下途中,幼妹病重,欲进县城求医问药,怎奈城门紧闭不得入内。”
费映环瞧了一眼赵贞芳,同情道:“汝兄妹二人年幼,一路至此想必不易。”
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厮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
见对方还是不肯开口帮忙,赵瀚猛的跪地磕头:“请先生带我兄妹二人进城!”
旁边的魏剑雄突然帮腔:“公子,举手之劳而已。”
费映环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这才说道:“起来吧,且跟我一起等着。”
等待大概一刻钟,静海知县王用士,终于出现在城楼上。
费映环笑着抱拳打招呼:“旂召兄,一别数载,甚是想念。”
王用士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费大昭,听说你要回江西坏我名声?”
费映环笑嘻嘻说:“岂敢,愚兄此来静海,不过是盘缠用尽,想找旂召兄借几两银子做路费。”
王用士突然破口大骂:“费大昭你个混账,老子是山西阳城王氏,可跟江西王氏没卵子干系。你尽管回江西造谣
便是,老子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进城!”
“嘿嘿,”费映环依旧在笑,“老弟真不让我进城,又何必亲自登城来见?”
王用士冷哼一声,遂对门卒说:“放下柳筐,把这狗日的吊上来!”
满口粗鄙之语,毫无士人风度。
王用士,字旂召,山西阳城人,出自三槐王氏,万历三十七年举人。
二人属于多年好友,一起考过三次会试,皆双双落榜。
王用士不愿再考,就请托家中长辈,出钱谋得考城知县职务。任职期间,惩奸除恶,颇得民心。丁父忧守孝三年,
去年转任静海知县。
江西有一支王氏,属于阳城王氏的分支。
十多年前,江西王氏建宗祠,欲重修族谱,派人前往山西主宗联络。王用士作为主宗代表,跑去江西帮着修族谱,
期间与费映环相识并结为好友。
两只柳筐从城楼放下来,费映环迈步进筐,悠哉哉潇洒坐好,仿佛是在乘坐轿舆,还挥着折扇发令:“起!”
赵瀚不等魏剑雄进筐,就跨步走到中间挡住。
面对魏剑雄,赵瀚一揖到底,并不说话。
就刚才的短暂接触,赵瀚已经觉察出来:看似和善可亲的费映环,其实很难打交道。粗鲁凶蛮的魏剑雄,反而是
个热心肠。
果然,面对赵瀚的鞠躬长揖,魏剑雄没有选择跨进柳筐。他反手拔出熟铁棍,转身面向围过来的饥民,对赵瀚说:
“你自己坐进去。”
“多谢!”
赵瀚抱着小妹,一起坐进柳筐。
魏剑雄爆喝一声,挥舞熟铁棍,对那些饥民说:“谁敢再踏前一步,准教他脑袋开花!”
这厮面相凶恶,顿时吓退众人。
赵瀚来到城楼,又对知县作揖致谢,王用士只略微颔首表示接受。
费映环趴在女墙垛口,看上去慵懒无比。他俯视城外的惨状,好似漠不关心,随口说道:“这两个孩童,是我一
故友之后。唉,全家惨死,只剩他们相依为命,麻烦老弟帮忙找个好医生。”
王用士懒得多问,直接对随从说:“带他们去县衙,请大夫来看病。”
“多谢两位恩公!”
赵瀚闻言直接跪下,真心诚意的表达感谢。
待兄妹二人离开,魏剑雄也被吊上来,费映环突然转身,正色道:“静海县饿殍遍地,贤弟为何还派皂吏下乡征
缴田赋?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王用士无奈苦笑:“那些皂吏,不是我派出去的。兄长相信吗?”
费映环点头:“换作别人,我肯定不信。”
王用士解释说:“静海县政,皆操于主簿之手。愚弟上任一年,粮马、税征、户籍、巡捕诸务,竟不能插手丝毫!
便是县丞,也与吾一般无二,仿佛那主簿才是一县主官!”
“还有这等事?哈哈,贤弟真乃庸官也!”费映环居然大笑不止。
王用士冷冷一笑,自嘲道:“唉,谁让那主簿之女,是河间同知的小妾呢。我等士子寒窗苦读,竟比不过一贱妾
的枕头风。”
费映环揉着手腕说:“贤弟忍了一年,如今又全县大灾,是时候该收网了吧?”
“知我者,铅山费大昭也!”
王用士笑道:“大昭兄来得正好,今夜咱兄弟联手,好好惩治一番奸商污吏!”
费映环摩拳擦掌,对仆从魏剑雄说:“老魏,该你大显身手了。”
魏剑雄不屑道:“些许宵小,手到擒来。”
王用士顿时大笑:“魏兄还是那般豪勇,今夜便作前锋大将!”
……
县衙。
“寒邪外束,五气不调,郁而为热,因此发烧,”大夫放下赵贞芳的手臂,对赵瀚说,“我开个方子,早晚煎服,
或可得愈。”
“或可得愈?”赵瀚惊道,“大夫,我妹妹病得很重吗?”
大夫捋了捋胡子,解释说:“只是寻常的伤寒症,但患者体弱,又兼郁气已久,非一朝一夕之病,乃长期累积而
发作。唉,不好说,看造化吧。”话锋一转,“这问诊钱,谁来付啊?”
得嘞,王知县只让请大夫,却没吩咐手下给医药费。
赵瀚问道:“多少钱?”
大夫张开一个巴掌:“看在县尊的面上,只收五钱银子。”
赵瀚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只是问诊费,不含药钱在内,居然就敢索要半两白银。
治病昂贵,古今皆然。
从怀里掏出碎银子,赵瀚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他的钱快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首饰还没敢动。
大夫收下碎银子,让身边学徒拿出小秤,称重之后找补赵瀚几个铜钱。又说:“我的医馆也卖药,可让徒儿把药
抓来。”
“如此,便烦劳大夫了。”赵瀚还能说啥?知县请来的医生,至少比他自己找的更靠谱。
药费不够,赵瀚的全部家当,只能买来两天的剂量。
那就先买两天,等明日见到王知县,看能不能死皮赖脸的讨要一些。
若讨不来,再想办法!!!
大夫走了,赵瀚独自守在病床前,等着医馆学徒把药送来。
“小公子,水来了。”侍女端着开水进房,那是王知县的丫鬟。
赵瀚连忙起身说:“多谢姐姐。”
侍女笑道:“小公子真会说话,我就一个伺候老爷的下人。”
“姐姐貌美贤惠,他日必然富贵。小弟不会煎药,姐姐能否费心再帮个忙?这是一点心意,还请姐姐收下。”赵瀚
害怕侍女不尽心,当即拿出一支钗子。他在天津找当铺看过,铜的,镶缀药玉(彩色玻璃),不怎么值钱。
侍女满心欢喜,收下铜钗说:“煎药而已,包在我身上!”
不值钱也看对谁而言,这支铜钗若是崭新的,至少也得三四百文才能买到。
入夜之前,医馆学徒把药送来,侍女立即拿去煎煮。
药还没煎好,赵贞芳就醒了,迷糊的看看蚊帐顶子:“二哥?”
“二哥在呢。”赵瀚连忙握住小妹的手。
赵贞芳问:“这是哪儿?”
赵瀚说:“爹爹以前的朋友家里,你安心吃药养病。”
“哦。”赵贞芳依旧迷糊。
开水有些凉了,赵瀚扶起小妹,喂她喝了一小口,便一直陪在床前说话。
又过一阵,侍女进来说:“小公子,药煎好了,我放桌上凉着。”
“多谢姐姐。”赵瀚起身道。
……
当夜。
静海县突然传来喊杀声,知县王用士亲自率队,抓捕城中最大的豪强。罪名是:勾结匪寇,窝藏要犯,私藏兵甲,
意图谋反!
主簿李兴得知消息,连忙从小妾床上爬起,坐着轿子匆匆赶赴现场。
“王知县,快快住手!”李兴大喊。
王用士转身微笑:“李主簿也来协助抓捕乱党?”
李兴气急败坏,怒斥道:“胡说八道,这是良民士绅的宅子,哪里有什么乱党?”
突然,魏剑雄从内宅出来,将两副铠甲扔在地上,拱手说:“县尊,在宅中搜出两副甲胄。”
王用士阴恻恻笑道:“敢问李主簿,依《大明律》,私藏甲胄该当何罪?”
“你,你……你栽赃陷害!”李兴勃然大怒,直接威胁道,“姓王的,别不识抬举,这静海县不是你说了算!”
王用士露出一脸惊讶表情,阴阳怪气道:“李主簿,你如此惊慌愤怒,难不成也跟乱党有勾结?”
“放屁!”李兴顿时气得肝疼。
王用士踱步走过去,低声说道:“李主簿,县衙六房,已有两房为我所用,张县丞也占了一房。你还能一手遮天
吗?对了,新任知府已经履职,是我当年会试时的旧友。识相一些,乖乖听话,大灾期间我不想撕破脸!”
“新知府到了?是哪位老爷?”李兴顿时大惊,突然捂着肚子说,“唉哟,怎闹肚子了,快扶我回家如厕。”
望着李兴离去,王用士吐了口唾沫,踩踏蹂蹭道:“狗一样的东西,连个举人都不是,还敢在爷爷面前嚣张跋扈。
待灾民归乡,就让你脑袋搬家!”
费映环慢悠悠走来,取笑道:“贤弟啊,河间那位新知府,确实跟咱们一起会试过。可非什么旧友,你当年争风
吃醋,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呢。”
王用士撮撮牙花子:“这等私密事情,他一个秀才出身的主簿怎会知晓?不怕的。”
……
时间拉回当日下午。
远在二十里外的杨柳青镇,踏破天的队伍增长到四千余,将该镇里长张济臣的庄子团团包围。
踏破天举着火把高呼:“大夥儿听着,这姓张的鱼肉乡里,把咱们逼得卖儿卖女。今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
冤,杀了姓张的全家,把这狗东西扔到锅里煮汤喝!随我杀呀!”
“杀!”
“杀!”
“杀!”
许多人无力举起手中棍棒,只将棍棒拄在地上蹒跚而行,仿佛科幻电影里笨拙移动的丧尸。
准确的说,是丧尸潮!
护院家丁趴在围墙上,一个个看得汗流浃背。
院门不但上了多重门闩,还抬来各种重物堵住。饥民趴在门外无法推开,但是一个推搡一个,重重叠叠,压得门
轴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踏破天见无法攻入,大吼道:“都退开,点火烧门!”
大量败草枯枝被抱来,堆在门前点燃,半刻钟后大门开始燃烧。
“老爷,快跑,乱民要杀进来了!”
“老爷,后门也有乱民,走不得!”
“老爷,有人翻墙进来了!”
“……”
又过两刻钟。
“嗙!”
燃着大火的院门,被推得轰然倒下。
几个护院家丁,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突然转身举刀:“杀呀,宰了张邦臣分粮!”
其他家奴也回过神来,既然打不过,那就选择加入,主动带领饥民往里冲。
孱弱的灾民,本是受害者,此刻变得凶残无比,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和人性。
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鸡犬不留,妇孺俱亡,无辜弱小亦不放过。
起事消息传出,乡野灾民纷涌而来,主动跟随踏破天造反。
两日之后,农民军暴增至六千多人,拖家带口朝着静海县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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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主群。)
009【献计】
“姐姐,县尊还没回衙吗?”
“昨夜回衙一趟,只睡两个时辰,大清早又出门了。”
“若县尊再回来,麻烦姐姐通知一声。”
“小公子放心,我都记得。”
目送侍女离开,待桌上的药汤不烫了,赵瀚扶着小妹坐起喝药。
住进县衙已经一天两夜,小妹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体温勉强降下来,有时又发烧特别严重,反反复复不知哪天
才能病愈。
但是,药快煎没了,赵瀚手里又缺钱。
而费映环和王用士两人,似乎完全把赵瀚忘记。这也正常,谁会将两个逃荒的孩童放在心上?
等到下午时分,王知县还没回县衙,赵瀚终于等不及了。
他找到侍女说:“姐姐,我要出去一趟,劳烦你帮忙照料小妹。”
侍女专职伺候王知县的起居,老爷不在家里,她也闲得无事做。赵瀚嘴巴很甜,又兼一支钗子贿赂,侍女干脆利
落的答应帮忙。
提着长矛出去,赵瀚扯起费映环的虎皮,在县衙一阵打听情况,结果谁都说不准知县在哪里。
没办法,赵瀚只能离开县衙,一路询问寻找当铺。
“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钟楼方向传来阵阵钟声,县中皂吏纷纷往各城门跑去。
赵瀚正在纳闷的时候,见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也从远处狂奔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低级武官。
“县尊……”
赵瀚打算上前搭话,却直接被皂吏推开,众人朝着北门方向而去。
出大事了!
……
王用士使用霹雳手段,将城里最大的豪强抄家。
又联合没啥实权的卢县丞,挟威反压坐地虎李主簿,耗费一天时间掌控县衙的三班六房。紧接着,召集城中大户
开会,迫使粮商平抑米价,半强迫士绅们捐钱捐粮。
如此种种,手段可谓非常高明,眼看着明天就能开仓赈济饥民。
就在这时,一个副巡检带伤出现,还带来了灾民起事的消息。
杨柳青镇巡检司,相当于杨柳青镇派出所。该镇邮局(驿站)虽然迁往天津,但派出所却保留下来,遭到踏破天
的农民队伍包围攻打。
从九品巡检当场被分尸,副巡检侥幸逃过一劫,慌不择路的跳河而走,又绕一大圈来到县城报讯。
登上北边城楼,王用士极目眺望,并未见到农民军的影子。
副巡检张奋说道:“县尊,此时此刻,乱民怕是在劫掠独流镇。”
独流镇,位于静海县城与杨柳青镇之间,也是因漕运而兴起的一个大镇。
从军事角度而言,独流镇比杨柳青镇更重要,南运河、子牙河、大清河在此合而为一,这便是“独流”镇名的由
来。
“哒哒哒哒!”
一骑忽从北方而来,却是独流镇派出所所长宋春明,孤身一人骑马前来县城报信。
为啥只有他一人?
因为派出所只有一匹马,所长直接骑着马开溜了!
奔至城下,宋春明大呼:“我是独流镇巡检宋春明,有紧急军情来报,快快放我进城!”
王用士下令:“吊他上来。”
宋春明连坐骑都不要了,依靠柳筐来到城楼,慌张说道:“县尊,饥民起事,独流镇已经没了!”
王用士不慌不忙问:“乱民有多少?”
“几千上万。”宋春明说。
费映环皱着眉头插话:“到底是几千还是上万?”
宋春明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王用士压下心头怒火,问道:“你的人呢?”
宋春明道:“都没了,要么被杀,要么从贼。”
杨柳青镇副巡检张奋,阴阳怪气地说:“我二十多里都跑来了,宋巡检十里路骑马现在才到?”
宋春明大怒,质问道:“那你为何不先到独流镇报讯,好歹让我也有个准备,不会被乱贼杀个措手不及!”
张奋也愤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到了独流镇巡检司,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巡检司衙门是空的。你跟你的部下,
上哪儿鬼混去了?”
“我……我当时带人下乡缉盗。”宋春明吞吞吐吐说。
张奋讥讽说:“缉盗?怕是打着缉盗的幌子,带人进村鱼肉乡民!”
“你血口喷人!”宋春明胀红了脖子。
一个乡镇派出所副所长,一个乡镇派出所所长,就这样当着县长的面吵起来。
“闭嘴!”
王用士实在听不下去,喝止二人的争吵,对费映环说:“大昭兄,乱贼今日劫掠独流镇,怕是明日就要来县城。
你帮着我守城,到时多借你十两银子路费。”
“十两?至少一百两!”费映环讨价还价。
这两个家伙,都火烧眉毛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就在此时,县丞卢惠、主簿李兴赶来,惊慌问道:“可是乱民杀来了?”
王用士不作正面回答,反而面露欣喜:“李主簿,你来的正是时候!”
“为何正是时候?”李兴一头雾水。
王用士满脸微笑道:“本县想请李主簿帮个忙。”
李兴感觉有些不对劲,下意识问:“什么忙?”
“借君人头一用!”
话音未落,王用士突然转身,探手拔出费映环腰间宝剑。
剑光闪过,鲜血飞溅,主簿李兴捂着脖子倒地抽搐。
这位王知县,竟然剑术高明!
众人大惊,两个戴罪的派出所长,吓得直接跪伏于地。
县丞卢惠惊道:“县尊为何如此?”
王用士说:“此獠盘踞静海多年,所犯恶事罄竹难书,如今县里出现乱贼,皆是他官逼民反所致。来人,带着这
厮的头颅,出城安抚城外灾民,先把民愤平息下来再说。县衙、县学、文庙、书院、贡院,全部腾出来安置城外
百姓和灾民,明日天亮之前,城外不得再留一人!”
城外有大量附郭而居的百姓,还有无数逃荒而来的灾民。
若不让这些人进城,等农民军杀到城下,这些人估计全都会被裹挟,到时候敌人的数量将成倍增长。
王用士又说:“卢县丞,你去召集城中大户,让他们立即出粮赈济百姓。咱们把人放进来,若是不让其吃饱,怕
是城里也得生乱。”
既然有人顶着,卢惠也镇定下来,抱拳道:“下官这就去。”
王用士继续发令:“陈典史(县公安局长),你负责城中治安。黄巡检、宋巡检、张巡检,你们三个协助陈典史,
在城里募集乡勇,天亮之前我要一千义兵!”
“是!”四人领命。
王用士再说道:“县衙三班六房,各司其职,把军饷、粮草、兵器准备好,找不到刀枪剑戟就用菜刀棍棒。搜集
金汁、菜油、砖石、滚木,本县明日要拿来守城!”
一切吩咐完毕,突然北城门卒前来禀报:“县尊,有位小公子求见,说是县尊的晚辈。”
“本县哪来的晚辈?轰他走!”王用士不耐烦道。
门卒提醒:“他说有破敌之计相告。”
王用士冷笑一声,想了想:“带过来问话。”
乱民即将攻打县城的消息,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显然许多官吏不知道啥叫保密。
就连在街头行走的赵瀚,都顺耳听说此事,于是壮着胆子前来献计。
献计而已,又不是自己动手,万一成功岂不是赚到了?
赵瀚被带上城楼,王用士感觉有些面熟,很快想起这是被他安置在县衙的孩童。
“你的故人之后?”王用士问费映环。
费映环感觉有点意思,模棱两可说:“算是吧。”
赵瀚拱手道:“拜见县尊。”
王用士直接问:“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破敌之策?”
赵瀚反问道:“请问起事乱民有多少人?”
王用士回答:“几千上万。”
赵瀚又问:“请问这几千上万乱民,有甲胄多少,有刀剑多少,有弓箭多少?”
王用士说:“饥民造反,又没抢到军械库,能有什么甲胄兵器?”
赵瀚再问:“请问乱民现在何处?”
王用士说:“正在劫掠十里外的独流镇。”
赵瀚复问:“再过些时候就要天黑了,请问乱民是否会连夜前来攻打县城?”
王用士说:“必然不会,今夜肯定在独流镇歇息,明日……”说到这里,王用士突然面色狂喜,大笑道,“哈哈,
真是好计策,果然后生可畏。快把陈典史叫回来,立即重金招募五百壮士,多作火把,杀猪造饭,本官要亲自率
军夜袭!魏兄,你立即骑马,前往独流镇打探军情。”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魏剑雄笑道。
王用士转身问赵瀚:“你献策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赵瀚拱手作揖道:“小妹病重,无钱买药,还望县尊施以援手。”
“此事易耳,哈哈哈哈!”王用士开怀大笑,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不敢再定时发布了,怕出问题。马上要出门,八点那章提前发出来。)
010【夜袭】
对于聪明人而言,有些道理一点就通。
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等人,完全陷入了思维误区,只想着如何防守县城,却没考虑过可以主动出击。
毕竟这是崇祯元年,农民起义还没成为普遍现象。
作为知县,王用士第一次遇到农民军,而他手里只有少数衙役,守城都还得连夜招募乡勇。
赵瀚献策,纯属临时起意,甚至不清楚敌军情报。
当时,他看到李主簿的头颅,被人拎着沿街示众,这才下定决心赌一把。
能杀主簿平民怨,知县是个狠人啊!
既然是狠人,那就给出冒险计策。这叫看人下碟,也叫问客杀鸡。
若换成一个庸碌之官,赵瀚肯定献保守之策,他才不会自讨没趣呢。
再次返回县衙,待遇又不一样,有吏员全程护送引导。
赵瀚虽然立下大功,却并未沾沾自喜,态度恭敬的拱手说:“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估计是王知县杀人立威,赵瀚又得知县赏识,这个文吏不敢怠慢,赔笑着回答:“免尊,姓杨,唤作守中,县衙
礼房一小吏而已。”
“原来是杨先生。”赵瀚恭维道。
文吏忙说:“不敢当先生之称。”
一路闲聊,渐至县衙大门口。
大门西侧设一门亭,地面明显磨损严重,想必平时经常有人进出。
赵瀚随口询问:“那是什么所在?”
文吏介绍道:“此乃申明亭,专用于和解小案。”
赵瀚颇感兴趣,忙问其细节。
经过文吏一番解释,赵瀚的固有认知被颠覆,原来明代审案不是直接击鼓升堂。
县衙大门西侧,必建有申明亭。
财产纠纷、打架斗殴等民事案件,得先到申明亭进行劝解。
案件双方的里甲长官,还有县衙的相关文吏,一起对当事人陈说利害。若能庭外和解,则用不着打官司。若双方
都不肯让步,那就拟状击鼓立案,由县太爷亲自升堂审理。
是不是非常熟悉?
司法调解啊!
这玩意儿是朱元璋首创的,可以把各地州县长官,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解放出来。
当然也有缺陷。
随着大明吏治败坏,县衙主官们开始怠政,啥事儿都让文吏去处理。文吏可以和里甲长勾结,在司法调解阶段,
威逼当事人让步,导致弱势方总是吃哑巴亏,许多积年老吏甚至因此掌控民事大权。
既然穿越回到古代,就必须了解各种社会情况,否则今后打官司都不知道该走哪扇门。
见赵瀚问这问那,似乎对县衙很感兴趣,文吏主动客串起了导游。
他指着县衙的第二道门说:“此乃仪门,并不常开。只有知县上任、迎接贵宾、祭祀庆典……此类喜庆日子,才
会打开仪门出入。”
赵瀚立即领会:“礼仪之门。”
“小公子正解,”文吏又指着仪门东侧的偏门,“此乃人门,又称喜门,供县尊及亲随出入。”
赵瀚指着西侧的偏门问:“那道门呢?”
文吏解释:“那是鬼门,又称绝门。用于提审重犯,或者押解死囚赴刑。”
赵瀚说道:“晦气。”
“可不正是晦气吗?靠得近些都阴风阵阵。”文吏笑着说。
仪门之内是大堂,知县升堂审案的地方。
大堂东西两侧,是钱粮库和武备库,县衙六房分置左右。钱粮库由县丞负责,相当于财务室兼档案室;武备库由
典史负责,里头放着刑具、兵器及其清单。
“前面便是宅门,在下不便再送。”文吏止步道。
赵瀚拱手说:“多谢。”
宅门隔绝内外,有门房看守,想见知县必须通报,不给钱一般不让进,俗称“走门子”。
宅门之内是二堂,知县真正的日常办公场所,穿过二堂才到知县的起居内宅。
赵瀚一路走走停停,牢记县衙布局。
这玩意儿是制式的,南北通行,记住一个就记住全部。
“小公子,你回来啦,”侍女笑道,“医馆刚把药送来,我正准备去煎煮呢。”
赵瀚忙说:“让姐姐费心了。”
交谈几句,侍女自去煎药。
赵瀚来到病床前,手贴小妹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但体温已经降下来。
就怕又反复,忽起忽落,让人揪心。
赵瀚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外面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夜袭是否顺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五百壮士很快募集,而且还多出来几十个。
王用士将这五百多壮士,临时编为十二伍。
又挑选二十四人,分别担任伍长、伍副。也不做旗令训练,只说击鼓便前进,听到敲锣就撤退。
战场出错无所谓,反正他们的敌人更烂。
杀猪造饭,填饱肚子,再喝一碗壮行酒,王用士就亲自率领部队出发。
打着火把前进,王用士边走边说:“大昭兄,还打算继续科举?”
费映环一手握着剑柄,一手高举火把,叹息道:“吾弱冠之年便中举,会试已考了二十年,总不可能半途而废
吧?”
“若一直科举不第,难不成还要再考二十年?”王用士劝道,“别再考了,使钱去吏部走门路,以你费氏先祖的荫
泽,轻轻松松就能弄到一个知县。”
费映环嘀咕道:“我考进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整个铅山费氏。”
王用士不再说话,感觉费映环怪可怜的。
铅山费氏,在第六代、七代和八代达到顶峰,每代平均两个进士,举人和秀才更是无数。
叔侄连登一甲,父子并中五魁,兄弟同为阁部。
何其风光!
可从第九代开始,铅山费氏开始衰落,竟连一个进士都不出。
第十代更惨,全是些秀才,费映环属于唯一的举人。
他是全族的希望,费氏主宗,还有分出去的横林费氏、河口费氏、烈桥费氏、鹅湖费氏……都指望他光耀家族,
费映环怎敢不继续考下去?
费映环道:“休提这些,今日酣畅杀贼,也算沙场建功了。”
王用士摇头慨叹:“这算哪门子的沙场建功?一群饿得走投无路的饥民而已。大昭兄打仗在今夜,愚弟打仗却在
今后,造福一方才是我的战场。静海县百废待兴,不知得耗多少心血,才能够恢复些许生气。”
费映环安慰道:“你安民,我读书,与君共勉吧。”
“哒哒哒哒!”
黑暗中,一骑奔来。
魏剑雄翻身下马:“县尊,公子,快将火把灭了。”
王用士问道:“敌情如何?”
魏剑雄讥笑道:“那贼首踏破天,根本就不会打仗。别说派出哨探,竟连营寨都不扎,乱贼散住于镇内民房,只
在镇外扔出几人守夜。”
王用士瞬间安心,此战必然胜利,当即下令道:“火把全部熄灭,前后抓住同伴腰带,嘴里衔着筷子噤声行
军!”
五百多勇士,渐渐接近独流镇。
费映环、魏剑雄主仆俩,带二百多人埋伏于镇南待命。
王用士亲率二百多人,绕去镇东准备突袭。
镇西是运河。
镇北留给乱民溃逃。
王用士悄然绕去小镇东侧,稍许歇息准备,对背着大鼓的陈典史说:“你来击鼓!”
“遵命!”陈典史颇为忐忑,又有些兴奋。
王用士又说:“传令下去,点燃火把!”
“咚咚咚咚咚!”
“杀呀,荡平贼寇!”
寂静深夜,沉闷的鼓声响起,一支支火把被点燃,同时伴随激烈的喊杀声。
镇南方向,费映环立即率众响应。
几百临时招募的勇士,将三千多支火把插在地上,又挥舞着火把嘶声大喊,瞬间造成千军万马的假象。
011【贼败】
踏破天并不在镇上过夜!
不是这厮有多么警醒,而是镇东三里地左右,有本地土豪修建的大宅子。非但奢华富贵,而且院墙巍峨,既可舒
适享受,又能保护自身安全。
最强壮的两百多乱民,被踏破天选为亲兵护卫,跟他一起住在镇外的大宅里。
宅中的娇妻美妾,被几个造反头子瓜分。
侍女丫鬟,分给那些亲卫统领。
就连浆洗洒扫的健妇,以及镇上掳来的妇人,也赐予二百亲兵,饱食之后便是释放欲望。
踏破天此刻正呼呼大睡,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少妇。
少妇显然惨遭蹂躏,待踏破天睡熟了,才悄悄摸黑爬起。她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剪刀,眼泪划过脸颊,一步步朝踏
破天走去。
“砰!”
黑暗中,少妇绊到一张凳子。
踏破天猛的惊醒,问道:“你要作甚?”
“恶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少妇自知报仇无望,竟然反握剪刀,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踏破天连忙点燃油灯,看着胸口淌血的少妇,失魂落魄道:“你……你就不想做皇后吗?我是真要娶你,不在乎
你已嫁人的。你死了算什么?你死了算什么啊?呜呜呜……”
这贼首居然低声痛哭,只因少妇是他暗恋多年的心上人。
踏破天的老家,就在独流镇。
他曾是个私盐贩子,而且属于最低级那种。
明代贩卖私盐,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为官私,官员及家属夹带运输;二为军私,军队参与私盐贩卖;三为商私,超出盐引额度多装斤两;四为漕私,
使用漕军和漕船玩走私;五为枭私,又称盐枭,聚集暴徒搞大规模私盐贩卖活动。
至于踏破天,只能称为盐棍。
纠集三五个青壮,穿乡过镇贩卖土盐,性质类似赚辛苦钱的货郎。
土盐,又分碱盐和硝盐,是刮硝碱土壤煎制而成。味道苦涩,带有毒性,只有最底层百姓才会购买。
即便是贩卖土盐,这微薄利润也被巡检司盯上。
踏破天的伙伴被抓了两个,他带着剩下两个弟兄,逃往天津南码头求生。本来可以卖力气苟活,谁知又遇到数月
干旱,运河枯浅断航,码头苦力的工作也因此丢掉。
那就造反,杀回老家,抢到自己的心上人——本镇胡员外的孙媳妇。
踏破天泪流满面,坐在少妇的尸体旁,压抑着声音撕心裂肺哭泣。
“咚咚咚咚咚!”
“杀啊!”
击鼓和喊杀声突然传来,踏破天惊慌站起,边穿衣服边大喊:“可是官军杀来了?”
……
王用士将衣摆扎在腰间,挽起袖子提剑冲锋:“儿郎们,保卫桑梓,就在此时,随我杀啊!”
这些勇士在出发前,每人领到三两银子安家费,战后还能获得二两银子赏钱。并且王用士承诺,免除他们今后三
年的徭役,役钱直接在一条鞭税里面抹除。
五两银子,三年免役,足够让人豁出命来。
勇士个个精壮,有夜盲症的不要。
可惜都不会打仗。
冲锋时行伍全乱了,伍长找不到自己的手下,什长也搞不清伍长在哪里。而且不知保存体力,隔得老远就全速奔
跑,等冲到小镇已累得气喘吁吁。
乌合之众。
还是那句话,农民军更烂!
散居在镇上的乱民,被鼓声和呐喊声惊醒,慌慌张张穿衣出门查看。只见镇外火把无数,吓得立即调头就逃,还
不忘把抢来的粮食带上。
不带武器,只带钱粮,完全忘记自己是造反的农民军。
许多乱民还有夜盲症,慌不择路跌入运河,夜里淹死无数。
“杀呀!”
五百多勇士本来怕死,见到这种情况,突然就不怕了,一个个化身为绝世猛将,往往一人就敢追杀数十人。
乡勇追得失去建制,乱民逃得失去建制,夜袭变成稀里糊涂的乱仗。
张奋、宋春明这两个乡镇派出所长,不复白天的狼狈相,此时好似吕布附体,挥舞着腰刀一路追砍。所过之处,
无一合之敌,各自踏上人生的高光时刻。
费映环追击一阵,便觉意兴索然,停下来还剑入鞘,掏出折扇赏月乘凉。
魏剑雄都懒得使用熟铁棍,只是举着火把追赶。他骑马追上一个乱民,擒来质问:“踏破天在哪儿?说了饶你不
死!”
乱民惊恐回答:“东边,胡员外的宅子里。”
“不在镇上?”魏剑雄追问。
“不在,不在。”乱民都快吓晕了。
魏剑雄扔下此人,骑马往东疾驰,一路大喊:“快快随我追杀贼首!”
无人响应,都杀疯了,也追乱了。
魏剑雄只得单骑而往,他不知胡员外的宅子在何处,估摸着方向往东边策马狂奔。
不知跑了多远,终于看到几个乱民,身上带着大包小包在逃命。
魏剑雄打马追赶,一棍子敲死一个,连续砸破几个脑袋,抓住幸存者逼问:“踏破天在哪儿?”
“不晓得,都跑了!”
“混账!”
魏剑雄气得一棒砸下,这人顿时脑浆迸裂。
踏破天此刻也怒火中烧,官兵夜袭独流镇,他在镇外本是安全的。慌忙召集两百多亲兵,甚至还有时间搬运财货,
打算带着这些班底继续流窜。
谁知,仅逃出一里地,两百多亲兵就散去大半。
就连一起贩卖土盐的老兄弟,都悄悄带着财货离队,黑灯瞎火的鬼知道去了何方。
队伍难以收束,踏破天心灰意冷,对剩下的百余亲兵说:“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如今大难临头,咱也不为难
大夥,各自拿着财货散了吧。”
众人大喜,纷纷从车上取走财货。
但还剩下十多人,围在踏破天身边不愿离开,他们说:“将军,投降官兵是死,回乡种地也是死,不如跟着将军
拼一个前程!”
这话让踏破天重新燃起斗志,感动落泪道:“都是好兄弟,你们不负我,我也不负你们。从今往后,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多余的财货不要了,只带粮食和兵器,绕过静海去盐山县起事!”
一个披头撒发的乱民,本来缩在最后面,此刻突然上前:“将军,小的给你牵马。将军是关二爷,小的愿做周
仓。”
踏破天顿时大笑:“哈哈,看来你也听过戏,肚子里头有点学问。老家哪里的?”
这个乱民回答说:“启禀将军,小的家住子牙镇宗保村,举家逃荒到独流镇要饭。时运不济,苍天无眼,家人悉
数都饿死了,正好遇到将军做大事。”
“说话文绉绉的,你还读过书?”踏破天疑惑道。
乱民拱手说:“读过几年村塾,可惜没考上秀才,家里没钱就不读了。”
踏破天说道:“我去宗保村卖过盐,村里去年出了个举人,叫……叫什么来着?”
“高尔俨,字中孚,”乱民解释说,“那是我族兄,他出于主宗,我只是旁支。小的名叫高尔顺。”
踏破天回忆道:“高尔顺?有点印象,你家是不是住村东头?”
乱民说道:“正是,将军好记性。”
踏破天终于不再怀疑,颇为欣喜道:“高兄弟既是读书人,那今后便做我的军师。我当了皇帝,你就当宰相。”
“多谢将军,小的为将军牵马。”乱民趁机上前。
踏破天把缰绳递给对方,说道:“高军师,我打算去盐山县起事,你给我定个计策可……”
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一把匕首捅进踏破天的肚子。
这乱民将匕首拧了半圈,又拔出来再次捅进去。
连捅几下,踏破天缓缓倒地。
乱民拔出踏破天的腰刀,利索无比的翻身上马,不等其他乱民反应过来,便策马挥刀劈砍过去,大吼道:“子牙
镇举人高尔俨在此!”
众贼皆惊,四散而逃。
高尔俨立即回转,割下踏破天的首级,纵马朝独流镇的方向奔去。
“哒哒哒哒!”
奔行一阵,旷野里传来马蹄声。
高尔俨勒马大呼:“对面来者何人?”
魏剑雄应道:“静海王县尊麾下大将魏剑雄!”
高尔俨举着首级说:“吾乃子牙镇举人高尔俨,贼首踏破天已经伏诛,头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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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义子?】
独流镇巡检司衙门,占地两亩,位于镇中心偏北,此刻是王知县的临时办公点。
夜袭已经结束,又似乎还没有结束。
五百多乡勇,撒出去就收不回来,黑灯瞎火一顿乱追,天快亮了尚有四十多人未归。
“县尊,魏壮士求见。”
“请他进来。”
魏剑雄踏步走进巡检司正堂,拱手道:“禀县尊,贼首已伏诛。”
王用士顿时惊喜道:“真的?可曾验明身份?”
魏剑雄一身血污,胸前还沾着白色脑浆,回答说:“回来的路上,已经验过了,确是踏破天无疑。据投降的乱贼
说,此獠唤作刘长林,乃独流镇宽河村人,以贩卖土盐为生。其父母兄弟,俱已病亡多年,有一长姊嫁去了唐官
屯。”
王用士问道:“是谁擒斩贼首?”
魏剑雄说:“静海县举人高尔俨。”
“原来是他,”王用士笑道,“快请高举人进来说话。”
高尔俨很快被带进来,依旧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不伦不类的丝绸女装。
旁边的费映环笑道:“阁下为何这幅打扮?”
王用士立即介绍说:“中孚,此乃本县好友,铅山举人费大昭。”
“见过前辈,”高尔俨面带悲痛之色,诉说遭遇道,“独流镇胡崇道是吾好友,昨日晚辈带着书童,正在胡兄家中
做客。谁知那踏破天突然杀来,胡兄一家数十口,皆遭不测。便是晚辈的书童,也惨死在贼军刀下。晚辈一介书
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得披散头发,换上家奴的衣服,佯装从贼投了乱军。幸得王县尊带兵杀至,这才有机会手
刃贼首,为胡兄全家报了灭门之仇!”
费映环指着他身上的丝绸女装:“这是家奴的衣服?”
高尔俨解释说:“乱民贪图享受,看到好衣裳就抢。不拘男装女装,也不管是否合身,只要是绫罗绸缎便穿上。
晚辈为了蒙混过关,也只得换上这一身。”
“你倒是不拘小节。”费映环似笑非笑。
王用士赞道:“忍辱负重,手刃恶贼,不愧是忠良之后!”
崖山海战,陆秀夫抱着幼帝跳海,枢密使高桂也跟随殉国。静海县有两支高氏,中旺镇高氏乃高桂长子的后代,
子牙镇高氏则是高桂次子的后代。
听王用士提起自己的老祖宗,高尔俨不免有些自豪,当即作揖道:“县尊谬赞了。”
又是一番勉励嘉许,双方交谈半刻钟。
王用士委婉送客说:“如此大功,本县定然上报朝廷加以褒奖。阁下劳累一夜,想必颇为疲倦,便在这巡检司暂
作歇息吧。”
“多谢县尊体恤,如此便先告退了。”高尔俨从容离去。
巡检司正堂,只剩王用士、费映环、魏剑雄三人。
“啪!”
王用士猛拍桌子,破口大骂:“如此奸诈之徒,枉读圣贤书!”
费映环手摇折扇,微笑不语。
魏剑雄没弄明白,不由疑惑道:“县尊是在骂这高举人?我看他能屈能伸、行事果决,是个有本事的大才啊。”
王用士咬牙切齿说:“我已审问过诸多乱民,能住进胡家大宅的,皆为贼首踏破天的亲兵,而且必须纳投名状才
行。高尔俨当时就在胡家做客,骤然遭遇乱民攻打,靠乔装打扮就能从贼?还摇身一变成了贼首的亲军?这厮必
然伪装成奴仆,跟乱民一起杀过胡家人。为了活命,竟对自己好友的家人举刀!”
魏剑雄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费映环突然感慨:“厚颜无耻,心狠手辣,也算一个人物。”
……
县衙。
赵瀚扶着小妹,喂下一碗汤药:“感觉好了些没?”
“头不昏了,就是还没力气。”赵贞芳挤出一个笑容。
赵瀚安慰说:“再养两天就好了。”
赵贞芳问道:“我听小环姐姐(侍女)说,这里是知县老爷家。知县老爷真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可多着呢。”赵瀚笑道。
赵贞芳张嘴欲言,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赵瀚将小妹缓缓放下:“你再睡会儿。”
“嗯。”赵贞芳闭眼躺着。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声,很快侍女小环狂奔进来。
赵瀚起身询问:“可是县尊破贼了?”
侍女惊讶道:“小公子怎晓得?”
赵瀚解释说:“从十里外奔回报信,时辰差不多可以对上。姐姐又满脸喜色,显然县尊老爷并未吃败仗。”
侍女崇拜道:“小公子可真是厉害!”
再厉害能有什么用?
孩童之躯,无长辈庇佑,赵瀚只能努力求生存。
计策献出,又已成功,他在等待收获。
堂堂一个知县,总不可能厚颜无耻,真的只给些汤药钱吧?
可左等右等,王用士、费映环都没回县城,留在独流镇处理善后事务。
王用士身边奇缺人手,他的师爷不在静海县,已前往河间府城多日。新知府刚刚走马上任,年轻时还被王用士殴
打过,必须派个可靠之人去缓解关系。
又过一日,费映环独自返回县衙,魏剑雄继续在独流镇帮忙。
费映环仿佛把县衙当自己家,吆五喝六的命令仆人烧洗澡水。沐浴更衣之后,还把侍女小环叫去,帮他梳头束髻
搞了半个时辰。
“小公子,费相公请你去用餐。”侍女前来禀报。
赵瀚嘱咐小妹几句,便起身抱拳:“烦请姐姐带路。”
再次见到费映环,此君正在花园里自斟自饮。
而且换上一身新衣,金冠束发,玉佩悬腰,美髯长须,活脱脱的中年大帅哥。
这厮从王用士那里,借来二百两银子。有钱之后,也不干别的,先去购置一身行头,恢复自己富家大少爷的装备。
家里老爷未死,即便四十岁了,费映环依旧是大少爷。
听到脚步声,费映环也不回头看,只端着酒杯说:“过来坐。”
“小子见过先生。”赵瀚作揖行礼,也不多话,安然坐下。
待赵瀚坐定,侍女小环守在旁边,非常有眼力劲儿的给费少爷斟酒。
“贼首死了。”费映环端起酒杯。
赵瀚拍马屁道:“先生神勇。”
费映环笑道:“干我屁事。当晚夜袭,我身上都没沾血,只顾着站在河边赏月了。”
赵瀚只得换个角度恭维:“临阵不乱,沙场赏月,先生好气度。”
“哈哈哈哈!”
费映环欢快大笑,指着赵瀚打趣道:“小小年纪,满嘴谎话,令尊教子有方,想必也是一位妙人。”突然他又叹
息起来,“唉,这个年月,有趣之人不多。可惜令尊已遭不测,否则我定要结交一番。”
赵瀚沉默不语,面露戚容,这个话题他不方便多说。
费映环放下酒杯,拿出折扇摇啊摇,问道:“两日前,你连敌情都不清楚,为何就敢登楼献策?”
赵瀚回答说:“好教先生知晓,小子也是流民,饿得久了浑身都没力气。那些乱民就算抢到粮食,也才吃饱几天?
能有几分战力?早一日主动出击,就可多一分胜算。若等贼军杀到城下,不论是否能够守城,城外街巷必然被毁,
到时候又该有多少百姓无家可归?县尊又该耗费多少财力去安置?”
“你倒是给他省了许多银钱,”费映环摇头自嘲,“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闻灾民起事,众人都想着如何守城,
破敌妙策竟被你一个孩童点醒。”
赵瀚谦虚道:“侥幸而已。”
费映环饶有兴趣打量赵瀚,嘴里咀嚼着一粒花生米:“小小年纪,心思敏捷,性格沉稳,可惜不是我儿子。”
赵瀚小心应答:“先生过誉了。”
费映环蓦地无奈忧伤:“我有两女一子,女儿皆兰心蕙质,偏偏儿子是个蠢货。陶诗有云:‘阿舒已二八,懒惰
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我若早生千载,必
与五柳先生结为莫逆知己。”
赵瀚忍不住笑道:“五柳先生诸子愚钝,可能是因为他酒喝多了。”
费映环看看杯中之物,表情古怪道:“喝酒过多会让儿子变成蠢货?”
“有此一说,不知真假。”赵瀚回答。
“那我要戒酒,或可再生一麒麟儿,”费映环把酒杯放下,吃了两颗花生米,复又举杯饮尽,“戒酒如治国,不可
贪一日之功,非得循序渐进不可,等我回家再戒酒也不迟。”
赵瀚只能报以微笑,等着对方道明真实来意。
平白无故,突然找他一起吃饭,还说了这么些废话,肯定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果然,费映环三杯酒下肚,随口问:“你兄妹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赵瀚回道:“先去南方,北边冬天太冷,露宿街头恐遭冻死。”
“南边就不冷吗?”费映环语气诚恳说,“做我义子吧,跟我回江西,陪我那傻儿子读书。”
听到“义子”二字,赵瀚心中狂喜,恨不得直接磕头喊爸爸。
可听完后面的话,顿时心头拔凉。
这哪是做干儿子,分别是到费家做书童!
太祖朱元璋有规定,平民百姓不得蓄奴,就算拥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一样。因此,收买奴仆的契约,就伪装成收养
义子义女的契约。
亲近一些的家奴,不喊主人“老爷”、“夫人”,而是直呼为“爹”、“娘”。
比如某文学巨著,家奴对外称呼西门庆,都用“俺爹”、“西门爹”等字样,又称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为“二爹”。
明末武将喜欢用家丁打仗,家丁里面常有一堆干儿子,其真实身份就是奴仆!
既然属于收养契约,似乎拦不住家奴脱身,但那玩意儿更具实际威力。
这是因为主仆关系,变成法律认可的父子关系,按照儒家三纲五常,儿子怎么可能随意自立门户?敢擅自逃跑的,
连户籍都弄不到,直接就成了黑户流民!
赵瀚没有立即拒绝,只说:“我要跟小妹商量一番。”
费映环也不强求,微笑道:“动筷,吃饭。”
013【天下第一青楼】
县衙,刑房。
一老吏捧着册子而来,略带讨好语气:“小公子,这便是《大明律》。”
“多谢先生。”赵瀚双手接过。
老吏笑道:“不敢当。”
整日清闲,无聊透顶,赵瀚琢磨着弄本《大明律》看看。
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熟悉回忆繁体字,三来了解明代的法律常识。
县衙那些吏员,搞不清赵瀚的底细。有人觉得他是费映环的晚辈,有人觉得他是王用士的晚辈,反正对赵瀚都颇
为恭敬,默许他在县衙各房随意出入。
狐假虎威,赵瀚深得其中三昧!
至于书童之事,赵瀚当然没跟小妹商量,赵贞芳肯定会说“都听二哥的”。
给人做家奴,只要不受虐待,他其实毫无心理负担。
至少比当乞丐强啊,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了。小冰河时代,南方的冬天恐怕也不好过,万一小妹又生病
发烧怎么办?
只要自己能长大成人,到时还不是说走就走!
逃奴会变成黑户?
嘿嘿,自己本来就是流民,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更何况,大明眼看要完了,到时候遍地流民,说不定还能干一番大事业。
在满清统治下做顺民,赵瀚自认没那个福分,金钱鼠尾的发型太难看。少不得要抗争一番,能成功固然最好,失
败了就去当和尚,或者带着小妹流亡海外。
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费映环,纯粹是想等王用士回来,万一王知县能提供更好的条件呢?
……
坐在刑房里,赵瀚翻开《大明律》。
开篇是朱元璋亲自作的序,阐述颁布《大明律》的初衷和意义,紧接着就是为长辈守丧的礼制。
丧礼五服,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其实就是根据亲疏远近,为死者披麻戴孝,每种丧服的样式都有区别。
赵瀚连蒙带猜没什么难度,但还是有些术语无法理解,只能请问刑房老吏:“先生,继母、养母、嫡母、生母、
后母,这些我都能看明白。慈母又特指哪位?”
老吏耐心解释道:“嫡母或生母病逝,孩童由父亲的妾室抚养,这妾室便是此子的慈母。”
“原来如此。”赵瀚恍然大悟。
司法术语,果然跟俗语有区别,必须由专业人士进行解答。
赵瀚把“服制篇”看完,不得不感慨礼教繁琐。
比如一个妾室,若能生下儿子,丈夫的其他子女,必须称这妾室为“庶母”。如果不能生儿子,那就没有做“庶
母”的资格,也得不到应有的家庭地位。真真是母凭子贵啊!
再往下看,赵瀚突然来了精神。
好家伙,凌迟篇!
而且凌迟条目还不少,并非只有什么谋逆大罪。
若平白无故,杀人一家三口及以上,主审官可以直接判处凌迟。子孙殴打长辈致死,也可以判凌迟。
长辈死了,收纳长辈妻妾,问斩!
兄弟死了,收纳嫂子或弟媳,绞刑!
赵瀚询问老吏:“先生,这收纳兄嫂弟媳,恐怕不会真判绞刑吧?”
老吏笑道:“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若贫苦之家,兄死而嫂寡,艰难抚养子女,弟又无钱娶妻。便是纳嫂又如何?
皆大欢喜的事情。民不举,官不究。”
这话也可以反着听,弟纳其嫂,违背礼教,民若举,官必究!
再继续往下看,赵瀚有些被吓到了。
殴打四服之内的兄姐或长辈,至其重伤者,不问缘由,绞刑!
《大明律》果然严酷啊。
白天在刑房只看完三篇,赵瀚抱着法律书籍,打算拿去县衙内宅继续阅读。
临走之前,赵瀚突然问:“请问先生,义男(奴仆)为何籍?”
老吏愣了愣,详细解释说:“户籍有正副之分,与主人共居的义男,附籍于主家正户,视同主家的子孙。有田别
居的义男,落籍于主家副户,视同主家的雇工。另外,义男、义女,若收养时日不长,也视同于主家的雇工。”
赵瀚皱眉道:“何为雇工?”
老吏解释道:“这个不好分说。雇工介于良贱之间,不良不贱,又良又贱。雇佣期间为贱,依附于主家,地位连
家奴都不如。若雇佣契约解除,可化为良民,子孙亦可参加科举。”
好嘛,赵瀚顿时大开眼界。
此雇工非彼雇工,属于明代法律术语,民间俗称“雇奴”,不是社会上的普通打工人。
雇工不被主家视为自己人,因此往往苛刻对待,就连家奴都能欺负他们。但至少还留有念想,不必更改祖宗姓氏,
子孙还能正常参加科举!
理论上,雇佣期满,雇工可以自由离去。
不过在现实当中,雇工必遭主人苛待,根本存不了什么钱。没有经济能力,当然谈不上自立门户,还不如老老实
实做家奴呢。
“多谢先生赐教。”赵瀚抱着《大明律》,迈步朝县衙内宅走去。
……
王用士回县城了,但不怎么回县衙。
此君胆大包天,竟将已经征收的夏粮扣下,拒不送往河间府上交。而是将这些钱粮,用于赈济全县灾民,上疏请
求皇帝减免赋税。
赋税都不上交,政绩考核必难合格。
王用士在拿自己的前程,挽救无数灾民的生命!
不仅如此,他还挟带斩杀主簿、消灭贼寇之威,强迫粮商平抑粮价,逼着大户捐钱捐粮。一时间,士绅沸腾,怨
声载道。
有钱有粮有人,王用士建立官仓,借给灾民粮食种子。
实在无田耕种的灾民,施行“工赈”之法,让他们修补县城,接着再疏通水渠,重建已经废弃的唐官屯驿站。
如此,忙得昏天暗地,王知县早把赵瀚给忘了。
就连费映环,再次见到王用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王用士疲惫憔悴,似乎又苍老许多,他笑道:“大昭兄,你倒是富贵公子命,小日子过得很清闲舒畅啊。”
费映环叹息道:“唉,旂召兄何必如此,你这乌纱帽恐怕戴不到明年了。”
王用士有些无奈,但还能笑得出来,故作轻松道:“我就不是当官的命,趁早罢官归乡也好。一人丢官,胜过万
千百姓丢命,这笔账算起来很划算。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此番造了十万层浮屠,或许能让子
孙享些荫福。”
费映环无言以对,只能端正衣冠,朝着王用士一揖到底。
王用士微笑道:“我已派了师爷,前去河间府,与知府、御史周旋。只希望这顶官帽,能够戴过明年春天,不至
让百姓青黄不接,再闹他娘的一次饥荒。”
费映环心情沉重,惭愧道:“旂召兄心系万民,吾不如也。”
王用士突然哈哈大笑:“反正我这知县,也是使银子走门路得来的。丢了就丢了,无非损失些银钱,权当在青楼
扔给了窑姐儿。”
费映环终于被逗笑,莞尔道:“吏部之官,确如窑姐儿,给足银钱便来者不拒。”
王用士笑得更加开心:“如此说来,吏部便是天下第一青楼!”
费映环凑趣道:“尚书是老鸨,侍郎是龟公。”
“哈哈哈哈哈!”王用士笑得飙泪,突然咬牙说,“大昭兄,我辈寒窗苦读,究竟算婊子还是恩客?”
费映环嘀咕道:“婊子吧。”
王用士说:“就算是婊子,我也要做梁红玉。”
费映环撇嘴道:“那我顶多能做苏小小。”
“苏小小足矣,”王用士悲愤道,“天下官吏,不如婊子者居多,能为一代名妓已是不易。”
二人促膝长谈,最后干脆坐在城楼喝酒。
夕阳坠落。
费映环拍拍屁股起身,抱拳说:“旂召兄,愚兄是来辞行的。”
“什么时候走?”王用士问。
费映环说:“明日便走。”
王用士道:“祝君一路顺风。”
费映环说:“进献破敌之策的孩童,我打算收为犬子书童。他不做答复,估计一直等着见你。”
王用士皱眉道:“何必如此乘人之危?”
费映环道:“确实乘人之危,可我费氏衰败至斯,犬子又是个天生蠢货。我若哪天死了,犬子定守不住鹅湖费氏
家业,迟早会被别的宗支侵吞殆尽。我得给儿子留个顾命大臣啊。”
“大昭兄也是煞费苦心。”王用士表示理解。
费映环说:“此子机敏过人,来日定非池中之物。他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会助他平步青云,为我鹅湖费氏
之强援。他若只是中上之资,也可辅佐犬子守住家业。横竖左右,是不亏的。”
王用士笑道:“你倒是打的好算盘。也罢,我派人封二十两纹银给他,且助大昭兄断了他的杂念。”说着,又揶
揄讥讽,“好好栽培此子,说不定他能入阁为相,到时候再许配婚姻,你铅山费氏不就又能大兴吗?”
费映环哭笑不得:“旂召兄,何必再挖苦我?”
王用士啐骂:“你就是个混蛋,两个举人,算计一个孩童。没脸没皮,无耻之尤!”
费映环为自己开脱道:“算计归算计,也没伤天害理,甚至救了他们兄妹性命。”
“若非如此,老子才不会帮你,”王用士又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这狗日的虽然油滑,却多少还有点良心。不似满
朝禽兽,良心都被狗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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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奉剑童子】
面前摆着一个封包,拆开来看,有四枚小银锭,共计二十两白银。
“唉!”
赵瀚一声叹息,伸手把玩银锭。
活了两辈子,他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银元宝的实物。
不似电视剧里那么规整精致,眼前四个银锭子都够粗糙的,表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密集气孔。
赵贞芳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来到哥哥身边:“二哥,这些是银子吗?好多钱啊。”
“是啊,好多钱。”赵瀚说道。
赵贞芳疑惑道:“有了银子,二哥怎么还不高兴?”
赵瀚自嘲一笑:“期望过高而已。”
王知县既然送来银子,而且封装整齐、礼数周到,却又不将赵瀚召去见面,显然不愿再多有瓜葛。
将一个有献策之功的孩童,如此煞费苦心的疏远,肯定是费映环在捣鬼啊!
这又何尝不是费映环在表达诚意?
用尽心思,只为招一家仆,自不是为了招回去打骂虐待。
至少到了费家,赵瀚与妹妹不会过得很辛苦。
赵瀚手心托着银锭子掂量,二十两白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勉强也能混下去。
可兄妹俩真正需要的,是安稳的成长环境,而非朝不保夕的生活。
罢了。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气渐渐转凉。
赵瀚推开房门,披戴着月光,去隔壁找费映环掰扯。
“小兄弟请进。”开门的是魏剑雄,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费映环正在点灯看书,听到外头的动静,笑问道:“汝兄妹二人,已经商量好了?”
赵瀚回答:“商量好了。”
“如何?”费映环又问。
赵瀚说道:“小子愿与费家签订十年长契。”
本来有些得意的费映环,听到此言顿时皱眉:“你要做雇工?”
赵瀚说道:“正是。”
朝廷为了扼制投献风气,曾在万历年间,将不跟主人共居的家奴,一律视为雇工进行分类。虽然没啥卵用,但也
造成如今的雇工,多半都是投献田产之人。
这种主仆关系,缺乏牢固的约束力!
费映环问道:“为何?”
赵瀚解释说:“小子不愿改名换姓。”
“这个好办,”费映环指向魏剑雄,“老魏跟我十四年,至今也没有改姓。”
魏剑雄立即捧哏:“没改。”
费映环继续诱惑道:“我准许你参加科举,十五岁以前,若能考中秀才,便真正收你为义子!”
“家奴也能科举?”赵瀚疑惑道。
费映环反问道:“既是收义男,便入费氏正户。若单论户籍,与费氏子弟一般无二。为何不能科举?”
赵瀚恍然大悟,原来这玩意儿可以操作。
但大明就快完了啊,我考上秀才又有毛用?
如果一帆风顺,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再留任京官两年,刚好可以给李自成开门。然
后被闯王抓住拷饷吗?
不论如何,费映环已经表达出足够善意。
条件丰厚到让人怀疑,赵瀚问道:“费相公为何如此抬爱?”
费映环笑道:“见猎心喜,如此而已。”
费映环也是没办法了,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而他属于家族的独苗举人,偏偏儿子还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
乍逢一个神童,自然要加以投资,今后无非三种结果。
第一,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若赵瀚变成一个废物,费氏顶多养个吃闲饭的。
第二,赵瀚今后是个良才,可以给费映环的废物儿子当家。
第三,赵瀚是个栋梁之才,那就送去考科举,真正纳入费氏宗祠。
古代望族经常这么干,特别是豪商大贾,每年都会挑选孩童进行培养。家奴做到极致,直接独当一面,成为整个
地区商号的总负责人。
这比去外面招人更有保障,因为家奴的户口,捏在主人的手里!
而且,真正的大家族,不怕家奴反客为主。
铅山费氏有很多分支,大部分都离得非常近,费映环所在的鹅湖费氏只是其中一支。
如果哪天赵瀚跳反,欺负鹅湖费氏的孤儿寡母,其他费氏宗支简直要笑破肚皮。他们可以化身正义使者,打着清
理恶奴的旗号,勾结官府将赵瀚下狱,然后一起瓜分费映环留下的产业。
费映环死后,赵瀚与鹅湖费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全心全意辅佐小主人!
除非,以赵瀚的实力,能把整个铅山费氏吃掉。
赵瀚想了想,问道:“江西的秀才,恐怕不怎么好考吧?”
费映环笑言:“确实。十五岁以前,能在江西考中秀才的,不说凤毛麟角,但也绝对不多。所以你要万分努力啊,
成了可入费氏宗祠,不成就只能做费氏家奴。”
我考个鬼的秀才,有那功夫读四书五经,不如多看几本兵法,多结交几个豪杰……
赵瀚又问:“不知小妹有何安排?”
费映环说道:“我有两女,次女今年七岁,令妹可做小女的玩伴。”
赵瀚问道:“我该如何称呼费相公?”
“便叫爹爹吧。”费映环笑道。
“还是称公子好些。”赵瀚还在坚持,那称呼总让他感觉自己被包养。
费映环指着赵瀚,对旁边的魏剑雄说:“这小子跟你当初一样。”
魏剑雄昂首挺胸:“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要硬些。”
……
翌日,众人南下。
静海县政务繁忙,王用士分身乏术,并未前来相送。
小妹大病初愈,由魏剑雄背着走,书箱暂让皂吏携带,至城外码头搭乘商船。
费映环还是那副骚包模样,浑身收拾得雍容贵气,只凭那风仪就能唬住不少人。
至于赵瀚……
在没有回到铅山以前,都临时客串费映环的仆僮,也就是传说中的“童子”。
头上疏两个犄角,打扮得比较中性。
仆僮是一种风雅的存在,游山玩水、会客访友都要带着,经常出现在诗歌散文当中。有侍酒童子,专门奉盏倒酒;
有侍琴童子,专门捧琴调音;甚至有侍渔童子,专门伺候主人钓鱼。
当然,还有侍寝童子,某些家伙喜欢走旱道。
此时此刻,赵瀚客串的是侍剑童子,专门跟在身边给费映环捧剑。
登船之后,安置妥当。
费映环把赵瀚叫来问话:“几岁开蒙?”
赵瀚随口胡诌:“七岁。”
费映环又问:“你已十岁,可曾考过童生?”
赵瀚摇头:“未曾。”
费映环再问:“不说四书五经,小四书总该读完了吧?”
赵瀚说道:“小子家贫,小四书并未通读,都是家父教到哪学到哪。不过,家父借来的杂书,倒是胡乱看过不
少。”
费映环无奈,从书箱里取来笔墨纸砚,说道:“研墨!”
赵瀚慢吞吞拿出墨条,凭借这幅身体的记忆,倒了些清水把墨研开。
“写字,随便写。”费映环说。
赵瀚害怕简繁体出错,捉笔写下一首《静夜思》,自认为书法还过得去,他小学的时候在培训班练了几年。
费映环看得头疼不已:“令尊是怎么教你练字的?我那傻儿子都比你写得好!”
赵瀚只能说:“家贫,爱惜纸墨,练字的机会不多。”
“罢了,以后勤加练……”费映环突然盯着那首诗,惊问道,“这字体是跟谁学的?”
赵瀚回答道:“家父所创。”
费映环不禁拍手赞叹:“令尊乃书法大家也!如此字体,似台阁又非台阁,简洁稳重,不媚不俗,字形结构更是
精妙。”
呃,启功体而已,书法培训班都练这个。
费映环连忙又说:“快多写几首诗,我要好生研究此体!”
就算不将赵瀚重点培养,只当成一个童子栽培,费映环也是要亲自进行教导的。
好的随身童子,可以作为主人的门面。
可以想象这幅画面,几个士子结伴出游,身边各带童子跟随。突然,某人诗兴大发,唤童子研墨记录,自己的诗
词绝佳,童子的书法又精彩,相得益彰多有逼格啊。
因此,被主人看重的童子,往往不做任何粗活,由主人亲自辅导,闲暇时候专门读书练字。
费映环此刻就在亲自辅导,谁知被启功体吸引,一路上都在研究书法。
015【长矛之术】
船舱。
密密麻麻摆满了碑帖,到处散乱着新写的笔墨,费映环胡子拉渣显得有些憔悴。
此时此刻,商船已经过了东昌府,一路上他都在研究启功体。
“啪!”
费映环将毛笔一扔,叫来船上的仆役,先是洗脸清醒头脑,接着对镜刮去多余的胡渣。
不多时,赵瀚敲门而入:“公子唤我何事?”
费映环指着满地碑帖:“将我的字帖都收起来。”
赵瀚只得弯腰收拾字帖。
费映环负手而立,突兀问道:“你究竟出自哪个大族?”
赵瀚回答:“只是普通儒户出身,听说祖上有人做过知府。”
“不可能,”费映环非常笃定的说,“令尊所创字体,博采众家之长,吸纳历代名家精髓,非得有海量名帖供其借
鉴不可。此体看似简单,却包罗万象,区区一普通儒户,根本没那个底蕴能创出!”
赵瀚对书法没啥钻研,此刻只能糊弄:“家父常年外出游历,谁也不知道他行踪何处。”
费映环居然信了,不再追问底细,提醒道:“令尊字体,独成一派,初学者不可过多接触,否则书法必然走入邪
道。”
“公子教诲得是。”赵瀚虚心接受。
“去吧,我一个人静静。”费映环挥手说。
赵瀚收拾好各种字帖,躬身退出房间,顺手把舱门关上。
费映环又提笔写下几字,左看右看,心情烦闷,已有些走火入魔的征兆。
启功的书法,笔画特别差,字形特别正,结构特别稳。
费映环研究数日,已经有些被带歪了,字形结构的优点他没学到,笔画反而变得越来越差劲。
就仿佛武学高手,偶得一奇门秘笈,修炼之后却导致经脉紊乱。
学不来,学不来,会把人学废的!
费映环舒缓情绪,拿出一张名家碑帖,犹如刚学字的孩童,小心翼翼进行临摹,试图把启功体的影响彻底抹去。
临摹片刻,费映环再次捡起扔掉的启功体。
反复比对,细细品鉴,若有所思。
不必学其形,只需会其意,我也能自成一家啊!
……
赵瀚并不知道,自己写出的那些字,竟让费映环经历一场书法蜕变。
他此刻站在甲板上,遥望运河两岸的情形。
景州南北,仿佛两个世界。
坐船一路行来,景色越来越绿,似乎从地狱重返人间。
今年的旱灾,主要集中在两个省。
一是北直隶,二是陕西,山东只被略微波及。
更可怕的是,北直隶至少下雨了。而陕西,从前年一直旱到现在,期间只有几场局部降雨,有个叫高迎祥的已经
起事,自号“闯王”。
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面对揭竿而起的农民军,只有少数地方官在艰难应对。至于中央朝廷,不但没有拨款赈灾,
竟还在对陕西百姓加征辽饷!
“这是你的兵器?”
身后传来魏剑雄的声音,这厮依旧背着熟铁棍,手里还拿着赵瀚那竿长矛。
赵瀚抱拳说:“正是。”
“接着,”魏剑雄把长矛扔来,笑道,“左右无事,比划比划。”
赵瀚顺手接住长矛,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但长矛跟步枪区别巨大,刺刀术也得跟着变,他一手握着矛身中
端,一手位置相对靠后,双腿略微呈半弓步站立。
魏剑雄空手站立,大喇喇说:“来吧。”
赵瀚凝神屏息,突然身体前倾,一个突刺扎向对方腰部。
魏剑雄稍稍后退闪避,同时俯身去抓长矛,赵瀚连忙收力撤回,顺势变招将长矛往上斜挑。
非常精彩的挑刺,可惜遇到练家子。
魏剑雄闪躲之间,竟将长矛前端抓住,把赵瀚连人带矛都扯过去。
“魏叔武艺高超,小子心向往之。”赵瀚站定之后,非常干脆的认输。
魏剑雄评价道:“你这招式,有点大枪的影子,但力道用得太死,变招又颇为僵直。你的枪术老师,连滑刺都没
教你吗?”
赵瀚当然会滑刺,可刺刀术的滑刺,跟大枪术的滑刺,完全就是两个概念。
解放军的刺刀术,融合了华刺(国军)、日刺(日本)、苏刺(苏联)的优点,又添加传统大枪术的某些手法。
但是,步枪终归是热兵器,跟长枪、长矛有着巨大差别。
如果按大枪术的插滑之法,直接运用到步枪上,多半会把步枪给扔出去,根本就控制不住武器重心。
步枪想要滑刺,整个身体都得跟着动,与传统冷兵器对战很吃亏。
赵瀚说道:“这些招式,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魏剑雄摇头说:“也不全是胡闹,你刚才的挑刺就不错,我躲得慢些肯定挂彩见血。”
“班门弄斧而已。”赵瀚谦虚道。
魏剑雄又批评说:“你那挑刺,虽然变招迅捷,而且枪路刁钻,但发力手法全然不对。”
并非赵瀚的发力手法不对,而是手里的兵器有问题,应该给他换把上了刺刀的步枪……
赵瀚顺势单膝跪地,拱手道:“请魏叔不吝赐教!”
魏剑雄估计也闲得发慌,窝在船舱多日啥都不能干。他挺矛站立说:“看着我咋使的,只教几遍,太笨了学不会
可别怨我。”
赵瀚连忙认真观察。
魏剑雄开口指点道:“矛跟枪不一样,矛硬,以刺为主,变招不够灵活,有机会你可改练枪术。先说用力,腰力
最重要,其次是臂力,再次是脚力。你每天挥矛千次,若是悟性够用,自可摸清其路数。从脚力、腰力到臂力,
众力合用,收发随心。我只教你基本的握矛、出招方法,其余你自己慢慢体会。”
这就够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魏剑雄挺身站直,接着踏脚前屈,缓缓刺出一矛,问道:“看清了没?”
“看清了。”赵瀚回答。
魏剑雄说:“每天刺击一千次,自己体会用力窍门,两个月后我再教你下一招。”
靠,这跟刺刀突刺有啥区别?
好吧,细细品味也有区别,身体移动幅度没那么大,这是武器重心差异所决定的。
赵瀚提着长矛,站在甲板反复刺击,每刺一下都要认真思考。
不知何时,费映环也来到甲板,默默站在旁边观看。
魏剑雄邀功道:“公子,这小子悟性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费映环一脸郁闷,没好气说:“我还指望他考科举呢。”
魏剑雄嘿嘿一笑:“当年唐瞿公,不是也文武全才?读书练武两不耽误。”
“此子也能跟唐瞿公相提并论?”费映环摇头道。
唐瞿公,即费尧年,是费映环的叔祖,乃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
魏剑雄摸摸鼻子,嘀咕道:“管他呢,先练着再说。”
费映环走到船头,负手而立,久久不语,也不知是在摆造型装逼,还是心里真想着什么事情。
迎面而来的,是运河之上无数漕船,漕军、漕船绵延数里。
王用士求仁得仁,终于迎来罢官结局。
静海县士绅奔走疾呼,跑去巡按御史那里告状,河间知府也顺手上疏弹劾。
正好这批漕船路过静海县,跟巡按御史取得联系,一不小心就翻船两艘。并且,翻船责任推给静海官吏,漕粮损
失要求静海百姓平摊。
王用士严词拒绝,表示不背这口锅。
巡漕御史、巡按御史、河间知府,联名上疏弹劾,王用士终被革职处理。
卸任之时,静海百姓横躺于官道,阻止王用士的车驾前进。
然民心所向,又能为之奈何?
好官,是当不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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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京口驿】
镇江,京口驿。
同属水路驿站,杨青驿吃垮静海县财政,但京口驿却是日进斗金。
岸边建起的驿舍,堪称花园式酒店,甚至有三间戏台,常请戏班子驻唱。这哪里是驿站,分明就是大型综合娱乐
场所!
不惟岸上,还有水里,运河口的客船也属驿站产业。
来往商旅不必登岸,可直接住进大型客船。客船之上,食宿娱乐一应俱全,甚至能够招徕名妓,环肥燕瘦直接看
画册,保证让你足不出船就尽享镇江繁华。
京口驿的规模有多大?
一共 100 多间驿舍,30 多艘船,70 多匹马,3 座亭台,3 间卷棚,3 间戏台,26 间马棚,1 座道观(马王殿),
驿卒、马夫、水手、馆夫、伙夫、轿夫 500 多人。另配轿房、餐厅、兽医房、囚犯房、草料房、萧王堂等等。瓜
州那边还有分部,设漕房和马房多处。
京口驿的驿丞,换个知县都不当!
赵瀚他们搭乘的商船,到镇江就不走了,停下来卸货做买卖。
费映环这厮大手大脚,懒得登岸寻找便宜客栈,直接住进驿属豪华客船,等着换乘前往九江的船只。
照这种花钱方法,从王用士那里借的银子,估计还没回铅山就已经没了。
客房。
费映环品味着一篇启功体,对赵瀚说:“再写一首《将进酒》。”
赵瀚立即翻开《唐诗选集》,认认真真开始抄诗,顺便熟悉相应的繁体字。
其实,赵瀚的书法还过得去,小学在培训班也下过苦工的。之前被费映环贬低,纯粹是启功体的笔画问题,字形
和结构都比较过硬,真写得烂怎会被费公子拿去研究?
在赵瀚挥毫的同时,费映环品鉴手中书法道:“这个‘禅’的字形,当脱胎于智永和尚,但又略有变动,结体扎
实上乘……”
这货是在拆字,熟悉启功体的字形结构,每天让赵瀚不停的写新字儿出来。
启功体乍看有些丑,为何多看两眼又漂亮,费映环始终没给搞明白,因为他不知道啥叫黄金比例。
用科学角度分析,启功体就是牺牲笔画,让字形结构以黄金比例呈现。
好歹把一首《将进酒》写完,赵瀚问道:“公子,还要再写吗?”
“不用,明日继续。”费映环盯着手中字体,头都懒得抬一下。
赵瀚揉揉发酸的手腕,走去推开窗户吹江风。
岸边,商旅如织,繁华兴盛,哪有半点末世的征兆?
山东与北直隶是两个世界,江南与山东又是两个世界,就连乞丐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江南富庶啊!
驿站戏台上,有个士人正在讲学,台下站满了不同阶层的听众。
士人讲学的内容听不见,台下喝彩声却不时传来,那疯狂模样就似明星在开演唱会。
赵瀚忍不住问道:“公子,船上的客人都说,这位蕺山先生很有名,你怎不下船去听他讲学?”
费映环冷笑讥讽:“我见过这刘宗周,浙江山阴人,受王学影响颇深,却反过来批评阳明先生。不但批评阳明先
生,他还批评朱子,批评陆象山。狂生一个,数典忘祖,虚名倒是挺大。”
“原来如此。”赵瀚不再多言。
其实,赵瀚自己想下船去看看,毕竟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
刘宗周,蕺山先生,东林党人,拒绝满清贝勒的礼聘,断食二十三天而死。
费映环费大公子,明显对刘宗周误解颇深。
刘宗周年轻时太过傲气,确实逮着朱熹、陆九渊、王阳明开喷。但如今罢官潜修多年,学术思想迎来巨大转变,
居然成为王阳明的忠实信徒。
崇祯继位,刘宗周被选为顺天府尹,北上途中一路受邀讲学。
赵瀚趴着窗户眺望一阵,好奇道:“公子,你对东林党人怎么看?”
费映环笑道:“东林书院都被烧了,哪还有什么真正的东林党?皆攀附之徒而已。倒是你小小年纪,也听说过东
林党?”
赵瀚只能胡扯:“家父生前颇为推崇东林党。”
费映环解释说:“魏忠贤弄权时,但有反魏之人,不拘籍贯出身,都被打为东林党。魏忠贤倒台后,人人争做东
林党,否则就会被斥为阉党。非此即彼,是为党争。我年初进京会试,寄居在一长辈家中,听他说朝堂每天可热
闹着呢。”
好嘛,东林党属于政治站队,这个说法出乎赵瀚的意料。
费映环继续研究书法,赵瀚回到自己的客舱。
主仆四人,住的是同一个套房。
费映环独居里舱大屋,赵瀚、赵贞芳、魏剑雄合住小屋,有需要就随时吩咐他们做事。
“二哥,你快看,你快看!”赵贞芳举着玩具欢快跑来。
赵瀚笑着将小妹抱住,问道:“这是什么?”
赵贞芳献宝似的说:“这是魏叔送的木偶,脖子和手脚都可以动。”
赵瀚讨过来把玩一阵,装作惊讶状:“真的可以动,好精巧的木偶!”
赵贞芳咧嘴笑得更开心,露出正在换牙的大豁口,小姑娘变得越来越开朗了。
哄了小妹一阵,赵瀚感激道:“多谢魏叔……”
“不必,下船办事,顺手买的,”魏剑雄躺在地铺上,悠闲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你去收拾行李,船已经
找到了,明天就动身往九江。”
赵瀚连忙去收拾东西,一路上的杂活都由他来做,魏剑雄悠闲得变成半个少爷。
干完事情,魏剑雄又问:“今天练矛了吗?”
赵瀚说道:“还没来得及。”
魏剑雄督促道:“每日刺击一千次,一次都不能少。”
赵瀚只得拿出自己的长矛,在船舱里练习突刺,招式一成不变,枯燥而又乏味。
好不容易练完,魏剑雄又开始使唤:“去喊酒菜来。”
赵瀚端起板凳出舱,门口有个铃铛,他要搭板凳才摸得着。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很快就有伙计过来提供客房服务。
赵瀚说道:“劳烦送些吃食来。”
魏剑雄躺在里面喊:“一只金陵烤鸭,一碟卤豆干,两斤酱牛肉,一条蒸鳜鱼,一甑白米饭,再来一壶绍兴花
雕。”
伙计说:“客官,酱牛肉卖没了,怕得等到明日才有。”
别扯什么朝廷禁令,牛肉也卖,猴脑都有,甚至可订购鱼翅,只要你付得起钱。
魏剑雄道:“那就换成羊肉。”
“好嘞,各位客官稍等!”伙计小跑着离开。
大概两刻钟之后,伙计端着酒菜过来,先送进大屋供费映环享用。
费映环的胃口不大,仅吃了一些烤鸭、半条鳜鱼,剩下的都留给三个仆人解决。
魏剑雄吃了几口不得劲,突然起身走进里屋,伸手就去抓桌上的酒壶。
费映环提醒道:“我还要喝的。”
魏剑雄笑嘻嘻说:“公子,酒不热了,冷酒伤胃,老夫人让我一路照顾你。”
“胡扯,酒哪里就不热了?快快放下!”费映环有些生气。
“还是热的?那我尝尝,”魏剑雄对着壶嘴猛灌一口,惊讶道,“怪了,真就没冷,且还给公子。”
费映环看着壶嘴的口水,顿时一头黑线,破口大骂道:“天杀的刁奴,拿着酒给我滚!”
魏剑雄拱手作揖:“多谢公子赐酒。”
大摇大摆回到小屋,魏剑雄双眼圆瞪,看着空盘子问:“金陵烤鸭呢?”
赵贞芳正在吸吮手指,满嘴流油,一脸无辜。
“吃完了,就剩半个鸭头,魏叔你要吃吗?”赵瀚把含在嘴里的鸭头递过去。
魏剑雄扼腕叹息:“你俩是真能吃啊,那么大一个鸭子,转眼就给吃没了。”
赵贞芳捂嘴偷笑,端出装卤豆干的盘子:“魏叔,逗你玩的,鸭腿肉、鸭脯肉一片都没动。”
“还算有点良心。”魏剑雄撇撇嘴。
做了费氏家奴,别的不说,一路上饮食非常丰盛。
费映环奢侈铺张惯了,由着魏剑雄随便点菜。他自己只吃少许,剩下的全都进了赵瀚、赵贞芳、魏剑雄三人肚皮。
当抵达九江换船时,兄妹俩直接胖了一圈,不再是以前瘦弱的样子。
与此同时,赵瀚也终于明白,魏剑雄为啥能膀大腰圆,这货是个彻头彻尾的干饭人!
不过,费映环、魏剑雄的关系,让赵瀚有些摸不透。
根本就不似主仆,反而更像是结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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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礼教森严】
铅山费氏,原有三支主宗:横林费氏、范坞费氏、费墩费氏。
宣德年间,横林费氏因商而兴,在涉足官场之前,已把生意做到浙江、福建。
众人过湖口县,在九江逗留两日,便穿鄱阳湖而入信河,一路坐船来到铅山县河口镇。
别看江西近代经济落后,古代却属于八省通衢,有俗语云“买不尽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
河口镇,就是铅山费氏的地盘,祖辈凭此商业大镇而崛起!
此地,向东可达浙江,东南可至福建。若返回鄱阳湖,南达广东,西至湖广,北接长江。各路皆多河湖,又有官
道相连,贸易繁荣到令人咋舌。
路过河口镇时,赵瀚直接看傻了,他万万想象不到,一个“偏僻小镇”竟能发到如此程度。
景德镇的瓷器、茶叶,若想卖到福建,必然经过河口镇。若想快速卖去浙江,也可以走信河,再沿官道直抵金华,
河口镇同样是必经之地。
明代瓷器远销欧洲,仅以景德镇瓷器而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经河口镇运往沿海港口。
难怪费氏如此牛逼,难怪费映环出手大方,已经霸占了宝地两百年啊。
在小镇到横林费氏祖宅之间,铺设有青石板大道,遥遥耸立着一串牌坊:状元坊、探花坊、进士坊、大学士坊、
尚书坊……
小船缓缓驶过河口镇,继续沿着信河而上,魏剑雄解释说:“公子家在鹅湖山下,已从横林主宗分出去多年。”
说得更直白一些,费映环所在的宗支,虽然无法染指河口镇,却控制了从江西到浙江,路程最近的商业水道!
信河,清代改称信江,赵瀚还真没来过。
一路饱览水乡景色,不多时便来到鹅湖镇。此镇虽不如河口镇兴盛,却也属于商业大镇,无数景德镇的茶叶、瓷
器,从这里向东运去浙江各地。
鹅湖镇上的商铺,大半都是费映环家的。
鹅湖镇周边的土地,也有小半是费映环家的。
“大少爷回来啦!大少爷回来啦!”
在费映环踏出船舱的瞬间,就有码头工人认出来,随即扯着嗓子开始大吼。
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一直从码头传到街道。
很快有几个小年轻,朝着鹅湖山的方向狂奔,你追我赶犹如赛跑一般。谁先跑到费家报信,谁就能获得更多赏钱,
这种好事怎能落于人后。
“大少爷!”
“大少爷!”
一路走过,沿途所遇之人,皆停下来报以问候。
费映环昂首挺胸,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大明星在检阅粉丝。
在赵瀚的心目中,费公子此刻形象大变,完美化身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仔细观察这些老百姓,赵瀚发现他们的精神面貌都不错,显然小日子暂时还过得下去。
出了小镇,便是田地阡陌。
许多农民正在田间劳作,秋粮的禾苗郁郁葱葱,看来今年又会迎来大丰收。
若是只看表面,似乎此地已经全民迈入小康社会!
行走片刻,一群人急匆匆赶来。
两个舆夫奔至费映环面前,放下滑竿恭敬道:“大少爷请上轿。”
费映环也不多言,习以为常的坐上去。
“起轿,撑伞!”又有一个中年家奴大喊,却是伴随费映环长大的书童,如今已在费家担任中层管事。
舆夫抬着滑竿前进,有健仆撑起太阳伞,避免费大少爷被晒着了。
滑竿前方有家奴开道,防止意外跑出人畜,一不小心冲撞到大少爷。
滑竿之后跟着三个童子,都是费映环的仆僮。
魏剑雄背着的书箱,赵瀚手里的行囊,也都被其他家奴接过去。
书童出身的管事,护着滑竿一路呐喊:“大少爷回家了,大少爷回家了!”
我尼玛!
赵瀚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举人回家而已,阵仗搞得如同封疆大吏出巡。
最扯淡的是,那三个紧随滑竿的童子,区区仆僮罢了,身上竟然全都穿着丝绸。
天下士绅,果然该死!
有农夫挑着粪桶过来,远远就选择避开,而且躲到数十步外,生怕粪水把费家大少爷给臭到。
现在知道铅山费氏,为何连续两代不出进士,这一代甚至只有个独苗举人了吧?
家风坏了!
费宏、费寀在世之时,费氏不得分家析产,兄弟姊妹必须团结友爱。费氏子孙不得沉溺享乐,即便拥有举人功名,
也严格规定奴仆数额,平时出门顶多能带一两个。
可现在,不准分家的族规,早就被破坏得彻底,已然分出无数小支。
各宗支之间,非但没有齐心协力,反而互相竞争吞并,甚至还暗中勾结外人。
派往福建、浙江的经商族人,直接在外省自立门户,偌大的家族势力被肢解成无数份。
人心散了,聚不起来。
费氏子孙也渐渐无心科举,平时纵情享受,考上秀才便能买个杂流小官。若是考秀才都够呛,能作弊就作弊,无
法作弊就终身啃老。
又过片刻,依山而置的建筑群,出现在赵瀚视线中,至少占地两三百亩。
一百多个族人、家奴,站在门口等待大少爷归来。
为首者,是费映环的二弟费映玘,接着是三弟费映珂。
“大兄!”兄弟俩上前见礼。
滑竿落地,立即有家奴扶着费映环下来。
费大少爷作揖还礼,问道:“四弟呢?”
费映玘回答:“四弟成天不着家,也不知上哪儿发疯去了。大兄快快进门,二老都在家等你呢。”
正门的门槛,放着一个火盆。
费映环抬步从火盆跨过,能够除去一路沾染的晦气。
至于赵瀚兄妹俩,以及费剑雄等一众家奴,只能绕道从偏门进入。
森严的礼教规矩,顿时显露无余。
不管费映环、魏剑雄多么亲近,即便亲如兄弟,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
赵瀚牵着小妹的手,跟随魏剑雄走进侧门,七弯八拐的来到一个院落。
魏剑雄解释说:“这里是公子的景行苑,附近二十多间房,皆为公子的私地。如非受到召见,不可闯入第三进院
落。”
“多谢魏叔指点。”赵瀚抱拳道。
三人来到魏剑雄的房间,等待着听候发落。
略等一阵,费映环拜见父母未归,跟他一起长大的书童却来了。
魏剑雄介绍说:“这位是景行苑的总管事费廪先生。”
赵瀚立即拉着妹妹见礼:“小子见过费管事。”
“魏兄安好,”费廪先是笑着跟魏剑雄叙旧,突然面无表情问赵瀚,“你就是大少爷带回来的童子?”
赵瀚只能再次行礼:“小子赵瀚,见过费管事。”
费廪立即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墨香,带这兄妹去忠勤院,挑一间好房子给他们。”
不待赵瀚离开,费廪又笑容满面,跟魏剑雄勾肩搭背:“魏兄,半年多不见,咱们且去喝两杯。”
礼教家规之下,奴仆也分许多等级。
或许费映环比较好说话,可这管事费廪却得小心伺候。
去他妈的规矩!
018【以理服人】
侍女墨香年龄不大,约二十岁左右,容貌清丽,还未成婚。
曾经有段时间,费映环突然生出兴致,想玩一下红袖添香夜读书。于是通过牙婆,买来能诗善书的乐户少女,专
职研墨、理书、唱诗、送夜宵,并给这位少女取名墨香。
渐渐的,费大少爷有些沉迷其中。
妻子娄氏虽然吃醋,却未哭闹折腾,也没打骂侍女,竟大张旗鼓的给丈夫纳妾。
既非通房丫头,亦非奴婢贱妾,而是正规纳妾。将这贱籍侍女墨香,遣媒下聘,定契报官,风风光光纳作良家妾!
此事有辱门风,性质颇为恶劣。
费家老太爷,闻讯大怒,将费映环一顿暴打,勒令其书房不得出现女人,以免因女色耽误了读书科举。
专理书房的墨香,转而变成少夫人的婢女,除了洒扫庭院之外,也做一些传话、迎客的差事。
显然,费家那位大少奶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墨香也不简单,侍奉大少奶奶多年,竟没被揪住错漏直接打死!
将兄妹俩带到一进院落,墨香微笑介绍:“几间正屋,住的是费管事一家。大少爷的仆僮,住东边的厢房,如今
还空着三间,你们兄妹可以随便挑一间。”
赵瀚没有去看厢房,而是仔细观察正屋。
费管事不愧是高级家奴,生活品质远超小地主,住的房子也阔气敞亮,甚至还有属于自己家的堂屋。
赵瀚好奇道:“魏叔为何不住这里?”
墨香笑着说:“魏爷嫌房子太大,他着实住不惯,硬要搬去外面住小屋。”
魏爷?
看来魏剑雄地位很高啊!
东厢空置的三间屋子,兄妹俩很快参观完毕,陈设布局一模一样。不寒酸,也不奢华,风格偏于质朴。
赵瀚随手一指:“就这间吧。”
墨香说道:“我让人送床铺被褥、毛巾面盆过来,剩下的日用物件,你们自己花钱置办。”
赵瀚问道:“吃饭在哪里?”
墨香回答:“凌夫人会安排。”
“凌夫人是谁?”赵瀚完全摸不着头脑。
墨香依旧在微笑,只是笑中带着讥讽:“凌夫人,就是费管事的正妻。”
一个管事家奴,老婆可以被称为夫人?
而且,墨香刻意强调正妻,难不成这费管事还能纳妾?
真是活见鬼了!
墨香离开之后,赵贞芳终于开始说话。
小丫头在房里奔跑,张开双臂转圈,蹦蹦跳跳说:“二哥,这屋子真大啊!咱们以后就住这里吗?”
赵瀚正色告诫道:“就住这里,但房子不是咱们的,你千万别把这当自己家。等咱们长大了,二哥就带你去找姐
姐。”
“嗯,我记住了,”赵贞芳说,“只要能找到大姐,让我住再小的房子都行。”
过不多久,又有一仆妇前来,帮兄妹二人铺床叠被,还留下夜壶、面盆、牙刷等日用品。
只有牙刷,没有牙粉。
牙粉需要自己购买,那玩意儿有点贵。主要成分是盐,还添加有中药,高级货甚至添加香料,呼吸之间有一种清
新香味。
舍不得买牙粉,就用清水刷牙呗。
免费配备牙刷,也属于忠勤院的特权,外面的低级奴仆很少有人刷牙。
“砰砰砰砰!”
赵瀚正在打扫屋子,突然有人疯狂拍门。
开门一看,赵瀚顿时笑了,外面站着十多个小屁孩儿。
三个穿丝绸的仆僮,并肩立于最前方,看那嚣张表情就知道是来找麻烦的。
其他小屁孩,就穿得比较普通了,几乎每人的衣服都有补丁。
“我叫琴心,专门伺候大少爷弹琴!”
“我叫剑胆,专门伺候大少爷舞剑!”
“我叫酒魄,专门伺候大少爷喝酒!”
三个童子自报家门,说话的语气无比自豪,他们是从诸多家生子当中挑选出来的。
首先必须相貌清秀,其次还得聪明伶俐,甚至还要定期考教文化课。
在家奴当中,他们是佼佼者,未来也将被重点培养。
显然,并不只有赵瀚得到栽培,今后谁发展得更好,谁就可以做鹅湖费氏的大管家!
赵瀚强忍着笑意,憋得非常难受,实在是这些名字太过中二。
琴心、剑胆、酒魄……
隔这玩武侠还是仙侠?
费映环喜欢装逼,给童子取名都这么骚包。
“你笑什么?”琴心喝问。
剑胆也说:“不准笑,老实点!”
酒魄威胁道:“我们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少爷路上捡来的童子。不要觉得自己有多受宠,敢不听话就打死你。现
在跪下磕头,琴心是大哥,剑胆是二哥,我就是三哥。磕头认了哥哥,今后便是自家兄弟,受了欺负咱们也护着
你!”
“跪下!”琴心和剑胆同时吼道。
“跪下,跪下!”
身后十多个小屁孩一起喊。
赵瀚感觉非常有趣,笑问:“你们几岁了?”
酒魄似乎话最多,不但报上自己的年龄,还帮另外两个一起答:“琴心十四岁,剑胆十三岁,我也十三岁,你又
几岁了?”
赵瀚一本正经道:“我十六岁,我妹妹十五岁,都比你们年长。你们三个,快点跪下,叫哥哥姐姐!”
三人有些发愣,看看矮他们一头的赵瀚,又看向刚开始换牙的赵贞芳。
这他妈能有十五六岁?
“你骗人!”
“胡说八道!”
“你肯定没我岁数大!”
三人的反应非常激烈,似乎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侮辱。
酒魄突然大呼:“打他!”
十多个小屁孩,立即扑上来,赵瀚顺手把门关上,还飞快的扣上门闩。
“唉哟!”
也不知是谁,冲在最前面,被门板撞得鼻血长流。
赵贞芳有些惊慌:“二哥,他们好多人。”
赵瀚笑道:“不怕。”
酒魄隔门吼叫:“是好汉就快出来,别躲在里头当王八!”
赵瀚笑着回应:“十多个打我一个,你们就是好汉吗?要论好汉就单挑!”
“单挑就单挑!快快出来。”剑胆立即说道。他伺候费映环练剑,偶尔也跟着学几招,自负打遍费氏家僮无敌手。
赵瀚笑道:“你发誓!”
剑胆立即叫喊:“我发誓单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让我掉进茅坑里淹死。”
好毒的誓言,是个狠人!
“快快开门,二哥都发誓了。”酒魄还在吼叫。
赵瀚让小妹退后几步,自己也侧身站立,然后突然抽开门闩。
“唉哟!”
“别压着我!”
“你快爬起来!”
一堆小屁孩儿摔进门来,语气最嚣张的酒魄,赫然被压在最下边。
折腾半天,众孩童狼狈爬起。
剑胆害怕衣服被撕破,脱掉自己的丝绸外衣,煞有介事抱拳道:“请赐教!”
赵瀚也是练过的……军体拳。
剑胆毕竟十四岁了,比赵瀚高出一个脑袋,而且常年营养充足,力气也比赵瀚强上许多。
这小子挥拳砸过来,赵瀚立即矮身躲避,同时冲拳直击对方肾脏。
“啊!”
剑胆一脸痛苦,双手捂着腰子,被打得弓腰驼背,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赵瀚乘胜追击,接着一记后手贯拳,狠狠击中剑胆的胃部。
“呕!”
剑胆的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把中午吃的饭吐出来。
最后一下,右勾拳,满脸开花。
剑胆头晕目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剑胆痛苦的呻吟声,十多个小屁孩儿全都吓傻了。
赵瀚抬臂指着酒魄:“你也要单挑?”
酒魄立即说:“君……君子动口不动手!”
琴心连忙帮腔:“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样打人有辱斯文!”
不愧是举人的仆僮,还知道什么叫有辱斯文,想来也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
赵瀚开始扯大旗作虎皮,昂首挺胸道:“我这一身武艺,是魏爷亲自传授。谁要是不服,随时可以跟我比划!”
魏爷的徒弟?
众孩童又开始发愣,感觉似乎踢到了铁板。
酒魄仿佛学过川剧变脸,瞬间一脸讨好笑容,身体也矮了三分:“都是自家兄弟,不打不相识……”
“闭嘴!”
赵瀚厉声打断:“既是兄弟,就该分出大小。谁是兄,谁是弟?”
众童愕然,面面相觑。
赵瀚举起拳头:“拳头大的就是兄长,还不跪下叫哥哥!”
无人应答,都抹不开脸。
赵瀚猛地抓住酒魄的衣襟,喝问道:“跪是不跪?”
“跪!”
酒魄连忙跪下,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之辱将来十倍奉还。当即磕头大呼:“酒魄拜见哥哥。”
赵瀚又指着小妹:“还要拜姐姐。”
酒魄满脸羞红,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喊:“拜见姐姐。”
赵贞芳有些害怕:“站……站起来说。”
赵瀚又问琴心:“你呢?”
琴心咬牙切齿道:“打死都不跪!”
赵瀚立即作势欲打。
“哥哥!”琴心砰的一声跪下。
一番以理服人,十多个孩童都心悦诚服,陆陆续续跪拜兄长和大姐。
年仅六岁的赵贞芳,一下子就有了十几个臭弟弟。
被打破嘴皮的剑胆,脑袋还有些晕,小心翼翼问:“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急。”
赵瀚取来包袱,掏出十两白银,塞到剑胆手中:“诸位兄弟,今天咱们不打不相识。我既受了大家的跪拜,做了
你们的兄长,自当有所表示。特别是剑胆兄弟,嘴角都被蹭破了,银子且拿去买些吃的补补。至于剩下的银子,
就分给兄弟们吃茶。”
“哥哥豪爽!”
一群小屁孩儿顿时大喜。
琴心、剑胆和酒魄,虽然能穿丝绸,却根本没几个钱。
丝绸衣服,是费映环为了装逼,给亲近仆僮置办的工作服。
即便偶得赏赐,他们也要交给家长,他们的父母也是费氏家仆。
十两银子,即便十多人平分,对他们而言也算一笔巨款。
刚才被逼着下跪的屈辱,瞬间就荡然无存,一个个欢天喜地嚷着分银子。
最终,琴心、剑胆和酒魄,各自分得二两,剩下的再分给其他孩童。
众童内部瞬间被分化,其余孩童都觉不公平,认为琴、剑、酒三人太过小气。
新拜的哥哥,说好了银子大家分。
凭啥十两银子,你们三个就拿走六两?
剑胆也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己嘴角被打破了,理应分得更多一些,琴心和酒魄不该跟他一样。
019【鬼话连篇】
忠勤院,正屋。
一个家僮帮忙提东西进去,离开时被丫鬟叫住:“莫急着走,夫人有话问你。”
家僮立即止步,跟着丫鬟往里屋走。
景行苑总管事费廪的妻子凌夫人,此刻穿着一件赤红罗衣,头上插满了钗环饰品,乍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奶奶。
臣子僭越,未得皇帝赏赐,私下就敢穿蟒袍。
家奴僭越,不经主人同意,私下就敢穿绫罗。
礼乐崩坏,便是如此。
凌夫人抱着一只猫儿,随口问道:“又跟谁打架了?”
家僮跪在地上回答:“回禀夫人,不小心摔的。”
“胡说,脸上还能摔出巴掌印子?”凌夫人冷笑道。
家僮只得说道:“起了口角,就打了一架。”
凌夫人问道:“东厢新来的两个家僮,听说你们去寻他晦气了?”
家僮回答道:“剑胆哥哥说,要给一顿杀威棒,便带着我们去了。那厮打架厉害,咱们不是对手,听说是魏爷教
出来的徒弟。”
“魏剑雄?”凌夫人眉头紧皱,吩咐家僮道,“以后多盯着点,新来的童子不懂规矩,有什么做错事的地方,你都
要记下来告我知晓。”
家僮连忙说:“听夫人的。”
凌夫人唤来丫鬟:“赏他几个茶钱。”
丫鬟立即拿出一串铜钱,家僮欣喜接过,千恩万谢的磕头离去。
出了房间,家僮仔细一数,只有云南铸钱三十文。
而且,不是品相良好、用料十足的嘉靖通宝,却是那粗制滥造的万历通宝!
家僮心里嘀咕埋怨:“什么凌夫人?一身小家子气,也就是当下人的贱命,还痴心妄想做少奶奶?三十文烂钱,
休想让我出卖赵家哥哥!”
琴心、剑胆、酒魄,各分得二两银子,虽然剑胆有些不高兴,却始终没有说什么怪话。
剩下四两银子,由十二个家僮平分。
但兑换成铜钱之后,又因分赃不均打起来。眼前这个家僮,脸上的伤便是打架弄的,就算打输了他也分到八十文!
不拘打架输赢,不管分到多少,反正家僮们已经认可赵瀚。
从赵瀚那里得到八十文好钱,从凌夫人那里得到三十文烂钱,心里该向着谁还用再说吗?
……
所谓凌夫人,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后来做了大少奶奶娄氏的丫鬟。
因为试图勾引大少爷,被娄氏果断许配给费廪,当时费廪还只是一个书童。
书童费廪渐渐得势,升为景行苑总管事,其妻竟也以夫人自居,迫使家奴们尊称她为凌夫人。
费廪和凌夫人育有二子,其中一子,正是小少爷(费映环的傻儿子)的书童。
夫妻俩已经得到消息,费映环带回来的孩童,也打算扔去做小少爷的书童。
这可不行,太子伴读的美差,不容任何人染指!
他们当然不敢胡乱动手,否则必然触怒费映环,于是打算慢慢观察使绊子,迟早要将赵瀚兄妹赶出费家。
朝廷的烂事多,豪族的烂事也不少。
“夫人,少奶奶唤你过去。”丫鬟突然前来禀报。
凌夫人闻言立即起身,拔掉满头的饰品,洗掉脸上的妆容。又将华贵的红罗衣脱掉,换上一件普通衣裳,带着卑
微笑容朝内院小跑而去。
……
娄氏今年三十八岁,风韵犹存,端庄秀丽,出自九江娄氏。
鄱阳湖大战之后,朱元璋迁来一批流民,留在九江进行军垦。九江娄氏先祖,便是军垦人员之一,洪武年间已经
转为民籍。
当年宁王叛乱,宁王妃便是娄氏女。且宁王妃的妹妹,还嫁给了费寀。
费氏拒绝支持宁王叛乱,祖宅被烧,祖坟被毁。致仕阁臣费宏,多次遭遇刺杀,费宏的兄长被杀,弟弟也遭到绑
架,举族躲进铅山县城据守。
费氏和娄氏,都因宁王之乱而损失惨重,两家世代通婚早已联为一体。
费映环回江西的时候,在九江逗留数日,便是去拜见自己的岳父。
“给少奶奶请安。”凌夫人跪下磕头。
娄氏微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
“谢少奶奶。”凌夫人小心起身,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娄氏说道:“三日之后,巡抚老爷要来费家做客。先去横林祖宅那边,接下来便是鹅湖,可能会到景行苑坐坐。
你准备一些吃食,果脯、瓜子、花生、美酒、茶茗都要备齐,听说魏巡抚喜欢吃炒花生佐酒。”
凌夫人立即应声:“奴婢记住了,定让巡抚老爷满意。”
娄氏又说:“魏巡抚此行,主要是去拜祭鹅湖书院,大少爷必然会陪同左右。上山之事,不用我们景行苑筹备。
你只需挑选几个小厮,要体格健壮的,全程跟随伺候便可。”
凌夫人问道:“多少小厮为好?”
娄氏说道:“不能太多,四个正好,多了怕惹巡抚不高兴。对了,不论仆僮还是小厮,衣着都要朴素一些,听说
魏巡抚不喜奢侈。”
凌夫人应道:“奴婢回去便做安排。”
娄氏说道:“此外别无他事,你且退下吧。”
凌夫人连忙跪下磕头拜别,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
她回到忠勤院,瞬间气质大变,神态动作都刻意模仿娄氏,端着架子说:“召集全院奴仆,我有要事差遣!”
……
琴心、剑胆、酒魄,此刻都在认真读书。
费映环离家大半年,如今回来,一有空闲,必然考教他们的功课。
三人读得抓耳挠腮,好赖能背诵一篇,立即结伴去找赵瀚耍子,顺便试探赵瀚的深浅虚实。
凌夫人以为赵瀚要做小少爷的书童,他们则以为赵瀚要做大少爷的仆僮。
赵瀚正在屋内练矛,小妹抱着木偶帮忙计数。
“哥哥,哥哥在家吗?”三个家僮拍门大呼。
小妹跑去垫着脚开门。
三人也是有趣,齐刷刷抱拳:“见过姐姐。”
赵贞芳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咧嘴报以微笑,门牙今天又掉了一颗。
进得屋内,剑胆看到长矛,顿时喜道:“哥哥也练兵器?”
赵瀚模棱两可说:“嗯,魏叔正在教我练矛。”
剑胆疑惑道:“魏爷不是使棍吗?”
“魏叔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赵瀚笑道。
剑胆点头附和:“魏爷确实高明。”
酒魄问道:“哥哥平时不读书吗?”
赵瀚回答:“只瞎看一些闲书,连蒙学小四书都没读完。”
三个家僮顿时放心,不怕在学问方面被赵瀚比下去。
琴心的性格相对沉稳,剑胆则要豪爽许多,酒魄这厮干脆就是个话痨。他们仅有的共同特点,便是长相清秀,能
够带出去充门面。
还未坐定,酒魄就开始絮叨:“昨日分钱,听说那些小子打起来了。”
赵瀚笑问:“没伤和气吧?”
“伤不了,都是自家兄弟,”酒魄说道,“拳头大的多分几文,拳头小的少分几文。还是哥哥豪爽,十两银子说给
就给,我攒了好几年也只攒到三钱银子。”
赵瀚说道:“既是自家兄弟,银子何分彼此?”
酒魄赞叹:“哥哥爽快,我们就不行。每月的例钱,都发到爹娘手里,主子给的赏钱,也多被爹娘拿走。要是哪
天,我能像哥哥那般,十两银子说给就给,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孝顺父母,是应有之事,三位兄弟让人佩服。”赵瀚一本正经道。
琴心不由出声:“一样的事情,哥哥说来就是更好听。”
剑胆问道:“咱还没出过远门,哥哥且说道说道,你跟大少爷这一路上,都有什么稀奇见闻?”
“唉,今年北方大旱……”
赵瀚开始讲述严重灾情,说到吃人肉的时候,把三人听得惊骇不已。
又讲到乱民起事,赵瀚临危献策,王知县率众夜袭,三人顿时就赞叹激动起来。
最后这段添油加醋,已经跟说书差不多,赵瀚也在故事中现身战场:“我与少爷、魏叔,跟随王知县昼行夜伏,
一口气急行军八十里,在五更时分来到独流镇外。当时夜黑风高,贼军大营绵延数里,探子回报说有好几万人。
而咱们这边,只有五百多勇士。还不是正经的官兵,都是临时招募的乡勇……”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
赵瀚继续说道:“五百多勇士,分为两队,围三缺一……”
剑胆插话道:“分成两队,咋就围三缺一呢?”
赵瀚解释说:“小镇建在大运河边,运河也帮咱们围了一面。”
“原来如此。”酒魄恍然大悟。
赵瀚又开始胡扯:“我跟魏叔,当时站在少爷左右。每人背来十多根火把,将火把全插在地上点燃,双手再各持
一只。只听战鼓敲响,我们高举火把挥舞,喊杀声震天响,五百乡勇闹出数万人的阵仗。”
酒魄猛拍大腿点评:“嘿,贼军怕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可不是?”赵瀚又接着瞎编道,“数万贼军,竟被咱们五百多人吓傻了,哭爹叫娘的满地乱窜。我跟着少爷冲向
贼营,见到营帐就烧,一时间遍地火起,把黑夜都照成了白天。魏叔举着熟铁棍,见到贼军就砸,一棍敲死一个,
杀人不用第二招!”
剑胆听得热血沸腾,问道:“少爷呢?”
赵瀚说道:“少爷当然也骁勇无比,挥剑连斩数人。不过少爷心善,说乱贼也是吃不饱饭的可怜人。他厮杀一阵,
便不愿再多造杀孽,竟收剑回鞘,掏出折扇在贼军大营里赏月!”
三个家僮对视一眼,已然确定赵瀚没有瞎编,因为费映环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酒魄问道:“哥哥杀了几个贼军?”
赵瀚说道:“我年幼跑不快,只杀了六个。”
嘶!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赵瀚手里居然有六条人命,这种杀坯他们怎惹得起?
一番鬼扯之后,赵瀚说道:“回到县衙,因献策杀敌之功,王知县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琴心忍不住问:“这么说,哥哥身上一半的银子,昨日都拿出来分给我们了?”
赵瀚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便是有几万两又如何,哪比得上结交三位好兄弟?”
三人肃然起敬,蓦地感动莫名。
正待再说,忽听外面喊道:“凌夫人训话,院中下人都快过来!”
(感谢云外飘摇、树犹如此 12、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寒风潇瑟、提菩树无、奈文摩爾的盟主打赏,也感
谢众多长老护法堂主舵主执事弟子学徒见习的打赏,人数太多就不举名了。感谢大家!)
020【少夫人娄氏】
赵瀚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凌夫人。
模样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可以,就是有点装腔作势。
“巡抚老爷,再过几天就要来鹅湖了,指明要到咱们景行苑坐坐。少夫人吩咐,选几个得力的小厮丫鬟,到时候专
门伺候巡抚老爷……”
“巡抚老爷是何等样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们这些下贱胚子,能伺候巡抚老爷,那是烧了几辈子高香!我
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哪个出了纰漏,我亲手打断他的腿……”
“费安,费隆,巡抚老爷登鹅湖山那天,你们两个跟随左右伺候……”
酒魄就站在赵瀚旁边,此刻低声说:“费安以前叫凌安,是凌夫人的娘家侄儿。费隆以前也是少爷的仆僮,上一
代的剑胆,年龄大了就不叫剑胆,已经改回本来的名字。”
好嘛,琴心、剑胆和酒魄,原来属于工职名称,超过了年龄就要换一批。
赵瀚好奇询问:“剑胆既然在这里,上一代的琴心和酒魄呢?”
酒魄详细回答说:“琴心去了含珠书院,在书院做助教,专给幼童开蒙,主讲《百家姓》、《三字经》、《童蒙
须知》和《小学》。酒魄去了鹅湖镇,在一家商铺做副掌柜,每月有六两银子可拿。我也是酒魄,今后也想去商
铺。先做一年司务,再做一年招待、一年跑街、两年外账房,若是一切都顺利,五年就能升副掌柜。要是哪天做
了正掌柜,每月的月钱就足有十两!”
赵瀚瞬间明白过来,费映环作为大少爷,他的身边人可以外放,一步步接管家族产业!
二人嘀咕之间,凌夫人已经安排妥当。
负责后勤采买之人,都是她的心腹属下,显然有油水可捞。
负责左右伺候之人,要么是她的心腹,要么是费映环的重点培养对象。她还故意留下少量名额,暂时不对外宣布,
等着有心人上贡银子前来投效。
训话结束,各回各处。
琴心、剑胆、酒魄还想听杀贼故事,一起簇拥着赵瀚兄妹回屋。
赵瀚没有立即吹牛逼,而是问道:“我初来乍到,没有差遣还情有可原。为何三位兄弟,早就是少爷的腹心之人,
这次也啥都没捞到呢?”
琴心的表情颇为自豪,不屑冷笑:“她也配使唤咱们?”
酒魄解释说:“咱们三人的差事,皆由内院亲自过问,只是吃住在忠勤院而已。对了,哥哥是谁领着住进来
的?”
“墨香。”赵瀚答道。
剑胆笑着说:“哥哥跟咱们一样,都是自己人,只受内院差遣,不必怕那凌夫人。”
酒魄又补一句:“但也别轻易招惹她。”
“她来头很大?一个家奴,竟敢以夫人自居。”赵瀚有些好奇。
酒魄回头看看,发现房门已经关好,低声八卦道:“她以前是老夫人的丫鬟,颇得老夫人宠爱,甚至当成半个女
儿养大。少夫人怀孕的时候,老夫人就把她送到景行苑,本意是给大少爷做妾暖床的。少夫人就不乐意了,强行
将她许给费管事,当时费管事还只是少爷的书童。”
“少夫人如此做法,老夫人就不说什么?”赵瀚问道。
剑胆也忍不住八卦:“老夫人自然生气,面子上挂不住啊。可少夫人脾气也大,竟然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少爷坐
船一天一夜才追回来!”
赵瀚感觉好有意思,就像在看古装宅斗剧。
一个丫鬟,好不容易讨得老夫人欢心,如愿以偿的去伺候大少爷。还趁着正妻怀孕,不知如何说动老夫人,眼看
着就能给大少爷做妾,谁知却被正妻许配给书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位凌夫人,显然还做着夫人梦,虽然无法梦想成真,却可以在家奴面前过干瘾。
……
又过两天。
费映环接到横林祖宅召唤,匆匆赶去河口镇,全程陪同江西巡抚。
赵瀚兄妹俩,暂时啥都不干,每日好吃好睡。
给小少爷做书童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小妹也暂时没有任何安排。
不过嘛,费大少爷血战反贼,兴之所至沙场赏月的事迹,已经迅速从忠勤院传到内院。
而且添油加醋,演化出各种版本!
这天,侍女墨香突然过来,满脸微笑道:“瀚哥儿,少夫人有请。”
赵瀚吩咐小妹不要乱跑,拱手作揖道:“烦请姐姐带路。”
跟随墨香离开忠勤院,经过一条植满翠竹的过道,又踏进一扇拱门便来到内院。
穿过小院,顺着回廊七弯八拐,很快便进了间小厅。
墨香站在小厅门口,对另一个侍女说:“迎春姐姐,人带到了。”
侍女迎春说:“你自去吧。”
侍女墨香,立即作礼告退。
迎春瞧了赵瀚一眼,面无表情说:“跟我进来。”
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看来不好打交道,赵瀚全程闭嘴没乱说话。
迎春掀开门帘,带赵瀚进入里面的大厅。
大少奶奶娄氏,正坐在桌前翻阅什么,不时拿起毛笔写写画画。
“娘,女儿把人带来了。”迎春终于露出笑脸。
这一声“娘”,当然不是亲妈的意思,而是内院奴仆对主人的亲昵称呼。
娄氏放下毛笔,转过身来,吩咐道:“给小哥儿沏杯茶。”
“是。”迎春躬身退后。
娄氏的气质温柔端庄,对待赵瀚也非常和蔼,微笑说:“不要害怕,坐下说话。”
“多谢夫人!”赵瀚拱手坐下。
娄氏对此颇为满意,点头赞许:“不怕生,不露怯,举止从容,确实比家生子更优秀。”
赵瀚说道:“夫人谬赞了。”
娄氏见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得言行得体,不由问道:“你家里是作何营生的?”
赵瀚重复当初的谎言:“回禀夫人,小子出身儒户,家父乃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因耿介清正,家父虽然中举,却
拒绝乡民投献,家贫挨不过今年灾荒。举家逃难之际,又遇马匪洗劫,全家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
“令尊清廉之士,让人佩服,”娄氏叹息道,“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你们兄妹也是可怜。”
赵瀚说道:“人各有命,不必怨天。”
一个十岁孩童,表现得如此从容,娄氏越看越喜欢。她问道:“独流镇夜袭乱贼之事,可是真的?”
赵瀚微笑道:“半真半假。”
“哦?”娄氏有些诧异,“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赵瀚说道:“小子当时体弱,妹妹也在病中,没有跟着公子一起杀敌。之所以那般说,是小子初来乍到,害怕被
其他下人欺负。至于进献破敌之策,也是公子所为。”
娄氏略作思索,笑道:“你就别往少爷脸上贴花了,若真是他想出的计策,早就自己说了无数遍。”
“可以是公子献策,”赵瀚提醒道,“听说巡抚老爷就要来了。”
娄氏不由笑得更开心:“小小年纪,便七窍玲珑,不愧出自世举儒业之家。你这般优秀,想必令妹也不差,明日
让她住进内院。”
“多谢夫人提携。”赵瀚非常高兴。
娄氏又说:“至于你,少爷另有安排,且先在忠勤院安心住着。”
赵瀚说道:“小子随时听候差遣。”
侍女迎春终于把茶沏来,放下说:“小哥儿请慢用。”
赵瀚说道:“有劳姐姐。”
娄氏对迎春说:“瀚哥儿初来,给他包二两银子见面礼。”
二两银子?
迎春顿时有些惊讶,不由多看了赵瀚几眼,领命前去准备封包银子。
娄氏又开始拉家常,问赵瀚吃住是否习惯,适不适应江西的气候云云,仿佛化身为赵瀚的家族长辈。
终于,迎春把封包拿来。
娄氏笑道:“这是见面礼,拿去吃茶。”
赵瀚立即起身作揖:“多谢夫人赏赐,小子先行告退。”
“去吧。”娄氏面带微笑。
迎春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不但把赵瀚送出小厅,甚至亲自将他送到内院门口。
“瀚哥儿,”迎春突然告诫说,“若是遇到棘手之事,又进不了内院,见不到少爷、少夫人,可去找忠勤院的仲
良。”
赵瀚拱手道:“多谢姐姐提点。”
回到忠勤院,赵瀚先是找到酒魄,旁敲侧击的打听消息。
酒魄打开窗户,指着一个给大树浇水的老仆:“喏,他就是仲良,专职忠勤院和翠竹巷的洒扫浇灌。”
“你跟他熟吗?”赵瀚又问。
酒魄笑道:“一个扫地浇水的老家伙,我没事跟他熟干嘛?”
好嘛,就连酒魄都不知道,这里有个老仆是内院的眼线。
少奶奶娄氏,显然对忠勤院了若指掌,包括费管事的老婆以夫人自居。
之所以没翻脸,无非两个原因:
第一,费管事是费映环的书童出身。
第二,凌夫人是老太太的丫鬟出身。
哪天费氏的老太太,也就是费映环的亲妈,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少奶奶娄氏必定撕破脸皮!
赵瀚仔细琢磨,自己究竟算大少爷的人,还是少奶奶娄氏的人?
021【麻将改良者】
翌日,清晨。
内院侍女冬福,悄然来到忠勤院。
不可一世的凌夫人,闻讯立即出门迎接,讨好道:“冬福姑娘有甚差遣?可是巡抚老爷的事情?”
冬福面无表情,缓缓说道:“奉少夫人之命,来你这里接个女童。”
“敢问是哪个女童?”凌夫人打听道。
冬福说道:“赵贞芳。”
凌夫人的脸色有些不悦,但瞬间恢复笑容,随即呵斥身边丫鬟:“还不去把赵贞芳带来!”
“不必,我亲自过去。”说话间,冬福已经迈步。
凌夫人连忙跟上,没话找话:“冬福姑娘难得来忠勤院,不如吃盏茶再走?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去拱北苑听差,
老爷赏了二两上好的河红茶。”
河红茶是铅山本地特产,已然行销全球,颇受欧洲贵族追捧。
“既是老爷赏的好茶,我一个丫鬟恐怕无福消受,”冬福目不斜视,缓步行至东厢,轻轻敲响房门,“瀚哥儿在
吗?”
赵瀚推门而出:“我就是,给姐姐问好。”
冬福终于露出微笑,自我介绍道:“瀚哥儿,我叫冬福,是少夫人的使女。”
“原来是冬福姐姐。”赵瀚作揖见礼。
冬福道明来意:“我此来,是接贞芳妹子去内院。”
赵瀚恭迎道:“请姐姐到屋里坐。”
“也罢,便去坐坐。”冬福微笑着进屋。
赵瀚又说:“凌夫人请进。”
这个称呼,让凌夫人有些惊慌,下意识朝冬福看去。
冬福已经进屋,头也不回,似乎啥都没听到。
凌夫人忐忑跟进去,左右打量屋内陈设,朗声说:“有些寒酸了,这洗脸架都是破的,不晓得用了好些年头,回
头我就让人送新的来。”
赵瀚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只是个家僮,身子没那么精贵。”
“莫喊夫人,这不是折我寿吗?”凌夫人愈发殷勤,“瀚哥儿得少爷、少夫人器重,若还用个破洗脸架,岂不是落
了少爷、少夫人的颜面?”
说话之间,赵贞芳主动给客人倒水。
带缺口的瓷杯,老旧的陶土壶,普通的凉开水。
冬福端起杯子就喝,同时打量赵贞芳,赞许道:“确实乖巧懂事。”
凌夫人似乎有些嫌弃,端起破杯子没喝,也不好意思放下。甚至她嫌板凳又脏又破,怕污了自己衣服,就那样握
着水杯微笑站立,顺便可以显示自己对冬福的尊重。
喝了两口,冬福将杯子放下,拉着赵贞芳的手说:“跟姐姐走吧。”
兄妹俩昨晚就沟通过,赵贞芳不舍道:“二哥,我走了。”
“去吧,好生听话。”赵瀚笑道。
一直把妹妹送到内院门口,赵瀚独自返回忠勤院,凌夫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琴心、剑胆和酒魄,这哼哈三人组,结伴前来道贺。
内院几乎没有男仆,那里面的丫鬟使女,真正与主人同食同寝。
别看她们缺少存在感,平时几乎不露面,但随便一个来到忠勤院,凌夫人都得小心伺候着。
小妹被带去内院,不但自己身价百倍,就连赵瀚都跟着沾光。
赵瀚需要沾光吗?
他只是有些佩服少奶奶娄氏,做事恩威并施,还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小妹被带去内院培养,可以算作恩赏,也算扣押人质。
究竟是恩是威,全凭赵瀚自己选择。
……
当天下午,赵瀚正在熟读《大明律》。
这本法律书籍,他离开静海县时忘了归还,县衙老吏也不意思开口讨要。
突然,侍女墨香来到东厢传令:“琴心、剑胆、酒魄,还有瀚哥儿,立即收拾行头去永平镇!”
搁屋里打牌的哼哈三人组,顿时鸡飞狗跳,慌慌张张收拾着出差。
墨香递给赵瀚一个书箱:“瀚哥儿,这是你的行头。”
“有劳姐姐了。”赵瀚笑着接过书箱。
墨香又朝屋里喊:“你们快些,哥哥快些,拿起行头就走,衣服可上了船再换!”
看来任务紧急。
“就来,就来!”
三人组从屋里跑出,琴心背着一把琴,剑胆带着一把剑,酒魄抱着一坛酒。
赵瀚同他们一起,从费家侧门离开,全程小跑前往鹅湖镇,码头有人接他们上船。
客船顺信江而下,桨楫划得很急,似乎在疯狂赶时间。
一路跑来累了,躺船上喘息片刻,赵瀚终于顺气,问道:“什么事情如此着急?”
琴心猜测道:“定是巡抚老爷,临时变了行程,要去别的地方游山玩水。”
酒魄拿出一把梳子,又拿出一根红头绳:“哥哥,我先给你梳髻。”
“为啥是红色的?”赵瀚有些抵触。
酒魄拎着红头绳,笑嘻嘻说:“红色喜庆啊。”
赵瀚问道:“有没有别的颜色?”
“这个怎样?”剑胆递过来一根藏青色头绳。
“还行。”赵瀚勉强接受。
酒魄给赵瀚梳头,剑胆给琴心梳头,很快就梳成双丫髻,具体发型样式可参考哪吒。
彼此梳髻之后,又换上工作服,四人便躺船里闭眼瞎聊。
琴心已虚岁十四,再过两年,就该奉命转职了。他不知该去哪个单位,趁着坐船的空档,让兄弟们给些好建议。
剑胆建议道:“去书院呗,先在藏书楼做两年杂役,再跟着先生读几年书,就能做助教给孩童授课了。”
酒魄则说:“做助教虽然清闲有面子,却赚不到几个银钱。不如讨个商铺的差事,或者去造纸坊也行,正掌柜的
月钱能拿十两,若干得好年底还有红利。”
铅山不但是贸易集散中心,而且还有许多特色产品。
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铅山连四纸也鼎鼎大名,造纸业可追溯到后汉时期。
琴心嘀咕道:“我又想清闲体面,又想赚足银钱。兄弟们可有法子?”
酒魄不由笑道:“有法子啊。”
“什么法子?”琴心连忙追问。
酒魄详细指点道:“走出船舱,跳进信河,重新投胎,下辈子做少爷。”
“哈哈哈哈哈!”剑胆捧腹大笑。
赵瀚也忍俊不禁,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好法子。”
琴心只得报之以白眼,颓然躺平道:“唉,那我还是去书院吧,至少能一辈子体面。”
“莫说了,去永平还早,咱们打牌消遣。”酒魄从怀里掏出一副默和牌。
这玩意儿是麻将的前身,但还属于纸牌形式,分为文钱(饼)、索子(条)、万贯(万)三种花色。
麻将牌的二饼,很可能最初代表两文钱,二条则是代表两吊钱。
赵瀚很快弄懂了玩法,琢磨着哪天进行改进,因为这种初代版麻将只有 60 张牌,三副加一对(11 张)就能和牌
取胜。
打了几把,感觉不得劲,因为每个花色只有两张。
既然只有两张相同花色,那就不能碰,也没法开杠,缺了杠上花的麻将还有甚意思?
赵瀚突然问道:“谁还带牌了?”
“我有。”剑胆也掏出一副。
赵瀚说道:“两副牌合在一起玩,每人开局多模三张。”
“那怎么玩?”琴心觉得不靠谱。
于是乎,赵瀚手把手的进行麻将教学,很快就让这三人沉迷其中。
已经有红中、发财、白板,可惜暂缺东南西北风。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河口镇。
船却没有停下,而是点燃灯笼,转向驶入铅山河,径直前往铅山县城而去。
四人拿出干粮,围坐在船舱里,就着清水吃饼。
顺便挑灯夜战,点着油灯继续打麻将。
半夜在永平镇靠岸,众人惊觉时间已晚,连忙收起麻将呼呼大睡。
从鹅湖到永平,这一番折腾,纯属江西巡抚抽风,突然说要去吊祭辛弃疾墓。
022【清廉巡抚】
明代铅山县城,不在信江边上的河口镇,而在铅山河畔的永平镇。
清晨。
铅山知县冯巽,早早候于宾馆,身后站着诸多士子。
费映环在那等得直打哈欠,心中对巡抚腹诽不已,若非族长和亲爹再三训诫,他才懒得陪这个智障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杂役打开大门,巡抚魏照乘踱步走出,身后只跟着一个中年仆从。
主仆二人,皆衣着简朴,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什么叫清廉。
“惭愧,惭愧,让诸位久等了。”魏照乘抱拳笑道。
知县冯巽立即上前,赔笑讨好道:“瑶海公莫要自责,只怪我等来得早。”
“见过瑶海公。”众士子纷纷行礼。
魏照乘捋着胡须,抬眼一扫,微笑颔首:“县中俊才,今日似又多了几个。”
冯巽连忙介绍新面孔:“此为本县举子胡梦泰,字友蠡。”
胡梦泰拱手作揖:“晚辈见过瑶海公。”
魏照乘见此人穿戴虽普通,腰间玉佩却价值不菲,一看便知出自地方大族。他的笑容愈发亲切和蔼,拉着胡梦泰
的手说:“友蠡一表人才,如此年轻便已中举,他日定为国之栋梁!”
“瑶海公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胡梦泰谦虚道。
一番掰扯,冯巽又介绍:“此为本县廪生任伊屑……”
“可是斯庵公(任希夷)之后?”魏照乘连忙问道。
任伊屑难掩脸上的自豪,拱手说:“后进末学,拜见瑶海公。”
魏照乘顿时又拉手鼓励:“斯庵公乃理学功臣,尔当努力向学,不可坠了先祖之名。”
任希夷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朱熹、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谥号,皆由任希夷上疏请求议订,也因此被
视为理学大功臣。
作为任希夷的后代,任伊屑连忙说:“前辈敦敦教诲,犹如洪钟大吕,晚辈万万不敢或忘。”
这套虚伪把戏,还在继续进行当中。
费映环站在宾馆大门前,很想一剑把巡抚砍了。
磨磨唧唧,沽名钓誉,让人直犯恶心!
两天前,费映环在横林祖宅,也是这样被魏照乘拉着手。
当时还有些受宠若惊,但他很快就发现,只要是出身大族的士子,都要被魏照乘拉手扯上半天。
再仔细一打听,好家伙,朝堂新贵啊。
去年的江西巡抚叫杨邦宪,此君远离京城,不知朝政变故。竟把周敦颐、程颢、程颐请出三贤祠,把魏忠贤的塑
像搬进去,江西三贤祠摇身变成魏公公的生祠。
糊涂蛋一个,结局可想而知。
左副都御史陆文献,随即被选为江西巡抚,还没出京就遭弹劾罢免。
右副都御使张飬素,接任江西巡抚的职务。这位好歹离开北京了,只可惜走在半路上,莫名其妙又遭弹劾罢免。
魏照乘这个家伙,自己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师又是南京右都御史陈于廷。
崇祯扳倒魏忠贤之后,陈于廷参与南京的京察事务,魏照乘参与统计全国官员信息。
统计工作结束,魏照乘连升八级,一跃变成太常寺卿!
这都还不满意,生生干翻两个副都御使,如愿以偿跑到江西做巡抚。
……
知县亲自充当导游,一众士子全程陪同,后面还跟着士子们的大量仆从。
再加上皂吏开道断后,队伍竟绵延二三里。
将巡抚老爷引至一民巷,知县冯巽指着矮亭说:“瑶海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报本坊。”
魏照乘连忙端正衣冠,上前查看亭匾,惊喜道:“果为朱子亲笔,吾当拜之!”
魏照乘提起衣摆跪下,对着朱熹的题字长跪,身后士子也只能跟着大拜。
跪拜一番,魏照乘起身欲走,却见亭边有块石碑,石碑上还刻着一颗大白菜。
魏照乘皱眉问道:“此乃朱子题名之亭坊,何人竟敢擅自立碑于斯?”
冯巽回答:“前任知县所为。”
“拆了!”魏照乘喝道。
冯巽连忙低声提醒:“瑶海公,不便拆除,否则必然引起民愤。”
魏照乘愣了愣,只得说道:“细细讲来。”
冯巽解释说:“十年前,铅山大灾,饥荒遍地,又逢加派辽饷。当时,铅山百姓只剩两万人,加派的辽饷就有三
万两。知县笪继良刻白菜碑,题‘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于碑上。他与官吏同吃
杂粮、同饮菜汤,劝导大族放粮济民,如此保得一方平安。”
魏照乘瞬间沉默,不知如何言语,这里头的水有点太深啊!
铅山县经济繁荣,怎么可能只剩两万人?
定有无数百姓,托庇于士绅豪族,不在官府的黄册显示。
至于劝导大族放粮济民?
怕是当时刀光剑影,知县用了雷霆手段!
魏照乘盯着白菜碑的落款,仔细回忆笪继良此人信息,很快拍手笑道:“原来是笪郎中,不料他竟有如此政
绩。”
冯巽惊讶道:“笪知县做郎中了?”
魏照乘说道:“今年刚选为户部员外郎,吾奉命大计天下官吏,笪郎中的生僻姓氏颇为好记。”
笪继良在铅山做了六年知县,搞得本地豪族苦不堪言,于是大家合伙凑钱,给他买官去赣州做知州。
南赣地区民风剽悍、贼寇众多,本是一个苦差事,谁知笪继良搞得风生水起,又被当地豪族出钱送去山西……区
区数年时间,竟然混成了户部员外郎。
更有意思的是,魏照乘和笪继良都是东林党。
只不过,笪继良是被阉党打为东林党,在山西做官时遭革除功名,如今又被东林党视为同志得到起用。
看着眼前的白菜碑,魏巡抚左右感觉别扭,一番夸赞便匆匆离去,再也不提什么砸碑之事。
长长的队伍离开县城,登船前往辛弃疾故居。
永平相当于铅山县的城关镇,赵瀚乘坐的客船就停靠在镇外岸边。
费映环带着魏剑雄离队,很快来到自家船上,对舵手说:“跟着前面的船队!”
赵瀚、琴心、剑胆和酒魄,由于昨夜打牌太晚,此刻正在舱内睡懒觉。
听到动静,立即起身拜见:
“公子,魏叔!”
“爹爹,魏爷!”
费映环扭了扭脖子,一屁股坐下,精神疲惫道:“莫要废话,快过来帮我按按。”
赵瀚还没反应过来,哼哈嘿三人组,已经迅捷无比的冲上去。
剑胆和酒魄分列左右,负责给费映环捶腿,琴心绕到后面去按肩膀。
“呼,舒坦!”
费映环闭眼享受按摩,忍不住吐槽道:“这劳什子魏巡抚,惯会装腔作势,怕是个只知党争的贪官。江西百姓,
有得苦受了。”
赵瀚问道:“不是传言魏巡抚清廉节俭吗?”
费映环咂嘴说:“就怕他清廉节俭啊!”
免费的,往往才是最贵的。
一个官员标榜清廉,暗地里贪起来要人命,不是三瓜两枣能打发的。
魏照乘干翻了两个副都御使,才得到江西巡抚的职务,不吃得脑满肠肥会乖乖离开?
扫到桌上的纸牌,费映环突然来了兴致:“至稼轩墓还有些路程,老魏快坐下,且陪我打牌耍子。”
魏剑雄盘腿而坐,抓起纸牌问:“怎这么多牌?”
酒魄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有打牌的新法子,两副牌混在一起打。四张牌可以开杠,杠上花的番数可多了。还能
做对对胡,碰碰碰碰就胡了……”
“听起来蛮新鲜,详细说一下规矩。”费映环笑道。
于是乎,众人又开始打麻将。
费映环、魏剑雄、赵瀚、酒魄坐一桌,琴心继续按摩肩膀,剑胆坐在旁边给大少爷当牌术顾问。
打了几圈,费映环终于熟悉规则,果然比以前的玩法有趣得多。
费大少爷颇为高兴道:“老魏,拿钱出来发了,没彩头可玩得不尽兴。”
魏剑雄取出几吊嘉靖通宝,桌上每人分得两吊,输赢都由费映环买单,没打牌也能得到赏钱。
至于什么魏巡抚,早就被费映环忘到天边。
而在隔壁那条船上,出身永平胡氏的胡梦泰,似乎也不想再伺候魏巡抚游玩。
胡梦泰更有意思,懒得再浪费时间,突然出舱走到船头,“噗通”一声失足落水。
“少爷掉河里了,少爷掉河里了!”
家僮慌张大喊。
费映环正在做清一色,听到喊声立即吩咐:“快划过去救人!碰,八索!”
河面上热闹非凡,附近的几条客船,合力将胡梦泰救起。
费映环不准众人动牌,走出船舱,隔船问道:“胡兄无恙吧?”
“我家少爷昏过去了。”胡氏家僮喊道。
费映环说:“快快送回县城就医。”
胡家的船慌忙调头,两船交错之际,昏迷的胡梦泰突然眨眼,朝着费映环偷偷贼笑。
费映环猛拍大腿,扼腕叹息:“如此妙计,我怎就没想到?胡兄真大才也。”
魏剑雄说:“要不,咱也落水?”
费映环呵斥:“蠢货,可一不可再,东施效颦罢了!”
赵瀚看得无语,这都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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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卖官鬻爵】
船只停靠,秋雨忽至。
知县冯巽撑伞询问:“瑶海公,时雨寒凉,是否等雨停了再上岸?”
“微风细雨,正是好时节!”
魏照乘推开仆从伸来的伞,拄着一根登山杖,边走边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冯巽咬咬牙,也索性收起油伞。想了想,又将大帽戴好,疾步追赶道:“瑶海公潇洒豁达,可为东坡先生知己
也!”
后面的士子见状,纷纷收伞戴帽,顶着秋日细雨前往辛弃疾故居。
“公子,咱也不打伞?”魏剑雄问。
费映环说:“且跟着,把伞带上,反正雨也不大。”
赵瀚倒是颇为兴奋,毕竟是辛弃疾故居,可隔空领略一番圣贤风采。
听说巡抚要来拜祭,本地里长早已等候多时。
附近姓辛的百姓很多,有些是辛弃疾的后裔,有些是辛弃疾的家仆后代。
里长便姓辛,一路领着巡抚去瓢泉,介绍道:“此地便为先祖故居。”
“山清水秀,真是归隐田园的好所在!”魏照乘连声赞叹。
辛弃疾在江西有两处别墅,一为稼轩庄园,失火烧个精光。于是又建瓢泉庄园,并在此终老,抱憾而长逝。
赵瀚被挤在外围人堆里,年幼矮小,垫脚蹦跳,终于看清大名鼎鼎的瓢泉。
瞬间后悔,不如不看。
就是一泓山泉,流入瓢形石坑,并无任何稀奇惊艳,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
不过,辛弃疾的传世词作,三分之二都在此创作,其中就包括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赵瀚突然联想到秦淮八艳,不知那位柳如是,有没有开始挂牌营业。
魏照乘取来一瓢,在瓢泉当中舀水,品尝之后赞叹不绝:“澄淳甘甜,世所仅有,诸君可饮泉品鉴。”
都是本地士子,哪会没喝过瓢泉水?
唉,就当没喝过吧。
众士子纷纷上前,你一口我一口,尽是溢美之词,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
忽然间,秋风大作,雨点如豆。
顾不得一蓑烟雨任平生,魏照乘双手捂着脑袋,命令仆从赶快撑伞,然后小跑回船上躲雨去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辛弃疾的墓地在半山腰,肯定没法再去凭吊,众人坐船原路返回县城。
赵瀚站在船舱门口,欣赏雨幕中的船队,再想到魏巡抚的嘴脸,心里忍不住一阵恶心。
费映环也走过来欣赏雨景,心情愉悦道:“真乃及时雨也,否则还得跟着去爬山。若得二三挚友,冒雨为稼轩先
生扫墓,也算平生风雅痛快之事。可此间皆为攀附之徒,只会惊扰先生在天之灵!”
赵瀚指着远处十多艘船:“那些都是衙役皂吏?”
“非也,多为临时差役。”费映环摇头说。
临时差役,就是给官府打白工的老百姓。
为了陪同巡抚游山玩水,铅山知县征召诸多百姓服役。非但不给工资,百姓还要自带干粮,甚至那些船也是免费
征募的。
另外,为登山而准备的酒食瓜果,也从相关役户那里收取。就算半途而废,不去登山扫墓,一应物资也不退还,
大概率会被皂吏们瓜分!
即是说,魏照乘心血来潮出游一趟,就可能导致某些役户卖儿卖女。
更加可怕的是,魏照乘还打算去拜祭鹅湖书院!
那里属于理学圣地,而且荒废日久。一旦巡抚亲临拜祭,就必须按照官方流程,还得进行简单的打扫修缮。少则
花费几百两,多则花费上万两,铅山县财政直接就要崩溃。
而魏照乘能得到什么?
名声!
鹅湖书院,是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人聚讲之地,由此奠定理学、心学兴盛数百年之基石。
魏照乘随便祭拜修缮一番,就能借此名扬四海。
回到县城,把魏巡抚送回宾馆歇息,冯知县立即召集诸多士子开会。
面对一帮举人、秀才,冯巽姿态低得像个灰孙子,几乎用乞讨的语气说:“诸位都是本县贤才,瑶海公欲修缮鹅
湖书院,此乃重振铅山文脉之壮举。还请诸位朋友,各自回家告之长辈,能不能每家都捐赠一些银钱。县衙实在
太穷,能出百十两银子已是砸锅卖铁……”
冯巽没有说谎,铅山官府确实没钱。
河口镇,江西四大名镇之一,八省通衢,贸易中心。鹅湖镇,控厄江西至浙江距离最短的商道。永平镇,控厄江
西至福建唯一的商道!
仅此三镇,就可让铅山县财政充裕。
但收不上来税啊!
而且偌大的铅山县,官府在册人口只剩一万余,导致各种杂税也征不到多少。
冯巽这个知县,做得是憋屈无比。
一听知县号召捐钱,众士子集体化身太极宗师。
鹅湖书院位置偏僻,除非当世大儒亲临教学,否则根本就招不到学生。本朝修缮过好几次,每次修缮都荒废了,
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让士绅豪族出银子,为巡抚邀买名声,帮知县讨好上官,可滚一边去吧!
“禀县尊,晚辈家中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好教县尊知道,贱内待产家中,晚生得赶回去照料。”
“县尊,晚辈淋雨受寒,此时头疼欲裂,欲找大夫开两副汤药。”
“县尊……”
一时间,士子皆散,冯知县急得想哭。
见费映环也要走,冯巽顾不得颜面,连忙上前抓住:“大昭兄弟,可否再喝一杯茶?”
费映环笑道:“今日饮茶已多,在下内急。”
冯巽拉着费映环的手说:“我陪大昭兄弟一起去如厕。”
费映环懒得再装,直接说道:“费氏没钱。”
冯巽伸出一个巴掌:“五千两银子,魏抚台可保举知县,不是小县,是大县的知县。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换
作别时,非得上万两不可。”
费映环笑道:“他一个巡抚,就能保举大县知县?”
冯巽解释说:“魏抚台的恩师,可是东林党大老湛如公(陈于廷)。魏抚台自己,也深受陛下恩宠,一日之内连
升八级岂为侥幸?”
“大老”一词,古已有之,多出现在日常交流和书信笔记当中。
“县尊不必再言,我要是想做知县,早就带着银子去吏部捐官了。”费映环直接拒绝道。
冯巽着急道:“此知县,非彼知县。大县的官缺本来就少,更何况只要五千两银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告辞!”费映环拂袖而走。
“唉……”
冯巽独自唉声叹气,也顾不得脸面,直接给家有举人的大族写信,白纸黑字的帮着魏照乘卖官。
但这官还真不好卖,除非年龄太大,举人都想着考进士。
就算真打算捐官,人家也自有门路,为啥要找新上任的巡抚?
唯一的卖点,只剩下五千两买大县主官,类似于商家搞打折促销活动……
魏照乘的算盘打得精妙,既想着卖官赚钱,又想着修缮鹅湖书院赚名声!
船上。
赵瀚问道:“公子有甚烦心事?”
“嗙!”
费映环猛拍舱壁,破口大骂道:“公然卖官鬻爵,脸面都不要了,这姓魏的该杀!”
魏剑雄嘀咕道:“我也姓魏。”
费映环气愤道:“这魏照乘,做科道言官多年,一直找不到捞钱的机会。而今连升八级,外放为江西巡抚,便急
不可耐的到处卖官。听说,他这几个月都在巡视州县,想来是一路卖官卖到铅山。狗日的为了银子,真真连面皮
都不要!”
“可能是急着充业绩吧。”赵瀚讥讽道。
费映环问:“什么充业绩?”
赵瀚笑道:“口误,没什么。”
魏照乘急着到处卖官,并非单单为了银子。
还可以结交地方豪族,收纳士绅子弟为门生,将党羽爪牙送去各地为官。层层拉帮结派,如此东林党就壮大了,
逐渐把控从中央到地方的话语权。
费映环在这里矫情,他远在鹅湖的亲爹,收到冯知县书信却很高兴。
只要五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大县知县,这笔买卖太划算了啊!
六一八,双十一,也没见这么实诚的商家,打折已经打到粉碎性骨折,不赶紧下单仿佛损失了一个亿。
(再献祭一本书:《溯流文艺时代》,重生回去搞文学创作,文艺大湿很能装逼。)
024【训诂学】
赵瀚提着书箱,琴心背着古琴,剑胆捧着宝剑,酒魄抱着酒坛,簇拥费映环前往胡家做客。
这就是费大少爷的排场,登门访友也不忘装逼!
听说魏巡抚生病了,感冒发烧流鼻涕,如今正在县内医治。谁让他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连大帽都不戴一顶。
巡抚患病,行程取消。
费映环左右无事,便来永平镇看朋友,就是那位中途落水的胡举人。
遥望胡氏大宅,规模不输鹅湖费氏,赵瀚好奇问道:“公子,论及源远流长,费氏与胡氏孰强?”
费映环颇为得意,手摇折扇说:“铅山费氏,源自汉代江夏费氏。而永平胡氏,出自清华胡氏,始祖为唐末进士,
追随李克用平定黄巢而起。”
“原来如此,那还是费氏底蕴深厚。”赵瀚立即奉承。
其实,费映环在往自家脸上贴金,铅山费氏谱系只能追及元末。
而永平胡氏、官溪胡氏,还有景德镇那边的胡氏,都是从清华胡氏分出来的,明明白白记载着世系变迁。
这种真正的望族,传承接近千年,对历代开国君主而言,属于打击和拉拢的对象。
只看其宗祠正门,按照大明礼制,就已经够得上抄家流放——官宅和民宅,禁止使用重檐,胡氏宗祠直接是三重
飞檐!
费映环站定,负手而立。
魏剑雄前去递名帖,对门子说:“鹅湖费大昭,冒昧拜访胡举人。”
“诸位贵客请进。”门子都不通报,直接把人带去花园。
显然,费映环是这里的常客,递拜帖纯属走个过场。
“哈哈哈哈!”
等不多时,胡梦泰大笑而来。
此君穿着丝织道袍,头戴一顶大帽,揶揄调侃道:“听说大昭兄在瓢泉淋雨了,可是到我家来讨姜汤喝?”
“你这厮掉进河里怎没淹死?”费映环不甘示弱,立即予以反击。
胡梦泰的妻子李氏,此刻就跟在丈夫身后。李氏携侍女二人,亲自端着酒菜过来,朗声说:“费相公恶语伤人,
且罚酒三杯。”
费映环不再生气,状若调戏道:“若妹子亲手斟酒,那为兄喝了便是,想必尊夫不会吃醋。”
“兄长还是那般毫无正形。”李氏爽朗一笑,将美酒摆在桌上。她身材修长,从容大方,举止潇洒,不似寻常闺中
妇人。
费映环和李氏,论关系可算表兄妹,铅山县几大家族全是亲戚。
三人坐定,余者站立。
赵瀚提着书箱候在旁边,完全充当人肉布景板,酒魄倒是捧着坛子过去伺候。
胡梦泰突然指着赵瀚:“兄长又多了一童子?三个还嫌不够啊。”
费映环得意道:“此子聪颖,宛若璞玉。”
“那我倒要考教考教,”胡梦泰对赵瀚说,“且上前来。”
赵瀚拱手说:“见过胡相公。”
胡梦泰问道:“今年几岁,可读四书?”
赵瀚回答说:“今年十岁,四书五经,囫囵读过,只背得少许篇幅。”
他能背啥篇幅?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教科书上有的,赵瀚都会背诵。
作为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当然也有自身强项。
比如中国古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就知道得非常清晰,且对名家名篇的理解,绝对超过古代大部分读书人。
只一套《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囊括了几乎古代所有名篇。且这玩意儿还是必修课,老师逐字逐句讲解,期
末考试不及格要重修的。
甚至还有一门《训诂学》,音韵、文字、语法都得知道,只不过本科内容相对粗浅,考研究生可以专选这个方向。
“小小年纪,也敢说囫囵读过五经?我都只习得本经,”胡梦泰笑道,“也罢,你用《诗经》里的一首诗,来形容
一下昨日见到的魏巡抚。”
赵瀚张口就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似乎很喜欢笑,赵瀚一首诗还没背完,他就已经捧腹大笑起来。
费映环也忍俊不禁,拍手赞叹:“此诗颇为贴切,真乃硕鼠也。”又问胡梦泰,“如何,我这童子是否聪颖?”
胡梦泰点评说:“如你一般,尖酸促狭。”
费映环有些不乐意:“你说我促狭便也认了,为何还要加尖酸二字?”
胡梦泰笑着问魏剑雄:“老魏,你家公子是否尖酸?”
魏剑雄摸鼻子道:“别扯上我。”
“哈哈哈哈哈!”
胡梦泰再次大笑,并不理会赵瀚,而是直接考教费映环:“大昭兄,昨日贱内问我,射与矮二字是否反了。射,
寸身,矮也。矮,委矢,射也。你怎解释?”
费映环顿时愣住,不知如何解释,甚至怀疑千百年来真用反了。
胡梦泰挤眉弄眼,问道:“大昭兄,要不要我教你啊?”
赵瀚知道自家少爷爱面子,当即出声道:“这个简单,公子早就教过我。”
胡梦泰笑道:“那你说说。”
赵瀚用手指蘸酒,先画一把弓,再画一只手,然后写个“射”字。又画一根矛,画跪地举物之人,在旁边写个
“矮”字。
费映环瞬间理解其意,下意识拍手称赞,喊出声又临时改口:“好!好……好记性,教你多日的功课竟还记
得!”
李氏突然抿嘴笑问:“真是兄长教的?”
费映环的面皮颇厚,反问道:“若不是我教的,难道还能是他自学的?”
既然已经装逼,那就装逼彻底!
赵瀚突然插话道:“我家公子说,确实有两字用反,但并非射和矮。”
胡梦泰又是狐疑,又是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赵瀚并不作答,而是面向费映环:“公子,我可以说吗?”
费映环一脸得意,故作潇洒:“说与他们听便是,自家人不必藏私。”
赵瀚再次用手指蘸酒,写下“麦”和“来”的繁体字。
李氏凑过脑袋问:“这二字如何用反了?”
赵瀚引用《诗经》里的一句:“贻我来牟。”
胡梦泰说:“那是通假之法,‘来’通‘麦’,不能证明二字用反。”
赵瀚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写出一个“麦”字,然后将其下半部分翻转为“止”。
胡梦泰瞬间傻眼,“止”就是“趾”,麦字为何要加脚趾?
真用反了!
创字之初,“来”表示麦子,“麦”表示来往。
《诗经》里的“贻我来牟”,并非什么通假字,而是麦子的真正写法。
胡梦泰此刻心悦诚服,起身作揖道:“数月未见,大昭兄的学问竟突飞猛进,小弟佩服之至!”
费大少爷浑身舒坦,抬手笑道:“不必如此,且坐下说话。”
李氏瞧瞧费映环,又再看看赵瀚,全程微笑不语。
魏剑雄偷偷给赵瀚竖大拇指,意思是你小子真牛逼,今天可让公子长脸了!
牛逼个啥啊。
训诂学经典案例,有些老师教第一堂课,就甩出来吸引学生的兴趣。
要是能把这忘了,赵瀚的训诂学老师,怕要跟着穿越过来,把他暴打一顿再穿回去!
当晚,在胡家留宿。
费映环被胡老太爷请去吃饭,赵瀚则跟着胡家下人一起用餐。
“哥哥,你学问真好!”琴心由衷赞美。
赵瀚还在装傻:“都是公子教的。”
“哥哥莫要哄我们,”酒魄低声说,“少爷窘迫的时候,习惯用右脚大趾顶鞋面,刚才我站在旁边又看到了。”
还有这种操作?
魏剑雄喝止道:“闭嘴,这是在胡家!”
嘿哈嘿三人组立即噤声。
魏剑雄把赵瀚叫到一边,偷偷塞来几颗碎银子:“公子很高兴,让你拿去买茶吃。”
赵瀚已经有些练出来,随手掂了掂,估计约有七八钱银子。
如此赚钱很快啊,恨不得天天帮费映环装逼。
这是月底,没办法赏月,费映环喝得大醉,被胡家仆人扶回客房休息。
赵瀚他们连忙去接住,帮着脱衣脱鞋,然后甩床上去。
费映环睁开醉眼,迷糊道:“老魏,明日去含珠书院。你差人回家报讯,就说我要在那里住两个月,陪友蠡(胡
梦泰)闭关修学,以备崇祯四年之会试。”
魏剑雄嘀咕道:“就是没事找事,家里不一样读书?非得结伴去山里。”
“你说什么?”费映环醉了听不清。
魏剑雄道:“我说好。”
费映环又说:“几个孩童一起进山,他们的功课也该抓紧了,不要成天只知道打牌玩乐。”
“诶,好的,我记下来了,你就快点睡吧。”魏剑雄敷衍催促道。
铅山费氏,由于不断繁衍扩张,几百年来建了三家书院。
含珠书院,位于横林祖宅南五里的含珠山。
东岗书院,位于县城以西五十里的东岗坪。
景行书院,直接就在县郊的永平镇外。
费氏最后一位名臣费尧年,临死之前的遗言,是把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变卖了建第四座书院。
结果他两腿一蹬,子孙就忙着抢家产,完全把建书院的事情抛之脑后。
第二日,胡梦泰带着一个童子,跟费映环一起前往含珠山。
费家的傻儿子,也在那里寄宿读书,赵瀚总算要正式做伴读书童了。
(再再献祭一本书:《玄门不正宗》,小兵的野路子修仙。)
025【小少爷】
含珠书院,是铅山费氏的文脉基石。
自商业起家之后,费氏便建起“含珠私塾”,并通过商队不断购来闽浙书籍。一百年前,“含珠私塾”扩建为
“含珠书院”,已有四十多位官员从这里走出。
书院属于横林费氏共有,各总支每年集资运营,同时允许外姓子弟求学。
若是发现好苗子,不管他姓什么,费氏都会投资培养。
别看费氏已有两代不出进士,但近些年资助的外姓学子,却出了一个进士、四个举人!
船上。
琴心、剑胆、酒魄,还有胡梦泰的家僮乐荣,四个小屁孩正在打麻将。
魏剑雄抱着熟铁棍,靠坐于船舱呼呼大睡。
赵瀚则在认真读书,胡梦泰带来的《春秋》,此君所治本经有些难读啊。
至少赵瀚没法当故事书看,就算书中带着注解,那些人名地名也搞得他头疼。
里舱。
胡梦泰叹息道:“家父心动了,竟真想捐五千两银子,为我谋得一大县知县!”
“他魏照乘,区区一巡抚,有那能力大肆卖官?”费映环摇头讥笑,“反正我是不信的。”
胡梦泰说道:“家父猜测,朝中东林党复起,怕是急需大量银钱。这魏照乘,不过是一悍卒,卖官所得恐怕大半
都要上贡。”
费映环问道:“他们手里,真有那么多大县的官缺?”
胡梦泰说道:“东林党如今掌控南北京察,手里的官缺肯定不少。大昭兄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许多时候用不着财
货两清。魏照乘在江西卖二十个知县官缺,按五千两一个来算,就能收到十万两雪花银。他可以只兑现两三个,
剩下的托词等缺候补,也不算出尔反尔。如此,打开销路之后,还可以坐地起价,谁给的钱多就先给谁实缺。”
费映环恍然大悟,惊道:“还能如此运作?那他岂不是,只用三五个实缺,就赚得三五十个士子的买官银!这种
事情见不得光,能出钱买官的也要面子,就算发现被骗了也不敢声张。”
胡梦泰笑着说:“谁先交钱买官,谁就更容易得到实缺,算是他魏照乘给的‘马骨’。”
费映环哭笑不得:“这等经商奇才,他还做什么官啊?早早致仕做生意,于国于己都算大好事!”
胡梦泰又说:“大昭兄若想捐官,就得赶快出手,如今的吏部尚书可是王永光。”
“王永光还敢左右腾挪不成?”费映环连连摇头。
胡梦泰说道:“但凡陛下,稍微露出对东林党不满的心思,以王永光的秉性必然反戈一击。”
费映环仔细思索,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两个还没踏进官场的举人,能把王永光看得如此透彻,一是由于他们拥有情报来源,二是因为王永光实在太有名
了。
泰昌元年,此人仗义执言,得罪许多权贵,且立场偏向东林党。
天启三年,此人卷入癸亥京察,跟东林党闹翻,被迫辞官归乡。
天启五年,此人被魏忠贤起用,努力攀附阉党。
天启六年,此人借王恭厂爆炸案,突然攻击魏忠贤,上疏请求归还票拟权,并帮着几个东林党大佬说好话。遭罢
官。
崇祯元年,就是今年,此人被东林党起用,一下子就做了吏部尚书。
反复横跳,其左右腾挪之术,看得人眼花缭乱,谁都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哪边的。
你说他趋炎附势吧,人家又不畏权贵。
在东林党式微时,帮着东林党说话。又在东林党最强时,跟东林党闹翻。在魏忠贤刚刚崛起时,不要脸面攀附阉
党。又在魏忠贤权势滔天时,站出来为东林党张目,而且闹着要魏忠贤交出内阁大权。
按照这个规律,如今东林党风头无两,王永光又到了该跳反的时候了。
历史上,崇祯朝的东林党内阁,就是王永光联合周、温二人弄垮的……这是一根贯穿明末党争的搅屎棍,只要自
己不嫌恶心,那么恶心的就是别人!
费映环、胡梦泰虽然偏居江西,却每月都要阅读塘报,以此来了解朝中局势。
每次读到关于王永光的大新闻,都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看不懂王永光到底想干啥。
胡梦泰说道:“吾此次到含珠山闭关修学,便是为了阻拦家父的买官之举。吾已在胡氏宗祠发誓,三年后不能中
进士,就回含珠山继续闭关!”
“友蠡好志气,愚兄就陪你苦读……两个月!”费映环痛下决心。
胡梦泰好笑道:“对大昭兄而言,两月已是不易。”
船只靠岸。
赵瀚放下那本《春秋》,交还给胡梦泰的家僮,这玩意儿没有老师讲解,根本就没法自学成才。
难怪关二爷一辈子都在读《春秋》,这书可以读几辈子。
手里拎着书箱,赵瀚跟随众人前进,慢悠悠散步前往含珠山。
私塾就在山下,其学生都没考上秀才。
书院则在半山腰,有功名者方可上山进修。
含珠私塾的规模不大,仅有几间教室而已,每间教室可坐学生二三十人。另有藏书楼,还有学生宿舍,离家远的
学生可以选择寄宿。
赵瀚来到私塾院中,见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穿得极为寒酸,深秋时节竟然还打着赤脚。他不由问道:“魏叔,
贫寒子弟可以免费读书吗?”
魏剑雄点头道:“只要有志向学,都可来含珠山求学。不收束脩学费,但书本、笔墨需要自备。真有过目不忘的
神童,费氏定会资助其考取功名。”
江南之地,文风极盛,识字率非常高。
便是费家的奴仆,随便揪几个出来,也有一半能读懂通俗小说。
根据朝鲜文人的日记,早在明中期的时候,就能靠写字在江南进行交流。而北方就不行,朝鲜文人说,在江南多
找几个路人,总能找到识字的,而北方可能一整天都见不着。
铅山这边也是如此,既然含珠书院免收学费,那他们就乐意送孩子读书。就算考不上秀才,也能给费氏做家奴、
伙计,能识字往往可得优待。
费映环在亭中歇息片刻,他的傻儿子就被带来。
费如鹤是一个小胖墩儿,并非虚胖,而是肥壮。这货小跑过来,磕头喊道:“见过父亲,见过表姑父(胡梦
泰)!”
在儿子面前,费映环特别正经,表情严肃道:“功课念到哪儿了?”
费如鹤回答:“已学到《季氏篇》。”
费映环顿时大怒:“开蒙数载,你竟还在学《论语》?”
四书有学习顺序,依次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
读书几年还在学《论语》,那智商真的有一点感人……
费如鹤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眼睛贼溜溜的瞟向胡梦泰,希望表姑父能够帮忙美言几句。
胡梦泰笑而不语,甚至在憋着不笑出声来。
费映环头疼欲裂,也不想再费口舌,只说道:“我给你寻了个书童,跟你一起读书。他小四书都没读完,若是哪
天将你赶超,老子定然亲手打断你的腿!”
费如鹤嘀咕道:“我已经有书童了。”
费映环呵斥道:“你的学问进步迟缓,书童也难辞其咎,我给你换个更好的!”
费如鹤哀求道:“父亲,费纯挺好的,不用再换了。若换个书童,孩儿难免不适应,恐怕今后念书更困难。”
还真他娘的有些道理。
费映环想了想说:“那就不换,只多一个书童。赵瀚过来,跟小少爷认识认识!”
赵瀚上前拱手:“见过小少爷。”
费如鹤抬头望着赵瀚,顿时不乐意:“你是我的书童,凭啥我跪着,你还在那站着?快快跟我一起跪!”
赵瀚回答说:“我是公子派来敦促小少爷学习的,不是陪小少爷下跪的。”
费如鹤立即告状:“父亲,这个书童不听话,快快把他赶走!”
费映环非常满意,微笑道:“便该如此。赵瀚,以后小少爷贪玩,你可替我教训他。只要不打死打残打破相,随
便怎么打都行!”
“遵命!”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今后的日子不好过。
026【我听少爷的】
费映环很快就走了,与胡梦泰结伴上山,前往半山腰的书院潜修。
只剩下赵瀚、费如鹤,以及书童费纯。
费如鹤今年十一岁,估计是营养过剩,长得又高又壮又胖。这种身材,不去练武可惜了,非常适合当将军,古代
名将全是膀大腰圆之辈。
反而是书童费纯,模样生得颇为清秀,遗传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他爹以前是大少爷的书童,他妈以前是老夫人
的丫鬟,相貌方面经过了严格挑选。
主仆站在一起,费纯更像少爷,费如鹤活似跟班。
眼见费映环已经走远,费如鹤突然冷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半眯着眼睛蔑视赵瀚。
这位小少爷,明显不是啥蠢货,心思没用在读书上而已。
他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在孩子堆里估计是小霸王,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学校还在上课,费如鹤是被中途交出来的。
赵瀚微笑提醒道:“小少爷,该回书舍学习了。”
费如鹤依旧冷笑不语,等了半天没动静,突然扭头朝书童努努嘴。
书童费纯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大胆,还不给小少爷跪下磕头请安!别以为大少爷护着你,在这含珠私
塾,小少爷才是你的主子!还有,我是大书童,你是小书童,今后你要听我的话!”
赵瀚露出害怕的表情,问道:“小少爷,真是这样吗?”
“少爷就是少爷,书童就是书童,”费如鹤举起拳头,威胁道,“从今往后,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若爹爹问起,你
就说我念书很努力,只可惜太笨了学得慢。爹爹让你监督念书,还说可以打我,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不信的话,
你倒是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的吨位太大,赵瀚又不敢下狠手,竟没有被当场踹倒。他后退两步站定,低头看胸前的脚印,不可思议道:
“你还真敢打啊?”
赵瀚一脸疑惑表情,反问道:“小少爷,刚才不是让我听你的话吗?”
费如鹤生气道:“我没真让你打!”
赵瀚道:“可我当真了啊。”
费如鹤大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赵瀚突然歪着脑袋,样子仿若智障儿:“我奉小少爷的命令打小少爷,有什么不对吗?”
好像确实没什么不对,可费如鹤快被气出内伤了。
书童费纯连忙提醒:“小少爷,这混蛋在消遣你!”
“本少爷当然知道,还用你来说?”费如鹤勃然大怒,已经脸红脖子粗,举起拳头走向赵瀚,“你找打!”
这货肯定练过,下盘极为沉稳,出拳也有章法,一上来就直取赵瀚的面门。
赵瀚抬臂拨挡,骨头被打得生疼,小胖墩儿的力气好大!
又是一拳砸来,赵瀚侧身躲闪,同时出拳击其软肋。
费如鹤竟然不闪不避,撤臂去裹赵瀚的手腕,另一只手也快速抓来,试图直接将赵瀚抱住摔跤。
赵瀚连忙后退挣脱,紧接着转身就跑。
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傻子才会贴身肉搏,先放风筝遛遛狗再说。
“别跑!”
费如鹤愤怒狂追,跟赵瀚一前一后绕着亭子跑。
费纯就没安好心,站着看戏不说,还在那儿火上浇油:“少爷,这混蛋消遣你,快一拳打死他!”
绕了两圈亭子,赵瀚折身朝费纯跑去,凌空飞起直踹其心窝。
“你别过来……唉哟!”费纯正在隔岸观火,突然吃了冲锋一脚,仰摔在地,四脚朝天,只觉胸闷气短爬不起来。
费如鹤追在后面大喊:“我俩单挑,你打他作甚?”
“吵得很,聒噪!”赵瀚边跑边说。
费如鹤又喊:“有种你别跑,跟我打上一回!”
“有本事先追上我!”赵瀚还打算继续遛狗。
两人你追我赶,又绕着亭子跑了一圈,费如鹤的体力竟然十分充沛。
“还来?”费纯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见赵瀚又往这边冲,顿时吓得转身逃窜。
“跟我打,你别追他。”
“就是,别追我啊!”
“我就追,你有种别跑。”
“混蛋,你才有种别跑!”
“你们自去打,别追我行不!”
“……”
费如鹤追赵瀚,赵瀚追费纯,三人绕着亭子,到最后也不知谁在追谁。
突然,赵瀚抓住栏杆,借势翻入亭内。
费如鹤连忙减速停下,也想翻栏杆进去,爬到一半顿觉眼前漆黑。
却是赵瀚站于亭中长凳,居高临下猛然踹出,在小少爷的面部留下脚印子。
得势不饶人!
赵瀚又快速接上两脚,踹得费如鹤头昏眼花。
他算看出来了,这小少爷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被打坏。
费如鹤双臂遮脸后退,想先拉开距离再说。
赵瀚翻过栏杆追击,踹向其毫无防备的小腹,疼得费如鹤连忙捂住肚子,再次把自己一张胖脸露出来。
“嗙!”
一拳过去,鼻血长流。
费纯停在前面直喘粗气,惊叫道:“你……你……呼呼,你好大狗胆……呼……竟把少爷打出血了!”突然,这
厮转身又跑,惊恐道,“你打少爷就打少爷,为何又来追我?唉哟!”
赵瀚扔下费如鹤不管,追着书童一路暴打,打得这厮直接不逃了,双手抱头蹲下去硬扛。
费如鹤终于缓过劲来,捂着鼻子爆喝:“混账,我要杀了你!”
“来啦,追得上就任你打。”赵瀚挑衅道。
于是乎,又绕着亭子追赶,跑了两圈,赵瀚再次翻入亭中。
费如鹤的动作没那么灵活,害怕重蹈覆辙,只敢站在亭外喊:“你出来!”
“哈哈,你进来!”赵瀚笑得非常开心。
费如鹤气得跺脚,绕了半圈跑入亭中,赵瀚立即翻栏杆去亭外。
费如鹤都快被气炸了,嘶吼道:“你进来!”
赵瀚笑道:“你出来!”
费如鹤说:“本少爷偏不出去!”
赵瀚不再理会他,折身朝费纯追去。
“呜呜呜呜……”
费纯被追上之后,竟然放声大哭,满腹委屈道:“你跟少爷打架,为啥总来打我?唉哟,别打了,好汉爷饶
命!”
费如鹤站在亭中质问道:“对啊,你为何要打他?”
赵瀚理直气壮说:“你不好打,他更好打,当然要挑软柿子捏。这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竟无言以对。
费纯抱着脑袋趴地上,扛着痛揍呼喊:“少爷救命,我快被这厮打死了!”
费如鹤思路清晰道:“我若去救你,他肯定又要跑,绕着亭子回来再打你。反正你也被打,不如让本少爷省些力
气。”
“少爷英明,正是此理!”赵瀚赞叹道。
费纯被打得痛哭流涕,呜咽道:“咱们谁都不打谁,行不?”
“不行!”费如鹤立即否决此提议。
“少爷说不行,我听少爷的。”赵瀚继续拳打脚踢。
费纯哭喊道:“呜呜呜,少爷,他听你的,你快说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真要死了。”
费如鹤此刻头痛不已,而且被搞得毫无脾气,郁闷跺脚道:“不打了,不打了,快快停手!”
“我听少爷的,”赵瀚迅速将费纯扶起,关怀备至道,“费纯兄弟,你哪里伤着了?要不我帮你揉揉。”
费纯已经鼻青脸肿,挤出难看笑容说:“多谢哥哥关心,我哪都不疼。”
赵瀚乐呵呵道:“少爷,费纯说他哪都不疼,看来我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自家兄弟,不能伤了和气,下次动手
还这样打。”
“不打了,不打了,没有下次了,”费纯连忙说,“不打不相识,今后都是好兄弟。”
听着自己的两个书童,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费如鹤已经气得好笑。他指着赵瀚说:“你这厮有趣,颇对本少爷胃
口,便收下你这个书童。”
赵瀚瞬间化身马屁精:“少爷力大无穷,武艺超群,本人也佩服之至!”
费如鹤对此非常受用,哈哈大笑道:“走,咱们去竹林耍子。我看你有些本事,今后每天跟我一起练武!”
赵瀚指着教室:“少爷,书舍里还在授课呢。”
“授什么课?”费如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出来,我还自投罗网回去?”
赵瀚说道:“那我记下来,今日少爷逃课了。”
费如鹤大怒:“你讨打!”
赵瀚抿嘴微笑。
费恩吓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少……少爷,咱们还是去念书吧,明日再练武也不迟。”
027【血性与骨气】
费如鹤终究还是回教室了,因为已经快到下课时间。
明末底层百姓,每日两餐都困难。
但在富庶地区,基本上都吃三餐。就算粮食不够,白水煮石头,也得冒出炊烟来,免得被乡亲四邻看扁了。
含珠私塾的课程表,大致如下——
晨读:老师带读,集体朗诵,抽人点读。
早餐时间。
习字:练习寸楷一百字。
经义:讲解四书五经。
午餐时间。
背诵:温习课本,背诵章句。
辞章:讲诗、讲对联、讲古文、讲试贴。
晚餐时间。
晚自习:温习今日所学,偶尔讲解习文。
……
“先生!”
“进来吧。”
费如鹤的鼻血已经止住,获得老师准许,大摇大摆走进教室。
费纯则鼻青脸肿,以袖捂面紧随其后,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反而是赵瀚丝毫未伤,踱步走进教室,挨着费纯坐下。
授课先生叫庞春来,老秀才一个,似有近视眼,此时正在讲经。
他根本不管学生在干啥,将课本凑到眼前两寸,坐在讲台摇头晃脑:“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
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血气为何物呢?形之所侍以生者,血阴而气阳。就是说,一个人想活下来,就得有血有气,就得阴阳调和……”
突然,一个学生举手:“先生,什么是戒色?”
“哈哈哈哈!”众孩童大笑。
费如鹤也跟着起哄:“我知道,戒色就是戒女人!”
“哈哈哈哈哈哈!”
学生们笑得更大声,课堂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赵瀚低声问费纯:“那捣乱的是谁?”
“费元鉴,横林那边的,”费纯低声说道,“论辈分,他是咱们小少爷的叔祖,跟咱们老太爷是族兄弟。”
好嘛,这辈分够高,费映环的叔叔辈儿。
被打断了讲课,庞春来也不生气,捋着胡子说:“汝等皆童子少年,血气未定,不可沾染女色。该当戒之!”
费元鉴估计有十二三岁,也是个资深留级生,继续捣乱道:“少年不近女色,那岂不是没法生孩子?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先生你肯定讲错了!”
“对,讲错了!”费如鹤跟着起哄。
此班有二十多个学生,费元鉴、费如鹤这对“爷孙”,应该属于班霸型人物。
他们给老师捣乱,各自的小弟也跟着咋呼。
只一瞬间,教室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砰砰砰砰!”
庞春来终于忍不住,用戒尺敲打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肃静,肃静!此处戒色,当是不可沉迷于女色。食色性
也,吃饭饱腹,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性,如何可以真正戒除?然而,饕餮贪吃,荒淫享乐,则是人之欲望。此
处戒色,非戒人性,乃戒人欲也!”
费元鉴还在继续唱反调:“先生乱讲,朱子集注里可没这么说。”
“就是,朱子没说的,便是先生在乱讲!”费如鹤跟着抬杠。
一唱一和,好生热闹。
赵瀚仔细观察情况,发现全班都在跟着起哄,只有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始终在埋头默默看书。而且,这学生衣衫
单薄,一看就知道来自贫寒家庭。
“砰砰砰砰砰!”
庞春来疯狂敲打着戒尺,可教室里已经吵嚷一片。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喊道:“自习,不许乱走,且等着下
课!”
“哇……哦哦哦哦哦哦!”
学生们集体欢呼,仿佛在庆祝胜利,然后彼此之间打闹不止。
庞春来懒得再管这些混蛋,换上一副慈祥表情,对前排那个贫寒学生说:“徐颖,你上前来。”
唤做徐颖的学生立即过去,态度恭敬道:“先生有何教诲?”
庞春来关切道:“今日所讲,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徐颖点头说。
庞春来提醒道:“孔夫子所言戒色、戒斗,并非寻常的戒女色、戒争斗,而是克制心中之欲。血气所动,便是欲
望所指。圣人同于人者,血气;圣人异于人者,志气。你当思慕圣人,养志气而克血气,如此方能有一番大作
为。”
徐颖仔细思索,问道:“可先生曾说,大丈夫不可无血气。”
庞春来解释道:“此处血气,乃人之欲望,克制血气,便是克制欲望。而大丈夫不可无血气,乃血性也,乃骨气
也。与人无妄争斗,是意气之争,并非血性之争。”庞春来朝堂下一指,“此般顽劣之辈,便是血气过旺而血性
全无。你好生读书,不要与他们争斗,莫要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华。但也不可失血性,不可无傲骨。”
徐颖连忙作揖:“多谢先生教诲。”
教室里打闹成一片,授课老师管都不管,只给那贫寒士子开小灶。
“当当当当!”
过不多时,钟声响起。
学生集体欢呼,一窝蜂的涌出教室。
离家比较近的学生,直接跑回家里吃饭,寄宿学生则都奔往食堂。
也有不远不近的走读生,拿出自带食盒,就在教室里吃。
费如鹤犹如刑满释放,迫不及待往外跑,突然转身指着赵瀚:“那个……那个谁……”
“赵瀚。”赵瀚笑道。
“对,赵瀚,一起去吃饭。”费如鹤说道。
在他们离开教室的同时,那位贫寒学子徐颖,也捂着一个小包慌忙奔走。
可惜跑得不够快,刚起身就被人堵住,四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不让正在收拾东西的老师看见。
领头者,赫然就是费元鉴。
徐颖不愿与之争斗,低头转身欲走,立即被人推回去。
费如鹤突然拉住赵瀚,笑着说:“不忙吃饭,先看一场好戏。”
庞春来腋下夹着课本和戒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终于颤颤巍巍离开教室。
见老师走了,费元鉴用嘲弄的语气说:“徐大才子,今天吃的什么啊?”
徐颖护着装午餐的小包,低头回答:“麦饼。”
“你家欠的租子还没交,居然吃得起麦饼?”费元鉴笑得更起劲,同时伸手抓出,“快打开让我看看。”
徐颖连连摇头,抱着包袱蹲下,等着被群殴一顿。
面对躺平等候挨打的徐颖,费元鉴顿时兴趣缺缺,转身离开说:“真没劲!”
其他学生拳脚相加,一人来几下,也都陆续走了。
挨打之后的徐颖,反而松了一口气,抱着东西飞快往外跑。
赵瀚全程目睹,也没出手帮忙,而是问:“少爷,你就不路见不平,来个拔刀相助?”
“拔个屁,”费如鹤没好气道,“那蠢货跟我爷爷平辈,我还能殴打长辈不成?”随即又说,“不过嘛,本少爷确
实看他不惯。等他哪天闹得大了,比如把人打得半死,我再出手也就情有可原。”
费纯立即拍马屁:“少爷有勇有谋,又是侠义心肠,日后一定可做大豪侠。”
“哈哈哈,”费如鹤浑身舒坦,“说得好,本少爷今后肯定是大豪侠!”
赵瀚瞬间无语,一个豪族嫡系,不想着考科举也就罢了,至少得有做将军的志向。幻想当侠客是什么鬼?
《水浒传》看多了吧!
三人结伴前往食堂,走出几十步,隐约可见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下。
赵瀚说道:“少爷,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肯定在哭。那厮每次被欺负,也不晓得还手,只知道躲起来一个人哭。”费如鹤撇嘴道。
费纯解释说:“少爷也帮过,那小子不知好歹,死活不肯接受。”
赵瀚轻手轻脚走过去,果然听到一阵抽泣声。
徐颖蹲在凉亭的栏杆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啃食麦麸饼。他家属于半自耕农,全家拢共几亩地,肯定是吃不饱
的。必须另外再佃耕土地,偶尔也打些短工,如此才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半自耕农、半佃农家庭,若是哪天遇上灾荒,仅有的土地必然被兼并。
惊觉背后有人,徐颖不敢回头,也不敢站起来。他将剩下的半块饼,疯狂往嘴里塞咽,然后抱着脑袋准备挨打。
赵瀚心生怜悯,摸出几枚铜钱说:“你这年纪,正在长身体,只吃麸饼可不行,且拿去买些吃的。”
见到递来的铜钱,徐颖终于缓缓抬头。他不知道赵瀚是谁,起身作揖道:“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一个饼
子足以吃饱。”
果然倔得很,赵瀚拱手离开,快步追赶费如鹤。
“怎样?”费如鹤笑问。
赵瀚说:“是个有骨气的。”
028【穿越者的拿手本领:说书】
入读含珠书院的各项手续,魏剑雄都已经帮忙办妥,领到木牌(学生证)便可在食堂打饭。
一般而言,古代私塾没有食堂,因为离家都很近。只有书院才会提供食宿,因为书院更高级嘛,名气大的甚至能
吸引外省学子。
含珠山这边很有意思,最初仅是私塾,渐渐扩为书院。
就拿鹅湖费氏来说,从鹅湖镇坐船过来就很远,还得下船再走好几里路,不建一所食堂怎么能行?
赵瀚来到食堂,发现不用自己打菜,已有仆役把菜端上桌。
五六个孩童围坐一桌,有荤有素有汤。
刨除走读生和自己带饭的,食堂里的学生并不多,包括他们的书童在内,拢共也才二三十人。
私塾老师们也坐一桌。
赵瀚拿碗去打米饭,费如鹤却坐着不动,自有费纯帮他盛来。
坐定之后,赵瀚正准备开吃,拿起筷子又放下,因为大家都没动筷子。
老师那桌。
一个年轻助教,扯开嗓子喊道:“学童背诗!”
食堂里立即响起朗朗背诗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大家都在背诗,包括费如鹤在内,一改课堂里的顽劣。
背诗完毕,年轻助教恭敬道:“诸位先生请动筷!”
年长的老师拿起筷子,这是一个信号,所有学生也拿起筷子,费如鹤干脆埋着脑袋狼吞虎咽。
赵瀚见此不禁莞尔,食堂竟比课堂更有纪律。
赵瀚刚扒拉几口,费如鹤已经干完一碗,费纯飞快跑去帮少爷加饭。
“嗝!”
连吃四碗,费如鹤捂着肚皮,打嗝道:“饱了,舒坦。”
又是一个干饭人,这货的饭量真大。
赵瀚也吃了两碗,跟费如鹤一起回宿舍,顺便拿着牌子去领取铺被。
费纯从床下拖出几件兵器。
费如鹤说:“自己挑一件。”
有矛,有刀,有剑,有棍……都是没开锋的,专用于日常训练。
费如鹤拿了把刀,费纯取了根棍,赵瀚当然是选矛。
连带午餐时间,中午可休息两个小时,三人结伴前往后山竹林。
费如鹤抡刀就开始,不练任何武术套路,只练简单的劈、砍、扫、截、扎、撩、挂等招式。
费纯则明显是花架子,这货不愿吃苦,一直在练棍法套路。
耍弄一阵,费如鹤气喘吁吁收刀。见赵瀚只是反复刺击,忍不住问:“魏叔教你的?”
“少爷怎知道?”赵瀚反问。
费如鹤笑道:“当初我让他教我刀法,他就只教一招正劈,说等我练好了再教下一招。”
赵瀚好奇问:“那少爷的武艺老师是谁?”
“当然是四叔,”费如鹤说着又提醒,“别告诉我爹,他不知道四叔教我武艺。”
“原来如此。”赵瀚不由对那位四叔产生好奇心。
一直到现在,鹅湖费氏的四少爷,都还从来没有露面过,听说是跑南昌游历去了。
费如鹤把刀插在地上,趁机休息说:“你可知道,我最崇拜哪位费氏先祖?”
赵瀚答道:“定是鹅湖公(费宏)。”
费宏是铅山费氏的第二个进士,十三岁童子试第一,十六岁乡试第一,二十岁就中了状元,且为大明数百年最年
轻的状元。
“非也,非也,”费如鹤笑道,“我最崇拜的是唐瞿公(费尧年)!”
费尧年是铅山费氏最后一位名臣,从小就天资聪颖。可十岁的时候,突然跑去跟七叔学武,骑**湛,通晓韬略。
如此就耽误了读书,被长辈关进书院,发奋苦读两年,十六岁终于中秀才,二十四岁便考取进士。
此君督造皇宫内的万寿桥时,由于精打细算,节省百万两银子,被权贵弹劾到地方做守备。又在福建惩治粮商,
平抑物价,得罪主官和豪族,被迫转升苏州兵宪。苏州豪强也被祸害得不轻,搞得他再次升官调任。之后往往平
调,虽政绩卓著,却升官非常缓慢,只做到广东左布政使……治理民生,督造工程,练兵打仗,无所不通,最终
被扔到南京吃闲饭,气得费尧年直接辞官归乡。
费如鹤举着大刀,牛逼轰轰的说:“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安邦定国,那就当任侠一方!”
任侠一方,劫富济贫吗?
这里最富的就是费家,你有种把自家给抢了再说。
费如鹤突然问:“可看过《水浒》?”
赵瀚点头道:“看过。”
费如鹤又问:“你最喜欢哪个好汉?”
赵瀚想了想:“鲁智深。”
费如鹤拍拍肚皮:“我最喜欢卢俊义。今后我做卢俊义,你便来做燕青!”
费纯忍不住插话:“少爷,你说过让我做燕青的。”
费如鹤嫌弃道:“你武艺不行,平日里操练总是偷懒。”
费纯欲言又止,感觉一肚子委屈,犹如被情郎抛弃的怨妇。
赵瀚提醒说:“卢俊义下场不好,被奸臣给毒死了。”
“那是宋江太混账,”费如鹤愤愤不平道,“我若是卢俊义,便杀了松江,自己坐梁山的头把交椅!”
赵瀚闭嘴,槽多难吐。
费如鹤又说:“宋江这厮不是好汉,听他话的李逵也不是好汉。李逵那入娘贼,连无辜孩童也杀,我读《水浒》
时气得把书都死了!”
好嘛,看来三观还蛮正的。
少不读《水浒》,容易走上邪路,赵瀚觉得应该加以引导。于是说:“《水浒》有甚好看?我给少爷讲个更精彩
的故事。”
费如鹤疑惑道:“还能有比《水浒》更精彩的?”
“那当然,”赵瀚张口就来,“且说五代之际,终南山有个采药的老汉。一日,他往山中采药,突然群山震动,老
汉跌入悬崖的山洞之中。救一穿山甲,告之老汉惊天消息。却是那穿山甲,无意中打穿镇妖洞府,放走了两个千
年妖精……”
小孩子嘛,读什么《水浒》?
《葫芦娃》才更合适!
古人哪听过这个,费如鹤、费纯迅速被吸引。
“嘭!”
赵瀚说得口沫横飞:“葫芦落在地上,却听一声巨响,一个童子劈开葫芦而出。童子发髻上戴着葫芦,全身穿着
火红衣服,裙子也是一片葫芦叶。此童子,正是七个葫芦娃里的大哥。他力大无穷,又生具神通,可变得像一座
山那么大,一脚就能踩死妖怪……”
费如鹤、费纯二人,听得目瞪口呆,恨不得立即回家种葫芦。
“却说那二娃,也是天生神通。慧眼可看千里,双耳能听八方,正所谓千里眼、顺风耳是也……三娃铜头铁臂,刀
枪不入……”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顿时急了:“别啊,快讲下去,这三娃有没有救出大哥、二哥?”
费纯也说:“对啊,哥哥你快讲,我心里跟猫抓似的。”
赵瀚得意微笑:“今日只讲这么多,莫要耽误了读书练武。”
费如鹤呵斥费纯:“听书要给赏钱,快快赏了,再讲一段。”
费纯连忙摸出一把铜钱,讨好道:“哥哥快讲。”
赵瀚接过铜钱,愤怒道:“咱们都是兄弟,竟用这些阿堵物来侮辱我。我偏不讲了!”
费纯无言以对,心想:那你好歹把钱还我啊。
费如鹤只得问道:“好弟弟,如何才能再讲一段?”
赵瀚昂首挺胸,负手而立:“看在少爷面子上,今日便把三娃的故事讲完。若还想听后面的,课堂上不许捣乱,
功课也要进步才行。”
“行,我不捣乱,你快讲讲三娃。”费如鹤连忙说。
“咳咳,”赵瀚清理嗓子,“却说那三娃,铜头铁臂,刀枪不入。他杀进妖怪洞中,寻常刀剑不得伤其分毫。有蝙
蝠精飞来,奋力掷出飞叉。三娃不闪不避,飞叉落在他身上,精钢打造的叉尖,竟也撞得弯曲不可用。又有蜈蚣
精执斧而来,当当当砍出,斧头被嘣出几个口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如鹤听得心痒难耐:“好兄弟,快再讲一段,该四娃出世了吧?那四娃又有何种神通?”
赵瀚拿起长矛练习刺击,笑道:“练武!”
费如鹤只得举刀锻炼,炼着炼着,心烦意乱,对费纯说:“你去寻些葫芦种子,本少爷要种葫芦。”
费纯叫苦不迭:“少爷,我上哪儿寻葫芦种子去?”
费如鹤当即呵斥道:“这种事也办不好,要不你来做少爷?”
费纯小跑着离开竹林,满世界寻找葫芦种子去了。
029【严师高徒】
下午第一堂课,是温习背诵上午所讲经义,有什么弄不明白可以请教老师。
众学童摇头晃脑,看似在认真背书,其实是趁机聊天耍乐。
庞春来拄着拐杖来回走动,眯着近视眼观察情况。他来到赵瀚面前,突然弯腰凑近脑袋,仔细看了半天,问道:
“新来的?”
“新来的。”赵瀚回答。
庞春来见桌上啥都没有,又问:“你的书本笔墨呢?”
赵瀚说道:“还未去领。”
“做学童没有书本笔墨,就似那农夫没有锄头,就似那士卒没有刀剑,”庞春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道,“还不
快去领取!”
“先生教训得是。”赵瀚立即说道。
费如鹤也跟着站起:“先生,我帮他去领。”
“坐下,他自己没长腿吗?”庞春来对费如鹤没啥好印象。
“哦。”费如鹤坐回座位,摇头晃脑背书,心里想的却是葫芦娃。
赵瀚很快来到藏书阁,这里都是些浅显书籍,真正的好书已搬去含珠书院。
“先生,我是新来的学童,想要领取书本笔墨。”
“学牌呢?”
赵瀚掏出自己的学生证。
眼前是一个年轻人,多半出身费氏家奴,暂时在私塾担任校工。若通过考核,就能升级为助教,专门为孩童们讲
解蒙学(学前课程)。
校工瞥了眼赵瀚的学牌,便拿出一套文房四宝,还给了四书课本和少许草纸。
仿照官学规矩,含珠私塾也有两种学生。
一种是正学生,交齐了学费,享受全套待遇。
一种是附学生,免费听课,仅此而已。
在正学生当中,又分本家子弟和外姓子弟。费氏本家学童,可免费领取学习用品,可免费在学校吃住。
书童费纯,贫寒学子徐颖,都属于旁听授课的附学生。
而赵瀚手里的学牌,却跟费氏本家子弟一样,这是极为特殊的优等生待遇!
贫寒学子徐颖,若能顺利考取童生,并且获得老师举荐,也能从附学生转为正学生,并获得赵瀚此刻享有的优待。
到那个时候,徐颖将在含珠书院吃住免费,每月领取一定数量的墨锭和草纸。
校工敲敲册子:“清点好了就签字。”
赵瀚仔细比对物品清单,签字道:“多谢先生。”
校工瞧了一眼赵瀚的姓氏,收起册子说:“获得费家资助不易,你要好生读书。”
“学生谨记。”赵瀚把东西打包带走。
他现在的身份状态,有些类似“薛定谔的猫”。
雇工没有当成,被迫签了收养契约,名义上属于费映环的养子。
但是,这份收养契约,按例没去官府报备。他跟小妹的户口,既不在费氏户籍正册,也不在费氏户籍副册。
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而且性质极为恶劣,即托庇于士绅大族的隐匿人口!
一旦哪天发生意外,费家可以立即拿出契约,火速前往官府进行报备,让收养关系受到法律保护——这样既能不
给官府交税,又能随时阻止家奴跳反。
朝廷也不是傻子,万历年间专门出台文件,规定收养(生效)时间较短的养子(家奴),一律按照雇工身份进行
界定,如此就可避免大族长期隐匿人口。
可法律是死的,地方官吏是活的,完全成了一纸空文。
若赵瀚表现得特别优秀,费映环可以进行操作,让他以义子身份参加科举。名字肯定要改成费瀚,否则身份不被
考官认可。但今后考上举人、进士,名字又可以改回来,以世侄的身份做官,融入费家的社会关系网。
对赵瀚而言,对费氏而言,都是不亏本的买卖。
可惜,赵瀚就没想过走科举之路,他只是拖延时间到自己长大。
抱着书本笔墨回教室,赵瀚刚刚坐定,就被庞春来叫过去训话。
“名字。”庞春来问。
赵瀚回答:“赵瀚,浩瀚之瀚。”
既然不姓费,又能领书本,那就是费家资助的优等生。
庞春来稍微重视起来,表情也变得和蔼,问道:“四书学到哪了?”
赵瀚回答:“囫囵读过,只背得少数篇幅。”
庞春来告诫道:“读书不求甚解,那是学有所成之后的事。便如那百尺高楼,你当打好地基,否则便如空中楼阁、
镜花水月。堂下学童,我已教到《论语》,你要赶紧把《大学》补上,如此才能跟得上功课。”
“先生教诲得是。”赵瀚说道。
庞春来说:“趁着堂下学童背书,我来给你讲《大学》经义,你把自己的课本取来。”
这是要单独补课了,看样子是个好老师。
赵瀚取来课本。
庞春来问:“可会诵读?”
“会。”赵瀚说。
庞春来道:“把前几段读出来。”
赵瀚立即抱着书朗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读了几段,庞春来突然叫停,问道:“可知何意?”
赵瀚觑了两眼朱熹的注释,思考回答道:“大学是大人的学问。何谓大人?洗去后天蒙昧,明白先天道理。欲明
白道理,当时时自新,洗去旧染污秽,革除自身恶习,以达至真至善之境……”
“解得虽不透彻,却也没有太大错误,”庞春来对赵瀚非常满意,说道,“大学之大,古音为太,大学即太学。明
德是根本,新民是手段。心学一脉,自阳明公以来,对新民另有解释,但你现在不用去知道。再说止于至善,不
是说至善便是终点,至善只是一个开端。你要去做,要去实践,不能空谈,如此方得始终。只会空谈之人,道德
先生而已,不是真正的大人……”
赵瀚一边听着讲解,一边看朱熹的注释,发现眼前这老学究肚子里真有货!
庞春来并非完全照本宣科,有时还特意提醒,说某处可另行理解,只不过暂时不用去管。
师生两人,一讲一听。
赵瀚偶尔提问,皆问到关键处,因此庞春来讲得也很舒服。
“当当当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放学钟声响起。
庞春来顿时惊醒:“糟糕,讲过时辰了!”
下午的课,温习背诵只是一小部分。
大部分时间,是要讲解辞章的。根据教学进度,可以讲诗歌,可以讲对联,可以讲古文,也可以讲试贴。
谁知给赵瀚补课太过投入,庞春来竟然忘记时间,将下午的辞章课给弄没了。
“咳咳!”
庞春来咳嗽两声,朗声说道:“今日便如此,放学了。”
全班兴奋高呼,恨不得天天这样,只怨赵瀚怎没早来,他们就可以轻松混日子了。
庞春来捋着胡子,对赵瀚越看越满意,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岁,虚岁十一。”赵瀚说道。
“孺子可教也!”庞春来非常高兴。
《大学》一书非常重要,很多深入道理,小孩子不可能懂,需要用一辈子去体悟。
但是,赵瀚所表现出的智慧,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这让庞春来如获至宝,想要细心雕琢此等璞玉。
费如鹤突然冲过来,拉着赵瀚说:“快讲《葫芦娃》,那四娃究竟有何神通?”
“混账!”
庞春来厉声呵斥,用拐杖指着费如鹤:“你自己顽劣也就罢了,不可污染赵瀚。想要学神通,回家读《封神演
义》去!”
费如鹤疑惑道:“先生,《封神演义》里也有四娃吗?那书我还没看过。”
“滚!”
庞春来大怒,用拐杖猛敲桌案,吓得费如鹤转身就逃。
就在此时,费纯冲进教室,兴奋大喊:“少爷,葫芦种子寻来了!”
费如鹤闻言,欣喜问道:“你去哪找的,现在才回来?”
费纯说:“我到处跑了一下午,方圆几里都跑遍了,累得脚疼。”
“本少爷重重有赏,不会让你白费力气,”费如鹤迫不及待道,“快随我去种葫芦!”
庞春来懒得管这两个蠢货,出声叫住徐颖:“你且留下。”
徐颖立即上前,正好摆脱纠缠者。
庞春来拍出自己的腰牌,对赵瀚说:“去食堂取饭回来,一起吃饭听课。”
什么鬼,吃饭还要补课?
搞得跟高考复习一样。
赵瀚快步跑去食堂,用两块牌子取来饭菜。
回到教室,其他学童都走了,只剩庞春来、赵瀚、徐颖三人。
庞春来对徐颖说:“下午耽搁了,我给你补讲诗词,我的饭菜你且分一半去。”
徐颖连忙拒绝:“先生好意,学生心领了……”
“榆木脑袋!”
不待徐颖说完,庞春来就一戒尺打过去:“让你有骨气,不是让你迂腐。老师给饭都不吃,你索性去饿死算
了!”
赵瀚笑道:“徐同学,长者赐,不敢辞。”
庞春来顿时又高兴起来,教训徐颖说:“好生记住,就是这般道理,你要跟着赵瀚学习应变。”
徐颖连忙拱手:“学生受教了。”又给赵瀚行礼,“多谢阁下提点。”
三人坐下,捧碗吃饭。
庞春来一手拿碗,一手用筷子指着书本:“今日讲绝句,律诗八句,绝句只其一半。绝者,截也。可截律诗首尾,
可截律诗前半,可截……若按谱调,又分律绝、古绝和拗绝……”突然,庞春来问赵瀚,“你可学过《平水
韵》?”
“囫囵学过一些。”赵瀚回答。
庞春来皱眉:“你怎什么都是囫囵学过?今后不可糊弄,须得好生学习!”
赵瀚心中嘀咕:废话,就一大学选修课,随便了解概况就行,难道我还把各种韵书都背下来?
对于顽劣学生,庞春来基本不管。
可对于优等生,庞春来严格得可怕,赵瀚已经被他盯上了。
此后时日,赵瀚仿佛重回高三……
030【庞夫子】
竹林。
主仆二人,相向踞蹲,注视中间一小坑。
费如鹤嘀咕道:“都已经种了三天,为啥葫芦还不发芽?”
“难道种子有问题?”费纯左思右想,猛觉自己破案了,愤怒起身道,“定是那老农给我坏种,简直欺人太甚!”
费如鹤翻个白眼:“无冤无仇,他给你坏种作甚,招你去打他一顿?”
“少爷此言有理,”费纯又蹲下去,嘀咕道,“难道是水没有浇足?”
费如鹤问:“你每天都浇水吗?”
费纯说道:“昨日半路把水打翻,我就撒尿代替的。庄上的农夫种地,也用粪尿浇灌,听说比清水更能肥田。”
“混蛋!”
费如鹤勃然大怒,扑去揪住书童的衣襟:“你居然敢用自己的尿,去淋本少爷的葫芦娃,我我……我要杀了
你!”
费纯惊慌哀求:“少爷饶命,屎尿可以肥地,葫芦只会长得更好。”
费如鹤不依不饶,一脚将书童踹翻:“就算葫芦娃长得更快,等他们降生的时候,怕也不愿我叫爷爷。多半暴喝
一声:兀那贼子,你竟让我吃屎喝尿,今日便教你不得好死!”
“不……不会吧。”费纯额头冒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噗!”
赵瀚已经来到竹林多时,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费如鹤终于放开书童,指着种葫芦的小坑,对赵瀚说:“这葫芦娃,该不会胎死腹中,被尿骚味给熏死了吧?”
赵瀚忍俊不禁:“少爷,如今已是秋末冬初,你见谁大冬天种庄稼?而且才种下三日,就算能够发芽,时间也没
那么快。”
“对对对,没那么快!”费纯连忙附和。
一个少爷,一个书童,哪里知道如何种地?
赵瀚不由问道:“少爷,你该不会魔怔了吧?真以为这个能长出葫芦娃?”
费如鹤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真傻,种着玩呗。”
费纯从地上爬起来:“我陪少爷一起玩。”
赵瀚:“……”
敢情这二人不是傻子,搁那儿演戏解闷呢。
费如鹤提起自己的大刀,随手舞动几下,问道:“今日先生为何放你出来?”
“唉,”赵瀚叹息道,“我撒谎说闹肚子,溜出来透透气。”
费纯顿时幸灾乐祸,大笑道:“哈哈,少爷说你能撑半月,不料三日就受不了啦?”
谁受得了啊?
庞春来怕赵瀚跟不上学习进度,天天给他开小灶补课,放学之后也不让他休息。
刚开始,赵瀚学得非常认真,躺床上都在背诵《大学》。
以为这能让自己早脱苦海,谁知庞春来见他进步神速,竟然越教越兴奋,宣布延长课后补习时间。
真的就跟高考复习一样!
三天时间,赵瀚已能背诵《大学》全篇。
这也不算什么,拢共就 2200 多字,记性稍微好些都能搞定,但庞春来还让他把朱熹批注背下来。
那就特别扯淡了,加上正文足有近万字!
赵瀚绝不可能去背批注,这不符合他的学习理念。正文字句精妙,全部背诵可以,但朱熹批注只需理解就行,强
行背诵纯属浪费时间精力。
《葫芦娃》的篇幅本就不长,昨天便抽空讲完,主仆二人此刻也不再缠他。
费如鹤抡起大刀开始锻炼,赵瀚坐在旁边看他舞刀,随口问道:“庞夫子究竟是何来头?”
“不清楚。”费如鹤没有停下,一刀接一刀劈出。
费纯放下棍子偷懒:“我听大少爷说过,庞夫子以前给人做幕僚,他的恩主是什么大官,遇到党争做不得官
了。”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寻常的老学究。
万历末年,党争激烈。
浙党、齐党、楚党联合,统称为“齐楚浙党”。他们掌控南京京察,大肆驱逐东林党人。东林党掌控北京京察,
也大肆驱逐齐楚浙党。
此后,双方轮番执掌京察,变本加厉的互相攻击。
魏忠贤得势之后,快撑不住的齐楚浙党,纷纷投靠太监形成阉党势力。
讲不清谁好谁坏,只能说半斤八两。
赵瀚突然对时政产生兴趣,他立即往藏书阁跑,凭学生卡借来几份手抄塘报。
都是半年以前的过时新闻,新鲜出炉的塘报价值不菲。
翻开一份今年二月的,官职调动能看懂,但背后的意义却完全不明白。
陕西左布政使詹士龙,调任南京光禄寺卿。
这个调动,可以理解为明升暗降,被政敌扔去南京养老。也可能是受重用的前兆(可能性不大),以南京光禄寺
卿为跳板,混个履历很快节节高升。
詹士龙是哪个派系的?此次变动是好是坏?他的朝中靠山又是谁?
赵瀚看得两眼一抹黑。
但他没有气馁,而是拿出练字的草纸,照着塘报记录各种关键词。
誊抄几份之后,也快到上课时间了。
回到教室,众学童陆续前来,庞春来照常宣布温习背诵。
赵瀚跑到讲台上,说道:“先生,学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便该如此用功。”庞春来非常高兴。
赵瀚低声问:“詹士龙是谁?”
庞春来的一双近视眼,眯成缝隙审视赵瀚:“你问他作甚?”
“学生刚去藏书阁,顺便看了几分塘报。”赵瀚说道。
庞春来本想批评几句,敦促赵瀚好生读书。但又觉得赵瀚乖巧,没必要多说什么,便答疑道:“詹士龙正是广信
府人,老家在铅山隔壁,出身于永丰大族。他的儿子詹兆恒,如今便在含珠书院求学,此子天纵奇才,怕是弱冠
之年就能中进士!”
好家伙,一来就问到个本地人,儿子还在这半山腰上读书。
费映环的好基友胡梦泰,历史上散尽家财抗清,守城数月之后,夫妻双双殉国。
而庞夫子口中的詹兆恒,也是散尽家财抗清,亲率三千子弟兵出发,仅剩十八人生还,本人壮烈殉国。
小小的含珠山,就有两位抗清志士,正在书院里闭关备考。
费映环勉强也算,他后来加入复社抗清,失败后就潜逃回乡隐居了。
赵瀚继续问道:“鹿善继又是何人?”
“此人是孙承宗的左膀右臂……不对,”庞春来突然睁大双眼,怒目而视,“你小小年纪,不好生读书,尽问这些
朝臣做什么?”
赵瀚解释道:“只是随口一问。学生刚才读二月塘报,提到的首位大臣是詹士龙,第二位大臣便是鹿善继。”
庞春来喝道:“滚下去!”
赵瀚麻溜滚蛋,不敢再作停留,庞夫子是真生气了。
庞春来闭目养神,胸口浮动,呼吸急促,久久不能平静。
鹿善继这个名字,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一些很不开心的往事!
庞春来的恩主叫做王在晋,跟《明史》里记载的不一样,王在晋并非什么无远略、不知兵。人家就是靠抗击倭寇
起家的,一路所任官职,有一半都跟军事有关。
天启二年,王在晋代替熊廷弼,担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使,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王在晋主张战略收缩,放弃关外大部分地盘,以山海关为中心,层层构筑关隘。如此,辽东的军费压力、军事压
力都可以减轻,而且可以集中防御战略要地,抓住时机还可以出动出击。
于是,王在晋完蛋了,他居然敢消减辽东军费,他居然敢主动放弃辽东将门的固有地盘!
袁崇焕被推出来做马前卒,在叶向高那里打小报告。
接着孙承宗出马,请求巡视山海关,回京之后说王在晋没本事,遂开始大规模修筑狭长防线,从此辽东彻底变成
军费黑洞。
就在今年三月,王在晋又回来了。
半年时间,先做刑部尚书,后做兵部尚书,接着罢官归乡。
从没接触过兵事的王洽,继任兵部尚书,这人是东林党大佬赵南星的门生!
庞春来每月都看塘报,当他看到王在晋罢官归乡,王洽接任兵部尚书的时候,庞夫子心想:辽东完了……
(孙承宗怎么讲呢,军事能力很有水份啊,这个说法可能会让某些读者感到不适。)
031【风调雨顺】
“却说那大娃喝道:‘变变变变,大大大大!’霎时迎风见长,变得跟山一样高。嗙嗙嗙嗙嗙嗙,他每往前走一步,
地面就震一下……”
“有个蛤蟆精杀来,大叫道:‘小娃娃,你快快投降,否则定教你吃滚刀肉!’大娃理都不理,一脚踩下去,就跟
踩臭虫一下。吧唧,嘿,就给踩扁了……”
凉亭之中,费纯正在讲说《葫芦娃》。
而且水得一逼,各种拟声词,还自行配台词,顺便表演一些打斗动作。
赵瀚一刻钟就讲完的情节,费纯能够生拉硬扯三刻钟。
“好!”
“给本少爷赏!”
大小学童齐声喝彩,他们的书童纷纷上前,把铜钱投进费如鹤的书箱里。
费如鹤嗑着瓜子,心里已经乐开花。
“……轰!只听一声巨响,葫芦落到地上,出来个身穿橙衣的娃娃。咳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费纯比赵瀚更狠,只把大娃讲完就断章,还留下二娃出世的扣子。
“继续讲啊,快快打赏!”
“二娃又是什么神通?”
“大娃被抓住死了没有?”
“……”
众学童吵吵嚷嚷,心痒难耐,恨不得一口气听完。
费如鹤继续嗑瓜子。
费纯抬手大喊:“诸位同学,安静,安静!这每天呢,只能讲一集。不过嘛,我这里有葫芦种子,是专门向山神
老爷求来的。把这些种子,每日好生供奉,到了春天就能种出葫芦来。一粒葫芦种子,只要五钱银子,就这么一
点啊,给钱慢就买不着了!”
“真能种出葫芦娃?”一个学童问。
费纯回答:“只要好生浇水,真能种出葫芦!”
“那我买十粒种子。”学童兴奋道。
费纯摇头:“不行,种子珍贵,每人限购一粒,顶多把你的书童也算上。”
竟然限购?
那肯定是好东西!
富家子弟纷纷掏钱,贫寒子弟心生羡慕,都在幻想自己能种出葫芦娃。
含珠书院,分为私塾和书院。
含珠私塾,又分蒙馆和经馆。
蒙馆讲授学前读物,基本都是几岁大的幼童。
经馆讲授四书五经,全是没考上童生的学童。
这些愿意掏钱买葫芦种子的,多半不足十二岁,而且以几岁幼童居多,一个个捧着种子傻乐。
费如鹤、费纯奔回竹林,赵瀚正在那里练习刺击。
“分钱,分钱!”费如鹤兴高采烈。
听书打赏,再加上出售葫芦种子,一共赚得 16 两 5 钱银子,外加 700 多枚各式铜钱。
三人平分,每人分得白银 5 两半、铜钱 238 文。
费纯由衷的拍马屁说:“哥哥真是奇才,出得赚钱的好主意。一天就得这么许多,等把《葫芦娃》讲完,还不能
赚到上百两?”
赵瀚泼冷水道:“哪那么容易?葫芦种子是一锤子买卖,今后只能赚几个赏钱。”
费纯笑道:“能赚赏钱就够了。”
费如鹤手里拿着银子,心生巨大的成就感,高兴道:“往日都是花钱,今日竟能赚钱,瀚哥儿今后便是我的军
师!”
“少爷,那我做啥?”费纯连忙问。
费如鹤道:“你是本少爷的麾下大将!”
“好啊,你们三个骗子!”
突然,费元鉴带着跟班出现,威胁道:“我要去告之山长,你们三个骗同窗的银子!”
费如鹤握着拳头问:“谁看见我骗钱了?”
“就是!”费纯躲在少爷身后。
赵瀚问道:“我们说书,同窗打赏,你情我愿的事,怎能算骗钱呢?”
费元鉴道:“你们卖假种子!”
赵瀚笑道:“谁说是假种子?开春种下,好生栽培,肯定能长出葫芦藤。”
“肯定长不出来葫芦娃!”费元鉴说。
赵瀚转身问费如鹤:“少爷,你说了能长出葫芦娃吗?”
费如鹤摇头:“没有啊,只说能长出葫芦。”
赵瀚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不算骗人吧?”
“对,没骗人!”费纯捧哏道。
还能这样?
费元鉴顿时语塞,胀红脸道:“我不管,你们的银子,必须分我一份。否则我就去报告山长!”
费如鹤笑道:“你去告啊,我还想告你欺负同学呢!”
“你……你们等着。哼!”
费元鉴愤怒离开,越想越气。
他不是生气没分到银子,而是羡慕对方出了风头。但凡费如鹤说句软话,费元鉴立即就会选择加入,跟着他们一
起出风头骗人。
“十五叔,咱们要去告状吗?”一个学童问道。这厮辈分也挺大的,是费如鹤的族叔。
费元鉴说:“告状算什么好汉?”
他的书童问道:“那就这么忍了?”
费元鉴想了想:“且先找个人出出气!”
私塾一里外有条小溪,徐颖放学之后,常在这里练习写字。
他还没考上童生,无法获得资助,笔墨纸砚都得家里掏钱买。如此是扛不住的,于是就用树枝作笔,以小溪泥滩
为纸,每日在此练字不辍。
开蒙读书就算学童,考过童子试前两关,便可晋级为童生,拥有考秀才的资格。
徐颖开蒙比较晚,想成为童生的话,至少还得再努力一年半载。
手里握着树枝,徐颖盘腿坐在溪边,一笔一划练习着小楷。
“打他!”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吓得徐颖连忙扔下树枝,死死抱住破布书包,然后趴在原地等着挨揍。
其实,最近几天,他已经很少被打了。
因为他不还手,打起来没甚意思,费元鉴正在另寻目标。
可今天费元鉴很憋屈,总得找个人出气才行,徐颖就是个完美的出气包。
一阵拳打脚踢,徐颖忍着痛不叫喊,只盼早点挨完这顿打,然后抓紧时间继续练字。
“把他的书包拖出来!”费元鉴喊道。
徐颖终于忍不住,惊恐大呼:“不要抢我书包,你们打我吧,你们快打我!”喊着喊着就哭起来,“求求你们快
打我,不要抢我的书包。呜呜呜,快打我啊……”
众学童不管不顾,一些拉开徐颖的双臂,一些趁机把书包抢过来。
费元鉴将书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出,捡起一块鹅卵石磨制的砚台,讥笑道:“什么破石头?送我都不要,帮你扔了
换新的。”
噗通!
砚台扔进小溪里。
徐颖想要冲出去捡,却被学童死死按住。
费元鉴又捡起《四书集注》,随手翻了翻,也一并扔进水中,笑道:“先生夸你是神童,我看你这神童,没了书
可怎么上课!”
“我的书!”
徐颖突然嘶吼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四个人都没把他按住,连滚带爬跳进小溪,捞起浮在水面的课本。
古代书籍也分档次,这本属于最劣等的私印活字,刚买的时候就有许多地方模糊不清。
现在被溪水一泡,直接就完蛋了。
徐颖捞起《四书集注》,又摸回鹅卵石砚台,趟水来到小溪对岸查看。
一页一页翻开,徐颖泪流如柱,他的书本和墨锭,都是家里卖了老母鸡买来的!
那生无可恋的样子,让费元鉴颇为得意,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欢笑着带领跟班玩耍去了。
下午,课堂。
庞春来皱眉看着空座位,问一个农家子弟:“徐颖为何没来?”
农民也分很多种。
有贫农,有富农,有佃农,甚至还有豪佃!
豪佃就是佃户攀附大族,得到大量土地的田皮(永佃权),再招募长工、短工进行耕种。他们对上巴结士绅,对
下盘剥佃农,手段比绝大多数豪强还狠辣,因为压榨得不狠就肯定亏本。
眼前这个农家子,家里就是攀附费氏的大佃农。他读书的目标不是科举,而是跟费家少爷搞好关系,因此一直在
做费元鉴的跟班。
“先生,我不晓得。”农家子低头回答,心虚不已。
庞春来问道:“你跟徐颖同村,怎会不晓得?”
农家子把头埋得更低:“我真不晓得。”
庞春来意识到不对劲,就算生了小病,徐颖都要坚持上学,更何况上午还在,怎么下午就不见了?
“谁去把徐颖寻来?”庞春来问道。
“先生,我去!”
只要不是费元鉴的跟班,都踊跃举手报名,费如鹤更是直接站起来。
寻人是假,满山转悠是真,只要不留在教室就行。
庞春来闭上双眼,握着戒尺说:“汝等都去。”
教室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费元鉴跟自己的小弟。
庞春来问:“你们怎不去?”
“啊?”费元鉴有些慌了,连忙站起来,“去,去,我去。”
费如鹤仿佛脱笼之鸟,欢快的满山闲逛。
赵瀚问道:“徐颖平时爱去哪儿?”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爹?”费如鹤笑着说。
赵瀚想了想:“先去他家里找。”
费纯插话道:“我知道他家在哪。”
大概走了一刻半钟,赵瀚来到山下的村落。
费纯往前一指:“穿过这片小竹林,再走几十步就是徐颖家。”
三人进入林中,突然听到响动。
过去一看,却是农民在挖坑,身边还放了个竹篮。
赵瀚走过去问:“这位乡亲,你有没有看到徐颖?”
农民猛地转身,见他们是三个孩童,便继续埋头挖坑,低声说:“没见着。”
“赵瀚,走啊,愣着作甚?”费如鹤催促。
费纯也问:“哥哥怎么了?”
赵瀚目视竹篮,浑身都在颤抖,最终选择默默离去。
竹篮之中,是一具婴儿尸体,虽有破布遮盖,脖颈间却隐约可见淤青手印。
生孩子养不活,只能掐死,埋了……
这就是富庶的江南,而且今年铅山风调雨顺!
032【失心疯】
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并不显得寒冷。
微风吹进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似在弹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气,如此景色,本该是一首清新田园诗。可赵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
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赵瀚拉着妹妹的手,从无数瘆人的目光中走过。
或许,是这些日子衣食无忧,赵瀚差点忘了当日苦难。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见有人交换孩童尸体,看到有人
用骨头当柴煮汤喝。
来到铅山,赵瀚隐约可以猜到,这里的底层百姓也不好过。
但那繁华兴盛的小镇,粮食丰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书院,都给现实盖上一层面纱。没人愿意去揭开,直视隐藏
的丑恶,赵瀚同样也不例外,因为那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赵瀚估计会被驯化吧,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驯化。
觉得生活还不错,直到某日灾祸降临。
习以为常?
不!
不该如此!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赵瀚突然被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离开竹林,费纯抬手指着几间土屋。
墙壁是用泥土夯的,墙内夹着竹篾,类似钢筋的作用。同时还夹杂着稻草,能够有限隔绝温度,以此获得冬暖夏
凉的效果。
屋顶是草顶,一段时间就得修葺,否则肯定会透风漏雨。
有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非常优质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叶自动掉落,须得赶紧去收集,捞到别家的可能
还会打架。
“请问,徐颖在家吗?”赵瀚拱手询问。
妇人明显想错了,瞬间脸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书院里闯祸了?”
费如鹤说:“徐颖今天下午……”
“没闯祸,”赵瀚立即打断费如鹤,微笑道,“我们是徐颖的同窗,逃课出来到处玩耍的。”
妇人顿时轻松许多,变得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倒水来!”
“有劳伯母了。”赵瀚说道。
这妇人看似三四十岁,又像是四五十岁,根本无法准确观察年龄。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拖着长鼻涕,趴在门口偷瞧他们。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复又从鼻孔探出,寻着
固有路径重新流淌。
赵瀚踢开一团竹叶,泥土地面写着许多字,应该是出自徐颖之手——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赵瀚转身离去。
他们都消失无踪了,妇人终于端水出来。
她左手拎着一个水壶,右手重着三个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刚才清洗了好几遍,务必干干净净,
免得招来儿子同学的嫌弃。
……
费元鉴此刻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放在铅山费氏,跟欺师灭祖没有区别!
带着跟班来到溪边,发现徐颖还在原地没动。
这个农家子箕踞而坐,裤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湿。他双手捧着鹅卵石砚台,愣愣看向被毁掉的书,目光呆滞,喃喃
自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费元鉴走得近了,终于听清内容,原来徐颖在背诵《论语》,而且是连朱熹批注一起背。
已经背了半个多时辰。
众学童来到徐颖身边,他依旧背诵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与世界隔绝。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说道。
“我看像。”
“喂,徐颖,先生让咱们寻你回去念书!”
“真傻了,说话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来。”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打?”
“……”
平时被任意欺负的学生,此刻竟然无人敢接触,只围着他不停转悠查看。
费元鉴终于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书踢开,喝道:“莫要再装疯卖傻,快说几句话!”
这个举动,产生了效果。
本来死盯着书看的徐颖,因为书被踢开,缓缓抬头望向费元鉴,背诵的声音变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
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费元鉴威胁说:“我不管你真傻假傻,反正你的书落水里,跟本少爷毫无干系,你莫要在先生面前乱讲。否则的
话,见一次打你一次!”
徐颖脸上还挂着泪痕,捧着鹅卵石砚台站起,双眼通红,目视费元鉴:“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
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
费元鉴顿觉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呵斥道:“听到没有!”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徐颖背诵着《论语》继续
前进。
费元鉴吓得再次后退,退了几步感觉没面子,麻着胆子站定说:“别装傻了,我……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一句接一句背诵,徐颖已经走到费元鉴面前,突然举起手中的鹅卵石砚台砸出。
费元鉴一声惨叫,额头流出鲜血,仰躺着跌入溪水之中。
“快救少爷!”费元鉴的书童大喊。
其他学童,被徐颖的失心疯吓住,本来全都不敢靠近。
此刻见费元鉴受伤坠溪,立即分出几个前去营救,剩下的合力将徐颖给制服。
徐颖根本没反抗,砸出砚台之后,面无表情,犹如死人,继续背诵《论语》:“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
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
费元鉴此刻脑袋晕乎乎的,被人奋力拉起来,耳边听闻惊恐喊叫:“血,流了好多血!”
费元鉴伸手去摸额头,果然好多血,吓得直接晕倒。
这货晕血,不晕别人的,只晕自己的。
众学童无比慌张,背着费元鉴回书院,同时把徐颖也押回去。
徐颖依旧在神游天外,一字不错的背诵《论语集注》,甚至超过老师讲授的进度。由于老师没讲,有些内容意义
不明,徐颖开始默默思考其道理。
“大夫,大夫,少爷流血晕倒!”
含珠书院就配了医生,平时头疼脑热,或者斗殴受伤,立即就能请来医治。
费元鉴的书童说:“你们在这看着,我回去禀报老爷、夫人!”
庞春来闻讯赶至,没有过问费元鉴伤得如何,而是看着失心疯的徐颖,暴怒质问:“徐颖究竟怎么了?”
一个学童回答:“他把费元鉴打得流血昏过去了。”
庞春来用拐杖砸地:“我是问你们,徐颖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可能是他的书掉水里,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另一个学童说。
“胡说八道!”
庞春来揪住一个学童:“他把书看得比命还要紧,怎会掉进水里?快说,不然就把你的父母叫来!”
那学生吓得不轻,哆嗦道:“真……真是他自己把书掉进水里的。”
庞春来又去揪住一个相对胆小的:“不说实话,便将你驱逐出书院!”
这人出身富农家庭,不敢直视老师,低头回答:“不是我丢的书。”
“那是谁丢的?”庞春来追问。
富农子弟沉默,不敢在老师面前说谎,也不敢把费元鉴供出来。
“好啊,好啊,连圣贤书也敢毁,费氏真是好家风,”庞春来对那富农子弟说,“书在哪里?给我拿回来!”
富农子弟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溪边寻书,顺手把书包也捡回,包括把费元鉴砸伤的鹅卵石砚台。
陆陆续续有学童归来,围在旁边看热闹。
不多时,那本《四书集注》也拿回来了。
庞春来端详被泡毁的书本,随即一言不发,带着傻掉的徐颖,拄着拐杖去找山长。
山长不在私塾,而在半山腰的含珠书院。
他们敢走不久,费元鉴的父母,便坐着滑竿而来。
其父只是脸色阴沉,其母却没下滑竿就开始咆哮。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四十二岁生下费元鉴,老来得子,平时宠上了天。她嘶声力竭大喊:“谁伤我儿子,
快给我滚出来!”
033【好大的辈分】
费元禄,字学卿,号无学,含珠书院山长,《费氏宗谱》的编撰者,名臣费尧年的嫡长子,大明最年轻状元费宏
的侄孙。
此君年过六旬,秀才功名,荫国子监生,以诗词见长,著有《甲秀园集》。
下一任族长,非费元禄莫属!
费元禄正在校长室作画,突然房门被人推开,庞春来拉着徐颖气呼呼走入。
放下画笔,费元禄用绸帕擦了擦手,笑问:“今天刮的是什么风,竟把蔚然吹上山了?”
“妖风!”庞春来没好气道。
费元禄愣了一愣,笑容不改道:“且说说,是谁把蔚然气成这般啊?”
庞春来指着徐颖,怒不可遏道:“你那个族弟,把我的学生逼疯了!多好一个孩子,上午还在跟我学经,转眼就
成了这幅模样!”
费元禄终于收起笑容,仔细观察徐颖的情况。
徐颖目光呆滞,似不能视物,口中背诵《论语》不停:“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
庞春来越听越伤心,竟流下两行浊泪,哽咽道:“此子家贫,天资聪慧,更难得自强不息。便是失心疯了,都还
一直在背《论语集注》,此番我如何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不急,不急,且让我看看。”费元禄安抚说。
庞春来拄着拐杖坐下,闭目养神,缓和激动的情绪。
费元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颖继续背《论语集注》:“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费元禄抓住徐颖的手腕,开始认认真真把脉。
良久,费元禄叹息道:“唉,这孩子犯了癔症,可能是惊吓过度所致。”
“可有医治之法?”庞春来忙问。
费元禄问道:“除了一直背书,他是否还胡言乱语、癫狂打人?”
庞春来回答:“胡言乱语没有,只把你那族弟给打了。”
费元禄想掰开徐颖的眼皮,仔细观察瞳孔,刚把手伸过去,徐颖就吓得接连后退。
费元禄只得跟上前去,凑过脑袋仔细查看。随即回到书桌,提笔写下一剂药方,叫来自己的长随说:“照着方子,
去河口镇抓药,含珠山这边缺了几味药材。”
“能治愈吗?”庞春来问。
“看他自己的造化,”费元禄又取出一个木匣,拿出一套针石,“蔚然兄,帮我按住他。”
庞春来起身抱住徐颖,轻手拍其后背,柔声安抚道:“孩子莫怕。”
或许是对庞春来感到亲近,徐颖立即安静下来,甚至连《论语》都不背了,老老实实让费元禄扎针。
费元禄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这孩童,暂时让他住在山上,每天早晚我给他针灸一次。不让他下山,也是免得
再受惊吓,我这里无人敢来打扰。”
“咚咚咚!”
有人敲门道:“山长,有几个学童求见。”
费元禄说:“让他们等着。”
敲门之人突然惊呼:“你们怎过来了?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门外传来费如鹤的喊声:“先生,费元鉴的爹娘来了,多半是来寻徐颖的晦气……来了,来了,他们进院了!”
费元禄不慌不忙施针,吩咐道:“把人赶出去,别在院子里吵嚷!”
院中。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母亲张氏,坐着滑竿闯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奴。
得到山长命令,几个杂役上前阻拦。
“落轿!”
费松年、张氏夫妇,很快从滑竿下来,四个家奴连忙搀扶。
费松年的辈分很高,是正德、嘉靖朝名臣费宏的侄子。身材完全胖成一个球,走两步都要喘气,也是难为轿夫把
他抬上山。
张氏却保养得非常好,五十多岁了还不显老,她属于费松年的续弦。
费松年的正妻,一连生出四个女儿,妾室也生了三个女儿,连一个带把的都没有。反倒是续弦张氏,嫁过来多年
未孕,在费松年快满六十岁时,一下子竟生出个男丁。
“打伤我儿的小兔崽子,是不是藏在里面?”张氏喝问道。
费元禄的仆从说:“山长有令,闲杂人等莫要打扰。”
张氏顿时大怒:“我是闲杂人等?便是你们山长当面,也要叫我一声婶娘!”
仆从不说话,只让杂役堵住门口。
张氏指挥自己的家奴:“来人啦,把这些混账打将出去!”
家奴们左顾右看,没人敢动手,这可是含珠书院啊。
“养你们何用?”
张氏气得浑身发抖,竟夺过家奴手中的棍棒,亲自上前去打书院杂役。
毕竟是山长的婶娘,杂役们不敢还手,只能原地抱头硬扛。
张氏趁机绕过杂役,提着棍子往校长室冲。
“老夫人请回!”赵瀚也是刚来不久,立刻站出来补位。
张氏喝问道:“你是哪宗哪房的,竟敢挡我去路!”
“鹅湖。”赵瀚说道。
张氏冷笑:“鹅湖那边的,辈分最高也是我侄儿!你是哪个字辈的?”
赵瀚不说话。
费如鹤想了想,也站在赵瀚身边,拱手道:“见过祖奶奶。”
书院杂役可以乱打,费氏子孙却不便动手,否则其长辈肯定要来闹腾。
张氏的目光越过赵瀚、费如鹤,朝着校长室喊道:“费元禄,我是你婶母,快快出来主持公道,你幺弟都快被人
打死了!”
“轰出去!”
屋内传来费元禄愤怒的声音。
费元鉴的父亲费松年,似乎稍微明白事理。他圆球似的滚过来,劝自己的妻子道:“大夫都说了,鉴儿只是外伤,
戴着帽子没被打坏。有什么话,平心静气……”
“放屁!”
张氏揪住丈夫的耳朵,当成孙子呼喝:“儿子流那么多血,差点被人打死了,你让我平心静气?你给我平心静气
一个看看!”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已经快八十岁的费松年,竟然是一个怕老婆的。他被揪着耳朵求饶,又见书院杂役在憋笑,顿觉没有面子,挣脱
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张氏呵斥丈夫:“没用的老东西,只知道跟我耍横,快把你侄儿叫出来!”
费松年无奈,只得朝校长室喊:“贤侄,且出来说话。”
费元禄在屋里一边施针,一边讥讽道:“叔父果然有男儿气概,不知是效仿房玄龄,还是在追慕戚武毅?”
费松年讷讷不能言,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突然,庞春来推门而出,又将房门给关上。他走到费松年面前,将泡水的《四书集注》递上:“尊者可识得此
书?”
费松年拱手说:“自然识得,这是朱子亲批的《四书集注》。”
庞春来说道:“吾有一学生,家境贫寒,购书不易。他常遭令公子欺辱,今日更被令公子毁书。请问,尊者可记
得《费氏家训》?”
“记……记得。”费松年额头开始冒汗。
庞春来问道:“《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欺压乡邻、侮辱同窗吗?”
费松年无言以对。
庞春来又问:“《费氏家训》有教导子弟毁坏圣人之书?”
张氏突然大吼:“你个老学究,别跟我来这套。我儿子……”
“啪!”
费松年突然转身,照着妻子就是一巴掌,呵斥道:“闭嘴!”
张氏被打得原地发愣,随即嚎啕大哭,在那儿撒泼道:“好几个费松年,我一个大族千金小姐,委身下嫁给你做
续弦,四十多岁了还给你生儿子。今天儿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你不给儿子讨回公道,居然还反过来打我?你有没
有良心?你是不是男人!”
费松年无比尴尬,左右不是,只能劝说:“夫人,咱们先回家说话。”
“我不管,今天非得出口恶气不可!”张氏纠缠不休。
费松年低声说:“这里是含珠书院,咱们鉴儿又理亏。他毁坏圣贤书啊,便是闹到宗祠都没理。听我一句,不要
再闹,出气有的是时候,你还怕乡下的泥腿子?”
张氏顿觉有理,但输人不输阵,指着校长室说:“好你个费元禄,帮着外人欺负长辈。哼,你等着,改天再来跟
你理论!”
见这两个老家伙,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赵瀚感觉很不正常。
赵瀚低声对庞春来说:“先生,他们怕是要对徐颖的家人动手。”
庞春来想了想说:“你扶着为师去费氏宗祠!”
034【我教你造反怎样?】
铅山河畔。
庞春来拄着拐杖,遥望数里外的含珠山,慨然长叹道:“唉,不料费氏门风,竟已败坏至斯。”
在赵瀚的搀扶下,庞春来先去费氏宗祠,祭拜那里的费家先祖。接着又去费氏祖宅,拿出泡水的《四书集注》,
以含珠书院的老师身份,要求立即面见费氏族长。
这是应有的程序,且不说一百年前,就算放在五十年前,费氏族长也肯定亲自过问。
然而,庞春来此行,竟连大管家都没见着。
只被迎客的家仆请进去,坐在小厅里喝茶,问明事件的缘由经过,说是帮着向上面通报。
族内子弟毁坏圣贤书,将同窗欺负到失心疯,家长还敢大闹含珠书院——放在以前,都可以召集族老开会了!
可现在呢?
庞春来一杯茶喝完,就被礼送出去,费家根本就懒得理会。
庞春来扭头看向两河交汇之处,河口单独屹立着一座牌坊。那叫“三人阁坊”,费宏当首辅时立的,庞夫子冷笑
道:“铅山费氏,文脉衰弱,仕途黯淡,绝非偶然啊。”
赵瀚陪庞春来傻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心中已有定策了吧?”
“你怎知晓?”庞春来反问。
赵瀚分析道:“先生若无定策,早就心急火燎的回含珠山了,哪还有此等闲心在河边叹息?而且,特意带着学生
逗留,或许此计需要学生去执行。”
“你果然聪慧过人,”庞春来不由赞叹,又说,“我只是还在犹豫,要不要那么做。”
“看来是个下策。”赵瀚说道。
“上策便是说动费氏族老,让他们执行费氏家规,”庞春来叹气摇头,“这执行家规,做做样子也成啊。谁又想得
到,费氏竟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赵瀚猜测道:“宗支太多,又各有产业,自是人心难聚。族长说话不管用,时间一长,也就懒得去管了。”
庞春来盘腿坐下,拐杖横放膝前,问道:“赵瀚,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赵瀚回答:“听口音,似是山东?”
“辽东。”庞春来望着静静流淌的铅山河水。
赵瀚对此颇为惊讶:“那先生的老家……”
“被那建奴霸占了,家人也都没啦,”庞春来似乎陷入回忆,“辽东士子,多出将门,为师勉强也算将门子弟。家
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天启元年,岵云公受命署户、工、兵三部事……”
“岵云公是谁?”赵瀚忍不住打断。
庞春来说:“王公,讳在晋。”
赵瀚又问:“署三部事,就是这三部都归他管?”
庞春来点头:“身兼三部左侍郎。”
赵瀚暗暗咋舌,想法只剩两个字:牛逼!
王在晋这个名字,赵瀚是听说过的,但还真的不知道,此人竟兼署三部事务。
大明数百年,有揽权兼掌两部的,嘉靖朝汪鋐就同时担任吏部、兵部尚书。
但那是两部尚书,而王在晋是三部左侍郎!
怎么说呢?
你可以理解为,户部、工部、兵部的具体事务,全都交给王在晋来打理。老黄牛一个,若干得好,功劳归尚书,
干得不好,就是自己的责任。
当时,东林党和齐楚浙党,正在进行非常激烈的党争,每个左侍郎的职位都很宝贵。
双方竟然暂时达成妥协,让王在晋做三部左侍郎,可见他的办事能力有多强!
无非是辽东军情十万火急,其他人都搞不定,也不愿担那个干系,就把担子全都压在王在晋肩上。
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经天纬地之才也。广宁兵败,岵云公奉命经略辽东,我便是那时投奔岵云公账下。
我一个酸秀才,并无多少本事,只因熟悉辽东地理,便有幸做了岵云公的幕宾。可惜啊,可惜,能够做事的人,
终究抵不过党争之辈。”
赵瀚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老学究,竟然曾是辽东经略的幕僚。
庞春来苦笑道:
“我只追随岵云公四个月,他的辽东经略就被夺了,没有任何罪名,没有任何过错,只是有人诋毁他难当大任。召
回北京还不满意,硬是被迫卷入党争,被排挤去南京养老。”
“党争双方都容他不得,只因他意图收缩辽东防线!我就是辽东人,全家惨死建奴刀下,谁愿意舍弃辽东土地?辽
东百姓,那时能跑的都跑了,没跑的都被掳走。数百里皆为白地,收回来做什么?还得把逃出去的百姓,重新迁
回关外!防线拉得越长,便处处遭到建奴攻击,只能被动防守,无法主动进攻,徒耗人力物力财力!”
“就仿佛与人斗殴,你不能手臂一直伸出去,随时等着被人用刀砍。你得收回来捏成拳头,如此方可打出力道。朝
堂衮衮诸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赵瀚说道:“不敢懂,懂了就是弃土弃民,就要担上国土沦丧的干系。”
“你小小年纪,这个道理都懂?”庞春来扭头看着赵瀚。
赵瀚说道:“略懂。”
“你果然天赋异禀,智慧远超常人,”庞春来继续说道,“岵云公不堪受辱,怒而辞官。这请辞奏疏,从北京一直
写到南京,我也跟着他去了南京。岵云公仁厚,他辞官归乡之时,竟还想着给我安排出路。修书一封,荐我来费
氏做塾师,否则我这老朽之身,怕是早就饿死在南京!”
所以,你绕了一大圈,到底想跟我说啥?
赵瀚疑惑的看向庞春来。
庞春来赞许道:“你今天做得很好,那贼妇欲闯山长房,只你一人挺身而出。男儿在世,可以无权,可以无钱,
可以无才,唯独不可无担当。你有担当,又兼仁义,甚好,甚好!”
赵瀚提醒说:“费少爷(费如鹤)也站出来阻拦了。”
庞春来摇头道:“他那是江湖义气,见你挺身而出,也一并站出来保你,否则你定被贼妇记恨。”突然没来由问
道,“兵法第一要义为何?”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瀚不能确认。
“不错,小小年纪,竟看过《孙子兵法》,”庞春来笑道,“咱们今天要讲的,是攻敌之必救!”
赵瀚问道:“费氏为敌?”
庞春来看向赵瀚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欣赏:“然也。想救下徐颖的家人,所敌者不惟费元鉴之父母,而是要与整
个铅山费氏为敌。因为面对外人,费氏必为一体。但铅山费氏,又非铁板一块,其族内矛盾重重。”
赵瀚想了想说:“于是,就要攻敌之必救,让费氏自乱阵脚,逼得费元鉴一家不容于费氏。”
“孺子可教也!”
庞春来对赵瀚满意到极点,问道:“费氏最看重的是什么?”
赵瀚分析道:“费氏不缺钱财,如今看来也不顾及名声,就剩最后一点家族脸面了。”
“什么脸面?就是一块遮羞布,”庞春来讥讽道,“咱们就撕下那块遮羞布!”
赵瀚问道:“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你今天能站出来拦路,就不是什么告密小人,”庞春来自嘲道,“就算告密又如何?我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好
不容易遇到个得意弟子,已将徐颖视为半个儿孙,怎容得费家如此糟践?”
好嘛,不仅仅是护犊子,而是给自己的“儿子”讨还公道!
庞春来也有私心,他的家人全都死了,估计想收养徐颖传香火,没想到被费元鉴欺负到失心疯。
赵瀚说道:“怎么做事,先生请明言吧。”
庞春来道:“费松年得子之时,已经年近古稀,坊间隐有不堪传闻。我来执笔编写风月故事,你拿去贴到各处撒
播。费氏祖宅贴几份,河口镇贴几份,含珠私塾和书院再贴几份。特别是含珠书院,有一些领县士子求学,还有
一些儒学名师授课,这家族丑事让他们知道了,怕是明年就会传遍半个江西。”
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费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赵瀚提醒道:“这样一来,恐怕徐颖的家人,会被报复得更惨。”
庞春来神秘一笑:“含珠书院的山长,到时候会帮我们的。”
“为什么?”赵瀚疑惑道。
庞春来说:“费元禄此人,乃费尧年嫡长子。别看他只是秀才,可一身才学却不低,过于沉溺诗词文章而已。他
早就想着整顿家风,早就想整顿含珠书院,但一直找不到动手的契机。一旦丑闻散播开来,闹得越大越好,他肯
定借机掌控书院大权。”
“他不是本就执掌书院吗?”赵瀚问道。
庞春来摇头:“含珠书院,好比一国。费元禄这个山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各总支便是地方豪族,他们的家
奴,早已掌控书院的各种事务。甚至连含珠书院的学田,都在费尧年死后,因分家不均而招致抢夺。含珠书院现
在没钱,学田只剩几百亩,书院经费需要各宗凑钱承担。费元禄必须借机拿回学田,他才能真正掌控书院!”
我尼玛!
赵瀚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赵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着巨大风险帮你做这种事情?”
庞春来反问:“你为何天资聪慧,又有费映环资助,却漠视那科举功名,不愿跟着我好好学经?你为何每日练习
武艺?你为何关注塘报上的政事?一个小小孩童,如此心机深沉,你究竟想干什么?”
“学生就是贪玩而已。”赵瀚笑道。
“费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绝对不信,”庞春来追问,“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打算造反,为师也全
力相助。”
赵瀚连忙否认:“先生想多了,我没事造反干嘛?”
庞春来冷笑道:“可以造反。我若年轻二十岁,也会图谋造反。真的,造反比科举有前途,就算你没这个想法,
我也劝你今后试试。”
“先生为何这般说?”赵瀚问道。
庞春来这货明显在引诱小孩子,给赵瀚灌输造反的想法:“关内之人不知,我在辽东却明白,这大明恐怕时日无
多。赋税日蹇,军姿陡增,只能加税加饷,不啻于饮鸩止渴。若新皇英明,或许还有转机,但我看了近一年的塘
报,当今圣上只是个没担当的小聪明。”
赵瀚说道:“当今圣上,智除阉党,万民皆赞其英明神武。”
“他英明神武个屁,”庞春来讥讽道,“整死个太监,一句话的事情,被他办得犹犹豫豫、扭扭捏捏、遮遮掩掩,
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最后还不是一句话办成?选举阁臣,他竟然抓阄决定,把朝堂当成了赌桌,简直滑天下之
大稽。登位一年,已换三任首辅,乱国之举也。论权谋担当,他连万历都不如!”
马上就要换第四个首辅了……
庞春来说:“便是江南百姓,都被辽饷搞得不堪重负,西北苦寒之地能受得了?十年之内,天下必有大乱,或生
张角、黄巢之事!”
顺便说一句,明末加派三饷,并非只向北方开刀,而是按照土地面积全国平摊。
但江南土地肥沃,而且人口众多,平摊下来还能过日子。
西北就不行了,简直逼着百姓造反。
庞春来笑道:“乖儿,我教你造反的本事怎样?”
赵瀚心想,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
035【不是传遍江西的事儿】
庞春来就住在含珠山下,那里有几间破茅屋,听说是自己花钱请人搭建的。
吃饭在私塾搞定,其他事情自己做,连个仆人都没请。
想来是不怎么洗澡的,因为懒得烧水啊,乡下连卖柴的都没有,烧水柴禾还得自己捡拾。
回到茅屋之中,赵瀚帮忙研墨,庞春来开始编写花边故事。
赵瀚见他无论远近都看不清,又似老花眼,又似近视眼,不由问道:“先生这眼疾是何时患上的?”
庞春来的眼睛,都快贴到了纸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写字,自嘲道:“万历四十七年,我随军去杀鞑子。一个鞑
子没杀着,还险被掳去当奴才,奔逃之时坠下山崖,眼睛被树枝刮伤。左眼近乎失明,右眼只能视近物。”
赵瀚顿时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庞春来突然抬头,笑问道:“你猜为师年庚几何?”
“六十岁?”赵瀚猜测道。
庞春来哈哈一笑:“四十五岁了。”
这是四十五岁?
你说自己七十岁都没人怀疑。
费映环也是四十出头,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谁知竟与庞夫子是同龄人!
庞春来如今满头花白,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全家死得只剩他一个,仅有右眼能视物,也不知还遭过什么罪,
难怪会唆使诱导小孩子造反。
他自己没有造反的本钱,又无法忽悠成年人,只能慢慢培养小孩子,怕是徐颖也在反贼培训计划当中。
这货既恨鞑子,也恨大明朝廷!
不多时,庞春来就写出一篇文章,文笔类似通俗小说,力求让读过几年书的就能看懂。
赵瀚埋头一读,再看向庞春来,心想:生不逢时啊!你若生在几百年后,肯定是一个自媒体大博主。
人家说,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这庞夫子是连图都没有。
上来就是伦理哏!
暗指张氏四十岁不生子,于是勾搭自己的侄孙,提前为丈夫准备古稀寿礼。
至于那侄孙是哪个?
反正张氏辈分大,费氏又人丁兴旺,侄孙一抓一大把,读者就可劲儿猜去吧。
婶奶奶跟侄孙苟且生子,情节太过劲爆刺激,远比勾搭家奴更具话题性,保证几天时间就迅速传播开来。
庞春来说:“用左手帮我抄几份。”
右手写毛笔字还算可以,可让赵瀚用左手写字,纯属赶鸭子上架。
只写了几个字,庞春来就皱眉说:“别写了,去把费如鹤叫来。”
赵瀚如蒙大赦,放下毛笔,麻溜跑去私塾找费如鹤。
费如鹤摸不着头脑,带着书童费纯前来。他站在旁边,下意识朝纸面看去,桃色文章顿时令其表情古怪。
庞春来已经抄写了六七份,对费如鹤说:“你主仆二人,把这东西贴于含珠书院、私塾各显眼处。”
费如鹤可不傻,嘿嘿笑道:“夫子,你还是找别人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他非揍死我不可。”
“你爹不会打你,”庞春来说,“你家虽是主宗旁支,却远远分到鹅湖,在河口这边没得到多少产业,在含珠山也
没塞几个人进来。此事若成,有得你家好处。正好你爹在山上,又是这一代仅有的举人,山长必定最先寻他商议,
联手整顿一番含珠书院的学风。”
“我不干。”费如鹤还是摇头。
庞春来又开始引诱小孩子:“你每日勤练武艺,可是长大了想做将军?”
费如鹤昂首挺胸说:“我要当大豪侠?”
“什么?”庞春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当大豪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费如鹤说出自己的远大志向。
庞春来忍不住吐槽:“那你得先把费家给劫了,铅山县就属费家最富。也不用劫,等你以后当家,将鹅湖费氏的
田产店铺,全都分与乡中穷苦百姓,那才是真正的大豪侠!只劫别人,不劫自己,虚伪之辈也,算得上什么大豪
侠?”
说得好有道理,费如鹤无法反驳,嘀咕道:“做不成大豪侠,便做大将军也成。”
庞春来循序善诱:“做大将军,可不能只练武艺。一味的冲锋陷阵,匹夫之辈也!”
费如鹤问道:“那还要练什么?”
“兵法!”庞春来说道。
费如鹤顿时头大如斗:“《孙子兵法》我也看了,一篇看不完就得睡着。还有那什么阵图,看得人眼皮子直打
架。”
庞春来讥讽道:“兵法何止这些?如何扎营你知道吗?统筹粮草你知道吗?练兵整军你知道吗?”
“不知道。”费如鹤摇头说。
庞春来捋着胡子,贼兮兮笑道:“我都会,为师教你。”
费如鹤不信:“别我哄了,你一个老夫子会这些?”
庞春来拍桌子说:“我乃辽东将门子弟,跟鞑子不知打了多少仗,我会不知道那些东西?”
费如鹤常听四叔说起辽东战事,不屑道:“你们辽东将门要是厉害,也就不会被鞑子打成那样了。”
“关老子屁事,老子出的谋略再好,也得那些混蛋愿意听啊!就算他们听了,也得照着做啊,全他娘的出卖友军、
临阵脱逃!”庞春来是真的生气了,“我胸有兵法韬略,就问你学不学?”
费如鹤歪着脑袋想了想,试探道:“能学着试试吗?若学不会,我还是去练武当豪侠。”
“可以,”庞春来拍出自媒体文章,“拿去贴到书院各处,夜里悄悄散布,莫要被人抓了现行。”
费如鹤、费纯拿起就跑,心中多少有点小激动,悄悄干坏事总是这般令人上头。
庞春来继续誊抄,又抄了十多份,扔给赵瀚说:“你拿去贴到横林与河口。”
费氏横林祖宅,距离河口镇好几里,赵瀚来回奔跑至少得一晚上。因此要把费如鹤主仆找来,让他们负责含珠书
院,人手少了根本忙不开。
赵瀚先去横林费氏祖宅,小跑五里地,累得直吐舌头。
黑灯瞎火的,也见不着人,倒是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费氏祖宅大门口点着灯笼,赵瀚先躲在暗处,用米饭糊纸抹匀,然后冲过去贴在大门上。贴完就跑,转身奔去侧
门,每道侧门都贴一张,接着再去贴费氏宗祠。
一番动作,已是半夜。
寒风吹过信江水面,冷得赵瀚直打哆嗦,他顺着信江一路奔跑,终于赶到了河口镇。
这里街市繁荣,即便到了夜里,也有货船在装货、卸货。
过桥来到镇口,赵瀚不敢再迟疑,害怕被人记住面孔。他走至“三人阁坊”,将剩下的大字报,全都贴到牌坊柱
上。
可怜费宏一世英名,作为大明最年轻状元,死后却遭人这般侮辱。专门纪念他做首辅的牌坊,被人密密麻麻贴满
桃色文章,内容还是他侄媳妇勾搭后辈族人……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太阳渐渐升起,河面水汽氤氲,牌坊柱上的大字报,都被夜里的露水浸湿。
这牌坊孤零零立在河口,属于铅山县人流量最大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云集,包括许多来自湖广、南直隶、浙
江、福建、广东的客商。
不是什么传遍大半个江西的事儿,而是传遍整个江南!
半上午,终于有一位外地客商,趁着伙计装船的间隙到处溜达。他前来瞻仰“三人阁坊”,却发现牌坊柱上贴了
许多纸,凑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好家伙!
036【脑溢血】
早在宋元,江西便是戏窝子。
江西人周德清,独力制定《中原音韵》,结束元曲创作的混乱现象,被誉为“曲韵之祖”。
江西人魏良辅,吸收江浙地方戏腔调,改良昆山腔唱法,创出一种新式唱腔,被誉为“昆曲鼻祖”。
江西人汤显祖,一代戏曲大家,自不用过多赘述。
费松年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戏曲。
年近八十高龄,身体胖成一个球,他也没有别的可享受,每天吃饱了便听戏而已。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费松年半躺在椅子上,手指敲着肥肚皮,跟着戏台上的旦角一起唱。
唱着唱着,有些口干舌燥,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家奴立即把茶壶嘴塞过来。
润润喉咙,费松年继续摇头晃脑。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惊慌奔至。
费松年皱眉道:“祖宅起火了?何事敢来扰爷听戏?老老实实站着,天大的事情,等我把戏听完再说!”
那家奴焦急等待,可横竖没忍住,展开大字报,举在费松年面前:“老爷还是先看看吧。”
费松年好奇瞟了一眼,突然双眼圆瞪,挣扎着坐起来,抢到手里仔细阅读。
读着读着,顿觉气血上涌,整个人几欲晕倒。
他六十多岁得子,本就心里有所怀疑。只不过,随着儿子年龄渐长,愈发像自己小时候,如此才彻底安心下来。
并且为此骄傲,自诩宝刀不老!
可这份大字报说,妻子张氏勾引侄孙。若真是哪个侄孙的种,长得像他似乎也正常,毕竟费氏子孙同出一脉。
费松年浑身发抖,喝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家奴回答说:“贴在三人阁坊的立柱上。”
三人阁坊!
三人阁坊!
那是费氏为了彰显威风,宣告家族出了首辅,专门建在最热闹地区的牌坊!
整个铅山县,就数那里人最多。
老婆勾引侄孙的文章,居然贴在三人阁坊,岂不是被江南数省商贾都看到了?
“轰!”
费松年突然倒下,从椅子滚到地上,耳朵和鼻子出血,瞳孔渐渐变得散大。
“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年近八十岁的大胖子,能活到这年纪已是不易,此刻高血压直接冲得脑溢血了。
医生还没请来,费松年已经断气。
不管是赵瀚,还是庞春来,他们都没想过,竟会把人当场给气死。
“老爷,老爷,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张氏闻讯赶来,趴在那里哭天抢地,身后站着私塾小霸王费元鉴同学。
费元鉴反而没什么悲痛感,他跟父亲年龄相差悬殊,从小是被乳母悉心带大。而且,父亲整天泡在戏班子里,父
子俩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少。
费元鉴下意识扫视众人,发现身边的那些家奴,都用一种异样眼神看着自己。
对,我应该哭,否则就是不孝顺。
“爹啊,爹啊……”费元鉴扑过去嚎啕大哭,可惜演技实在太差,不但完全挤不出泪水,就连悲痛表情也显得很僵
硬。
突然,张氏起身指着戏台:“都是这些下贱胚子,唱戏,唱戏,成天只知唱戏,勾得老爷魂都没了,如今更是把
命都勾走了。来人啦,把他们从老爷那里骗的银钱,统统都给我搜回来,再把他们给我打将出去!”
费松年一生共纳有八妾,其中七妾都是戏子出身,张氏早就忍受了几十年。
费松年平时对戏子们很好,整个戏班子都视其为亲人长辈,此刻许多戏子正围在旁边痛哭。
他们是真情实意在哭,既哭费松年意外去世,又哭自己以后找不到这么好的主家。
可张氏的一番言语,把戏子们都听傻了,哪有搜回以往赏钱的做法?
家奴们立即出动,提着棍子驱打戏子,逼迫他们赶快交出钱财。
“哇!呜呜呜呜……”
张氏重新趴回去,继续在那儿悲伤痛哭。
她的贴身侍女,终于拿来大字报,低声提醒说:“夫人,别急着哭,你先看看这个。”
许多家奴捂嘴偷笑,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不要以为大族出身,就有多少风度涵养,虐待家奴的事情随处可见。
明末江南奴变,甚至有家奴杀死主人,提着主人脑袋去官府自首。说是不堪受辱,要跟主人同归于尽,可见平时
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张氏不明真相,抹着眼泪看去,还没看完纸上内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也晕倒了!”
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戏子们趁机收拾行头逃跑,有的家奴也跑回主人屋中,偷窃一些金银饰品藏起来。
费元鉴毕竟年幼,搞不明白状况,好奇的捡起那份大字报。
然后,人傻了。
我真不是亲生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张氏很快醒转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嘶声哭喊:“我不活了……”
她起身便往戏台下的水池跳,被忠心的家奴死死拉住。
其实跳下去也无所谓,池水顶多淹没膝盖,也就冬天太冷容易感冒。
……
河口镇,街边茶馆。
“你们听说了吗?费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费太公?”
“就是生得很胖,家里养戏班子,六十多岁得子那个。”
“嘿,我早就说过,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定是他家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他的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儿子?”
“可不是?”
“唉哟,这可得天打雷劈!”
“何止呢?那张氏五十多岁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白净得跟小妇人一样,还涂脂抹粉一看就不守妇道。我听说啊,
她不止是勾引侄孙,还跟家里的戏班子有染呢。”
“费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不,年初有次庙会,费太公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
了。听说他好男色,七十多岁了老不修,跟戏班子里的男人打得火热。”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名角叫李胜,听说经常跟费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听起来就脏耳朵。”
“……”
河口镇热闹得很,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而且各种添油加醋。
庞春来的桃色文章,写得非常概括。
可那些市井传播者,却自动补齐细节,甚至确定好几位男主角,由此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来长途跋涉颇为疲乏,这回终于有了让他们兴奋的谈资。
还有客商,在路过牌坊的时候,讥笑着呸过去口水。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一个孽种,简直就该天打雷劈!
费氏子弟,不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都连忙跑开,没脸在镇上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到家中将此事告之长
辈。
……
含珠书院。
费元禄傻傻看着大字报,先是暴怒,继而阴沉,最后骂道:“这个庞蔚然,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善心
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费元禄一脸郁闷:“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在书院贴了,想必河口镇也贴了。”
费元禄直奔费映环的房间,敲门半天,魏剑雄出来开门,费大少爷尚在里面穿衣打哈欠。
“日上三竿了,美中还在睡呢?”费元禄冷着脸说。
美中,大昭,都是费映环的表字。
费映环嘿嘿笑道:“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耽搁了时辰。”
费元禄把大字报递过去:“美中且看看吧。”
费映环本来睡眼惺忪,看了两段立即精神振奋,不由夸赞:“好文采!看似通俗直白,却得小说家三昧,只言片
语便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文采的事儿吗?
费元禄听得满额头黑线。
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费元禄很想一脚踹过去。他压下怒火,吩咐魏剑雄:“你先出去,把门关好。”
魏剑雄带门而出,屋里只剩两人。
费元禄说:“此荒唐谣言,多半已传遍河口镇。”
便是费映环的性格,也不由瞠目结舌,惊呼道:“费氏之名,怕要响彻江南了!”
“什么响彻江南?你好歹是映字辈唯一的举人,说话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费元禄感觉心好累。
费映环坐在床边慢悠悠穿鞋,笑着说:“侄儿正经一点,就能阻止谣言散播?铅山费氏,腌臜事还少吗?我看闹
开了也好,可以借机整顿一番门风。”
费元禄面露赞许之色:“美中虽然性格轻佻,但不愧是我费家的千里驹,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明言。”费映环还在慢悠悠穿鞋。
费元禄说道:“若欲整顿费氏门风,当从整顿含珠书院做起。若欲整顿含珠书院,当拿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
产。纵观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的?简直就是不要脸!美中可愿助我?”
费映环笑道:“侄儿悠闲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中可做含珠书院的副山长。”费元禄立即开出价码。
费映环哭丧着脸:“叔父,侄儿真不想管,族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一旦沾上今后就别想清净。”
费元禄说道:“我那位老叔叔(费松年),此番丢尽费氏颜面,总得给族里一个说法。他在河口有家铺面还不错,
不知美中是否看得上?”
“叔父休要多说,侄儿是那样的人吗?”
费映环一脸怒容,旋即又义不容辞道:“既然叔父想要整顿门风,侄儿自当鼎力相助!”
感谢各位大神!
本书的运营官是真牛逼,帮着老王去要章推,一下子要来一大推。
书实在太多了,只能开个单章,排名不分先后,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拜读各位大神的作品——
永恒之火《众神世界》
海底漫步者《在下壶中仙》
范马加藤惠《我在东京教剑道》
榴弹怕水《绍宋》
七只跳蚤《诸天最强大佬》
林海听涛《禁区之狐》
大罗罗《大宋有种》
裴屠狗《大道纪》
阴天神隐《怪物被杀就会死》
姬叉《这是我的星球》
北川南海《我真没想当训练家啊》
枯玄《仙王的日常生活》
咯嘣《世界树的游戏》
黄老湿《重生之最强大亨》
御炎《启明 1158》
白驹易逝《人族镇守使》
这很科学《什么叫游走型中单啊》
摩碣《万历新明》
愁啊愁《玄门不正宗》
听日《术师手册》
潭子《摘仙令》
南山行者《我真是飞翔的河南人号船长啊》
tx 程志《我在明末有套房》
阎 zK《镇妖博物馆》
打死不鸽《剑圣的星际万事屋》
昭灵驷玉《重生之金融巨头》
一夕成道《诡异流修仙游戏》
名称被占用《我在决斗都市玩卡牌》
白色十三号《拼搏年代》
手握寸关尺《这个医生很危险》
争斤论两花花帽《朕又不想当皇帝》
卧牛真人《地球人实在太凶猛了》
云中殿《仙帝的自我修养》
关关公子《太莽》
陈风笑《大数据修仙》
感谢帮忙章推的大神,感谢运营官龙腾兄弟。
百拜,顿首!
037【不要脸的】
徐颖家,破堂屋之中。
全家都在,愁眉苦脸,茫然等待着世界末日。
昨天上午,费家恶奴已来过一次。
说徐颖打坏了费少爷,让赔十两银子汤药钱。又清算往年积欠的租子,加上滚动利息,一共折银四两七钱二分六
厘。
家里省吃俭用,总算养大几只鸡,眼看着就能下蛋了,全被恶奴捉走抵债。
甚至,家中粮食也被夺走,让他们今后无米下锅。
恶奴们离开时说:“老爷仁义,允你们拖欠田租,便是少爷被打坏了,也不将你们逼上绝路。这般慈善的老爷,
整个铅山上哪找去?也算你们八辈子积德。老爷说了,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把剩下的银钱凑足便罢。若是凑不齐,
那就准备好田契过户。咱家老爷真真善心,只要田皮,田骨还留给你家。今后可要记得老爷恩德!”
全家嚎啕大哭。
若按新中国的划分标准,徐家也曾富裕过,可评为“富裕中农”:有自己的土地,生活还算富足,但无力雇佣长
短工。
但十年前,铅山大灾,旱蝗齐至。
徐颖的祖父、祖母相继饿死,父亲兄弟三人,带着全家逃荒求生。
逃荒途中,徐颖的大哥、大姐、堂哥饿死,堂姐被卖给牙婆换粮食。徐颖的二叔也饿死,婶婶后来改嫁。还没结
婚的三叔,入山做了土匪,至今音讯全无。
幸而遇到好官,知县笪继良上任,立白菜碑,施粥放粮,以工代赈,徐颖全家总算没有死绝。
回乡之后,只能借高利贷种地。
利滚利,连利息都还不起,田产陆续被收走大半。
一下子从“富裕中农”,变成半耕半佃谋生,还得打短工的“下中农”。
如今又遇这种事,看来仅剩的土地也要没了,等待他们的结局是成为“贫农”。
……
“就不该让三子读书,老实种田哪里会闯祸……”徐父脸上有伤,是昨天被打的,嘴里反复嘀咕着几句话。
徐母无声流泪:“总得有个念想,万一考上秀才呢。”
徐父不敢反抗恶奴,只能责怪妻子:“秀才没考上,倒闯了天大祸事。三子买书买笔的钱,还不如给浩娃娶亲讨
媳妇!”
浩娃,是徐颖的堂哥徐浩。
二婶改嫁时,不便带着拖油瓶,就过继给徐父喂养,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成亲。
徐浩老实巴交,性格有些沉闷,他说:“三弟打小就聪明,是该去读书的。做了秀才相公,咱家就不用出役,我
晚几年成亲也行。”
徐母低声说:“要不去寻珍娘和姑爷帮忙?”
珍娘,是徐颖的姐姐徐珍,嫁给邻村一个普通农户。
徐父摇头说:“珍娘能帮上什么忙?她还没出月子呢,这事莫要让她知道。”
全家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徐颖的弟弟徐茂,三岁小屁孩儿一个,还拖着鼻涕满地玩耍,不明白家里的天就要塌了。
左等右等,徐父出了堂屋,拢着袖子蹲在门口,远远打望费家恶奴的身影。
一直没有出现,仿佛刽子手的刀,始终举着不砍下来。
恶奴没来,却等来三个学童。
费如鹤穿着华贵丝袍,一看便知是富家少爷。
徐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直视,埋头问候道:“少爷安好!”
不管是哪家的少爷,反正先问候总没错。
徐母却认出他们,知道是儿子的同学,连忙回屋倒水:“少爷们请喝水。”
一路走来,费如鹤确实渴了,接过陶土碗就猛灌。他是寻机出来玩耍的,懒得管这种破事,对赵瀚说:“你来讲
吧。”
赵瀚将碗放下,拱手道:“见过伯父、伯母。”
徐父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惶恐道:“不敢的,不敢的,少爷莫要折咱庄稼汉的寿。”
“少爷有礼了。”徐母竟道了个万福。
徐母是见过世面的,年轻时在费家做丫鬟。因为意图勾引老爷,遭主母扫地出门。先被许配给一个瘸腿老鳏夫,
待丈夫病死后,才改嫁给徐颖的父亲。
徐母行礼之后,忙问道:“颖娃……我家徐颖没事吧?他已两天没回家了。”
赵瀚没有说出真相,微笑安抚道:“徐颖无事,山长怜他聪慧,今后就住在书院里。”
“那就好,那就好。”徐母终于放下心来。
徐父虽然埋怨不该送儿子读书,但也只是口头说说,心里还是盼望儿子出人头地。
甚至面对恶奴欺压,要被收走仅有的土地,全家都不敢让儿子知道,免得影响了儿子读书的心情。他们也没去含
珠山,心想儿子躲在书院,总好过回到家里受欺负。
赵瀚又说:“伯父,伯母,徐家欠的租子和利钱,今后都不用再还了。”
“真的?”徐家人难以置信。
赵瀚解释道:“费太公已然病逝,他们无暇来催租,今后恐有大变动。你们佃租的田亩,今后也会被收为学田,
山长答应多佃给你们几亩。”
徐父噗通一声跪下,疯狂额头道:“多谢山长,多谢先生,多谢少爷。今后咱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
谢谢,谢谢……”
其他人也跟着磕头,呼啦啦跪一地。
甚至三岁小屁孩都在跪,似乎觉得这特别有趣。
赵瀚见徐家男丁个个带伤,想必家里也被抢过。他没有阻拦对方磕头,而是留下一粒碎银子,叫上费如鹤、费纯
默默离开。
徐家人磕头好半天,才发现三位少爷都走了,地上还放着碎银子在那儿。
徐父泪流满面,抹泪道:“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今天遇到好人了!”
……
费氏内卷,已经持续二三十年。
主要还是分出去的宗支太多,无法拧成一股绳对外,且附近的土地和生意,都已被费家占得差不多。
还想继续扩张,就得对同族下手!
费松年被气死的消息传出,附近的族人抢先下手。
赵瀚来回这一路上,已经目睹了几场好戏。
“不准动,这是我家老爷的田!”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都被气死了。你家夫人干得好事,丢光了咱们费氏的面!”
“再敢扒田基,我们可要动手了!”
“你还动手?抄家伙,打死他们!”
“……”
两伙家奴就在田边打起来,属于费松年家的田基,被族人生生给扒掉,然后挪到十多丈外。
就硬抢,完全不要脸的。
费松年死后,只剩孤儿寡母,几个女儿早已嫁出去,此时不抢又更待何时?
不仅如此,跟费松年血缘较近的侄儿、侄孙,也纷纷上门讨债。说当年老太爷(费松年之父)分家不均,某某店
铺该归我,某某宅子该归他,还说费松年霸占了老太爷留下的名人字画。
张氏穿着一身丧父,带儿子去祖宅哭诉,族长很不巧的就生病了。
于是乎,张氏又派人回娘家求救,她的兄弟们义愤填膺,率领上百家奴前来讨还公道。
此举惹来费氏公愤:费家的族内之事,哪容得了外人插手?张家这是要抢夺费家的产业吗?
两族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决定打官司了,把知县冯巽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县主官,遇到家产官司,可以吃了上家再吃下家。
可那也得看苦主是谁,就费氏和张氏,冯知县哪个都不敢吃,于是冯知县也生病了。
两族上演械斗,闹出几条人命。
费氏人多,张氏打不过,直接派人去南昌,给巡按御史递状子。
巡按御史很快过来,吃拿卡要一番,转身就不见踪影,说是去微服调查案件经过。
含珠书院。
胡梦泰讥讽道:“大昭兄,费氏门风,真让愚弟大开眼界。”
费映环居然还笑得出来:“闹呗,让他们闹,反正已经烂透了,索性脱光衣服让外人看个清楚。”
胡梦泰愕然,竟无言以对。
费映环摇头叹息:“走吧,找詹老弟读书去。我算看明白了,费氏已经无可救药,只看我自己能否考中进士跳出
去。闭关闭关,发奋读书,三年后赴京会试,若落榜了就捐官做知县。”
费映环和胡梦泰,便去找詹兆恒一同读书制艺。
三人志在科举,平时里互相切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充实。
特别是詹兆恒,虽然年仅十五岁,甚至还没有中举,八股文章竟能碾压费映环、胡梦泰。
江西乡试属于地狱难度,对詹兆恒而言却如探望取物。他两年后若是中举,崇祯四年就能进京会考,说不定反而
更先考取进士。
三人互相勉励,不问纷繁杂事。
至于帮忙整顿书院,费映环只需以独苗举人的身份,关键时候出来表明立场便可,轻轻松松就能捡来河口镇的一
家商铺。
038【神来之笔】
费松年的尸体,被火速出殡下葬。
张氏想拦都拦不住,她若敢出面阻拦,就又多了一个罪名:心肠恶毒,不令丈夫入土安息!
刚埋下去没两天,费松年的两个侄子、十一个侄孙,就集体上门跟张氏无端扯皮。
“婶婶,昨日我等整理旧宅,偶然发现一份祖父的遗嘱。此遗嘱的内容,与当年分家颇多不同之处,还请婶婶过
目。”
说话之人,是费松年的四侄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
至于前面三个侄子,早就死了,老病而死。
张氏勃然大怒,内容都不看,就冷笑道:“你们若要伪造遗嘱,至少得请匠人做旧吧。老太爷已过世四十三年,
他的遗嘱怎还是新的?便我茅房里的厕纸,都比这更像老太爷所留!”
四侄子厚颜无耻说:“一直未见天日,遗嘱保存得极好,婶婶就不要多想了。”
“敢请婶婶(婶奶奶)过目!”
一堆侄儿、侄孙齐呼,若张氏还不配合,他们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张氏强忍着怒火,打开所谓遗嘱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眼前这帮混账,竟只留给她母子几亩薄地,就连眼下住的宅子都想霸占。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可张氏根本没法反抗,偷奸侄孙的罪名太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闹起来永无宁日,甚至儿子都可能进不
了宗祠。
历史上,柳如是怎么死的?
钱谦益都还没下葬,族人就上门“讨债”,上演了一出灵堂蹦迪。
前后闹腾两个月,不但天天都来,并且到处疯传柳如是的“通奸”旧事。
为了保住产业,柳如是立下遗嘱,随即悬梁自尽。
她想以死明志,也想吓退钱氏族人。
然而,死也没用,家产照样被瓜分。就连柳如是的坟墓,都被逐出钱家坟地,成了虞山脚下的一座孤坟。
张氏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又如何?
柳如是也一样!
张氏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又如何?
是不是亲生的都存疑!
“你们明天再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张氏已经横不起来,甚至连吵架的精神都没了。
“那婶婶就好生考虑,莫要拖延时间,晚辈明日再来。”
侄儿、侄孙们终于走了。
张氏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心灰意冷。
哭泣一阵,她传唤自己当年的陪嫁丫鬟,侍女去了半天却报告说找不到人。
不但找不到陪嫁丫鬟本人,其全家都消失无踪。
张氏惨然苦笑,颓丧自语:“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张氏枯坐半晌,突然起身前往一处偏院。
“咚咚咚!”叩响院门。
一个中年侍女把门打开,然后默默放张氏进去。
偏院里有间小佛堂,隐隐传来木鱼声,费松年最后一个小妾陈氏便在里头。
丈夫死后,张氏将妾室全部驱逐,只留下这个陈氏未动。
跨进佛堂,张氏关好门窗,哀求道:“妹妹,你再帮姐姐出个主意。”
陈氏依旧敲击木鱼不停:“没什么主意了。我让姐姐不要惊动娘家,姐姐偏是不听,闹出几条人命,如今局面再
难挽回。”
张氏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妹妹,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对,这次务必救我母子一命啊!”
陈氏终于缓缓放下小锤,横插于木鱼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救鉴哥儿,怕救不得姐姐。”
“能救鉴哥儿便成,”张氏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快快出主意,否则那帮黑心胚子,迟早要将鉴哥儿逐出费氏
家门!”
陈氏不疾不徐道:“能救鉴哥儿,唯有一个法子,姐姐去死吧。”
“什么?”
张氏突然蹦起来,终于再度发作,指着陈氏破口大骂:“好几个毒妇,寻机报复往日仇怨是不是?到了此时,你
竟还要算计。我就算偷汉子,也是费家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犯官之女,一个腌臜贱妾!便是
害死了我,你又讨得了什么好?迟早被人打发卖了!”
陈氏并不生气,微笑解释:“自姐姐的娘家人介入,局面便不可收拾,再无回旋之余地。姐姐何妨一死,把自己
变成棋眼,便可保得儿子性命。就如姐姐所说,我如今依附于费家,与鉴哥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怎会去
害他?”
张氏瘫坐于地,恐惧颤抖道:“说!”
陈氏缓步走来,弯腰贴到张氏耳边,将自己的计策徐徐道来。
张氏听罢,面若死灰,但眼中总算生出一丝希望。她咬牙道:“好,便听妹妹的,我这就去死!”
……
二人结伴走出偏院,张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接着又开箱整理丈夫留下的遗产。
不多时,费元鉴被叫来。
短短十余日,费元鉴已经性格大变。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家奴悄悄议论,偷着跑出去,更是被族中孩童讥为野
种,曾经的跟班也躲得老远不跟他玩耍。
费元鉴刚开始愤怒异常,谁说坏话他就打谁,结果反被人痛殴多次。
渐渐的,费元鉴变得沉默,不敢再踏入家门一步。
“鉴儿,过来!”张氏喊道。
费元鉴心中对母亲也充满怨恨,走过来之后不说话,甚至不肯喊一声“娘”。
张氏起身,对陈氏说:“妹妹且坐。”
陈氏没有推辞,坐在张氏刚才的座位。
“鉴儿,跪下!”张氏喝道。
费元鉴一头雾水,虽不情愿,却也跪了。
张氏又说:“磕头,叫娘,她是你亲娘!”
“啊?”费元鉴瞠目结舌。
都说我亲爹不是亲爹,咋亲娘也不是亲娘了?
张氏解释说:“你爹,确你亲爹,我不是你的亲娘。我当年确实怀上,但不足三月就小产。”
张氏拿出一把钥匙,塞到费元鉴手里:“虽不是亲生,但这些年,我还是将你视若己出。我死以后,万事要听亲
娘的话。好生读书,今后为我报仇,我是被你那些族兄、族侄逼死的!”
费元鉴已经大脑宕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去吧。”张氏挥手。
陈氏拖着费元鉴离开,带着张氏的亲笔书信,悄悄从后门而出,一路直奔含珠书院。
陈氏又叫来家里的一个管事:“费敏,这三十多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绝无二话。”费敏跪地。
张氏笑道:“老爷过世,府上人心惶惶,便我的陪嫁丫鬟,也都全家携款逃了,我知道你肯定也自有盘算。”
费敏连忙否认:“夫人莫要乱想,老奴绝对忠心耿耿。”
张氏拍出几张纸,缓缓说道:“这是你全家的身契,拿去官府可自立门户。”
费敏惊讶抬头。
张氏又拍出几张纸:“这是一百亩地契,直接给你无用,肯定被别人抢走。”
地契确实无用,离族人的土地太近,一个家奴根本保不住。
张氏说指着一个箱子说:“把你的腹心奴仆喊来,将这里头的银钱分了。不要你们做别的,三日之内,谁来家里
胡闹,全部给我打将出去。三日之后,自可带着身契和田契,去寻含珠书院的山长庇护,他会帮你恢复自由之身,
也会帮你兑现那一百亩地。”
“夫人这是要?”费敏又惊又喜。
“我若不死,这件事完不了,”张氏竟笑起来,挥手道,“去吧。”
费敏立即磕头:“夫人保重。”
当日,家奴费敏召集心腹,分了银子便持棍防守家宅。
张氏孤身前往横林宗祠,一路上被人戳脊梁骨唾骂。
当她来到宗祠时,许多族人也闻讯赶至,各种脏话铺天盖地袭来。
张氏冷笑,割破手指,在宗祠大门血书——吾身清白,以死为证!
“她要作甚?”
“不会真是寻死吧?”
“这妇人跋扈惯了,在祠堂撒泼都干过,她会舍得去死?”
“倒也是。”
“今日又来宗祠,还血书清白,恐怕想做一场戏。”
“哼,费氏颜面都被她丢尽了,在宗祠唱三天大戏也没人信她!”
“……”
张氏退后几步,转身朝族人冷笑,突然加速疾奔,撞向宗祠大门旁的砖墙。
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众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竟无人去请医生抢救,都害怕无端跟她沾染关系。
含珠书院,山长室。
陈氏拿出那封书信:“请君过目。”
信件内容大致有三:
第一,张氏是清白的,并无通奸之事。
第二,费松年留下的产业,张氏已经整理出清单。五成捐给书院做学产,三成交给费元禄处置,只剩两成留给她
儿子。
第三,请费元禄主持公道,并保护她儿子长大成人。
费元禄读罢书信,惊骇道:“何至于此,婶娘糊涂啊,快快随我去宗祠!”
等费元禄赶到,张氏已失血过多而亡。
费元禄命人收敛其尸体,拿着书信去找族长,接着召开族老大会。
一连开会好几天,各宗支争吵不休。
某日,突然吹吹打打,竟是要给张氏立牌坊。
牌坊横楣,由冯知县亲书“贞洁烈女”。
两侧石柱,是独苗举人费映环所作对联。
费氏的名声保住了,而且家族还多了一座烈女牌坊。
含珠书院得到好处,费松年留下的五成产业,都成了书院名下的学产。
几个主要宗支,也都得到好处,三成产业各有分配。
费元鉴不会被家族驱逐,而且还能保住两成家产,只因他的母亲以死证清白。
……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的心情难以平静,问道:“先生,我们做错了吗?竟然气死一人,逼死一人。”
“你觉得呢?”庞春来反问。
赵瀚仔细思索:“错与对,并非事情关键,而是咱们只能这么做,因为咱们也是被逼的。”
庞春来惊叹道:“你这回答,大出为师意料,已经跳出了是非之念。做大事者,当如此也。”随即,庞春来又告
诫,“做事不论是非,但切记要心存仁义。若无仁义道德,心中便无底线,与那逐利小人何异?”
“学生谨记。”赵瀚拱手道。
庞春来又摇头感慨:“那张氏贯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我还以为她是愚昧泼妇。却没想到,她竟能以死明志,
还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切记,切记,在这世间,不可小觑任何一人。不要总觉得自己聪明,把旁人都当成傻
子,那时你就离死不远了!”
赵瀚对此也很震惊,深以为然。
一个泼妇般的女人,居然能立下那种遗嘱。
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一下子占据道德制高点。
三成产业让费元禄分配,瞬间就把矛盾核心,转移到书院山长费元禄身上。
费元禄在成为受益者的同时,立即跟张氏母子进行绑定,还化身为她儿子的监护人,并且不敢染指剩下的两成家
产。
张氏一死,便成棋眼,谁都不能在此处落子。
计谋缜密,取舍果决,手段非凡!
(昨天的改写名单,把两位大神弄错了,重新章推一下:一夕成道《全球神祇时代》,一个超玄幻超科幻的众神
时代;我也很绝望《诡异流修仙游戏》,诡异游戏,照进现实。)
039【老相好】
在烈女牌坊立起来以前,陈氏和费元鉴都暂住在书院。
至于家里,费元禄已经派人封门。
胡思乱想多日之后,费元鉴终于找到陈氏,忍不住问:“你真是我亲娘吗?”
陈氏手捧念珠,模棱两可道:“傻孩子,无论是与不是,今后都只能是了,咱们娘俩都别无选择。”
费元鉴琢磨一阵,实在想不明白,又换个角度问:“那……那我以前的亲娘,确是我亲娘吗?”
“她为你而死,无论是与不是,你心里都必须认。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可明白?”陈氏还是不愿说清楚。
费元鉴都快被逼疯了,干脆提出关键问题:“那我亲爹到底是谁?”
陈氏起身走过去,轻抚其头顶,低声说:“记住,你亲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始至终,你只能有那一个
亲爹。若今后有谁找上门来,你不得认,打走便是。”
费元鉴瞬间脸色惨白,这话他总算能听懂,自己果然是一个野种!
难怪母亲留下的遗言,并不怨恨造谣者,只说是被族人逼死,确系造谣者歪打正着了。
陈氏踱步回到座位,手里拨弄着念珠,轻声细语道:“坐下说话。”
费元鉴乖乖坐好,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小娘。
陈氏今年只有三十多岁,常年青灯古佛,皮肤有些苍白。她并不涂脂抹粉,甚至不戴任何饰品,但那瓜子脸还是
显得妩媚,一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
陈氏的目光扫来,费元鉴连忙低头,不敢与之直视,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陈氏叹息一声,说道:“我知你心有抵触,但你娘临死之前,已把你托付给我,还让你跪下认我为亲娘。我与你,
是一体的,今后便是你的慈母。”
“娘。”
费元鉴喊得有些别扭。
陈氏顿感欣慰,露出慈爱笑容,告诫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孩儿晓得。”费元鉴经历了许多,就算没有变得成熟,也知道自己拽不起来了。
陈氏仔细给费元鉴做分析:“你母亲留下的遗产,珍贵者不是那些家业,而是冷冰冰的烈女牌坊。牌坊不倒,你
一个孤童,便无人敢动你。”
费元鉴默然,突然感动得想哭。
陈氏继续说:“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此番得了偌大好处,威望甚至盖过族长,他也是必须保住你的。你要多
多倚仗于他,可知?”
费元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陈氏又说道:“不论是烈女牌坊,还是那费元禄,都只能保得你一时。你要努力出人头地,可知?”
“可孩儿真的不擅念书。”费元鉴苦恼道。
“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陈氏说道,“有了功名,才能花钱捐贡生,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捐个小官来做。你一
直窝在铅山,只会在这里发霉,横竖要跳出去才行。”
费元鉴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想留在铅山,这里戳他脊梁骨的太多。
陈氏吩咐道:“被你吓坏的学童,听说近日有所好转,你且去当面赔礼道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费元鉴故态复萌,那跋扈的脾气始终还在。
陈氏教导道:“你自己念书不行,其他族人又不与你亲近,今后谁又能帮衬你呢?你以往比较顽劣,又背负着不
堪谣言,必须勤修自己的德行。不管是做给旁人看,还是真的改过自新,你都要孝敬长辈、友爱族人、团结同窗、
宽待乡邻。如此,你便是德孝之人,就算谁要抢夺家业,好歹也得顾忌悠悠之口。你若仍像以前那般,恐怕被夺
了产业,旁人还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结合近段时间的遭遇,费元鉴由衷敬佩道:“娘教训的是,孩儿一定牢记。”
陈氏微笑道:“我听说,那个学童颇为聪慧,你要多与他亲近亲近。不惟是他,凡有出息的同龄人,你都要多多
结交。你若与那个学童和好,便能让旁人知道,你费元鉴已经改过自新了。快去!”
“我听娘的,孩儿走了。”费元鉴快步离开。
他也确实想交朋友,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不说以前的跟班,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都跟随其亲人逃得无影无踪,顺便还卷走家里许多浮财。
他得交朋友才行,至少要有个聊天玩耍的伙伴。
虽然只跟陈氏接触数日,费元鉴却愿意听这位小娘的话。
“咚咚咚!”
费元鉴离开片刻,突然有人来敲门。
陈氏只有一个心腹侍女,如今留在家里镇场子,并没有带来含珠书院。
她亲自前去开门,看清来人之后,吓得立即把门关上。
“小姐!”
魏剑雄伸手阻住,他力气很大,生生把门推开:“小姐,我又不是贼人,你这般害怕作甚?”
陈氏退后几步,再无之前的从容:“阁下请回。”
魏剑雄这个糙汉子,竟然羞涩吐露心声:“自老爷流徙边疆,我寻了小姐整整三年,从扬州一路打听到铅山。小
姐不肯见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我便在鹅湖做了家奴。这十多年来,只盼每年盂兰盆节,借小姐礼佛的机会,能
远远看小姐几眼……”
“休要胡说,你快走吧!”陈氏心慌意乱。
魏剑雄继续说道:“我知自己卑贱,不求别的什么。老爷当年救我母子,我这条命都是陈家给的……”
“你快走!”陈氏转身低吼,呼吸变得急促。
魏剑雄咬咬牙,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至今也未娶妻,也从来没有近过女色。每次跟随费少爷去青楼,便是他
给我叫女人,我也一直守身如玉,我连那些女人的手都不碰……”
“混账,快滚!”
陈氏终于发作,浑身颤抖着,将手中念珠砸过来。
魏剑雄伸手接住,把念珠收进怀里,小心翼翼保存好,退出房间说:“小姐,今后有甚麻烦事,就派人告我一声。
就算豁出命来,我肯定也是要帮忙的。若是……若是小姐不愿留在铅山,我便带小姐逃去别处。我这些年也攒了
些钱,可以置家立业……”
“滚!”
陈氏压抑不住,大声怒吼起来。
魏剑雄不敢再说,把门关好之后,羞红着脸跑出院子。
陈氏跪地合十,胸口起伏不定,闭眼念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显然,二人私下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癔症,学名“分离转换性障碍”,受剧烈精神刺激而发作,多数在一年内就能自行缓解。
《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突然高兴得发疯,被人打一巴掌便好,那也属于癔症。
刚开始的半个月,徐颖完全隔绝自己。
端饭给他就吃,也不跟你说话,只一直不停的背书,而且还知道自己找茅房。
背完《论语》,就背《大学》,背完《大学》,再回头去背小四书。
小四书可不简单,虽是蒙学读物,却堪称包罗万象。一般不要求背诵,只需理解记忆,以塑造学童的世界观、人
生观和价值观。
这些书本内容,徐颖竟能全背下来,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差。
一直背到《五字鉴》,这本书他没有,只旁听背下几段。
徐颖便去请求庞春来:“先生,蛇身而牛首,继世无文章,后面几句是什么?”
庞春来愣了愣,随即大喜:“你的癔症好了?”
徐颖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吞吞吐吐道:“我……我……”
“好了便成,好了便成,不要去多想。”庞春来连忙安抚。
这天傍晚。
庞春来正在开小灶,教导赵瀚、费如鹤、徐颖学习算术,费纯则在一边悄悄打瞌睡。
费元鉴突然进来,朝着庞春来作揖:“先生,弟子以往顽劣,扰乱课堂讲学,还请先生原谅。”
庞春来干了坏事,不免心虚多疑,只点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费元鉴又对徐颖作揖:“徐同学,我不该欺负你,请你原谅我不懂事。”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我原谅你了。”徐颖心有余悸,一看到费元鉴就怕。
费元鉴又对赵瀚、费如鹤作揖,甚至把费纯都算上:“诸位同学,今后我要努力念书,只盼能与诸位做朋友。”
赵瀚下意识朝庞春来看去,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搞不清楚啥状况。
赵瀚哈哈一笑,起身拉着费元鉴的手:“都是同学,何必说那许多,快快坐下一起学算术。”
在遭到无数人排斥嘲笑之后,赵瀚能够第一个接纳,费元鉴感到非常高兴,对赵瀚的观感直线上升。
赵瀚心里却更加警惕,气死别人爹,逼死别人妈,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然后,非常头疼,庞春来硬拉着他学算术,说是今后行军打仗用得上……
040【天元术?】
又是一日傍晚。
放学之后,费纯被派去食堂等着打饭,庞春来闹肚子蹲茅房去了。
费元鉴傻傻留在教室,坐立不安,犹如患有多动症。他不想天天补课,但除了赵瀚几人,其他同学都不跟他玩,
甚至看到了还要嘲笑他。
坐好学生这么困难的吗?
费如鹤的情况差不多,手里翻着《算法统宗》,思绪已经飘到天外,见鬼的算术比四书还难。
终于,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拉屎,许久未归,肯定闹肚子了,我看今天的算术不必再学。”
“对啊,对啊,不必再学了。”费元鉴连忙附和,他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一起努力学习的。就他那知识基础,真
想要奋发向上,必须先回蒙馆重修幼儿读物。
徐颖不敢说话,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但还是跟富家少爷有隔阂。
赵瀚笑道:“那你们去竹林里练武呗。”
本已经站起来的费如鹤,闻言又坐下去,嘿嘿笑道:“你都不去,那我还是留下来吧。”
费如鹤同样做贼心虚,贴大字报他也有份,完全不敢跟费元鉴单独相处。
“哈哈,那我也留下来学习。”费元鉴附和着傻笑。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以前得罪的同学太多,一旦落单就容易被
群殴。
费纯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众人的饭菜打来。
不多时,庞春来也回到教室,拿起筷子说:“边吃饭边学。这算术之道,比经学更为实用。今后,不论你们做地
方官,还是行军打仗,又或者管理家业,算术都是肯定用得着的。”
“是。”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三人愁眉苦脸。
徐颖则老实端坐,如饥似渴的等待学习新知识。
至于赵瀚,全程不语,埋头熟悉古代的各种相关术语。
比如“长”和“宽”,很多时候叫“广”和“从”。这要是不搞明白,数学再好也没用,你连题目都看不懂。
又比如计时单位,时、刻、更、点。
一天 12 时辰,一时辰 2 小时,这谁都知道。
记刻却有些麻烦,以前一天 100 刻,西洋钟表传来,一天又改为 96 刻。听说北京那边,有人建议改为 108 刻,
反正乱七八糟的。
此外,还有秒、芒、忽等非常用时间单位。
而且赵瀚惊讶发现,中国古代居然有“周”,而且已经沿用了两千年。
平周 7 天,闰周 8 天,秦汉时期用来定工作日,朝廷官吏每周只工作 6 天。只因平闰换算麻烦,后来不怎么使用
了,还是每月三旬更直观方便。
“星期”一词也有,特指七月初七,并衍生为结婚日期。
星期将至,就是婚期将至。
赵瀚已经熟悉掌握算筹,然后就不情愿学了,缠着庞春来讲解各种单位和术语。
≡⊥=‖_×
能看出上面是啥意思不?
算筹版的 3622.14(小数必须矮半格)。
其实只要用习惯了,跟阿拉伯数字没两样,无非是不同的符号表达而已。
……
见赵瀚只关注专业术语,不喜欢学习基础算术,庞春来笑着拍出一道题:“赵瀚,你能算出来吗?”
实在是赵瀚进步太快,且明显表现出厌学情绪,必须出道难题来敲打一番!
徐颖、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四人好奇的阅读题目,然后集体看傻眼了。
题目内容大致为:“前线只剩军粮 28 万石,每天消耗 7 千石。若运粮补给,25 日可达,途中每日消耗 1 千石。
求,需要运送多少粮食,才能让前线将士坚持 90 天?”
徐颖仔细思索解题方法,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才刚开始学习乘法而已。
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你这不是刁难人吗?”
“又没让你们解题,”庞春来笑眯眯看着赵瀚,“若解不出来,今后就老老实实用功!”
赵瀚没有立即答题,而是问:“运粮队完成军令之后,是留在战场等九十天,还是立即原路返回?或者说,运完
兵粮之后,就不管运粮队死活。先生的题目含糊,有三种不同的答案。”
庞春来哈哈大笑:“思维缜密,实属难得,三种解你全都算出来吧。”
赵瀚拿起草纸,设运粮数为 X,然后开始列方程式。
一元一次方程,小学题目而已。
三个很快答案甩出。
众学童顿时惊为天人,不管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赵瀚。
庞春来抢过赵瀚的运算稿,一串串神秘代码搞得他头晕,现代方程式对他来说就是天书。
“这是哪国字符?”庞春来迷惑道。
赵瀚试探着问:“先生可知徐光启?”
庞春来点头说:“徐光启此人,为师虽没见过,甚至不知其字号,却也是久闻其名。萨尔浒大败之后,他奉命在
通州编练新军。如今新皇登基,据朝廷塘报所载,他已被起复为清军使。”
清军,就是清查军队情况,包括将官、兵额、训练、粮饷、军械等等。
徐光启如今的职务,便是奉命清理大明军队。
既然庞春来说没见过,那赵瀚就可以随便胡扯了。
赵瀚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便来:“西方有一传教士,名唤利玛窦,携《几何原本》而至大明。徐光启将此书翻
译,家父生前有幸拜读,这些数字都是西方传来的。”
“你且讲讲。”庞春来顿时兴趣盎然,他让学童们吃饭做题,自己则请教西洋算术。
赵瀚写出阿拉伯数字,又写出各种运算符号,在其下方逐一标注汉字。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并无好感,却惊讶于西方运算符号的便捷。可是,若想引入那些运算符号,就得配合阿拉伯
数字才行。
算筹表达是不行的,因为算筹里的“4”,跟乘号长得一模一样,“2”又跟等号长得差不多。
庞春来只能强行比对两种字符,然后去看赵瀚的方程式。
“此天元术也!”庞春来猛拍桌子。
徐颖和三费,手里拿着筷子,傻乎乎的看过来,他们完全听不懂傻意思。
天元术,就是方程式。
庞春来又说:“你这是泰西的天元术,只列一元而已,可否解二元、三元、四元?”
赵瀚好奇问道:“先生可用算筹来解四元吗?”
庞春来摇头说:“有人会,但我不会。据闻,元代算学大家朱世杰,曾创出四元解法。可我只读过他的《算学启
蒙》,无缘得见其《四元玉鉴》一书。不说那么许多,我来出一道题,你用泰西的天元术解出来。”
很快,一道题目出炉。
赵瀚以二元一次方程式解出,把解题稿递过去:“先生请过目。”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还不熟,只能比对着慢慢验算,继而拍手赞道:“妙哉,妙哉!”
用算筹解二元一次方程,其实速度非常快,效率不输给列方程式。
但是,算筹天元术的解题过程,在纸上表达更加繁琐,远远不如方程式那么简便。
若是二元二次题目,那天元术就更繁琐了!
庞春来哈哈大笑:“此术巧夺天工,且来教教为师。”
学生教老师?
徐颖和三费更是愕然,感觉赵瀚真的好厉害!
庞春来对四人说:“你们也一起学。”
从此,他们的算术学习速度,比之前成倍提升,就连费元鉴都觉得更轻松。
毕竟都不是傻子。
费元鉴与众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每天跟黏皮糖似的,一起读书、练武、学算术。徐颖很快就接受他,其他人却心里有疙瘩,若即若离始终有所保
留。
转眼便到冬至。
烈女牌坊已经修好,但朝廷的批文还没下来。
这玩意儿,需要官府层层审批,然后以皇帝的名义进行御赐。
可到了明末,基本上给钱就行。
速度慢的找知县,速度快的找巡按御史。送去朝廷之后,皇帝根本不管,内阁直接甩给礼部,礼部官员拿钱就能
批下来。
贞节牌坊,也是有钱人的专属!
因为朝廷只拨款三十两,根本就不够立牌坊,上下打点更需要钱。无钱无地位的百姓,除非地方官为了政绩,否
则再怎么贞烈都立不起牌坊。
礼教吃人?
抱歉,你家里如果没钱,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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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冬至大过年】
冬至是大日子,一般而言都放假三天。
庞春来拿出些许银钱,让赵瀚他们去镇上买菜,打算师徒一起欢庆节日。还把徐颖全家叫来,说是帮着煮饭烧菜,
无非变着法的接济而已。
抵达河口镇,三人阁坊不远,赫然是新立的烈女坊。
“这也太着急了吧。”费如鹤吐槽道。
赵瀚嘀咕说:“不着急不行,费家的名声就靠它挽回。”
跟巍峨华丽的三人阁坊相比,烈女牌坊简直粗制滥造。只是把字儿刻好了,石料的毛边都没修整,便急匆匆的树
立在河边上。
剩下的细节,由匠人搭着脚手架,一凿一磨慢慢搞定,可能还会继续打磨一两年。
手续也没办好的。
县衙那边,已经请旌列表了,但奏报文书还未进京,最快也得明年春末得到朝廷批准。
一切如同儿戏,官府也懒得追究。
放在几十年前,贞洁牌坊还审批严格,如今已呈现泛滥趋势。大明三万六千座贞洁牌坊,有一半是明末树立的,
反正你有钱申报建造就给你批。
到了清朝更泛滥,贞洁烈妇多达百万人,二百九十六年间,平均每个县有三千多烈女!
那更像一种家族间的攀比,也是地方官员的政绩体现。
单拿徽州来举例,其贞洁烈女数量:唐代 2 个,宋代 5 个,元代 21 个,明代 710 个,清代 7098 个。
这种狂飙突进的数据,起于明末,兴于大清,可一窥礼教之畸形发展。
费如鹤低声说:“那个事情,不会露馅吧?费元鉴天天都挨着咱们,他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我现在看着他就心
虚。”
“对啊,我也怕得很。”费纯附和道。
赵瀚笑问:“你们说什么?我可没做亏心事,横竖听不明白。”
费如鹤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听不明白,我也啥都没做过。”
“少爷,我还是怕。”费纯纠结道。
费如鹤顿时呵斥:“又没干坏事,你怕个屁啊!”
费纯连忙闭嘴。
徐颖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瀚笑着解释,“他们偷看小寡妇洗澡,差点被人当场抓住。”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费如鹤矢口否认。
赵瀚笑道:“对嘛,不承认便没有。”
费如鹤喊冤道:“我真没偷看小寡妇洗澡啊。”
……
大概是在成化、弘治年间,社会经济开始大发展,平民百姓也热衷于过节。冬至前三日,店铺便纷纷歇业,大家
迎来送往,像过年一般热闹。
但河口镇没法歇业,这里是八省通衢,是繁荣的商运中心。
到了镇上,赵瀚发现,贩夫走卒皆穿新衣,至少也得换上干净的好衣服。
许多脚夫挑着担子,送往货船或客栈。
这些担子里都穿满礼物,俗称“冬至盘”。小门小户,提食盒即可,来往是番心意;豪门大族,却必须用担子挑,
送礼太寒酸就没面子。
总有一些外地客商,冬至没法回家,生意伙伴之间,自得礼数周到。
于是镇上的酒楼,就专做“冬至盘大礼包”,分成不同的价位档次,而且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赵瀚在河边走着,便见一脚夫挑担登船。
身穿丝衣的二掌柜,对船上客商拱手说:“在下代表长隆号前来拜冬,恭祝贵家老爷财源广进,也祝刘兄大吉大
利发大财。”
“费掌柜有心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客商立即回赠礼物。
便是那些挑担的脚夫,也每人都有赏钱可拿。
穿过码头,来到镇街,赵瀚不得不承认,江南大体上还是很富庶的。
一种畸形的富庶。
这来来往往许多百姓,有些是失地黑户,有些是大族家奴,他们的日子都还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让
他们揭竿造反是不可能的。
除非连年大灾,朝廷又提高赋税!
物价涨了一些,庞春来给的钱不够,赵瀚和费如鹤掏钱补上。买了几斤糯米粉,一斤肉猪,两尾鲤鱼,一只大公
鸡,还有些果脯蔬菜,便兴高采烈的返回含珠山。
费如鹤特别兴奋,他以前没亲自买过菜,市场上看到啥都觉得新鲜。
回去的路上,还遇到一些拜冬农户。
这些农户不管有多穷,也得穿着最好的衣裳,提着“冬至盘”去走亲访友。
有可能,他们的盒子里,只是一碗糙米饭。
“少爷,那是咱家的轿子!”费纯突然指向远处。
“还真是!”费如鹤连忙提着大公鸡去追赶。
费映环的妻子娄氏,此刻正坐着一副舆轿,径直朝含珠书院而去。
队伍很长,另有两副舆轿,坐着费映环的女儿。
还有十多个脚夫,一路挑着担子,都是送给师长和同窗的礼物。
“娘,娘,等等我!”费如鹤欢快奔跑。
娄氏还没听见,舆轿上的小姑娘就喊起来:“是哥哥,哥哥在后面!”
娄氏连忙招呼落轿,喜滋滋看着儿子。
费映环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费如兰,今年十三岁,已经许配了人家。次女名叫费如梅,今年七岁,此刻身边赫
然跟着赵贞芳。
之前还生了两个,一个流产,一个夭折。
赵贞芳站在二小姐身边,穿着崭新的衣裳,远远望着二哥直傻笑。
“娘,大姐,小妹,你们怎么来了?”费如鹤问道。
娄氏轻抚儿子头顶,微笑道:“你爹派人报信,说今年冬至不回去了,他要在书院闭关读书。又说你也有长进,
近来学习刻苦,待过年再一并回家。娘放心不下,便带着你姊妹来看看。”
“那娘也在书院过节?”费如鹤问道。
娄氏笑着说:“下午便赶回去,明天家里也要庆冬。”
费纯手里拎的东西最多,总算跟赵瀚一起追上来。
费纯口齿伶俐道:“纯儿给娘拜冬,给兰姐姐拜冬,给梅妹妹拜冬!”
赵瀚只放下手里的猪肉,作揖道:“拜见少夫人,见过大小姐,见过二小姐。”
徐颖连忙跟着拜:“给夫人拜冬,给两位小姐拜冬!”
娄氏非常高兴,赞许道:“都是好孩子。”
迎春立即过来发钱,并非赏钱,而是冬至节的喜钱。
徐颖还打算推辞,被赵瀚偷踹了一脚,领钱之后再次拜谢。
队伍再次出发。
赵瀚走到赵贞芳身边,低声说:“小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赵贞芳高兴道:“可好得很,夫人和小姐,还有内院的婆婆姐姐们,个个都待我很好呢。”
赵贞芳如今是二小姐的玩伴,内院丫鬟只要不傻,就绝对不敢有任何苛待。
赵瀚又问:“换了多少颗牙了?”
“二哥走后,只掉了一颗。”赵贞芳龇开透风的嘴巴。
“我也在换牙。”
二小姐费如梅突然说话,还刻意张嘴给赵瀚看清楚。
赵瀚随口奉承:“二小姐的牙换得好,整齐又白净。”
费如梅好奇的打量赵瀚:“你就是春芳的哥哥?春芳经常讲故事呢,说你在天津厉害得很,还打跑了很多坏
蛋。”
“二哥,我现在叫春芳。”赵贞芳有些不安,害怕改名之后挨骂。
春芳?
真是俗气的名字。
不过也无所谓,等长大以后再改回原名便是。
赵瀚笑道:“春芳蛮好听的。”
“喂,春芳的哥哥,”费如梅又开始说话,“你也是小孩子,就不怕大人吗?怎有胆子把坏人赶跑?”
赵瀚回答说:“坏人欺负妹妹,我当然要把他们赶跑。”
“那你可真好,”费如梅噘嘴说,“我哥哥就不好,只知道捉弄我,上次回家还拿毛毛虫吓我。”
赵瀚说道:“我帮你揍他。”
“真的吗?”费如梅瞪大眼睛,“可你是他的书童,书童怎么能揍少爷呢?”
赵瀚说道:“他若敢欺负你,我就肯定要揍他。”
费如梅高兴拍手:“那说好了,不许撒谎。”
“不撒谎。”赵瀚说道。
赵贞芳得意道:“我二哥可厉害了。”
费如梅坐在舆轿上,伸过来手臂:“光说不算,咱们拉钩。”
哄小孩子嘛,手到擒来。
两人拉钩完毕,费如梅突然喊道:“哥哥,你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的书童要揍你!”
赵瀚无语,只当没听见。
包括娄氏在内,全都寻声看过来。
费如鹤举起拳头说:“他打不过我,只晓得逃跑。”
费如梅道:“春芳的哥哥很厉害,他在天津打跑了很多坏人!”
“我也会打坏人!”费如鹤不甘示弱。
赵瀚感到很无奈啊,穿越成一个小屁孩儿,只能跟一群小屁孩儿打交道。
042【好白菜不堪猪拱】
赵瀚带着买来的食材,送去山下茅草屋,交给徐颖的父母处理。
跟庞春来招呼一声,便随娄氏前往书院。
毕竟,他的真正身份是书童,学生只是兼职而已,主家来了必须伺候着。
娄氏母女,皆坐舆轿上山,赵贞芳全程步行跟随。
赵瀚心疼道:“小妹,累吗?”
“不累,”赵贞芳此时心情愉悦,笑着说,“我每顿都吃得饱,可比在天津更有力气。之前一直住内院,今天可以
出来爬山,又遇到了二哥陪着,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不累便好。”赵瀚也笑起来。
一路爬到半山腰,终于来到含珠书院。
费如鹤丢下母亲,快步朝里奔跑,去往父亲读书的院子,边跑边喊道:“爹,爹,娘来了!”
众人来到一个院落,费映环闻讯出来迎接,还有胡梦泰、詹兆恒等几个士子。
娄氏自去分发礼物,帮丈夫交好各位同窗。
费如兰、费如梅两位小姐,以前都没来过书院,好奇的左顾右看、四处打量。
趁此机会,赵贞芳把哥哥拉到一边,压抑着兴奋之情,低声说:“二哥,我也能赚钱了呢。”
“小妹真厉害!”赵瀚夸赞道。
赵贞芳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塞到赵瀚手中:“听说要来书院,我便把钱带来了,二哥你都拿去用吧。”
铜钱用布绳穿好,约有八百多枚,全都是工资和赏钱,冬至的喜钱暂时还没给。
费映环家的顶级奴仆,月薪能达到二两银子,而且担任着管理职务,暗地里还有油水可捞。
内院的大丫鬟们,月薪一两左右。
赵贞芳作为小姐的玩伴,包吃包住包穿,每月有 600 文工资。
底层奴仆就不行了,不但工资很少,还经常被管事们克扣。有些家奴日子过得惨,却不怨恨主人,只恨那些大小
管事。
当然,这也得分哪家的。
同样是鹅湖费氏,费映环的二弟那边就苛刻。女主人非常小气,家奴工资直接砍半,还动辄打骂虐待,前段时间
失手打死一个,只谎称害病悄悄给埋了。
“你平时不用钱吗?”赵瀚问道。
赵贞芳笑着说:“不用,吃的穿的都有,少夫人对我可好了。”说罢,又撸起左手袖子,亮出腕上银链,“这是
二小姐送的,她有几条新的,旧的便不要了。”
“那行,二哥帮你存起来,哪时要用了你再拿去。”赵瀚把铜钱塞入怀中。
大小姐费如兰,在院中踱步走了几圈,忍不住说:“娘,我可以去书院别处逛吗?”
娄氏很疼女儿,立即叫来费如鹤:“你带姐姐四处走走。”
“我也要去!”费如梅连忙喊道。
娄氏笑道:“都去,都去。”
既然是费如鹤带路,赵瀚和费纯作为书童,自然也要一并跟上。
大小姐费如兰,丫鬟惜月;二小姐费如梅,丫鬟春芳……呃,就是赵贞芳。大夥结伴出了院落,费如鹤兴冲冲开
道,一个人飞快跑得老远。
望着儿女们离开,娄氏突然问:“听说……立烈女坊那家的,也住在书院里?”
费映环点头道:“就快搬下山了。”
娄氏说:“孤儿寡母,也怪可怜,送他们一份冬至盘吧。”
一直不出声的魏剑雄,突然蹦出来:“我去送,我知道他们住哪儿。”
娄氏分拣出一份礼物,递给魏剑雄说:“就这些。”
魏剑雄拿起便跑,整个人已心花怒放。
“他这是怎的了?”娄氏没看明白。
费映环笑道:“不晓得,反正这些日子很奇怪。”
不片刻,陈氏便带着费元鉴过来,答谢娄氏赠送的冬至礼,魏剑雄满脸喜悦的跟在旁边。
看那样子,关系似乎有所进展。
烈女怕缠郎,陈氏再有心机,也是个感情空虚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
娄氏和陈氏,两个女人,一番交流。
气氛极为融洽,还约好了年前同去拜佛。
待陈氏离开之后,娄氏微笑道:“这位小婶娘,也是个机敏伶俐的。”
费映环的关注点却不同,喃喃自语道:“老魏很不对劲,便是与那陈氏偷情,也莫要搞得如此明显,得空了我须
提醒他。既是偷情,便该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方可长久。”
费大公子的思路,还是如此刁钻清奇。
觉察出家奴与同族长辈有私情,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而是吐槽家奴的偷情技术,还打算提醒对方谨慎行事。
娄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显然对此早已习惯。
突然,费映环猛拍双手:“忘了告诉夫人,瀚哥儿有个新法子。将两副牌合在一起,其玩法叫做麻将,快进屋细
细分说!”
娄氏被拖进屋里,哭笑不得。
费映环捧出个木盒子,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是个聪明的,为夫照着他的想法,请人用木头雕了副麻将牌,为此
还专门配了骰子。快快坐下,为夫教你打牌。”
娄氏终于忍不住了,摆脸色质问道:“你抛下家里不管,跑到山上闭关读书,就读了一副麻将牌出来?”
费映环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夫人莫急,我也不是每天玩牌,读书烦闷了消遣而已。”
娄氏坐下生闷气。
费映环死皮赖脸,一顿哄劝终于奏效,夫妻俩开始研究麻将艺术。
……
赵瀚平时都在山脚私塾,从没来过山上的书院,跟着众人一阵瞎转悠。
这里的藏书楼很大,规模远胜于山下。
十三岁的费如兰,抬眼望着藏书楼,低声自语道:“我若是男儿身便好了,不用整天藏在家里学女工。”
费如鹤笑道:“姐姐比我聪明,若是男儿身,恐怕已中了秀才。”
费如兰无奈一笑,不再言语。
她的未婚夫,出身九江望族,浪荡名声已传到铅山。
纨绔一个,秀才都考不上,蒙荫做了国子监生,前段时间花钱买了个小官。
巡抚魏照乘信守承诺,收了二千两银子,很快就帮忙弄到实缺。
荫监生肯定没法当知县,做正八品县丞却是可以,只待过年之后就能去山西上任。
这买官的价钱,也是逐年上涨的。
嘉靖中期,一个州判只需 300 两,郎中也只要 3000 两。如此便宜实惠,一来当时白银稀缺,二来买官者本身资
历足够。
嘉靖晚期,郎中价格已涨到上万两,那时美洲白银流入增多,而且敢把官位卖给资历不足者。
至于现在嘛,三千两只够买小县主官,富裕大县非得七八千,甚至是上万两不可。
而且还出现配套金融业务,北京有权贵专门放高利贷。
你没钱买官?
不用着急,借高利贷就是。
这种高利贷叫做“京债”,借款一万两,实际到手只有五千两,而且利息还高得吓人。举债买官之后,必须赶紧
搜刮地方,否则这辈子都只能白干。
费如兰想到再过一两年,自己就得履行婚约,嫁给一个混蛋纨绔,顿时想死的心都有。
缓步走到崖边,费如兰眺望原野,生出纵身跳下去的冲动。她回头一看,身边全是小屁孩儿,不禁吟诗道:“三
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赵瀚找到一块石头,歪屁股坐下,又觉冰凉站起来,笑道:“姐姐想做上官婉儿吗?可惜当今皇帝是个男的。”
费如兰有些惊讶:“你学过这首生僻诗?便是举人进士,恐怕也少有听过。”
“家父生前教我的。”赵瀚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往亲爹身上推。
费如兰赞许道:“令尊想来是位博学之士。”
赵贞芳连忙说:“我爹可厉害了,读了很多很多书。”
费如梅不甘示弱:“我爹也很厉害,也读了很多很多书。”
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不懂得什么事,只晓得比较谁爹更厉害。
费如鹤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刻意寻找话题道:“赵瀚可厉害了,先生教我们算术,他只学了几天,先生反过来还
要请教他。”
“真的?”费如兰不信。
“我可没说谎,姐姐不信便问费纯。”费如鹤道。
费纯使劲点头:“真的,瀚哥哥的算术,把我脑子都看晕了。”
费如兰终究只有十三岁,自杀念头旋起旋灭,此刻又恢复少女的活泼。她笑言:“那我且考你一考,今有雉兔同
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呃,鸡兔同笼,能不能有点新意?
这道题,好像是初中一年级难度吧,也有可能是小学六年级。
赵瀚都懒得去列算式,答道:“23 只鸡,12 只兔子。”
“果然算学高明!”费如兰赞道。
赵瀚谦虚道:“只是略懂。”
费如兰久居深闺之中,每年就三五个节日能出门。古代又没有互联网,宅女当得难受啊,便是可看的小说都找不
到几本。
她见赵瀚颇为有趣,顿时也来了谈性,忙问道:“你可会作诗?”
“不会。”赵瀚回答得很干脆。
费如兰略微失望,又问:“可会作对子?”
“也不会。”赵瀚懒得耗费脑细胞。
赵贞芳突然说:“二哥会的,爹爹教过他作对子。我们逃荒的时候,半路上爹爹还在教呢。”
“呃……”赵瀚无语。
费如兰想了想,出题道:“俊秀才何为酒醉?你对一个下联。”
赵瀚随口说:“好白菜哪堪猪拱。”
“不对,不对,错得大了,”费如兰连连摇头,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你这般作对子的,半点都不文雅。”
唉,我是不想再跟你瞎扯,这种游戏实在太幼稚了,还不如跟你弟弟一起练武呢。
费如兰总算找到个可聊天的,一路说个不停。赵瀚随便回上几句,便逗得她捂嘴直笑,也不知笑点为啥那样低。
中午就在书院吃饭,歇息半个时辰,娄氏便带着女儿下山。
费如兰有些恋恋不舍,一旦回到家中,又没人跟她说话,只剩丫鬟可以玩耍。
晚饭在庞春来的茅草屋里吃,徐颖一家都在。
庞夫子非常高兴,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生病了,只因晚上没盖好被子。
见鬼的天气!
半夜寒流袭来,竟然飘起大雪。
赵瀚早晨起床,推开门一看,漫山遍野全是白的。
他总算领略到小冰河的威力,这里可是江西,一夜之间竟然积雪半尺。
幸好没留在北方,否则不知被冻成什么鬼样子。
庞夫子生病,接下来半个月,都是让助教来代课。
赵瀚上午学经,中午习武,下午练字,傍晚辅导同学们算术,转眼间就该过小年了。
无论书院还是私塾,学生们都纷纷回家。
费映环亲自辅导儿子的功课,因为开春有童子试,费如鹤被逼着去考童生。
能否考上,毫无悬念,重在体验考场气氛。
(献祭两本书:《带着系统来大唐》,开元二年,盛世大唐,喜欢盛唐的朋友,绝对不可错过。
《这些妖怪太难敕封了》,伏笔多,悬疑多,格局大,冒险仙侠悬疑类,独创修仙体系,30 章后起飞。)
043【当场录取?】
崇祯元年冬天,铅山县积雪两尺,不知冻死多少百姓和牲畜。
相比陕西,已是天堂。
陕西旱情还在持续,中央朝廷别说赈灾,就连巡视灾情的专员都没派出。
并且,朝廷还在继续催逼赋税。
崇祯皇帝仁慈,免除三年以前的逋赋,但天启六年、天启七年的欠税还得交。崇祯元年更不像话,陕西全省大旱
又如何,居然拖欠赋税 5.2 万两,简直不给新皇面子嘛!
征税,继续征税,辽饷也得全额征收!
转眼之间,已是崇祯二年。
元宵假期刚刚结束,崇祯皇帝就召集阁部重臣,裁定“魏忠贤谋逆”一案。
新鲜出炉的首辅韩爌,虽然是东林党大佬,却不想再继续搞党争,要求把阉党名单定在 50 人以内。
崇祯皇帝不高兴,说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韩爌顶住各方压力,依旧不想扩大化,第二次给出阉党名单,还是只有那么几十个人。
崇祯皇帝终于生气了,亲自制定各条罪目,拍过魏忠贤马屁的就算阉党!
首辅韩爌无奈,最终报上阉党名单 258 人。
崇祯皇帝依旧猜忌,不断安插厂卫探子,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党争?
被崇祯这么一弄,朝廷已经没法玩党争了,收拾阉党只是个借口,真正矛头直指东林党。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
私底下紧锣密鼓筹备,只要等待良机出手,就能一举干翻东林党内阁。
从某个角度来看,崇祯也是搞政斗的高手,连消带打便获得无上权威。
……
阳春三月。
赵瀚坐船前往铅山县城,跟费如鹤一起参加童子试。
他本来不想科举,费映环劝他试试,庞春来也劝他试试,那就随便去考一场呗。
为了获得考试资格,赵瀚暂时改名为费瀚,终于从黑户变为养子,户口落在费家的户籍正册。
县试前一天,众人便在县城住下。
同考者有费如鹤、徐颖,费纯虽然也是书童,却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众人半夜起床,早早来到考棚外等候,黎明时分检查身份入场。
铅山县的考试条件很好,不用自带考桌和板凳,更不用把县衙当临时考场来凑合。
费如鹤打着还欠,吐槽道:“怎还不开门搜检?我还等着进去补觉呢。”
赵瀚笑道:“考一整天,够得你睡觉。”
费如鹤叹气说:“唉,我刚把《论语》学完,《孟子》、《中庸》都没读过,爹非要我来考甚童子试!”
“家里就没帮你买通知县?”赵瀚低声调侃。
费如鹤揉了揉胖脸:“买通知县有何用?便考过了县试,照旧还是个学童。若想做童生,还得把知府也一并买通
了。”
赵瀚转身问徐颖:“你有几分把握?”
徐颖摇头道:“半分把握也没有,我开蒙太晚,至今还没学完《孟子》。若非先生让我应试,我肯定明年再来
考。”
“今年就考是为你好,免得明年啥都不熟悉。不要紧张,就当来参观考棚。”赵瀚安慰说。
考场外,只有费纯跟随。
费映环也来了,琴心、剑胆、酒魄都在,如今全在客栈呼呼大睡,说是等天亮了就去石塘镇访友。
至于儿子考试,费映环才懒得管,考场一日游而已。
费大公子唯一的作用,就是找来几个秀才,给赵瀚他们联合作保。
黎明时分,考生开始入场。
差役确认赵瀚的身份,便放他进去搜身。
县试搜检纯属糊弄,衣服都不用脱,随便摸几下做样子,反正有人作弊也无所谓。
进了考场,赵瀚连忙抢号,务求别挨着厕所。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赵瀚抓进时间钉油布,一切搞定已经被打湿半身。
睡觉!
赵瀚和费如鹤隔得不远,都不把考试当回事儿,几乎同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只有徐颖很紧张,忘了自己是来一日游的。
晨光微亮,赵瀚被人叫醒。
差役举着题目板,在考棚之间穿行,光线太暗看不清,还得等着差役再走近些。
两道题,只考四书,时间是一个白天。
赵瀚定睛一看,出的什么玩意儿?
第一道还好说:子曰。
第二道就尼玛离谱:食不多。
费如鹤见到题目,顿时抓耳挠腮。
“子曰”一题,肯定出自《论语》。可满篇的“子曰”,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破题才好。
这胖子想了半天,决定先做第二题。
略微思索,便文思泉涌,提笔写下破题: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破得妙啊,费如鹤已经开始自我陶醉。
徐颖那边。
同样对“子曰”无从下手,因为《论语》里遍地都是,仿佛被要求证明“1+1=2”。
再看“食不多”,徐颖顿时笑了,这道题非常简单。
赵瀚的情况刚好相反,看到“子曰”,立即想起苏轼雄文。
他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全文背诵,但还记得开篇几句,直接搬过来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接下来几句,继续抄袭苏轼原文。
抄着抄着,后面就给忘了,于是搜肠刮肚,东拼西凑往纸上堆字数。
折腾一刻钟,好歹凑齐二百字,再略作一番修改,便开始誊到答题纸上。
接下来第二题:食不多。
赵瀚一时间记不得原文,但可以进行推理。
孔子是个吃货嘛,《论语》里关于吃的最多,这道题估计也出自《论语》。
冥思苦想一阵,终于他娘的想起来,原句应该是“不撤姜食,不多食”。
可以理解为:孔子喜欢吃姜,顿顿不离,但不多吃。
也可以理解为:姜可以清醒思维,其他食物都撤走了,姜可以留下,但不能多吃。
朱熹的解释是:姜通神明,可去秽恶。孔子不多吃,是因为不贪心。
这是一道截上下题,破题的时候非常困难,不能提及前后文字眼,又必须把相关内容表达出来。
赵瀚想了好半天,终于提笔写道:戒持自省,圣人以修身也。
破题非常妙,可惜剩下的不好搞,赵瀚胡乱瞎写一通,凑齐两百字就誊抄交卷。
时间还早,但已有四人交卷。
赵瀚是第五个,打算放下卷子就走,冯知县却把他叫住。
“县尊有何见教?”赵瀚拱手问道。
冯巽捋着胡子说:“你走什么?且等着!”
赵瀚老实站在旁边,有一哥们儿正在参加面试。
冯巽出了一个上联,那哥们儿迅速答出,便欢天喜地获准离开,似乎是被当场录取了。
县试不用糊名,冯巽瞧了一眼,问道:“费氏哪宗的?”
“鹅湖。”赵瀚回答。
“费大昭是你何人?”冯巽又问。
赵瀚说道:“我爹。”
冯巽瞬间和颜悦色起来,笑着说:“令尊大才,想必你也不差,且待吾一观雄文。”
赵瀚无语,这县试也太扯了,一点都不避嫌吗?
冯巽扫了一眼破题,猛地拍案叫绝:“妙哉,妙哉!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虎父无犬子也!”
赵瀚傻了,这位知县老爷,就没读过苏轼的文章吗?
咱这篇八股,前六句可是原文照抄苏轼!
明末许多士子,别说唐宋散文,就连四书五经都不背,直接题海战术强记各种范文。
就连大才子钱谦益,也是在做官多年之后,才开始真正研究古文,并迅速成为文坛新锐领袖。在此之前,他虽然
知道唐宋八大家,却没有读过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冯巽再看第二篇,又拍手说:“费氏出了麒麟儿也!”
然后,冯知县开始苦恼,案首已经定下,第二名也有人选。赵瀚的八股文再好,也只能列为第三名,真是委屈这
位神童了。
冯巽叮嘱道:“回家好生准备府试。”
赵瀚有些迷糊,我这就被当场录取了?
不是说江西科举很难吗?老子四书都还没学完!
044【文衰甚矣】
距离中午还早得很,带进考场的食盒无用,赵瀚又原封不动的提出来。
费纯就守在考场之外,立即迎上来问:“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赵瀚把食盒打开,分过去一块饼,“你等候许久,想必也饿了,且拿去填肚子。”
费纯一边吃饼,一边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过,明年再来便是。”
赵瀚笑道:“我过了啊。”
费纯继续说:“少爷怕也要考两三年,明年咱们再一起来。”
“我考过了。”赵瀚重复道。
“我晓得哥哥考过……呃,”费纯顿时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赵瀚点头。
费纯一手执饼,一手帮赵瀚提书箱:“哥哥定是说笑,哄我寻开心。这才多久啊,大少爷怕是还未起床。”
“那便回客栈寻大少爷去。”赵瀚懒得再解释。
费纯说:“我还要等小少爷呢。”
此时此刻,费如鹤也已经交卷,并正在接受冯知县的面试。
冯知县面色古怪,看着手里的两篇文章。
第一篇破题为:“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不听不可,不可不听。”
好吧,勉强还算正常,县试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题为:“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这什么鬼东西?
冯巽憋着笑问:“你也是鹅湖费氏子弟?”
费如鹤点头:“是啊。”
冯巽又问:“费大昭也是你爹?”
费如鹤点头:“是啊。”
“哈哈哈哈哈!”
冯巽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那里捧腹大笑,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过来。
费如鹤见知县似乎很开心,顿时也得意起来:“县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称绝妙,”冯巽都快笑岔气儿了,咬着嘴唇止笑,挥手道,“且去吧。”
费如鹤心情愉悦离开,经过前排一个考棚,有考生低语:“县尊如此赏识,兄台文章必佳,请问‘食不多’如何
破题?”
费如鹤性格豪爽,愿与众人分享成功经验,朗声道:“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立即离场,不可喧哗!”
监考差役连忙喝止。
听到费如鹤的回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闻仙音。
及至中午,陆续有考生交卷,许多都跟吃的有关,冯知县已笑得腮帮子发僵。
此刻师爷前来顶班,冯巽没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赵瀚的卷子:“贤弟且看,这里有一篇雄文。”
师爷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只说:“果然好文章。”
冯巽兴奋道:“此文可为模范,应当张榜贴出,供众学童习之。”
师爷憋笑道:“必当如此也。”
今天的考试题目,就是这师爷出的,昨晚冯知县喝花酒去了。
望着跑去吃午饭的冯巽,师爷的奉承表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
……
且说费如鹤离开考场,立即招呼道:“走了,回客栈去,爹爹肯定还没走。”
费纯接过书箱,问道:“少爷考得可好?”
费如鹤喜滋滋说:“虽都是乱写的,本少爷却有急智,县尊看了开怀大笑,当场对我夸赞有加。”
费纯又惊又喜,连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咱们快回客栈,把这好消息说与大少爷听。”
“还不快走。”费如鹤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人回到客栈,费映环果然还没起床,魏剑雄早去河边备好船只。
琴心、剑胆、酒魄也没睡醒,他们昨晚都在陪费映环打麻将。
费如鹤兴冲冲跑去敲门:“爹,爹,孩儿来报喜了!”
费映环迷迷糊糊爬起,打着哈欠开门,带着起床气说:“这才几时,你怎已交卷了?”
费纯抢着报喜:“爹爹,少爷考得好,得了县尊老爷夸奖。”
费映环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写的什么文章?”
“第一题还凑合,”费如鹤得意洋洋说,“县尊看了第二题,当即开怀大笑。题目是‘食不多’,孩儿以‘食不可
多也,多则必胖’破题,想来正中县尊下怀……爹,你拿板凳作甚?”
“轰!”
一张板凳飞过去。
费如鹤连忙躲闪,惊恐道:“爹,你为何要打我?孩儿这次考得很好啊。”
费映环闭眼缓和情绪,似乎不想再看傻儿子,吩咐赵瀚说:“帮我教训这兔崽子!”
“好嘞!”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踹到屁股,顿时在屋里跌个狗吃屎。他爬起来,转身怒视赵瀚:“你竟敢偷袭
我!”
赵瀚指了指费映环,表示自己听命行事。
费如鹤气呼呼坐下,估计也想明白情况,嘀咕道:“这次丢脸了,县尊定然在笑话我。”
费映环总算穿好衣服,问赵瀚:“你怎么也交卷了?”
赵瀚回答道:“胡乱写了两篇文章,县尊让我回家准备府试。”
“当场录了?”费映环有些惊讶。
“录了。”赵瀚点头说。
费如鹤、费纯主仆二人,顿时面面相觑,都觉得赵瀚真是好牛逼。
费映环问道:“怎过的?”
赵瀚解释说:“第一题,孩儿抄了苏东坡的散文,哪知县尊老爷拍案叫绝。”
“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费映环忍不住讥笑,也不知在讥讽赵瀚,还是在讥讽冯知县,他问道,“抄了哪篇文
章?”
赵瀚回答道:“也没抄完,后面的记不住,只能胡乱凑字数。题目是‘子曰’,孩儿以‘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
而为天下法’破题。”
“那句竟是苏东坡……”费映环突然顿了顿,改口说,“抄得好!”
赵瀚:????
不会吧,不会吧。
费映环自诩文采了得,竟也跟冯知县一样,没有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还真没读过!
明代受理学思想禁锢,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连怀念妻子的悼亡诗,都不准写男女之情,只能写妻子有多么贤惠。
弘治、正德两朝,王阳明、湛若水开始改良心学,一大批经学家也在改良理学,前七子则掀起了复古运动,大明
的学术思想和文坛风气得以突破。
渐渐的,心学丧失其活力,实学又应运而生。
后期至继续搞复古运动,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种模仿秦汉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诸子。他们可能读过《墨子》、《韩非子》,却没读过唐宋
八大家的散文,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文坛风气。
而今,钱谦益正在搞“新文化运动”,对唐宋八大家推崇备至,号召诗词文章都回归本质,堪称明末文学复古运
动的旗手。
就拿费映环来说,他当然知道苏轼,也熟读苏东坡的诗词,但就是不读苏东坡的散文。
匹夫而为天下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话,费映环还是年轻时候,背诵八股范文记住的。
费映环面带微笑,故作平静道:“你学过苏东坡的散文?”
“囫囵读过。”赵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读过?”费映环又问。
明代中晚期的复古运动,唐顺之、茅坤属于唐宋派,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说法。
此书在嘉靖年间影响甚大,万历之后就不行了,许多士子只闻其名,懒得花时间去翻阅。
赵瀚说道:“只读过一些。”
费映环考教问:“你最喜欢哪篇?”
赵瀚答道:“《岳阳楼记》。”
“可会背诵?”费映环问道。
“或许有些句子忘了,”赵瀚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费映环越听越心惊,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没有读过,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费映环连连赞许。
赵瀚则越背越心惊,认真观察费映环的表情,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明末的举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费映环熟读诸子百家,家里收藏了许多秦汉文章。
“走了,走了,”费映环掩饰心中尴尬,招呼孩子们登船出游,半路上又悄悄对琴心说,“去买一本《唐宋八大家
文钞》,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众人登船许多,琴心终于买书回来。
“爹爹,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总算是买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尘,也不知这本书被嫌弃了多少年。
开船启航,前往石塘镇。
费映环独自坐在舱中,连续品读几篇雄文,突然泪流满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谛,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实不算晚,新文化运动旗手钱谦益,也是四十岁之后才读唐宋八大家。
赵瀚坐在船头,眺望两岸风景,心情极为复杂。
这大明,不仅该给老百姓提供粮食,还得给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粮啊。
一个颇具才名的举人,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045【古文观止】
明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是大略知道的,因为专业课老师大略讲过。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大明一共经历了三次文学复古运动。
此时此刻,第二次复古运动早已结束,第三次复古运动还在萌芽当中。
在两次复古之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和衰落。
万历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包含大量异端思想的《焚书》(李贽)刊印,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
基石。
随即,公安三袁横空出世,通俗文学也百花齐放,翻开了明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
当时的流行文学有三种:公安派文学、情色小说、讽刺文学。
明代海量的小黄文,多在这个时期产出。
公安三袁死了两个,硕果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抛弃复古主义回归道路(真情实性),严重倒
向复古派(伟丽虚矫),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戛然而止。
于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边吸取公安派的性灵主义,一边强调古典诗歌的体裁法度。
两者之间,很难进行调和,导致明末诗歌充满幽情鬼趣,力求晦涩诡谲、怪字险韵,已然彻底走进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们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又不吸取秦汉古文的菁华。反而热衷于晦涩诡谲,特别喜欢用生僻字。
崇祯初年,青黄不接,属于大明文气最凋敝的年代!
……
船儿在石塘镇停靠,费映环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然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留在船上继续读文章。
“少爷,到了。”魏剑雄提醒说。
费映环只得捧着书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满脑子的“朝闻道,夕死足矣”。
赵瀚跟在身后,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铅山县究竟有多少个超级大镇?
石塘镇,明代全国最大的造纸业中心!
仅此一镇,每年造纸 1000 多万张,其中 30 多万张奏本纸是贡品,专门作为朝廷官员的奏章用纸。
镇上的造纸工人就上万,而此时整个铅山县,在籍人口也只有一万多。
来到镇外的豪华大宅,递上名帖之后,门子立即带他们去会客厅。
“大昭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费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费映环说道:“犬子童试,顺便来你这里走走。”
费兆甲是费映环的族兄弟,并不出自横林主宗,两支的字辈都对不上。
石塘费氏也很有实力,主要经营造纸业务,费兆甲的家里养了上千造纸工人。
寒暄两句,费映环迫不及待道:“贤弟且观此书。”
费兆甲亦颇有才名,可惜只是个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摇头道:“这本书我看过,对科举文章无甚帮助。”
费映环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科举发展到明末,四书五经的每个句子,都被反复考过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写出新花样。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阅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坚决不写常用字。
一个字有多种写法,那就专挑复杂的来写。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实性,遣词造句比较直白。这种文风很难模仿,若无深厚的功底,若无丰富的阅历,便容
易写得平庸粗浅。
科举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们干脆不读八大家。
准确来说,唐宋八大家,被科举淘汰了……
突然,费映环又摇头说:“乡试如此,会试则不尽然。”
“或许吧,”费兆甲苦笑,“我乡试都未过,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举流程,乡试可称最难,尤以浙江、江西难上加难!
浙江、江西士子,若无超卓才学,以八大家的文风去考乡试,那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全国会试则不一样,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讲清楚就是好文章。
费映环负手而立:“吾当潜修八大家,两年之后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题名。”费兆甲拱手笑道。
……
却说徐颖走出考场,已经是下午时分。
冯知县当时不在,师爷对徐颖青睐有加,但无法做主录取,只说一定帮忙推荐。
应该考过了,县试并不难,录取了也没啥用,真正难的是府试和道试(即院试)。
府试通过可做童生。
道试通过可做秀才。
徐颖在考场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便顺着铅山河走路回家,估计要走到半夜才能抵达。
一边走,一边回忆文章,徐颖越想越兴奋。
他的“子曰”破题是:圣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也。
师爷看罢,欣喜问道:“开蒙几载了?”
徐颖老实回答:“小子家贫,开蒙较晚,只两载而已,《孟子》尚未学完。幸而运气好,今日两题皆出自《论
语》。”
“识字只两年,就能做出这等文章?”师爷愈发惊讶。
徐颖又是自豪又是羞涩,回答说:“家母识得一些字,开蒙之前,我已经能写两百多字。”
师爷见徐颖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许勉励道:“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令堂期望。以你的聪慧才智,
他日必能登阁拜相。”
“先生谬赞了。”徐颖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师爷目送徐颖离开考场,忍不住摇头叹息,科举可不是只靠才学。他当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却还是个秀才,
反而冯巽这种草包做了知县。
顺着河边欢快疾走,徐颖梦想着自己金榜题名,然后给父母修一栋大宅子享福。
走着走着,徐颖又变得忧虑,望着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从开春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经下雨,今天考试也只飘洒少许,连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湿。
幸好冬天大雪,积雪融化可以补充水份,否则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来几场春雨,若再这么干旱一个月,今年家里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贫寒子弟,总是想得更多,哪像费如鹤只知道玩闹。
……
在石塘费家住了两天,费映环终于坐船回家。
赵瀚指着山下无数造纸坊,问道:“公子,咱家的造纸坊也这么大吗?”
“还叫公子,不叫爹爹?”费映环笑问。
赵瀚说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头,”费映环笑着说,“咱家的造纸坊,可没石塘这边兴盛。拢共也就两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纸坊,动辄
便有几百上千人?而且纸质欠佳,造不出贡品奏本纸,派人偷师好几次都没学会。”
纸厂的工人,全是雇工,又称雇奴,身契掌握在雇主手中,你想花钱挖人都没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纸工序复杂,从采料到出纸售卖,制作工期长达一年,挖人和偷师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爹爹,酒来了。”酒魄抱着一个酒壶过来。
费映环接过酒壶对嘴吹,灌了一口说:“令尊生前真是举人?”
赵瀚答道:“千真万确。”
“不是出身哪个大族?”费映环狐疑道。
“寻常儒户而已。”赵瀚说道。
费映环心里愈发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还学过哪些人的文章?”
赵瀚模棱两可道:“学过许多,记不太清,也背不出来。”
“拿纸笔来!”费映环突然喊。
琴心和剑胆,立即捧着文房四宝过来。
费映环说:“你读过哪些好文章,且写一个条目出来。”
赵瀚仔细思索片刻,懒得再去多想,干脆凭记忆写下《古文观止》的目录。
肯定有些文章忘了,但一半应该还记得,毕竟只是写标题而已,又不是让他默写全文。
费映环趴在旁边观看,刚开始都是先秦文章,他大部分读过的——就是如此诡异反常,费映环不读唐宋八大家的
散文,却对先秦古文非常熟悉。
写着写着,费映环突然说:“秦汉古文都不用,我是认真研习过的,你且从魏晋六朝开始写。”
赵瀚立即换行,费映环颇为期待。
《陈情表》,读过。
《兰亭集序》,读过。
《归去来辞》,读过。
一直写到《北山移文》,此后的十多篇文章,费映环发现自己只知道一两篇。
杜牧的《阿房宫赋》,那么有名的文章,费映环竟然听都没听过!
杜牧,不是盛唐之人。
复古派大都鄙视晚唐(晚唐派除外),别说是晚唐的古文,就连晚唐诗歌都很少去读。
赵瀚只是闷着头写,转眼就写了上百篇。内容他多半都忘了,可文章标题却记得许多,扔给费映环慢慢看呗。
费映环的表情愈发惊骇,把视线从纸上转向赵瀚,仿佛就像在观察一只怪物。
看过这么多文章的孩童,怎可能只是普通儒户出身?
明代可没有《古文观止》。
费如鹤、费纯、琴心、剑胆、酒魄,此刻站在旁边尽皆傻眼,他们……几乎一篇都没有读过。
哥哥牛逼!
046【想读古文也找不到】
在石塘镇逗留两日,路过县城略作停留,隔天便可看到童试放榜。
拖这好几天,并非冯知县阅卷太慢,而是应考的学童太多。考棚实在坐不下,县试前后考了两批,每一批的出题
都不相同。
在册人口不足两万的铅山县,这次参加县试的学童就有四千多。
是不是感觉很诡异?
史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丁;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女。
不论哪种,都不统计小孩,就算落户了也不计数。
但还是不对劲啊,学童和在册人口的比例依旧对不上。
呵呵。
官府在册人口,是给中央朝廷看的,有可能上百年没变动了,铅山县这边甚至一直下降。
只因人口增加,赋税总额也得增加。一来知县不容易征够赋税,二来知县能截留的就要变少,地方官脑子进水了
才会变动黄册。
实际征税的时候,又是另一套系统。
以前靠粮长,现在靠里长。根本不需要户口册子,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谁啊,没有大族庇护就得交税。
“让开,让开!”
费如鹤年龄虽幼,却也算身体强壮,一路把其他看榜学童推开。
他走到榜下仰望——
第一名,费如玉。
第二名,胡宗儒。
第三名,费楷。
第四名:费瀚。
一直看,一直读,他自己赫然取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名:徐颖。
第三百九十八名:费如鹤。
铅山县的乡试榜单,一共录取了 400 个学童,大概是参考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般情况下,县试只录取几十个,但那仅适用于正常州县。
北方最高纪录是河南汝阳,一次县试 8000 多人参加,录取 800 名左右。
南方最高纪录是江西临川,一次县试 10000 多人参加,录取了 1000 多人。
参加县试的学童水份很大,许多都是来体验气氛的。
也没有啥定额,通常十取其一,人太多就让知府头疼去吧。
“爹,我过了,我过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环面无表情:“过了便过了,不用去参加府试,你怕连府试题目都看不懂。”
费如鹤依旧保持幻想:“万一运气好,知府老爷还是给过了呢。”
费映环脸色非常好不看,咬牙切齿道:“知府可没知县好说话,你爹也跟知府没啥交情可言!”
费如鹤立即闭嘴。
赵瀚问道:“公子,那我也不用去府试?”
“可去,可不去。”费映环让赵瀚自己决定。
府试录取了便是童生,人数依旧没有定额,通常二取其一。但如果考生人数太多,也可能三取其一、四取其一、
五取其一。
江西的地狱难度,首先便体现在府试,已经通过县试的孩童,至少要被刷下去四分之三。
而其他省份的州县,府试录取率约为二分之一。
“那我还是不去吧。”赵瀚笑道。
就算通过府试又如何?
道试那一关还得疯狂刷人,江西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从县试、府试,再到道试,三道关卡加起来,秀才录取率
可能不足 1%。
录取榜单旁边,贴着几篇范文,赵瀚的文章赫然便在其中。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童,摇头晃脑,连声赞叹:“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乃奇文也!不知费瀚是哪
位神童?”
“费瀚是哪个?”
“费瀚是我费氏哪宗的?定要结交一番。”
“肯定是我陈江费氏!”
“胡说,定是我石塘费氏!”
“……”
赵瀚连忙开溜,悄咪咪的挤出人群。
这看榜的无数人之中,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文章是抄的。
费映环回到含珠书院,立即跑去藏书楼找文章。
赵瀚写了一百多篇文章的标题,秦汉古文也写进去了,大概是《古文观止》里的一半。
……
藏书楼内。
费映环看着古文目录,问道:“这篇《与韩荆州书》的作者是谁?”
“李白。”赵瀚立即回答。
再回答不出来,费映环就要打人了。
之前有好几篇古文,赵瀚只记得文章标题,却连谁是写的都忘了,这让费映环如何去寻找?
一听是李白写的,费映环非常高兴,因为藏书楼里有《李太白文集》。
“这边!”费映环招呼校工。
两个杂役抬着木梯过来,费映环亲自爬上去,取出《李太白文集》快速翻阅。
古代文集也有目录,费映环很快找到原文,扔给琴心说:“把那篇文章抄下来!”
赵瀚连忙说:“《春夜宴桃李园序》也是李白的。”
琴心连忙翻看目录,说道:“爹爹,就在我手里这一册。”
“一并抄了。”费映环叮嘱。
这两篇文章,赵瀚虽然不能背诵全文,却对其中几段印象非常深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篇就吹捧,李白是拍马屁的高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非常适合做 QQ 签名来装逼。
费映环扫了一眼古文条目,问道:“《吊古战场文》也是李白写的?”
“呃……忘了,应该不是李白。”赵瀚有些尴尬。
“那便无从寻找了,”费映环只能放弃,又问,“《阿房宫赋》的作者是谁?”
赵瀚说:“杜牧。”
费映环学过杜牧的诗,他立即带着仆僮寻找。
一番折腾,只找到本《樊川诗钞》,里面全是杜牧的诗,根本就没有收纳古文。
对于现代人而言,《阿房宫赋》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可在明代,只能从两个途径获得:一是明刊仿宋本《樊川文集》(诗文皆有),二是吴峙刊本《樊川文集》(有
文无诗)。
这两套刻本,俱为地区性发行读物,大部分州县想买都买不到。
搜寻无果,费映环说:“算了吧,这篇也不找了。”
赵瀚连忙说:“公子,这是一篇旷世雄文。”
“真的?”费映环有些不相信,因为他读过杜牧的诗,其文风不像能写出旷世雄文的样子。
赵瀚说道:“我能背一下,不知能否背全。”
费映环吩咐剑胆:“你且记录下来。”
赵瀚立即背诵:“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剑胆记着记着就哭了,放下笔说:“哥哥,你慢点。”
赵瀚凑过脑袋一看,好家伙,“六王毕”写成“六王毙”,后面也一堆错别字。
“还是我来写吧。”赵瀚只能说。
默写出前面几段,中间就全给忘了,赵瀚苦思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就干脆打省略号,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
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
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费映环站在旁边看完,顿时惊叹:“果然千古雄文,不料杜樊川也能写出如此文章!”
赵瀚说:“公子,咱们继续找文章吧。”
费映环指着《阿房宫赋》:“中间的呢?”
“忘了。”赵瀚表示无奈,他是真的忘了。
“如此好文章,你怎能忘了呢?快再想想。”费映环催促道。
赵瀚苦笑:“想过了,实在想不起来。”
费映环见到好文章,这文章却是残缺的,顿时心痒难耐如猫挠。他对酒魄说:“你去书院各处打听,谁知道哪里
能买杜樊川的文集,本少爷给他五两银子。谁若能当场默写《阿房宫赋》,本少爷给他二十两银子!”
酒魄领命而去,费映环继续寻找文章。
如此寻找好几天,赵瀚给出的一百多篇标题,只在藏书楼找到七十多篇,其中还包括许多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问遍含珠书院的老师和学生,竟无人能够默写《阿房宫赋》。
不过,有一个老师给出线索,曾在泰和县欧阳氏的藏书楼里看见过《樊川文集》。
为求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费映环竟然拿出 50 两白银,对魏剑雄说:“你与琴心,立即前往泰和县,备好登
门礼物,拿我的名帖拜会欧阳氏,务必把《阿房宫赋》抄回来!”
魏剑雄惊讶道:“一篇文章五十两?”
“值,一百两都值,”费映环说,“只要你能把文章带回,不管真正用去多少钱,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魏剑雄高兴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琴心也很高兴,魏剑雄一向豪爽,他此番跟去办事,定也能分到不少钱。
魏剑雄和琴心走了,费映环继续苦寻两日。
眼见找不到更多文章,费映环只能打道回府,他似有所指的对赵瀚说:“瀚哥儿,你家以前的藏书楼,肯定比我
家的要大许多。”
赵瀚面不改色,回答道:“家父生前,喜欢到处借书看。”
费映环想了想,叹气道:“唉,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祖上肯定来历非凡。今后若能中举,你便改回本来的姓氏
吧。”
“多谢公子。”赵瀚拱手作揖。
《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如今要么在《永乐大典》里寻找,要么躺在某个家族的藏书楼里。
寻常士子,一辈子都别想接触。
庞春来得知此事,中途前来拜会费映环,让徐颖也帮着抄录了一份。
七十多篇古文,而且都是名篇,庞春来以前只读过二十多篇。
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到。
将这些文章全部看完,庞春来把赵瀚叫去:“这些都是令尊生前所授?”
“是的。”赵瀚的脸皮越来越厚。
庞春来开玩笑道:“你家该不会是赵宋后裔吧?”
“不是。”赵瀚一口否定。
“可以是,今后造反用得着。”庞春来说道。
赵瀚笑道:“赵宋的旗号,打出来也没用。更何况,造反还得看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哈!”
庞春来大笑:“有志气,大丈夫该当如此!”又问,“你不去考府试?”
“我能考过?”赵瀚反问。
“不能。”庞春来摇头。
赵瀚、徐颖、费如鹤,三人都通过县试,但没有一个去参加府试。
谁都知道府试的难度!
047【兵法武艺】
“曲罅巉岩傍水乡,一庵中置势轩昂。清池似鉴非关凿,绝壁为垣可不墙。萧鼓船移乘我暇,木鱼声老笑僧忙。登
临颇喜今宵胜,载得江天月一航。”
这首诗,是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在前两年游玩天乳寺时写的。
此寺位于河口镇北的九阳山下,始建于万历年间,费氏各宗都捐了不少钱。
四月初八,佛诞节,听说是释迦牟尼的生日。
附近的善男信女们,邀约前往天乳寺浴佛。可惜魏剑雄被派往泰和县寻书,错过了大好机会,否则肯定能趁机跟
陈氏幽会。
广信府的府试,也终于开始。
报考的学童太多,考场实在塞不下,便以县为单位分批应考,这在江西、浙江两省属于常规操作。
对于秀才们而言,也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每个考生,不但需要一个本县生员作保,参加府试还要再加一个廪生作保。
廪生就是可以领工资的生员,真正意义上的秀才。一次府试,每人可能给十多个考生作保,这一年的生活费就有
着落了。
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府城考试,赵瀚也十一岁了。
很巧,赵瀚和释迦牟尼同一天出生。
整个书院都在放假,学生应考的很多。许多老师也跑去府城,以廪生的身份赚取保人钱。
竹林中。
徐颖正在默记《孟子》。
庞春来手持拐杖,盘腿坐在中央:“这扎营之法,无外乎遵循两点,一是自固,二是扼敌,攻守而已。取攻还是
取守,当视实情而为……”
“一般行军,可在高山扎营。便在山脚驻扎,也当派人占据山岭。如此,可防备敌军偷袭。若能背山险、向平易,
攻守兼备,自是最佳……”
“若有特殊军令,以扼敌为主。那么扎营地点,就当设于水陆要冲,等同在敌军背后扎下钉子……”
“扎营须避水火。尤其是夏天,不可选择卑湿之地,否则或有水淹七军之难。荆棘丛生之地,敌军容易潜行,方便
进行火攻。若实在无地可选,当清除营外荆棘杂草……”
“虽说应当防备水淹,没有水却也不行,人吃马嚼都得靠水。找水之法,可观测鸟兽,野马黄羊出没、鸟群聚集之
地,附近多半是有水源的……”
赵瀚、费如鹤、费纯、费元鉴,此刻都坐在地上,听得非常认真,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讲述一番如何选择营地,庞春来突然说:“今日止讲选地,明日再讲扎营,我先考教你们的算术进展。”
“啊!”
除了赵瀚,尽皆哀嚎。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无非是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三费慢慢做题去了,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庞春来不管这些学生,自己去阅读古文,他喜欢苏轼的《留侯论》,当即摇头晃脑朗诵:“古之所谓豪杰之士,
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徐颖依旧在默读《孟子》,他的记性非常好,最多默读四五遍就能记住。然后每天温习一遍,以此加深记忆,防
止时间过久又忘掉。
赵瀚无事可做,拿起身边的竹矛。
刺击他已练了无数遍,前不久,魏剑雄又教他格挡之术。
格挡要复杂得多,而且必须攻守兼备,在格挡的同时准备变招出击。
足足练习一刻钟,赵瀚扭头看去,发现三费还在做数学题,看来小学低年级应用题是难为他们了。
终于,费元鉴捧着草纸:“先生,我做出来了。”
庞春来接过草纸一看,点头赞许:“做得很好,你进步颇速。”
费元鉴顿时高兴起来,他背书不如徐颖,打架不如费如鹤,只能认真学习算术,如此才能寻找到一点存在感。
赵瀚也很高兴,喊道:“快快过来跟我喂招。”
练习格挡,不能一个人傻练,非得有人对打不可。
费元鉴就是个废物,以前打架全靠人多,这段时间正跟着费如鹤习武。他举起一根竹棍,漏洞百出的进攻,被赵
瀚轻松格开,随即肩膀遭反击砸中。
“再来,你的重心有问题,前脚的步子别迈太大。”赵瀚纠正他的错误。
费元鉴进步还是很快的,都是通过对战来改正,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招式。调整步伐之后,他出手果然稳了许
多,却又被赵瀚格开武器,腰部吃到赵瀚的反击。
费如鹤一边做题,一边往对战之处瞟去,恨不得自己也立即加入。
“做不出来?”庞春来笑问。
费如鹤挠头说:“先生,是这道题太难了。”
“胡说!”
庞春来拿起拐杖,在地面画线段:“我军主力已走出三百里,每日行军五十里。援军每日急行八十里……”
费如鹤看着地上的两条线段,嘀咕道:“你早点画图,我不就早做出来了。”
“你自己不会画图吗?我有没有教过你!”庞春来斥责道。
费如鹤急着去打架,便说:“先生,你再出一道同样的题,我定能做得出来。”
庞春来随便改动题目内容,扔给费如鹤道:“拿去做吧!”
或许是急于练武的吸引力,费如鹤仿佛突然开窍,自己用竹枝画线段,飞快将这道追击应用题做出。
他扔下纸笔,拿起自己的兵器,哈哈大笑道:“我来也!”
费纯终于也把题做完,提着棍子加入战团,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大混战。
而徐颖,依旧目不斜视,继续默读《孟子》。
庞春来静静旁观,他的视力很差,近处也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但心情却极为愉快,捋着胡子一直微笑,仿佛看到
造反成功的那天。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与费元鉴独处时,各种灌输负面思想,引诱费元鉴敌视自己的家族。
因为母亲自杀,费元鉴本就深恨族人。被庞春来这么诱导,渐渐的心态就变了,一门心思想着找族人复仇。
一番打斗,众皆疲惫。
费如鹤一屁股坐下,喘气道:“等咱们长大了,不如在鹅湖山立一山寨。我来做寨主,赵瀚是二当家,元鉴是三
当家,徐颖来做军师……”
“少爷,那我呢?”费纯着急打断。
“你做掌柜,寨中的吃穿用度,打造军械都归你管。”费如鹤说道。
费纯顿时高兴起来:“那我便做掌柜。”随即又疑惑,“鹅湖山北麓是咱家,鹅湖山其他地方,也大多是费氏别
的宗支。咱们该抢谁呢?”
费元鉴突然说:“就抢费家,劫富济贫!”
“对,费氏家大业大,便抢几遭也不算啥。”费如鹤傻乎乎说。
费纯出主意道:“要我看啦,先抢石塘镇,那里的造纸坊赚钱得很!”
“都抢,管他哪家的。”费如鹤拍着大肚子说。
铅山纸品类齐全,有好几十种,石塘镇只是奏本纸最优,这样的造纸基地还有好几个。
另外,还有制茶基地,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
赵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劫富济贫有甚意思,还不如扯旗造反呢。”
费如鹤吓了一跳,吐舌头道:“那可不行,要掉脑袋的。梁山那么多好汉,不也被朝廷招安了?”
“我就说说而已,哈哈。”赵瀚笑道。
费纯低声说:“哥哥,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我听说谋反要诛九族。”
“屁的诛九族,”费如鹤不屑道,“当年宁王造反,若是真诛九族,我娘的家里早没了,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
话?”
费如鹤的母亲,出自九江娄氏,正是宁王的妻族。
费纯拍拍小心肝,心有余悸道:“不诛九族便好。”
费如鹤呵斥道:“你说什么呢?难不成真要造反?”
费纯猛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造反,管他诛几族呢。”
几个小屁孩瞎扯淡,赵瀚笑着坐到庞夫子身边。
庞春来低声说:“正月的塘报,昨日我看见了。皇帝裁定魏忠贤谋逆案,似要大兴诏狱。内忧外患,又起朝争,
看来天下是真得乱了。”
赵瀚摇头道:“江西欲乱,非得连年大灾不可。”
“确实如此,江西怕是乱不起来,”庞春来说道,“待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去北方。”
“到时候再说吧。”赵瀚不着急。
他刚刚年满十一岁,这年头讲虚岁也才十二。
小屁孩儿一个,能够干啥?
当务之急,是认认真真磨炼本事,顺便再结交一些朋友。
048【侠耶?匪耶?壮士耶?】
五月初,道试放榜。
铅山县一共考取 21 个秀才,含珠书院就占了 4 个。山下私塾,一个也没考上,全都来自半山腰的书院。
这五个新出炉的秀才,只有一个姓费,其余皆为外姓子弟。
学校随即恢复上课,中午吃饭,只见一群学童簇拥着费如玉进来。
“这费如玉是哪家的?”赵瀚好奇发问,“平时也没听说过,突然就中了县试的案首。”
费元鉴讥笑道:“我二侄子家的,肯定贿赂了知县。”
县试若得第一,府试肯定被录取,否则就是知府不给知县面子。
因此,贿赂知县做案首,必然可以晋级为童生!
费如鹤也耻笑道:“神气什么?只是中了童生,搞得跟中秀才一样。”
“秀才怎是那么好考的?”费元鉴开始八卦,“我听人讲,今年的江西督学,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儒。叫蔡……蔡什
么来着?”
徐颖突然插话:“蔡懋德。”
“对,就是蔡懋德!”费如鹤也加入讨论,“我爹前些天说过,这位蔡提学是真清官。今年想在道试作弊的,全都
被查出来了。想花钱买秀才的,也都被蔡提学赶走了。春天的时候,他被请去白鹿洞书院讲学,好几千士子慕名
听课,书舍根本就容不下,最后只能露天开讲三日。”
这么牛逼吗?
赵瀚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赵瀚这桌在闲聊,费如玉那边也坐下,被众学童围着拍马屁。
“县试第一,府试亦过,实属侥幸,”费如玉居然还很谦虚低调,他问身边一个族人,“八弟是如何过府试的?”
被呼为八弟的童生,顿时哈哈大笑:“乱写的,多亏邻座相助。”
费如玉惊讶道:“邻座帮你破题了?”
八弟摇头笑道:“嘿嘿,邻座帮我破了一半。”
“且说说。”费如玉颇为好奇。
八弟自己都觉得好笑:“知府老爷就是疯子,出个截搭题都把我看傻了。”
费如玉说:“我知道,就是那‘王如好色,王之臣,托其妻子与其友’。你怎么破题的?”
八弟说道:“我就一直念‘王之臣托妻’,把邻座的学生都念烦了,那人便说‘托其友而非王者,盖王好色也’。
我连忙照抄上去,这便过了府试!”
“哈哈哈哈哈!”
众学童都大笑不止。
徐颖面色古怪,低声说道:“此人能过府试,定然贿赂了知府,至少也是贿赂知府的师爷。”
赵瀚则惊叹道:“江西科举,竟困难到府试就出这种题?”
知府就是个混蛋!
把《孟子·梁惠王》的前后两段经文,生生割裂之后扯到一起。
两段原文的大意是:统治者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好色并不可耻,人之常情而已……有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
自己却跑去旅游,回来发现妻儿在挨饿受冻。这种朋友该如何对待?
而那位八弟的破题,完全就不挨边,其意为:臣子不把老婆托付给齐王,却托付给齐王的朋友,是因为齐王好色。
然后,这人被录取为童生……
没掏钱贿赂才真见鬼了!
费如玉和那位八弟,吃过午饭之后,被小伙伴们簇拥着上山。
就算没考上秀才,只要能做童生,便可脱离山下私塾,跑去半山腰的书院进修。
若非提学副使蔡懋德清廉,这两个家伙靠暗中使钱,估计能够直接弄到秀才功名!
此时此刻,蔡懋德正在写奏章,他要弹劾广信知府,罪名是乱出考题,故意把考生往沟里带。
为啥乱出题?
把大部分考生都弄晕了,全部考得一塌糊涂,这样就能轻松保送几十个,而且查不出任何科举舞弊的证据。
经此一事,赵瀚彻底断了科举念想。
“莫要管他们,咱们且练武去!”费如鹤笑道。
费元鉴说:“对对对,练武!”
费如鹤挑选十多个私塾学童,编练老师刚教的军阵,意气风发如同大将军。
学童们迫于其淫威,又觉练兵打仗好耍,初时都兴致勃勃。
可到了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童出状况,要么拉肚子,要么感冒发烧,反正就是不来操练。
太辛苦了!
费如鹤大怒:“敢糊弄本少爷,我去打死他们!”
赵瀚连忙拉住,笑道:“不情不愿,拉来练兵又如何?这些人指望不上的,还是咱们自己练吧。”
接下来几个月,平顺无事。
赵瀚每日读书、练武、学习兵法,跟徐颖和三费的交情愈发亲密。
费元鉴有了一个新的书童,是陈氏挑选送来的。书童名叫费瑜,聪明伶俐,颇为懂事,三费于是变成四费。
赵瀚开始蹿个头了,半年长高六公分。
这年冬天,含珠山突然来了个壮汉,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壮汉。
“四叔,你怎回铅山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珙说:“家国大事!”
费如鹤道:“四叔,我结识了几个好兄弟,今后也要学你一样行侠仗义。”
“你先弄碗水来,渴死我了。”费映珙口干舌燥。
叔侄俩去了宿舍,把赵瀚给吓一跳。
这位四叔带来的随从,其中一个赫然是黑人,被葡萄牙卖到中国的鬼奴!
(鬼奴者,番国黑小厮也。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
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
大明是整个东亚地区,最主要的黑奴进口国,富人多买来看家护院,而不是用于种地摘棉花。
费映珙身边的黑奴,身高超过一米八,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购买价格极为昂贵。
“拜见四叔!”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介绍道:“这是爹爹收养的义子赵瀚,也唤费瀚。”
费映珙猛灌一碗清水,朝赵瀚点头示意,便说:“我去山上,你自己耍吧。”
费如鹤忙问道:“四叔几年不回家,怎一回来就往山上跑?”
“出大事了。”费映珙边走边说。
“什么大事啊?”费如鹤连忙跟上。
费映珙道:“鞑子破关,朝廷束手无策,八百里急诏勤王。魏巡抚正在召集江西勤王军,我回铅山招募费氏子弟
兵。入他娘的,费氏各宗,没有一个愿意勤王,只打发几两银子说是资助军费。我来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招
募几位志士。”
赵瀚非常吃惊,也追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费映珙懒得跟小孩多说,“不与你们讲了,我还要速速上山!”
江西巡抚魏照乘,虽然贪婪无能,但崇祯二年冬,他是整个南方地区,唯一奉命勤王的地方督抚。
至少,衷心可嘉!
目送费映珙上山,赵瀚忍不住问:“你四叔平时是做什么的?”
“大豪侠!”费如鹤得意洋洋,竟与有荣焉。
明代中晚期,由于社会矛盾激烈,“侠义”思想蔚然成风、畸形发展。
比如天启元年的南直解元陈组绶,此时已经在豢养侠客。等他做了兵部郎中,赫然结交壮士千余人,皆“渔阳大
侠”。他死后,有人想要收编这些侠客。那些侠客却说:“我等激义而为陈君效死,岂肯仰文吏鼻息?”众侠哭
丧,纷纷散去。
又如嘉靖年间的兵备副使尹耕,无钱赴京会试,靠诈赌赢来十两银子,买一匹劣马北上。仅出百里外,就得到一
匹好马。及至京城,满身钱财,全是沿途盗贼所赠。
还有嘉靖年间的左都御史刘焘,外放到山东的时候,中原盗贼首领纷纷投奔,跟着他一起去济南府上任。
首辅高拱的哥哥高捷,少年任侠,即便中举之后,也与群盗一起打劫商旅,中了进士总算有所收敛。
王阳明的徒子徒孙,更是出了一堆江湖大侠。
这些人平时是大儒,带着弟子到处讲学,每每引得万人空巷。盗贼、侠客多来投奔,拜入其门下为弟子,大儒摇
身变成侠客头子。
阉党五虎之首崔呈秀,在巡按淮扬的时候,结交了许多豪侠,地方抓捕的强盗,交二千两银子他就放人。
费家的四少爷费映珙,便是一个“儒侠”。
这厮身上带着圣人之书,以游学为名到处晃荡。时而拜访名师求学,时而结交匪类抢掠,已在江西、福建、广东
三省闯出名气,许多地方官都对他礼敬有加。
此次勤王,他带了上百匪贼,已归入巡抚魏照乘麾下。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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