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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苦學生

不题撰人

点校说明

晚清小说,十回,不题撰人。原载光绪三十一年(“仍)十一月至光绪
三十二年一月《缘像小说》第63 - 67期。191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本。

此书反映了我国早期留美学生的艰辛。家境清寒、品学兼优的湖南学生黄
孙,变卖家产,以私费远涉重洋,赴美留学。时值美国颁布华工禁约,黄孙
船甫抵港,即遭美国海关峻拒,而黄孙从此也开始了求学之路的苦难生涯。最
终,黄孙幸遇居美多年的中国富商华盛君慷慨相助,才绝处逢生,得以完成学
业,载誉归国,致力教育事业。

小说表现了民族自强精神。在结构上,以“杞忧子”作为小说开场与收结
人物,也颇可称道。唯后半部分略显粗糙,有虎头蛇尾之感。收入《明清小说
研究资料丛书》之《苦学生》,即据《缘像小说》连载本点校。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第一回

观蚁阵感生黃种泛提瀛么羨靑丰

夏日炎炎,汗流若雨,危坐斗室中,右持笔,左挥扇,正热闷到极处的时
候,忽见天际黑云一片,初自西北隅迤逦而来,转瞬间如飞如驰,渐围渐紧,
把个太阳星遮得没丝光线。只听得人声嘈杂,都道要下大雨哩。陡然雷声骤
起,北风怒号,庭心的杨柳树被风吹得乱摆乱扫。风过处,猛闪了一道金光,
起了一声霹雳,霎时间大雨如注,就像倾江倒海的直泻下来,水沟宣泄不及,
汹涌上泛。不到一句钟时,雷声渐止,雨点渐渐的稀疏细小。少顷,雨也止
了,凉飙一缕,习习吹来。

杞忧子科头赤足,散步下阶,觉得爽气扑人,体中十分快畅,便取过一张
藤椅,盘膝坐下,披襟当风。恰好家人送过西瓜,用刀剖开,绞了几碗汁,把
那些零星渣滓抛在阶下。那知东面墙角有个蚁穴,先因避雨,群蚁都归穴中,
此时骤闻瓜香,争先恐后的拥来寻觅,见左右前后都堆着些瓜渣,不知吃那一
处好,一蚁偶然立定了,群蚁便一拥上前,此争彼夺,搅做一堆。

杞忧子仔细看时,原来是群黄蚁。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西面墙角现出一
条白线,却不道蚂蚁微物,居然也有优劣。只见他十个蚂蚁一排,有个大白蚁
在前领路,行到分际,结成方阵。居中一蚁,体质尤巨。像个大统领。那些领
路的白蚁,四围走动,似会议,又似传令。一回散开,依旧十蚁一排,百蚁一
队,分趋四隅。顷刻间把满地瓜渣分食殆尽,便想来吃黄蚁那块瓜了。那群黄
蚁乱哄哄尚在争食,不想白蚁四面围来,万喙齐上,把黄蚁都咬的或死或伤,
大半送了性命。只剩一种身细如丝,头锐如针的黄蚁,见势危急,退下了几
步,也分行列队,奋勇冲锋,直把白蚁逼到西墙。正待擒渠扫穴。忽然白蚁队
里来了无数援应,众寡不敌,黄蚁仍被逼回东墙。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札忧子先但作壁上观,后来看到黄蚁为白蚁所逼,万分危险。此时忽有所
触,便取了一瓢水,装在机器壶内。用指一捺,似雨点般从空飞溅;才把白
蚁惊散,自己也回室中,揣想黄白两种胜负的原因,恍然大悟道:无秩序,
无团体,黄蚁之所以负;有秩序,有团体,白蚁之所以胜。秩序与团体,何自
而生?生于智识。知识何自而生?生于学问。劣者必亡,优者必存。是万万无
可解兔,万万无可希冀的。咳!我中国向来以考据为学问,各分门户,出奴人
主,争竞了二千年;究竟都讲的空理,就实事上讲究起来,丝毫无涉。骤然同
那些智识高似我的,学问强似我的,争存竞胜,这失败自然是意中事了。我自
受生到今日,少困咕哔,长困皋比,只知做几句八股,对几句空策,高些的,
再学两句词章,悠悠忽忽了五十年。壮不如人,老之将至,热诚空抱,人寿几
何?眼见得没有什么长进好在社会上贡献了。诸君啊!青年的诸君啊!趁这个
时候努力猛进!看看我老朽现在的后悔,万勿如老朽已往的磋跎。诸君将来得
享的幸福,就是中国全体同胞得享的幸福了。

杞忧子想到此处,胸头一根根血管如沸如裂。正无从自遣,外面送进一张
留学界纪事,便就案头翻阅。忽见一条记的是:

宏文学校支那毕业生黄孙君,为欲受完全教育,于阳历七月四号附美国太
平洋邮船前往。君抗志广识,娴习英语,殆必受美国学界之欢迎矣。

杞忧子翻覆看了几遍,平空又把平生侥幸万一的希望提到胸头,想道:
二十世纪杀人灭种的手段,兵战倒在其次,很不过的是商战,是工战。吸我
体内的脂膏,便绝我体外的生命,我同胞万万不能不拚死力争的。只是怎么
能使工人与工人战,商人与商人战,这工学、商学是先要研究的。咳!今日的
工人、商人,那里明白这些道理?看起这黄君来算得个志士,此番去往美国,
必能于社会中有些影响。黄君,黄君!老朽万里之外,祝汝安安稳稳渡过太平
洋,祝汝学成而归,挚大西洋的潮流,制造我中国伟大的国民!黄君,黄君!
凭何魔力,而使我生妒心?凭何魔力,而使我生羡心?凭何魔力,而使我生欢
喜心?天假之年,余生可待,再经一番耳闻,添一回目睹,更不知如何快活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哩。

杞忧子反反复复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中国偌大方里,如许同胞,黄君没有
化亿万身,化亿万舌的能力,只靠一人能成什么大业?想到这里,添了无数
烦恼,便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黄君此番赴美,或者有人同行也不可知。重新
把那张纪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看了一遍,竟找不到第二人,叹口气,躺
在椅上,恍恍惚惚,好像离了斗室,出了大门,风驰电掣,飞过黄海,直出太
平洋,追上那只邮船。看见一个支那人,虽然装束朴素,却精采奕奕,气宇不
凡,正站在甲板上高谈阔论,旁边却立着一个鲜衣华服的中国少年。

不知这两个人是何名姓,下回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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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破家产求学渡重洋摆官〗空沿途遭白眼

美国太平洋邮船公司,有只载重一万八千吨、速率十八海里、地球至大至
速的商轮,阳历七月四号午前十二句钟,在日本横滨港开轮出口。是日为美国
独立节期,船前后满挂星旗,船上司舟的,岸上送行的美人,高声唱道:“合
众国万岁!邮船公司万岁!”此唱彼和,煞是热闹。头等、二等、三等各舱的
乘客,大半挤到甲板上,凭栏四顾。

只见绿树青山遮住了红墙碧瓦;好风送凉,海波如镜。一个个心旷神怡,
高呼称快。只有一人,吱吱喳喳,自言自语,引得众人吃吃地笑个不止。这
人自觉惶愧,举步回舱,发出一种商船上万思不到之怪声道:“来呵!什么
时候了?怎样连地都不来扫?难道咱们是不该酒钱的么? ”闹了半天,没人来
睬,越发急得暴跳如雷,“混帐王八蛋”随嘴混骂。恰巧来个戴顶极粗极陋的
草帽,穿身待破未破黑布的衫裤,脚上皮靴头上一排的线痕像是绽缝新包,脱
帽拱手,问道:“先生是北京人么?尊姓大名?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有何贵
干?”那人想了一想,也不回礼,昂然问道:“你就是茶房么? ”这人微微一
笑,说:“我不是船上的茶房,同先生一样,也是船上的搭客。”那人略略有
点笑色道:“我姓文,单名是个琳字,北京,在旗,同文馆毕业领凭,奉派到
美国游学的。”说着,面上颇露出得意的样子。又道:“你什么名姓?做什么
事的?”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叫黄孙,是在东北宏文学校毕业领凭,到美国
补习高等课程的。” 寥


原来黄孙湖南湘潭人,家世务农。其父改习商业,在洞庭湖内做些桐油, 工

南来北往,辛苦十二年,积下五千贯家财,忽犯鼠瘟,三日即死,这时黄孙年

才十岁。幸而其母刻苦精细,其兄已经成人,得将家财保住。承夫遗嘱,到黄 制
孙十五岁上,送到长沙岳麓书院肄业。长沙新换的中丞学使,主张新学,提倡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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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风。湘人士数千年来,重闭深固,尊己轻人的积习,骤然开通,以不得新智
识、不知新学问为耻,一时纷纷都往外洋求学。黄孙也自书院回到家中,禀命
其母,欲就近先到日本,习些普通,带学英文,毕业后,再赴美国,来往以八
年为限。其母道:“汝父之志,本是望汝读书。我年未迈,有汝兄、汝嫂在,
足以自娱。汝欲出洋,我断不来禁阻。只是八年的学费必然不轻,汝曾探听究
竟要多少呢?”黄孙道:“日本尚轻,美国却是不赀。儿想带千金去,存在银
行,收些利息。自己一面就学,一面拥工,又可得些佣金,将就混过八年,也
好归国。”其母道:“汝能读书,又肯耐苦,我听了更自喜欢。千金学费,
只好卖几亩田、一两处房屋来凑。待汝兄归再商罢。”其兄黄伯,恰从铺中回
来,其母将黄孙变产出洋的话告诉他。黄伯踌躇道:“一城之中,富户能有几
家?富户之中,有闲钱置产的能有几人?又要急于变卖,这个受主,恐更不容
易找呢。”想了一回道:“只有北门外钱新盛药材行的主人,近来新买的田产
不少,明日去问一问,看是如何。”当下各自歇息。

天明起来,梳洗过,到七句钟,兄弟两人同往药材行,问主人时,说在
家和人算帐,便寻到他家中。一进门来,只听主人大声道;“三亩田要收六
担谷,还三担租,只合十块洋钱,交过九块英洋,又钱七百二十九文,尚少
二百七十一文,怎好减让?让你一人不打紧,别人都要学样,我的田只好白送
给人种了。”黄孙皱一皱眉头,看主人戴副眼镜,面前摆副算盘、一张纸、一
枝笔、一个半碎砚台,低了头,左手拨珠,右手写字,嘴里还争多嫌少,倒是
个五官并用的。黄伯上前招呼了,主人抬头,见了黄孙,问道:“黄老二,你
不在省城读书么?几时回来的?”黄伯代将来意说明,主人道:“我听说外国
人动不动便要害人性命,年纪轻的合了他的意,便骗你回国做些谋反叛逆、十
恶不赦的事,我们湖南已死了一百多人。老二,我劝你还是省城去读书,不要家
到外国自寻苦吃!”黄孙道:“这些事我自有主意,不消老丈虑得,只请问一 1
声有田房出售,老丈愿买否? ” 主 人 道 : “ 现 在 田 房 价 值 一 年 短 似 一 年 ; 少 呢 工
你不肯,多了我银子不现成,请到别处去罢。” 1乍


黄孙恰待作辞,黄伯早接口道:“老丈银子不现成,别处更不现成。我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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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交好,只请老丈出个价。”主人道:“你们该的低田,至多五块钱一亩;
两处房屋,不日就要坍倒,我出三百块洋钱,加三倍的修理,还嫌不够。这交
易如何做得成呢?”黄伯道:“老丈出的价,似乎太少了,可有得加么?”主
人道:“我是望多处说的,如何能加?”黄伯道:“既如是,且再谈罢。”主
人慌忙拦住道:“两位心上要多少才肯成交,也请说声。”黄孙道:“五十亩
田,至少要六百元;两处房屋,也要六百元。”主人笑道:“黄老二,你欺我
老汉了,那有这样价饯?我索性也说足了,五十亩田,三百五十块钱,两处房
屋,四百块钱,一共七百五十块钱,再要多,就别处去问。”黄伯听了,同黄
孙附耳说了数句,才对主人道:“我们也不多争,请给八百元的整数。”主人
道:“使得.可是要扣中费的。”黄伯不肯,黄孙道:“多也让了,这点点不
必多说。”主人道:“黄老二倒爽快,合我的脾气”当时一面请老兄,一面
请掌柜,做了中保,一手交契,一手交洋,还是七百五十元。黄孙带回,替老
母留下五十元,自带七百元。到东京,还剩六百六十元,尽数存在银行生息。
投身会馆,清晨夜晚,权充洒扫守门的职司,日中便在学堂,逢星期又编些
书报。荏苒三年,便毕了业。存银未动,倒变成整千日币。取张正金银行的汇
票,到横滨,又买张美国邮船三等舱票。刚从下面上来,听是本国人初出国门
不知世事的声口,才来招呼。见文琳大模大样,自骄自傲的神情,依旧缩身退
下。

文琳等黄孙走后,又叫几声:“来,来!”才见个中国茶房,指定他的脸
道:“你要摆架子,回北京去摆,这船上轮不到你!来、来的叫什么?”文
琳给抢白了两句,无明业火,直从涌泉穴窜上泥丸宫,揪住茶房,恰要相打,
被西洋侍者走来,劈脸一掌,踉踉跄跄跌到铺上躺下,呆了脸不敢则声。这夜
没到膳厅,在房中又羞又气,一夜不睡。

十号这一天,海上起了大风,银涛壁立,白浪山飞,偌大船身,倏左倏
右,倏起倏落,颠播个不住。文琳连日下肚的东西,平常未惯,胃中不易消
化,再经一日六时的翻侧,哇哇哇吐满了一床一地,秽浊之气,直达户外。
只听一片声“仆欧,仆欧”!喧天沸地价四围响应。就见前日的茶房,提把扫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帚,开门一望,大声呵斥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配坐什么二等舱?真正是
我晦气!” 一壁厢扫,一壁厢骂。文琳胸口又气又疼,脑门里时昏时晕,一声
儿也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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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忍辱人将赌解闲愁管关吏借端阻游学

茶房扫完骂完,文琳惊魂才定。侧耳细听,只有轮叶转动,腾波激浪的声
音。几上杯盘,摆得安安定定,知是大风已息,便从床上坐起,头目渐爽,
不似先时眩晕。只是呕吐过多,腹内空虚,辘辘地往还作响,要想叫茶房取
些饮食,又怕受骂。正在踌躇,却喜铃声大鸣,膳堂催客,三脚改做两,飞步
而前。一堂诸人,有的窃窃私议,有的嘻嘻狂笑。文琳虽听不甚清,只看目视
的视定了自己,手指的指定了自己,其意可知。好好一把交椅,顿时铺上一重
针毡,抛下刀叉,立起身依旧三脚改做两,飞步出了膳堂。心想:洋人奇横极
恶,不帮同舟,倒帮侍者来笑我骂我,不过为我是个华人,容易欺侮,我何苦
天天混在一处,受他们糟蹋?不如到三等舱去找本国的朋友,虽说贵贱悬殊,
究竟还是同类,好让我扬眉吐气,渡过了太平洋再作计较。

咳!文琳到底出身学堂,六根皆净,还留了羞耻的一根。不然,是尽他
打,尽他骂,尽他笑,一任我掇臀捧卵,总买下洋人笑脸,才肯甘心哩。文琳
当下走进三等舱,满眼中都是中国下流社会的现象,有光头的,有裸体的,有
赤足的,有睡在铺上的,有蹲在地上的,有衔枝烟管吃潮烟的,有摆只面盆洗
下体的,有面目枯焦半人半鬼的,有肌肤腻黑又腥又臭的,有几簇灯枪围绕腾
腾地吞云吐雾的,有几堆音声清脆哄哄地斗牌掷骰的。文琳看了,都不在意,
独有见了赌钱,正是投其所好,心痒难搔。偏偏又见了黄孙,同在学中,只得
过去招呼。 寥


黄孙笑问道:“文君名门华胄,裙屐少年,一船的西人,是男是女,必然 工

争先攀附。我还愁文君虽有八面的春风,苦无化身的妙法,今天怎有闲情走

到三等舱来,不怕玷污了尊躯么? ”文琳急拉了黄孙的手道:“仁兄,不要 制
冤苦小弟了!这几天累逢盛怒,迭受奇羞,一肚皮怨气正自无从发泄哩!”黄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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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诧异道:“这是何说?”文琳便把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告诉黄孙道:“仁兄
试想,小弟这几天可冤不冤,可气不气?”黄孙大怒道:“侍者敢如此狂妄胡
为,侮辱乘客,以后中国人还能来趁这船么!向例船中庶务,是有专员管理,
仁兄何不向他理论呢? ”文琳摇头道:“我向来不爱多与西人交谈,膳堂会面
时,尔为尔,我为我,尽他们雄辩高谈,我只是低头饮啖,这回也不屑再与计
较了。”黄孙道:“仁兄英话想不甚深,怕彼此不能达意,故情愿犯而不校。
罢罢,古人说得好,狐死兔悲,物伤其类,同舟遇风,胡越一家,小弟陪仁兄
同去,权做一回舌人,替仁兄伸这口怨气罢!”文琳摇手道:“不必,不必!
打已打了,骂已骂了,只索算遇着了毒虫猛兽,被他咬上一口就结了。”黄
孙道:“这是什么话?无缘无故给人打骂了,还不晓得理论,难道等他们用刀
杀,用枪击,守着中国社会的迷信,死后去索命么?”文琳道:“不是这样
说。我只怕管事同侍者是一家人,又明欺华人,不能过分掘强,万一有意袒
护,必致重受其辱,故不如自认倒霉,忍几时也就快到埠上岸了。”黄孙道:
“仁兄既如此胆小,待我去找管事的理论,要证人,再来请仁兄便了。”说
着,便举步要上扶梯。

文琳把黄孙衣服紧紧扭住说:“仁兄!去不得,去不得! ”黄孙不知何
意,回头一望,见文琳满脸涨红,自己衣眼几被拉破,忙叫住手。文琳却早请
个双安,又深深一揖到地。黄孙怔怔的,听他央告道:“仁兄饶了小弟罢!小
弟是官费生,受他们几下打,几句骂,还无大害,仁兄执意要替小弟伸冤,原
是好的,万一洋人不认错,把事情闹大了,小弟必受政府的责备,那时真正不
了,仁兄好意,不倒成了歹意么?”在文琳是急极了,不知不觉把卑鄙龌龊的
心肠尽情吐露,却把黄孙气得两手如冰,双睛吐焰,怒目注视了一回,咳的叹
了一声,也不去睬他。


文琳自觉乏味,讪讪的溜到赌场。黄孙才记得自己还没吃东西,便把两块 齋

黑而且硬的面包,倒杯茶,均乱充饥。却听喊道:“红!红!”正是文琳的声 作
气。原来那边赌场上,十几个男人,同了三四个女人,正赶老阳,见来个衣服 室

华丽的本国人,知是上等贵客,恭恭敬敬的都来招呼。文琳一听咭咭咕咕,十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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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懂不得一句,知是闽广人,不能对谈,欲待走回,却恋着赌,又见几个女人
都还有些姿色,才挤坐下地,身边淘出几张钞票,居然喝雉呼卢,分曹角胜。
在文琳一半算是真赌,一半算是陶情。黄孙耳里亲听,眼中亲见,心头烈火几
番压下,又几番冒上。久之久之,实实止遏不住,想我们学界中竟出了这般败
类,无怪要受人耻辱了!我这回去劝戒他,禁止他,也是我的责任。想到此,
便豁地坐起,不想竟大大受了痛楚。

原来黄孙卧的顶上一重桶子,起时,要侧身低头,望外探出,才慢慢两脚
踏到下桶,才好落到地上。黄孙起的急,额角撞着顶板,顿时起了个大块,两
脚先伸在外,平空直扑下地,便用两肘在铁柱上一撑,虽然站定,却去了一重
浮皮。满舱搭客当作奇观,一霎时笑声大作,把文琳赌也笑停了,走近柱边,
见是黄孙,忙问道:“仁兄吃了跌么?”黄孙见文琳意思殷勤,比一般笑的人
似乎还关痛痒,火也平了好些。随答道:“是我自不小心,一时失足,幸亏扶
住铁柱,不曾真跌。仁兄可知我这回的贻笑,是从谁人起的?”文琳道:“这
却不曾知道。”黄孙道:“自出国门,富贵贫贱四个字,无从自夸,也不消自
馁,所最要紧的是立品。要人尊我,必我先自尊,要人敬我,必我先自敬。仁
兄的富贵,固所自有,怎么上船不多天就受人欺侮?侍者固然可恶,仁兄在自
尊自敬的道理上必然也有些欠缺。即如赌博同着吃鸦片,是第一件败德丧检的
坏事,这舱的同胞,我几次劝不醒,正盼得一二同志,运广长舌,改良社会。
仁兄也是学中人,旁观坐视,已是不该,怎么见猎心喜,推波助澜?给西人得
知了,说中国学生如是如是,中国贵客如是如是,越发要瞧不起了。我劝仁兄
及早回头,勿嫌一二次受的辱不够,情愿再受一二次,真是何苦呢?”文琳听
黄孙一番恳恳切切的说话,俯首半晌,才答了两句说:“仁兄金玉良言,小弟
敬佩!”自此以后,只除晚上回房就睡,白天只在三等舱,请教黄孙的英语, 家
有时也同众人闲谈,居然不与赌徒共赌,不与女人调笑。黄孙想文琳倒还是个反
中人之材,只有衣服饮食是他真正讲究的,膏粱子弟原比不得我辈食贫茹苦, 工

习惯自然,并且细故末节,尽可各适其适,也就不肯十分深究了。 1乍


又过些日子,船到桑港,正将入口,即有关官驾只小火轮迎上大船,先在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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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处问明共有华人若干名,作何行业,才一一前来查验。这时邮船打着慢
车,徐徐开傍码头。搭客中西方人、东方人纷纷上岸,连十几个高丽人也扬长
自去。四面关差警卒,来往巡逻,一味阻截华人。直到关员验毕,有些实在无
可挑剔的,陆续放行,有些说是情节可疑,便由警卒押到木屋候审,倒有一半
拘留在船,说要拨回中国。到底条约上犯的那一款,连本人都不清楚。落后查
到学生,说文琳执照不合,黄孙现犯病证,也都禁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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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开谈判显判官私仲义愤得全志愿

文琳经这一吓,急得几乎要哭。黄孙正同关员争辩,说:“我在日本毕业
时,因早定了游学贵国的主意,先请本校医学博士验过病,领照时,又请贵国
驻日领事署官医验过一回,上了船,船上医生又接连验了三次,给的证书都说
无病,怎么你匆匆一看就说我有病?想你不过见我痩小,故此动疑。请问贵国
人,同一船东方西方的乘客,都是肥而且大的么?”关员道:“你可是不服?
也好,就押你进木屋候审。”黄孙明知道这座木屋污秽黑暗,是坑人的所在,
比起本国牢狱来,还野蛮十倍,只索让他一步说:“你既无端犯我的自由,罢
罢!我请我们领事同你交涉便了。”关员道:“你请你们领事,好好!领事是
专保护你的!”说完径自走了。

船边舱口踞坐几个警卒,虎视眈眈,想是派来监守的。黄孙回身正想去写
领事的信,不想文琳把他拉住,说:“我们怎么好?小弟这一个月,只觉头
目昏花,四望都似天旋地转,胸口又时时作泛,再坐三四十天船,真要我的
命了。”黄孙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快别说这些颓丧的话!你有总署章
京的信,快去送给领事,就好预备登陆了。”一句话提醒了文琳,便去翻箱寻
苋。

黄孙匆匆把信写完,要想去送,警卒立地拦住,说是定例,拘禁在船的,
不准与岸上私通书札。黄孙无奈退下,好容易守到天黑,找个西洋侍者,先给寥
谢仪,托他暗地送到中国领事府内。 |

当夜并无回信,黄孙翻翻覆覆,一夜不能成寐。五更披衣出舱,站在甲板 ,

上,晓星正朗,夜露方浓,凉意侵人,秋情恼我。黄孙离家万里,去国三年, 弗」
从不曾作过儿女子态,那时思亲望远,万感罗胸,倚定栏杆,凝神存想。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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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消雾散,一轮红日似从银涛白浪中涌上天空,一霎时,放开万道金光,把大
千世界照耀得庄严宝贵。街上渐渐有人行动,渐渐有马车往来,如龙如水。黄
孙转念领事这时必已同关员交涉了,万一事无挽回,不如仍回日本去进东京高
等学堂,未尝不可。只是就这样望洋而返,跋涉空劳,终觉有些不服。不提防
背后有人低低叫道:“几乎胆都吓破了!”黄孙不知何人,回头一望,又是文
琳。埋怨道:“怎么又做这些张致? ”文琳道:“我刚上来,迎面两个警兵对
我咳声嗽,我侧身躲过,履声橐橐。又在后面跟定。你看不是只相离三尺么,
叫我怎能不吓?快些回房去罢。”黄孙道:“你既这样怕,为什么要上来?”
文琳道:“我睡不稳。到三等舱找你又找不到,才上来的。”便似小儿索糖,
紧缠在娘身上,硬把黄孙拉到房中,说:“我此时才定了心;我只怕不留神
被警兵拖进木屋,求死不能,求生不得,那倒不如原船回国了。领事处有人来
么?”黄孙道:“没人来,我也正在盼望。”话犹未了,隐隐闻有哭声。

黄孙留心静听,似从三等舱出。黄孙问文琳道:“你听见么?必然也是华
人。”文琳道:“这回我也听见了。”黄孙道:“我们同去问来。”回舱看是
一男一女,坐在一处,抱了头大放悲声。呼天抢地,一群看的人忍不住,各用
手巾自揩眼泪。黄孙上前问道:“客人想是被禁在船,为何这样悲伤呢?”
男 人见问,停了哭,说道:“不瞒黄先生说,我夫妇两人在家时,有六亩田,
春冬种菜,夏秋种稻,布衣蔬饭,本过的安稳日子,不合上别人的当,变了
田产,赶到美国,想发洋财。共总四百块洋钱,来回盘费三百五十多块,栈房
零用、以前买的东西又去三四十块,回国时只剩两个光身,屋也没得住了,田
也没得种了,必然双双冻死饿死,怎的不伤心呢? ”黄孙叹息道:“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自己没有田,好替别人种。别人一时不添人,肩挑背负,随
随便便也过了日子,像那些关到木屋里边的,剩几文盘费给搜了去,坐的睡的
又挤又臭又潮湿,十有九是死路,只有放出一条生路,但不知在何日?果真开
释了,不知是准留在美,还不知撵回本国?准留时,还要看机会碰的好不好。
若是仍旧被撵的,两手空空,去留不得,就只有投海一着,却还是个死路,不
是生路。你们退一步想,再把木屋中人比一比,不幸中大幸,倒要自寻快乐,
留住了身子,等到回国,不愁无事可做。”黄孙一席话,说得满舱人转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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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夫妇也把眼泪揩干.

却见仆欧赶来喊道。“文先生,领事府有人找你。”黄孙怔了一怔,便同
文琳重进二等舱。先有个轻装便服的华人坐在铺上,见文琳来,彼此请安道
好。黄孙也行过礼,展问姓氏,知是领事府文案袁云仙,先在总署当过三年
供事,保举知县,又加个同知衔。云仙道:“文世兄!昨儿领事得信,夜色深
沉,不便办事。今天绝早,往拜关员,从八点钟力争到正午,关员始终不允。
领事问他道:‘公使在外,如君亲行,领事发照,又是贵国自定的章程,有了
公使荐信,领事护照,本人照片,证明是学生不是工人,还说不合格,难道贵
国公使、贵国领事都说的谎,要欺骗关员么?’他没的说了,又要保人,具张
美金五百元的保单。领事愿做保人,请他通融,关员执意不肯。领事因派我,
来问世兄意思,五百元保单愿出不愿出?如不愿出,领事说再与关员争,亦
未必有效,如愿出,领事虽不便代人保证银两,就本地托人也容易的。”文琳
道:“承领事同阁下的盛情,容俟登岸后再行踵谢。保单就烦托人代具,如
要现银,我此番官费外,体己还带几两银子,请阁下只管来取便了。”袁文
案道:“世兄学费,公使处汇有存款,随便那家行号都肯相信的。”文琳道
了谢。黄孙动问自己的事,袁文案道:“黄君是私费生么?前到东京,本省曾

否领过咨文?此番来美,本国驻日使署曾否禀报? 一概不曾
袁文案道:“既如此,敝处并无案据,真假无从辨别,敝处却不便问,美人
也决不肯信的。况且关员说是犯病,西人最怕的传染,更不容易争呢。”黄孙
道:“有病无病,有先后医士证书可以为凭,若说案牍未备,不肯信是学生,
我现存宏文学校毕业的文凭,不是铁板证据么? ”袁文案道:“宏文学校是
在日本,却不是在本国。领事昨儿早说,私费学生去来自便,比不得官费生姓
名、籍贯都有簿籍可查,学年又有一定,不比得私费生可以任意增减。黄君之
事,应请另行设法。文世兄我此刻还要去办保单,不便久坐,明日在岸上恭候
罢。”文琳代问道:“黄君之事究竟如何? ”袁文案摇头道:“官费、私费情
形不同,并且世兄同领事又系熟人,才肯这样出力呢。” 一路走,一路谈,文
琳送到船边止步,望袁文案上了马车,才回房对黄孙道:“小弟侥幸,明儿好
上岸了,仁兄事却也难怪领事,私费生无案无据,如何好不小心?仁兄只好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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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回国了。”黄孙听文琳语带轻薄,怒斥道:“官费、私费同是学生,在领事
不应歧视。至于我和你,彼此出身学堂,惺惺惜惺惺,尤不应无端奚落。你自
谓是官费生,有领事做了奥援,就如此得意!要晓得我们私费生苦心苦志,比
你们官费生的人格,真胜十倍哩。”文琳也怒道:“你敢是妒忌我么?这也容
易,只消写封信请领事不代我具保单,我便同你回国!”黄孙蓦地心上动了一
动说:“你这种人翻云覆雨,隙末凶终,我没心肠争闲是非。”便找船主,问
明本船仍旧要走横滨,回转三等舱,重把行李点检,预备再进东京。

忽在箱内翻出一信,是宏文院长怕桑港有阻隔,介绍他去见日本领事的。
黄孙心想:虽承院长美意,我为不欲依赖外援,想待上陆再行投递,如今本国
领事既然坐视,我亦无颜空回,只好把这封书姑且送去。但照情形看来,恐也
始终无用哩。当时亲笔另写一封日文信,连院长书封折好,又附了医生证书,
仍托西洋侍者去送。侍者听是日本国领事府的信,这不怕警察阻挠的,我立刻
就去。

过了一夜,已是阳历八月七号,九句钟时,一个日本书记生上船来寻黄
孙,又代雇一部马车,把行李搬上岸来,逐件安置毕,两人坐下,车夫鞭梢一
拂,那马放开四蹄,追风逐电的飞驶而去。文琳靠定船沿,眼巴巴四围轮转,
不知是恼,不知是恨,也不知是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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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持公道领事难关员做劳工佣金资学费

黄孙在车上,才知日本领事接信之后,初意中国学生事当由中国领事办
理,不便越俎,立刻把原情派翻译官送给中国领事。翻译官回来报告道:“船
上还有官费生,上午已与关员说明,下午去送保单,忽然又生波折,此刻尚是
相持未下,若然再为私费生又同关员争执,怕与官费生有些关碍,并且黄孙一
无本籍督抚咨文,二无驻日公使来牍,中国领事说实在不便过问。”日领事发
怒道:“宏文文凭;明明说是支那留学生,何尝不是凭据!明明华领事畏难惮
劳,故意推托。既有本国学校的文凭,又有医博士的证书,我也尽可问得。”
便找关员诘问黄孙所犯何病,医士证书是否都是捏造?关员支支吾吾,对答
不来。日领事便立逼着要准黄孙上岸,关员不肯,说黄孙是中国学生,不与
日本相干,很有些怪着日领事越分的意思。日领事辩道:“寻常支那学生,日
本原不便干预,这个黄孙是在日本宏文毕业来美游学,情形不同,办法自然不
同。”恰巧中国领事又为官费生事到关上来帮着辩论,关员方始许可。黄孙问
明了前后情节,马车已到栈房。黄孙定了下层顶小一房。书记生诧异道:“这
是下等人的住所啊! ”黄孙笑把在东京的情形一一详告,书记太息道:“如此
刻苦,又如此好学,在支那真是难得!今日且别过,明天绝早五下钟再来畅谈
罢。”黄孙托他在领事处先为道谢。自己洗过脸,吃些东西,晓得美国地方通
行英语,便逢人问信。中国、日本两领事府,都去走了一趟。又到火车栈买了
一张华盛顿三等车票,往返十五六里,回栈已是上灯。


黄孙在船两夜未曾安眠,此时倦意渐生,睡魔来扰,胡乱找些食物吃下,

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晨光乍露,微微透进室中,才见横三竖四,一间房内, 工

连自己共有八人,估量模样,不是水手,便是苦工,也不去惊动他们,开门找

到自来水管,旋些水在脸盆里。洗毕回房,各人已醒,睁圆几双碧眼,相了又 制
相,开口操着英语问道:“你是日本人么?在那座厂里做工?”黄孙也操英语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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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道:“我是支那人,不在这里做工,要到华盛顿去进学堂的。”各人才不
多问,只在背后私议道:“这个人那里像什么学生?一定是个苦力。”

这时日本书记生已走进门,见这样鱼龙混杂良莠不分,皱一皱眉头,拉黄
孙到门边,操着日语说道:“华盛顿那里你们贵国的商人不多几个,有一家新
开报馆,主人是非列宾一个富翁,我介绍你到那边,看有什么事可做。十句钟
后,火车要开,好收拾行李了。美国下流中,欺骗奸诈,胜我东方十倍,你住
的又偏和这些人接近,以后要着实当心呢! ”黄孙见他语言肫挚,情谊殷勤,
心上十分感谢。收了信顺手放在皮袋中,随雇人运行李到车栈。侍者接过,自
去安排。

黄孙跳上三等车,看一排长凳挤了二十多人,靠边拣些空缝,侧身就坐。
不一回,汽管中呜呜呜连响三次,车轮展动,渐行渐速,两边高楼广厦,密
树深林,有声若飞,无风自舞。前几天行的是大漠沙,心中十分郁闷;渐渐
又见了好山如画,浅草平铺,又疑身在故乡,狂喜欲堕。后几天忽然是羊肠
鸟道,一线中开,高入白云,下临无际,一缕煤烟,有时现于谷下,有时现于
峰巅,轮与齿啮,车与山争,便觉目眩神摇,乍惊乍喜。黄孙到一处换一处眼
界,颇可自怡,只是车中地窄人多,夜眠不便。每值逢站,多买些食物藏在身
边,等众人下车时,伸头舒足,自适片时,终究提心吊胆,不能安睡。等到
华盛顿,精神困惫,肌肉也消痩许多。幸亏这里不是商埠,栈房既大,旅客
不多。黄孙住的虽是下等房间,没有上等的宏敞洁净,却也独踞三尺,容我悠
闲,比起火车中已是置身天上。

隔了两夜,气体复元,先取日本书记生介绍的荐书,寻到新开报馆,问主
人时,已回马尼喇去。馆中人道:“须隔两月才能回美。”黄孙天涯作客,举
目无亲,旅费无多,长年尚远,只每日两元的栈费,一年便好消尽。闷闷回到
栈中,想且进了学堂再行打算。便在栈房打听高等学堂的所在,报了名,缴了
费,一千日币已剩得半之数。黄孙因为离栈十二三里,往返不便,每日中午只
吃两块面包,一碗咖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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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过了八星期,遇不到什么机会,报馆主人,偏又不知何事在马尼喇耽
搁住。那晚纳闷非常,晚饭未吃,倒在床上只是睡。栈中人此时都已相熟,栈
主亨美利只道黄孙有病,要给他请医生。黄孙苦苦力辞说:“我心绪不佳,懒
于饮食,并不曾犯什么病症。”亨美利道:“你有什么心事,可告诉我么?”
黄孙道:“告诉你也不妨,只觉难于启齿。”亨美利道:“黄先生,我看你住
的、吃的,都是十分省俭,换的衣裳,也不见付人去洗,想是你们私费生囊橐
不丰,你和使馆又不通气,缓急无处通融,故此烦恼么?”黄孙道:“你倒
猜的不差。”亨美利道:“学生中半工半读的尽多,黄先生,你何不找些事做
呢?”黄孙道:“本有此意,只是没有机缘丨”亨美利道;“黄先生你学过手
工么?”黄孙道:“那个在东京也做过来。”亨美利道:“这样,我荐你一处
去。左近有所缝衣厂,厂主正要招些支那工人,明天恰好礼拜,一早我介绍你
去见,若然成功,就搬到那边去住,也不妨的。”黄孙甚是欢喜,先给栈主道
谢。

一宿无话,明早约了栈主同到厂中,会了厂主福斯忒。亨美利道:“支那
工人招齐了没有?”福斯忒蹙额道:“此地华人绝少,一月来竟未招到一人。
白色工人又时时同盟要挟,开厂的真日难一日哩。”亨美利道:“此位黄孙君
是支那私费生,现在我们高等学堂,先在日本做过手工,此刻想找件事补助
学费。只是黄君上午九点钟后下午四点钟前,要到堂读书,你看可以留在厂里
么?”福斯忒欢喜道:“支那人勤慎聪明,黄君又是学生,自然更是不同。但
每日午前六七两句钟,午后五至十六句钟,共做八句钟,在我厂中住宿,朝晚
两膳也在我处,每月工资三十元,黄君不嫌少么?”黄孙道:“我只消有了学
费,并不多争,遵命就是了。”福斯忒对亨美利道:“黄君已经答应,请你同
归,派人把行李就今日运来。”亨美利就同黄孙回栈,叫一个栈使代运到厂。 家

黄孙从此朝晚做工,中午读书。虽说早起睡迟,没有一刻钟可以凝神静 2
坐,入学出学,一来一往,又要二十六七里路。但是前半年学货已经缴清, 1乍
夜眠得所,不消另出栈费,佣金所入,子母相权,还可生些利息。眼见得余 ,
剩日币,勉勉强强约可支满五年,倒也心安理得,便把全副精神,贯注到课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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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教习时时称赞道:“此子不久就要出人头地!”同学的却因羡成妒,因
妒成愤,暗暗伺察黄孙的踪迹。一日在堂,互相指目道:“支那人是穷汉,是
苦力! ”适逢教习上堂,眼见情形,因对诸生道:“兼工兼读,是本国常有的
事。日本学生到来游学的,也多如是,你们莫只笑支那人。”诸生才不则声,
却不知怎样,工商部得了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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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出工厂党势方张返学堂高才见

当初学生受了教习责备并不分辩,却在暗地运动工党领袖,集众说道:
“美人生计,先被支那人搀夺殆尽。自从定了禁工的新约,去者日多,来者日
少,美人方始有些生路。忽然又遣学生来尝试,显见支那人有意同美国作难,
不趁早绝了祸根,将来四处蔓延,好从学生界劈分一个工人世界,我美国苦力
只好坐以待毙。”便纷纷到工商部要求,另定几件专待支那学生的新例。

工商部员向来要顺了工党才能保全他的禄位,既然禄位看的重,就顾不得
什么公理。美国从大统领到部院大小官绅,多半都犯此病,不过工商部加倍
利害,真正点到奉行。过不多时,先是缝衣厂内接工商部的知会。说支那人黄
孙,现在高等学堂读书,不应再做工人,限厂主于二十点钟内驱令出厂。福斯
忒惊诧道:“学生做工,各国人都有,怎么只禁支那人?待我到部去问。”黄
孙停了一刻,心上暗暗思忖,以为外国重商,商人发的议,就不采用,还好宽
延时日。这事关系不止在我一人。公使必要争辩,或者竟有挽回,也不可知。

却见福斯忒远远地一步一颠,垂头丧气而回,说:“黄君,不是我撵你,
目前美国纯是工党势力。工党议定了,任我舌敝唇焦,全部中竟无一人赞成,
还说违了限,要照你一月的工资五倍罚我,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对你不起
了。”黄孙骤然听说,正如电火雷针,从顶心穿过足底,有些站立不定。转念
一想,过一时算一时,且搬到栈中住几天再说。便别了福斯或,依旧寻到亨美
利处。福斯忒依依不舍,直送黄孙到栈。亨美利也忿忿不平,说朋友交际,尚
不能一个谦和,一个得步进步,只管欺凌过去。不要说两国交际,怎好欺人大
甚!将来美国名誉的破坏,社会的丧负,必然是这事种的祸根了。

〔孙一言不发,睡了 - 1啓辟 却不道堂中也接了知会,说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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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孙,现在缝衣厂做小工,已失了学生资格,不应再受高等教育,限管理员于
二十四点钟内撵令出堂。据人传说,还有押出本境,驱回中国的消息。黄孙便
去求见教习,道:“地球上学生大半是孤寒子弟,借着佣金来供学费的,到处
通行,贵国并不能免,怎么单禁支那人,不禁本国人?就算本国人应享特别的
权利,怎么又不禁别国人,专同支那人为难?贵国自负为自由祖国,怎样又出
此不平等的苛例夺人自由?我黄孙不要别人撵的,本从日本来,还到日本去。
就不,还好到伦敦、巴黎,定要在华盛顿待人欺侮么?”教习满面惶愧,说:
“近来工商部真是愈出愈奇。须知学堂是文部所辖,与他毫没相干,这回的
事,一侵贵国人的自由,一便犯文部的特权,贵国公使谅亦决不坐视,我也要
禀知文部大臣,去同工商部交涉,黄先生切勿遂萌去志,请依旧上堂受课。”
黄孙坚辞要走,无奈教习再四坚留,亲自陪了来到讲堂,只好勉勉强强坐了一
日。五句钟回栈,才知公使传见,黄孙重复出栈,前往谒见。

公使童子扬,汉人在旗,来不一年,老大架子,满嘴京腔,说:“咱本不
知有这事,直到高等学堂一个什么教习来见,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闹了
这门一件笑话。咳!你想咱们中国穷人很多,再没有上半天到学堂,下半天
又去泥水木作做徒弟的,你竟在那个厂做的那一门工?”黄孙道:“中国衰弱
的原由,就为把工人看得不值一文。至于出洋游学,且工且读的,不止中国一
国人,中国也不止学生一人,怎好算作笑话?”公使怒喝道:“你闹到东被人
撵,西被人赶,还不算是笑话么?咱本不爱管这事,你又使那教习赤紧的跟咱
缠绕,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黄孙便在椅上站起,说:“教习到这里,学生
不知道,学生是私费生,爱管不爱管,听公使的便,决不相强。”说毕,便立
即出了使馆。

不想教习却在栈中等他,说:“黄先生见过公使么? ”黄孙不便把公使丑
态说给外人听,含糊答道:“公使只问些学堂工厂的情形,没说别话,谢先生
盛意,倒是你先去通知的。”教习道:“是啊。公使也有意思要替你去争的,
我才从文部来,已备文驳回。黄先生!你好安心到堂了。”黄孙在厂两月,所
得的工资能有几何?若然从此罢休,明知不能持久,只是到学不及半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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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而废,又觉可惜。踌躇好一会,才应承仍回学堂。教习欢欢喜喜走了。

自此一日七小时,一礼拜三十六小时,依旧闻钟上堂,闻铃散学。以前那
些同学本都怀恨,季考时又给黄孙考了第一,各新闻揄扬不绝,渐渐有人知道
黄孙的名宇,名誉越好,疑忌越深,冷言恶语,当面讥讽,转背还加些材料。
黄孙一人一口,敌不住众人,几次退学,几次都被教习留住。

又混过四五月,有天绝早,全堂学生都已到齐。为离上课还有一句钟,四
散游戏。有些聚在一处,谈天说地,无意中说到黄孙身上,都道支那的穷汉,
支那的苦力,这几天面黄肌痩.声低喉哑,像是受饿了。今天这时候不到,想
是饿倒了,但愿从此不来,才拔了眼中钉、耳中剌哩。正讲得高兴,忽听哗声
四起道:“乞丐来了!乞丐来了!”大众住口,注目前望、只见一个人穿件东
缝西缀的里衣,套双开口缺线的破靴,头上草帽绽了边,一根根探头向外,像
似银针,又像似树上的小枝,愁眉深锁,由外而入。大众哗然道;“支那的
穷汉,原不配当学生,这回做了乞丐,玷辱我们学堂!”原来此人就是黄孙。
忙分辨道:“我不过衣裳褴褛,怎的就是乞丐?怎的玷辱学堂,须要还我凭
据!”大众道:“你这样不干不净,关碍卫生,还说不是玷辱学堂?今番同去
见教习,看还偏护你不偏护你呵!呀呀!身上气味薰得人胸头作恶,走罢!快
不要同他多讲!”便一片声嚷道:“撵支那的乞丐呀!撵学生的乞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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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逞揶揄力排志士 遭阻拒痛詈豪奴

黄孙悲愤填膺,羁愁满腹,也不和大众计较,一个人上了讲堂;拣天天原
坐的位子依然坐下。良久良久,不见一人上堂。又是良久良久,才有教习走
来,也不就坐,到他桌边,脱帽招呼道:“不是我不情,今天大众前来要求,
说你不离学堂,大众情愿散学。我再四劝解,只是不听。我们合众国不论甚
事,总不能一人独断,我也无可奈何,请暂时回栈,待我在三天内同大众把
话说开,再来邀请。”黄孙一想、事已至此,教习又并无歹意,无可奈何,只
好答应回栈。刚到门进,栈主恰好也从外边接进一个客人,望见黄孙,赶来问
道:“今天不是礼拜,怎么散的这样早?”黄孙道:“学堂此时正在上课,怎
便会散!我是被人驱逐的。”亨美利骇问道:“什么事被人驱逐?我看你安详
谨慎,决不至于闹事的。”黄孙道:“不过是穷之为患,更有何说?”随说随
进卧房。

利燃须沉思,一言不发。黄孙道:“自离工厂,便知必有今日,你只
看我节衣缩食,比从前还苦几倍,就知我的心事。只是浅水没有来源,目前要
还你房金,尚然不敷,回国川资,更是一无着落,进退维谷,去住皆难,这便
如何是好?”亨美利道:“相交已非一日,彼此都有情谊。这些须房金,我好
意思惦斤播两,同你争论么?只是我替你想,留既不能,去又无计,必得定个
主意,才好延捱日子。若然从此改造,依旧到缝衣厂去,福斯忒定肯容留。或
者再能加些佣金,也是意中之事。你既纯然是个工人资格,一切照着例,该
领册纸的时候就领册纸,该呈照片的地方就呈照片,无缘无故,工商部也不能
来撵你。若然依旧想进学堂,也有一法,只消去见公使。”黄孙道:“见公使
中什么用?难道好问他借钱,还是托他图事呢? ”亨美利笑道:“都不是这样
说,你们中国这几年派出的学生各国都有,听人传说,大半未尝学问,堂内课
程都是格不相入。还有些借了游学的名头,到处挥霍,自夸豪富,真正克勤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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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在实地上用功的能有几人?像你在这里累考第一,公使自然也知道你有实
际,不是虚名,何不把目前为难的情形,诉知公使,请改作官费生,在美京留
学。你们中国偌大的国家,不争多你一人学费,我想公使必可允许。你既改了
官费,就不至像如今左支右绌了。”黄孙道:“我们私费生,原籍未请咨文,
此时去求公使,正如向盲人问道,愈走路愈不通,我心上甚不愿意。”亨美利
道:“你出门时虽未请咨,公使总不便说不是中国人,看你落魄穷途,置之不
问。公使许了你,或是写信到原籍补禀,或是请公使咨回,都是容易办的。若
然负气不往,天天坐困,也不是个了局。再不然,还到缝衣厂罢。”黄孙道:
“若要真做工人,日本、中国何地不可,巴巴的要到美国,听人家穷汉、苦力
的混骂,又是何苦呢?罢罢!听你的话,且去见见公使。”

好在从前到过一回使馆,不消问路,带张名片,一路上迤逦行来,片时待
到。黄孙蓦地停步,想起前回公使的神情,不像肯体恤寒峻,奖拔孤单,我一
时负气,不免有些开罪,此番事急求人,就算侥来成功,越发为所鄙夷,还是
回头的好。便待四步,蓦地又想道:天涯莽莽,无地可容,七尺昂藏,转瞬
将非我有,公使究竟是中国人,就在他面前低一回头,也不算寡廉鲜耻。想到
此,便径望前行。

只见一个非洲门役,当门而立。黄孙探取名片,递到门役手中,说是中国
留学生黄孙,有事来求见公使。门役道:“公使有事到外部去了。”黄孙问
道:“几时去的?何时可回?”门役道:“只去得半点钟,回时迟早却未招
呼。”黄孙不胜惆怅,道:“我把名片留下,公使回时,请你代禀,中国留学
生黄孙有事求见,下午一点钟要再来的。”谆谆致嘱而别。

利独坐写字间,正代黄孙打算,一无良策,望见黄孙的颜色,说:
怕没有见到公使么?”黄孙点了点头。亨美利道:“公使为什么不见?”黄
公使在外部议事,我已嘱咐门役先为禀明,下午一点钟,想再去走一
,,亨:利只叹了一口气。果真到一点时,黄孙又到使馆,那个非洲人恰不
在门。黄孙走上阶沿,正待入门, 中国人连声喝住, 〔孙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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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说道:“我是留学生,有事求见,公使回来么?”那个人把黄孙上上下下相
个仔细,喉管里细细逼出两个字道:“没回。”再问时,两眼朝天,就不开口
了。黄孙将要下阶,回身又问道:“停会再来好么?”半晌半晌,喉管里又逼
出 一 个 字 道 : “ 好 ! ”才转背,便咕噜道:“不知那里走个叫化子来,也自
称学生,真叫人瞧不起!”黄孙郁闷已极,也不去找亨美利,回转卧房,倒在
床上,自问自道:屡遭波折,销尽壮怀,天下何事非人所为,明天且进工厂,
做个纯粹的工人,辛苦数年,略积佣金,即便附轮回国,侍奉双亲,享些天
伦之乐,也足了此一生,何必随处低头,还要椰揄任鬼呢!打定主意,霍地起
床,开门向外,要找亨美利说话。

那知凡事不是从本心发的,只消片时片刻,立地转变,黄孙身不自主,脚
不点地,依旧到了使馆。七八个豪奴,高踞阶前石上,就有先前所见的人在
内,不等黄孙近门,同声斥喝道:“大人吩咐过,你是私费生,自己能管自
己,不必来见。并且你这般模样,很像是流落的工人,大人也管不了许多,快
给我走开!要俄延,关你捕房里去! ”黄孙不听犹可,一听这话,登对烈火腾
胸,红潮晕脸,大声怒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敢这样放肆!我便真是工人,
也胜似你们称小的、当家人的身分。公使见不见,打什么紧!”恨恨地转身就
走。那班奴才追上回骂,黄孙早已走远,没奈何,任他白骂一顿。黄孙又气又
急,心头眼角一片模糊,该转东,偏转了西,要向南,偏向了北,信步所之,
不知走了多少里,微微觉得腿酸,才收步立定,想要略略歇息。张目四顾,远
山环抱,流水成村,竟是年来未曾到过的所在,不觉失惊道:“走错了路了!
这是何处呢?”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第八回

华盛君喜逢良友亨美利独重交期

一湾碧水,数点青山,密叶成林,好花含睇,若非身在画图,便疑梦到江
南,领略那烟村风景。只是樵子不归,渔夫何处,要寻个人问津引道,煞是
为难。黄孙左旋右转,又走下一二里地,几百枝苍松翠柏,中隐人家,破叶穿
林,微开径路。却才见高阁三层,飞甍百道。前面一带三尺的短墙,墙缺处双
扉洞启,里面十几亩地面,平铺浅草,如席如茵。廊下停了七八辆车子,廊上
周围,万户千门,不知有多少屋宇,却又静悄悄四无人声,淡悠悠微闻琴韵。

黄孙且惊且讶,欲穷究竟,便自历阶而上。早见个十七八岁美少年,看体
态是尔雅温文,眉宇间却别饶英武。黄孙殷殷勤勤,展问里居姓氏。少年道:
“足下是中国人么?到此几时?居停何处?”黄孙道:“仆籍湘潭,黄姓孙
名,到此将及一年,寄居逆旅。”少年道:“足下吐属有文,想也是读书种
子。”黄孙道:“曾入高等学堂,刻已将焚笔砚。”少年微微一笑道:“家
祖二十年不见故国人,正在朝思暮想,足下迷途至此,想是天缘。请到书室略
坐片时,待弟入内通知,好待老人稍展眉头,掀髯一笑丨”黄孙遵命,来至室
中,刀剑图书,纷罗并列。

黄孙徘徊顾盼,正在出神,只听一片笑声,少年已跟着老者进门。看他苍
髯皓鬓,行步如龙,见了黄孙,拱手为礼,详问已往现在的情形。黄孙正是一
肚皮抑郁牢騷无从发泄,遇此同种同国的伟人,便也披露腹心,尽倾肝胆。 寥


老者太息道:“老夫华姓,单名盛字。三十年前,美洲金脉发现之时,携 工

家费府,执事矿山,后又兼营商业,遭时正盛,渐可小康。不料自由独立之祖

国,凡百黜陟,骤然变为工党的特权。老夫逆探彼辈,素抱排斥黄色人种的心 制
肠,使思言归游钓。无如故乡风俗,视我辈为鱼肉,安排砧案,磨刃以须。 作
明清小說研究資料(晚清小說大系之九〉

安土本是重迁,又加着归田不易,相度地宜,喜此间境幽且僻,远避尘嚣,
出资买了十数里地,中间造了这座房屋。四围杂植花果稻麦,并在山后开一
块大牧场,前面引水养鱼,足备四时之所需。当时共事诸人,尽数迁来,各执
一业,居然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成个世外桃源。黄君曾知这里的村名么?”
黄孙道:“先无所知,正思求教。”老者道:“此村就用老夫姓名,名为华盛
村。此山名为华山,此水名为华水。不瞒黄君说,老夫祖籍关中,移居岭南,
到老夫便远移海外,幸而成了这里的地主,一物一地,总之不离华字,将示子
子孙孙不忘故国的意思。”黄孙肃然起敬。老者又道:“老夫年来有两件缺
憾。”黄孙问是何事。老者道;“老夫一生,只有一儿,前年物化,不是一件
缺憾么?幸而有孙肖父,尚可娱我晚景,也不肯过分伤心了。老夫自到此间,
故国治乱。间或有些耳闻,总盼有人来作十日谈,才好印证是非,久之未曾如
愿,不也是件缺憾么?幸而今日黄君不速而来,真是至快极乐之事。黄君目前
的地位,以老夫之愚,借箸代筹。公使碌碌,所谓肉食者鄙,何足与谋?投身
工厂,既非来美的本心,从此废学,又似乎自暴自弃。黄君若坚持初志,区区
学费,老夫愿为臂助。此间离学堂在五十里外,似乎不便。其实老夫有种自由
车,稳而且速。瞬息即可往还。明日便请移来下榻,起居食饮,比旅馆总胜一
筹。”黄孙道:“虽承老丈美意,只我平生别有拙见,不愿受非分之财,老丈
若然有事,容我分劳,以力易食,此心才无愧怍。这时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逆旅主人,虽非同种,情意却极殷拳,必须趁早赶回,兔他盼望。”老者鼓
掌道:“少年志节如是,老夫尤深倾佩。此间共事,不少佳子弟,本也要出山
就学,从明日始,老夫自开一晚课小学堂,请君于课余教授,这便两得其宜。
今日既须回栈,老夫先送关聘,明午再令小孙驾车来接。”黄孙道谢兴辞。老
者便令其孙送上大路。黄孙才知少年也是单名,恰为侠字,倾襟对语,情意尤
亲。分手时,半钩新月,已上东山。

黄孙未到栈门,先在窗外,闻有小声若语,大声若哗,心念亨美利处必有
恶客,且自回房。待了半天,哗声方静,亨美利已来,双睛外凸,满脸怒容,
连声呵斥道:“狂妄,狂妄!”黄孙摸不着头脑,问道:“你骂谁狂妄?”又
待了半天,亨美利容色渐和,才道:“黄先生!恕我粗卤,我被我们美人气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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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第二次回来,我没有知道,后来侍者说起,你睡不一刻,匆匆出门。我
想二次必然仍未得见公使,此时想必又往使馆。待到上灯,仍不见你声响,正
在替你忧苦,不想堂中忽地有无数人拥来,说支那的贫儿,已经被驱出堂,三
次求见他的公使,亦被拦阻,不容入门。这个贫儿必然不是好人,你栈里不可
容他住宿。我忙替你辩道:‘这个支那人在我栈里住有一年,不见干过丝毫歹
、光: ’,人品故旦 同冋 并且又不少我房金。怎好无端逐客?’这些人
顿时怒发,说我袒护你,又说支那公使不管的支那人,来历必然不明,你容留
来历不明的支那贫儿,害了地方治安,若不立时撵去,我们要到警察署里投
00 留的学生,不是留的歹人,犯了治安那一款?你们只
管告去!’这班人才愤愤地散了。我无端受了这场气,明天怕还不得清净。黄
先生!你想,我们美人这样情形,还有什么公德,还有什么公理?可恨不可恨
呀!究竟你们公使见没有见,肯管不管?我看你神安色定,不似先前的慌张,
如意珠想是到手了。”黄孙道:“亨先生,你这场气是我带累的,我深抱不
安。”亨美利道:“我们美人这样的凌辱外人,我才气苦,并不关你事呵!”
黄孙道:“我们公使不但不管,并且不容一见,我预备明日要进工厂了。”亨
美利忽地两手抱头说:“我气昏了,忘记告诉你一句要紧话。”黄孙惊问道:

什么要紧话?可是教习找过我么? “不旦,是个开报馆的菲列

滨人,六点钟来过一次,说八点钟再要来,此时只差三刻了。”黄孙
来这人也回来了,我倒要同他谈谈。”亨美利道:“你们交情深么?能在报馆
得个事,就不必定进工厂了。”黄孙道:“此时不想了。我意外之意外,忽然
遇个机缘,就是第三次从使馆回头,糊糊涂涂,恍恍惚惚,不知走下多少里,
忽走到极幽极雅的所在,遇见同种同国的华盛华先生。”亨美利喜道:“密司
忒华盛呀!他在美京很有名望,是个有热心有血性的男子。”黄孙道:“
在村里开个小学堂,约我去当教员,当时已送关聘,我明日就要辞你去了 ”

亨美利越发欢喜道:“黄先生,你真是绝处逢生,意外之喜了。只是高等学堂
还去不去?”黄孙道:“要去的。”亨美利道:“你从华盛村到学堂,打我门
口走。是条捷径,你每天五点钟出学时,务必到我这里坐一刻钟,不要从此生
疏。”黄孙道。“自然。我逢礼拜,还要整天来望你呢。”当下就把剩的二十
多块日币,同带来的关聘算还房金。亨美利一定不收,说:“黄先生!我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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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你也不要客气,你明天另去买顶帽子,买件外褂,买双新靴,到堂时别人
就当富翁待你,省得穷汉哩、苦力哩、乞丐哩尽受奚落。”黄孙道:“没有白
住你房子的道理,我的衣服慢慢添置也不妨。”你推我让了半天,亨美利无奈
收下。只听报时钟镗镗的打了八下,早有人敲门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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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揭学音从容演说望故山惓恋临歧

利向外一望,对黄孙道:“堂里教习来了。”黄孙即忙迎上。教习执
“我本约过了三天才来邀你回堂,但看现在汹汹之势已到极点,勉强回
堂,终究也要决裂。这里高等学校不止一处,我想介绍你别处就学,不知你情
愿不情愿?”黄孙道:“于此于彼,一样读书,没有什么不情愿。只是难得先
生一番优待,此后不能时叨教益,倒觉有些恋恋。”教习道:“同在一城,总
可时常见面的。你还有三个月学费存在我处,我明天代你报名,请那边通融先
缴一季,随后补交罢。”黄孙道:“但有一句话,学生因就了小学堂教员,
明天就要搬去,一礼拜后方能到堂。”教习道:“那里的小学堂?”黄孙道:
“在华盛村,华盛先生新开的。”教习道:“密司忒华盛呀!他也是中国人,
来美多年,名望是极好的。只是你既就了教员,如何再有工夫读书? ”黄孙
道:“那边是夜课,倒不妨事。”刚说到这里,又有人来,教习因再订定上学
的日期,就先辞走。

黄孙看那人面目神情,酷似同种,却又素昧平生,不相识面。那人递过一
张名片,才知是哲孟雄,菲列滨人,开报馆的。哲孟雄道:“前接馆中寄来
那封信,才知先生到美。后在报上见先生屡考前列,代为欢喜。见先生屡受
欺侮,又代为愤懑。今天刚从本岛到此,装解未竟,据访员来报,先生在堂,
又遇了不如意事。咳!我们黄色人种,是地球文明之祖,今日却被别种躏践
到这等地步,真叫人气死傀死!黄先生!你如今怎样打算呢?”黄孙见哲孟雄
情词慷慨,意象光明,就把华盛替他定的主意,教习先时的问答,尽情倾露,
并不隐讳一字。哲孟雄道:“以我之见。不如仍到日本就学,既然密司忒华盛
那边已经定约,我请先生每礼拜做篇论,专替黄种设想,总以开发志气,鼓舞
精神为主。我也不好说送修金,只算补助先生的学费。夜色已深,过日再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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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孙送客回头,经过写字间,看亨美利却还未睡,进去坐了一回。亨美利
知黄孙又得了报馆的事,笑道:“支那的苦学生渐渐否去泰来,这一年中却亏
你熬的I”黄孙也自失笑。

明日没到十一点钟,华侠已坐车来接。黄孙辞了亨美利,径望华盛村来。
这日是阳历七月一号,赤日当空,炎威似火,一进村口,清风淡荡绕车而来,
顿时气爽神清。将近大门,远见华盛同十几个一般年纪,须发苍然的老者,缓
步来迎。黄孙下车前进,华盛哈哈大笑道:“老夫盼望良久,只觉心烦意躁。
令日这车耐慢了。”华侠笑道:“往返两刻钟并不为迟,是祖父望客心盛的缘
故。”华盛又哈哈一笑,携手同到礼堂,一一指给黄孙看道:“这是某学生之
祖,这是某学生之父。”初次相逢,便各通了名姓。华盛又指道:“这边是
礼堂,这边是讲堂,这边是体操场,这边挂的地图,那边挂的博物、生理的标
本,这边摆的理化的器械;那边摆的游戏体操的用具,都是这几位老同事今晨
绝早同我收拾的。小学堂中原不必如此铺排,老夫痴想由浅而深,由小而大,
能从学堂渐渐立个自治的规模,老夫一生志愿,于此已毕。”黄孙道:“豪杰
事业,菩萨心肠,老丈胸襟,真是不凡。”华盛谦让了几句,众人公议定于四
号开学,本日即传电各处中华会馆,转邀诸人如期来会。

到了四号这一天,全美各地各行华人的代表,搭坐火车,纷纷都到。华盛
先在草地搭个极高极大的演坛,从面积推算立方,足足好容三千人。来客一
齐,先推村中年纪最长的上坛,说明本村立学的宗旨。黄孙后上,先说华盛
顿当时建设合众国的原因,次说华人开始来美伐山通道的情形,后说美人忘
劳忌能、毁屋伤人种种的事实,因又接说道:“我亲爱的同胞呀!美人恨我苛
待我的肺肠,千条万缕,虽不止是一端,最足剌入美人脑筋,使他且惊且惧,
时愁时虑的,是那一层呢?美国从前本是英人殖民的地方,后便夺之英人,分
立成国。自己这样做了,就防别人学样。同色同种的入了籍,自然而然与美人
同化。独有黄色种中,像我们华人,在美人的眼里,是地球极贱的人种,故此
不容分享种种的利权。却又因我同胞脑质敏锐,体魄勤健,怕将来这块新大陆
丨胞的物产。在美人没想未尝不深,按之目前我同胞的资格程度,恰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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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说的,叫做胡思乱想。只是美人已有了疑心,我同胞就该起个雄心,目
前不成,望之将来,将来不成,望之将来之将来,不要辜负美人的厚望。但
有一件,成事虽在将来,预备却在目前。预备些什么呢?是要一般青年,智
识胜似别人,学问高似别人,有了智识学问,才能建造功业,开辟世界。智识
学问,不是从娘胎带来的,所以要有学堂。我亲爱的同胞呀!一人一钱,十人
十钱,千人千钱,十万人就是十万钱。今日这小学堂,不过是小小一个基础。
从此渐椎渐广,我同胞才有各享幸福的日子哩!”临了,华盛也上坛,说明这
村、这山、这水命名的意思。又说学堂也名作华盛小学,却不从我一人起见,
是望华人从此日盛一日。演说已毕,又举行开学盛典,众人才陆续分散。

黄孙自此,日当学生,夜充教习,闲时做几篇论说刊登报纸。光阴似箭,
岁月如流,倏忽又过四年,毕业之期,只离四月。暑假时,便约华侠出门游
历,登落机大山,望临桥飞瀑,凭眺独立阁,仰窥自由钟。倦游言归,去家
不远,那天逆旅中,两人对榻谈心,夜深未寐。华侠忽然浩叹道:“哀哀祖
国,莽莽神皋,足下常抱独立之雄图,家祖亦有无穷之希望。以弟看来,早给
那班行尸走肉,朝秦暮楚的好徒,略卖殆尽。东隅既失,独木难支,百年以后
不敢知,百年以内,这一块干净土,还非同胞之所有。足下学成回国,与其暴
动,不如待时,与其无建设,不如勿破坏,留此一身,布散些自由种子,勤
浇勤灌,盎然生意绵绵,延延不绝,阳和鼓荡,自然而然便发荣滋长了。”黄
孙也不多辩,只笑问道:“小弟领教了。足下后来又将如何?”华侠笑答道:
“大荒以内,大荒以外,大丈夫顺则居常,逆则达变,何往无托足之所?小
弟之志,不是说目前,是要看后来的。”黄孙固问不答。只见飞鸟出林,虚窗
生白,顷刻天已大明。两人索性不睡,梳洗过,驾着两部自由车,回到华盛村
来。


转眼之间,又进学堂。到了毕业这一天,领凭出校。报馆主人哲孟雄,就 齋

替黄孙开个视典,在座之客,华人最后多数,此外也尽出东方,不搀一些杂 作
色。 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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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散回村,便择定十二月十号出离美京,搭大西洋邮船,绕道英伦,经红
海,进印度洋回国。前期三四日,厂主福斯忒,栈主亨美利,置酒饯行,黄
孙都去走了一遭。上夜华盛特备盛席,邀了阖村父老子弟,同新聘的中小学
堂教习,都来陪座。酒阑烛炮,亲送入房,对黄孙道:“老夫垂暮之年,盖棺
不远,明晨一别,后会殆已无期,愿君此行长途如意。归见故乡父老,如有问
及华某者,为我一一谢罪,说华某身在异乡,心居祖国,诸君如能宽恕,就是
老夫万幸了!足下将来,老夫也有数言奉劝。勿趋附宦场,勿轻投会党,尽出
所学,以养成国民资格。时机一熟,方可任我所为。老夫这村,四年来,承足
下苦心教育,无以为报,敬赠美金二万元,为足下自立学堂之助。足下如欲自
居清介,便是薄待老夫。这回不比从前,断不容足下推辞的。”黄孙道:“老
丈良言,敬当书绅泐佩,永永不忘。承赠美金,在老丈慷慨好义,原不当以寻
常相待,但是舍少取多,在我自居何等?却万万不敢领命。”华盛道:“足下
既然固辞,老夫却有一调停之法,请将此金代老夫开个学堂;以赎忘旧恋新之
罪。如不我许,是绝老夫于中国,足下又忍得么? ”黄孙见华盛辞意决绝,不
便再辞。

V,华盛挈孙同上火车,送至海埠,待黄孙上船,筒烟高举,汽管
三鸣,方始挥泪而别。黄孙在船,默想四年前到处低头,看人冷面,不遇华氏
祖孙,幸则堕落,不幸则为饿莩,安能从从容容,重渡大洋,言旋故国,有如
今日的事?咳!施不望报,原丈夫高谊之所为,受者临歧,拂衣遂去,我黄
孙也太无情了。想到这里便望西洒泪,不能自主。忽又转念道;出门八年,归
期已近,不三月,我竟归到闾门,依依膝下,老母正不知如何欢喜哩。想到这
里,便又向东失笑,狂舞不禁。船中诸人;只见黄孙忽啼忽笑,当是疯癫,不
知他一霎时悲欢离合,涌上心头,正自难分难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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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万里乍归层楼遇故数丰沉唾一夕

:孙昏昏沉沉,睡了数十天,忽有“泰安栈”、“中和栈”、
子”、“要挑夫”;一片南音, 视,知已到了上

公司船不靠码头,须用划船渡过浦西,便雇一舟搬运行李。舟子是个妇
人,船至江心,忽然收桨不开。黄孙问时,说是单雇的船极少,要五个角子。
黄孙道:“讲明两角洋钱,这回如何加价?”船妇道:“你不加,我不开。”
黄孙想:我身行十万里,这样的意外需索,却是第一回遇见。又想工人中不
明道理的,每每同盟罢工,索加佣费,白色人种中数见不鲜;这船妇倒是小小
一个竿影。我回首当年,莫非同类,罢罢!不必计较了,便说:“依你就是五
角,快些开船,天上满布黑云,即刻就有雨来,不要耽搁了!”船妇又俄延一
回说:“客人!你把船钱先给我。”黄孙也答应了。船妇才把篙子拉起,双手
来推桨时,迎面飞进几丝雨花,乍听有声,点点滴滴,到水面都成了圆珠。船
篷半旧,四处皆漏,黄孙的上衣下裳,好似浸在水中。看船妇时,也便十分吃
力。好半歇到岸,重雇小车,装好行李,船妇又拉住了要索酒钱。黄孙此时站
在雨中,更不肯同妇人多费唇舌,又给四五十文铜钱,才雇东洋车,押在小车
后面。到大分栈,拣间临街的楼房住下。这时雨还未住,行李也打潮好几件。
黄孙想:古人谓行路难,真是不错。我在美洲,历尽了千辛万苦,一旦归来,
当是坦平大道,不想又吃这场亏,不经一事,一长一智,可见盈天地间都是学
问,如何学得尽呢?

日阴历正月十六日,正逢礼拜,黄孙饭后无事,信步到四马路五层楼

茶: :顶上- 伝 . 菲 坐下,即听有人叫道: :孙〕 -别五年,几时归来
的?”黄孙定睛细认,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太平洋中同船在旗的文琳。形容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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悴,衣履不完,比从前似换一人。骤然觌面,真叫人百思不到。黄孙起身招呼
道:“文君也在上海么?舟中别后,踪迹都无所闻,不知仁兄究在何处游学,
何年回国?”文琳叹道:“说起真真惭愧!小弟那年,不是已允具保单么?待
单送去,偏偏关员又要查验学费,领事力争不得,几乎决裂。幸而行橐尚丰,
到不得已时,便依命呈验,验过后,才得登岸。初意想进华盛顿,后闻传述,
纽约繁盛胜于美京,即便改途易辙。咳!不想从此就吃了大亏了!那边中国工
商果然不少,赌场妓馆随处通行。小弟见猎心喜,不能自持。岂知逢场辄北,
旅资而外,亏有万金,销金窝中又去有万金。无奈函告家庭,变产归偿。薄
薄田园就为我一人罄尽!老母因此见病,不久见背。小弟闻讣之前,已是素手
空空,赌既不能,那些山盟海心上的人儿,也都送旧迎新,琵琶别抱,意绪寂
寞,正唤奈何!待到闻讣,渐渐自知罪庚,因而乞假奔丧,重回故国。这都是
三年前事。及进都门,百日假满,适当外交多事,以我曾经游学,奉派留京,
在总署当差。那知我两年在外,学问不曾长进,倒把旧时所学,也尽生疏,
因误译了一张要件,把个笔贴式就此断送。无奈东挪西凑,捐个从九,指省江
苏。一年来未得一差,负累日深。恰有友人在上海洋行新充买办,当我英文必
然精深,荐在行中做个跑楼,是专与洋人交接的。小弟当时不曾自量,又以为
生意中总比宦途通融,贸然就职。不想进行不及十日,洋人就不满意,一月后
骤然逐客。其时眷属亦已随来,一经失业,便尔流落。望兄神情比从前似换一
人,想是毕业的了。”

黄孙叹息一回,便把已往之事,大略说给他听。文琳吐舌道:“亡
华老,四无依傍,不免沦落天涯。但是山穷水尽,忽遇生机,也由学识足以动
人,才能如是。小弟设身处地,必然潦倒穷途,一蹶不起了。”黄孙谦逊了几
句,又听文琳道:“华老有偌大的家财,长往不返,却又要讲究自治,真是奇
人!”黄孙随口道:“中国正无这样奇人,以致大势日衰,狂澜莫挽。仁兄怎
还有不足华老的意思?”文琳笑道:“中国虽无奇人,近处却有一件奇事,仁
兄曾听人说过么?”黄孙道:“小弟昨日才来,尚无所闻,兄能道其详么?”
文琳道:“吴淞口东面有条河,名为爱河。沿河行,曲曲折折,二百余里,
到水流尽处,有座山,名为震山。逾山三十里,松篁交翠,梅柳争妍。在树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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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又走十数里,有个村,名为仲家村。村中丁口四百余,内有一人,不知姓
名,人人都呼为杞忧子。睡了多日,醒过来,模模糊糊,支支离离,只说些海
外风景。家人追问缘由,他又沉沉睡了。因此一村都说是失心疯。小弟屡次想
去探访,因事耽搁,至今未遂。仁兄到此,想须停留几日,要不要小弟奉陪走
遭?”黄孙道:“传闻之辞,十九不真。杞忧子想是犯了真病,访他则甚?”
文琳道:“百病之中,并无睡病。杞忧子怕习的催眠术,但也不是这样光景。
小弟想,一个人不死不醒,悠悠沉睡,要省多少事!极欲寻他,受些真谛,
据本村人说,杞忧子平生不好道,不好佛,不好懦,也不好读新书,所好的是
睡,是梦,却又不轻同人讲究,小弟因此懒懒的耽搁下来。仁见不信时,好在
海上知者极多,目见者也不少,别处再问问,便知不是小弟说谎了。”当时又
谈些别事,分手各散。

黄孙年少好奇,虽不甚信文琳的话,却想往返五百里,不过捱迟六日,便
有意去走一遭,看有什么可谈。回栈来问栈中人,也知吴淞东面,真有那条爱
河,爱河尽处,真有那座震山,震山岭下,真有那个仲家村,仲家村里,真有
那位酣眠沉睡的杞优子。黄孙去的主意益发坚定了。

自十七日始,倏舟倏车,进村问杞忧子宅所,都道先生正好睡哩。村中小
儿女,见了外来生人,当是可憎,又当是玩物,挨挨挤挤,直跟到宅。出来一
个十三四垂髫女郎,询知来意,引进书房。果有一人侧着头,曲着肱,睡在一
张藤交椅上,鼾声大作。黄孙觌面无言,不胜怅然。坐待一回,便附耳来呼,
却任你喊破喉昽,只是不醒。着桌上乱书残帙,层堆层叠,抽了一本,想借
他消磨时刻,不想是本日记。何日入梦,何日才醒,何日又入梦,是杞忧子亲
笔,都记得明明白白。并且又用大字注了“黄孙”两个字。小字注了“文琳”

两个字。虽无事实,连美洲所见诸人,却都有姓名在上。黄孙越发惊疑,情知 風
杞优子还有几日好梦,寻张纸,写封信,交给女郎,依然回到上海,附招商局 齋

船到汉口,换乘小轮,进洞庭湖,回湘潭,做他事去。 作


杞忧子这回直睡到三月上巳日才醒,对家人道;“我从今不睡了! ”女郎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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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过黄孙那封信,杞优子放在半边,并不拆视,只说道;“以前告诉你们那些
事,你们当我说梦话,只不肯信,可不真有这人寻来么?我这回梦中直随至湘
潭,见黄孙消停三日,便买一所房子,落地改造。他办事非常神速。只二十日
就落成。招一百名学生,五日后就开学;教授管理,事事有条,华盛老人所赠
的器械、标本,我目中大半不曾经见。又到他宅中,见挂两幅巨画,一幅上题
五个字道:‘华山待客图’,是老人华盛仿的北派大写;一幅上也题五个字
道:‘桑港归帆图’,是少年华侠仿的西洋画法。两幅画流派不同,却都写得
奕奕有神,须眉欲活。我这般年纪,百无一能,真要羡死羞死! ”说到此,便
止住不说.要知以后的事,也不必问这杞忧子了。

全书完

明清小说研究同爿反权所有

鬥七七口://………

—校上传日期:2003-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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