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何伟的一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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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江城》作者何伟事无巨细地记录旅行全过


陆彦 编辑/庄清湄 图/Mimi Kuo-Deemmer、Mark Leong 部分图片/何伟提供 标签:专访《江城》作
者何伟
美国人何伟被认为是对中国最有洞察力的一位西方作家。今年 1 月,记录他在四川小城涪陵两年生活经历
的《江城》一书出版,再度掀起“何伟热”。本文从生活方式角度对何伟进行了专访,作家本人也以他擅
长的真实坦诚的笔触,披露了过去几十年里的多次旅行,以及通过艰苦卓绝的自我寻找终于成就写作之路
的历程。

何伟是美国作家、记者。自从他两部畅销非虚构著作《寻路中国》和《江城》被上海译文
出版社先后引进中国大陆出版后,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他都被视为对中国最具洞察力
的一位西方作家。他的名字也成了中国各大报纸和杂志书评版上的常客。
《寻路中国》是何伟在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却是何伟在美国出版的非虚构“中
国”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他在那本书中描写了 2001 年在北京取得中国驾照后,开车漫
游中国北方长城一带、后来到浙江南部一带考察进城农民工和小企业家奋斗求生的经历。
对中国现状的熟稔、对细节和数据忠实而惊人的记录、独到而别样的视角,使得该书在美
国稳居畅销书榜单,并在中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现在,无论在美国
还是中国,这本书依然保持着强劲的畅销势头。
《江城》描写了何伟 1997 年到 1999 年服务于美国和平队期间,在四川小城涪陵度过的两
年。该书出版后再度在中国掀起何伟热。书中描写了作者在涪陵立足之初怎样努力适应当
地文化并反客为主的细节,有趣而真实。当初来到中国时,外人都不解,毕业于名校普林
斯顿大学和牛津大学的何伟为何会选择一个偏僻的小城居住和工作。只有何伟自己明白,
一个有志于写作的青年绝不能仅仅满足于封闭的象牙塔校园。“一个作家需要理解普林斯
顿和牛津之外的世界。如果我要写出真实的世界,那我就必须住在那里。”何伟在采访中
告诉记者。
在书评版的热度稍稍下降后,《外滩画报》从旅行、人生与写作的角度对何伟进行了电子
邮件采访——这也是何伟第一次接受媒体生活方式角度的采访。在电子邮件中,何伟首次
披露了他过去 43 年人生中的多次旅行,和艰苦卓绝的自我寻找并最终在中国得以成就写作
之路的经历。采访中,何伟以他擅长的真实坦诚的笔触,叙述了众多不为人所知的有趣经
历和细节。
目前,何伟携妻子——华裔美籍知名作家张彤禾(她的畅销书《工厂女孩》将于年底在中
国大陆出版简体中文版),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居住于埃及开罗。一家人积极学习阿拉伯语,
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并酝酿着下一本新书。按照何伟的计划,他希望在开罗居住五六年后
再度回到中国。“我想要住在西南地区,可能是成都。但也有可能再回到涪陵。到那时,
中国肯定有改变,我自己也会改变。我去埃及的主要原因就是确保我对中国的认识不会变
得陈腐。期待回归中国的日子。”在采访结束之际,何伟这样告诉《外滩画报》。

B=《外滩画报》
H=何伟(Peter Hessler)

靠双脚、睡袋和帐篷穷游世界
B:你人生中第一次旅行是怎样的?
H:第一次旅行时我还很小。我的父母财力有限,因此不会到外国旅行,但是我们全家经
常在暑假里开车去很远的地方。多年来我们开车去过美国的绝大部分地方。我最喜欢美国
的西部和南部。
我的主要旅行经历是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之后开始的。大学毕业后,我和 3 位好友一起开
车横跨美国和加拿大,这段旅行持续了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紧接着我在那年秋天去了牛
津大学念书。这期间我几乎走遍了整个欧洲。我随身带着帐篷,沿途露营,只花 3000 美
元。那几年的旅行生涯让我觉得活着真是件妙事,它真正打开了我的眼界。从牛津大学毕
业后,我花了 6 个月的时间才回到美国。我没有直接坐飞机回美国,而是把机票钱省下来
坐了火车,从英国出发,一路经过东欧,到达亚洲。那是我第一次到中国。有次在安徽合
肥大学露营,我的朋友和我直接把帐篷搭在大学校园正中间。旁人都不知道拿我们怎么办,
而且我们也不会说中文。我想那趟旅行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开始对中国产生了兴趣,并且
决定以后一定要回来。
B:你的欧洲旅行去了很多地方,却花了很少的钱,是如何办到的?
H:我带着帐篷,在任何地方都露营。有次在德国斯图加特,我坐电车出城到了郊外,在
某户人家的院子里支起了帐篷。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在这家人没发现之前赶快离开。有
时我睡在桥下,在瑞士徒步旅行期间我就这么干过。我很少在餐厅吃饭,而是去超市或者
杂货店买食物。这样的话旅行费用就比较低。那时的我不怎么介意艰苦的环境,喜欢睡在
帐篷里,现在就适应不了了。
B:你在哪里出生和长大?那里的人常旅行吗?
H:我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当时我父亲求学于匹兹堡大学。我出生 2 个月后,
全家搬到波士顿,2 岁时又搬到了密苏里州哥伦比亚,我在那里长大。哥伦比亚是个大学
城,密苏里大学就在那里。我们住的地方离密苏里大学只有 2 里路,我经常步行或者骑自
行车去那里。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在校园里和四周的田野上度过。10 岁时,我每周六在密
苏里大学足球比赛场地卖饮料。再大点,我发现校园里可以打暑期工,就报名担当了助教,
负责访谈不同领域的人,有次我还帮一位老教授整理图书馆。
哥伦比亚是个有 6 万人口的小城,居民并不经常旅行。尽管旁边就是大学校园,但整个小
镇感觉比较偏僻。如果要前往离小镇最近的城市和机场,坐车就要花 2 个多小时。我非常
热爱这个从小长大的小镇,但我也想走出去看看,不想一辈子待在那里。世界这么大,我
想多多探索体验。
B:你热爱旅行,是因为你家庭的传统还是因为你生来就对旅行怀有激情?
H:我对旅行和旅居异地的渴望应该是出于更加私人的原因。我们家族的其他成员并不经
常旅行,除了我也没有人在海外居住过。我的姐姐安吉拉是一个地理学家,必须要经常旅
行,她是我们家的特例。我的父母不喜欢跨国旅行,我母亲从未到过中国,我爸爸就在我
服役和平队期间到过中国一次。他们没有去埃及的想法。但我想成为一个作家的愿望是受
到了爸爸的影响,他是个天生的说故事高手,头脑非常开放,并且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
非常喜欢研究事物的运作规律,并且对所有与他不同的人都很好奇。作为一名社会学家,
他在工作中访问别人并且总是试图理解他们的文化模式。毫无疑问,他在我早年选择作家
作为终生职业这一过程中产生了最深刻的影响。
B:你的祖父曾是天主教牧师,他曾经狂热地梦想来到中国,最终为什么没有来到中国?
H:他是个修道士,并不是牧师。这两者的区别在于,你想成为牧师之前必须学习全部的
相关知识,宣誓后才能成为牧师。他学习了全部相关知识,但他始终没有宣誓。他退出了。
因为他想去中国,但是天主教廷没有派他去那里。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在进行那次长途环球旅行之前,我去祖父曾经学习过的罗马修道院待
了一周。我随身携带了他的日记并仔细阅读。那时我才了解了他想去中国的愿望,那时我
对中国还非常陌生。两个月后,我到达了北京,这两者之间可能有一定的联系。我祖父年
轻时被中国吸引,我读了他的日记后,来到了北京,并且也感受到了这种吸引。
B:在旅行中你会记录一切吗?之后写作时你是如何记住这些细节的呢?
H:我经常记录细节,详细到事无巨细。我在书里提到了环游世界的经历,但是很多地方
我都没有写得很详细。也许以后可能会写那几年的回忆录,那时候我就会重新翻阅自己的
日记。那些日记很棒,我用很小的字体写在笔记本上,随时随地把笔记放在口袋里,哪怕
穿过艰苦地段也是如此。所以它们看起来磨损得非常严重了。
B: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写作和文学产生热情的?在你小时候和青年时期哪些作家和
书本对你有影响?
H:我在孩童时代就读了不少书。我喜欢科幻类的作品,尤其是雷·布莱德伯里(Ray
Bradbury)的作品,我还喜欢托尔金的书。那时我还非常喜欢一位叫做约翰·克里斯托弗的
作家。稍稍长大点后,我开始涉猎文学作品。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还有
诸如《麦田守望者》和《22 条军规》之类的作品。我喜欢读任何类型的短篇故事。在我上
高中那年,我的老师告诉我,我对写作有天分,她鼓励我成为一名作家。她的名字叫 Mary
Racine,上个月正好退休,都快 30 年过去了
B. 跟别的专业学生相比,作为普林斯顿大学英语文学专业的学生,那时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体验?
H:普林斯顿大学有非常强大的创意写作选修课,至今仍旧如此。美国有许多大学都有优
秀的创意写作项目,但它们主要针对研究生。在普林斯顿,这个项目只为本科生开设。但
即便你是普林斯顿的学生,也不保证报名就能修读。我当时被初级课程拒绝了 3 次,但我
还是继续坚持申请。
进入了写作班以后,我在几位非常优秀的老师教导下学习,他们都是小说家。那个时候,
我也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但我在大三那年选修了约翰·麦克菲(John McPhee)的非小说课
程,然后我开始将焦点转移到非小说写作上,但那时我已经拥有了一些虚构写作的技巧。
大多数非虚构作家来自新闻领域,这常常导致他们的作品不够有趣。

“我在对的时间到了对的城市”
B:和平队是什么样的组织?你在《寻路中国》里多次提到了它。
H:和平队创始人是已故前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它是冷战的产物。美国担心和发展中国
家的关系过于官方和疏远,希望有年轻人做些基础性的工作。多年后和平队已经跟政治没
有什么关系,志愿者也不再是官方的工具。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项目,它帮助了美国人了
解外面的世界。
在中国服役的和平队队员中,涌现了许多作家。前志愿者们已经出版了 6 本书籍,还有 3
本即将付印。影响力极高的《老北京最后的日子》一书的作者迈克尔·梅耶,就曾在和平部
队待过。还有位前志愿者后来去了《纽约时报》北京站工作,还获得了普利策奖。我认为
这些人的成就和在和平队期间学会的中文密不可分。住在小城市里,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个
国家。
B:谈谈你在涪陵的生活吧。
H:1994 年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时,就喜欢上了她,但那时我只是一个游客。后来因为参与
了和平队,我对中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作为生活在涪陵的外国人,我时不时会遇到这样
那样的困难,但我还是会找到归属感。有时候,人会有一种感觉,那一刹那,你会觉得自
己的人生有了意义,涪陵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座城市。我在对的时间到了对的城市。1997
年,中国像涪陵这样的城市终于开始发展,中国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清晰
定位。同时我也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开始正式地成为一个作家。
B:《江城》在美国出版前后你遇到了哪些困难?
H:在涪陵待了 6 个月后,我的导师约翰·麦克菲给我寄了一封长信,建议我将涪陵的生活
写成一本书。我一直忙着学习中文和教书,完全没想过写作。他这个建议让我觉得很有道
理。于是我开始认真考虑。我对涪陵做了一些调查,然后着手建立了《江城》的结构。如
果没有他的鼓励,我想我不会写书。
但当时,我觉得自己很难拿到一份出版合同,因为我没有什么出版的经验。但我还是写完
了那本书。我和父母一起住,花了 4 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初稿。那本书于 1998 年 12 月完稿。
写完之后我非常抑郁,因为我看不出那本书哪里好。当时找工作也遇到了麻烦。我投简历
给美国的许多报刊杂志,但是全部石沉大海。那是段艰难的日子。最终我列了个名单,把
书稿寄给名单上的代理公司。其中两个表示有兴趣,我挑选了其中一家,它有能力把我的
书卖给出版人。虽然不算非常走运,但也是个比较体面的出路了,我得到的报酬也让我付
清了大学贷款。
2001 年,《江城》正式出版,评论界开始有所反应,突然我预感这本书会受到欢迎。说实
话,那让我十分紧张。很多不确定感向我袭来,我害怕涪陵人会讨厌这本书。大概到了
2003 年,我也意识到了《江城》的成功和受到的重视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当时我
没想到它在中国也能这么受欢迎。即便像赛珍珠这样真正懂得中国的优秀作家,曾写出了
一些非常好的书,甚至凭《大地》一书获得诺贝尔奖,她也不被当时的中国读者认可。我
认为当今的中国读者比以往更自信,能够更开放地面对整个世界。他们想要听到不同的意
见。我认为中国读者对《寻路中国》和《江城》两本书的回应比我自己的解读更有价值。
B:你在中国的自驾车之旅持续了多长时间?
H:《寻路中国》的第一部分基本上是以我的两次开车旅行为基础而写作的。第一次旅行
是在 2001 年的秋天,我旅行了大概 5 到 6 周的时间。第二次旅行在 2002 年的春天,也是
用了差不多的时间。在北京周边我还做了其他调查,但是这两次旅程是最主要的。你如果
有美国原版的《寻路中国》,可以看到地图上的路线。
这两次是非常棒的旅行经历,也是我在中国最喜欢的两次旅行经历。那时候的时间也刚刚
好,我在中国待了 5 年,对中国的语言和风俗适应自如。但是开车旅行对我而言是第一次,
所以十分新鲜,十分激动。当然路况常常是崎岖的,有时也会迷路,但是路上遇到的人都
非常好。在我的经验中,中国偏僻地区的人更加有礼貌。
B:《寻路中国》中提到很多故事发生在北京乡村三岔,跟你之前选择住在涪陵是同样的
原因吗?
H:2000 年底,我意识到我正在错过一些东西。我生活在北京,却花了太多时间与外国人
相处,因此开始想念在涪陵的生活,我跟当地人相处得很好,我很在乎他们。我认为找个
小一点的地方,与当地人建立联系会更好地帮助我理解中国。作为一个记者,了解农村人
的生活有一点困难,需要更多的时间。如果我在那里有个自己的家,会对我了解那里非常
有利。
把家搬到三岔是我在北京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当然这帮助了我的写作,但是这不是最主
要的原因。当我认识住在三岔的人们,特别是魏氏一家后,我感到和这块土地、和中国建
立了更紧密的联系。这帮助我和我将要写到的这个国家建立非常健康的联系。三岔和涪陵
让我在中国有了真正的根。我相信所描写的一切都是在这些地方形成的。他们给了我根,
还给了我责任感。
B:你是在哪里写作的《寻路中国》?相比《江城》的写作过程,这段经历怎么样?
H:每本书都意味不一样的写作体验。我是在密苏里州我父母的家里写《江城》的。我在
菊儿胡同写成了《甲骨文》。那是一段漫长的经历。期间我的臂膀因为打篮球骨折过,我
独臂打了几章文字。邻居一直在装修,那些噪音令我头痛不已。有时候我会去三岔写,但
是我在三岔的家太简陋,冬天太冷,所以一次只能在那待个三四天。当我最终完成《甲骨
文》一书时,我对自己说下次一定要挑个好的环境写作。
我在科罗拉多的里奇韦(ridgway)写成了《寻路中国》,从 2007 年底写到 2008 年秋天,
期间休息了一次,去北京感受奥运会。写作过程非常放松,我会在清晨和下午早些时候写
作,然后去长跑直到晚饭时间。里奇韦是美国最漂亮的地方之一,那里的山脉非常高。我
每天跑大概 20 公里,我在 2008 年 6 月参加了一次马拉松比赛。
我未来的目标是:享受写作的过程。我能以此为生是非常幸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自
由的工作日程,而富有创造性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我的感激充满了《寻路中国》这本书,
我确信这样的感激会一直贯穿在将来的写作中。
我还打算在新书中收录一些关于美国的文章作为调剂。我的目标是收录过去十几年间在
《纽约客》上发表的一些最好的文章。有些是人物特写,有些是散文,有些比较幽默,有
些比较严肃。比如,我认为最好的故事名叫《唐医生》,是关于科罗拉多西南部小镇上的
一个药剂师。我还写过一篇叫《去西方》的文章,关于从中国去美国的移民们。我认为那
些故事对于中国读者和美国读者而言都是有意思的。
B:是什么让你去了埃及?
H:我们想要去世界上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居住、学习语言并写作。我想去一个有着悠久历
史和精彩现状的地方,就像中国那样。所以埃及自然而然成为了目的地。我们 2007 年离
开中国时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因为《寻路中国》和宝宝的关系,我们在美国逗留了一段更
长的时间。后来埃及闹革命,所以去埃及就变得更有意思了。
目前我集中精力学习阿拉伯语,现在可以进行流畅的基本对话了。我希望接下来的 7 到 8
个月里自己更有长进,语言方面能独当一面。我很怀念流利说中文的日子,不用依赖翻译。
B:在埃及过得怎么样?
H:我们住在尼罗河上的克岛,我很喜欢这里。有时候它会让我想起涪陵。下午我经常和
宝宝一起散步,看着尼罗河的景色。我们住在一座历史悠久的公寓楼里,这个楼很有特色。
这里的经济不十分好,所以他们不能对城市全部重新翻建,就像中国一样。我喜欢我们的
房子,它有高高的天花板,漂亮的木地板,暖气也设计得非常好。我们还有一个小花园,
我的宝宝们很喜欢,她们也在学习阿拉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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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
何伟:中国人什么时候想要公正?
和菜头 @ 2009-3-3 16:18 阅读(2388) 评论(9) 分类: 航海日志

何伟在三峡

《南方人物周刊》2009 年第 9 期 P34-35

记者 杨潇

记者和作家间,何伟(Peter Hessler)似乎更像后者。他出生于密苏里州的
哥伦比亚市,先后在普林斯顿大学和牛津大学修习英语文学。

1991 年,他还是大四学生时,就申请加入美国志愿者组织“和平队”。何伟
通过了面试,“和平队”计划将他送往非洲支教,“我本来挺乐意去那里的,
但随后得到了牛津的奖学金,学费和生活费全免,于是我收回了申请。”1995
年再次提出申请时,有两件事情已经很不同:他经历了一次欧亚大陆旅行,对
亚洲 有了格外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和平队”开始在中国设立项目。于是他没
去非洲,来了中国,一待就是 10 年。

1996 年到 1998 年,何伟在涪陵度过了两年支教生活,出版《江城》一书并


由此开启了写作生涯。他为《纽约客》、《国家地理》、《大西洋月刊》这样
的美国顶尖杂志撰稿。有人评价说,“何伟的笔下是真中国,是连一些生活在
中国的青年人都不知道或拒绝认识的中国。”

生活在小地方更接中国的地气

1994 年我第一次来到亚洲。在此之前我对亚洲并没有什么兴趣,更别提中国
了。但是我想从东方回家,从英国一路搭乘火车经过俄罗斯,穿越西伯利亚。
老实说,当时来中国的惟一理由就是这段铁路的终点是北京。我原本以为,我
不会在中国待多长时间,最多一两周罢了。
结果俄罗斯让我有点失望。当时它的经济很糟,看起来这个国家已经被击倒了,
在莫斯科,人们排了长长的队伍只为换取外币然后买些吃的。然后我到了 中国,
立刻发现这个国家的不同。你可以触摸到它的活力。尽管那时我只是个根本不
会说汉语的老外,但我能感觉到,这里人人都很务实聪明,尽管他们看到外国
人 时会有古怪反应。总体上说,中国是一个越来越向外界开放的国度。我意识
到这些值得探寻,于是把首次中国之行延长到了 6 周。就是在那次旅行之后,
我开始找机 会重返中国,并在这里生活。

我申请那会儿,“和平队”的成员被派驻到四川的小城市。这对我来说是个好
事。我去过北京和上海,知道那样的城市有很多外国人,会让我难以自觉地学
习中文和了解中国人真正的日常生活。

涪陵是我的第一选择,当时这是“和平队”最远的一个派驻点。生活在这样一
个小地方你几乎看不到什么外国人,我喜欢这种挑战。我也喜欢长江和那里 的
风光。涪陵比四川中部更加多山,我喜欢在那里跑步或者远足。我最初的目的
很简单,只是想教书并学会够用的中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慢慢有了写
作的自 信,最后,我觉得我能动笔写这个地方了。

当你是一个驻华记者时,你和当地生活总是有隔膜的,你的“单位”是一本外
国杂志,你的目标读者是美国人。我想这是传统记者体制的一个短腿,记者 和
他所报道的对象之间经常存在巨大的鸿沟。很多外国记者并没有进入过一个中
国单位和中国人共事过。我觉得我在涪陵的岁月对我的写作有着难以想象的重
要影 响,虽然我已经离开它有 10 年了。这段经历让我更接中国的地气,它建
立了我感知中国的大部分方式,我觉得自己在写作时比大多数外国记者更投入
感情。

因为以前没有研究过中国,我对这里的人和物反而没有什么强烈的态度或意见。
有时候你缺乏相关知识不是坏事,中国变化太快了,如果我 1980 年代真学了
什么有关中国的东西,到 1996 年它也早已过时——中国已经变成另一个国家
了。

普通的中国人非常非常务实

我在涪陵度过了两年,从 1996 年到 1998 年。后来作为一个记者,我总是重


返小城市或者农村去找选题。我在北京写作,但几乎不写北京。

我惟一没去过的省份是海南,我也从没去过苏州杭州。事实上,我在江浙待了
很长时间,特别是浙江南部,但居然从没去过苏杭。当然,我的出行计划不是
为旅游安排的。我喜欢去那些能够激发我记者兴趣的地方,所以我在温州和深
圳花了大量时间,当然也包括北方农业省份。

我会去那些未向外国人开放的地方,有时候会被拘留,不过这些经历通常都带
有喜剧色彩——当地警方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所以罚一笔小钱就让我走人 了
事。那些警察给我的印象基本上都是实用主义的,他们不希望为当地发生的任
何不良事情负责,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如果你向他们保证你不捣乱,基本
就没事 了。当然,作为一个外国人和警察打交道要容易些,中国人很容易就被
警察吓住了。

我很难和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密切交往。这很奇怪。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关注历史、
国际的观点,有时过于看重这些问题并把它们强加到与之打交道的 外国人身上,
这让你时刻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我倒觉得自己更容易被工农大众接受。一开
始,他们因为你是外国人感到稀奇,但很快就接受你并且不把你当外人看 了。
普通的中国人非常非常务实,这是我喜欢他们的众多原因之一。这种务实让我
更容易与他们打交道,因为他们总是通情达理的。但我又必须说在中国当一个
知识 分子真难。糟糕的历史,复杂的政治,教育制度也不鼓励独立的思考者。

在中国,知识分子和普罗大众间的确有一条鸿沟。有时候我会吃惊:为什么当
代中国小说会有这么多抽象、象征的作品?比如《狼图腾》,这本书 无论在文
字上还是在象征意义上都和中国的现状隔得很远。在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那段
时间,社会变化剧烈,资本主义蓬勃发展,战争的伤痛被抛下,美国当时的作
家们试图抓住社会心理,于是我们看到了德莱塞,看到了克莱恩,也看到了杰
克•伦敦。他们在各个层面关注这个社会。我希望同样的现象出现在中国,但好
像情况 并非如此。也许一个原因是知识分子和大众之间的鸿沟。中国的小说家
关注民工吗?好像不。但如果他们想要抓住当下最重要的故事,他们应该关注。

政治变革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

美国人通常都对中国抱有相当政治化的看法,觉得这是个被严密控制的共产主
义国家,这里的人民都是被压迫者。而一旦他们真的来了中国,又会大吃一惊
而后态度大转弯。其实中国是一个闹哄哄的国家,多数中国人都能随心所欲地
生活,至少在经济上是如此,这是中国动力的来源。

在政治改革方面,我尚未看到中国有足够多的行动,也没看到像样的草根民主。
当然,现在有一些抗议活动,但基本上他们只是在抱怨个人得失。他们应 该想
想更大的问题。不过这需要时间,尤其在一个多数人刚刚摆脱贫困的国度。这
也要求中国教育体系的变革,我感觉中国的学校教育仍然非常死板,它不鼓励
创造 性和个人主义。

我相信中国需要政治变革,但我不觉得这是美国的责任,这是中国人自己的事
情,他们得自己想出解决办法。对于他们来说,更多地接触外部世界、接触 新
的思想是有益的。同时,我也不觉得那些批评中国的外国人有任何问题。在美
国我们也批评美国政府,所以美国人如果觉得中国人有问题,自然就要说出来
——我 觉得中国人应该意识到并能够接受这一点。

中国人和美国人都被他们的文化所困扰,但这种困扰是截然相反的。中国人的
心灵是本能封闭的,他们觉得外来者无法了解他们的文化,一旦他们遭受失败,
通常的反应就是关门送客。美 国人的心灵则是本能开放的,他们以为所有的外
来者都是仰慕美国文化的,以为人人都需要美国产品、美国思想、美国民主。
美国人遭受创伤时的反应和中国人很不 一样,看看“9•11”吧,美国人的反应
是想要改变整个世界。这是两种不同的自大,都可能导致伤害。中国人可能害
了自己,美国人看起来更容易害了别人。

中美之间时不时会关系紧张,但我觉得这些都是可控的。中国现在处在一个非
常务实的阶段,所以它的行为都是可预测的。而且中国不是一个好战的国家。

不过,两国都太民族主义了。我一直很不喜欢美国的爱国主义,既单调又无脑。
中国的情况也很有趣。我没办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对国家有那样的感情。看来
我仍然是个人主义者。

在中国讨论伦理问题是困难的。我相信,如果能少一些集体主义这个国家会更
加健康。个人主义不等于自私自利,它还会让你懂得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
人”。这一点在中国人身上并不太多见。

中国现行体制某种意义上是很有效的,“关系”得到广泛承认,行贿日趋“规
范”,在很多方面,它运行良好。但这不意味着它是个无需改变的体制。我 必
须再说一遍,这也是中国人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现在,很多人对这种腐败却
运行有效的体制很满意(也算一种“务实”),问题在于,他们什么时候才想
要一个 公正的体制呢?
看不见的面孔---《江城》读后
和菜头 @ 2012-10-20 7:34 阅读(6340) 评论(17) 分类: 驴眼看书

昨晚在一个狠文艺的书店里遇见了何伟的《江城》,说实话我没想到这本书居
然获准在大陆出版。而让我惭愧万分的是,当我买回家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才发
现这是它自 2012 年 2 月出版以来的第四次加印,我买的是第 7 万册到第 10
万册中的一本---如果再刷半年微博,估计我连第五版都会错过了。

何伟写中国故事的美国人,关于他的人生经历请自行上网搜索。接下来的讨论
默认你已经熟知何伟的背景,并且已经阅读过他的《寻路中国》和《江城》。

我没有看过何伟的《甲骨文》,就《寻路中国》和《江城》两本书来说,《寻
路中国》在技巧上要圆熟得多,叙述也更为舒展。而《江城》你很难把它归入
某个体例,它有回忆录的性质,中间夹杂着几页日记,还有那些在我看来完全
是莫名其妙的旅行速记,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何伟被记忆中某次长江之上的航
程给迷住了,又或者他是在做英文写作的练习,所以耗费一整章的经历去描写
记忆中的每一点细节。总之,我觉得《江城》是一个记事本,里面是何伟关于
涪陵的所有印象,少有裁切修剪,保持了文字上粗糙的质感,因此反而让人觉
得珍贵。
当我用不耐烦的语气评论何伟关于长江的文字速写的时候,《江城》这本书再
一次让我意识到它吸引我的地方在哪里---即便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何伟笔下的中国对于我来说也足够陌生。陌生不是指我没有在小城镇生活的体
验,而是熟视无睹带来的隔膜。任随把我扔到中国的某个市镇,当我看着街道
上的人群,周围的建筑,一切都没有多少不同。所有的市镇都是一个市镇,都
有丑陋成一种风格的建筑,都配置有杂货店、小饭馆、洗头房直到汽修店,甚
至人们脸上的表情也千篇一律,可以一眼就分辨出他们的社会阶层和从事的职
业。我不会如同何伟一样对某个普通的中国市镇发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因为太
过熟悉的缘故,让我难以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更不用说为之投入情感,升起
各种感悟。

何伟做到了这件奇妙的事情。

他的记叙本来很容易搞砸,要么是写成充满各种异域风情的猎奇文章,满足一
下本国读者对东方的想象,为那些熊熊燃烧的狂想再添加一些木柴;要么是恪
守一种外来者内敛、理性的视角,不带任何情绪地进行描述,从头到尾和手术
一样精确和冷静。何伟避开了这两种可能,他在涪陵既不是观光客,也不是博
物学家。他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凭借自己的淳朴天性和正直品格,让涪临变
成了他的江城。所以,他甚至可以在前言里毫不害臊地宣称,涪陵就是他在中
国的家乡。

而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来说,即便我去过无数个和涪陵大同小异的市镇,何伟的
描写依然激起了我对这座重庆小城的好奇与向往。准确地说,是对涪陵城里的
日常生活和当地居民的状况第一次产生了兴趣。即便《江城》里明确地告诉我
说,涪陵只是长江边一个煤灰粉尘漫天飞扬的小城,小城的居民生活乏善可陈。
对于在时代重压里气喘吁吁的你我,何伟的奇妙在于他的写作会让我对自身的
生活产生兴趣,并且在心理上重新建立和其它人的联系---或多或少在理解上我
们彼此存在关联,而且都属于某一个不可言说的巨大、恒久存在。

这并非是因为趣味使然,何伟叙述的很多事情并不会让人觉得轻松愉快。无论
是天主教神甫的人生际遇,还是那个临毕业因流产而被开除的女学生,或者是
因为婚外恋体会真正爱情却面临婚姻破裂的中年男子,涪陵的历史和现在从来
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此,只能用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口头禅来表达:没有
办法。何伟的书让人恢复了一种很罕有的能力:关切。读者对涪陵的人和事会
产生一种关切之情,没有人会在读完这本书之后认为自己“重新发现了涪陵”,
而是被何伟带入到那里的日日夜夜,看到他人的流血的伤口,突然感觉到自己
身上早已麻木的疤痕在跳动。

每一个读过《江城》的人可能都有过类似的人生经历,在涪临的大街小巷里找
到某个类似自己的背影。但是,我们中罕有人能够如同何伟一样用键盘把时代
变迁中的你我忠实记录下来,不单单是个人命运的起伏,而是包含街道、食肆、
农田、山峦、江水,作为一个整体记录下来。同时,何伟自始至终都在努力理
解,而非寻求差异,使得这本书拥有了一种温柔的力量。如同他不厌其烦描写
的长江水一样,有一种博大的包容和温柔的怜悯。因此,《江城》超越了是或
者不是,喜欢或者厌憎,让何伟如同一个天真的涪陵人那样,重新审视这座城
市和这里的生活。

我认为《江城》写得极为优美,哪怕今天的社会如此割裂,我们又如此疲于奔
命以至于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去想,《江城》也提供了一种彼此理解的可能。原
本我们在对方眼中根本不复存在,如同黑暗中隐藏着的无数相同面孔。无价值,
无意义,无从分辨。但是《江城》让每一张面孔重新显现出来,我们因此看见
彼此,感觉站在同一板块之上。如果有更多人愿意去读一下这本书,也许我们
会更加宽容,也更加耐心。如同江水涤荡,我们终能认清自己的面容。

最后附带说一句,翻译者李雪顺真是个妙人。他的那篇译后记不可不看,一个
涪陵男子的仗义、自傲、狡黠以及那点小心眼,全都在里面了。我读过那么多
译后记,能把自己从文字里完全立起来的,只此一篇。李先生如果通过引擎找
到这里,也向您表示谢意!

《江城》,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 年出版,446 页,定价 36 元。网上书店售


价在 25 元以下。
胡同儿因缘 —— 一条北京小巷的生生世世

作者:何伟(Peter Hessler)
译者:张泠(黄小邪)

1.

过去五年,我住在紫禁城北一英里、北京闹市区一条小胡同的公寓楼里。我的胡同儿,没名儿
没姓儿,始于西,绕过三个九十度的弯儿,出口儿朝南。从地图上看,形状颇为奇特:有点儿
像问号,或像佛教万字符的半边儿。说它特别,还因为它是老北京得以幸存的少数区域之一。
如当今中国的多数城市一样,首都日新月异——当地最大的地图出版社每三个月就得更新一次
道路图,忙乱不堪地追随城市发展的脚步。但我住的那个胡同儿的布局几百年来没怎么变过。
北京第一份详细的地图完成于 1750 年(清乾隆年间),在那份文献里,我的胡同儿蜿蜒着与
今天相同的曲线。北京考古学家徐苹芳告诉我,我这条小街的历史也许可以回溯到 14 世纪,在
元朝统治下,北京城的许多部分被规划设置。元朝人也留下这个蒙古词:胡同,在汉语中意为
“小巷”。老北京们管我的胡同儿叫“小菊儿”,因为它连着那条大一点儿的“菊儿胡同”。

我住在一栋三层楼房里,周围环绕着砖的、木的、瓦的平房——胡同的典型建筑。这些房子默
立在灰砖墙后,老北京的造访者们常对这种分割感印象深刻:墙后边儿还是墙,灰砖上还是灰
砖。但胡同儿里最显著的特点是人们彼此的亲昵和生活的动感。十几家人可能共用一个大门儿 ,
即使老居民区有自来水了,只有少数人有私人卫生间,所以公共厕所在百姓生活里扮演了重要
角色。胡同儿里,很多东西都是公用的,包括胡同儿本身。即使在隆冬时节,人们也把自己裹
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路边跟邻居聊天儿。不时有小贩穿过——因为胡同儿太小了,开不成超市 。

车也不多。一些小巷,比如我住的这条,太窄了,车钻不进来,因此日常生活中的声音让你难
以想像是从这个有 1500 万人的城市中心发出来的。我常在拂晓时分醒来,听见街坊邻居在去
公共厕所的路上打招呼,可能手里拿着夜壶。早晨,小贩们出动了。他们蹬着三轮车穿街过巷 ,
每人都独具风格地吆喝着。卖啤酒的女人嗓门儿最大,一遍一遍地放声高喊:“卖——啤——
酒!”在早上八点,这声音可能会令人心烦意乱:“卖——啤——酒!”——但这几年来我学
会了欣赏这些吆喝里的音乐之美。卖米的男人调门儿很高;卖醋的是个男低音。磨刀的表演打
击乐——金属相碰的叮叮当当。这些声音令人心灵宁静:提醒我即使我不出门,生活还是在继
续,即使有点失衡。我有时买点烹饪油、酱油和应季的蔬菜水果。冬天,我也买几串蒜辫子。
一个卖手纸的小贩每天都蹬着三轮车穿来穿去。这儿从不缺煤。偶尔,我也吃冰糖葫芦。

我甚至可以从收破烂儿的那儿赚点小钱。平常日子,平均每隔半小时就有个收破烂儿的蹬着平
板三轮车经过。他们收纸盒箱、纸、泡沫塑料,和破家具。他们赁公斤收旧书,按尺寸收报废
电视。旧家具可被修理,或拆成零件用。纸和塑料可卖给废品收购中心谋点薄利。不久前,我
在我公寓门口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请每个路过的收破烂儿的进来瞧瞧值多少钱。一摞儿
旧杂志卖了将近 5 块钱;一根烧坏了的电脑线卖了 4 毛;两个破台灯,总共 5 毛 6;一双破皮
鞋:9 毛 6。两个破掌上电脑:两块 9 毛 6。我给一个人我在写的那本书的草稿,他拿出一杆秤,
称了称,给了我 1 块 2。
四月末的一天,我坐在桌边,忽听有人吆喝:“长——头发!长——头发!”这音调听来不甚
熟悉,于是我去胡同里看个究竟。一个男人和他的小车立在那儿。他从河南来,他的工厂做假
发和发套。我问他生意如何,他从麻袋里掏出一条黑黑长长的马尾辫。这是从另一个胡同的人
家花 80 块买的。他来北京因为天气转暖了——剪头发季节——他希望回河南之前可以收到 100
磅上好头发。而这些头发,据他说,大部分会出口到美国和日本。

我们正聊着,一位大妈匆匆赶来,手里一个紫色丝手绢包。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两条大辫子。

“我闺女的,”她说。从她女儿上次剪头发,她一直留着。

每条马尾辫都约有 8 英寸长。收头发的拿起一条,仔细研究着,像个懂行的渔夫。他说:“太
短了。”

“怎么?”

“没啥用,”他说。“我要更长的。”

大妈试图再商量商量,但没奏效;只好拿着那两条辫子回家了。收头发的人离开胡同儿时,他
的吆喝四处回响着:“长——头发!长——头发!”

2.

我搬进小菊儿胡同不久,北京开始角逐主办 2008 年奥运会,奥林匹克荣誉的痕迹开始触及胡


同儿。极力推进北京平民的运动爱好和健康意识,政府修建了无数户外健身设施。油漆得亮晶
晶的钢铁设备好意出来为人民服务的,但看上去有点古怪,似乎设计师只在健身房匆匆瞄了一
眼,全凭记忆设计出来的。在健身场所,人们推转大轮子,推那些毫无阻力的杠杆,在摇锤上
荡来荡去,如公园里的孩子。在北京市区甚至郊区,健身设施随处可见,即使在长城附近的小
村子。在那里,这些设施给农人们新的生活方式选择:为收胡桃劳作 12 个小时之后,他们可以
一遍又一遍转一个黄色的大轮子解乏。

但没人比胡同儿居民们更喜欢这些健身设施。这些设备分散在老城四处,藏在小巷子里。清晨
和黄昏,它们尤为尽职地忙碌着——成群的老人们闲聊着,在摇锤上玩上几圈。一些温暖的夜
晚,男人们悠闲地坐在这些设备上抽烟。这些设施对胡同儿运动来说再完美不过:提供和邻居
们在街上厮混的好借口。

2000 年底,作为全城“申奥”提高卫生设施计划的一部分,政府在菊儿胡同重建了公共厕所。
这变化如此戏剧性,如奥林匹斯山的灵光瞬间照耀到这些小巷,留下一个壮丽的建筑。这个公
共厕所有自来水、红外线自动控制的抽水马桶,还有中文、英文和盲文的标志。灰色屋瓦让人
联想起胡同儿里的传统建筑。使用规则镌刻在不锈钢上,“ 3:每个使用者可以用一块免费的
手纸(长 80 厘米,宽 10 厘米)。”旁边小屋住着一对夫妇全职看管厕所。了解自尊心颇强的
北京市民不愿在公共厕所工作,政府从内地省份招来一些夫妇作为工人,大部分来自安徽。丈
夫清理男厕所,妻子负责女厕。
在菊儿胡同的那对夫妇带来了他们的儿子,在公共厕所前,小家伙开始学步。如此场景在首都
上演,或许有一天这些孩子会成为北京版本的“午夜孩童”(Midnight’s Children,注:来自
Salman Rushdie 著名英文小说,关于一些在印度独立时出生的孩子):一代蹒跚学步的孩子
在公共厕所里长大,“奥运”十年后,会长大成人并带给祖国母亲卫生荣耀吧。同时,菊儿胡
同的住户们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新厕所对面干净的公共空间。修自行车的老杨把他的工具和破自
行车们堆在那儿;入秋,卖白菜的就睡在公共厕所附近的草地上。隔壁烟店的王兆新,在厕所
入口附近放了几个摇摇欲坠的破沙发。还有人贡献了个棋盘。折叠椅出现了,随后是堆满啤酒
杯的木头橱柜。

不久,这儿堆了不少家具,每晚也聚满了人。王兆新宣称这是“ W.C.俱乐部”。任何人都可以
入会,当然,对于谁应该当主席,谁当政治局委员,有些争议。作为个外国人,我属于“少先
队员”级别。周末晚上,俱乐部在厕所门前搞烧烤。王兆新提供烟、啤酒和白酒;新华社的司
机曹先生则念叨着报上的新闻。炭烧的烤架由一位姓楚的残疾人看管。因行动不便,老楚经政
府许可,可以开一辆小的机动车,这使他穿过胡同儿运羊肉串儿容易多了。2002 年夏天,中国
男子足球队取得历史性的突破——打进世界杯了,“ W.C.俱乐部”搞了台电视机,从厕所引来
电源,无情地嘲笑国家队——因为他们自始至终一球未进。

3.

王兆新谦虚地拒绝“主席”头衔,尽管他是大家显而易见的选择:他的生活与现代北京的变化
密不可分。他的父母 1951 年搬进菊儿胡同。那时,北京 15 世纪早期的布局还完好无损,在当
时世界各国的首都中显得独具一格:一座古老城市,历经现代化进程和战火,却几乎安然无恙 。

北京曾有一千多家佛寺庙宇,后来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在菊儿胡同,和尚们被赶出叫“圆
通寺”的喇嘛庙,很多百姓搬进来,包括王兆新的父母。同时,无产阶级群众被鼓动占领富人
宅第。此前,菊儿胡同的私人院落中有宽敞明亮的天井,但在 1950 和 1960 年代,多数院子中
挤满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从前只住一户人家的四合院成为 20 多户人家的栖身之所,城市人口
迅速膨胀。之后的 20 多年中,众多北京城门被拆毁,随之是壮丽的城墙——它有些部分高达
40 英尺。1966 年,王兆新是六岁的小学生,他参加儿童志愿者工作队,帮助拆毁了离菊儿胡
同不远的一部分明城墙。1969 年,“文革”期间,为了修地铁站,附近的安定门被拆。至
1976 年毛泽东去世时,约有五分之一的老北京已不复存在。

1987 年,王兆新的弟弟在北京一家饭馆开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几个月后,这个 18 岁的年轻


人被和面机轧断了右臂。在那之前,王兆新开始做小买卖,希望能在新市场经济中立稳脚;他
不得不考虑他弟弟的状况而选择贩卖什么商品。水果和蔬菜太重,而卖衣服需要两只胳膊量尺
寸和折叠货品。烟比较轻,所以王家兄弟决定卖烟。

1990 年代和 2000 年后,当王家兄弟在菊儿胡同卖烟时,房地产开发商卖掉了大半个北京,部


分因为当地政府部门自房地产开发中获利。当一个胡同命定要被从城市空间中抹去,它的房子
和墙上就被涂上个被圆圈围着的斗大的汉字,如无政府主义者涂鸦中的“ A”:“拆”。当房地
产开发商在城里猖獗横行,这个汉字成了一个符咒——北京的艺术家们戏仿它,百姓们开着
“拆”的玩笑。在“W.C.俱乐部”, 王兆新常说,“我们住在拆那儿。”听来有点像英文词
“China”。

如我认识的很多北京人一样,王兆新务实,脾气好,不感情用事。他的慷慨大方尽人皆知——
街坊邻居们送他个昵称“王老善”。他给“W.C.俱乐部”烧烤活动出了不少力,总是最后一个
离开。他常说,政府迟早要在这个区拆更多房子,但他从不谈论将来。在“拆那儿”住了四十
多年已让他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

4.

“W.C.俱乐部”在胡同口活动,挨着交道口南街。那条大街车水马龙,甚是繁忙;最近的十字路
口有个巨大的新公寓楼,两家超市,和一家“麦当劳”。交道口似乎成为一道边界:一旦踏上
这条街,你就进入一个摩登城市。

住在胡同里的劳作者们每天都要跨过这个分界线。他们经过老杨的修自行车摊。老杨的打气筒
和工具箱就放在“奥林匹克”厕所旁边。在胡同里,结合了自行车和厕所的关系网涵盖最全面
了,老杨谁都认识。偶尔,他帮街坊给我带口信儿;有次他还给我一个外国人的名片——那人
一直在找我。另一次,他告诉我一个媒人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大学毕业,身高 1 米 63,”他简略概括。他就知道这些。对于中国女人,1 米 6 是个幸运数字


——你经常可以在招工和寻偶广告中看到这个数字。约合于 5 英尺 3 英寸。我告诉老杨我感谢
他的好意,但现在不想找女朋友。

“为什么?你又没结婚。”

“哦,我不着急。在美国,人们结婚比较晚。”

他说他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媒人。

“为什么这么做?”我说。“你得告诉她我没兴趣。”

老杨六十多岁,高大,面色严肃,光头。我尽力拒绝这个邀约时,老杨的表情看来比往日又严
肃了几分。他告诉我太晚了:都安排好了;如果我不去,他会很没面子。那周,媒人给我打了
四次电话。她自我介绍是“彭老师”,说把见面日期安排在周六下午了。我们在胡同的界外见
面,交道口“麦当劳”门口。据说我的约会对象过一会儿来,但彭老师想事先澄清些问题。

“这是秘密会面,”她说。这时我们刚在餐馆楼上找到位子坐下。

“为什么?”

“这不是官方许可的。我们不能跟外国人合作。”

“为什么?”

“政府不希望,”她说。“他们怕外国人骗中国女人。”
短暂的停顿。谈话本可以朝任何一个有趣的方向进行的。但彭老师似乎惯于应付这种尴尬的沉
默,她赶紧说,“当然,我不担心你。老杨说你人不错。”

彭老师大约四十多岁,因为笑得太多,眼角绕着一圈皱纹——这在中国并不多见。她实际上不
是老师;只是人们对媒人的一种称呼。在中国,职业媒人在乡村和小城市扮演重要角色,不过
在北京这种地方,他们就没那么多用武之地了。不过,我偶尔还是会看见一些婚姻介绍所的广
告,尤其在老城区。彭老师在菊儿胡同有个官方许可的婚介所。

在“麦当劳”,我问彭老师她收费多少,她说介绍见面的费用通常是两百元。

“但见外国人就贵些,”她说,“五百,一千,甚至两千。”

我尽量婉转地问,如果进展顺利,今天的客户要为见我付多少钱。

“一千。”120 美元多一点。即使其他外国人值双倍的价钱,我还保持在中档水平,这给人一点
安慰。

“她要为今天见我交钱吗?”我问。

“不用。如果你们在一起了才交。”

“结婚?”

“不,多约会几次。”

“几次呢?”

“看具体情况。”

她不给我个准确数字,我一直问这问那,试图搞清楚这个体系是怎么运作的。最后,她探身过
来问,“你想尽快结婚,还是只想暂时找个伴儿?”

才第一次约会,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可太难了。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让老
杨丢面子。“我真不知道,”我嗫嚅着,“但我想确定她不用为今天见我付钱。”

彭老师笑了,“这个你甭担心。”

5.

我刚搬到小菊儿胡同时,视这家“麦当劳”为眼中钉和一种威胁:已经毁掉大部分老北京的经
济繁荣的标志。随时间流逝,胡同生活使我以新的视角看待这个连锁店。因为一条:你不需要
吃快餐就能享受“麦当劳”提供的便利。在交道口这家店,人们围坐桌旁什么也不点稀松平常 。
恒久不变地,很多人在看书;下午,小学生做作业。我还看见过附近做生意的老板安静地坐在
那儿,查账簿。而且,老是有人,在那儿睡觉。“麦当劳”是胡同生活的相反面,有好有坏:
冬暖夏凉,有卫生间。

你坐在那儿无人问津。不像中国餐馆,服务员走来走去,这些快餐店的工作人员不管人们的闲
事。偶尔,有些持不同政见者请求在“麦当劳”或“肯德基”和我见面,因为安全。当彭老师
告诉我这会面是“地下状态的”,我明白她为什么选了这里。

其他顾客显然有同样想法。一对男女坐在窗边,紧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另一桌旁,两个衣着入
时的女生似乎在等她们的男朋友。越过彭老师的左肩,我注意到一对似乎遇到了麻烦的男女。
女人看上去约 25 岁;男人看来老一些,约四十来岁。他们的脸闪耀着一种饮酒过量的不自然的
红晕。他们静静地坐着,怒视着彼此。麦当劳的儿童乐园此时空荡荡的。彭老师的呼机响了。

“是她,”她说。借了我的手机。

“我在麦当劳,”她对电话说,“这个意大利人已经在这儿了,快点儿来。”

彭老师挂断电话以后,我想解释,但她很快开口,“她在中学教音乐。人不错——不然我也不
给你介绍了。好,听着。她 24,漂亮,身高 1 米 64。有教养。有点儿瘦。我希望这不是问题
——她不像你们意大利女人那么丰满。”

进展太快了——我的约会对象一直在长高——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彭老师继续了:“你有份好
工作,还会说汉语。你还当过老师,所以你们有共同点。”

最后,她停下来。我说,“我不是意大利人。”

“啊?”

“我是美国人,不是意大利人。”

“那老杨怎么告诉我你是意大利人?”

“我不知道,我外婆是意大利人。但老杨可能不知道这个。”

现在彭老师看上去完全糊涂了。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我刚起个头儿,然后决定不往下说了。

她恢复了沉着镇定。“没关系,”她微笑着说,“美国挺好。你从美国来,没问题。”

我的约会对象来了,戴着耳机。时髦的外套上印着日文字母。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头发染成咖
啡色。彭老师介绍了我们,又笑皱了眼睛,趁势离开了。缓缓地,逐个地,这位年轻女子拿下
她的耳机。她看上去很年轻。CD 机平放在桌子上,我们之间。
我问,“你在听什么?”

“王菲”——一个流行歌手和演员。

“好听吗?”

“还成。”

我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摇摇头。我有同感——为什么在麦当劳吃东西来破坏我们的约会呢。
她告诉我她和父母住在钟楼附近的一个胡同;她的学校也不远。她问我是否住在附近。

“我住在菊儿胡同。”

“我还不知道那儿住着外国人,”她说,“房租多少钱?”

这是在中国。我告诉了她。

“太贵了,怎么这么贵?”

“不知道,可能他们总是对外国人收费高些。”

“你当过老师?”

我告诉她我曾在四川一个小城教英语。

“那一定很无聊,”她说,“现在你在哪儿工作?”

我说我是坐在家里写作的作家。

“好像更无聊,”她说,“如果让我在家工作,我早疯了。”

她后面那对酒醉的男女大声吵起来。突然那个女人站起来,挥着报纸打了男人的脑袋,然后气
冲冲地冲出去,经过儿童乐园。男人一言不发地抱起胳膊,将头放在桌子上,沉入梦乡。

过一会儿,音乐老师问,“你经常回你们意大利吗?”

之后一周,媒人打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再次见面,但不那么坚持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精明
到明白我的笨拙可以被更好利用,不止在麦当劳约会女人。第二次我在胡同撞上她,她问我是
否愿意给个卡拉 OK 歌厅投资。之后,我就尽量避免经过她的办公室。

我问老杨关于我国别的混淆问题,他耸耸肩说我曾经提到我的外婆是意大利人。我完全不记得
那次对话,但是获得宝贵的胡同教训:千万别低估修自行车的消息多灵通。
6.

王老善关于“拆那儿”的预言应验了。几年来,他已预言了胡同的拆毁,终于,在 2005 年 9
月,当政府宣判他的房子死刑,他毫无怨言地搬走了。他早已卖了烟店,因为利润已然降得很
低。如今谁是真正的主席已毫无疑问:老王一离开胡同,“W.C.俱乐部”也烟消云散了。

到那时,四分之三的老北京已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四分之一大部分是公园和紫禁城。这些年来 ,
有些反对拆迁的抗议和诉讼,但这些争议都倾向于局部化:人们抱怨政府腐败减少了他们的补
偿费,他们也不喜欢搬到远郊区。但几乎没有一个普通北京人对这城市的沧桑巨变表达关注。
很少人提到建筑保存,或许因为中国人的历史感并非西方人那样与建筑紧密相连。中国人很少
用石头建房子,而是隔几十年定期以易腐蚀材料修补代替。

胡同的精髓在于精神而非建筑,而这种精神在社区面对一些现代元素时显得更为强烈(如一个
奥林匹克厕所,一家“麦当劳”连锁店)。实用主义和毫无难色应付困难的能力在王老善这样
的平民心中根深蒂固,因为他的生存环境始终动荡。胡同生活的基本特征预示了它的毁灭。

2005 年,北京市政府终于发布新方案,保护市区北部和西部残留的分散的旧城区,包括菊儿胡
同。这些胡同不会被推向市场,任房地产开发商们像过去那样为所欲为。新方案要“保存老城
风貌”,政府设立一个十人顾问委员会参详主要项目。委员会里有建筑师,考古学家和城市规
划者,其中一些人曾公开批评过拆迁。一位委员告诉我,如今才开始保护已经太迟了,但这新
方案至少可以保留那些仅存不多的胡同的基本布局。在这个布局中,中产阶级向劳动阶层居住
区移居不可避免——胡同变得如此稀有,它们在新经济构架中已成为优越的标志。

变化在我的社区早已来临。2004 年,酒吧、咖啡馆和时装店已然移进与菊儿胡同交叉的安静的
街,本地人乐于为了高价放弃自己的家。这些商店保留了传统的建筑风格,但也给老城带来新
的复杂和精致。如今,如果我留在胡同,我可以无线上网,买民间手工艺品,和每种你能想到
的混合饮料。胡同里有家美甲沙龙。有人开了家文身店。街道小贩和蹬三轮车的依然活跃,但
他们已经有成群的三轮载客车相伴,这些三轮车提供“胡同旅游”。很多旅行者是中国人。

最近的一个周末,王老善回来看看,我们一同走过菊儿胡同。他指给我看他出生的地方。“这
是我过去的住处,”他说,指着金菊园饭店的现代四合院,“那里过去是座庙。我父母搬进来
时,这儿还有个喇嘛呢。”

我们继续东行,经过一座悬在高墙的古旧红门。“那儿曾是个楼梯,”他解释,“我小时候,
那是个使馆。”

19 世纪,这个四合院曾属于一个满族贝勒;1940 年代,蒋介石用作办公室;1949 年以后,这


里属于董必武,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者之一;1960 年代,这里曾是南斯拉夫使馆。风流总被雨打
风吹去——满族人,国民党,革命者,南斯拉夫人——如今这个四合院恰如其分地叫作,友谊
宾馆。

这就是胡同因缘——沧海桑田,改朝换代,繁华总被雨打风吹去。几个街区外,清朝末代皇妃
婉容的家,已成一家糖尿病门诊;菊儿胡同里,清朝大臣荣禄西洋风格的美丽宅第,曾是阿富
汗使馆,而今日已挂上儿童娱乐出版有限公司的招牌。一个巨大的米老鼠画像挂在门上。

经过奥林匹克厕所(“不像我在这儿时这么乱了,”他注意到了),我们来到一座普通的三层
楼房——他从 1969 年起就住在这儿。它不是座历史建筑,因此难免被拆命运。电和暖气已被
停掉;我们走上台阶,进入一段废弃的走廊。“我刚结婚时住在这间房,”他说着,在一道门
前停住,“1987 年。”

弟弟在那年少了一只胳膊。我们沿着走廊走去,到老王和妻女、父亲、弟弟最近住过的公寓。
他女儿的画儿还贴在墙上:一匹马的素描,还有英文的“圣诞快乐”。“这儿从前摆电视来
着,”他说,“那是我爸爸睡觉的地方。我弟弟睡那儿。”

王家人不得不分开了;父亲和弟弟如今住在北边一个胡同;王老善和妻女住在城外一个亲戚家
里。作为对老王旧公寓的补偿,他分到鼓楼附近一座破旧楼房的一小部分。他希望能在春天装
修一下。

出门后,我问他,在这儿住了近半个世纪,离开会不会很难过。他想了片刻,“你知道吗,我
住在这儿时发生了很多事儿,可能让人难过的事儿比让人高兴的还多呢。”

走出胡同时,我们经过一个“北京千禧商贸有限公司”的广告牌。我回家时,看见一排三轮车 ,
车上的中国游客们,裹着厚厚的冬衣,手里拿着照相机,漫游在古老的街巷。

200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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