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嚱，危乎高哉！”

这是一个来到我们这里的“洋”叔叔用他那怪腔怪调的中国话感慨出来的。
他那惊奇而充满着莫名的敬慕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些头发蓬乱皮肤黝黑的上学
娃。他用那白皙而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满含深意地说:“我不是第一个来
到这里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句话我没懂，我把这件事讲给阿莫听，阿莫她和蔼地一笑，说:“莫管那
么多噻，阿莫求你阿大好久才让你去上学呀，你要好好学，不要像你阿莫阿大
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呀！”
我把阿莫的话认真记在心里，也把那个洋叔叔的话记了下来。我没想到的
是，他说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你一定听说过那肥美的，被一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全心全意赞美
感激的天府之国。你也一定知道，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蜀国之景，或是
巍峨雄伟，或是清幽秀丽。这其中，蜀道峥嵘，突兀，强悍、崎岖，兼具奇丽
惊险和不可凌越的磅礴气势。
我的家乡在凉山州的一个小山村里，从四川省会成都开车南行 8 个小时可
达。车轮驶过的道路穿过肥沃的四川盆地，沿着长江上游两岸向上延伸。离凉
山越来越近，道路越来越难走，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隧道中没有灯光。
这里的人们大多有着或亲或疏的血缘关系，同样的，这里的人大多是文盲。有
的人好吃懒做，如我的舅爷爷家，他家三个儿子两个都耽于赌博，孩子饿得肚
皮瘪瘪肚子直叫，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更别提送他们去上学了。唯一上进的三
表叔与那群吸血鬼亲戚断了关系，远远地搬到村那头，和老婆孩子安心过日子。
我和他们家的表哥也经常一起上学一起去山里玩，关系铁得能合穿一条裤子。
阿大和阿莫走了，他们说去城里打工，把我托付到表叔家。那天我看着他
们背着包袱爬着藤梯走向山外，我一边哭一边跑，在藤梯前被表叔扛起来往回
走，泪水模糊了我的眼，也模糊了阿大阿莫的身影。
阿大阿莫走了，我和表哥仍然继续上学。我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争取去城里找阿大阿莫，像表叔说的那样挣个好前途。
表哥不怎么想学习，在上学路上总是东看看西望望，有一次差点没抓住藤
条摔下去。那次他差点吓破胆，从那以后他在爬藤梯的时候就老实多了；我也
吓得不轻，晚上我俩躺在一起默默抱怨爬藤梯的危险与辛苦，让我们手上长了
厚厚的茧。
但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要想上学，就只能天还没亮的时候爬起来去爬这
个摇摇欲坠的藤梯，再走好远的山路到学校。渐渐地我也长大了，我开始带着
那些同村的小鬼头们一起爬藤梯，走山路。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
头。
直到有一天，我又听到了那句感慨:“噫吁嚱，危乎高哉！”
那是一个穿着很洋气的衣服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从阿大阿莫他们说的“城里”
来的人，他的眼里闪着灼热而晶亮的光芒。校长阿尾把他带到我们的教室，告
诉我们这是我们的新老师。
新老师很喜欢念那首名为《蜀道难》的诗，他在课堂上一字一句把这首诗
教给我们。他还喜欢告诉我们大山外面的事情，大山外面就是城里，那里有五
光十色的霓虹灯，有着我们这里永远也开不进来的铁皮汽车，各种各样的人，
各种各样的稀奇事。他告诉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那样就能去城里，过
上城里人的生活。
 我也想去城里，像老师说的那样，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我很认真地学习，一次次顶着熹微的晨光爬上藤梯赶去学堂，一点点地向
着我的梦想靠近。
阿大阿莫回来了，我却去了城里:读书，工作……
很多年过去了，我变成了城里的一名中学语文老师。每天备课写教案，讲
课，批改作业，日子这样一点点过去。直到有一天……
我听到高三年级的学生们放声齐诵“噫吁嚱，危乎高哉！蚕丛及鱼凫…
…” 师的眼睛、与那时那个教室里跟着老师朗诵的同学们的眼睛、与天天爬着
藤梯手上磨出厚茧却仍然坚持着去上学的年幼的我的眼睛重合起来……
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山村里，做了一名新老师。
那个记者说过，他不会是最后一个来这里的。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孩子也还是那样渴望上学的孩子，那个老师也仍然留在这
里。唯一变化的，是那藤梯。
我的脚下，一段黄褐色的钢梯固定在近乎垂直的山体上，如铁轨般铺向空
中。四周还是那高山，云雾缠绕着山峦。俯瞰山下，美姑河沿着勒尔村小学流
向山涧尽头，河水混沌，山风呼啸。
以前的那个老师年纪也大了，看到我回来拜访他，他笑了:“我很高兴你回
来了。”
“这一次，我决定一直留下来，像您一样。”
他脸上因为常年山风侵袭而密布的皱纹突然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呀！…
…”
我上的第一节课就教给孩子们那首《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
无数的记者来了，他们站在新修的“天梯”前，充满新奇地报道着村里的这一
切，也有一些记者来到学校，老师把我推了出来。
那些人问我说:“听说你放弃了优渥的工作，辞职到了这里。你为什么会选
择这样做？”
我回头看了看老师，看了看身后的教室，那里传来了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
我笑了:“为了希望。我守在这里，是为了让孩子们成才，让他们能够走出去，
走出大山，走进外面的世界。”
我守在这里，为了希望。而我，也希望在我垂垂老矣之时，能有新的面孔
来接替我，继续坚守这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