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濁安期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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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與商榷:《風流浪子的男友》的漢學與性別研究的學術脈絡分析

401463002 梁匡哲

魏濁安這本《風流浪子的男友》既具開拓性又不容易讀,它的開拓性基於它坐落在性別研
究與漢學之間,將較少人提及的男色議題帶上檯面,從而把風行一時的男風現象進行歷史
性的重構。但他同時,要了解它有所突破甚麼,則先要了解它如何與當時的研究成果,以
及在他之前佔主流的說法是甚麼?在對話的同時,這非常考魏濁安對於古典文獻的掌握。
因此我這篇論文主要做一個整理的工作。這種整理可以分為幾個方面,前行研究的問題意
識。到底魏濁安跟哪些人對話?這些人有怎麼樣的學術累積?第二,魏濁安自身的問題意
識是甚麼,以及他提出甚麼樣的看法。最後,是我站在當代男色理論的角度看這本書的貢
獻。
為了更好地聚焦,在這本專著汗牛充棟的對話對象中,我將會選定幾個對話的對象,並且
主要針對導言與第一章。我選取這幾個對象的原則是:第一,有著比較系統性,並且對漢
學界對於性別觀念造成影響的說法。而且,因為魏濁安行文相當流暢,且細節繁多,故此
有時候此書的「對話性」並不如實際的那麼明顯,因此我要做的也就是嘗試把討論、商榷
與批評的部分勾勒出來。
與袁書菲「商榷」:男風流行說與排斥說
魏濁安在第一章處理了一個非常基礎同時頗為複雜的問題,晚明的男風真的是流行嗎?
其中爭議的要點是,就是如何理解在男風大盛的同時,同時有反對男風的聲音?這些聲音
應不應該視之為一種排斥呢?就像西方的反同一樣?
帶「排斥說」的學者就會拿這一段來發揮,正如沈德符的論調:當男性暫時無法獲得女人
時,以少年作為性替代者(36)。而代表性的學者是袁書菲。以下容我以一些篇幅闡釋袁書
菲的觀點,然後再看在書中魏濁安怎麼進行回應。若要概括的話,袁書菲跟魏濁安所針對
的對象其實有兩個。一個是男色現象本身,另一個是文本再現的男色現象,而這兩個面向
是無法分開的。
在此我只闡述袁書菲提出,而魏濁安有所回應的觀點。袁書菲的一些子論點都是用來支撐
他的主觀點:17 世紀中國並不普遍容忍同性情欲,而同性情欲是被邊緣化的。而袁書菲
的子論點有以下幾個。第一,「邊緣的」同性情欲完全依附在異性情慾中,是一種對於異
性情慾的模仿,所以在模仿的過程中,只會再度加強了異性戀體制的正典性(87)。第
二,男風在小說與筆記作品中又名「南風」,即是一個邊陲而不足道的性實踐,論者的記
載純為獵奇。第三,眾多筆記中的女色替代論,同時說明了男風對於主流異性紐帶的衝擊。
第四,透過馮夢龍《情外類》的分類,說明如果晚明的「情」是一種主流且被頌揚的觀點,
在「情之外」的男風則是邊緣的觀點。
而就色情小說的特性,袁書菲認為文本中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因為贊成男色的話語包含
了諷刺(薛英杰 92),特別是小說提到將「男色一道」與「陰陽一道」(87)。袁書菲的理論
基礎,挪用了傅柯的觀點,並套用在明代不斷冒起的艷情小說,即性話語的增生往往不代
表性的解放,而是讓性的管控更加多元,施行多節點的管治,如此他就抓著這一點進行發
揮:小說的道德就是起了規訓的作用。然而有趣的是,在傅柯理論中的話語作為權力施行,
也包括性醫學/教育與取代了道德進行對身體多方面的包抄,這包括思維啟蒙的部分。如
果從這方面比較,我們可以說晚明不一定通通都沒有出現。由雞姦行為演進,繼而讓同性
戀變成人種。蘊涵的就是一種(類)同性戀的思維模式。
他這一種說法其實也是一種複合性的說法,可分為兩個面向:第一,站在同性戀的認識論,
自動將批評聲音讀成僅指向反對同性情欲。袁書菲用「反同」來讀進這批疑似反男色論調
的作品。並沒有進一步察覺以同性戀閱讀男色的問題。袁書菲將文本的曖昧性讀成矛盾性,
彷彿只要不是正面的再現,就是「反對男色」。第二,他對矛盾的詮釋在細讀的立場則傾
向古典小說的一種注釋立場,也就是「借淫說理」的立場。這種立場就是以「理」為核心
以反對「淫」的外殼,但為了讓讀者更深刻地掌握正確的理,不惜略帶危險地以淫作為領
悟的引子,最終「淫」只是荒誕不經的、虛幻的、需要反省的一個對象1。袁書菲援引傅
柯認為這種道德姿態是性的管控,而小說、筆記等文類則為性話語的一種。但這種讀法最
大的問題是,認為文本真正要表達的意義只有一個。
似乎這種表述不具有其曲折或意在言外的意思,就正是由道德訓示那樣的直率。由此,我
們可以看到袁書菲作出一個文本性質判定,即是文本的「反映論」。小說是純粹的道德載
體,還是也是對於主流的道德的顛覆?他不加細思就選擇了前者,正如薛英杰歸納的那樣,
他沒有或沒能處理這一點,因為他所採納的方法論仍主要是就文本談文本的新批評方法
(93)。要處理小說中的「諷刺」,已經跳出狹義的文本小說討論了,進入更廣泛文學
與社會文化的討論,涉及到現實的道德實踐與應用的情況。袁不自覺採納了這種複合性,
沒有回到他們的脈絡理解他們的話,並且是帶有缺陷的2。

針對袁書菲的女色替代論,魏濁安則看到這兩個層次,即反對縱慾的層次與反對男色的層
次。沈與謝未必是在反對男色的普遍層次進行批評,故此他精彩地點出,「所有這些十七
1
最佳的例子就是張竹坡對於金瓶梅的評點。
2
“In today's capital there are young male singers who serve the gentry at drinking parties. It must
be because official prostitutes [the women enrolled in the govern- ment-regulated system of
prostitution] are forbidden at these occasions that they have to use these boys.”
袁書菲的分析事實上也有幾處值得商榷的部分。第一,在英文翻譯中,他只截取了後面一小段,而沒有把
前面的「今天下言男色者動以閩廣為口實,然從吳越至燕雲,未有不知此好者也。」一同理解。不把上文
下理一同理解,會出現的後果正是將重點放在「女色替代論」。其實把這段結合來讀,講的南風遍布各地,
從北到南莫不如是,京師只是其中一個地方。此一節真正要說的重點是男風多麼流行,而京師流行的原因
是甚麼。
第二,袁書菲認為,既然沈德符說京師用女色代替男色,那所有地方也必然一模一樣地上行下效,「女色
替代」是一個全國性的現象,但這並非實況(這配合了他南風等於不重要的文化的論點)。當時的京師雖
也流行男色,卻並沒有江南那樣興盛,袁書菲誤把政治中心等同於男風文化的中心(這是他的中原中心論)。
之所以說他誤會,是因為在男色情況剛好相反,是從南到北傳播的(正如上一句「從吳越到燕雲」)。
第三,是他對文言字詞的掌握不夠(或為了達到他論證的刻意忽略),原文是「今京師有'小唱'專供縉紳酒席,
蓋官妓既禁,不得不用之耳」,英文卻是 “It must be because official prostitutes [the women enrolled in the
govern- ment-regulated system of prostitution] are forbidden”,我想要指出這一句的意思更接近描述性並且是地
域性的猜想,亦即京師這個地方不得不用小唱,大概是因為官妓禁止的緣故(請注意沈得符用的是「蓋」 ),
京師的娛樂產業轉用男色有其結構性的原因。袁書菲卻用了 “it must be because ”,大抵他是將「不得不
用」來進行解釋為甚麼人們會轉向男色,但這句「不得不用」所修飾的主語是禁官妓,指的是從業者的欠
缺提供了社會好男色的契機/物質條件,難以推導出人們沒得選而轉向男色的一層意思。這好像就把沈德符
這句話翻成對男色的論斷 ,而正因為它在分析時忽略前句導致的。
世紀的作者反對的不是同性戀欲望或少年的性本身,而是它在文人精英中的盛行狀態,也
即同性愛欲作為一種文化現象」(38)。如同文意所示,毋寧是站在一種文人本位思考「縱
欲」的問題,應該是比較公允的。如果配合後來的「好色論」來說(如甯應斌的文章),
此一說法解釋力是相當強的,因為有好男色者,就自然有不好色者或只好女色者,色就像
一種口味的選擇。這也並不構成一種直接的衝撞,並不如同異性戀/同性戀般基於身分的
對立,更難言是一種性管制。
用較為常識的角度,當一個社會現象具有一定的群眾基礎,或者能見度,才會產生相應的
文化評論,那其實正好反證它應該已具備某種流行度。就算退一步說,沈德符自身採取女
色匱乏的男色替代論,那也最多他對女色有著優先性,以致於將女色放在更優先的位置。
他不一定如同反同那樣,相反,他很可能也在最低限度認為男人是有色可言的,所以才能
被「好」,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在色的此一軸線上競爭。所以,認為男色與女色可以競爭,
並不如袁書菲說是誰模仿誰的關係可以概括的,他們的共同單位是「色」,「性別」並不
具備優先的地位。
我們幾乎可以說,晚明男色尚未出現像男同性戀的焦慮,而儒家的典籍也不像聖經般將
「同性情欲」明確解讀成一種罪惡,儒家所關心的是生殖繁衍的問題,而青樓與南院等消
遣的地方是能夠兼容在生殖繁衍的。
我在前面提到袁書菲的另一論點,邊緣性體現在南風之「南」代表了帝國邊陲,帝國要把
南風控制在邊陲。魏濁安對此採取了一個歷時性的回應,男風也經歷了一個逐漸被接受的
過程,比如從詞源上說「契兄弟」源於福建,在李漁寫男孟母在小說的正文還需要多花筆
墨解釋那是怎麼樣的一個風俗,到紅樓夢這個可見這個詞已經廣為傳播(74)。魏濁安
已經提出,但容許我說得更清楚一些,就是袁書菲缺乏一致性的邏輯,並且有太多空想的
地方,比如他大多數都從「作者論」去設想意義的生成,比如上引沈德符就代表著一個
「權威的人類學家」對於「無知群眾」的男色介紹,先不論人類學家此一是否恰當,但他
根本沒有去做讀者群研究便為他們貼上無知的標籤。但很多時候,他最大的依仗只是透過
傅柯的權力/知識的理論,去支撐他薄弱的論證。

在「話語的雙重性」一節中,魏濁安正面回應了袁書菲:
某種程度的話語雙重性,它在形式上表現為對男性愛情既讚賞又擯棄,這確實描繪
了十七世紀的小說對男同性戀的特徵(75)

而且他認為反諷修辭:
它們的主要目標不是同性愛欲本身,而是兩個男人之間排他性的情感結合,我們可
以稱之為「男性婚姻」。

前面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但其實直接翻轉了袁書菲的觀點。他在肯定袁書菲的觀察(大
前提)下反對了他的結論。袁書菲認為那些矛盾足以否決男風的流行,而魏濁安則洞察到
矛盾本身構成了晚明男色的重要元素。後面一句則是對於這種批評的重置(repositioned),
即好男色行為本身並沒有值得批評的地方,而是在婚姻此一問題上,契兄弟有可能成為與
異性婚姻競逐。
就他們進行論述的進路,袁書菲的論述傾向以總體化來講男風,魏濁安敏感地注意到不同
男風實踐的內部差異,故而即使出現批評也並指向整體男風。同時,魏更明白指出,李漁
等人的反諷所指向是更為複雜的社會情感。他用了《男孟母教合三遷》為例,對於男色的
狂熱動搖到婚姻繁衍的根基時,此種批評就會比較激烈。不過,這種話語是更為迂迴的,
因為男色往往縱慾拉上關係,李漁的表達是說如果男色都像尤瑞郎一般持守價值,那麼接
受「契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奈何他認為這並非一種常態。
此種道德話語也使得性主體可以浮現。另一個特殊而不見於其他人的材料是魏所引晚明耶
穌會傳教士的友倫材料,如利瑪竇與衛匡國,這些人不約而同都注意晚明男風的到處滋長,
更重要是他們的流動性是一個有力的證明,因為他們要到處遊歷與傳教(72)。如果說,
文人視角的材料尚可能帶有有色眼鏡,這些外來者可謂更為「客觀」的觀察者,即便他們
負面地描述男色,但那是在肯定男色已流行的情況下負面地進行記錄,足以推翻
尤其在男色描寫如此。魏濁安佐證了男色流行,並且進一步說明男色以何種方式流行,這
是相當重要的問題意識。袁書菲因為文本矛盾而推出男色,魏濁安則以「話語雙重性」來
解釋男色正是一種具有特殊性的流行方式。這樣也同時說明了,中國的道德訓示或諷刺與
西方 19 的天主教的禁欲話語,哪怕可以用「道德」來框定他們,但是他們應用的範圍、
所指向的重點都不一樣。因此,這也不是「反同」。
袁書菲的引文不妨整段引錄:
沈德符《敝帚齋餘談》說:
又說:“宇內男色,有出於不得已者數家。按院之身辭閨閣,黎之律禁姦通;塾
師之客羈館舍;皆係託物比興,見景生情,理勢所不免。又如罪囚久系狴犴,稍給
朝夕者,必求一人作偶,亦有同類為之講好,送入監房,與偕臥起。其有他淫者必相毆訐,
告提牢官亦為分剖曲直。嘗見西署郎吏,談之甚詳,但不知外方獄中亦有此風否。至西北
戌座,貧無夜合之資,每於隊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無匹者,往簇以兩足凹代之,貧苦
無聊,計遂出此,雖可笑亦可憫矣。至於習尚成俗,如京師'小唱',閩中'契弟'之外,則
得志士人,致孌童為廝役;鍾情年少,狎麗豎若友昆。盛於江南,而漸染於中原。乃若金
陵坊曲,有時名者,競以此道博遊客愛寵。女伴中相誇相謔,以為佳事。獨北妓尚有不深
嗜者。”
謝肇浙《五雜俎》說:“今天下言男色者動以閩廣為口實,然從吳越至燕雲,未有不知此
好者也。今京師有'小唱'專供縉紳酒席,蓋官妓既禁,不得不用之耳。
我認為魏濁安的說法較為合理,有習尚成俗,也有有出於不得已者,這正代表了男風的多
樣性,但這明顯沒有管控的意思。危險性往往是與欲望並存的狀態。還有一點可以補充的
是,有別於同性戀作為性小眾衝撞體制,被命名為偏差、怪異的情況。所以,在西方脈絡。
「在整個帝國晚期的文獻裡,我們不僅應該承認存在一種雙重的、反諷的同性戀話語,而
且還應該承認一種道德說教的話語。」這意味著,我們應該留意到諷刺話語基本是小說的
慣技,不是只針對男風,而是有相當廣的範圍的,大至宮廷黑暗,小至市井小民的偷騙行
當,都包含了諷刺的話語。同時,若果道德說教的話語是一種例行公事,很少人當真(黃
衛總語)以維護文人自身尚存底線的道德感,那麼與其說是一種對於性管制,倒不如說是
文人一種害怕自身失格的表述,又或者為了表達對於色情的嚮往而採取的表述。這些話語
的解讀空間是相當大的。
在「外部關係」一節,家庭空間與隨之而來的男色形態,魏濁安吸收了吳存存《明清性愛
風氣》中關於書僮與門子的分析(62-63),但同時開出別的面向。在他的分析之下,空間不
是為人擺布的被動空間,而是一個銘刻著規則、禮節與儀式的空間。換言之,空間被理論
化了,並且男色跟起居空間發生關係。人必然是在某時某地進行親密關係的,而這些地方
也時時改變親密關係的形態。男風既連結了身體,同時連結了人與空間,形成了一組相當
動態的關係。家內空間在小說裡的頻繁出現,展現了一種社會性,也是一種可以互通的文
本閱讀經驗。這是吳存存與其他論者忽略而魏濁安兼顧到的。第二,他從而以書房空間配
置的「外」反駁了袁書菲對於「情外」邊緣說。透過閱讀《金瓶梅》等小說,他發現「書
房性別化」的空間的銘刻,隱隱對應著社會空間的「男主外,女主內」。不但社會領域的
「外」屬於男人,而且書房也屬於辦公範圍的「外」,即便這個空間貌似分隔了外部社會
與家內空間,但是此一分殊很深地作用。職是之故,內室屬於女眷,而書房往往是男的外
室,循此讀法,「外」還加添了公共的意義。那麼,情外類的「外」很可能就不是作「外
於情」解,而是作「公共義」解,能夠發生在大庭廣眾的情。這是非常獨到的看法。這個
獨到的看法不只是在於他對於小說例子的觀察,而更重要他的理論意識結合了小說,同時
理論鑲嵌在這種對話的意識中。
從中我注意到魏濁安運用小說材料的兩種用途,一是作為討論的例子與材料,二是作為一
個理論化的根據,形成他自己的論點,他直面了男色研究的階序問題,此一階序包含了好
男色者與男色、男色與男色的關係。我們得以關係性地理解不同身分地位的男色,如書僮
跟門子既為男色,又在男色內部被劃分卻也是可以有連續性的關係(62-63)。而根據這他跟
吳存存偏向女性主義來看待男色的立場不一樣。有別於僅從性別軸線入手,他還加上了空
間軸線與階級軸線。具體而言,他認為這些低賤的主體縱然面對階序他們總有自尋出路的
可能。
對話與補充:性壓抑路線中的材料問題
在漢學結合了性別研究的古典研究中,卻隱隱有一條路線,從雷金慶(Kam Louie)到宋耕,
從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到馬克夢(Keith McMahon)均是如此。「性壓抑說」的源
頭是高羅佩,他所持的理據是將明清對立起來,以種族為分界線,在性文化形成所謂「開
放晚明,保守清朝論」。也可以說,種族差異決定了文化差異。而面對這種說法,魏濁安
認為一方面性為社會文化經濟所影響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另一方面性領域是否隨著王朝更
迭直接改變則是可議的。他進而敲問清朝的同質性。他的論點是說,據他所說,材料選取
會影響我們對於晚明性的理解,研究會影響我們對歷史的看法。

從雷金慶開始,用性別框架的 Masculinity 來解釋文武氣質,他們不像高羅佩的歷史主體


是以王朝為中心的,而更為微觀地觀察男性主體與社會風潮的交互關係,正如宋耕所歸納
的,「陽剛氣質」來自一個多重脈絡的討論。最初由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所引發,那是一
個兩性框架下女人作為受壓迫群體的討論。概略地說,這種討論的脈絡有一種父權脈絡預
設作為壓迫結構,而在學術或運動策略上,受壓迫的女性群體進行主題化(thematized)/
主體化(subjectify),但是在這個框架底下,男人/父權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東西,因為最初
在「壓迫」的理解裡,被性別化的總是女人,因而當女人的主體需要冒起時,不免同時間
整體化(homogenized)男人。換言之,其實二元對立在這一種女性主義仍然持續著。
正因為在現實上,男人的群體內部也充滿著差異性。所以應運而生的就是 Men Studies,
作為一種對於女性主義的回應。要我們重新問題化男人作為一種性別,比如男人的身體性
與身體經驗。在 Men Studies 裡面,更多注意的是陽剛氣質(masculinity),而不那麼總體化
地將男人看成父權(patriarchy)。而將當中的陽剛氣質視為一個問題。亦即,男性為了達成
可望而不可即的陽剛氣質典範,必須先自行壓制自身不適格的部分,當中會產生的痛苦和
焦慮,以及如何在排解的同時制造了壓迫予其他群體。換言之,這種視角帶來的啟發從比
較傳統的男性等於父權,變成男人需要成為男人時的掙扎與協商,後來衍生出男人也要一
起反父權。同時,儘管他們需要使用同一組語彙,他們都有意與西方典型關於陽剛氣質保
持距離。比如他認為,西方的認識論預設了一連串的二元對立,男/女、異性戀/同性戀、
陽性/陰性等(11-12),在中國古典脈絡這些都是要重審的部分。

回到我們的主題,他們在陽剛氣質的發問無疑是個重要的開端,不過也不是沒有盲點的。
不論是宋耕還是雷金慶,多少抱持著一種性壓抑的說法。追本溯源,他們研究中採取的小
說樣本中沒有所謂的艷情/男色小說樣本,而正因為沒有這一類的小說,他們就由此推導
出性壓抑的說法,或者古典文本去性化的主張。當然我們無法臆測他們為甚麼沒有用到這
些材料,這可能是個人的研究取向、興趣的差異。其實就有限的材料談裡面的性壓抑的情
況問題尚且不大,但真正具有誤導性的是他們的研究似乎沒能感受到自身視域的「有限
性」,使用了一些全稱的說法,比如宋耕的專書名為 The Fragile Scholar: Power and
Masculinity in Chinese Culture,然而他用的例子卻是相對正典的男色,比如屈原、宋玉、
西廂記裡的張生,而多為才子式男女情愛關係下,比如宋代的君子的身分,反之艷情小說
裡大量的才子(男)佳人,完全沒有經過討論。

真正有趣的問題會變成魏濁安在第二章所重構的,為甚麼晚明在同時段一方面會出現一批
沒有色情的小說,另一方面汗牛充棟的艷情小說,這兩者的關係是甚麼?他們是服務不同
的閱讀社群的嗎?為此,魏濁安在後文的敘述中提供了相當具創意的說法:情與俠的相互
建構,不過此處不贅。
無論如何,大量的男色小說作為討論的材料實際上可以改寫目前的定論,即對於性壓抑的
說法。就物質性而言,不得不說 90 年代所出的《思無邪匯寶》這一套叢書起了相當大的
作用,讓散佚已久的一批艷情小說重見天日(包含了龍陽逸史、宜春香質)。這既幫助了
魏濁安完成了這一部關於男色的專書,那是高羅佩無法接觸到的材料。由此可見,問題意
識與回答問題都有其處境性。研究往往就是閱讀與接受息息相關,能夠接觸哪一些材料,
就能夠問出相關的問題。這側面提醒了我們,問題意識都是有物質性的,不論是漢學還是
性別研究,此等思潮都是一種物質性的體現,比如以「同性戀」來看待中國晚明的男風。
立足點是同性戀的社會,再逐漸擴大到晚明處,這是一個來自特定地緣的問題意識,並不
意味我們必然以此角度去理解。

提高到理論高度的重要推想
魏濁安還在另一個面向複雜化了男色。他特別選取了屬於底層男色的《龍陽逸史》,講述
賣淫生意之激烈所衍生的小官美學。正因為男風是座落在社會的,並且是動態的。小說既
以想像-再現了現實,又以現實為某種展現的起點。故此小說不直接等於現實,但局部地
保存了現實人們的歷史/意識。他留意到網巾在男色審美所象徵的意義,對於性吸引力的
作用。
最後我想提出,魏濁安為後來的男色研究打開了一個缺口,非身分邊界模糊性/中間狀態,
這也是打破以身分來套男色的。我們可以看到他艱難地掙扎,正如他說:「男人欲望的兩
個維度被普遍認為既不是相互排斥的,也不是固定於某種特定的性身分(31)」。有時魏濁
安游移在兩者之間,會被西方「同/異性戀」脈絡所影響,比如他會說「對女人的喜好並
不排斥被少年性吸引」(36),這種說法還是帶有一種主客關係,認為人是自然地傾向異性
親密關係,所以需要解釋的只有男性情欲3。不過這接近十多年後甯應斌的好色理論,色
的理論一方面承認各式各樣的差異(男女、階級與美色),並進一步肯認差異是情欲關係
中無法抹平的基本構成,同時色的理論是一種一元論,並不構成身分壁壘的衝突,轉向任
何性別的情欲對象都能為色的理論所包含,而不被特殊化的看待。
男色本身很難說得清楚的狀態,就是男色的特性,魏濁安準確地抓到了重點。它有時是賣
淫,本身不屬於現代浪漫愛論述那種非物質純精神的範疇,因為包含了極多金錢與物質的
交換。但有時也不只是賣淫,因為他們本身更接近大戶人家的小僕或書僮,但是仍有上下
階序的關係。有時跟職業相關,但也會跟人情相關,「有時不是很清楚少年究竟是職業男
妓還是男朋友,但是在明清時期的人們看來,這些差異微不足道。」現代學者想要清楚知
道男風是不是「同性戀」,反映的是一種需要把關係分類清楚的問題意識,可能不能更如
實地理解男色的狀態。這種既公開受到歡迎同時受到污名的狀態,事實上正是插入者獲得
了好色懂鑑賞的美名,而被插入者與雞姦賣淫聯結的結果。
第二,性跟社會階層相關。他說:「關於從雞姦行為中獲得的快感,通常被認為是單向性
的,而不是交互性的(42)。」,事實上,這裡也是一個反常識的洞見,指向我們當代社會
的性愛階序的盲點。通常我們會把關係裡的相互性視為最高的原則,達不到這一點的性或
愛就是較為遜色的。然而,魏濁安透過《龍陽逸史》的眾小官點出性/愛皆為階級性所形
塑,本身並非真空於社會的範疇,求生覓活與經濟上的分配往往與類情愛關係能夠進行接
合,而不是相互排除。他說:「主人與男僕之間的社會差距,這是我們探討的文學作品裡
呈現的同性戀關係中最典型的階級分布」(43)。由此,相互性其實也是一種較為現代的、
對等的條件下的產物。而且,當代的階級與條件差異仍舊影響著親密關係,只是人們希望
訴諸於一種更高且抽象的平等價值,對這種本就存在且不易消除的差異進行話語上的抹平。

小結
縱觀魏濁安的研究,可喜的部分都是他們有進行跨學科的嘗試,而且進行對話。而尚待探
討的是,對於基本理論工具的反思,比如最基本的「性別」、「同/異性戀」。在目前性
別研究框架中,我們有一套三合一的問題意識,乃是性別問題(e.g.男/女)、性傾向問題
(e.g.同/異性戀)以及性別氣質問題(陽剛/陰柔)。意味著性別氣質是可損害的。「性別氣
質」在魏濁安的書中並不是是一件自然不過的事情,因為陽剛氣質對陰柔氣質本身就是一
個性別問題。並順勢推出風流浪子,介入了這個問題。正如副題「同性戀與性別氣質」所
示,魏濁安事實上也應該被放置在此一討論脈絡。陽剛氣質作為一種「問題意識」的問題
3
我這樣說的原因在於,人們很容易混淆了婚姻與情欲兩個層次,將前者當成後者的加深。
性是值得問下去的。也就是說,甚麼歸進「性別」的討論項目,分類框架本身就是一種性
別政治。當然此處並沒有能力對「性別氣質」研究的源流做太過詳盡的敘述,但我想我不
認為我們需要不加反思地接受此一問題叢,而是一個發問的姿態。當「性別氣質」出現在
問題意識中是甚麼意思?我們可以說性別研究與漢學研究的對話,仍有相當漫長的路。
另外對於性工作也應該予以關注,最明顯的一個短處是,他在解釋時,若把性愛姿勢的插
入與否、快感的享受的有無視為一種權力關係的再現以及再生產,那麼就會忽視另外一種
憑藉交換而來的能動性,也就是「快感」有可能不是男色在整個欲望經濟最渴求的東西,
享有被照顧的可能、保障可能才是重要的。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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