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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第十三卷

草芥神
文:【英】特里·普拉切特

译:冯小貘

L 空间私译坊

V 1.1

修订记录:

2020.2.8 V 1.0:首发版本

2020.2.10 V 1.1:修改错字若干
L 空间私译坊系列

《碟形世界》卷一,《魔法的颜色》

https://pan.baidu.com/s/1UV-syfOJlrB0RRcrCf00ew (无提取码)

《碟形世界》卷二,《反照之光》

https://pan.baidu.com/s/1cfhg8kw9-U06w0IIvcsH7Q (提取码:8d5x)
译者序

本来打算按顺序继续往后翻,卷三《Equal Rites》,别人已经出版过,我来重新发明轮子。

后来想了想:

手握版权的某社,自从 2018 年 12 月到 2020 年 1 月,没出版过任何《碟形世界》新书。

我还在当好人讲道义,不想抢在人家前面。

何苦呢?

所以我决定直接跳到第十三卷(《Small Gods》)。本故事和同系列的其他作品几乎全无关系(除
了少数几个次要人物),就算不熟悉《碟形世界》的也可以拿来直接读,没有障碍。唯独需要提
一句的是碟形世界的形状。这世界是个大饼,被四头大象驮着,大象下面是一只超巨大海龟,就
这么在宇宙里飞。太阳和月亮都是世界的卫星。不知道这个设定的新读者或许不会觉得欧姆圣教
的地圆说和日心说宇宙观有哪里不对。

这大概是《碟形世界》全套最严肃的一卷。按照普老爷的日常标准,相对严肃。

也正是这本书最初让我产生了自己动手翻译《碟形世界》的冲动。

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年笔力不足,现在我来了。

下个目标,卷十,《Moving Pictures》,标题暂译《动画片》。这本跟其他作品关系也不大,没
什么阅读障碍。而且我事先查过,某社似乎连出版授权都没买。

心安理得。

“你应活得长久,每日繁忙充实。”

顺便配几张图。拍自《The Compleat Discworld Atlas》,Transworld Publishers 出版社,2015 年。


本故事的地点,环海(Circle Sea)地区。本书主要涉及的国家欧姆尼亚(Omnia)和伊菲比
(Ephebe)都在环海沿岸,陆路接壤。
伊菲比的白城和灯塔,以及……哲学家。主要出口产品:公理、无花果、橄榄、药酒,试图出口奴
隶但是奴隶不愿意出国。
欧姆尼亚的圣城和修士们。主要出口产品:传教士、宗教小册子。

那么故事开始吧。
我们来谈谈龟与鹰。

旱龟是陆生动物,极为贴近陆地,想要再靠近一些便只能入土了。龟的视野范围只有几寸,移动
速度刚刚够捕猎莴苣。物种进化的洪流滚滚而过,旱龟稳如磐石,其存续的秘诀第一在于人畜无
害,第二则是吃龟实在太过麻烦。

另一方面,鹰是属于高空与风的生物,视野直达世界边缘,眼力足以洞察半里之外小动物的细微
动静。绝对力量,完全掌控,闪电般从天而降的死神。鹰的利爪可以捕食一切小于自己的动物,
就算体型更大的也能匆匆扯下几块肉来。

鹰还会高踞于峭壁之上、君临天下,静待几个小时,直到发现远方的一点动向。它的视线聚焦、
聚焦,再聚焦,凝聚在沙漠中灌木丛下蠕动的小甲壳上,接着凌空一跃……

一分钟后,旱龟发现脚下的大地忽然向下坠落。它第一次观赏世界的视角不再是离地一寸处,而
是凌空五百尺。龟想:这鹰真是位好朋友啊。

这时鹰松开爪子。

几乎每一次,旱龟都会一头扎向死亡。所有人都知道龟为什么会死——重力是种很难改掉的习
惯。没人知道鹰为什么折腾龟。龟肉固然好吃,但考虑到吃龟涉及的诸多麻烦,随便吃什么都比
它划算。鹰折磨龟,纯粹为了乐趣。

当然,鹰尚未意识到它所参与的是一种非常朴素的自然选择。

总有一天,旱龟要学会飞翔。

这个故事始于沙漠,以棕和橙为基调。故事的起点和终点难以定论,但至少起点之一发生在雪线
以上,距离沙漠几千里,在轴心地1附近的山里。

自古以来,哲人们反复发起这样的质问:

“假如在森林里有一棵树倒下,却未被听见,它可曾发出声音?”

问题本身就足以说明哲学家不事生产的本质,因为森林里有树倒下,不可能未被听见。也许有一
只獾在纳闷儿什么东西嘁哩喀喳响,或者一只迷惑的松鼠发现眼前的景物齐齐向上飞走,总之必
然有聆听者。退一万步讲,就算树倒在森林的极深处,也会被几百万个草芥神听见。

事件顾自发生,接二连三,不在乎是否被看到。然而历史嘛……啊,历史就另当别论,必须被目
击,否则就不可称之为历史,只能算是……嗯,算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

当然,历史必须有人控制,否则就变味儿了。与主流理论相反,历史其实就是帝王、日期和战
役,每个事件都必须发生在正确的时间。管理历史的工作相当困难,毕竟在缺乏条理的宇宙里,

1
原注:信仰欧姆圣教的读者可能称之为“上极地”。
可能出错的事儿也忒多了些:将军的战马在错误的时间掉了掌,有人听错了命令,或者携带重要
消息的信使被手持大棒、囊中缺钱的汉子们伏击……除此之外还有乡野传奇,也就是历史之树上平
行生长的枝条,总想把正史往自己那边扯。

所以世上有了历史管理人。

他们生活在……唉,干这行的四海为家,但他们的精神家园坐落在碟形世界上羊顶山脉高处一条隐
秘的峡谷里,历史之书就存于此地。

此处所说的可不是分门别类记录历史事件的寻常书本,所谓“历史之书”实为历史的发源,共有两
万多卷,每卷高达十尺,用铅板装订,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儿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人们总说“史书记载……”,其实就是这个史书。

俗语里的比喻句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多。

每个月,僧主都要在两名高阶史僧的陪同下巡视存放史书的洞窟。从前只要僧主自己就行,但第
五十九代僧主出了些岔子,按照史书的记载去赌博,每次下一小笔赌注,林林总总赚了一百多万
才被其他史僧发现,从此以后便加派两名靠得住的僧侣一同巡视。

此外,单独巡视亦有风险。浓缩的历史无声无息,滚滚流向世界,单这一项就可能让人吃不消。
时间就像药品,摄入太多要死人的。

第四百九十三代僧主展开层层皱纹的老手,召唤史僧中年纪最长的鹿子上前。秘隐谷里空气清
洁、生活平静,所有僧侣都是老僧。再者说,天天跟时间打交道,难免空长些年纪。

僧主说道:“此地名唤欧姆尼亚,在克拉奇海岸上。”

鹿子回答:“我记得。有个年轻人叫奥索里,对吧?”

“必须……谨慎旁观。”僧主叮嘱鹿子,“此地有压力,有自由意志,有宿命因缘……有象征的力量……
转折点……这一套你熟的。”

“欧姆尼亚,嗯,有七百年没去过了。干旱地带,刮遍全国也凑不出一吨肥土。”

“那你去吧。”

“我把宠山带上。”鹿子说,“那边的气候对山好。”

此外他还带了扫帚和席子。史僧不大在乎身外之物,大多数一两百年就磨平了。

从秘隐谷到欧姆尼亚,鹿子走了四年,中途见证了几次战役和暗杀。如果没有史僧见证,这些只
能称为普通的随机事件。

按历法算,那是虚蛇之年,即先知雅贝斯登位之后的第二百年。

也就是说,第八代先知随时可能出现。
欧姆圣教的教会有一点靠得住:特别准时。如果你的年历足够厚,完全可以按照他们调日子。

每当先知即将出现的时候,教会总是加倍奋力把自己打扮得更神圣,正如审计员即将降临之前公
司里总是特别忙。二者的区别在于教会倾向于把疑似相对不够神圣的人抓起来,用一百种创意手
法弄死。大部分人气超高的宗教都把高压政策当作可靠的信仰试金石,往往宣称这世上到处都是
信仰滑坡、甚于全国雪橇飞降锦标赛,务必铲除异端的根枝乃至胳膊大腿眼睛舌头,誓要清洗全
世界。在教会眼中,人血是效果超好的清洁剂。

彼時大神歐姆向天選者布魯薩開示曰:

“嘿!”

布鲁萨举着锄头僵住了。他环视神殿的菜园。

“啊?”

时值次春2的大清早,天气晴好,经轮在山区的清风中快活地转动。蜜蜂在豆花丛中虚度光阴,只
不过嗡嗡响得格外欢快,给人造成辛勤工作的假象。一只孤鹰在高空盘旋。

布鲁萨耸耸肩,继续侍弄蜜瓜田。

然,大神歐姆再次向天選者布魯薩開示曰:

“嘿!”

布鲁萨犹豫了。刚才确实有个声音凭空叫他的名字。说不定是恶魔吧,学徒长纳穆罗修士一向热
衷于讨论关于恶魔的话题。不纯洁的思想和恶魔,二者互为因果。布鲁萨心中一阵不适,意识到
自己也许早应遭遇恶魔的考验。

此时应当坚定信念,反复默诵九大真言。

大神歐姆再三向天選者布魯薩開示曰:

“小子,你聋啦?”

锄头跌落在灼热的土地上,布鲁萨猛然回头。蜜蜂飞舞、孤鹰盘旋,鹿子老修士在菜园的另一端
心不在焉地铲着粪堆,墙上的一排经轮依旧转个不停。

布鲁萨做出先知以实基伯驱逐恶灵的手势,低声道:

“恶魔,我要把你甩在脑后。”

“我就是在你后边没错啊。”

布鲁萨缓缓地再次回身,菜园里仍旧不见异状。

2
译注:碟形世界上一年八个季度,可以粗暴地理解为春夏秋冬混杂着跑两遍。次春是两个春天之一。
于是他逃了。

许多故事远在开始之前多年就已埋下了苗头,布鲁萨的故事缘起于他出生前几千年。

世上有数十亿众神,挤挤擦擦正如鱼籽,其中大多数神力极小,肉眼不可见,也没什么信徒,至
少没有细菌规模以上的信徒。而细菌从不祈祷,也不要求什么神迹。

这些神被称为草芥神——两条蚁径相交之处的土地神、草根之间的微气候神,诸如此类。大部分
草芥神永远低如草芥。

因为他们缺乏信徒。

少数草芥神会有所成就,原因嘛就千奇百怪:牧羊人寻找走失的羔羊,在石楠丛中寻见,便花了
几分钟垒起一座小石塔,感谢在当地盘桓的随便什么神灵;一株造型特异的树,被人们视作治疗
某种疾病的良药;荒野之中的石头上被人刻了螺旋图纹……因为神需要信徒,而人需要神灵。

大部分神灵的发展到此为止,然而有的故事还会继续——更多画像石、更多石塔,怪树的原址上
建起了神庙。信徒们的信仰之力像几千吨火箭燃料,推动神力增长。极少数神灵直升天空。

有的甚至可以突破天际。

纳穆罗修士正在自己的陋室中与不纯洁的思想作斗争,这时他听到学徒寝室那边传来热切的话
语。

名叫布鲁萨的孩子正大脸贴地,匍匐在欧姆身化闪电的圣像前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祈祷着。

纳穆罗向来觉得这孩子有点瘆人,别人讲话时他总直勾勾盯着人看,简直好像在用心听讲。

他凑过去,用手杖捅了捅地上的布鲁萨:“小子,起来!大白天的,你窝在寝室里干什么?嗯?”

布鲁萨平贴地面转了个身,抱紧纳穆罗的脚踝嚎叫:“声音啊!有个声音!对我说话啦!”

纳穆罗松了口气。啊,这话题他熟得很,总有声音一天到晚在他脑袋里讲话。

“起来吧,小子。”语气略微和善了一些。

布鲁萨站了起来。

纳穆罗一直在抱怨这孩子年龄太大,不适合当学徒。起码超龄十年吧,他平时只收七岁以下的。

而且这布鲁萨一直到死也只能是个学徒,当初设计制度的绝不会容许他这副德性的人升迁。

布鲁萨仰起那张红扑扑的诚实大脸望着学徒长。

“坐在床上吧,布鲁萨。”

布鲁萨立即遵命,他的字典里没有“违命”两个字。除此之外那字典里还缺少许多词汇。
纳穆罗在他身边坐下:“布鲁萨,你知道作虚言的人是什么下场吧?”

他红着脸点点头。

“很好,你说说那些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布鲁萨两手扭着长袍的下摆:“好像就一个声音,老师。”

“——就一个声音。”纳穆罗修士说,“那声音说什么了,嗯?”

布鲁萨犹豫了。现在想想,那声音也没说什么,就是发了个声。跟纳穆罗修士讲话本来就压力很
大,后者总是眯起眼盯着说话人的双唇,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都要把最后几个字重复一遍。修士
还总喜欢摸东西:墙壁、家具、人,仿佛在担心只要一刻摸不着,整个宇宙就突然消失了。他总
是在紧张性抽搐,都快连成片了。不过作为在圣城里幸存了五十年的人,纳穆罗修士可以说是非
常之正常。

“那个……”

纳穆罗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布鲁萨可以看到手上的青筋。

“你应该知道吧,信徒脑子里的声音有两种。”这么说着,修士的一边眉毛抽动起来。

“是,老师。莫达克修士给我们讲过。”

“——我们讲过。对。有时候无上神智的欧姆大神对天选者开示,此人就成了伟大的先知。你该不
会自认是天选者吧?嗯?”

“没有,老师。”

“——老师。还有另一种声音。”纳穆罗修士的话语略微带了些颤音,“迷惑、哄骗、劝诱的声音,
对吗?总在等待你暴露弱点。”

布鲁萨放松了,这话题他熟。

所有学徒都知道那种声音,一般说的都是很直观的东西,例如某些欢愉的夜间活动,以及女子如
何可人。会受此类声音蛊惑的都是学徒。与之相比,纳穆罗修士脑袋里的声音简直称得上一出大
戏。胆大的学徒喜欢主动请他讲讲脑子里的声音,据称非常具有教育价值,特别是说到唾沫横飞
的部分。

布鲁萨仔细聆听。

纳穆罗修士不是教会里唯一的学徒长,他只负责包括布鲁萨在内的一批学徒,其他的另有人管
教。也许圣城某处有个什么人知道总共有多少学徒长——总得有个人负责知道一切。
圣城位于克拉奇3沙漠和好旺达4雨林之间,绵延数里,占据了科姆城的整个中心地带,神殿、教
堂、经院、寝室、园圃、塔楼镶嵌交织,场面好比一百万只白蚁同时筑巢。

朝阳落在中央神殿的大门上,反射的阳光炽烈如火。大门用青铜铸成,高达百尺,上面用铅镶边
的金字记载着圣教戒律,一共五百一十二条,新先知登位后肯定还会再加上一部分。

反射的朝阳投在神殿下方,照耀着几万名为了大神欧姆的荣光而辛勤劳碌的虔诚信徒。

至于教会里究竟有多少人,或许无人知晓确切数字。教会逐渐膨胀,不知不觉就超过了计数的临
界点。可以确定的是只有一个圣宗5,也就是至高伊阿目6,这一点毫无疑义。往下是六个大祭
司、三十个低阶伊阿目,主教、执事、副执事、祭司加起来有好几百人,学徒的数量堪比谷仓里
的耗子。除此之外还有手艺人、牛倌、刑求官、贞女……

无论你有什么本事,总能在圣城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位子。

如果你的本事是提出不合时宜的问题,或者输掉正义对邪恶的战争,那么属于你的位子大概就在
净化炉里,要么就是圣教裁判所的地牢。

每个位子上都有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位子。

阳光曝晒着神殿的菜园。

大神欧姆蜷缩在蜜瓜藤下的荫凉里。这地方高墙环绕,四处都是宣礼塔,应该安全吧,总之小心
为上。他上次已经超级走运,好运不会眷顾两次。

身为神的麻烦之处在于没有地方祈求庇佑。

他坚定地爬向铲粪堆的老头子,费了好一番工夫,终于确定自己已经进入对方的听觉范围。

大神如是说:“喂,你!”

没有回应,甚至看不出老头子有没有听见。

欧姆生气了,把鹿子变成一条低等虫豸,在地狱最深的粪坑里打滚儿。可老头子毫发无伤,依旧
平静地铲着粪,这让欧姆气上加气。

“让无穷无尽的恶魔把你的骨头里填满硫磺!”他诅咒道。

3
译注:克拉奇(Klatch),环海沿岸的国家,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阿拉伯。

4
译注:好旺达(Howandaland),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非洲。

5
译注:圣宗(Cenobiarch),欧姆圣教名义上的教会首领,相当于球形世界上天主教的教皇或者伊斯兰教
的哈里发。

6
译注:伊阿目(Iam),作品里没有明确定义,名字应该化用自球形世界上伊斯兰教的社区教长“伊玛目”,
即我国常说的“阿訇”。
诅咒也没什么效果。

“王八蛋老聋子。”

说不定真有人熟知圣城的一切。总有人孜孜不倦地收集知识,并不是出于热爱,只是类似于喜鹊
收集闪亮的物品或者毛翅蝇收集小棍和石砾那种本能。总有人要去做那些没人爱碰、甚至不肯承
认其存在的工作吧。

初次见到沃比斯者注意到的第三件事就是他的身高。沃比斯身高六尺多,身材精瘦,就像小孩子
用黏土捏了个人形然后再搓长。

他们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沃比斯的眼睛。他祖上来自沙漠深处的某个部落,有着独特的黑眼睛—
—不只是瞳孔黑,整个眼球几乎全是黑色,让人说不清他在往哪边看,好似皮肤底下自带墨镜。

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沃比斯那颗头。

教会里的大部分神职人员一经任命就开始蓄须蓄发,乱蓬蓬的长头发大胡子,山羊钻进去就出不
来。沃比斯却故意刮了个光头,溜光锃亮。毛发上的欠缺似乎更为他增加了威严。他从不威胁,
也不逼迫,只是让人感到他身体之外笼罩着几米厚的私人气场,凡凑太近者都会打扰他办正事。
即便是年长沃比斯五十岁的上级也要抱歉打扰了他的思考。

旁人看不出沃比斯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原因显而易见——沃比斯是圣教裁判所的领袖,
专门负责干那些没人愿意碰的工作。

这种人,你最好不要去问他在想什么,说不定他就缓缓答道:“想你呢。”

根据几百年前订下的规矩,为了防止裁判所一枝独大,其最高首领只有执事级别。然而大家都说
以沃比斯的才能,做个大祭司甚至伊阿目都不在话下。

沃比斯本人不在乎此等俗务。他知道自己承载着天命。大神欧姆不是已经对他开示了吗?

“这样。”纳穆罗修士拍拍布鲁萨的肩膀,“现在你头脑清醒了吧。”

布鲁萨感到老师正在等待肯定的答复。

“是的,老师。我一定保持警醒。”

“——警醒。时刻抗拒诱惑的魔音是你的神圣职责。”修士还在继续拍。

“是,老师。我一定抗拒,特别是您刚才提到的那些事。”

“——些事。好,好。如果你再听见声音,该怎么办啊?嗯?”

“我就来跟您说。”
“——跟您说。好,好。这话我爱听。平时我就总对孩子们说,但凡有任何小困扰,都可以来找我
帮忙。”

“是,老师。”

“你在菜园里干什么呢?”

“锄蜜瓜田,老师。”

“蜜瓜?啊,蜜瓜呀。”纳穆罗缓缓道,“蜜瓜啊,蜜瓜。那么说来有些事情就好解释啦。”

修士一边的眼皮疯狂跳动。

在沃比斯头脑里对他开口的不只是大神欧姆。面对刑予官,人人都会开口,迟早的事儿,只是个
耐力问题。

现如今沃比斯很少视察刑求官的工作。身为刑予官,他的职责就是下达命令和接收报告,没必要
亲自动手。只不过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

可以说……裁判所的地牢里没什么可笑之事,除非你有反常的幽默感。“不是冷血虐待狂也可以在
这里工作,虐待狂有加分哦!”之类调侃打趣的小牌子,在地牢里可看不到。

然而善于思考者见了地牢里的某些景象,不免要慨叹人类的创造者别有一番扭曲的幽默感,同时
胸中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攻破天国的大门。

举个例子,杯子。刑求官每天有两次休息时间,喝杯咖啡。每人都从自己家里带杯子来,围着中
央火炉上架着的咖啡壶摆成一圈,同一个炉子也用来加热烙铁和刀子。

杯上还有字呢,诸如“奥索里圣林旅游纪念”、“送给世界上最棒的爸爸”。大部分杯子都有破损,没
有哪两个长得一样。

墙上贴着明信片。按照惯例,出去度假的刑求官要给同事们寄小卡片,正面印着拙劣的当地风光
木版画,背面写着欢快的寄语和适可而止的黄段子。夹杂在明信片之间的还有一封来自一等刑求
官“老爹”以实玛利·库姆的感谢信,感谢小子们集体凑了七十八个奥博7作为他的退休赠礼,还给库
姆太太送了一束花。信中说道他永远记得在三号地牢工作的日子,以后人手不够随时找他回来帮
忙。

总而言之:看似正常和蔼又顾家的普通上班族,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最疯狂精神病人才会实施的暴
行。

这一点沃比斯很清楚,并以此为乐。能看透到这个地步,就可以说是洞悉了人性。

长凳上颤抖的残躯严格意义上还可称之为萨索修士,原为沃比斯的秘书。

7
译注:奥博(obol),欧姆尼亚法定货币。
沃比斯坐在旁边看看刑求官,后者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再次逼问锁链捆绑的秘书:

“供出你的同党吧,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萨索啊,我知道你给他们看过我的书信。他们都是奸诈的异端,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苦。你也
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吗?”

“……不知道名字……”

“我信任你啊,萨索。你居然监视我。这是背叛教会。”

“……没名字……”

“真理可以停止痛苦。萨索,招了吧。”

“……真理……”

沃比斯叹了口气。他看到镣铐之下的手指一曲一伸,示意他凑近。

“想说什么?”

沃比斯俯身凑近残躯。

萨索睁开仅存的一只眼:“……真理……”

“然后?”

“……龟动啊……”

沃比斯面色平静地坐直了身子。除非他自己想要流露感情,否则脸上永远波澜不惊。刑求官在一
旁惊恐地看着。

“我明白了。”沃比斯站起身,对刑求官点点头,“他在这儿多久了?”

“两天了,大人。”

“你们还可以让他再活——?”

“大概再活两天吧,大人。”

“很好,很好。毕竟我们的职责就是尽力延长生命,不是吗?”

刑求官报以紧张的微笑。这位上级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绑在长凳上。

“呃……正是,大人。”

“异端和谎言无所不在。”沃比斯叹道,“我还得再去找个新秘书,烦啊。”

二十分钟后,布鲁萨放松下来。诱惑的魔音似乎消失了。
他继续锄田。他自认为理解蜜瓜的心思——与大多数东西相比,蜜瓜好懂多了。

“喂,你!”

布鲁萨绷直了。

“我什么也没听见!你这肮脏的吸精魅魔!”

“别扯了,你听见了,小子。现在我吩咐你——”

“我用手指把耳朵堵上啦!”

“很好,很好。造型像个花瓶似的。那么——”

“我唱歌呢!我唱歌呢!”

乐师长普来普提尔修士曾这样描述过自己聆听布鲁萨歌喉后的感想:就像一只秃鹫赶来吃死驴、
来晚了没抢上热乎的那种失望。唱诗是所有学徒的必修课,然而在普来普提尔修士的一再恳请
下,教会给布鲁萨开了特例。他那张大脸龇牙咧嘴混在唱诗班里的样子已经让人很不自在,至于
歌声就更糟了。布鲁萨的唱腔力量澎湃,充满决绝,绕着调子左摇右摆,就是落不在中间。

于是教会派他去种瓜。

宣礼塔上,一群乌鸦伴着歌声匆匆飞走。

唱完一整节的《我主用灼热铁蹄践踏不义之人》,布鲁萨从耳朵里拔出手指,壮着胆儿倾听。

除了远处乌鸦抗议的叫声之外一片宁静。

果然真灵。都说要坚信你的主,布鲁萨一直信仰坚定,一辈子如此。

他捡起锄头,松了口气,回身面向瓜田。

锄头刃即将碰到土地的那一瞬间,他发现地上有只旱龟。

龟很小,浑身焦黄,到处都是土,龟壳破损得挺严重,仅有一只眼。离地一寸、动作又慢的生物
每天要面临成千上万种威胁,另外那只眼想必就是这么没的。

布鲁萨四下看看,菜园位于神殿建筑群深处,四面都是高墙。

“小东西,你怎么进来的?你会飞吗?”

一只龟眼盯着他。布鲁萨有点想家,老家的沙丘地带旱龟可多了。

“我可以给你吃点莴苣。但是我记得花园里应该不许有龟吧,你不是害虫吗?”

龟继续盯着,世上没有几种凝视能与龟的媲美。

布鲁萨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还有葡萄。给你一颗葡萄应该不算是罪吧。小龟,你想要一颗葡萄吗?”
“你想要在混沌地狱的最深处当魔怪吗?”

清唱,《无信者的前途布满荆棘》。已经飞到外墙上的鸦群再次起飞。

布鲁萨再次睁眼,从耳朵里拔出手指。

乌龟说:“我还在呢。”

布鲁萨犹豫了。他这才想到恶魔呀、吸精魅魔什么的不太可能化身为一只小老龟。没意义嘛。连
纳穆罗修士都会同意独眼旱龟实在没有多少淫邪诱惑。

“我都不知道旱龟会说话。”

“旱龟不会说话,不信你看我的口型。”

布鲁萨凑近了看:“你口型没动啊。”

“是啊,我也没声带呀。”旱龟表示赞同,“我直接对你的脑袋传音呢,懂吗?”

“啊!”

“你不可能不懂吧?”

“不懂。”

旱龟翻起一只白眼。

“我就知道。算了,没必要在园丁身上浪费时间。你马上去把领头的人给我找来。”

“领头的?”布鲁萨捂住嘴,“你说的不会是……纳穆罗修士吧?”

“那是谁?”

“是学徒长!”

“哎呀我的我呀!不是。”龟捏着嗓子模仿布鲁萨的口气,“我不要学徒长,要大祭司还是叫什么封
号的。总有个管事的吧?”

布鲁萨木然点头。

“大祭司,懂吗?大、祭、司,大祭司。”

布鲁萨再次点头。他知道教会里有个顶头的祭司,仅此而已。他知道自己和纳穆罗修士之间隔了
几层位阶,但从学徒布鲁萨到圣宗这一路怎么能扯上关系,他想都没想过。理论上确实有一条
路,层层叠叠的教法位阶,圣宗在最顶尖,布鲁萨稳居最底部。这层关系在他看来就好比阿米巴
原虫仰望注册会计师,从下往上环环都是缺失的一环。

“我不能去叫——”布鲁萨说不下去了,直面圣宗,想想都吓得他不敢说话,“我拜托谁去面见圣宗
也不行啊,圣宗不可能来跟旱龟讲话!”

“你变成一条水蛭,在复仇的烈火里挣扎吧!”
“你干嘛诅咒我?”

乌龟气得起起落落。

“那不是诅咒!是神谕!我是大神欧姆!”

布鲁萨眨眨眼:“不,你不是。我见过大神欧姆,”提到大神的名号,他下意识地作出圣犄角的手
势,“大神可不是龟形。他能化身苍鹰,还有雄狮,还有猛牛,圣殿里有雕像呢,七肘高,青铜铸
的,什么装饰都有,脚下践踏着无信者。龟怎么践踏呀?顶多只能给人眼色看。牛角还是纯金的
呢。我老家隔壁村里有个一肘高的圣像,也是牛形。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大神——”(圣犄角)“—
—欧姆。”

龟泄了气,反讽道:“那你见过几只会说话的龟?”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龟全都会说话呢。”布鲁萨展示着为他赢得瓜田守护者之位的那种私人逻辑,“就是不肯当
着我的面说。”

“我就是大神欧姆。”龟压低了嗓子威胁道,“再啰嗦我就让你变成一个非常不幸的祭司。给我找人
去。”

“学徒。”

“啊?”

“我是学徒,不是祭司。他们不让我——”

“找人去!”

“就我所知,圣宗从来也不到菜园里来呀!我猜他都没见过蜜瓜。”

“我不在乎。”龟不依不饶,“马上把他找来,否则大地颤动、月亮浴血、疟疾臃疮各种疾病纷纷降
临。我说认真的。”

“我看看能怎么帮你一把吧。”布鲁萨退却。

“迫于局势,我已经很讲道理啦!”龟在他身后喊道。

“还有,你唱得其实还不差啦!”龟想了想,又补充道。

“你不用哄我!”布鲁萨脏兮兮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

“让我想起来上次在伪都降瘟疫的时候,”龟听着脚步声远去,低声自言自语,“处处鬼哭神嚎,”说
到这里,它叹了口气,“好日子啊,好日子!”
许多人自认受到信仰感召才走上神职之路,其实他们所谓的感召只是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可是
室内工作,还不用干重活儿。难道你想跟你爹一样去耕田吗?”

布鲁萨心中的可不是普通信仰,是大写的 信仰。一般来说,敬畏神明的家族里出了个牧师,总
会让家庭关系有些尴尬。可布鲁萨不用担心,他家里只有个奶奶,而且奶奶抱持的也是同样大写

的信仰,正如钢铁坚信金属之道。布鲁萨的奶奶是那种让天下所有牧师见了都怕的老太太,她
熟知所有颂歌、一切布道文。欧姆圣教的教堂一般不许女性进入。即使对女信徒额外开恩,她们
也只能坐在讲道台背后用帷幔遮住的区域内,不许出声,以免勾得男信徒想入非非、听见纳穆罗
修士昼思夜想的那种魅惑魔音。布鲁萨的奶奶气场尖锐如金刚石钻头,即使铅板也围不住她的人
格光环。

假如她生为男儿身,欧姆圣教的第八代先知早就问世了。既然天命不可逆,她就开始操持打扫神
庙、擦拭神像、以及投石处死疑似通奸之人等诸多俗务,效率惊人。

于是布鲁萨就在对于大神欧姆的虔诚信仰中长大,从小就知道欧姆的法眼时刻凝视自己,特别是
在厕所里。恶魔从四面八方袭来,能保护他的只有信仰之力,以及奶奶那根手杖的分量。极少数
用不上手杖的时候,奶奶就把它挂在门后。在这样的教育之下,他把七部先知书倒背如流,所有
圣训也记得一字不漏。一切戒条和颂歌都刻在他脑子里,特别是前者。

欧姆尼亚人全都敬畏神明。

可畏的事儿多着呢。

沃比斯的房间位于圣城上层。区区一个执事却高高居上,远超常规待遇。他从未索取过特别优
待,甚至极少提出任何要求。命运自然为他安排好一切。

他的访客中不乏教会里权势最大的要员。

当然,六大祭司和圣宗本人并不在其中。这几位不过是地位超群,却没什么权势可言。真正管事
儿的往往位于顶点往下几个阶层——位居太高者难免执行力不足。

所有人都想和沃比斯交朋友,那是因为前文讲过的精神气场以极其微妙的方式暗示他们:没人想
做沃比斯的敌人。

眼下就有两位要员正在与沃比斯同席交谈。一位是统帅伊阿目弗利伊特,甭管官方头衔怎么说,
他实际上掌管天军的大部分人马。另一位是主教德鲁拿,伊阿目评议会的秘书。旁人或许以为一
个秘书没什么了不起,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过一群有点耳背的老头子开会时一份会议纪要能有多
大威力。

明面上讲,两位要员目前都不在沃比斯的房间,没有和他交谈。正在进行的是那种会晤。许多人
不曾与沃比斯对过话,即便大费周章也要不与他见面。最近有几位偏远修道院里的修士被传唤到
圣城,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秘密跋涉一个星期,就为了不成为沃比斯的神秘访客之一。这几个月
来,沃比斯接待的访客数量堪比铁面人8。

弗利伊特、德鲁拿和沃比斯之间没有对话。然而假设三者曾经有过这样一次交谈,内容应该如
下:

“接下来,”沃比斯说,“说说伊菲比的事。”

德鲁拿主教耸肩。9

“都说伊菲比无关紧要,不是威胁。”

两位访客望着沃比斯,后者从不提高音量。很难推测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使他自己说出来也没人
敢信。

“真的?就只有这样的结论?”沃比斯反问,“不是威胁?即便他们对可怜的莫达克修士做了那样的
暴行?即便他们亵渎了欧姆?此事必须有个说法。你们建议如何处置?”

“不能再打仗了。”弗利伊特建议,“他们打起来都不要命的。不行,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人。”

德鲁拿表示:“他们的神很强大。”

弗利伊特赞同:“他们的弓也很强大。”

“万物非主,唯有欧姆。”沃比斯驳斥道,“伊菲比人自以为崇拜的是神灵,其实不过是恶魔精怪。
那种崇拜甚至不配称之为崇拜。你们看过这个么?”

说着,他推过一份纸卷轴。

“这是什么?”弗利伊特谨慎地问。

“是个谎言。是从未存在过的虚假历史。是……是……”沃比斯一时语塞,他在脑海中寻觅一个许久未
曾用过的生疏词汇,“……就是……给年纪太小的孩子讲的故事……让人照着念……那个……”

“啊,戏剧。”弗利伊特话音刚落,就被沃比斯的目光钉在墙上。

“你熟悉这东西?”

“我——去过一次克拉奇——”弗利伊特舌头打着绊子,明显在避免失态。在战场上号令十万天军
的大将不应该受到此等逼问。他不敢直视沃比斯的脸。

“他们跳舞。”弗利伊特勉强说道,“在宗教节日上会跳舞。女人戴铃铛,就挂在……嗯,还唱歌。主
题是诸界初生的遥远年代,那时候众神还——”

8
译注:铁面人(Man in the Iron Mask),17 世纪辗转于法国多个监狱的神秘囚徒。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号
人,但官方不承认其存在。关于铁面人的身份有诸多史学理论和文学作品,例如大仲马的《布拉热洛纳子
爵》里面有他出场。
9
原注:假设德鲁拿主教此刻在场,应当会耸肩。但是他不在,所以没有耸。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紧张地掰着自己的指节:“总之是令人作呕的东西。”

“这卷轴里有他们的神。”沃比斯说,“人戴着面具扮的。你能相信吗?他们还有个专门的酒神,醉
醺醺的老头子!即使这样,你们还说伊菲比不是威胁!还有这个——”

沃比斯把一份更厚些的卷轴摔在桌上。

“这个更是过分。他们崇拜伪神固然大逆不道,然而错误在于崇拜的神,而非崇拜本身。但是这个
——”

德鲁拿谨慎地打量卷轴。

“我相信还有更多抄本,就在这圣城之内。”沃比斯说,“这份是从萨索那里搜来的。记得是你向我
引荐的萨索吧,弗利伊特?”

“我就是觉得那小伙子聪明又机灵。”

“但是不忠诚。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只可惜没能让他供出异端同党的姓名。”

弗利伊特努力压住突如其来的释然,他直视沃比斯的双眼。

德鲁拿打破冷场,大声念道:“De Chelonian Mobile,《龟动论》。这什么意思?”

“哪怕只是听我说一遍,你的灵魂也可能在炼狱里被锤炼一千年。”沃比斯的双眼一直盯在弗利伊
特身上,后者则专注地望着墙。

“考虑再三,我们还是决定冒个险吧。”德鲁拿说。

沃比斯耸耸肩:“这作者声称世界……被四头大象扛在背上遨游虚空。”

德鲁拿惊得合不拢嘴:“扛在背上?”

“作者是这样主张。”沃比斯依然在凝视弗利伊特。

“那大象站在哪?”

“作者说大象被一只巨大的龟驮在背上。”

德鲁拿紧张地笑笑:“那龟又站在哪?”

“我认为讨论龟站在哪并不是重点。”沃比斯抢白道,“因为以上全是谬论!”

“当然,当然。”德鲁拿连忙辩解,“我只是随便好奇。”

“好奇心大多出于随便,误导思想走向臆断。这谬论的作者眼下正在伊菲比招摇过市。”

德鲁拿瞥了一眼卷轴:“作者说他曾经乘船到过世界边缘的海岛,往边缘之下窥望——”

“谎言。”沃比斯淡然道,“即便不是谎言也毫无区别。真理存于心内,不在身外。真理就是大神欧
姆的神谕,通过天选的先知传达给世人。眼见未必为实,我主之言永远不虚。”
“但是——”

沃比斯盯得弗利伊特满身大汗:“请讲?”

“这个……伊菲比啊,遍地疯子,满嘴疯话,大家都知道的嘛。或许我们应该让他们在自己的愚见
之中自取灭亡。”

沃比斯摇摇头:“很不幸,疯狂的想法总是四下传播,落地生根。”

弗利伊特不得不承认此言不假。种种亲身经历证明太多人无法理解显而易见的真理,例如大神欧
姆的智慧与裁断,死到临头才承认自己信的是伪道。危险、恶毒、脑子不正常的想法则对某些人
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开始揉搓一条伤疤),他们宁可躲进深山,用落石负隅
顽抗,直到被饿个半死才肯出来,宁死也不肯改弦易辙。弗利伊特从小就明白事理——最大的道
理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有何建议?”

“评议会要和伊菲比谈判。”德鲁拿说,“你们都知道,我负责组织代表团,明天就出发。”

“带多少士兵?”沃比斯问。

“就一个护卫。毕竟对方许诺我们安全入境。”弗利伊特说。

“对方许诺我们安全入境,”沃比斯把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念得像是超长的诅咒,“那入境之后……?”

弗利伊特的腹稿是这样的:我已经和伊菲比卫戍部队的司令谈过,感觉他是个讲信义的人,当然
了,讲不讲信义,他也是比虫豸更卑劣无耻的无信者。

然而跟沃比斯这么讲话似乎不妥,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多加提防吧。”

“我们可以奇袭伊菲比吗?”

弗利伊特犹豫了:“我们?”

“我来带队。”沃比斯和德鲁拿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我……打算暂离圣城一段时间,换换空气。另
外,我们不能让伊菲比得意忘形,以为他们得到了教会顶层的关注。我刚才在考虑种种可能,万
一他们挑衅——”

紧张的弗利伊特把指节掰得像鞭梢一样啪啪作响:“我们已经承诺过——”

“对无信者没有承诺。”

“但是还有出于现实的考虑啊。”弗利伊特壮起胆子反驳,“伊菲比的王宫是个迷宫,这个我很确
定。里面有陷阱,必须要向导带着才能进去。”

“那向导怎么进去?”沃比斯追问。

“我猜他大概自己导自己吧。”
“以我的经验,一切问题都有至少两个答案。”沃比斯说,“至于第二个答案是什么,我主自然会在
适当的时机揭晓,无需怀疑。”

“如果伊菲比国内动荡,某些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德鲁拿插话,“他们国内确实存在某些……暗
流。”

“攻克伊菲比,就等于打开了通往整个顺旋向海岸10的大门。”沃比斯说。

“这个——”

“爹力贝比,还有蹉跎11。”

德鲁拿尽量不去窥探弗利伊特的表情。

“这是我们的职责。”沃比斯说,“神圣的职责。我们不能忘了可怜的莫达克修士,他可是手无寸
铁、孤立无援啊。”

布鲁萨沿着石砖铺成的长廊走向纳穆罗的陋室,两只大鞋顺从地拍打地面。

他暗自琢磨该如何开口。老师,有只龟说——老师,这龟想要——老师,您猜怎么着,瓜田里有
只龟跟我说——

布鲁萨从来也不敢妄想自己有可能成为先知,但是他已经预料到如果这样开场,对话的走向将不
堪设想。

很多人以为布鲁萨是个傻子。他那模样确实像——圆乎乎的大脸盘,八字脚,罗圈儿腿。另外他
认真想事儿时嘴唇总忍不住要动,仿佛在偷偷排练每个句子。这是因为他确实在偷偷排练。对大
多数人而言,思考是自然而然的行为,思维在脑子里跳跃,像静电在云层中游走。至少在布鲁萨
看来别人都这样。而他本人呢,思考要一砖一石地慢慢来,跟砌墙差不多。他短暂的人生中因为
桶型身材和兵分两路的撇子脚而受足了嘲笑,因此学会了每次说话前都要三思。

纳穆罗修士正匍匐在欧姆大神践踏邪佞的圣像前,用手指塞着耳朵,显然又在抵抗魅惑魔音。

布鲁萨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

纳穆罗修士抬起头。

布鲁萨问:“纳穆罗修士?”

“啊?”

10
译注:碟形世界是个圆盘,无法用东西南北指示方向,所以采用的方向系统是轴向(往世界碟中心)、
缘向(往世界碟边缘)、顺旋向(沿着世界碟旋转的方向)、逆旋向(与世界碟旋转的方向相反)。欧姆
圣教坚持认为世界是个球形,所以理应没有“顺旋向”的说法。此处应为作者大意了。
11
译注:爹力贝比(Djelibeybi),碟形世界上的古国,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埃及,以砸锅卖铁举债兴建金
字塔而闻名。蹉跎(Tsort),碟形世界上的国家之一,大致上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特洛伊。
“呃……纳穆罗修士?”

“啊?”

纳穆罗拔出手指,谨慎地问:“什么事?”

“嗯,有个东西得让您看看。在……在园子里呢。纳穆罗修士?”

学徒长站起身。布鲁萨满脸泛着焦虑之光。

“你什么意思?”纳穆罗问。

“在园子里。很难解释啦。嗯,我发现……魔音从哪来的了。修士,您说让我务必通知您。”

老修士严厉地瞥了布鲁萨一眼,打消了疑虑。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不懂心计、天然质朴之人,那就
只能是布鲁萨了。

恐惧是奇怪的土壤,平时里面长的都是驯服的玉米,一排排齐刷刷,除草容易。然而有时也会得
到叛逆的马铃薯,在地底下悄悄滋长。

圣城里“地底下”的空间着实不少——有裁判所的地牢和甬道,有地窖和下水道,有早已被遗忘的
房间,有死胡同,有被古老的墙壁遮蔽的隐藏空间,甚至还有岩石里天然形成的洞穴。

眼下正是这样一处洞穴。洞中央生着一堆火,烟气升腾,渗进洞顶的一道裂缝,千回百转,通过
地上数之不尽的烟囱和天井组成的迷宫排出。

洞里有十几号人,火光照得人影摇曳。洞中人都穿着毫无特征的长袍、戴粗布兜帽——均由破布
头草草缝就,散会之后一点就着,即便落在裁判所的手里也没什么把柄。看举止,他们似乎大多
是习惯佩戴刀剑的武人。一个站姿、一点话锋,细节之中总有些线索。

洞壁上画了张图,约略是椭圆形。上面支出三根棍,中间那根略粗些。下面也支出三根棍,中间
那条比两旁的略长,带尖儿。儿童简笔画版的海龟。

“他当然要去伊菲比,”一个面具人道,“哪敢不去啊?他肯定要把真理之河从源头上截断。”

“那我们就尽量保存真理的火种吧。”另一个面具人答道。

“我们应该杀了沃比斯!”

“不能在伊菲比动手。要杀就必须在这里动手,让人民都看见。现在我们要培养力量。”

“培养,什么时候算是够?”反问者紧张地掰得指节咔咔作响。

“连农民都看得出来事情不对头。人不可能阻挡真理。堵住真理之河?漏水的地方就更猛啦。咱们
不是就发现了莫达克修士的真相吗?沃比斯说什么‘在伊菲比被害’,哈!”

“我们之中得有一个人去伊菲比拯救大师。假设确有这么个人。”

“确实有,他的名字就在书上写着呢么。”
“戴达克泰洛斯。名字真怪,意思是两根手指。”

“他在伊菲比肯定广受敬仰。”

“如果有可能,就把他带回来,还有他的书。”

一个面具人似乎犹豫了,又掰起指节。

“但是……就凭一本书,能调动人民吗?他们可都是农民,大字不识,一本书可不够。”

“不认字可以听啊!”

“即使那样……他们还得见证……需要有个符号……”

“有现成的!”

所有面具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墙上的画。火光幽暗,看不真切,但那线条早已铭刻在他们的脑海
中。他们眼前的乃是真理,而真理往往具有感召的力量。

“龟动!”

“龟动!”

“龟动!”

为首的面具人点点头:“现在我们来抓阄……”

大神欧姆迸发着震怒,或者说至少精神十足地试图震怒。离地一寸的生物,能震的怒终究有限,
欧姆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默然诅咒一只甲虫,可这就相当于往海里添水——甲虫已经在造物的最底端,再怎么咒也不会
更差。甲虫慢悠悠地爬开。

他诅咒一颗蜜瓜,一直到它的八世孙。什么也没发生。欧姆又要给土壤降下瘟疫。蜜瓜就那么静
静地坐着,比刚才稍稍成熟了一些。

大神一时落难,全世界就都赶着来欺负。欧姆心想,等他恢复原本的神威,一定严惩不贷。到时
候甲虫和蜜瓜定然后悔自己身为造物,全世界的鹰都没好下场。还有……对,还要加一条圣诫,让
凡人多种莴苣……

等傻小子带着个面带蜡光的男子回来,大神欧姆早就没了闲聊的心情。从旱龟的视角看过去,哪
怕再帅的人类不过就是两只脚丫,以及上方很远处的一颗尖脑瓜,还有俩黑鼻孔。

“这是什么?”大神怒道。

“这位是纳穆罗修士。”布鲁萨答道,“学徒长,大人物。”

“我不是跟你说了别找什么搞鸡奸的老肥货吗!”欧姆的声音在布鲁萨脑海中怒吼,“我诅咒你的眼
球被着火的棍子烙瞎!”
布鲁萨跪了下来,尽量耐心地解释:“我不能见大祭司啊。除非特殊场合,学徒不能进大殿。要是
让裁判所抓到,肯定要狠狠教训我一顿。这是法律呀。”

“蠢材!”

纳穆罗觉得是他开口的时候了。

“学徒布鲁萨。你为何对着一只小旱龟说话呀?”

“因为——”布鲁萨顿了顿,“因为它跟我说话呢啊……不是吗?”

纳穆罗修士看看龟壳里探出的那颗独眼小头。

总的来说纳穆罗是个和善的人。有时候邪魔鬼怪会在他心里播下令人不安的念头,但他把邪念压
得死死的,从没干过半点刚才被旱龟称为搞那什么的事儿。实际上如果他能听见旱龟讲话,一定
会以为它说的是一种武术。他早知道凡人可能听到魔怪的私语,有时候甚至可能还有天神开示,
龟讲话可是头一遭。看着眼前的龟,他开始担心布鲁萨。纳穆罗一直觉得布鲁萨是个可亲的蠢
材,让干什么都照做,从不抱怨。当然,很多学徒都甘愿主动去清理粪坑和牛圈,只因他们都持
有一种奇怪的理念,觉得屎溺越深之处就越显得神圣虔诚。布鲁萨从不自告奋勇,但收到吩咐也
从不抗拒,并不是要取悦谁,纯粹是为了完成使命。结果现在他居然开始跟龟讲话。

“我跟你老实说吧,布鲁萨。这龟没有讲话。”

“您听不见?”

“我听不见啊,布鲁萨。”

“它告诉我说它是……”布鲁萨犹豫了,“它说自己是大神。”说完他往后一闪,要是让奶奶听见,此
刻已经有重物招呼在他身上了。

“啊。这样,布鲁萨,”纳穆罗修士温柔地抽动五官,“这种事呢,刚刚受到感召加入教会的年轻人
偶尔会有这样的错觉。你加入教会是因为听到了大神的感召,对吧?嗯?”

布鲁萨没听懂比喻句。他能想起的只有奶奶的声音,并不是感召,应该叫发派。尽管如此,他还
是点了点头。

“因为你的……热情,自以为大神亲口对你开示也算正常啦。”修士继续讲。

旱龟气得原地起起伏伏:“让闪电劈死你!”

“以我的经验,多多运动就好了,还有多冲冷水澡。”

“你在天谴的尖刺上蠕动吧!”

纳穆罗俯身拾起旱龟给它翻了个身。龟腿愤怒地挥舞。

“它怎么进来的呢,嗯?”

“不知道啊,修士。”布鲁萨认真答道。
“让你的手枯萎掉落!”龟的声音在布鲁萨脑海里呐喊。

“这东西好吃得很哩。”学徒长说罢看到布鲁萨的表情,“你这么想。大神欧姆——(圣犄角)——
可曾以如此低等的形象现身?公牛当然有,鹰也有先例,我记得有一次还化作天鹅……但是旱龟
呢?”

“让你的性器官长翅膀飞走!”

“总之,”修士听不见布鲁萨脑海里炸响的连篇咒骂,继续说道,“旱龟会行什么神迹,嗯?”

“让巨人咬碎你的脚踝!”

“把莴苣变成金子吗?”没有幽默感且不自知的纳穆罗修士继续讲着笑话,“践踏蚂蚁吗?啊哈哈。”

“哈哈。”布鲁萨认真答道。

“我把它送厨房去吧,让你眼不见为净。这东西炖汤可好喝了。而且我保证以后你肯定再也听不见
什么魔音。火焰净化一切,对吧?”

“汤?”“呃……”

“把你的肠子绕在树上,直到你反省为止!”

纳穆罗环视菜园,到处都是蜜瓜、南瓜和黄瓜。他耸耸肩。

“多冲冷水澡,这是关键。”修士再次嘱咐布鲁萨,“冲了再冲。懂吗?”

说罢,他就奔厨房去了。

圣城之中的某个厨房,大神欧姆肚皮朝天,被一堆香草和胡萝卜埋在篮子里。

翻盖儿的龟首先会把脖子抻到最长,用脑袋当支点把自己翻回来。如果不奏效,下一步就是疯狂
舞动四条腿,指望万一哪下把自己震翻。

整个多元宇宙里要论可怜,肚皮朝天的龟可以排第九。

肚皮朝天,而且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的龟则至少可以排到第四。

杀龟做菜,最快的方法莫过于直接把它丢进滚水里。

厨房、储藏室、工房是圣城中大量平民12的栖身之所。这只是众多厨房之一,埋在地下,房顶上
烟熏火燎,整个房间以拱门的火炉为中心。火焰咆哮,狗力驱动的烤肉叉缓缓转动,大菜刀在砧
板上起起落落。

大火炉旁边,在各种烧黑的大鼎掩映下,一口小锅里的水已经烧得冒泡。

12
原注:每养活一个眼中不挂俗务的神职人员,就要四十个脚踏实地的平民。
“让复仇的虫豸啃掉你们的黑鼻孔!”欧姆奋力挥舞四条腿,带得篮子都在一起摇晃。

一只毛乎乎的手伸进来,抓走了香草。

“让老鹰啄食你的肝脏!”

又一只手伸进来,拿走了胡萝卜。

“让你们千刀万剐!”

一只手伸进来,拿走了大神欧姆。

“让吃人的菌——”

“闭嘴吧!”布鲁萨小声说着,把龟掖进了袍子底下。趁厨房里忙乱,他悄悄溜出门。

一个厨子发现了布鲁萨,疑惑地扬起一条眉毛。

“我来拿这个。”布鲁萨连忙掏出旱龟挥舞着胡乱辩解,“执事吩咐的。”

厨子先是面带不悦,随后耸耸肩。学徒是教会里公认的最低等生命形态,然而对平民而言,只要
是教会给的命令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不许发问,除非发问者想要探寻更重大的问题,例如活人被
烤了之后能否上天堂。

走到庭院,布鲁萨靠着墙长出一口气。

“你的眼球——”龟又要诅咒。

“再多说一个字,”布鲁萨打断,“我就把你送回去。”

龟闭嘴了。

“就为了捞你,我逃了威尔克修士的比较宗教学课。幸好大神赐给威尔克修士近视眼,我不在他大
概也看不出来。万一被发现,我就照实说啦,因为对修士撒谎是罪,我要被大神打入地狱受一百
万年苦。”

“这次是特例,我可以开恩。”旱龟道,“按外头的时间算,顶多一千年吧。”

“反正不管怎么着,我奶奶都说我死了肯定下地狱。”布鲁萨似乎没听见,“活着就是罪啊。这么说
是有道理的,因为只要你活一天肯定就有罪孽。”

说完,他低头看看旱龟。“我知道你不是大神欧姆——(圣犄角)——因为我要是摸了大神欧姆的
圣躯——(圣犄角)——我这双手肯定要烧掉。就像纳穆罗修士说的,大神肯定不会化身旱龟。
不过《先知塞纳书》说他在沙漠里漫游,地之灵与风之灵与他对话。我估计你就是那种吧。”

旱龟用独眼盯了他一阵:“高个儿?大胡子?眼睛滴溜溜乱转?”

“啊?”

“这人我想起来了。一说话眼睛就乱转,说起来就没完,自言自语。总撞石头。”
“他在荒野里游荡了三个月。”

“那就说得通喽。”旱龟道,“那地方没什么食物,能吃的全是蘑菇。”

“说不定你就是恶魔吧。”布鲁萨又说,“《七圣典》禁止与恶魔对话。可是先知弗鲁尼又说了,抗
拒恶魔者须信仰坚定——”

“让你的牙齿在火红的灼热中脓肿!”

“说什么?”

“我对我自己起誓,我就是大神欧姆,众神中的至伟大者!”

布鲁萨敲敲龟壳:“恶魔啊,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觉得只要凝神聆听,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信仰正在滋长。

这不是最大的欧姆圣像,但造型最为逼真。圣像位于关押囚徒和异教徒的地牢里,用铁板铆接而
成。

地牢里只有两个学徒,在远处推一辆简陋的小车。

“这是一头大牛。”乌龟评论道。

“这是大神欧姆在俗世垂迹的化身之一!”布鲁萨的声音里带着骄傲,“你说你是他?”

“我最近状态不好。”

瘦削的龟脖子又抻长了些:“牛后边有扇门。后面开门做什么?”

“为了把罪物放进去啊。”

“那肚子上怎么又有一扇门呢?”

“为了把净化过的灰倒出来呀。烟从鼻孔里喷出来,让渎神者看看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旱龟扯着脖子看看一排排紧锁的牢门,看看烟灰掩盖的墙壁,看看圣像下面空荡荡的火坑。它眨
眨独眼,得到个结论。

“人?”过了半晌,龟问道,“你们拿这玩意儿烤活人?”

“露馅了吧!”布鲁萨得意地喊道,“于是你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大神!大神当然知道我们不在这里烧
人。怎么能烧人呢?骇人听闻!”

“啊,那烧的是——?”

“我们销毁的是异教的资料和其他类似的垃圾。”

“很讲道理。”
“罪人和犯人在裁判所的地牢里接受火焰洗礼,有时候也在大殿前。真正的大神肯定知道。”

“我大概是忘了吧。”旱龟小声说。

“大神欧姆——(圣犄角)——当然记得他亲自对先知瓦尔斯普说过——”布鲁萨清清嗓子,再次
皱起眉头,表示严肃的思考正在进行中。“让圣火摧毁无信者。这是第六十五节。”

“我有说过?”

“早在宽菜之年13,先知科里波夫全靠道理劝服了一个恶魔,后来恶魔还加入教会,当了个副执
事。书里是这么说的。”

“打架我可不介意。”

“爬行动物,你善于撒谎的喉舌无法诱惑我。我的信仰无比坚定!”

一团非常小的乌云在布鲁萨头上凭空出现,一道非常小的闪电略微烧焦了他的一条眉毛。闪电的
力量大约相当于干热的天气里猫身上的电火花。

“哎哟!”

“现在你信了吧?”

圣城之巅吹起一点清风。站在这里,沙漠风光尽收眼底。

弗利伊特和德鲁拿喘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弗利伊特问:“这地方安全吗?”

德鲁拿看看天,一只鹰在沙丘上空盘旋。他不禁开始思考鹰的耳力如何。记得鹰有什么特别的长
处,是听力吗?在寂静的沙漠里,它能听到半里之下生物发出的响动。妈的——它该不会也能讲
话吧?

“大概吧。”他回答道。

“我能信任你吗?”弗利伊特问。

“我能信任你吗?”

弗利伊特用手指拍打墙垣:“啊。”

这是秘密结社共通的问题——过于秘密。龟动会有多少成员?谁也说不清。随便指一个同袍,叫
什么名字?有两个人知道,因为入会需要二人引荐。然而面具之后的那些脸都是些什么人?知识

13
译注:Year of the Lenient Vegetable,作者随手杜撰的一套仿奇幻小说俗套(尤其是《龙与地下城》系列
小说)的纪年法。全是胡诌的,名字也明显是在搞怪。《碟形世界》系列没有明确的年表,不用太在意。
就是危险。只要你知道,裁判所迟早能让你开口,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开会就
简单多了,散会之后则基本不可能沟通。

有史以来,所有犹豫不定的密谋者都面临着相同的难题:如何才能密谋并避免向不知是敌是友的
潜在同谋者吐露真言、以免后者被揭发后抄着红热的烙铁杀上门来。

虽然吹着温暖的小风,德鲁拿的额头上还是渗出汗珠,暗示他也有同样的苦楚。暗示毕竟不是实
证,而在弗利伊特看来,保命必须成为一种习惯。

他紧张地掰着指节。

“一场圣战。”弗利伊特先开了口。这么说没毛病,话里没有透露他对未来的真正想法,例如“天
哪,千万别打圣战,这厮疯了吗?一个弱智传教士把自己弄死了,一个胡写文章的讲了一篇世界
的形状,咱们就要去打仗?”假如被严刑拷打,他完全可以解释说自己的意思其实是“终于啊!千
载难逢的殉教良机。为真神欧姆的荣光而战死吧!愿欧姆用铁蹄践踏不义之人!”其实这套说辞也
没什么用,裁判所的地牢里证据从来没用,指控本身就是证据。只不过这套说辞说不定至少可以
让一两个刑求官心里有愧。

“当然。往前一百年,教会可没这么爱动武啊。”德鲁拿望向远方的沙漠,“陷入帝国的世俗问题太
深啦。”

一个观点,天衣无缝,甚至插不进剔骨刀。

“对霍金森教搞过圣战的嘛。”弗利伊特心不在焉得答道,“还有镇压麦乔里,剿灭伪先知杰布,教
化阿什兰人,赦免——”

“可那些都是政治嘛。”

“嗯,是啊,当然,你说得对。”

“而且当然不会有人质疑一场战争可以传播大神的信仰和荣光。”

“对,谁也没法质疑。”弗利伊特曾多次视察过光辉胜利之后的战场,亲眼目睹所谓的胜利是什么
模样。欧姆圣教禁止使用一切药物,在这种时候就造成了诸多不便,甚至让人不敢睡觉,以免在
梦中看见种种惨状。

“大神不是借先知雅贝斯之口开示了嘛,说世上最光荣的献祭莫过于为大神献出自己的生命?”

“确实有。”弗利伊特不禁想起雅贝斯被大神选为先知前在圣城里当了五十年的主教。从来没有敌
人嘶吼着挥剑向他冲来,他也从未直视过以命相搏者的双眼。不,他直视过的眼睛里有不少天天
都想让他死,毕竟教会里也有自己的政治嘛。可至少那些人手里没拿着要命的家伙。

“为信仰而死是高贵的行为。”德鲁拿仿佛对着提词板似的吟诵着。

“先知们都这么说。”弗利伊特不甘地回答。
弗利伊特知道大神欧姆的旨意不可捉摸。他当然自己选择先知,可选择的过程却好像需要凡人帮
助。或许大神太忙,没空事必躬亲吧。圣教似乎要召开好多会议,下达很多许可,即使在大殿里
开弥撒时也有不少私底下的眼色交流。

名叫沃比斯的年轻人当然有他的魅力光环——这思绪一散开就收不住。他是被命运碰触之人。弗
利伊特内心的一小部分——就是过了许多军旅日子,被很多人当过箭靶子、在敌我不分的混战里
搏过命的那部分——悄悄补充道:就算不是命运,沃比斯也被什么特殊的东西碰触过。弗利伊特
心中的这一角注定在无穷地狱中永恒受苦,但他不在乎。地狱嘛,见的多了。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去过不少地方。”

“我经常听你讲蛮夷之地的趣闻。”德鲁拿礼貌地回答,“经常提到铃铛。”

“我给你讲过布朗列岛吗?”

“很远,在世界尽头的彼岸。我记得。树上长面包,年轻姑娘从牡蛎里面挖小白珠。你说她们潜水
摸牡蛎,一丝不——”

“我想的是另一码事。”那是一段孤独的回忆,只有紫色的天空和灌木丛生的土地,“那里洋流很
猛,有大浪,比环海的波浪大多了,当地人划着小船穿过波浪去捕鱼。所谓的船就是几块木板。
想回家了,他们就等浪来。然后……他们站在波浪上,让海浪把自己一路送回沙滩。”

“我还是更喜欢年轻姑娘游泳的故事。”

“有时候啊,就会有很大的波浪。”弗利伊特顾自继续讲着,“大到无可阻挡。但只要骑着波浪,你
就不会溺死。这是我学到的知识。”

德鲁拿捕捉到弗利伊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啊,”他点点头,“感谢大神欧姆将如此启迪心智的例子放在我们面前。”

“关键就是估摸浪有多猛,然后骑上去。”

“不骑浪的会怎么样?”

“溺死。经常会。有些浪涛大得很呢。”

“就我所知,这便是浪的天性了。”

鹰还在空中盘旋。就算它听懂了什么,也没有表露出迹象。

“有用的知识,值得铭记。”德鲁拿突然高兴起来,“如果去了蛮夷之地就用得到。”

“诚然。”

高高的宣礼塔顶和圣城弯曲的街道上传来执事们吟唱功课的声音。
布鲁萨原本也该在班上,但主讲的修士对他的要求并不严格。布鲁萨从小受奶奶教育,入教门时
就已把《七圣典》和所有祈祷文、赞美诗背得一字不差。修士们都以为他是去了某处忙活,干一
些没人爱干的活。

布鲁萨装模作样地锄了一阵豆田。大神欧姆,目前应该叫小神欧姆,正在品尝莴苣叶。

布鲁萨想:我这一辈子一直认为大神欧姆——(他相当敷衍地比了个圣犄角的手势)——是、
是……是天上的一蓬大胡子。有时候他降到人间,化身成一头巨牛,或者狮子,或者……总之是大
动物,让人得仰着头看。

不知怎么着,换成旱龟感觉就不一样。我已经很努力相信了……还是不一样啊。而且听他说起七先
知,仿佛他们不过是……不过是疯疯癫癫的老头子……简直像做梦一样……

布鲁萨潜意识深处的雨林里,怀疑的蝴蝶试探着拍打翅膀,完全不知混沌理论关于蝴蝶拍打翅膀
有什么高见……

“我感觉好多啦。”旱龟说,“好几个月没这么舒坦过。”

“几个月?”布鲁萨问,“你……不舒服……多久啦?”

旱龟用一只脚踏在莴苣叶上。

“今天几号?”

“绿月十日。”

“啊?哪年?”

“呃……虚蛇之年……你问哪年是什么意思?”

“那……有三年啦。这莴苣真不错,这可是我说的。在山里可找不见这么好的莴苣,只有点菜蕉,
偶尔还有一两丛荆棘。要再多一片。”

布鲁萨丛旁边的莴苣上又撕下一片叶子。事就这样成了,他想,有了再多一片莴苣叶。

“你当时想变牛?”

“一睁眼……只有一只眼哪……我就成龟了。”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旱龟撒谎。

“但是你……你是全知的啊。”

“又不代表我什么都知道。”

布鲁萨咬了咬嘴唇:“呃,就是的,意思就是你什么都知道。”

“你确定?”
“确定。”

“我以为那是全能呢。”

“不,全能的意思是说你无所不能。你就是全能没错。《奥索里书》里说的。奥索里是个伟大的先
知,希望你还记得吧。”

“谁告诉他我全能的?”

“你自己啊。”

“没,我没有。”

“他说你有。”

“我都不认识叫什么奥索里的。”乌龟嘟哝着。

“你在沙漠里对他开示的啊,你肯定记得。他身高八尺?胡子超长?拿一根巨大的手杖?头上还有
辉光,里面显出圣犄角?”布鲁萨自己也拿不准,不过他见过圣像和圣徽,想来不会有错。

“没见过这样的人。”小神欧姆答道。

“或许稍矮一点呢。”布鲁萨让步了。

“奥索里,奥索里。”旱龟自己念叨着,“没……没有……我没印象——”

“他说你隐身在一根火柱里对他讲话。”布鲁萨提醒。

“噢,那个奥索里呀。火柱,有这回事。”

“然后你对他口述了《奥索里书》,里边有教导篇、法门篇、誓词篇、训诫篇,一共一百九十三
章。”

“我没可能说那么多啊。”欧姆有点犯嘀咕,“真要有一百九十三章,我肯定忘不了。”

“那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就记得一句,‘嘿,你看我厉害吧!’”

布鲁萨凝视旱龟,后者有点害羞,以龟的标准尽可能地害羞。

“神也喜欢找个乐子嘛。”欧姆辩解。

“好几十万人每天照着誓词篇和训诫篇过日子啊!”布鲁萨吼道。

“那怎么样?我又没拦着。”

“不是你口述的,那是谁说的?”

“别问我啊,我又不全知。”

布鲁萨气得浑身发抖:“那么先知雅贝斯呢?难道碰巧有人送了他一份《神嘱附录》?”
“不是我——”

“《神嘱附录》写在十尺高的铅板上啊!”

“哦,行,所以肯定就是我呗?我走哪都随身带一吨铅板,在沙漠里碰见人就送,对吧?”

“啊?!不是你给的,还能是谁?”

“我不知道啊。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是无所不在!”

“你就是无所不在!”

“哪个说的?”

“先知哈希米!”

“没见过!”

“啊?啊?那么说《创世书》也不是你给他的咯?”

“啥创世书?”

“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

“那是谁给的?”

“不知道!说不定他自己写的吧!”

布鲁萨惊恐地捂住嘴:“你热日无文!”

“啥?”

布鲁萨松开手:“我说,你这是渎神!”

“渎神?怎么可能呢?我自己就是神!”

“我不信!”

“哈!想让我再劈你一雷?”

“你那个也配叫雷?”

布鲁萨满脸涨红,浑身发抖。

旱龟忧伤地垂下头:“好吧好吧。我也承认不太算。我要是状态好,此刻你只剩下两只冒烟的鞋。
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我本来想变成一头咆哮的大白牛下来耍一周,结果当了三
年龟。为什么?我不知道啊,你们还指望我什么都知道。反正按你那些自称见过我的先知的说
法,我应该知道。你知道吗?谁也听不见我说话。我跟牧羊人什么的搭腔,全都不理我!我甚至
开始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龟,只不过梦里当了神。就是那么糟啊。”
“说不定你就是做梦呢。”

“让你的腿肿成树桩子!”旱龟斥道。

“可是、可是——”布鲁萨结巴了,“你的意思是先知们都是……都是写书的凡人!”

“本来就是嘛!”

“对,可书里的内容跟你没关系!”

“说不定有一些是我说的吧。”旱龟答道,“这几年,我……已经记不起好多事情。”

“可是如果你在这里当龟,谁在听祈祷?谁在接受献祭?谁在裁决死者?”

“不知道啊。以前都谁负责?”

“你呀!”

“有吗?”

布鲁萨用手指塞紧耳朵,高唱《且看无信者在欧姆的震怒之下逃窜》的第三小节。

过了几分钟,龟从壳里探出头。

“那个,无信者被烧死之前……先要听你唱一段?”

“不要!”

“啊,仁慈的死亡。能容我说两句吗?”

“你要是再敢试探我的信仰——”

欧姆搜肠刮肚,在模糊的记忆中寻觅。接着他用一只脚爪在尘土中画了起来。

“我……我记得有一天……是夏天……你当时……十三岁……”

乌龟干巴巴的小声音继续讲着,布鲁萨的嘴缓缓张成 O 形。

终于,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相信大神欧姆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对不对?”

“你是只龟,不可能——”

“你快要十四岁的时候,奶奶说你偷奶油,把你揍了一顿。其实你没偷。她把你锁在你的房间里,
你说,‘我希望你——’”

沃比斯相信一定会有天兆。留心观察的人总会发现天兆。智者必然让自己走在真神的道路上。

他在圣城中漫步。沃比斯坚持每天都在圣城下层逛一遭,当然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时间和路径。
说到沃比斯人生之中的乐趣,至少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乐趣,就是观察低阶神职人员出其不意与
裁判所的沃比斯执事撞个满怀时的表情。每次对方都要轻轻倒吸一口凉气,表示良知上有愧。沃
比斯最爱看良知有愧的样子。良知嘛,就是为了衍生愧疚而存在,而愧疚则是威权机器运转所离
不开的润滑油。

他转过一处墙角,发现对面墙上用粗劣的笔触画了个椭圆,上面还带着四条腿,以及更粗劣的头
和尾。

沃比斯笑了。最近这些符号似乎越来越多。让异端蔓延吧,直到像脓疮一样爆开。沃比斯擅长挥
舞惩戒的长矛。

思考占用了一两秒,导致他错过一个路口,走进阳光之中。

尽管沃比斯熟知教会里的所有小路,突如其来的光亮还是让他愣了片刻。这是圣城里的菜园之
一,中间种着一丛高大气派的克拉奇玉米,豆藤环绕在玉米四周,红白花朵向着太阳绽放。一颗
颗蜜瓜混迹在豆田之中的沙土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柔炙烤。换做平日,沃比斯定然要赞赏如此高
效的土地规划。然而平日里他不会看到有个壮实的年轻学徒用手指堵着耳朵,躺在尘土里翻来滚
去。

沃比斯低头看了一会儿,用脚捅捅布鲁萨。

“你有什么苦恼,孩子?”

布鲁萨睁开眼。

他认识的教会领袖甚少,圣宗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远处的一个小点儿。然而人人都认得
刑予官沃比斯。新来圣城的只要住上几天,心中自然会被印上沃比斯的影子。对大神的敬畏只不
过是马马虎虎的官样文章,怕沃比斯则是真的怕。

布鲁萨昏厥了。

“真是怪人。”沃比斯说。

一阵嘶嘶声。沃比斯回过头,发现脚下有只小旱龟正在他的凝视下退却。龟一边退着一边紧盯着
他,嘴里还像水壶呲气儿似的嘶个不停。

沃比斯拾起旱龟仔细检查了一番,在手中翻来覆去。接着他在菜园里四下寻觅,找了个阳光充足
的地方把龟放下,肚皮朝天。他还是不放心,又从菜地里找来几块鹅卵石垫在龟壳下面,防止旱
龟自己挣扎着翻过来。

沃比斯相信人生处处有知识,决定过几个小时再回来研究龟烤成了什么样,如果到时候工作不太
忙的话。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布鲁萨。

渎神者有自己专门的地狱,对正当权威持异议者也有自己的地狱,说谎者有好几种地狱,希望自
己奶奶死掉的小男孩说不定也有专门的地狱。地狱太多,用都用不完。
这就是永恒的定义,是大神欧姆设计的时空,让每个人都受到自己应得的惩罚。

欧姆尼亚人的地狱可太多啦,目前布鲁萨正在逐个体验。

纳穆罗和沃比斯两位修士站在床边,观看布鲁萨像搁浅的鲸鱼一样打滚。

“中暑了。”纳穆罗已经从刑予官光临寒舍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可怜小子整天都在菜园里忙活,
迟早要中暑。”

“你试过揍他一顿吗?”沃比斯修士问。

“没用的。揍这孩子就跟抽地毯一样,他被打了会叫‘哎哟’,可我觉得他纯粹为了表示配合才喊一
喊。很顺从的,这布鲁萨。我之前跟您提过的就是他。”

“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嘛。”

“就是不聪明。”

沃比斯点点头。学徒拥有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智慧是福也是祸。有时这智慧可以被引导,用来增
广大神欧姆的荣光。但更多时候……也不能说闯祸,因为沃比斯熟知如何对付应用不当的智慧,只
是难免要给他增加些不必要的工作。

“不聪明,你还告诉我说导师们对他评价甚高。”

纳穆罗耸耸肩:“他很听话的。还有……啊,他记忆力很厉害。”

“记忆力哪里厉害?”

“强到不像话呀。”

“就是说他记性好?”

“说好那是屈才了。应该说记性超人吧。他把全套《七圣典》背得十全十美——”

“嗯?”

纳穆罗发现执事大人目光有异,连忙辩解:“世间万物必有残缺,他的记忆力可以说是在不完美的
世间尽可能接近完美了。”

“那么说,是个认真读书的年轻人。”

“呃”,纳穆罗说,“不,他不认字,也不会写。”

“啊,是个懒惰的人。”

沃比斯执事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纳穆罗修士的嘴巴开开合合,寻找正确的词
句。

“不。他有努力,我们很确定他有努力。只不过他好像没法……没法理解语音和字形之间的联系。”

“你们至少揍过他吧?”
“揍了,好像没什么用,执事。”

“那怎么说他是如此优秀的学生呢?”

“他会听。”

纳穆罗修士心想:布鲁萨的聆听本事可谓一绝,逼得老师教不下去。给他讲课就像对着巨大的洞
穴演讲,每个字都落在布鲁萨深不见底的脑子里,没了踪影。光是他那份儿专注的吸收力就足以
让未加防备的讲师结巴语塞。他们说出的每个字都被布鲁萨的耳朵吸走。

“这孩子什么都听,什么都看,全都记着呢。”

沃比斯低头看着布鲁萨。

“而且我从没听他说过半句坏话。”纳穆罗修士继续说道,“其他学徒有时候欺负他,给他取外号叫
大蠢牛。您知道那种事吧?”

沃比斯的目光落在布鲁萨火腿似的大手和树干似的粗腿上。

他似乎在沉思。

“不会读写,但是极端忠诚。你是这意思吗?”

“忠诚,而且虔诚。”

“而且记性好。”沃比斯小声自言自语。

“岂止是好,简直不像人类的记性。”

沃比斯似乎得到了结论:“等他醒了,让他来见我。”

纳穆罗慌了。

“我只是想和他聊聊。”沃比斯安抚道,“我可能给他派个任务。”

“此话怎讲呢,大人?”

“看来大神欧姆的圣意果然无法揣测呀。”

高空,寂静,唯有风在羽毛间吹过的轻响。

雄鹰傲立在风中,俯视圣城里渺小的建筑。

那东西就是掉在这里找不到了。就在下面某处,在那一小片绿地里。

蜜蜂在豆花之间飞舞,阳光捶打着翻了壳的欧姆。

这是旱龟的专属地狱之一。
他已经累得实在挥不动腿。翻了壳的龟能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挥舞四条腿,以及抻长脖子到处乱
顶,指望碰运气把自己翻回来。

没有信徒就是死路一条,这是所有草芥神的苦恼。除此之外,肉身死了也会真的死啊。

欧姆脑子里尚未被暑热占据的部分可以感到布鲁萨的恐惧和疑惑。刚才他不该说那些话。欧姆当
然从没留心过布鲁萨,哪个神会盯着信徒看啊?谁在乎凡人都干过啥?有信仰就够了。刚才他不
过是从布鲁萨身上提取了记忆,只想震他一震,充其量相当于变戏法的从人耳朵里揪出个鸡蛋。

我肚皮朝天,太阳越来越热,我要死了……

可是……可是……那该死的鹰偏偏把他扔到肥土堆上。真是废物啊。石头山上建的石头城,鹰偏偏
把他扔在摔不死龟的土堆上,而且正落在一名信徒身边。

真是有趣,欧姆不禁开始思考说不定冥冥之中真有神灵。不过他自己就是神灵……肚皮朝天,被太
阳炙烤,准备等死……

把他翻过去的那男人温柔的脸上那种表情,欧姆一辈子也忘不掉。那表情不是残忍,而是超越了
残忍的全新境界。那令人恐惧的平静……

一片影子遮住了太阳。欧姆眯起眼,看到的是鹿子的脸。后者温柔、同情地看着欧姆,把它翻了
过来,随即拿起扫帚,头也不回地走了。

欧姆趴着喘了一会儿,乐观起来。

天上有人眷顾我呢,他想,就是我自己呀。

西蒙尼军士一直等到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展开手里的纸条。

毫不意外,纸上画了个小海龟。他是抓阄的胜者。

西蒙尼一辈子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必须有人去伊菲比把书写真理者带来,作为运动的象征。这
人选只能是他。只可惜他不能顺便杀了沃比斯。

杀贼必须在众人的见证下进行。

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神殿门口。否则没人会相信。

欧姆走在沙土地面的走廊上。

布鲁萨失踪后,他在原地耽搁了一会儿。耽搁是旱龟的特长之一,称得上世界冠军。

小废物。欧姆暗自想,我真是活该,谁让我偏偏挑了个话都说不清的学徒。
当然是因为那老头子听不见他说话啊,厨师也听不见。老头子说不定耳聋,至于厨师嘛……等他恢
复神力,一定要给厨师安排个与众不同的结局。目前他还没想好究竟要怎样,反正肯定要有滚
水,说不定还有胡萝卜。

这想法让他陶醉了一阵。然后要怎么办呢?只能作为一只龟困在这该死的菜园里。欧姆知道自己
如何进的菜园——他隐隐恐惧地望着天上那个小黑点,记忆告诉他那是只鹰——如今他必须想个
办法从陆路离开菜园,否则未来一个月只能躲在蜜瓜叶子下过日子了。

这时他想起另一件事:好吃得很呢!

等他恢复神力,必须花大力气设计几种新地狱,还得加几条新训诫。尔等不可食用龟肉。这条不
错,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落难才知世道难啊。

假如几年前他加了一条圣训,比如“尔等妈的务必搭救遇难的旱龟,随其心意送往各处,除非呀,
这句听真切了,除非你是鹰”,那不就没有今天这些破事儿了嘛。

多想无益。眼下他必须找到圣宗。高阶祭司一定能听到他的声音。

圣宗必然在这城里的某处。高阶祭司不爱到处乱跑,应该好找。欧姆虽然目前身为一只龟,本质
上毕竟还是个神,找个人能有多难?

他要往上走。高阶祭司嘛,一定身居高处,教会最顶端的人就在最顶尖。

已经不再是大神的欧姆摇摆着龟壳,晃晃悠悠地开始探索为他的荣光而建造的圣城。

他发现三千年来,教会变了不少啊。

“我?”布鲁萨惊了,“可是、可是——”

“我觉得他不像要惩罚你。”纳穆罗修士解释,“虽然你应该得到充分的惩罚,世人都应得充分的惩
罚。”说完他又虔诚地补充道。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他说想和你谈谈。”

“我可说不出裁判官爱听的话呀!”

“——话呀。你该不会是在质疑执事大人的意愿吧?”

“不,不,当然不是。”布鲁萨垂下头。

“好孩子。”他抻长胳膊拍拍布鲁萨的后腰,“你就去吧,我相信一定平安无事。”不过纳穆罗修士也
有诚实的习惯,随即纠正道,“说不定平安无事。”
圣城里楼梯甚少。祭拜大神欧姆的仪式复杂,经常涉及各种列队游行,因此需要漫长而平缓的坡
道。就算偶有楼梯,台阶的高度也必须迁就老头子们蹒跚的脚步。圣城里有大量老掉渣的老头
子。

风持续不断地把沙子从沙漠吹进圣城,在庭院和台阶上聚集。尽管有许多学徒时常打扫也于事无
补。

台阶不高,架不住旱龟的腿更短。

“尔等应修建更矮的台阶。”欧姆一边攀爬一边抱怨。

许多双脚从他身边几寸处匆匆而过。这是圣城里的主要通道之一,通往哀告场,每天都有几千个
朝圣者在上面踩过。

有那么一两次,朝圣者的脚步刮到欧姆,踢得他直打旋儿。

“让你们的脚从身体上飞走,埋进白蚁堆里!”欧姆怒吼。

喊过一气,他感觉好了些。

又一只脚踢到欧姆。他在石头地面上打着滑,撞到墙根上一处弯曲的铁栅栏。多亏他出嘴如电咬
住栅栏,才没从栅栏缝里跌进地牢。他咬紧栅栏,在地牢上空悬着。

旱龟咬力惊人。欧姆挥着小腿摇晃了一会儿。还行,旱龟习惯了沟壑密布的岩石地貌,这种事经
常有。只需把一条腿抬上去……

下面的响动吸引了欧姆的注意。金属碰撞,接着是一声无力的呻吟。

欧姆转动眼球。

铁栅栏位于一间低矮狭长的房间的墙壁顶端,圣城里无所不在的天井把房间里照得很亮堂。

沃比斯曾经指出刑求官不应在黑暗中工作,要拥抱光明。

有了光明,刑求官才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在做什么。

欧姆也能看见。

欧姆在铁栅栏上挂了一阵,目光无法离开下面的一排长凳。

总的来说,沃比斯不赞成使用烙铁、带刺的链子,以及带有钻头和大螺丝的工具,除非是为了斋
戒日等大日子搞的公开表演。他总是说:只要一把小刀,就可以做许多了不起的事嘛……

不过很多刑求官还是习惯照老规矩工作。

看了一会儿之后,欧姆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把自己提了上去。他心思重重地先用一条前腿攀上铁
栅栏,然后是另一条前腿。最后两条后腿踢腾了一阵,勾上粗糙的石壁。

他挂了片刻,终于把自己拉回到光明的世界。
欧姆缓缓走开,注意贴着墙角躲避行人。旱龟走路,想不缓也做不到。然而此刻的缓慢是因为他
在思考。大多数神灵只能在动脚和动脑之间顾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来往哀告场,这是欧姆圣教最大的自由之一。

向大神祈愿的方式多种多样,主要取决于你出得起多少钱,这正是天理使然。毕竟在俗世上获得
成功者必然受到大神的眷顾——因为大神不眷顾者定然不可能成功。所以裁判所的行为也不可能
存在任何污点。怀疑即实证。除此以外还能如何解释呢?大神决定将怀疑放在裁判官的心里,必
然因为怀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信了大神欧姆,人生顿时就变得非常简单,就是有时也会变得非
常短暂。

然而世上总有不知节俭的蠢材,因为今生或者前世的某些缺陷,竟然连一撮焚香都买不起。不过
大神以其无边睿智与慈悲,借教会之手为此等人专门做了安排:

信徒可以在哀告场向大神献上祈祷和请求。大神一定能听到,说不定还会回应呢。

哀告场是个两百米见方的广场,后面就是高耸的大殿。

大殿里面,大神欧姆毫无疑问正在聆听。

或者在大殿附近,左右就那样……

每天都有几千名朝圣者来到哀告场。

一个脚跟磕上欧姆的龟壳,把他甩到墙上,反弹时龟壳又刮到一根拐杖,让欧姆像一枚钱币似的
打着转冲进人群。他撞到一个老太太的铺盖卷儿,后者如同许多其他信徒一样认为在广场上逗留
的时间越长,祈祷就越有效。

大神迷糊地眨着眼。这地方几乎跟老鹰一样糟,几乎和地牢一样……不,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跟地牢
一样糟……

他听到几句零星的祈愿,随即又被一脚踢开。

“我们村干旱三年啦……主啊,下点雨吧?”

欧姆打着旋儿,琢磨着兴许给了他们答复,说不定旁人就不会再踢到他。于是他小声答道:“没问
题。”

斜刺里又飞来一脚。虔诚的信徒们尚未发觉,欧姆已经滚进人腿丛林之中。世界一片模糊。

他听见有个苍老而绝望的声音在哀告:“主啊,主啊,为什么我儿子必须加入您的天军呀?他走
了,谁来照顾农田?您不能找个别人吗?”

“你别愁。”欧姆尖着嗓子喊。
又一只脚从欧姆的尾巴下面把他掀了起来,在广场上飞出好几码。没人低头。欧姆的信徒普遍相
信凝视大殿顶上的黄金犄角祈祷更灵验。旱龟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脚踝撞上了异物,解决
方式就是用另一只脚本能地踢一踢。

“……我老婆,她有病……”

“行啊!”

踢——

“……净化我们村里的井吧,井里有味儿……”

“成了!”

踢——

“……每年蝗虫都要来……”

“我保证,只要……!”

踢——

“……在海上失踪五个月啦……”

“……别踢我啦!”

旱龟肚皮朝下,落在一小块空地上。

从空中可见……

动物的生活主要依赖于分辨模式、识别猎物和捕猎者的形状。在旁人看来,森林就是森林;而在
鸽子眼中,森林是一片乱哄哄且无关紧要的绿色背景,里面藏着蹲踞在枝头的鹰。翱翔天际的秃
鹰从下面看只是个小点儿,它眼中只有草丛间逃窜的猎物,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是一团云雾。

大殿顶部的黄金犄角上,鹰跃向空中。

幸而,让一只小旱龟在摩肩接踵的广场上脱颖而出的动物本能也让龟仅存的一只眼警惕地望向天
空。

鹰是脑子一根弦儿的动物。一旦心中升起午餐的念头,不吃到嘴里就绝不罢手。

沃比斯的房门口有两名天兵站岗。布鲁萨怯生生地敲门,两个天兵斜眼看着他,仿佛在找个理由
动手。

一名矮个子的灰衣修士前来开门,把布鲁萨迎进几乎只有四壁的小房间。修士指着凳子,示意他
坐下。

布鲁萨落座。修士消失在一片帷幔后面。布鲁萨扫了一眼房间,突然——
他被黑暗吞没。布鲁萨的反射神经平时就不怎么好。没等他挪动,就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弟
兄,不要慌。我命令你不要慌。”

布鲁萨眼前的蒙的是块布。

“你点头就好,小子。”

布鲁萨点点头。学徒们都知道,寝室里经常讲的那种故事,说他们事先都会在你脸上蒙块布,这
样刑求官就不知道自己刀下的是何人……

“很好。现在我们去隔壁的房间,留心脚下。”

两只手牵着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布鲁萨在懵懂之中感到帷幔在自己身上擦过,然后下了几级台
阶,来到地面上有沙的房间。那双手按着他转了几个圈,坚定有力但似乎没有恶意,接着带他穿
过一条甬道。又一道帷幔沙沙作响,无以言喻的感觉表明他来到了一个更大的房间。

很久很久之后,布鲁萨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完全没有恐惧。他在裁判所首领的房间里被人在头上罩
了个口袋,却始终没有恐惧。因为他有信仰。

“你身后有凳子,坐吧。”

布鲁萨落座。

“可以摘下头套了。”

布鲁萨摘下头套,眨眨眼。

房间另一端有三个人坐在凳子上,左右各有天兵护卫。面如鹰隼的那位他认识,沃比斯执事。另
外一个矮而壮,第三个是大胖子,不是布鲁萨那种壮实,而是纯纯的一坨肥油。三人都穿着灰
袍。

这里没有烙铁,连手术刀也不见一把。

三人全在凝视布鲁萨。

“学徒布鲁萨?”沃比斯问。

布鲁萨点头。

沃比斯轻笑一声,聪明人料定眼前之物没什么了不起时发出的那种哂笑。

“当然,总有一天我们要称你为布鲁萨修士。”沃比斯继续说道,“或者说不定是布鲁萨神父呢?真
是复杂啊,暂时不提这个。我认为目前最紧要的是尽快把你擢升为布鲁萨副执事。你怎么想?”

布鲁萨什么也没想。他隐约知道目前讨论的主题是升迁,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算了,先不提。”沃比斯有些不悦,似乎意识到这次谈话中他要多费不少唇舌,“你可认得我左右
这两位饱学的修士么?”

布鲁萨摇头。
“很好。他们要向你提几个问题。”

布鲁萨点头。

大胖子向前探身:“小子,你有舌头吗?”

布鲁萨点头,紧接着觉得光点头还不够,就吐出舌头给对方看看。

沃比斯伸手拦住胖子,柔声劝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或许吓呆了。”

接着沃比斯笑道:“好,布鲁萨——把舌头收回去——现在我要提几个问题。你明白吗?”

布鲁萨点头。

“你刚来到我的房间时,曾经在接待室盘桓几秒。你把接待室的样子描述给我听。”

布鲁萨懵懵地望着沃比斯。但记忆的涡轮已经在自行转动,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词句就
已然浮现在脑海。

“那房间大约三米见方。白墙。地上有沙子,除了门旁边的角落,那里能看到地上的石砖。对面墙
上有一扇窗,大约两米高。窗上有三根铁栅栏。房间里有一把三足凳。还有先知奥索里的圣徽,
用无晶木雕成,镶嵌银叶子。圣徽边框左下角有一处刮伤。窗下有个架子,上面只有一个托盘。”

沃比斯用纤长的手指在鼻尖前撑起帐篷:“托盘里呢?”

“抱歉,大人您说什么?”

“托盘里有什么,孩子?”

影像在布鲁萨眼前闪过。

“托盘里有一枚顶针。铜顶针。还有两根针。托盘里还有一根线,线上有打结,三个结。还有九枚
钱币。托盘里有一个银杯,还有一把长匕首,应该是钢铸的,黑柄,柄上有七条棱。另外还有一
小块黑布。还有一块书写板和笔——”

“说说钱币。”沃比斯低声道。

“三枚是圣城的分币,”布鲁萨应答如流,“两枚圣犄角朝上,一枚七重冠冕朝上。四枚很小,是金
币,上面有字……我不认识。但是如果您给我支笔,我应该可以画——”

“这是什么戏法?”胖子问。

“我向你担保。”沃比斯答道,“这孩子不过看了房间几秒钟。布鲁萨……说说剩下的钱币。”

“剩下的钱币很大,青铜铸的,是伊菲比的钱币。”

“你怎么知道?这种钱在圣城可不常见。”

“我从前见过一次,大人。”

“什么时候?”
布鲁萨皱起脸,努力思考。

“我不太确定——”

胖子对沃比斯露出得意地笑容:“哈。”

“我想……”布鲁萨还在回忆,“……那是个下午。也说不定是上午。大概中午前后吧。绿月三日,惊
虫之年。有几个商人来到我们村。”

“当时你多大?”沃比斯问。

“差一个月满三岁,大人。”

“我不信。”胖子说。

布鲁萨的嘴巴开合了几次。胖子凭什么那样说?他又不在场!

“你可能说错了吧,孩子。”沃比斯说,“看你发育得不错,大约……十七八岁吧?我们认为你不可能
记得十五年前见过的外币。”

“我们认为你在胡编。”胖子附和。

布鲁萨一言不发。为什么要胡编?记忆明摆着就在脑袋里啊。

“你能记得一辈子见过的所有事吗?”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矮壮男开了口。布鲁萨仿佛见了救星。

“不,大人。只记得大部分事情。”

“你也会遗忘?”

“啊,偶尔有些事情我不记得。”布鲁萨听说过“忘事”,却难以想象。他的人生中确实有某些时间、
特别是最初的那几年,没留下什么记忆,并不是记忆磨损,好像记忆宫殿中有若干上了锁的大
门。他从未遗忘过任何事情,正如加了锁的房间依旧存在,只不过是……多了把锁。

“孩子,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沃比斯问。

“很亮的光,然后有人打我。”

对面的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看布鲁萨,紧接着凑在一起商谈。惊恐的布鲁萨捕捉到只言片语。

“……有什么风险?……”“愚蠢,可能还有恶魔附体……”“牵扯的利益太多啦……”“只有一个机会,对方
等着我们呢……”

如此这般。

布鲁萨打量着房间。

在圣城里,装潢并不太受重视。架子、凳子、桌子……学徒之间有传闻,说教会顶端的高阶祭司有
纯金家具。眼下的房间没有半点奢侈品,跟学徒的寝室一样贫寒。只不过那是种更丰裕的贫寒—
—并非不得不贫,而是有意地选择清贫。
“孩子?”

布鲁萨连忙正过脸。

沃比斯跟二位同僚交换了个眼色。矮壮男点头,胖子耸肩。

“布鲁萨,暂且回寝室去吧。离开之前,会有仆人给你饮食。明天破晓,你就到犄角门报到,跟我
一起出使伊菲比。你知道要往伊菲比派使团的事吧?”

布鲁萨摇头。

“你没听过也情有可原。我们要去和伊菲比的暴君讨论政治,明白吗?”

布鲁萨继续摇头。

“好,很好。对了,布鲁萨?”

“大人请讲?”

“你要忘了这次会面。你没来过这个房间,没在这里见过我们。”

布鲁萨张大了嘴。胡言乱语嘛,哪有说忘就忘的?有些事情会难以回忆,比如那些被大门锁住
的,那是因为某些记忆机制不归他自己控制。这修士说什么呢?

最终他答道:“遵命,大人。”

这样最简单。

世上没有可供神灵祈祷的对象。

大神欧姆扯着脖子,小腿狂蹬,急忙奔向最近的雕像。雕像的主题刚好是他自己化身为牛、践踏
一名无信者。可目睹自己的英姿,并没有让他心里更好过些。

天空中盘旋的鹰俯冲下来,只是迟早的问题。

欧姆只当了三年龟,却随着这身体继承了一整套本能,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对世上唯一学会吃龟
的野生动物的恐惧。

世上没有可供神灵祈祷的对象。

欧姆真希望世道能改一改。

谁都有求人的时候啊。

“布鲁萨!”

布鲁萨对自己眼下的未来有些困惑。沃比斯显然免除了他身为学徒的杂役,可他今天下午剩下的
时间就没事可做。
他本能地往菜园走去。豆苗还得扎起来呢,这活他爱干,豆子没有心机,不会让你做些不可能的
事,比如忘记。另外,如果他要离开一阵子,现在就得给瓜田盖土,顺便把工作交代给鹿子。

鹿子是菜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每个组织里都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平时在不起眼的走廊里扫地,要么就在店铺后面的货架之间
转悠(只有他们知道每件货放在什么地方),要么则与锅炉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不可或缺的关
系。所有人都认得他们,谁也记不得几时见过他们离开老地方,更不知道他们不在老地方时都去
了哪。偶尔也许会有观察力略微出众者(没什么大不了)对他们萌生一点遐思……然后就继续忙别
的去了。

说来也怪,鹿子虽然每天在圣城的各个菜园之间转悠,却对植物没什么热情。他操持土壤、粪
便、淤泥、堆肥、沙壤、浮灰,以及搬动上述东西的工具。平时他要么扫地、要么翻肥。一旦有
人播下种子,他就没了兴趣。

布鲁萨进入菜园时,鹿子正在耙小径上的沙。鹿子耙沙的手艺很好,在地上留下一片片扇形图案
与柔和舒缓的曲线,布鲁萨都不好意思踩上去。

他几乎从不跟鹿子讲话,因为不管谁说什么,鹿子只会露出仅有一颗牙的微笑、点头应和。

“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布鲁萨大声说,“上面应该会派别人照顾菜园,但是有点事情需要办好……”

点头,微笑。老头子耐心地跟着布鲁萨在田塍间漫步,听后者介绍如何侍弄豆子和香草。

讲了十分钟,布鲁萨问:“懂了吗?”

点头,微笑。点头,微笑,招手。

“啊?”

点头,微笑,招手。点头,微笑,招手,微笑。

鹿子迈着像螃蟹又像猴子的步伐,走到菜园彼端的一小块区域。那地方有他的肥土堆、一叠叠花
盆,以及美化庭院所需的一切玩意儿。布鲁萨怀疑老头子拿这地方当卧房使。

点头,微笑,招手。

一堆豆秆旁的阳光里摆着一张小搁板桌,上面铺着草席子,草席上则摆着五六块尖顶石头,最大
的也不超过一尺高。

石头四周精心架着许多棍子。石头上的一部分区域被棍子的阴影遮蔽,另一部分则被金属小镜子
反射的阳光照射。还有些横七竖八摆放的纸质漏斗,似乎在以极其精确的角度引导微风。

布鲁萨从未听说过盆栽艺术,更不知道山也可以盆栽。

“这些石头……挺漂亮。”他犹豫着夸奖道。

点头,微笑,拿起一块小石头,微笑,催促,催促。
“啊,我不应该拿你的——”

催促,催促。露齿笑,点头。

布鲁萨拿起一座小山,山在掌心里有一种奇妙而超现实的沉重感——手上感到的重量大约一磅,
心头的分量却有几千个极小极小的吨位。

“呃,谢谢。非常感谢。”

点头,微笑,礼貌地推开。

“这石头……好像山啊。”

点头,笑。

“尖头上这白的不会是雪吧,难道——”

“布鲁萨!”

布鲁萨猛地一激灵。喊声来自他的脑袋里面。

哎呀,不会吧,他可怜巴巴地想。

布鲁萨把小山塞回鹿子手里:“那个,呃,你先替我管着,好吗?”

“布鲁萨!”

我成为大人物、被执事接见之前那些事,都是梦吧?

“不,不是梦!救命啊!”

鹰掠过哀告场,祈愿者四散躲避。

它降了下来,离地只有几尺,落在大神欧姆践踏无信者的雕像上。

那鹰神威凛凛,棕色的羽毛泛着金光,两只金眼漠然睥睨众人。

“这是天兆吧?”一个装着条木头假腿的老头子问。

“对呀!天兆!”旁边的年轻姑娘说。

“是天兆!”

人们在雕像前聚集。

“是个屁!”一个完全没人注意的小声音从人们脚下升起。

“可这预兆的是什么事呢?”已经在广场上露营三天的老头子问。

“讲什么胡话?这是天兆啊!”木腿老头斥道,“天兆不一定非得兆什么事儿。你问预兆什么,这思
想很可疑啊。”
“肯定预兆个什么事儿。”露营老头答道,“叫啥玩意儿来着,应验嘛。有预兆就得有应验。”

一条瘦小的人影出现在人群外围,以极快的速度鬼鬼祟祟地移动。此人身穿沙漠部落的传统服装
“爹力巴”,脖子上却用绳子挂着个托盘。不详的征兆,被尘土覆盖的粘稠甜点即将出现。

“说不定是大神派来的信使呢。”女人说。

“就是一只破鹰嘛。”雕像底部,青铜杀人现场再现图之中的某处传来已然认命的声音。

“椰枣无花果,圣物果子露,卖新鲜小吃啦!蜥蜴肉,棒棒串哒!”脖上挂托盘的男子开始兜售。

“我记得大神显圣的时候要么是天鹅,要么是牛啊。”木腿老头说。

“哈!”没人在乎的旱龟表示异议。

“我一直就在想啊,”人群后排一名年轻的学徒说,“这个……那个……天鹅?不觉得有点……缺乏男性
气概吗?”

“投石击死你个渎神的贼子!”女人愤然斥道,“你说的每个不敬之词大神都听得到!”

“哈!”雕像下的乌龟再次搭腔。

挂托盘的男子往前凑了凑,继续吆喝:“克拉奇软糖!蜜饯黄蜂!趁着凉劲儿快买啦!”

“但是有道理。”露营老头以不容打断的语气说道,“我说,鹰很有神气儿啊。鸟中之王,对吧?”

“就是化了妆的火鸡啊,”雕像下面的声音反驳,“脑子也就核桃那么大。”

“很高贵的鸟,而且睿智。”露营老头继续说,“一点趣味小知识:世上那么多鸟,唯有鹰学会了吃
龟。知道吗?鹰把龟抓起来,飞得很高,然后把龟扔在石头上。立马开瓢。了不起。”

“迟早有一天,”下面的声音说,“等我恢复神力,肯定然你为今天说的话后悔,后悔很久很久。我
甚至可能额外造些时间让你慢慢反省。要么……对,我把你变成龟,看你什么感觉。风在龟壳四周
呼呼刮呀,地面越来越近啊,这才叫趣味小知识呢!”

“这么说起来很可怜啊。”女人仰望着鹰,“可怜的小龟,坠落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都是什么呢?”

“是龟壳的碎片,女士。”大神欧姆又往青铜雕像的深处缩了缩。

挂托盘的男子似乎有点失望:“这么着吧,蜜饯椰枣,买一包送一包,怎么样?剁手价啦。”

女人瞥了一眼托盘:“哎哟,到处都是苍蝇!”

“女士,那是葡萄干。”

“那么葡萄干怎么飞啦?”女人逼问。

男子低头看看托盘,抬起双眼直视女人。

“神迹呀!”他夸张地挥舞着双手,“神迹的时代降临啦!”
鹰不安地挪挪身子。

在它看来,人类不过是会移动的地貌。在山区的牧羊季节,它俯冲下来捕捉羔羊时地貌可能会投
石,除此之外跟灌木和岩石一样,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它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如此众多的人类。
鹰前瞻后顾,拿不定主意。

这时,嘹亮的喇叭响彻广场。

鹰仓皇四顾,小小的脑子容不下这许多信息。

它跃向空中,先是落向地面,紧接着傲然升起,飞向大殿之上的塔楼和炙热的天空。祈愿者纷纷
避开。

大殿的两扇镀金青铜门各有四十吨重,被(据说是)大神欧姆的吐息吹动,缓缓地悄然敞开,显
得分外神圣。

布鲁萨的两只大鞋噼噼啪啪拍打石砖。他很会跑:用膝盖发力,两条小腿像浆轮似的飞快倒腾。

太乱套了。有只旱龟自称是大神,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必须是真的,因为那旱龟具有大神的知
识。他刚受过裁判所的盘问,大概算是盘问吧,而且一点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疼。

“布鲁萨!”

平日里洋溢着上千种祷告的广场此刻鸦雀无声,所有朝圣者都在仰望大殿。

布鲁萨满脑子都是今天发生的种种怪事。他挤进突然沉默的人群……

“布鲁萨!”

人类自带现实屏蔽器。

有种流行的说法,说人类大脑有 90%处于闲置状态。正如大多数流行说法,此论调不对。再怎么
愚蠢的创世者也不会白费工夫让人类顶着好几磅没用的灰色黏胶到处跑,哪怕其唯一的存在意义
是给边远地区未经探索的峡谷里居住的部落当点心。大脑全部有用,其作用之一就是让神迹失去
光彩、让非凡变得平凡。

因为如果没有这层机制,人类面对万事万物的奇观,肯定只会整天傻笑,正如某些身处边远地
区、经常被警察搜查塑料温室的部落居民,天天把“哇哦”挂在嘴边,个个不事生产。

神灵不喜欢不劳动的凡人。人要是不够忙,说不定就要开始思考。

大脑里有一部分专门为了防止此等情况而存在。那部分效率极高,足以让人在见证奇观的过程中
感到无聊。此刻布鲁萨的这部分脑子正在飞速运转。

所以他未能及时发现自己已经冲破最后一层人墙、来到一条宽广的过道中央,直到他回头看见正
在逼近的仪仗队。
圣宗刚主持过傍晚的弥撒,或者毋宁说是让下属牧师代为主持、他自己微微点头,正要返回寝
居。

布鲁萨猛回身,想找路逃跑。身边传来一声咳嗽,他抬头只见两个满脸怒容的低阶伊阿目,以及
夹在他俩之间那位苍老慈祥的圣宗。

老圣宗习惯性做出圣犄角的手势为布鲁萨赐福。然后两个天兵夹着布鲁萨的胳膊把他架起来,第
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才把他从仪仗队的面前挪开、丢进人群。

“布鲁萨!”

布鲁萨冲过整个广场,靠在雕像上喘息。

“我要下地狱了!”他自言自语,“永远受折磨!”

“谁在乎啊?你……把我带出去。”

人们都在观赏仪仗队,没谁留意布鲁萨。观赏仪仗队也是一项神圣的活动。布鲁萨跪倒,向青铜
雕塑底座上的花纹之间看去。

一只龟眼回敬他的目光。

“你怎么跑底下去了?”

“身不由己啊。我跟你说,等我恢复神力,肯定要把所有鹰都回炉重造。”

“鹰要把你怎么着?”

“它要把我带回巢里请我吃饭!你以为它要把我怎么着?”旱龟说完停了停,发现反讽修辞对布鲁
萨毫无效果,好比对牛弹琴。

“它要吃我。”欧姆耐心解释。

“你可是龟呀!”

“我是你的大神!”

“但是目前化身成龟啊。我是说你有硬壳呢。”

“鹰不操心这个。它就把你抓起来,飞到几百尺高,然后……松开。”

“呃啊。”

“不是呃啊,应该是……咔嚓……吧唧。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被扔下来的?可是——”

“正落在你那菜园里的土堆上。鹰就是废物,石头山上石头城,地上铺的石头砖,这样也能丢
歪。”

“你真好运,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呢。”
“做牛的时候我就没这份麻烦。能抓起牛的鹰,用一个脑袋上长的手指都数得清。总之,还有比鹰
更糟糕的。有——”

“哟,这东西好吃得很啊。”布鲁萨身后有个声音说。

布鲁萨羞愧地拿着龟站起身:“啊,你好哇,德布拉先生。”

城里人人认得剁手价德布拉,此人专门兜售新到不靠谱的圣物、老得不像话的臭肉、掺沙子的无
花果、过期多年的椰枣。他是像风一般的自然力,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每天晚上到何处去,只
知道他每天清早都在向朝圣者兜售黏糊糊的吃食。牧师们认为他做的是门好生意——大多数朝圣
者都是初次前来,缺乏与德布拉打交道所必需的经验,也就是曾经和他打过交道的经验。广场上
常见的风景之一就是朝圣者试图不失尊严地把黏在一起的牙关分开。于是许多虔诚的信徒在危险
的路途上跋涉千里,最后只能用手语祈愿。

“吃了龟,来杯果子露吧?”德布拉撺掇着,“一分钱一杯,剁手价啦。”

“这傻子是谁?”欧姆问。

“我没打算吃它。”布鲁萨连忙解释。

“那是要教它耍把戏喽?”德布拉热情不减,“脑袋钻圈儿什么的?”

“把他处理掉。”欧姆吩咐,“当头击死,去吧,把尸体藏在雕像后面。”

“闭嘴。”布鲁萨又一次发现跟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话好难。

“没必要那么凶啊。”德布拉说。

“我不是说你。”

“那就是说龟啦?”

布鲁萨面带愧色。

“我老娘以前总跟旅鼠讲话。”德布拉还在继续磨叨,“压力大的时候有只宠物挺好,当然饥荒时期
也很用得上。”

“这人不诚实。”欧姆说,“我能读他的心。”

“你能吗?”

“我能啥?”德布拉斜眼看看布鲁萨,“反正旅途上可以给你做个伴儿。”

“什么旅途?”

“去伊菲比啊。跟无信者谈判的秘密使团。”

布鲁萨知道自己无需惊讶。在圣城的封闭小天地里,新闻传起来就像干旱之后的野火。

“哦,那个旅途啊。”
“听说弗利伊特也要去。还有——另外那个,无冕王。”

“沃比斯执事为人很好的。他对我很友善,还给我饮料。”

“哪种饮料?算了。我肯定不会说他的坏话。”

“你为什么要跟这傻子费口舌?”欧姆催促。

“他是……我的朋友。”布鲁萨答道。

“我也想跟他做朋友啊。有那样的朋友,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要尝尝蜜饯小葡萄吗?棒棒串
哒!”

布鲁萨的寝室里除了他本人之外还住了二十三个学徒,因为教会认为单人寝室容易滋长罪孽。学
徒们经常对此大惑不解,因为稍微动动脑子就不难发现有多种罪孽必须团体完成。实际上“稍微动
动脑子”便是最大的罪孽。独处太多的人难免沉湎于思辨,而众所周知,思辨不利于个人成长,例
如可能会导致双脚被砍。

所以布鲁萨只能暂且在花园里安身。大神在他袍子口袋里吼个不停,跟一团麻绳、一把剪刀、几
枚散落的种子相互撞来撞去。

终于,大神被掏了出来。

“喂,我还没机会告诉你。”布鲁萨说,“我被选中啦,要执行一次非常重要的任务。我要出使伊菲
比,和无信者谈判。沃比斯执事选的我,他是我的朋友。”

“那是谁?”

“他是首席刑予官。他……负责让人们端正地崇拜你。”

欧姆发觉了布鲁萨言辞之间的犹豫。他想到地牢墙上的铁栅栏,以及下面的活计……

“他负责折磨人啊。”欧姆冷冷地说。

“啊,不是!那是刑求官的责任,他们没多少报酬,还总加班,纳穆罗修士说的。刑予官只负
责……安排事项。纳穆罗修士说每个刑求官都想成为刑予官,所以才不分昼夜地加班,有时候好几
天不睡觉呢。”

“给人上刑。”不,像菜园里那个男子一样的人不会亲手动刀,而是交给别人办。沃比斯更享受其
他手法。

“清除人心中的邪恶和异端。”

“可是人……说不定……就死了?”

“那不重要啊。”布鲁萨真诚地回答,“今生的一切都是虚幻。可能有一点痛,但无所谓,只要能减
少死后在地狱里的磨难就好。”
“那刑予官如果错了呢?”

“刑予官不可能错。你的手……你的前肢……我是说你的脚爪在冥冥中为他们提供指引。”

旱龟眨眨独眼。他想起灼热的阳光、心里的无助,以及盯着他的那张脸。那脸上的表情比残忍更
可怖,是兴致。此人可以旁观一只龟死亡,只为了瞧瞧它能活多久。欧姆永远记得那张脸,以及
隐于脸背后的思维——钢球一样的思维。

“但是我们假设出了错。”欧姆不肯放弃。

“我神学很差劲啦。但是奥索里圣诫说得明明白白。受刑者肯定有错,否则你的睿智不会将裁判所
的目光引向他们。”

“是吗?”欧姆还在思考那张脸,“受刑是自己活该?我说过这话?”

“‘我们在人间受审判,正如在死后受审判。’《奥索里书》第三卷,第六章,第五十六节。我奶奶
说人死了都会来到你面前,先穿过可怕的沙漠,然后你用天平衡量死者的心脏。心脏比羽毛轻的
可以免受地狱之苦。”

“我的我呀。”龟叹道,“小子,你有没有想过,我没可能一边干那些事儿一边扛着龟壳在这里走
啊?”

“你想做什么都能成。”

欧姆仰望布鲁萨,心想:他是真心相信啊,这小子不会撒谎。

布鲁萨的信仰之力如火焰般燃烧。

欧姆突然被顿悟击中,正如鹰松开爪子后旱龟被大地击中。

“你必须带我去这个叫伊菲比的地方。”欧姆连忙命令。

“只要你吩咐我就照办。你要用铁蹄和火焰清洗异端的国度吗?”

“说不定,说不定。但是你必须把我带上。”欧姆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以免布鲁萨听见他的真实
想法:别把我丢下啊!

“可是你自己去要快得多呀。伊菲比人罪孽深重,净化不容耽搁。你别做龟了,变成一阵焚风吹过
去,把整个城烧平吧。”

焚风。欧姆想到沙漠深处寂静的荒野,以及许多已经淡化为精怪和风中话语的草芥神的低语和叹
息。

失去了信徒的神灵。

一个信徒都不剩,哪怕有一个也好。

被丢下的神灵。

说到布鲁萨的信仰之火,欧姆终于发现:他花了一整天漫游整个圣城,再没发现第二团火。
弗利伊特想要祈祷。

上次祈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

当然,他每天都要做八遍强制的祷告,然而每每午夜梦回,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所谓祷告不过是种
习惯。或许是思考的时间,是丈量光阴的工具。

他怀疑自己从未真心祈祷过,从未对任何神灵敞开心扉。按说应该有过吧?或许在他的青年时
代。青春已是记忆之外的往事,鲜血洗掉了回忆。

都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他去过伊菲比,而且很是热爱那座高居山岩之上、俯视蔚蓝环海的
白色大理石城池。他也去过爹力贝比,那小小的河谷里住着一群疯子。他们信仰动物脑袋的怪
神,用金字塔埋葬死者。他甚至还穿越环海,来到彼岸的安卡摩普。那儿的人不管男神女神,只
要有钱就来者不拒。啊,安卡摩普,各种神庙像扑克牌一样挤满了好几条街。从来没有哪个教派
要把异端烧死,至少不比普通安卡摩普市民的纵火欲更强。他们只想和平共处,让每个人都能前
往自己的天堂或地狱。

今天他喝了很多酒。藏酒的地方一旦泄露,十分钟之内他就要面对裁判所的刑具。

老小子沃比斯挺了不起。曾几何时,裁判所还可以被贿赂,现在就不成了。首席刑求官决定回归
原教旨,实行刀锋民主。实际上不止如此,搜查异端的活动在教会高层格外狂热。沃比斯曾经说
过:地位越高,就越要下狠手。

真怀念从前的圣教啊……

弗利伊特紧闭双眼,心中浮现的只有神殿上的圣犄角、关于屠杀的零星指示……以及沃比斯的面
孔。

他真心喜爱那白色的城池。

在伊菲比,连奴隶也活得心甘情愿。他们有专门为奴隶设置的规矩,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奴隶
也有价值。

他正是在那里听说了龟动论,并将之奉为真理。他认为那理论光是听着就顺理成章,说得通。然
而无论是否说得通,仅仅一个念头就已经足以把他打入地狱。

沃比斯一定知道他的想法。那人的间谍无处不在。萨索修士帮了不少忙,他在沃比斯的拷问下供
出了多少内幕?知道的全说了吗?

他当然全说了……

弗利特猛地横下一条心。

他看看墙上悬挂的佩剑。

为什么不呢?反正他要在一千种地狱里永受煎熬……
一个转念为弗利伊特带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既然裁判所对付他的最低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
那最高手段就也没什么值得怕的。反正注定要成为水煮羔羊,莫不如豁出去当个烤全羊。

弗利伊特踉跄着站起身,抓空了两次才从墙上摘下佩剑。沃比斯的寝室不远,唯一的阻碍只有几
级台阶。只要一刀,他毫不费力就能把沃比斯斩成两段。之后或许……或许平安无事呢。教会里与
他志同道合的大有人在,虽然不知具体有哪些。抑或他可以直奔马厩,不等天亮就远走高飞,例
如穿过沙漠逃向伊菲比……

他摸索着去抓门把手。

门把手自行转动。

房门向内打开,弗利伊特蹒跚着退却。

门外摇曳的油灯照亮了沃比斯的身影,脸上挂着礼貌的关切。

“大人,抱歉深夜前来打扰。”沃比斯道,“我们应该谈谈,关于明天的事宜。”

剑从弗利伊特手中跌落。

沃比斯身子前倾:“弟兄,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他微笑着走进房间,身后跟着两位蒙面的刑求官。

“弟兄啊。”沃比斯关了房门。

“里面怎么样?”布鲁萨问。

“来回乱撞,好像锅里放了颗豆。”旱龟抱怨。

“我可以给你垫把草。你看,我搞来了这个。”

一堆绿色的玩意儿掉在欧姆头上。

“厨房里拿的。卷心菜皮,我偷来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为你偷东西可不算偷啊。”

菜叶臭烘烘的,已经开始腐烂,表明布鲁萨的犯罪时机显然是在菜叶前往堆肥箱的途中。但是现
在的欧姆不能拒绝。

“好吧。”他嘀咕着。

欧姆告诉自己世上肯定还有其他信徒。必然的,都在乡下呢。圣城人心眼儿太多。可是……大殿前
有那么多祈愿者,他们非但是乡下人,还是最最虔诚的那种,被整个村子凑钱选出来代表大家祈
愿,可即使这样也没发现信仰之火。欧姆找到了恐惧、敬畏、渴求、希望,这都是很强烈的情
感,偏偏没有信仰。
鹰把他丢在布鲁萨身旁。他……醒来。之前欧姆只能勉强记得做龟的日子,现在却想起了自己身为
神灵的历史。离开布鲁萨多远会导致记忆淡去?一里?十里?会有什么后果呢……记忆消逝,再次
退化成一只低等的爬行动物吗?说不定他内心深处有个小角落会在绝望中永远铭记……

想到这里,欧姆不禁浑身颤抖。

欧姆委身于一个藤条箱里,被布鲁萨挎在肩上。即使四平八稳,箱子里也算不得舒服,更何况布
鲁萨在黎明前的寒意中不时地跺脚取暖,带得藤条箱也颤动起来。

过了一阵子,几个圣城里的马夫牵着马来了。布鲁萨的存在引来若干道异样的目光。他对所有人
微笑,这似乎是最好的回应。

布鲁萨有点饿,却不敢擅自离开,因为上头吩咐他在此候着。又候了一阵,墙壁转角处的声音引
得他挪过去几码,瞧瞧有什么热闹。

庭院围绕圣城一角而建,呈 U 形。U 的另一条边上似乎还有另一队人马准备出发。

布鲁萨见过骆驼,奶奶的村里养过一两头。此刻庭院里聚集的大约有几百头,呜哇乱叫像润滑不
足的水泵,气味则像堆在一起的上千张湿地毯。穿爹力巴的汉子们在骆驼之间穿梭,偶尔抽上一
棍。棒打是教训骆驼的合理方式。

布鲁萨挪到最近的一头骆驼旁边。有个汉子正在往驼峰上绑水瓶。

“早安啊,弟兄。”布鲁萨主动打招呼。

“滚。”那人头也不回。

“先知雅贝斯教育我们说(第二十五章,第六节):‘污言秽语自污其口者有祸了,他的话语贱如
尘土。’”布鲁萨引经据典反驳。

“是吗?他也滚吧。”对方淡然道。

布鲁萨犹豫了。严格意义上讲,这几句话已经注定对方将落入一千种地狱,而且要被裁判所观察
一两个月。但布鲁萨已经看出他是个天兵——爹力巴的长袍下露出半柄宝剑呢。

天兵和刑求官一样,应当享有特殊待遇。他们经常近距离接触邪佞,心智和灵魂容易受到玷污。
布鲁萨决定这次姑且宽宏大量。

“这么美好的清早,你们带着这许多骆驼是要去哪呀,弟兄?”

天兵勒紧了皮绳:“大概是去下地狱吧。你先请。”

“是吗?先知以实基伯有云:下地狱者所骑非骆驼,然,亦非马,非骡。下地狱者骑口舌足矣。”
布鲁萨控制着自己的嗓门,只带了一点点的不悦。

“有没有哪个老先知说过多管闲事儿的混蛋让人抽了一耳光?”

“对弟兄动武、如同击打无信者的有祸了。”布鲁萨答道,“《奥索里书》,训诫篇第十一,第十六
节。”
“滚开,把你见过我们这事儿忘了。不然你就麻烦大了,我的朋友。《阿克塔军士书》,第一章,
第一节。”

布鲁萨皱起眉头,他不记得有这么本书。

“闪开吧。”大神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别自找麻烦。”

“祝你旅途愉快,”布鲁萨礼貌地告别,“无论终点在何方。”

他向城门的方向退却。

“要是让我裁断,这人应该在教化地狱里住一阵子。”

大神没言语。

出使伊菲比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布鲁萨站得笔直,以免碍了任何人的事。他看见十几个骑马的
士兵,跟刚才的骆驼骑士不同,他们都穿着天军在特殊场合的仪仗装——闪亮的鱼鳞甲配上黄黑
相间的披风。布鲁萨觉得这装束威风极了。

一个马夫凑了过来:“学徒,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去伊菲比。”

马夫瞥了他一眼笑道:“你?你连正职都没有!还想去伊菲比?”

“是啊。”

“你凭什么?”

“凭我的安排。”马夫身后传来沃比斯的声音,“所以他就来了,非常顺从。”

布鲁萨看得真切。马夫脸上的阴晴变化正如一片油污漂过水面。他僵直着转了个身,仿佛脚底下
被装了个转盘。

“沃比斯大人。”马夫连忙问候。

“现在他需要一匹坐骑。”沃比斯吩咐。

马夫吓得脸都黄了:“遵命。我去找最上等的马——”

“我的这位布鲁萨朋友是大神欧姆谦卑的仆人。”沃比斯说,“我相信他最多只要一匹骡子。布鲁
萨,你说呢?”

“我——我不会骑呀,大人。”

“骡子人人会骑,顶多是走几步就上上下下好多次嘛。我看人都齐了?”

沃比斯对身边的护卫扬起眉毛。后者敬礼:“还差弗利伊特将军,大人。”

“啊。你是西蒙尼军士,对吧?”
沃比斯记人名很厉害,认得所有人。军士脸色一白,敬了个干脆的军礼:“是的!长官!”

“我们出发吧,不等弗利伊特将军。”

军士的一个“但是”还没说出那个单人旁就被掐死在嘴里。

“弗利伊特将军另有其他要务。”沃比斯说,“十万火急,别人不能代办。”

弗利伊特睁开眼,面前一片灰暗。

他隐约可以看到所在的房间,但所见仅限于虚空中的一系列线条。

剑……

剑掉了,说不定还能找回来。他踏出一步,感到脚踝处有稀薄的阻力。

低头,剑就在那里,然而弗利伊特的手指从剑中穿过。那感觉就像喝醉了酒,但他知道自己没
醉,甚至不能算是清醒。他心中……只有突如其来的一片空灵。

他回身看看刚才阻挡自己步伐的东西。

“哦。”

早上好啊。

“哦。”

起先都有点困惑,自然现象。

弗利伊特惊恐地看到那高大的黑色身影穿过灰暗的墙壁。

“等等!”

一张戴黑兜帽的骷髅脸从墙里探了回来。

什么事?

“你是死神吧?”

诚然。

弗利伊特拿出自己残存的尊严:“我认得你。我们曾经遭遇过许多次。”

死神报以悠长的凝视。

不,我们没有。

“我确信——”

你遭遇的是凡人。如果我们曾经遭遇,我确信……你肯定不会认错。
“现在我怎么办?”

死神耸耸肩。

你自己不知道吗?说完,死神就消失了。

“等等!”

弗利伊特追了过去,没想到自己也毫不费力地穿过墙壁。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没有死神的踪
影。

接着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走廊,没有阴影和脚下的沙粒。记忆中的走廊尽头没有那团
辉光。光吸引着他,像磁石吸引铁屑。

注定的终局不可回避。无论你步伐快慢,结局就在那里等候。

就这样吧。

弗利伊特走进辉光,来到一片沙漠。黑色的天空中挂着硕大的星辰,横亘到天边的黑色沙漠却亮
如白昼。

沙漠。死后的沙漠。死者必经的沙漠。现在还没到地狱,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想起孩提时听过的故事。那故事里难得没有被击杀的无信者,没有人被践踏,也没有欧姆的震
怒。故事比上述那些更可怕,讲的是人死后……灵魂的旅程。

他们说:你必须穿过沙漠……

“这是什么地方?”弗利伊特哑着嗓子问。

……孤身一人……

“沙漠尽头是什么?”

是裁决。

……只有信仰为伴……

弗利伊特望向无边无际的沙漠。

“我只能自己走?”他小声问,“但是……我也不确定自己信什么——”

怎么?

抱歉,失陪了……

弗利伊特完全出于习惯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他能在沙漠里找到些石头。一块小的当武器,一块大
的用来藏身,静候沃比斯……

这念头也完全出于习惯。报复?在这地方?
他笑了。

讲道理啊,伙计。你是军人,这是沙漠,你生前颇走过几片沙漠呢。

在沙漠中生存的诀窍在于学习和适应。再怎么恶劣的沙漠里也有部落居住,以沙丘背阴面的露水
等资源为生……沙漠在他们眼中就是家园。给他们一个菜园,他们定然以为你是疯子。

回忆袭来:沙漠是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的主观认知。既然现在你心智清醒……

这里没有谎言,一切欲念都已逃窜。沙漠就是如此,只有你,以及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是什么?

我相信总体而言,假如一个人活得正直,不依赖祭司的说辞,只相信自己内心的正派与诚实,结
局差不多总会平安稳妥。

这信仰不适合绣在旗帜上。但如此想想,沙漠已经显得没那么可怖。

弗利伊特信步前行。

骡子矮,布鲁萨腿长。只要他站直身子,骡子可以直接从他胯下溜走。

队伍行进的顺序有点出人意料。西蒙尼军士带着士兵在前面开路,护住道路的左右两侧。

士兵后面是仆从、书记、低阶祭司。沃比斯断后,那是刑予官的例行位置,像牧人看护羊群。

布鲁萨与沃比斯并排而行,他宁可不要这份荣耀。布鲁萨天生怕热,大冷天也经常汗津津的,此
刻汗水混着沙尘黏在身上,好似添了一层麻皮。但沃比斯似乎并不介意,偶尔还提些问题:

“布鲁萨,我们走了多少里路啊?”

“四里零七埃14,大人。”

“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问题布鲁萨答不来。你怎么知道天是蓝的呢?因为就是那样啊。知道就是知道,没有为什么,
正如不可能用箱子里封着的撬杠撬开箱子。

“那么我们已经走了多久?”

“七十九分钟多一点。”

沃比斯笑了。布鲁萨莫名其妙。在他看来,最大的疑问不是他为什么记得,而是其他所有人为什
么会遗忘。

“你的祖辈也有这种了不起的能为吗?”

14
译注:埃(estado),作者自造的长度单位,小于里,没有明确的换算关系,似乎仅在本书中出现。
沉默。

“他们也跟你一样记性好吗?”沃比斯耐心地换了个说法。

“不知道呀。我就只见过奶奶。她——对某些东西记性不错。”记别人的过错很厉害,“而且眼力和
听力都很好。”在布鲁萨的记忆里,奶奶的眼力听力可以穿透两层墙,简直匪夷所思。

布鲁萨小心翼翼地在骡鞍上转了个身。后面大约一里处腾起一片尘土。

“另外那批士兵跟上来了。”他淡然道。

沃比斯似乎被吓了一跳。多少年来,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不打招呼就与他闲聊。

“另外那批士兵?”

“阿克塔军士和他的队伍,骑九十八头骆驼,带了好多水瓶。我出发前看见的。”

“你什么也没看见。没人跟着我们。你要把这些全忘掉。”

“遵命,大人。”又是不可能的要求。

几分钟过后,后面的烟尘拐弯下道,开始往沙漠中心的方向爬坡。布鲁萨默默看着他们,抬头望
向远处的沙丘。

上空有个小黑点正在盘旋。

布鲁萨连忙捂住嘴,掩盖倒抽气的声音,却还是被沃比斯听见了。

“你有何顾虑,布鲁萨?”

“我想起大神了。”布鲁萨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应当时时想念大神,相信他与我们同行。”

“他正在与我们同行。”布鲁萨语气中的坚定赢得了沃比斯的笑容。

布鲁萨凝神聆听内心的唠叨,却发现此刻只有安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旱龟从箱子里掉了出
去,但肩带上的分量让他放了心。

“而且我们务必坚信大神会随我们到伊菲比去,到无信者之中去。”沃比斯说。

“我坚信不疑。”

“还要准备好迎接先知的降临。”

沙尘爬到沙丘之巅,消失在寂静的荒原上。

布鲁萨努力不去多想,却徒劳无功,恰似在水下倒空水桶。没人能在沙漠之中生存。那里不光是
沙丘和暑热,更有种种恐怖之物,连脑子不正常的部落人都不敢靠近。没有水的海洋,没有嘴的
言语……
这并不代表布鲁萨自己的前途上没有恐怖……

他曾经见过海,只不过欧姆尼亚人并不被鼓励下海,或许因为渡海比穿越沙漠容易吧。海洋毕竟
也能把人困住。可不得不出行之时,忍受海洋总好过选择沙漠。

伊尔德里姆算不得什么城镇,只有一处石码头和周围的几个窝棚,其中之一旁边泊着一艘三层战
船,圣教的旗帜在船上飘扬。代表教会出行的都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所以派头一定要足。

队伍在沙丘上停住,众人俯瞰码头。

“软弱、腐化。”沃比斯批判道,“现在的世道不行了啊,布鲁萨。”

“是的,沃比斯大人。”

“而且容易受到不良的蛊惑。海洋啊,布鲁萨。它冲刷不洁的海岸,孕育危险的理念。人不该游
荡,布鲁萨。真理就在正中,越是游荡,越易犯错。”

“是的,沃比斯大人。”

沃比斯叹息:“在先知奥索里的年代,我们乘皮艇独自出海,任由大神派遣的风把我们带到各处。
这是圣人出行的方式。”

布鲁萨心中闪过一点抗议。他甘愿腐化一点,也希望双脚和波涛之间可以多两层甲板。

“我听说奥索里曾经乘坐磨盘漂流到厄里博斯岛。”

“在坚定的信仰面前,万事皆有可能。”沃比斯答道。

“这位先生,你试试在果冻上划火柴呀。”

布鲁萨全身一僵。沃比斯不可能听不见这声音啊。

龟之声似乎响彻大地:“这混球是谁啊?”

“前进。”沃比斯下令,“看得出我们这位布鲁萨等不及上船啦。”

马匹前进。

“我们在哪?那是谁?里面太他妈热了,我认真的。”

“我不方便说话!”布鲁萨小声回答。

“这卷心菜叶子味道跟臭水坑似的!要有莴苣!要有柠檬片!”

马队沿着码头排列整齐,一次一匹逐个登船。这时藤条箱已经被欧姆踢得直晃。布鲁萨也不停地
左顾右盼,没什么人留意他。布鲁萨虽然身材壮硕,却实在不起眼。此时人人都有正事要忙,谁
也没空搭理他。连沃比斯都弃了布鲁萨,跑去和船长谈话。

布鲁萨跑到船尖儿上,挂帆的大杆子可以遮挡些视线。他心惊胆战地打开藤条箱。
旱龟缩着头,在龟壳里讲话:“外头有鹰吗?”

布鲁萨看看天:“没有。”

龟头探了出来:“你——”

“我不方便讲话!身边总有人!你……不能直接读我的心吗?能不能读心?”

“凡人的思维不容易读啊。你以为就像天上写字儿那么简单?哈!其实相当于把一捆稻草理出个头
绪啊。意图可以读,情绪可以读,思维不可以。平时你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凭什么我就
能读?”

“因为你是神啊。《雅贝斯书》,第六十一章,第十七节:‘凡人所念,大神尽皆知晓,世间没有
秘密。’”

“雅贝斯就是那个烂牙的?”

布鲁萨垂下头。

“我说,我就是我。别人怎么说,我做不了主。”

“可是你……在菜园里……读了我的心啊。”

旱龟犹豫了:“那次不一样。那些……不是思绪,是愧疚。”

“我坚信欧姆是独一真神,相信欧姆的裁断。我将永远抱持信仰,无论你如何吩咐、身在何方。”

“很好。”旱龟热烈赞赏,“抱住信仰。我们到哪了?”

“船上。海上。直晃悠。”

“坐船去伊菲比?怎么不走沙漠呢?”

“没人能穿过沙漠。沙漠中央没有活人啊。”

“我穿过了啊。”

“坐两天船而已。”没等战船出港,布鲁萨的胃里已经开始翻涌,“他们说大神——”

“——就是我——”

“——会保佑我们一路顺风。”

“我会吗?哦,对。全程波澜不惊,你别愁。”

“我是说波澜不停!波澜不停!”

布鲁萨抱紧桅杆。
过了一会儿,有个水手过来坐在一卷缆绳上,兴致勃勃地观赏布鲁萨。

“神父,您不用扶着。桅杆自己能立住。”

“大海呀……波浪啊……”布鲁萨把能吐的全吐了,依然压着嗓子勉强说。

水手沉思着吐了口痰:“哎,海就是这样子,跟天空般配。”

“船在吱嘎响呢!”

“哎,船本来就那样嘛。”

“你是说这不是风暴?”

水手叹了口气,走了。

又过了一阵子,布鲁萨心惊胆战地松开手。他一辈子也没这么恶心过。

不只是晕船,还有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恐惧。布鲁萨向来铭记自己的所在。自己的位置,以及大
神欧姆的存在,是他人生中唯二确定之事。

旱龟也有同感。

请看旱龟爬行的样子。它们不时停步,把迄今为止的旅途记忆归档保存。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多
元宇宙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种电动思考引擎控制的行进装置被命名为“海龟”15。

布鲁萨依靠曾经去过的地方自我定位——无意识间计算的步数,以及看到的地标。他脑袋里有条
记忆线程。如果将之搭在控制双脚的模块上,可以让他沿着人生中走过的条条小路一直追溯到自
己出生的地方。

离开大地、来到摇摆不定的海面上,这条线程就失控了。

布鲁萨沿着摇晃的甲板跌跌撞撞来到船舷,箱子里的欧姆随着他的运动翻滚。

除了布鲁萨,所有人都认为船正在晴好的天气里平稳行驶。海鸟尾随战船飞舞。一侧——右手还
是右舷还是叫什么的方位——有群飞鱼跃出水面躲避海豚。布鲁萨望着飞鱼在龙骨之下曲折跳
跃,海里的生物从来不用计算——

“啊,布鲁萨。”沃比斯来了,“在喂鱼啊。”

布鲁萨回过头:“不,大人。我晕船,大人。”

身后的是西蒙尼军士。年轻的军士肌肉精壮,像真正的专业士兵一样面无表情。军士身边那位是
大夫还是大副还是叫什么的来着。刑予官大人正在微笑。

“他!他!”旱龟在吼叫。

15
译注:指 1940 年代球形世界上用于计算机与机械工程教学的“海龟”爬行机器人。后来 Logo 编程语言的光
标被称为“小海龟”也来源于此。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不适合做水手嘛。”沃比斯说。

“他!他!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大人,我也不想当水手啊。”布鲁萨能感到欧姆在箱子里折腾。

“宰了他!找把利器!把他推海里去!”

“跟我们去船首看看吧。”沃比斯邀请布鲁萨,“船长说那边有很多有趣的景色。”

船长露出左右为难的假笑。沃比斯完全可以左右包抄。

布鲁萨跟在三人后面,壮起胆子小声问:“你怎么了?”

“他!那秃子!把他推下去!”

沃比斯笑着转过半个脸,布鲁萨吓了一跳。

“准备增广见闻啦。”沃比斯转向船长,指着一只在水面上滑翔的大鸟。

“那是傻子信天翁。”船长连忙回答,“从轴心地飞向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幸好沃比斯的
注意力似乎专注在景色上。

“他把我翻过来让太阳烤!看他那脏心眼儿!”

“从世界的一极飞向另一极,”船长微微出汗,纠正道,“年年如此。”

“是吗?”沃比斯问,“为什么?”

“没人知道。”

“当然,除了大神。”沃比斯说。

船长的脸黄了:“当然,必然。”

“布鲁萨?”旱龟问,“你在听吗?”

“这边呢?”沃比斯又问。

船长望向沃比斯手指的方向。

“哦,那是飞鱼。”说完他又赶快补充道,“其实不会飞啦,只是在水里加速,然后跳起来滑翔一
段。”

“大神创造的奇迹之一啊。奇迹多不胜数,对吧?”

“对啊,正是。”释然像友军一样扫过船长的面庞。

“下面那些呢?”刑予官继续发问。

“那些?海豚,算是一种鱼吧。”
“它们总跟着船跑吗?”

“经常的,当然,伊菲比附近的海域里特别多。”

沃比斯从船舷上探出头,一言不发。面如铁石的西蒙尼望向地平线。甚为不智的船长试图填补这
尴尬的空白:

“它们跟着船能跑好几天呢。”

“厉害。”再次冷场,像寂静的沥青坑准备陷住无心之语的猛犸象。早先的刑予官喜欢用大声呵斥
逼人招供,沃比斯则不然,他习惯在受审者面前挖出寂静的深坑。

“伊菲比人好像挺喜欢海豚。”船长紧张地看看布鲁萨。后者正忙着屏蔽脑袋里旱龟的叫喊,没空
帮忙。

沃比斯伸出了援手。

“长途航行,有这个挺方便吧。”

“呃,怎么讲?”船长问。

“不缺口粮。”

“大人,我不太明——”

“就像有个会动的食品柜嘛。”

船长笑了:“啊,不,大人,我们不吃这个。”

“怎么会呢?我觉得非常可食。”

“啊,那是您不知道古老的传说,大人……”

“传说?”

“对,说水手死后灵魂要变成——”

船长发现前方有坑,无奈这句话已经靠着惯性冲了出去。

有那么一阵子,甲板上一片寂静,只有涛声、远处海豚激起的水声,以及船长震天动地的心跳
声。

沃比斯靠在船舷上,慵懒地说:“但是我们当然不会被此等迷信蛊惑。”

“对,当然。”船长抓住了救命稻草,“水手的胡话。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抽——”

沃比斯望向船长身后:“我说!对,就是你!”

一个水手点点头。

“给我拿鱼叉来。”
水手看看沃比斯,又看看船长,乖乖去了。

“可是,啊,呃,大人您不必,啊,哈,劳动。”船长结巴了,“啊,呃,生手用鱼叉可危险啊。说
不好您伤了自己——”

“可我不必动手啊。”

船长垂下头,伸手准备接鱼叉。

沃比斯拍拍船长的肩膀:“那么你来为我们捕猎午餐吧。你说呢,军士?”

西蒙尼敬了个军礼:“如您所愿,长官。”

“遵命。”

下层甲板,布鲁萨躺在船帆和缆绳之间。里面很热,空气里洋溢着天下通行的舱底污水味儿。

他一整天没吃东西。起先吐得吃不下,后来则是不想吃。

“可是对动物残忍并不表示他是……坏人。”那声调表示他自己也不信这套说辞。船长捕来一条很小
的海豚。

“他还把我翻了壳呢。”

“对,但人类比动物更重要。”

“那是人类的常见观点。”

“第九章,第十六节——”布鲁萨又要引经据典。

“谁在乎书上怎么说啊?”欧姆吼道。

布鲁萨震惊。

“你从来也没告诉任何一位先知要善待动物啊。我是不记得。反正你……神力更大的时候没说过。
让人善待动物不是为了动物,而是担心有一天你自己变成动物。”

“这想法不错!”

“另外,他对我很好啊,其实完全没必要的。”

“你以为他对你好?是这么想的吗?你看过他那心眼儿吗?”

“当然没有!我不会看!”

“你不会?”

“不会!人类不能——”
布鲁萨停顿了。沃比斯似乎会读心,只要看一眼就能找到别人心里的邪念。他奶奶也有同样的本
事。

“人类不能,我很确定。我们不会读心。”

“我不是说读,我是让你看啊,看看形状。读心是不可能的,好比去读河水。看形状就容易多了,
女巫都会。”

“等待女巫的是布满荆棘的路途。”

“奥索里说的?”

“是啊,当然你不知道。”

“一辈子都没听过这句。”旱龟愤愤地说,“我这是凭经验的猜测。”

“随你怎么说。我还是认为你不可能是欧姆。真神不会那么评论天选者。”

“我谁也没选,他们自己选的。”

“你要真是欧姆,现在就别做龟呀。”

“跟你说了,做不到。你以为我没试过?三年啊!大部分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龟。”

“那说不定你本来就是龟,自以为是神的龟。”

“切,别跟我玩哲学。照这路子,迟早有一天你要以为自己是只蝴蝶做梦变成海螺什么的。曾经我
满脑袋想的都是到下一棵叶子足够低的植物要走多久,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脑袋里就充满了记
忆。当龟整三年啊,不许跟我说什么旱龟做梦的胡话。”

布鲁萨犹豫了。他知道贸然发问是不敬,却依旧好奇欧姆所说的记忆是什么。怎么说,可能不敬
吗?如果真神就在你面前,当面说什么算是不敬?不知怎的,此刻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会比妄议
天上的神灵更糟糕。

“我记得,”欧姆说,“我想变成一头大白牛。”

“践踏无信者。”

“其实并没有这个本意,但是真要践踏也可以安排。或者天鹅也行,我想,总之变个威风堂堂的东
西。三年过去了,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是只龟。低贱到底喽。”留神,留神……你需要他帮忙,不能
透露太多,别把你的疑虑告诉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以为——什么时候开始记起这些的?”布鲁萨觉得遗忘是种陌生而有趣的概念,
正如其他人思考如何扑打胳膊飞向天空。

“大概在你菜园上空二百尺的时候吧。要我说,并不是个突然获得智力的好时机。”

“为什么呢?除非神灵自己想做龟,否则没可能啊。”

“我不知道。”欧姆撒谎。
如果让他自己琢磨出来,我就完蛋了。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只要一个不小心,我就要回到蒙昧的
日子,所谓幸福就是够得着一片叶子。

欧姆心中一部分在呐喊:我是神!不需要这样思考!我不必看凡人的脸色!

但另一部分,就是清楚记得做龟三年是何感受的部分,悄声道:不,你必须隐忍,否则没可能回
到天上。这人蠢笨,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野心。你只能凑合……

神性说:沃比斯更合适。讲道理,有那样心思的人做什么都能成!

他把我翻了壳晒呀!

不,他翻的是一只龟。

对,就是我。

不,你是神。

对,保持龟形的神。

如果他知道你是神……

但欧姆记得沃比斯投入的神情,灰色的眼眸后面是钢球一般不可穿透的思维。他从未在任何直立
行走的动物身上见过那样的思维形状。有些人真的能把神翻个身看看有什么后果。有的人可能不
考虑后果地把宇宙颠倒过来,只为看看宇宙躺平了什么样……

然而他只能屈就于脑袋像浆糊一样的布鲁萨。如果被布鲁萨发现……

抑或布鲁萨死了……

“你感觉怎么样?”欧姆问。

“难受。”

“把帆布盖上,别感冒了。”

肯定还有其他人选吧,欧姆想。不可能只有他一个……后面的想法太可怕,欧姆想把这念头打住,
却做不到。

……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信仰我。

信仰真正的我,不是一对黄金犄角,不是宏伟的殿堂,不是对烙铁和刀锋的恐惧,不是随波逐流
地去神庙参拜。单纯的信仰,相信大神欧姆真的存在。

现在布鲁萨却跟我所见过最扭曲的人搅在了一起。那人会杀人,只为了看看对方是否会死。鹰隼
一样的人,假如世上确有这样的人类……

欧姆发觉布鲁萨在低声念叨。

布鲁萨匍匐在甲板上。
“你干什么呢?”

“祷告。”

“很好。祈祷什么?”

“你不知道?”

“噢。”

如果布鲁萨死了……

旱龟在壳里颤抖。如果布鲁萨死了……他似乎已经听到沙漠深处灼热的风声。

那是草芥神的归宿。

神灵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有人试图回答这一问题,例如来自斯梅尔地区的宗教哲学家库米有本著作叫《Ego-Video Liber
Deorum》,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观神指南》。

人们主张这世上一定有个至高的存在,否则宇宙如何存续呢,嗯?

库米认为显然有个至高存在,但宇宙一团混乱,明显不是这至高存在亲手造的,否则以其至高的
威能,创造的宇宙肯定比现在强,先考虑成熟再动手嘛。随便举个例子,鼻孔的设计就挺不合
理。或者换个说法,装配得乱七八糟的手表证明了瞎眼钟表匠的存在。只需随便瞧瞧,就不难发
现几乎处处都有可改进的余地。

如此可证,宇宙大概是至高存在的某个手下趁老板没注意时赶工拼出来的,正如全国各地童子军
协会的会议纪要都是用复印机写的。

因此库米推断向至高存在祈祷并非好主意,万一真的引来对方关注,那可就麻烦啦。

然而世界上似乎还有大量的低阶神灵。库米主张神灵的存在、成长和兴盛都取决于信仰。信仰本
身即是众神的食粮。早年人类还生活在小型原始部落中时,世界上大概有几百万神灵。随着小型
原始部落汇聚成拥有更先进武器的大型强力原始部落,神灵也像分散的水银珠一样汇聚整合,只
剩下少数特别重要的,例如当地的雷神和爱神。虽然如此,任何神灵都可以随时加入战局,从卑
微起步,随着信徒的增加而提高地位,或者信徒减少则神力衰落。总而言之就像一场大型桌游。

神灵喜欢桌游,前提是自己稳操胜券。

库米的观点主要基于古老的诺斯替异端理论。无论在多元宇宙的哪个角落,只要人类从跪拜的姿
势站起来连续思考两分钟、就很可能得到这一理论,虽然突如其来的高度变化可能导致理论有些
混乱。不过祭司们并不欢迎异端邪说,经常用传统方式表达不满。

欧姆教会发现了库米,并把他送到帝国的所有城镇里游街示众,以展示其理论的根本性缺陷。

帝国城镇众多,教会只好把他切成无数小块。
狂云在空中肆虐,大风吹得船帆吱嘎作响。欧姆可以听到水手们的吆喝,他们正设法抢到暴风雨
前面。

浪涛的顶尖上泛着白沫,即使按照海员的标准,即将降临的也是一场大风暴。

布鲁萨在自己的坑里打着呼噜。

欧姆聆听水手们的呼喊。他们不讲究什么诡辩。有人杀了头海豚,大家都知道什么后果——要有
风暴啦,船要沉啦。简单的因果关系,比女人上船和信天翁更糟。

欧姆开始思考旱龟是否会游泳。海龟可以,他很确定,那些王八天生就有适合游泳的身体。

此刻指望在干燥野地里缓慢爬行的身体拥有除了沉底之外的任何流体动力学特性实属奢望。(假
使神灵也可以向其他什么存在祈求的话。)

唉,算了,多想无益。毕竟他还是个神,他有权利。

欧姆从缆绳卷上滑了下来,小心地爬过摇摆的甲板,把龟壳卡在一根支柱上,探头俯视翻滚的海
水。

接着他用凡人无法听闻的言语念念有词。

起先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一个大浪腾起,凌驾于其他波浪之上,并在上升的同时不断改变形状。
水向上流,填满无形的模子,最终呈现出人形。它本可化身水龙卷或深层逆流,此刻化为人形显
然出于自主选择。海洋永远威力无边,信徒广博,却从不回应祈祷。

水做的人形与甲板齐平,紧跟着欧姆。

水上现出一张脸,它张开嘴。

“何事?”水人形问。

“你好,海之女——”

水做的眼睛在欧姆身上聚焦。

“你只是个小神,也敢召唤我?”

风在索具之间咆哮。

“我有信徒。”欧姆答道,“所以我有权利。”

极短暂的停顿,海之女王问:“一个信徒?”

“数量不重要。我有权利。”

“你要求怎样的权利呢,小龟?”

“放过这艘船。”
海之女王沉默。

“你必须应允。”欧姆提醒,“这是规矩。”

“但我可以提出代价。”

“那也是规矩。”

“代价可不低呀。”

“一定付清。”

水柱崩塌,退回波浪之间:“容我考虑。”

欧姆凝视白茫茫的海面。船抖了一抖,让他滑到甲板另一端。再一抖,胡乱挥舞的脚爪勾上了支
柱,龟壳满地打滑,欧姆的两条后腿甩到船舷外,绝望地踢腾。

再抖,欧姆的脚爪从支柱上松开。

一道白影疾射而来,欧姆一口咬住。

布鲁萨惨叫着收回手,指尖上挂着欧姆。

“你别咬我啊!”

船撞上波浪,把布鲁萨掀翻在甲板上。欧姆松开嘴,滚到一旁。

布鲁萨站了起来,至少是四脚站。他发现身边多了两个船员。波涛袭来,船员们夹紧了布鲁萨的
手肘。

“你们要干什么?”

船员不敢直视布鲁萨的脸,只是把他拉向船舷。

甲板排水口附近,欧姆向海之女王呼告:“规矩呀!规矩!”

架住布鲁萨的水手已经增加至四人。在风暴的咆哮声中,欧姆似乎已经听到沙漠的死寂。

“等等。”布鲁萨说。

“不是针对你。”一个水手答道,“我们也不想这么干。”

“我也不想让你们这么干啊。有用吗?”

“海神要一条人命。”年纪最长的水手答道,“就你最近。行了,把他——”

“可以让我向我的神祷告吗?”

“啊?”

“如果你们要我的命,可不可以让我先对神祷告?”
“又不是我们要你的命,是海神的旨意啊。”

“‘实施罪行的手同样有罪。’《奥索里书》,第六十一章,第九十三节。”

水手们面面相觑。这种节骨眼上最好别得罪任何神灵。船沿着波浪的坡度滑下。

“给你十秒钟。”年纪最长的水手说,“别人可没这待遇。”

适逢一个大浪击中船舷,布鲁萨就势卧倒。

欧姆没想到自己竟然隐约可以听到布鲁萨的祈祷。具体的字词听不真切,那祈祷文就像他脑海深
处的一点瘙痒。

“别求我啊。”他尽力站起来,“我可没办法喽——”

战船落下……

……落在平静的海面。

风暴依旧肆虐,但以船为中心出现了一个平静的环形,而且环还在扩大。闪电绕着船劈向海面,
仿佛电做的牢笼。

环向前方延伸,灰色的雨云足有一里多高,为战船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雷火在头顶炸响。

接着风暴就消散了。

身后,一座乌云聚成的山压在海面上。众人可以听到远去的雷鸣。

布鲁萨犹豫着站了起来,身体还在左摇右摆,试图补偿已经不再的颠簸。

“我——”没等他说完就发现甲板上此刻只有他自己,水手全逃了。

“欧姆?”

“在这儿哪。”

布鲁萨从海藻堆里掏出他的大神。

“你说你没办法的!”布鲁萨责怪欧姆。

“那不是我——”欧姆停顿了。要有代价,他想,而且代价不低。不可能低的。海之女王毕竟是个
神。我当年也摧毁过几个城镇,天降圣火什么的。如果代价低了,谁拿你当回事儿?

“我自有安排。”欧姆说。

潮汐,沉船,几个城镇被海水掩埋。大概就是这样的代价吧。凡人不知敬畏就不会恐惧,不恐惧
何来信仰?

说起来挺不公平,有人杀了头海豚而已。海之女王不在乎被扔下船的是何许人,正如欧姆不在乎
被杀的是哪头海豚。这就不公平了,因为海豚是沃比斯杀的嘛,他逼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在想什么呢?当龟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不公平”为何物……

舱盖打开,人们上了甲板,抓紧栏杆。风暴天气里登上甲板有可能被掀进海里,可是在底舱与受
惊的马匹和晕船的乘客共度几个小时后,连落海都被染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光晕。

风暴停了。海洋像灼热的沙漠,里面没有半点生命。船顶着晴空、借着顺风继续行驶。

接下来几天平安无事,沃比斯大部分时间在底舱度过。

布鲁萨的事流传甚快,水手对他敬而远之。

海滩上都是沙丘,偶尔有一片荒芜的盐碱地。这种地界,流落荒岛比溺水更加可怕。天上没有海
鸟,连跟着船捡食剩菜的鸟都不见了踪影。

“没有鹰。”欧姆觉得至少这一点值得肯定。

临近第四天傍晚,单调的景色被沙海高处的一点闪光打破。那光闪得有些节奏。满脸连日失眠样
貌的船长召唤布鲁萨上前。

“他……你那个……执事大人让我留意这个。你去叫他上来。”

沃比斯的房间接近船舱最底部,空气浓厚得像稀汤。布鲁萨敲敲门。

“进来。16”

房间里没有舷窗,沃比斯坐在黑暗中。

“什么事,布鲁萨?”

“船长让我来请您,大人。沙漠里有闪光。”

“很好。布鲁萨,你上去。船长有面镜子,你去借来。”

“呃……镜子是什么,大人?”

“一种被禁止的不洁之物,有时不得不暂且拿来为真神服务。他当然不会承认。胡子整齐、上唇还
有细唇须的男子必定虚荣,虚荣之人必有镜子。你去拿了镜子站在太阳下,向沙漠里反射阳光。
明白吗?”

“不明白,大人。”

“无知就是你的保护伞啊,孩子。你且去,回来告诉我看到了什么。”

16
原注:用词是测试心灵的石蕊试纸。如果有人冷血地吩咐“请进”,溜之大吉的时候就到啦。如果说的是
“进来”则暂不必慌。
欧姆在阳光下打盹儿。布鲁萨在船尖附近给他找了块地方,方便晒太阳,又不怕被船员发现。眼
下船员们都战战兢兢的,本来也没心思找麻烦。

旱龟在做梦……

……梦到几百万年前。

那是梦的时代,是混沌未分的时代。

草芥神们在荒凉之地、寒冷之地、深邃之地低语飞翔。他们在黑暗中聚集,没有记忆,完全由希
望和渴求驱动,渴望着神灵所需的唯一资源——信仰。

森林深处没有中等高度的大树,只有参天古树。树冠遮蔽天空,下面阴暗的土地只能供苔藓和蕨
类生长。每当古树倒下、留出一点空白……竞争就此开始。两侧的树要散开,下面的树苗要长大。

有时你还可以自行制造空间。

森林距离荒野甚远。后来即将成为欧姆的无形之声乘着风漂到沙漠边缘,一方面希望让自己盖过
其他无数草芥神的声音,一方面又要避免被挤回沙漠中央。欧姆或许徘徊了几百万年——他没有
丈量时间的尺度。他所拥有的只是希望、对周遭环境的某种感知,以及一个声音。

于是到了那一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肇造之日。

欧姆已经观察了那牧羊人一段时日。漫游的羊群越发接近。雨水稀少,牧草难得,饥饿的嘴驱动
饥饿的腿来到岩石之间,寻找此前瞧不上眼的干草。

那人放牧的是绵羊,或许是宇宙中最愚蠢的生物,再蠢的大概只有鸭子。可即便是头脑简单如绵
羊者也听不见欧姆的声音,因为它们不会聆听。

一只羔羊离开了羊群,欧姆引导它走得更远些。转到岩石后,下了山坡,进入裂隙。

羔羊的呼唤引来了母亲。

裂隙很不起眼,母羊找到了羔羊便再没理由叫唤。牧羊人在岩石之间寻找、咒骂,终于开始祈
求。他拥有一百只羊,你或许纳闷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花费好几天去寻找其中一只。其实正是因为
他甘愿花好几天寻觅一只羊,才终于拥有了一百只。

即将成为欧姆的无形之声在等待。

第二天傍晚,正当牧羊人在附近游荡,欧姆惊起了一只在裂隙附近做窝的鹧鸪。

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奇迹,却足以折服牧人。牧人在附近垒起一个石碓,第二天把整个羊群赶来放
牧。他在午后的暑热中沉睡,欧姆在牧人心中开示。

三周后,牧人被乌尔吉拉什的祭司们投石处死,当时乌尔吉拉什是那地方的主神。祭司们下手毕
竟还是慢了些,此时欧姆已经拥有上百个信徒,而且数字还在增长……
距离牧人一里处还有个放山羊的牧人。微观地理学上的巧合导致了欧姆的第一个信徒放牧的是绵
羊而不是山羊,这也决定了欧姆对人类的理解。山羊与绵羊牧人的世界观 完全不同。稍有差池,
整个历史都将为之改写。

因为绵羊愚蠢,必须被驱赶;山羊聪明,需要被领导。

乌尔吉拉什,欧姆想,遥想当年啊……奥索里和他的信徒们冲进神殿、砸毁祭坛、把女祭司从窗户
扔出去喂野狗,这都是当年的正道。到处是鬼哭神嚎,欧姆的信徒在崩塌的乌尔吉拉什神殿中点
燃营火。一切都如先知所预言,虽然预言只发生在区区五分钟前、信徒们找柴火的时候。预言就
是预言,谁也没规定过必须要预得很远啊。

好日子啊,好日子。每天都有新加入的信徒。欧姆的崛起势不可挡……

梦到这里,他猛然醒来。

乌尔吉拉什老伙计,是个天气神吧?对。不对。好像是常见的那种巨蜘蛛神?差不多就那样。后
来他怎么样了?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刚刚还在星界位面随波逐流享受宇宙的律动,以为下面的凡人还
在继续保持信仰。正当你决定下去搅和一番……变龟了。那感觉就像去银行提款,结果发现金库破
了个洞、钱都漏走了。正准备下界找个趁手的信徒,转眼就成了一只旱龟,而且困在龟里无法脱
身。

三年啊,仰望一切……

乌尔吉拉什呢?或许变了只蜥蜴在某处苟活吧,只有一个老隐士充当唯一的信徒。或者说不定他
已经被吹回沙漠中央。草芥神能有一次机会都是奢望。

有些事情不对头。欧姆难以指其一端,并不只是因为他现在没有手指。神灵就像烧滚的汤里面漂
浮的洋葱块儿,起起落落,但是这次不一样。有什么事情不对头……

欧姆逼走了乌尔吉拉什。公平竞争,丛林法则。可是没人挑战他呀……

布鲁萨呢?

“布鲁萨!”

布鲁萨正在数沙漠里的反光。

“幸好我有镜子吧?”船长满怀希望地问,“镜子派上了用场,执事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觉得他不会那么想。”布鲁萨依旧在数着。

“唉,我也觉得他不会那么想。”

“七下,然后四下。”
“我要被送去裁判所喽。”

布鲁萨本想说“恭喜你的灵魂得到净化”,不知什么却没说出口。

“实在抱歉。”

船长脸上的愁苦之中夹带了一点惊讶:“你们平时都说裁判所有益于灵魂什么的。”

“是这样。”

船长认真打量布鲁萨的脸:“你知道吗?世界是平的。我在缘洋里行过船。平的啊,我见过地缘,
而且会动呢。我不是说地缘会动,而是……下面的东西。就算他们砍了我的脑袋,它也会动。”

“砍了脑袋,对你来说就不会动了。”布鲁萨答道,“我要是你,就谨言慎行,船长。”

船长又凑过来一些,低声说:“龟动!”说完就跑掉了。

“布鲁萨!”

布鲁萨心中有愧,惊得像上钩的鱼一样挺直了身板。他回头看看,松了口气。不是沃比斯,只不
过是大神而已。

他走到桅杆前,欧姆仰望布鲁萨。

“什么事?”

“你都不来看看我。”旱龟话里带刺儿,“我知道你忙,抽空祈个祷也行啊。”

“我今早一起床就来看你了啊。”

“我饿了。”

“昨晚刚给你一整牙蜜瓜皮。”

“瓜肉谁吃了,嗯?”

“他没吃。他吃的是馊面包和白水。”

“他干嘛不吃新鲜面包?”

“新鲜面包他放馊了再吃。”

“嗯,我就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欧姆?”

“啊?”

“船长刚说了些怪话,说世界是平的,还有个边缘。”

“对啊,那又怎么样?”
“可是,众所周知世界是个球形,因为……”

旱龟眨眨眼:“不,不是。谁说是球形?”

“你说的。《七圣典》第一经记载。反正就那样。”布鲁萨说完心想,我从来不这么思考,从没说
过“反正就那样”。

“船长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布鲁萨又问,“不像是正常聊天啊。”

“早就跟你说过,世界不是我造的。为什么要造世界呢?本来就有现成的啊。就算让我造,也不会
做成球形。人会掉下去的,海水要从底下漏掉。”

“你让海水定住就好了。”

“哈!听这人说什么呢!”

“另外,球是完美的形状。因为先知书——”

“球有什么了不起的。”旱龟驳斥,“说起来,海龟也是个完美的形状。”

“怎么完美?”

“作为海龟完美啊。要是海龟变成球形,还不得一直在海面上飘着?”

“可地平说是异端啊!”

“或许异端,但是真实。”

“另外,世界真被大海龟驮在背上?”

“没错。”

“那么说来,”布鲁萨自认为赢了辩论,“海龟站在哪?”

旱龟茫然看着布鲁萨:“不用站在哪呀。妈呀那可是海龟,会游啊。海龟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我……呃……我赶紧跟沃比斯报告去吧。他等急了就冷静得吓人。你叫我来干什么?晚饭过后我再
试试给你捎点吃的。”

“你感觉还好吧?”乌龟关切地问道。

“感觉很好,谢谢。”

“吃饭还行?”

“挺好,谢谢。”

“那就放心啦。走吧,别耽搁,我是谁呀,不就是你的神嘛。”望着布鲁萨远去的背影,欧姆提高
了嗓门,“有空常来看看呀!祈祷时大点声,我听不清!”
布鲁萨敲响房门时沃比斯还端坐在船舱里。敲门,没人回应。布鲁萨等了一会儿,自行开门。

沃比斯似乎从不阅读。显然他会写字,因为沃比斯执事的书信无人不晓,只不过没人见过他动
笔。独处时,他把大量时间用在盯着墙壁发呆和伏地祈祷上。沃比斯祈祷时的谦卑姿态足以让最
做作的帝王自惭形秽。

“呃。”布鲁萨打算关上房门。

沃比斯不耐烦地招招手站起身,没有扑掉长袍上的尘土。

“你知道吗,布鲁萨?整个圣城,没有任何人敢打扰我祷告。他们害怕裁判所。所有人都害怕裁判
所,除了你。你怕裁判所么?”

布鲁萨望向黑底黑仁的眼睛,沃比斯盯着红扑扑的大圆脸。常人与刑予官对话时都有一张专门的
面孔,面无表情、微微流汗,即使半吊子的刑予官也能从中读出愧疚。布鲁萨则不然,总是一副
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很有趣。

“不怕,大人。”

“为什么不怕?”

“裁判所保护我们,大人。正如《奥索里书》第七章,第——”

沃比斯歪着头:“当然是那样写的。但你可曾想过,说不定裁判所会犯错呢?”

“没想过,大人。”

“为什么没想过。”

“不知为什么,沃比斯大人,就是没想过。”

沃比斯在一张小写字台边坐下。写字台就是一张木板,不用时折起收在舱壁上。

“你说得对,布鲁萨。因为裁判所从不犯错。万事皆如大神所愿,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对吗?”

布鲁萨心中闪过一只独眼旱龟的形象。他从不擅长撒谎。真理本身已经极难理解,再加上谎言就
更超出他的智力范围之外。

“《七圣典》如此教导我们。”布鲁萨说。

“有罚,则必有罪。有时罚在罪之前,更证明大神的先见之明。”

“我奶奶经常这么说。”布鲁萨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我真想见见这位信仰坚定的女士。”

“以前她每天早上都抽我一顿,因为我白天肯定要干欠抽的事。”

“对人类天性的理解极为透彻。”沃比斯用一只手托着下巴,“若不是性别上有所缺陷,她大概可以
做个优秀的刑求官。”
布鲁萨点头。可不是嘛。

“现在,”沃比斯的语气中没有任何变化,“你来说说在沙漠里看见了什么。”

“啊,有六下闪光,然后停顿大约五次心跳,接着闪八下,再停顿,闪两下。”

沃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四分之三。赞美大神。真神是我在困境中的手杖与向导。你可以退下
了。”

布鲁萨没指望沃比斯解释闪光的意义,也没打算问。众所周知,提问是裁判所的职责。

次日,船转过一处海岬,伊菲比海湾就在眼前。这座城市起初只是远方地平线上的一片白,随着
船只接近,那景象放大成鳞次栉比的白色房屋,亮得刺眼,一路向山顶铺开。

西蒙尼军士似乎特别关注这里。布鲁萨与他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因为神职人员与士兵之间的
交往并不受教会鼓励,兵者乃不洁之物……

水手们准备入港,布鲁萨再次乐得清闲。他仔细观察西蒙尼。大多数士兵邋邋遢遢,对低阶神职
人员不甚尊敬。西蒙尼则不然,他干净得放光,胸甲亮得刺眼,皮肤似乎被搓过。

军士站在船首,凝视正在接近的伊菲比城。极少见他离开沃比斯身边。无论沃比斯身在何方,西
蒙尼总是按着剑在旁边守护,眼睛寻觅着……什么?

而且他从不主动开口。布鲁萨想要交个朋友。

“这城……好白呀?真白。西蒙尼军士?”

军士缓缓转头盯着布鲁萨。

沃比斯的凝视让人胆寒。他可以透过头骨看见里面隐藏的罪,对人毫无兴趣,人不过是罪的载
具。西蒙尼的凝视则是简单纯粹的恨。

布鲁萨退后:“对不起。”他躲到船的另一端,不去碍西蒙尼的事。

反正很快就会有更多士兵嘛……

伊菲比人已经恭候多时。士兵们在码头上排开,持兵器的手法堪堪避免造成直接威胁。兵可真不
少。

布鲁萨跟在队伍后面,旱龟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

“伊菲比要求和吗?看着不像,不像是我们给战败国立规矩的样子。更像是我们挨了一顿揍,让人
打怕了。要我说,这场面是我们在求和啊。”

“圣城里都说我军大胜呢。”布鲁萨发现自己说话不用动嘴,只要想法传到声带就能被欧姆听见。

前方,西蒙尼护在执事身后,狐疑地打量每个伊菲比士兵。
“这就逗了。真的胜者从来不提什么大胜,因为他们见过战场的惨状。打输的才标榜大胜。”

布鲁萨不知如何作答:“你这可不像神该说的话。”

“是旱龟的脑袋啦。”

“啊?”

“你什么也不知道?身体不光是存储意识的容器,还能影响你思考。形态学的事儿说起来就长
啦。”

“啊?”

欧姆叹了口气:“我要是一不留神,就会像旱龟一样思考!”

“啊?你是说想事儿慢吗?”

“不!旱龟愤世嫉俗啊,总指望最坏的后果。”

“为什么?”

“不知道,因为最坏的后果总是落在旱龟头上吧。”

布鲁萨打量着伊菲比。卫兵们头盔顶部装饰着羽冠,像乱糟糟的马尾巴似的披着。他们分成两
列,把欧姆尼亚使团夹在中间。几个伊菲比市民在路边看热闹,那模样像极了布鲁萨老家的乡
亲,完全不像两条腿的恶魔。

“这些都是普通人啊。”布鲁萨说。

“比较人类学满分。”

“纳穆罗修士说伊菲比人吃人肉呢,他不会撒谎。”

一个小男孩一边挖鼻孔一边研究布鲁萨。如果这是恶魔装成的人形,演技也太好了吧。

从海港通往城里的路上每隔一段就有白色石像。除了七先知的圣像之外,布鲁萨从没见过别的雕
像。圣像和这些是两码事。

“这都是什么?”

“哦,穿托加17的那胖子是酒神图威尔皮特,在蹉跎国又叫斯密托。做发型的那婆娘叫阿斯托莉
雅,爱神。脑子不灵光。长得丑的那个是鳄神奥夫勒,不是本地神,最早从克拉奇来的,伊菲比
人听说了觉得这神不错。注意他那牙,好牙口,真不错。还有那个满脑袋蛇的是——”

“听你说的,好像这些都是真神一样。”

“就是真神。”

17
译注:托加(toga),球形世界上古希腊人裹的那种白色大单子。
“你是独一真神啊,你亲口告诉奥索里的。”

“啊,我有所夸张。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像样的神啦,有一个整天就知道吹笛子和调戏挤奶的姑
娘。要我说,这可没什么神性。有神性吗?我觉得没。”

前方的路是一条陡坡,绕着山岩上行。城市里的大部分建筑要么盖在凸出的石台上,要么挖进山
岩里,一家的庭院就是另一家的房顶。路面大多是低矮的台阶,人和骡子能走,车却寸步难行。
伊菲比是个适合步行的城市。

更多市民只是无声地旁观,众神的雕像也是。伊菲比的神灵数量堪比其他城市的老鼠。

布鲁萨瞥了一眼沃比斯的脸。刑予官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布鲁萨读不出他的想法。

一切都是如此新鲜!

当然,与此同时这里也被恶魔环绕,虽然那些神像看来并不太像恶魔。布鲁萨简直可以听到纳穆
罗修士指出越不像魔的恶魔越是邪恶,罪孽袭来时就像披着羊皮的狼。

布鲁萨发现一个女神的裙子似乎出了很大问题,要是让纳穆罗修士看见,他肯定要赶紧找个地方
狠狠静一静。

“佩图莉雅,买卖爱情之神。”欧姆解释道,“受夜间工作的女性崇拜,其他时间段其实也工作啦。
你懂我的意思吗?”

布鲁萨惊得合不拢嘴:“他们还有无耻放荡的女神?”

“为什么不呢?据我所知,伊菲比人非常虔诚。他们曾经——他们花了好多时间观察——嗯,处处
都有信仰。专业分工。安全,风险低,保证有回报。说不定什么地方还有莴苣神呢。我是说并没
有谁自己想当莴苣神,只不过碰巧找到个种莴苣的地方,然后就站住脚了。雷神嘛有来有往,可
每次莴苣闹了虫灾,他们求的还是你呀。这个……呃,佩图莉雅还挺机灵的,发现市场上的空白就
去填补。”

“真有莴苣神?”

“为什么不呢?只要有人信,什么都能成神……”

欧姆连忙打住,以防布鲁萨听出端倪。幸好他似乎在忙着琢磨别的事。

“那样不对。不能那么对待人民。哎哟。”

他撞上了一名副执事的后背。队伍突然停步,一部分原因是护送的伊菲比卫兵停了脚步,但主要
原因是有个男的在街上胡跑。

那人很老,颇似风干了很长时间的青蛙。他的气质也许会让人联想到“精神矍铄”,但目前用“一丝
不挂”、“浑身滴水”来形容也百分百准确。那人还留着一把胡子,足以让人在里面露营的那种大胡
子。
老头仿佛毫不自觉地沿街奔跑,最后来到一家陶器店门前。老板似乎并不在意被一丝不挂且湿漉
漉的小老头搭腔,实际上整条街的人都习以为常的样子。

老头说:“要一个九号罐子,再加一点线绳。”

“好嘞,莱吉布斯先生。”老板从柜台里摸出一条毛巾。老头心不在焉地接了过去。布鲁萨怀疑这
样的交流对两者而言都不是头一遭。

“还要一根无限长的杠杆,外加,嗯,一个不可移动的立足之地。”莱吉布斯擦拭着身子。

“先生,我的货都摆在明面上啦。有罐子,有日用品,证明公理的机械装置嘛有点缺货。”

“算了,有粉笔吗?”

“上次的还剩下一点。”

裸体老头接过粉笔,在附近的墙上画了几个三角。

然后他忽然低头:“我怎么没穿衣服啊?”

“你又泡澡去了吧?”

“我把衣服忘在浴室了?”

“我猜你又是泡到一半来灵感了?”

“对!正是!突然有了个绝妙的想法,可以搬动世界!”莱吉布斯滔滔不绝,“简单的杠杆原理,应
该行得通,就差一点技术细节。”

“那好哇。冬天我们就能搬到暖和的地方去啦。”老板说。

“你这毛巾可以借给我吗?”

“本来就是你的啊,莱吉布斯先生。”

“是吗?”

“上次你忘在我店里的,想起来了吗?当时你有个灵感,要造灯塔。”

“好,好。”莱吉布斯用毛巾把自己裹好,又在墙上画了几条线,“很好。等会儿我派人来搬墙。”

老头转身,似乎刚刚才发现欧姆尼亚使团。他瞧瞧众人,耸耸肩。

“嗯。”老头走了。

布鲁萨扯了扯一名伊菲比士兵的披风:“抱歉打扰,我们怎么停下啦?”

“哲学家有优先路权。”士兵答道。

“哲学家是什么?”

“就是不用干体力活的聪明人。”欧姆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是最终必将自食其果的无信者。”沃比斯答道,“是谬论的发明者。这城市吸引哲学家,就像粪堆
吸引苍蝇。”

“其实是因为气候啦。”旱龟解释,“你想,假如你每次想到个好点子就从浴缸里跳出来满街乱跑,
你肯定不能去寒冷的地方啊,不然会死人的。这就叫自然选择。伊菲比以盛产哲学家而著称,比
街头表演还好看。”

“啊?很多老头子光屁股满街跑吗?”队伍再次开始行进,布鲁萨低声问。

“差不多。换你整天思考宇宙,你也要忘记不重要的琐事,比如穿裤子。可惜他们的点子啊,一百
个里面有九十九个都是废物。”

“那怎么没人把他们关起来呢?我看好像没什么用处。”

“因为第一百个点子呢,往往很了不起。”

“怎么?”

“你看那石山上最高的塔楼。”

布鲁萨抬头,只见塔楼顶端用金属条固定着一面大碟,在朝阳之下烁烁放光。

“那是什么?”

“那是欧姆尼亚没剩下什么海军的原因。所以养几个哲学家还是有好处的。前一分钟还在鬼扯什么
‘美即是真,抑或真即是美’、‘如果森林中有一棵树倒下却没有人聆听,它是否发出声音’,正当你
以为后面全是废话,突然就有一个提议说找个高处架一面三十尺的抛物线形镜子用阳光轰击敌军
的战船可以很好地展示光学原理。总有奇思妙想,这帮哲学家。镜子之前还有个好点子是用机器
把燃烧的硫磺球抛出两里地,用来展示杠杆原理。再之前我记得是种水下装置,可以往船底发射
削尖的木桩。”

布鲁萨再看看大碟。刚才欧姆那番话,他听懂的不到三分之一。

“那么,有吗?”

“有什么?”

“有没有发出声音。如果树倒下却没人聆听。”

“谁在乎那个呀!”

队伍来到一面围墙前。墙环绕着山岩顶端,恰似脑袋上的头环。伊菲比指挥官停步转身:“你
们……访客……必须蒙上眼。”

“无稽之谈!”沃比斯抗议,“我们是外交使团!”

“不关我事。我的责任就是告诉你们想进大门的必须蒙眼,不蒙眼的在外面站着。只要想进去,就
必须蒙上眼。人生的抉择啊。”
一名副执事俯在沃比斯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又与领队的欧姆尼亚护卫耳语一番。

“很好。”沃比斯答道,“但我们保持抗议。”

蒙眼布很软,而且密不透光。布鲁萨被领着……

……沿甬道前进十步,左五步,斜对角向左前三步半,右一百零三步,下三个台阶,转十七又四分
之一圈,前九步,左一步,前十九步,停三秒,右两步,退两步,左两步,转三圈半,等一秒,
上三个台阶,右二十步,转五又四分之一圈,左十五步,前七步,右十八步,上七个台阶,斜对
角前进,等两秒,右四步,下一条三十步长的缓坡(每十步下降一米),转七圈半,前六步……

……他纳闷如此折腾是为哪般。

摘下眼罩时他们已经身处一片开放的庭院,建造庭院的也是白石头,阳光照在上面亮得刺眼。布
鲁萨眨眨眼。

院子里围了一圈弓箭手,箭头指地,但那气势表明箭头向前只不过是眨眼的事。

另一个秃头在此等候。伊菲比似乎有无数身披床单的秃头瘦子。这秃子面带笑容,皮笑肉不笑。

没人喜欢我们啊,布鲁萨想。

“想必各位可以容忍这小小的不便。”秃头瘦子开了腔,“我叫亚力士多格拉底,是暴君的秘书。请
让你的人放下武器。”

沃比斯挺直身板,足比亚里士多格拉底高出一头。他本就苍白的面孔此刻更白了一些。

“我们有权佩戴武器!我们是出使外国的使团!”

“外国,不是蛮夷之地。”对方柔声答道,“在这里你们不需要武器。”

“不是蛮夷?你们烧了我国的舰队!”

亚力士多格拉底抬手示意停止:“此事以后再谈。我的任务是带领各位前往寝居。旅途劳顿,想必
大家都想休息。当然,你们可以在宫殿中随意游荡。如果有哪些地方是我们不希望各位去的,护
卫会及时告知。”

“我们可以离开宫殿吗?”沃比斯冷冷地问。

亚力士多格拉底耸耸肩:“除非有战争,否则我们不守宫门。如果你们能记住来时的路,大可自
便。然而必须警告各位,在迷宫中随意探查乃是不智之举。很不幸,我们的祖先疑心病重,在迷
宫里安置了诸多陷阱。为尊重传统,我们时常养护这些陷阱。现在请跟我来……”

欧姆尼亚使团随着亚力士多格拉底穿过宫殿。宫里有喷泉,有花园,偶尔还有三五成群的人没什
么事做就在那儿聊天。伊菲比人似乎没什么内外观念,除了围绕宫殿的迷宫,那东西内外分明得
很。

“每一步都有潜在的危险。”沃比斯低声嘱咐,“擅自脱队、结交敌人者,回头要向刑求官慢慢解
释。”
布鲁萨看到有个女人从井里打水,觉得这不太像是军事行动。

他再次感到那种古怪的双重感受。表面上是布鲁萨的思维,也就是圣城批准的思维。这里是无信
者的巢穴,看似日常的行为背后隐藏着种种错误的思想和异端,明媚的阳光之下处处阴影。

然而藏在更深的地方,从内心观察布鲁萨的另一个布鲁萨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沃比斯显然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尖锐且令人生厌。这样的一座城市啊,陶器店老板无需在意赤裸
湿漉的老头子在他的墙上涂画,布鲁萨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他觉得自己就像只空荡荡的水罐,
期待着被填满。

“你对我做什么了?”布鲁萨低声问。

欧姆在箱子里窥探他思维的形状,设法快速回答。

“没什么。”至少这部分是实话。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最初的日子是这样吗?一定是的。回忆已经模糊,他记不起当年曾有过的念头,只留下思维些许
的形状。一切都光鲜亮丽,一切都欣欣向荣,欧姆自己也每天都在成长,思想和孕育思想的头脑
同步前进。当年的记忆很容易淡漠,正如燃烧的火试图记住火焰的形状。可那种感觉他还记得起
来。

他确实没做什么,是布鲁萨自己开始用神的方式思考。布鲁萨正在成长为先知。

欧姆真希望可以找谁谈谈,找个能理解的人。

这儿不是伊菲比嘛?这儿的人不是把理解当成营生嘛?

欧姆尼亚使团被安置在中央庭院四周的一排小房间里,庭院中间是座喷泉,被一圈清香的矮松树
包围起来。士兵们正用手肘互相推搡着。平民总会以为专业士兵脑袋里想的都是打仗,实际上真
正专业的士兵心思都花在了食物和暖床上。因为这两样实在难得,打仗的机会则到处都是。

布鲁萨的房间里摆着一盆水果和一盘冷肉。一进门他就把大神掏了出来。

“吃水果啊。这些浆果是什么?”

“葡萄。”欧姆回答,“酿酒的原料。”

“你之前提过这个词。那是什么意思?”

外面有人喊:“布鲁萨!”

“沃比斯叫我,我去看看。”

沃比斯站在自己的房间中央。

“你吃东西了吗?”执事逼问。
“没有,大人。”

“水果和肉啊,布鲁萨。今天是斋戒日,这是侮辱!”

“呃,或许他们不知道今天斋戒呢?”

“无知本身即是罪。”

“《奥索里书》,第七章,第四节。”布鲁萨不假思索地回答。

沃比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会走路的书袋啊,布鲁萨。活生生的《七圣典》。”

布鲁萨惭愧地低下头:他说的对,我忘了今天斋戒,至少不想记起。

这时他听到自己脑海里的回音:水果和肉还有面包而已嘛,不过如此。斋戒日、开斋日、先知
日、面包日……谁在乎?大神自己操心的也只有找一点他够得着的食物啊。

真希望他别总拍我肩膀。

沃比斯转身,背向布鲁萨。

“要我去提醒其他人吗?”

“不。封职的修士当然无需提醒。至于士兵嘛……离家这么远,额外宽容吧……”

布鲁萨踱回自己的房间。

欧姆还在桌上,死死盯着蜜瓜。

“我差点犯了可怕的罪孽啊。差点在不许吃水果的日子破戒。”

“可怕,可怕。”欧姆心不在焉,“你来切瓜。”

“那是破戒啊!”

“不,不是。切瓜。”

“正是因为乱吃水果才导致世界被激情沾染啊。”

“吃水果顶多放屁。切瓜!”

“你在蛊惑我!”

“没有。我给你授权,特殊豁免!妈的切瓜!”

“只有主教和更高级别的才有权——”布鲁萨说不下去了。

欧姆凝视着他。

“说的没错。赶快切瓜。”欧姆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要是你还觉得不行,我就宣布这是面包。附近
刚巧只有我一个神,我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面包,行了吧?赶紧他妈的切瓜。”
“面包。”布鲁萨纠正道。

“对。给我挑一片没籽儿的面包。”

布鲁萨谨慎地从命。

“快吃。”欧姆吩咐。

“怕被沃比斯抓到吗?”

“吃完赶快去给我找个哲学家。”欧姆嘴里满满的都是蜜瓜,却不耽误他直接向布鲁萨的头脑讲
话,“野地里也有蜜瓜,不是这种大个的。小青瓜,皮硬得很,咬不破。好几年啊,我守着一片瓜
地,却只能吃山羊吐出来的死树叶。蜜瓜的皮应该更薄,记好了。”

“找哲学家?”

“对。找个会思考的,能帮我不再做龟。”

“可是……沃比斯可能需要我呢。”

“你就说出去走走,没问题的。赶紧,伊菲比还有其他神,我不想用这面貌跟他们打交道。”

布鲁萨慌了:“我去哪儿找哲学家?”

“这地界?随便扔块砖都能打到。”

伊菲比的古老迷宫里满是机关,隐藏弹簧、利刃、落石到处都有。迷宫里也不只有一个向导,足
足六人分别熟记迷宫的六分之一。每年他们还会搞竞赛重新设计迷宫,看谁的大作对胡乱闲逛的
人更为致命。大赛有评委团,还有个小奖。

不依赖向导而在迷宫里漫游的最高纪录是十九步,差不多就那样吧。虽然那人的脑袋额外又滚了
七步,那可不算数。

每个交接点都设置了一个不带陷阱的房间,里面有个小铜铃。这是访客专用的等待室,向导也会
在这里彼此交班。在最精巧的陷阱附近,甬道墙壁的顶端还开了用作观察孔的小窗,毕竟守卫也
喜欢看热闹。

不过上述一切对布鲁萨都毫无意义。他不假思索地沿着甬道和长廊信步,最终打开大门,来到晚
风中的街道。

风里带着花香。蛾子在阴暗处飞舞。

“哲学家长什么样啊?”布鲁萨问,“我是说不泡澡的时候。”

“他们总在琢磨事儿,你就找脸上表情特别拧巴的。”

“说不定就是便秘而已呢。”

“哲学的便秘也行啊……”
伊菲比城在他们四周铺开。有狗叫,某处传来猫叫。种种细微而令人舒畅的声音表明很多人正在
过着自己的日子。

街道远处的一扇门被冲开,里面传来大号双耳瓶在某人脑袋上撞碎的声音。

一个穿托加的老头子被丢了出来,他爬起来望向门里:“我告诉你们,听好了!有限的智力,对,
不可能通过比较而探知万物的真理。因为真理不可分割,不存在‘更多’、‘更少’等概念。所以衡量
真理的只能是真理本身。你们这帮混蛋!”

里面有人答道:“是吗?你说的?”

老头无视布鲁萨,费劲巴拉地从地上抠出一块鹅卵石,在手里掂了掂就冲回屋内,随即从里边传
来阵阵怒吼。

“啊,哲学。”欧姆感慨。

布鲁萨谨慎地在门口瞧了瞧。里面有两群身穿托加的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分别按住了自己的
一个朋友。这场面在多元宇宙各处的酒吧里每天要上演一百万遍——两个打架的互相怒吼、甩脸
色,奋力挣脱朋友的束缚。但挣脱时不可过于奋力,毕竟真挣开了就必须跑到擂台中央跟抄着石
头准备给你开瓢的疯子对垒,那就更糟了。

“对。”欧姆说,“这就是哲学,没错。”

“可是他们就是在打架啊!”

“完全而自由的观点交锋。是的。”

现在布鲁萨看得更真切了,他发现打架的那两位只有一两处区别。一个满脸通红的短胡子正气势
汹汹地指着对方。

“妈的这混蛋说我诽谤!”短胡子喊道。

“我没有!”对方回敬。

“你有!你就有!你说的什么,给他们学一遍!”

“你看,我只不过是讲到悖论。对。假设伊菲比人克瑟诺声称,‘伊菲比人全是骗子——’”

“看见了?看见没?他又来了!”

“——不不,听我说完……既然克瑟诺自己也是伊菲比人,也就是说他也是骗子,因此——”

克瑟诺奋力一挣,拖着四个绝望的哲学家同伴冲了上去。

“看我揍你,伙计!”

布鲁萨开了腔:“抱歉,打扰了?”

哲学家们定在当场,接着齐齐望向布鲁萨。他们放松了些,纷纷发出尴尬的咳嗽。
“你们是哲学家吗?”

名叫克瑟诺的走上前来,整理托加的下摆:“是啊。我们都是哲学家。我们思,故我们爱。”

“在。”刚才讲悖论的那位本能纠正道。

克瑟诺回身怒道:“受够你了,伊比德!”接着他又面向布鲁萨:“我们在,故我们在。就这样。”

几个哲学家交换了一圈眼色。

“很有趣。”其中一个说,“我们的存在证明了我们存在的事实。你是这个意思吗?”

“闭嘴。”克瑟诺头也不回地回答。

“你们是在打架吗?”布鲁萨又问。

在场的哲学家们做出种种惊恐的模样。

“我们?打架?我们可是哲学家啊。”伊比德受惊不小。

“对呀,我们是哲学家。”克瑟诺赞同。

“可是你们——”

克瑟诺摆摆手:“那是辩论中的冲撞交锋。”

“立论加上反论等于迟滞。”伊比德说,“严谨地试探宇宙,智慧之锤在真理之砧上击——”

“闭嘴。”克瑟诺没容他说完,“年轻人,我们可以怎么帮你吗?”

欧姆提醒:“问问他们关于神的事。”

“呃,我想了解关于神的事。”

哲学家们面面相觑。

“神?”克瑟诺反问,“我们才不管神的事。陈腐过时的信仰体系。”

晴空里响起一声惊雷。

“除了掌管雷霆的盲神伊欧。”他面不改色地补充道。

空中闪过电光。

克瑟诺又说:“火神库博尔也除外。”

一阵强风吹动窗子。

“风神弗莱图拉斯自是好的。”

凭空冒出一支箭,钉在克瑟诺旁边的桌子上。

“众神的信使莲邦快帝也很出众。”
门口出现了一只鸟,至少看起来大致像鸟——大约一尺高,黑白色,弯喙,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
甭管它最怕发生什么,反正都发生过了。

“那是什么?”布鲁萨问。

“企鹅。”欧姆在他脑海中回答。

“智慧女神帕缇娜,她也极好。”

企鹅对他叫了两声,踱进黑暗。

哲学家们异常尴尬。伊比德问:“雪崩之神福尔戈呢?最近的雪线里这儿多远?”

有人答道:“两百里开外。”

众人等待,无事发生。

“陈腐过时的信仰体系。”克瑟诺说。

伊菲比全境,并没有哪里突然出现一道极寒的雪墙。

“只不过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自然力化身嘛。”大家似乎放心多了,一个哲学家提高了嗓门说。

“原始的自然崇拜。”

“一文不值。”

“对未知的草率理性化。”

“哈!是巧妙的虚构,为恐吓弱者与蠢人而生的存在!”

布鲁萨心里的话憋不住了:“这地方总是这么冷吗?我一路走过来感觉好凉啊。”

哲学家们立即从克瑟诺身边散开。

“然而,说到福尔戈,”克瑟诺顾自说道,“他其实是位非常善解人意的神,很有……幽默感。”

说完他连忙看看两边。又过了一阵,哲学家们放松下来,似乎忘了布鲁萨的存在。

这时布鲁萨才有工夫端详室内。虽然他从没去过酒馆,却也认得出来这一所在。房间深处是伊菲
比酒馆的常见摆设——一叠叠的酒罐和双耳瓶,腌渍花生和山羊肉干的包装上印着欢乐的贞洁处
女,仿佛世上真有人为了看纸上的奶头就会一包包地买自己用不上的花生。

“这是什么东西?”布鲁萨低声问。

“我怎么知道?”欧姆答,“放我出去看看。”

布鲁萨打开箱子拿出旱龟。一只龟眼左顾右盼。

“哦,普通酒馆嘛。很好。他们喝的什么,照样给我来一碟。”

“酒馆?就是喝酒精的地方?”
“我希望是这样,对。”

“可、可是……《七圣典》里至少十七次告诫我们要远离——”

“我他妈怎么知道为啥?看见那擦杯的男人了吗?你去跟他说,来一碟——”

“可是先知奥索里说酒精蒙蔽人的心智啊。还有——”

“我再说一次!那不是我说的!你去找他搭腔!”

结果对方主动找布鲁萨搭腔了。那人就像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吧台对面,继续擦着杯子。

“晚上好啊,先生。喝点什么?”

“我要一杯水,谢谢。”布鲁萨谨慎地回答。

“龟要喝什么吗?”

“要酒!”欧姆说。

“不知道呀。龟平时都喝什么?”

“我们这儿养龟一般给喂牛奶,里面泡点面包。”

“你们这儿龟很多吗?”布鲁萨提高嗓门,试图盖过欧姆的抗议。

“哦,旱龟嘛,很有用的哲学动物。可以跑赢比喻意义上的箭矢,还能赢过兔子……很好用。”

“啊……可是我没钱。”

酒保凑了过来:“跟你说吧,德克李维提斯刚请所有人喝了一杯,记在他账上吧。”

“面包和牛奶?”

“啊,谢谢,非常感谢。”

“啊,我们这儿什么人都有。”酒保继续说,“斯多葛派、犬儒派。犬儒派的喝酒可凶呢。还有伊壁
鸠鲁派、随机论派、安娜麦克山大派、认识论派、逍遥派、天气派。什么都有。我就常常说啊,
我说——”酒保又拿起一个杯子开始擦,“——世界就需要什么都来一点啊。”

“面包和牛奶!”欧姆怒吼,“能感到我的震怒吗?现在你立刻问他关于神的事!”

“请说说,”布鲁萨嘬着自己那杯水,“有哪个哲学家熟悉神的事吗?”

“那种事你应该去找祭司。”

“不,我是说……神的本质……神如何诞生……之类的。”布鲁萨尽力跟上酒保的话锋。

“神不喜欢人琢磨那个啊。有时候会有那样的人来,多喝了几杯就开始进行宇宙思辨,琢磨神是否
存在。紧接着就有一道闪电打破屋顶,上面还缠着张纸条写‘没错我们在’,然后地上只剩一双冒烟
的鞋。所以很快就没人关注形而上的思索了。”
“连面包都不新鲜。”欧姆把鼻子埋在牛奶碟里评论道。

“不,我知道神的存在。”布鲁萨连忙解释,“我是想……多了解一些。”

酒保耸耸肩:“那么请不在站在贵重物品附近。说来说去,百年之后还不都一样嘛。”他又拿起一
个杯子开始擦拭。

“你也是哲学家吗?”

“做这行的,难免沾染一些。”

“牛奶馊啦。”欧姆抱怨,“听说伊菲比是民主国家,这牛奶里的细菌应该享有投票权。”

“我估摸着,”布鲁萨试探着问,“在这里找不到我需要的知识吧,卖酒的先生?”

“怎么?”

“刚才说到智慧——”布鲁萨品味着陌生的词汇,“——女神的时候,进来的那只鸟是什么啊?”

“说到这个就尴尬了,出了点岔子。”

“什么?”

“那是一只企鹅。”

“企鹅是很睿智的鸟类吗?”

“不,并不睿智,从不以智慧出名。全世界第二迷糊的鸟吧,听说只会在水底下飞。”

“那为什么——”

“我们不提那个。有人听了会伤心的。雕塑师不靠谱啊。”酒保低声道。

吧台的另一端,哲学家们又开战了。

酒保再次凑过来:“你要是没钱,那就没办法了。这地方聊天可不便宜呢。”

“可他们只不过——”

“肥皂和水都不免费啊。还有浴巾、浴袍、丝瓜瓤子、浮石、浴盐,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少钱呢。”

奶碟里传来呛奶的声音。欧姆转过头来:“你一分钱也没有?”

“没啊。”

“咱们必须找个哲学家。”旱龟不以为然,“我不能思考,你不会思考,必须找个一天到晚思考的人
来帮忙。”

“当然了,你可以试试戴达克泰洛斯。”酒保热心建议,“最便宜就是他啦。”

“他不用高级肥皂吗?”
“我认为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声称,”酒保严肃地说,“他根本就不用任何肥皂。”

“哦,那好。谢谢。”

“问问他那人住哪。”欧姆提醒。

“我要到哪里去找戴达克泰洛斯先生呢?”

“就在宫殿院里,图书馆旁边。跟着鼻子走,错不了。”

“我们刚从——”布鲁萨的潜意识告诉他最好别把这句话说完,“那我们就去啦。”

“别忘了龟。这东西好吃得很啊。”

“让你的酒全变成水!”欧姆诅咒。

“会变吗?”布鲁萨走进夜幕。

“不会。”

“再讲一次,为什么要找哲学家来着?”

“我要恢复神力。”

“可所有人都信仰你啊!”

“真信我的可以和我对话,我也能和他们讲话。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欧姆尼亚没人崇拜别的
神吧?”

“不允许崇拜别的神。有裁判所管着呢。”

“是啊,没有膝盖就跪不下去。”

布鲁萨在空旷的街道上停步:“我不懂你的意思!”

“本来也没指望你懂。神之道不是凡人该懂的。”

“裁判所护佑我们走在真理之路上!裁判所是为了教会的荣光啊!”

“你真相信那一套?”

布鲁萨惊觉自己已经没了那份确信。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走吧。”欧姆尽量和善地说,“咱们回去。”

欧姆在午夜时分醒来,听到布鲁萨的床上有些声响。

布鲁萨又在祷告。
欧姆好奇地聆听。他曾听过许多祷告,多到即使侧耳倾听也难以辨其明细。不过祷告的内容并不
值得关注,关键是成千上万个虔诚祷告的灵魂所带来的巨大宇宙波动。

人类啊!他们生活的世界草木日日青翠、太阳每天升起、花朵遵照时节变为果实。而他们却都在
崇拜些什么?雕像哭泣,水变成酒!不过是些量子隧穿效应罢了,只要耐心等上数十百千万亿年
必会发生。自古以来,阳光经由葡萄、时间和酶的作用变化为酒,这造化之功岂不是要更奇伟一
千倍吗……

算了,如今他连最粗浅的神能都做不到。打雷的力量跟猫皮毛上的电火花相仿,想击杀谁都没有
可能。想当年欧姆曾用神力毁灭多少敌人啊,如今却只能在水底行走、让一个信徒吃饱。

布鲁萨的祷告宛如寂静世界中的一阵笛声。

欧姆等到他再次安静下来,便舒展腿脚,摇摆着走进门外的曙光。

伊菲比卫兵几乎包围着欧姆尼亚使团穿过宫殿,尽力不做出押送犯人的样子。

布鲁萨看得出沃比斯正火冒三丈。刑予官的秃头上,太阳穴附近的一根小血管正跳个不停。

沃比斯似乎察觉到布鲁萨的目光:“你今早很舒坦啊,布鲁萨。”

“对不起,大人。”

“你好像东张西望的,找什么呢?”

“啊,就是胡乱看看,大人。新鲜事儿太多了。”

“从《七圣典》里最不重要的段落里选出一行,也强过伊菲比人所谓的智慧。”

“如果我们研究无信者的作品,不是有助于更加警惕异端吗?”布鲁萨万万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
的话。

“嗯,很有道理的论点,布鲁萨。刑求官们总能听到类似的说辞,每次的具体内容都略有不同而
已。”

亚力士多格拉底在前排领路,沃比斯怒视他的后脑勺:“从聆听异端到质疑真理只差一小步,布鲁
萨。异端邪说总是引人入胜,所以才危险。”

“是,大人。”

“哈!他们不光雕刻违禁的雕像,而且手艺这么差。”

布鲁萨不是雕塑专家,即便如此也要同意沃比斯的论断。起初的新鲜劲儿过后,宫殿里随处可见
的雕像们确实有种做工拙劣的感觉。他非常确定刚才路过的那尊雕像有两只左手,还有一尊两只
耳朵不一般大。看起来并不像是雕塑师故意折辱神灵,就是手艺实在不成。

“那女的好像抱着个企鹅。”沃比斯评论道。
“智慧女神帕缇娜。”布鲁萨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失言,只好又补充道,“我,呃,听别人说的。”

“是嘛。你的听力可真不俗啊。”

亚力士多格拉底停在一扇壮观的大门前,回头对众人点头道:“先生们。暴君准备接见你们。”

“你把在场的人说的每个字都记好。”沃比斯小声吩咐。

布鲁萨点头。

大门敞开了。

世界各地的统治者有各种不同的头衔,明君、圣主、大王等等。唯有一个小国让人民自行选举统
治者且可以随时把不如人意的开除,而他们把这人称为暴君。

伊菲比人相信人人都应该有投票权18。暴君的选举五年一届,当选者必须证明自己诚实、睿智、
讲理、值得信赖。当然选举一结束所有人就立即发现当选的其实是个疯狂的罪人,完全不能理解
街头找浴巾的普通哲学家们的诉求。于是五年之后换人重来,新来的却和前任一模一样。说来真
是奇怪,聪明人总是犯下同样的错误。

遴选暴君候选人的方式是在各种各样的瓮里投放黑白弹子,因而才诞生了那句著名的政治评论。
19

本届暴君是个细腿小胖,给人的印象像个尖头朝下孵化的鸡蛋。他坐在大理石铺成的大厅正中,
身边环绕着许多纸张和卷轴。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两条短腿挨不着地。

亚力士多格拉底附在暴君耳边低语一阵,后者放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来。

“啊,欧姆尼亚的使团。”暴君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像某种小型动物快速掠过石头,“所有人,请
坐吧。”

然后他就忙着继续书写。

“我是圣城裁判所的沃比斯执事。”沃比斯冷冷地宣告。

暴君再次抬头,报以蜥蜴似的微笑:“是的,我知道。你以拷问人为营生。请坐吧,沃比斯执事,
还有你那位好像在找东西的年轻丰满的朋友,以及其他所有人。很快就有年轻姑娘给各位奉上葡
萄等物。这是惯例,就算我想让她们不送也很困难。”

暴君的宝座前有若干长椅。欧姆尼亚人陆续落座,沃比斯依旧站着。

暴君点点头:“那你自便。”

“不可容忍!”沃比斯呵斥道,“我们受到的待遇——”

18
原注:穷人、外国人,以及因为心智失常、做派不正、性别为女等原因丧失投票权的除外。
19
译注:作者语焉不详。关于究竟是哪句政治评论,有人主张大概是“选个蛋子”(It’s all a load of balls)。
“如果换个位置,比你们给我国的待遇强得多。”暴君柔声道,“我的大人,你爱坐爱站都请自便。
这是伊菲比,即使你想拿大顶我也不在乎。别指望我相信自己在欧姆尼亚也能得到同样的礼遇。
换作我们到贵国的圣城求和,恐怕你们只允许我拖着残躯在地上匍匐。我的大人,随你的意吧,
请保持安静。我就快写完了。”

“写完什么?”

“和平协定。”

“可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谈协定啊。”

“不。”暴君再次露出蜥蜴似的微笑,“你们是来签字的。”

欧姆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奋力向前。

台阶很陡,他每下一级都要撞地,幸而到底时还没翻壳。

欧姆走丢了。不过在伊菲比迷路明显强过圣城,好歹附近没有明显的地牢。

图书馆,图书馆,图书馆……

布鲁萨说圣城里也有个图书馆。欧姆听了他的描述就大致清楚自己要找什么。

就是放了一本书的房子。

和平谈判的进展并不顺利。

“你们主动进攻的!”沃比斯指责。

“我觉得应该称之为抢先自卫。”暴君答道,“我们已经见过了伊斯坦齐亚、贝特莱克和乌施斯坦的
下场。”

“他们见证了欧姆的真理!”

“我们相信他们迟早会见证,没错。”

“如今他们都是帝国的光荣成员。”

“是的,毫无疑问。然而我们还是希望他们可以保持老样子,就是你给他们发信函之前的样子,给
人心捆上枷锁的信函。”

“那是要让凡人走上正途。”

“枷锁信函。发给伊菲比的内容是:遗弃你们的神吧。向帝国臣服。学会畏惧。不许打破枷锁——
上次这么干的某天早上起来发现门口冒出来五万大军。”
沃比斯坐了下去:“你们在畏惧什么?在这片沙漠里,抱守你们的……众神?你们内心深处难道不
知自己的众神朝三暮四如同流沙么?”

“是啊。”暴君答道,“我们知道,所以神恩可贵。我们理解流沙。你们的神则像一块磐石——我们
也理解石头。”

欧姆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巷前进,尽量躲在阴凉的地方。

宫殿里的庭院实在太多,他在小巷的出口处驻足,外面又是个庭院。

有人声,主要是一个人在讲话,那嗓音气喘吁吁而且十分暴躁。

这就是哲学家戴达克泰洛斯。

伊菲比的戴达克泰洛斯是有史以来名言流传最广、人气最高的哲学家之一,却从未得到同行的尊
敬。同行们都认为他不是哲学家的料,因为他不常泡澡,或者换个说法,从不泡澡。而且戴达克
泰洛斯关注的方向也不怎么合适,颇为危险。其他哲学家探究的话题都是些“真即是美,抑或美即
是真”、“现实是否由观察者塑造”,可他提出的著名哲学难题则是:“对,然而用现实主义面对现
实,则现实究竟为何物啊!”

戴氏哲学是三大著名流派的混合体——犬儒派、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而且能用一句名言囊
括以上三者:“别相信任何你扳不倒的混球,现实如此,你无能为力,所以咱们干一杯吧。你请
客,我双份。谢谢。加一包花生。哎,她左边奶子快露光了嘿?那再来两包!”

许多人都曾引用他著名的《冥思录》:

“世界完蛋啦。至少你还笑得出来不是吗?要我说,Nil Illegitimo Carborundum20。所谓专家什么都


不知道。然而,要是人人都一样,世界成什么样啦?”

欧姆向着声音爬去,转过墙角,眼前又是一片小庭院。

对面的墙根下摆着个超大号木桶,四周散落着摔碎的双耳瓶、啃过的骨头等杂物,还有两间用粗
木板贴墙盖的小窝棚,表明这是某人的家。直觉的推断拥有现实的佐证——木桶上方的墙壁上挂
了块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

戴达克泰洛斯与侄子

实用哲学家

没有困难的命题

“我们替您思考”

20
译注:作者自己编的拉丁文箴言,“别跟王八蛋怄气”。
晚 6 点后有特别折扣

每天都有新鲜公理

木桶前有个穿托加的矮子正在踢一名卧倒在地的年轻人。那托加曾是白色的,正如世界上的所有
大陆都曾经连在一起。

矮子怒道:“你个懒蛋!”

年轻人坐了起来:“不是啊,叔叔——”

“我才离开半个小时,你就把工作弃了跑去睡觉!”

“什么工作?自从上礼拜农夫派洛克西来过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过——”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就你打呼噜的时候过去了好几十人,个个都要定制哲学呢!”

“——农夫给咱们的付的还是橄榄。”

“橄榄我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烂橄榄啊,叔叔。”

“胡扯!你说是绿的!”

“对,可正常的熟橄榄是黑色呀。”

旱龟趴在阴影里,脑袋左摇右摆,如人看网球比赛。

年轻人站起身:“拜莱克西斯太太今早来过,她说你上周给的箴言不好用了。”

戴达克泰洛斯挠挠头:“那是哪句来着?”

“你给她的是‘黎明前的时刻总是最黑暗’。”

“没毛病啊。顶好的哲学。”

“她说并没觉得好过一点。总之她腿疼得整宿睡不着觉,看外头发现黎明前其实挺亮堂的,所以箴
言不对。而且她照样耷拉腿。于是我就给她添了半句,‘即便如此,说来也能博你一笑’。”

戴达克泰洛斯的心情好了一点:“拼凑了一下?”

“她说回家再试试,还给了我一整条鱿鱼干,说看我这模样好像吃不饱饭。”

“好,有长进。今天午饭有着落了。看见了没,厄恩?我就说只要坚持肯定有收获。”

“老师,我不觉得一条鱿鱼干和一盒油腻腻的橄榄算是收获啊。想了两个礼拜呢。”
“咱们上礼拜给鞋匠格里罗斯想出来一条箴言,赚了三个奥博21。”

“没有,他又给要回去了。他老婆嫌箴言不合意。”

“他要,你就给退了?”

“是啊。”

“啊?全退了?”

“是啊。”

“那可不行。箴言让他用了一阵子,还有磨损费呢。哪句来着?”

“聪明的乌鸦理解骆驼指向的路途。”

“为了这句我可没少花心思。”

“他说他听不懂。”

“我也不懂做鞋啊,可好鞋穿在脚上一样知道舒服。”

欧姆眨眨独眼,端详着面前二人思维的形状。

名叫厄恩的大概是侄子,思维挺正常,就是上面的圆圈和尖角多了些。戴达克泰洛斯的思维则翻
涌闪烁,犹如装满电鳗的锅,欧姆从未见过这样的脑子。布鲁萨的心思缓慢,在观察者看来就像
等待山峰对撞。而且戴达克泰洛斯的念头总是相互追逐,虎虎生风。无怪乎此人秃头,就算有头
发也要被从根上烧掉。

欧姆找到了一位思想者。

而且根据刚才的对话判断,挺便宜。

他抬头看看木桶背后的墙壁。沿墙走不多时就能看到一条通往几扇青铜巨门的宏伟大理石楼梯,
门楣上是用金属在石头里浇筑的文字:圖書館。

欧姆还在观望,厄恩的手已经抓到了他的龟壳。他听见戴达克泰洛斯说:“嘿……这东西好吃呢……”

布鲁萨缩起身子。

“你们对我国的使节投石!”沃比斯咆哮,“手无寸铁的使节!”

“他自找的。”暴君答道,“亚力士多格拉底在场,让他讲。”

高个子的亚力士多格拉底点点头,起身说道:“按照传统,人人都有权在市集上演说。”

21
译注:之前说过奥博(obol)是欧姆尼亚的法定货币,不知为何在伊菲比似乎也广泛使用。许是作者又写
忘了。
“然后被投石吗?”沃比斯逼问。

亚力士多格拉底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啊。在广场上,任何人都有权畅所欲言。然而我们还有另一项传统,叫做自由聆听权。不幸的
是,如果他们不喜欢听到的演说,就会有点……躁动。”

“我也在场。”另一名顾问附和,“你们的祭司上台讲话,一开始平安无事,因为听众都在笑。接下
来他说欧姆是独一真神,听众就不做声了。然后他推倒了一尊酒神图威尔皮特的雕像,这才惹了
乱子。”

“你是要告诉我说他被雷电击中了吗?”沃比斯问。他已经不再咆哮,改为使用毫无激情的平淡语
气。布鲁萨心想:这就是刑予官的口吻,在刑求官完成了工作之后才开口……

“不,他被双耳瓶击中啦。图威尔皮特本尊就混在人堆里呢。”

“难道殴击诚实的凡人是神灵的正当行为吗?”

“你们的使节说不信欧姆的必将受到无尽惩罚。必须告诉你,听众认为这种言论很失礼。”

“所以他们就投石……”

“没投多少,只不过伤害了他的自尊。投石也是因为蔬菜扔光了。”

“他们还扔蔬菜?”

“鸡蛋都扔光了只能用蔬菜。”

“当我们来抗议——”

“我相信六十艘战船的意图可不只是抗议。”暴君插话道,“而且我们事先发过警告,沃比斯大人。
对伊菲比有所求的,必得回报。我们会额外袭击贵国的沿海地带,并且骚扰你们的船只,直到你
签字为止。”

“那么穿越伊菲比的权利呢?”

暴君笑了:“穿越沙漠?我的大人啊,如果你们能穿越沙漠,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无所不达。”暴君
的目光从沃比斯身上移开,远眺石柱之间的天空,“时间已近正午,相信你打算与同事讨论我们
的……啊……提议。可否容我建议黄昏再叙?”

沃比斯似乎认真考虑了一阵,末了答道:“我认为我们大约需要多考虑些时间。莫不如……明早?”

暴君点头应许:“如你所愿。在此期间,整个宫殿随你行走。宫里有许多精巧的神殿和艺术品可以
供你赏玩。如果需要饮食,只需吩咐附近的奴隶即可。”

“那是伊菲比的词汇。欧姆尼亚的语言里没有奴隶二字。”

“如我所料。”暴君回敬,“我想鱼的语言里应该也没有水字。”又是一闪而过的笑容,“此外还有浴
室和图书馆。许多景点,请尽情游览。”
沃比斯探过头来:“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成为我国的贵客。”

“届时不知我看到的是什么风景。”暴君回答。

布鲁萨站了起来,不慎撞翻长凳,尴尬得脸又红了几分。他心想:他们对莫达克修士的事撒了
谎。沃比斯说他们把修士打得只剩一口气,又用鞭子抽到死。纳穆罗修士说他见过尸体,千真万
确。就因为一次演讲!能做出此等恶行的人应当被……惩罚。而且他们还蓄奴。奴隶,被迫违背自
己意志劳作的人。把人当畜生。而且他们还把自己的统治者叫暴君!

为什么上述一切说法都和实情不大一样呢?

为什么我完全不信呢?

为什么我知道这都不是真的?

另外,暴君说鱼的语言里没有水字是什么意思?

伊菲比卫队半是护送、半是引导,把欧姆尼亚使团又带回到寝居。布鲁萨的房间里已经摆上了一
碗新的水果,还有一块面包和几条鱼。

另外还有个人在扫地。

“嗯,”布鲁萨问,“你是奴隶吗?”

“是,老爷。”

“一定很糟糕吧。”

那人拄着扫帚:“说得对呀,真糟,糟透了。知道吗?我一周只放一天假。”

布鲁萨从没听说过“放假”,连放假的概念都没有,只好点头。

“那你怎么不逃跑呢?”

“哦,逃过。”奴隶答道,“有一次逃到蹉跎国。不喜欢,又回来了。但是我每年冬天都要逃到爹力
贝比过两周。”

“你是被抓回来的吗?”

“哈!不是。亚力士多格拉底一毛不拔,我得自己回来,搭顺风船什么的。”

“你自己回来?”

“是啊。出国玩玩还可以,不能长住。总之我再当四年奴隶就自由啦。自由人可以投票,还能蓄
奴。”奴隶扳着手指列数自由人的好处,脸上的样子显然在努力回忆,“奴隶一天要有三顿饭,至
少一顿得有荤菜。每周还要放一天假,每年允许逃跑两周。另外我不碰炉灶、不干重活,可以提
供机敏的妙答,但是要事先安排。”

“对,可你没有自由。”布鲁萨不禁被勾起了兴趣。
“有了自由能怎样?”

“呃……你就不能放假了。”布鲁萨挠着头说,“而且每天少一顿饭。”

“是吗?那我就不要自由了,谢谢。”

“呃……你在这屋里见过一只旱龟吗?”

“没有。我连床底下都扫了。”

“那你今天在别处看见龟了没?”

“你要龟?这东西可好吃——”

“不不,算了——”

“布鲁萨!”

是沃比斯的声音。布鲁萨连忙赶到沃比斯的房里。

“啊,布鲁萨。”

“有何吩咐,大人?”

沃比斯正盘腿坐在地上盯着墙壁。

“你是年轻人,刚来到新鲜地方。肯定想看到处看看吧?”

“我想吗?”布鲁萨问道。沃比斯又在使用刑予官的口吻,犹如钝铁的平调。

“布鲁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长见识。你是我的耳目,也是我的记忆。去查探这地方。”

“呃。真的吗,大人?”

“布鲁萨,你认为我会轻易妄言吗?”

“不会,大人。”

“去吧,增长见识,日落时回来。”

“呃,连图书馆也可以去?”

“啊?对,图书馆。他们有个图书馆,里面充满无用、危险、邪恶的知识。我在心里都可以想象它
的样子。你能吗?”

“不能,沃比斯大人。”

“纯真就是你的保护伞,布鲁萨。没问题,尽管去图书馆吧,我不担心你受到污染。”

“沃比斯大人?”

“什么事?”
“暴君说他们没对莫达克修士做什么……”

漫长的沉默在房间里翻滚。

终于,沃比斯回答:“他撒谎。”

“是。”布鲁萨又等了一会儿,沃比斯继续望着墙壁。布鲁萨开始琢磨刑予官究竟在墙上看出了什
么。没想出什么结论,他只好说:“谢谢。”

他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出去,为了偷窥执事的床下有没有龟。

布鲁萨在宫殿里奔走,心想欧姆肯定有麻烦了,人人都想吃龟。

他到处寻觅,同时回避着建筑上的裸体美女。

严格意义上讲,布鲁萨知道男女的身体不大一样。他十二岁那年才出村,当时同辈的年轻人有些
已经结婚了。欧姆圣教认为早婚可以防止罪孽,虽然不管是否结婚,对人类生理结构上脖子和膝
盖之间的部分随便做点什么都多多少少带点罪孽。

布鲁萨希望自己可以多点学识,好向大神询问为什么会这样。

然后他希望大神可以多点智慧,不然没法回答。

他还没喊我的名字,布鲁萨想,否则我一定能听到。所以他或许还没被人扔进锅。

一个擦雕像的奴隶给他指了通往图书馆的路,布鲁萨沿着一排柱子奔跑。

到了图书馆门前的庭院,他发现那地方挤满了哲学家,全都在抻着脖子看什么热闹。庭院里充斥
着暴躁的争吵,说明哲学的思辨正在进行中。

思辨是这样的:

“我这十个奥博认为这次它做不成!”

“钱会说话啦?克瑟诺,这可是新鲜事啊。”

“对呀。这钱马上就要说再见喽。”

“别犯傻了。这是只旱龟,它不过是在跳交配舞而已……”

鸦雀无声,然后集体叹息。

“看!”

“那不是直角!”

“别扯了!让你来画也不见得更直!”

“它又干什么呢?”
“我觉得像直角三角形的弦。”

“那也叫弦?都打弯儿了。”

“没打弯儿。它画得直,你眼睛打弯儿。”

“我押三十个奥博,赌它不会画正方形!”

“四十个奥博,赌它会!”

又一阵安静,继而是欢呼。

“好哎!”

“让我说,那更像是平行四边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指摘道。

“胡扯。正方形我见多了,这就是正方形。”

“行吧。拼了,双倍,赌它不会画十二边形。”

“哈!刚才你还赌它不会画七边形。”

“要下注就加倍啦。十二边形。怕了吧!畏缩如家禽了吧?咯咯哒?”

“我都不忍心拿你的钱……”

有一阵静默。

“十条边?十条?哈!”

“就跟你说过了它不成!谁听说过龟懂几何的?”

“戴达克泰洛斯,你又犯傻啦?”

“我一直就在说它不过是只龟而已嘛。”

“这东西可好吃呢……”

哲学家们一哄而散,视布鲁萨如无物。他瞥见地上有一圈湿漉的沙子,上面画满几何图形。欧姆
趴在图形之中,身后是两个脏兮兮的哲学家正在数钱。

“厄恩,收获怎么样?”戴达克泰洛斯问。

“赚了五十二个奥博,老师。”

“看见没?日子越过越像样。只可惜它分不清十和十二。砍它一条腿,炖个汤。”

“砍腿?”

“挺好的一只龟,别一次吃完了。”

戴达克泰洛斯转头朝向红脸膛、八字脚的年轻人,后者正在看龟。
“什么事?”

“这龟能分清十和十二。”红脸胖小子说。

“死东西刚害我输了八十个奥博。”

“是的。但是明天……”胖小子似乎在认真重复着自己刚听到的话,“……明天……你至少可以要到三比
一的赔率。”

戴达克泰洛斯惊得张大了嘴:“厄恩,把龟拿来。”

哲学徒弟弯腰,非常小心地拾起欧姆。

“打一开始我就觉得这龟不普通。”戴达克泰洛斯说,“我跟厄恩说这就是明天的晚饭啦,他说别,
这龟拖着尾巴在沙子上做几何呢。旱龟天生可不会做几何。”

欧姆望向布鲁萨:“不得已而为之,只能这样吸引他注意。我赢得了他的好奇心。只要抓紧好奇
心,心思和惦念随后就来。”

“他是个神。”布鲁萨说。

“是吗?叫什么?”哲学家问。

“别说!别说!小心本地神听见!”

“我不知道。”布鲁萨回答。

戴达克泰洛斯翻弄着旱龟。

“《龟动论》。”厄恩想了想说。

“什么?”布鲁萨问。

“老师写的一本书。”

“不算书啦。”戴达克泰洛斯谦虚地回答,“随手写的一篇文章。”

“就是说世界是平的,被一只大海龟驮着遨游宇宙?”布鲁萨问。

“你读过?”戴达克泰洛斯的凝视纹丝不动,“你是奴隶?”

“不,我是——”

“别提我的名字!就说你是抄写员什么的!”

“——个抄写员。”布鲁萨小声接道。

“对,看出来了。”厄恩说,“拇指上有握笔磨的老茧,袖子上全是墨渍。”

布鲁萨瞧瞧自己的左手拇指:“我没有——”

厄恩笑道:“你惯用左手的?”
“呃,两只都用。但是他们说两只都不灵巧。”

“啊。”戴达克泰洛斯说,“双拙手。”

“啊?”

“他的意思是说两只手都不好使。”欧姆帮忙解释。

“哦,对,我是这样。”布鲁萨礼貌地咳嗽,“这样……我要找个哲学家。嗯,了解神灵的那种。”

他等了等,又问:“你们该不会说神灵是陈腐过时的信仰体系吧?”

戴达克泰洛斯依然在抚摸欧姆的龟壳。他摇摇头:“不,我不想招雷劈 。”

“啊。请不要把他翻来翻去好吗?他说不喜欢。”

“把龟切开数数年轮就知道它有多大年纪。”戴达克泰洛斯说。

“呃,他的幽默感不是很好。”

“听起来,你是欧姆尼亚来的吧?”

“是。”

“来谈和平协定?”

“就负责听。”

“你想知道哪些关于神灵的事呢?”

布鲁萨似乎在聆听什么。过了阵子才回答道:“神灵如何起源,如何成长,还有后来往何处去。”

戴达克泰洛斯把龟塞给布鲁萨:“这种思考要收钱的。”

“先说五十二个奥博的份,超额再跟我谈。”

戴达克泰洛斯笑了:“看来你自己也会思考啊。记性好吗?”

“不,严格来讲不能叫好。”

“是吗?好,到图书馆里来,那边有接地的铜屋顶保护。神灵可不爱听人谈这个。”

戴达克泰洛斯在身边拾起一盏生锈的铁提灯。

布鲁萨仰望高大的白色建筑:“那就是图书馆?”

“对呀。门上那么大的字写着圖書館呢,你是抄写员,肯定认得吧。”

伊菲比的图书馆在被烧毁之前,论规模可以在碟形世界上排第二。
当然无法和无见大学的图书馆相媲美。不过大学里的是魔法图书馆,天生就有几项优势。举个例
子,其他地方的图书馆可没收录整座房子的未成之书——如果不是作者在第一章前后就被鳄鱼吃
了就肯定会写完那种。除此之外还有幻想国度的地理图志、虚幻之词的词典、不可见之物的观赏
指南、失落之阅览室的分类词典。无大图书馆是如此的浩瀚,以至于扭曲了现实,可以通往所有
时间与空间中的一切图书馆……

伊菲比图书馆的藏书有四五百卷,其中许多都是卷轴,以免读者每次翻页都要费事叫个奴隶。卷
轴被分别放置在小格子里,以防书籍近距离接触、产生奇妙而不可预测的互动。

阳光从阴影之间射入,被飞舞的纤尘衬得像坚实的光柱。

图书馆的设计也有些奇妙之处。布鲁萨不禁注意到这里的书柜都有些不同寻常。每排石书柜约两
米高,相对的两排柜子上架了许多木条,上面托着一块更宽的木板。木板似乎没什么用途,但下
侧被刻了粗陋的形状。

“图书馆。”戴达克泰洛斯宣布。

他抬起胳膊,用手指轻轻抚摸头顶的模板。

布鲁萨顿悟:“你是盲人吧?”

“没错。”

“那你还拿着盏灯?”

“是啊。里面不放油。”

“看不见的人,提着不会亮的灯?”

“是啊,绝配。当然这很哲学啦。”

“你还住在木桶里。”

“住木桶很时髦的。”戴达克泰洛斯快步前行,手指偶尔摸摸头顶的阳雕木刻,“大部分哲学家都这
样,表示对世俗之物的轻蔑和鄙视。告诉你,莱吉布斯的桶里还装了桑拿浴呢,他说坐在里面思
考可灵光啦。”

布鲁萨看看四周。许多卷轴从格子里冒出头来,就像报时的布谷鸟钟。

“这完全……我以前从没见过哲学家。昨晚那些……”

“你要记住,我们这里有三种基本的哲学流派。”戴达克泰洛斯讲道,“厄恩,你告诉他。”

“一种是克瑟诺流派,”厄恩应答如流,“他们认为世界是复杂且随机的。还一种是伊比德流派,认
为世界简单且遵守某些基本规则。”

“然后还有我。”戴达克泰洛斯从书柜上取出一个卷轴。

“老师说世界是个笑话。”
“而且笑话里的酒不够喝。”戴达克泰洛斯补充道。

“神灵。”戴达克泰洛斯似乎在自言自语。他又抽出一个卷轴,“你要了解神灵?这里是克瑟诺的
《反思录》,还有亚里士多克拉底的《滥调集》,以及伊比德的谬论《对话录》,还有莱吉布斯
的《几何学》、海尔拉克的《神学》……”

戴达克泰洛斯的手指在一排排卷轴间飞舞,扬起更多灰尘。

“这些全是书?”布鲁萨问。

“是呀。所有人的作品都往这里塞,拦都拦不住。”

“大家都可以读?”

整个欧姆尼亚建立在一本书上,这里却有……好几百……

“想读就读嘛。”厄恩答道,“不过没什么人来啦,这里的书更多是为了写,不是为了读。”

“这是积年的智慧。”戴达克泰洛斯说,“写本书啊,证明自己是哲学家。然后你就有了一卷著作,
外加官方免费发放的哲学家专用丝瓜瓤子。”

图书馆中央的巨大石桌沐浴着阳光。厄恩在上面展开一份卷轴,明媚的光照亮上面鲜艳的花朵。

“奥瑞金克拉底的《论植物》。”戴达克泰洛斯解释道,“里面记载了六百种植物和它们的用途……”

“真漂亮。”布鲁萨低声赞叹。

“对,漂亮是植物的用途之一,也是被奥瑞金克拉底老头子所忽略的。干得好。厄恩,给他看费罗
的《兽典》。”

又一份卷轴展开,上面是数十幅动物插画,以及几千个不认得的字。

“可是……描绘动物的形象……是邪道……难道不是……”

“这里有几乎万事万物的形象。”戴达克泰洛斯宣布。

欧姆尼亚禁止艺术。

“这就是戴达克泰洛斯的著作。”厄恩说。

布鲁萨见到一张海龟的图画,上面还有……大象,对,是叫大象。布鲁萨回忆起刚刚被他铭记在心
的《兽典》……海龟背上是大象,大象驮着的东西上面有山脉,以及沿着边缘倾泻的海洋……

“怎么可能呢?”布鲁萨问,“龟背上的世界?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说?不可能是真的!”

“你跟水手讲去。”戴达克泰洛斯不以为然,“凡是去过缘洋的都知道。为什么要拒绝明摆着的事
实?”

“可世界必然是完美的球形,围绕球形的太阳旋转,正如《七圣典》所说。那样才……合逻辑。这
是世界应有的样子。”
“应有?”戴达克泰洛斯问,“我可不知道什么应不应,那不是哲学词汇。”

“那……这又是什么?”布鲁萨指着海龟图下面的圆形图画低声问。

“平面图。”厄恩回答。

“世界地图。”戴达克泰洛斯说。

“地图?什么是地图?”

“就是一种可以指示你在哪里的图画。”

布鲁萨惊奇地看着地图:“图画怎么知道我在哪?”

“哈!”

“神灵。”欧姆督促着,“我们是来问神灵的!”

“但这些都是真的吗?”布鲁萨追问 。

戴达克泰洛斯耸耸肩:“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在此地,现在是此时。以我所见,除此之外的一切
都流于猜测。”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认为可能是。说不定我错了。不确信就是哲学家的存在意义啊。”

“说神。”欧姆提示。

“神灵。”布鲁萨无力地说。

他的脑子里像是着了火。这群人写了许多关于万物的书籍,自己却不确信。布鲁萨本人确信,纳
穆罗修士确信,沃比斯执事的确信则坚硬到可以弯折钢铁。确信就是坚石。

现在他知道为何沃比斯提及伊菲比时便面带痛恨、语气紧绷如钢索。如果世上没有真理,还剩下
什么?这些多管闲事的老头子终日忙于踢倒支撑世界的柱石,却只能用不确定替代。他们居然还
以此为傲?

厄恩站在小梯子上去够另一份卷轴。戴达克泰洛斯与布鲁萨对面而立,盲目的凝视似乎牢牢钉在
后者身上。

“你看了觉得不高兴吧?”哲学家问。

布鲁萨没有回答。

“知道吗,”戴达克泰洛斯淡然道,“他们说盲人其他感官特别厉害。这当然不是真的。这套说辞只
是为了他们自己感觉好些,甩脱了对我们投以同情的义务。实际上当你失去眼睛,确实会更擅长
聆听,分辨每个人呼吸的方式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厄恩又取回一份卷轴。
“你不用这么操劳。这么多……”布鲁萨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确信的感觉。”戴达克泰洛斯的语气失去了轻蔑和浮躁,“我记得呢。瞎眼之前,我去过欧
姆尼亚。那时候你们还没封锁国境,允许人往来。在你们的圣城里,我看见一群人向坑里投石,
处死一个罪人。你见过吧?”

“必须执行。”布鲁萨低声念叨,“如此可以让灵魂得到赦免,以及——”

“灵魂什么的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是那种哲学家。我只知道那实在是恐怖的景象。”

“肉身的状态并不是——”

“哦,我说的不是坑里那倒霉蛋。我说恐怖指的是那些投石的人啊。他们很确信,没问题。他们确
信坑里的不是自己,全都写在脸上呢。这确信让他们如此喜悦,以至于竭尽全力地投掷石块。”

厄恩站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我找来了阿布拉克萨斯的《论宗教》。”

“阿布拉克萨斯老头子,人称焦炭。”戴达克泰洛斯突然开朗起来,“迄今为止被闪电劈了十五次,
一直也没放弃。这一卷你要是想看,可以借回去晚上读。注意不许在空白处写批注,除非你的批
注写得有趣。”

“就是它!”欧姆说,“走吧,别跟这傻子废话了。”

布鲁萨展开卷轴,上面一幅画也没有,全是一行行的字迹。

“他花了好多年研究。”戴达克泰洛斯说,“到沙漠里去,和草芥神对话,也见了一些我们的神。勇
者啊。他说众神喜欢留几个无神论者,当靶子用。”

布鲁萨把卷轴再展开一些。五分钟前他还承认自己不会阅读,现在即便刑求官使尽浑身本事也无
法把卷轴从他记忆中清除。他举着卷轴,希望自己的姿势没错。

“现在他怎么样了?”布鲁萨问。

“一两年前有人说在他家门口看见一双冒烟的鞋。说不定运气用光了吧。”

“我该走了。”布鲁萨决定告辞,“占用了你们的时间,实在抱歉。”

“你们在欧姆尼亚都那么读书?”厄恩问。

“怎么读?”

“倒着拿。”

布鲁萨捡起旱龟,瞥了一眼厄恩,拿出所有尊严,大踏步走出图书馆。

“嗯。”戴达克泰洛斯用手指轻敲桌面。

“昨晚我在酒馆里见到的就是他。”厄恩说,“我很确定,老师。”

“欧姆尼亚人都在宫殿里。”
“是的,老师。”

“可酒馆在外面啊。”

“是的。”

“那他肯定从墙头飞出去的。你说呢?”

“我确定就是他,老师。”

“那么……或许他在别人之后才来,你看见时他还没进宫。”

“只能这么解释,老师。迷宫的守卫不可能被贿赂。”

戴达克泰洛斯扬起提灯敲在厄恩的后脑上:“蠢小子!跟你说过了不许那么立论。”

“我的意思是,守卫不容易被贿赂,老师。例如,把欧姆尼亚全国的黄金都献出来也不行。”

“这还差不多。”

“老师,你认为那龟是神灵吗?”

“他要是神灵,在欧姆尼亚就麻烦大了。那地方信的神就是个王八蛋。你读过阿布拉克萨斯的书
吗?”

“没有,老师。”

“长篇累牍的神灵论。对神着魔了。总是一身毛发烧着的味儿,已经抗电了。”

欧姆沿着一行字缓慢爬行。

“你别那样子走来走去,烦得我看不下书了。”

“人怎么能那样思考呢?”布鲁萨质问空气,“简直以无知为荣!总在寻找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就像
小孩子拉了一满便盆还挺得意地端来给你看!”

欧姆用脚爪在卷轴上读过的地方做了个记号:“但他们终究会有发现。这位阿布拉克萨斯想事情很
厉害,这里写的有一些我都不知道。你坐下!”

布鲁萨遵命。

“好。”欧姆说,“现在……听好。你知道神的威能从何而来吗?”

“从人的信仰而来。你的信徒就有好几百万。”

欧姆犹豫了。

算了吧,算了。我们在此地,现在是此时。就算不说,他自己迟早也要发现……

“他们信的不是我。”
“可是——”

“这种事以前有过。”旱龟说,“好几十次呢。你知道吗?阿布拉克萨斯发现了失落的古城以伊。他
说那里有非常奇异的雕刻。他说信仰是会迁移的。人们从信仰神灵开始,最终转而信仰构建。”

“我不懂。”

“那我换个说法。我是你的大神,对吗?”

“对。”

“你服从我的命令。”

“对。”

“好。现在你去找块石头,把沃比斯打死。”

布鲁萨原地没动。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欧姆催促。

“可是他……他是……裁判所会——”

“现在你懂了我的意思。你畏惧他胜过害怕我。阿布拉克萨斯在这里写道:‘祷告、圣仪、宫室、
祭司、威权等诸般造物由神而生,塑成甲壳。终有一日神灵逝去而凡人不知。’”

“这不可能!”

“我觉得真相正是如此。阿布拉克萨斯说有种贝类与神灵相仿。它们只顾长出更大的甲壳,直到压
得自己动弹不得,然后死去。”

“可……可是……那就是说……整个教会都……”

“正是。”

这念头无比巨大,无论布鲁萨如何努力都难以用自己的小脑袋将其容纳。

“可你还没死啊。”

“只差一步。你知道吗?没有其他草芥神想要篡我的位。我跟你讲过乌尔吉拉什吗?没有?在我来
到如今被称为欧姆尼亚的这地方之前,他曾经是主神。没什么了不起,基本算个天气神吧,要么
是蛇神,反正差不多就那样。我花了好些年把他扳倒,战争什么的手段全用上了。所以我想……”

布鲁萨无言。

“欧姆依然存在。”旱龟继续说,“我是说欧姆的甲壳。你只需要让信徒明白。”

布鲁萨依旧无言。

“你可以成为下一代先知。”
“我不能!人人都知道沃比斯是下一代先知!”

“啊,你是钦定的。”

“不是!”

“不是?我可是你的大神。”

“我是我的我。我不是先知的料,不会写字,也不认字,没人听我的。”

欧姆上下打量着布鲁萨:“必须承认,如果我可以挑,也不会选你。”

“伟大的先知都有预见。即使他们……即使你没对他们交代什么,他们也有话可说。我说什么?我
什么可说的也没有。我能说些什么?”

“说信仰大神欧姆。”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

布鲁萨忧郁地望着外面夜色渐浓的庭院:“信仰大神欧姆,否则就被雷电击死。”

“我觉得不错。”

“自古以来必须这样吗?”

夕阳的最后几缕余晖在庭院中央的雕塑上闪耀。雕塑隐约是个女人,一边肩膀上蹲着只企鹅。

“智慧女神帕缇娜。”布鲁萨说,“带企鹅的。为什么是企鹅?”

欧姆连忙答道:“想不出来。”

“企鹅没什么聪明之处吧?”

“应该没有,除非你说企鹅全都不去欧姆尼亚。这方面它们是挺聪明。”

“布鲁萨!”

“沃比斯叫我。”布鲁萨站了起来,“你在屋里等着?”

“好。还剩了些蜜瓜。我是说面包。”

布鲁萨走进暮色。

沃比斯端坐在树下的一条长椅上,静如阴影中的雕像。

确信。布鲁萨心想,我曾经如此确信,现在却开始动摇。

“啊,布鲁萨。你陪我去逛逛,吹吹晚风。”

“遵命,大人。”
“你在伊菲比玩得很高兴嘛。”

沃比斯只要能用句号,就很少用问号。

“确实很……有趣。”

沃比斯一手按在布鲁萨肩头,另一只手握着手杖把自己撑了起来。

“你认为伊菲比如何?”

“他们信仰很多神,而且对神不甚重视。”布鲁萨答道,“而且他们追求无知。”

“不假。追求无知,所得甚丰。”沃比斯用手杖指向夜幕深处,“我们去走走。”

黑暗中某处传来欢笑和厨具碰撞声。夜间开放的花朵芬芳浓郁。石头释放出白天贮存的热能,将
夜晚熬成一锅芳香的汤。

“伊菲比面朝大海。”走了一阵,沃比斯继续说,“你看出他们筑城的方式了吗?完全建在面海的山
坡上。然而海洋变化无端,凡从海中来的必不持久。我们的圣城面朝沙漠。我们能在沙漠里看到
什么?”

布鲁萨本能地回身,目光越过一排排屋脊,望向苍天之下的黑色沙漠。

“我看见一点闪光。又闪了,在山坡上。”

“啊。真理之光。我们去与它相见。带我去迷宫的入口,布鲁萨。你记得路。”

“大人?”

“何事,布鲁萨?”

“我有个问题。”

“说。”

“莫达克修士是如何死的?”

沃比斯的手杖敲击路面的节奏有了些许迟滞,表明刑予官也有些犹豫。终于,他开口回答:“真理
啊,布鲁萨,就像光。你了解光吗?”

“光……从太阳来。还有月亮和星星。还有蜡烛、油灯。”

“诸如此类。”沃比斯点点头,“当然。不过还有另一种光,可以填满极黑暗的所在。必然如此。假
设没有这种‘超光’,我们如何看见黑暗?”

布鲁萨没答话。这对话过于哲学。

“真理也一样。”沃比斯继续说,“有些东西看似真理,具备真理的一切特征,却不是真正的真理。
真正的真理有时必须被谎言的迷宫保护。”

说完,他看看布鲁萨:“你明白吗?”
“不明白,沃比斯大人。”

“我们所能感知的并非根本真理。肉身所见、所闻、所为,只不过是深层现实的投影。要在教会里
晋升,必须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眼下啊,大人,我只懂得粗浅的真理,也就是浮于表面的真理。”布鲁萨感到自己似乎身处
深渊的边缘。

“人人都从这里起步。”沃比斯和蔼地说道。

“那么伊菲比人有没有杀死莫达克修士呢?”布鲁萨试探着向深渊中倾斜。

“我要告诉你,按照最深层的真理,他们有。伊菲比人不肯接纳他的布道、不肯妥协,当然杀死了
修士。”

“但是按照肤浅的真理,”布鲁萨谨慎挑选着措辞,如同刑求官在圣城的地牢里关爱心灵上的病
患,“按肤浅的真理,莫达克修士岂不是死在欧姆尼亚?因为他在伊菲比没有送命,只是受辱。然
而鉴于教会中某些人也许不能理解的……根本真理,所以放出肤浅的消息说他死于伊菲比。于是您
和其他已经看破伊菲比邪恶本质的教会领袖有了正当理由,可以发起——正当报复。”

他们经过一处喷泉。执事的钢尖手杖在夜幕中哒哒作响。

“看得出你在教会里前途无量。”沃比斯终于答道,“第八代先知降临的日子近了。正是扩张的时
机。欧姆的虔诚仆人即将迎来大好机会。”

布鲁萨凝视着深渊。

假如沃比斯所言属实,有一种光能让人看见黑暗,则深渊之下的情形刚好相反。至黑之处不见光
明,黑暗足以将光染黑。他忽然想起瞎眼的戴达克泰洛斯和那盏空提灯。

布鲁萨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与伊菲比这样的邪道并没有停战协定。一方是伊菲比人,另一方是根
本真理的追随者,任何协定都不具备效力?”

沃比斯点点头:“当大神与我们同在,谁能与我们为敌?你悟性极好,布鲁萨。”

黑暗中传来更多欢笑以及弦乐器的演奏。

“一场宴会。”沃比斯嗤道,“暴君邀请我们参加宴会!我派了些人去应付。他们的将军也去赴宴!
伊菲比人自以为在迷宫的保护下万无一失,正如龟相信甲壳的保护,却没意识到甲壳正是牢笼。
继续前进。”

夜幕中现出迷宫的内墙。布鲁萨贴墙而立,上方远处传来金属相碰的轻响,那是守卫正在巡逻。

进迷宫的大门敞开着。伊菲比人从不觉得有什么必要阻止人进去。进了甬道有一条短短的支路,
第一名负责六分之一路途的向导正在里面的长椅上熟睡,一点昏暗的烛火在他身边摇曳。向导栖
身之处上方挂着个铜铃,是让进入迷宫者叫人用的。布鲁萨丛守卫身边溜过。

“布鲁萨?”
“大人有何吩咐?”

“带我穿过迷宫。我相信你。”

“大人——”

“这是命令,布鲁萨。”沃比斯欣然道。

没希望了,布鲁萨想,是命令。

“那请踩着我的足迹。”布鲁萨小声嘱咐,“紧随在我身后,不要超过一步。”

“好的,布鲁萨。”

“如果我没来由地避开一块地方,也请您避开。”

“好的,布鲁萨。”

布鲁萨想:说不定我可以故意走错。不,我发过誓。不可以违命。一旦开始那么思考,世界就完
蛋了……

他任由自己的潜意识引导。穿越迷宫的路像一条闪亮的线,在他面前展开。

……斜对角向右前方三步半,左六十三步,停两秒。黑暗中发出利刃破空之声,表明某个守卫的机
关得了奖。上三个台阶……

我可以向前快跑,布鲁萨想。我可以躲起来,让沃比斯踩上陷坑之类的机关,然后我悄悄回到房
间,没人知道?

可我自己知道啊。

……向前九步,右一步,前十九步,左两步……

前方有光。不是从偶尔从屋顶小窗照进来的月光,而是灯火的黄光。灯光忽明忽暗,提灯的人正
在接近。

“有人来了。”布鲁萨低声道,“肯定是个向导!”

沃比斯不见了。

布鲁萨定在通道正中举棋不定。灯光靠了过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是你吗,四号?”

灯光转过墙角,勉强照亮一张老脸。对方靠近布鲁萨,举起烛火看清他的脸。

“四号呢?”老头在布鲁萨身边寻找。

老头背后的岔道里闪出一条人影。电光火石之间,布鲁萨看到沃比斯面带诡异的平静拧动手杖,
将握把拔了出来。烛影间闪过刀光。
烛火灭了。

沃比斯的声音再度响起:“继续带路。”

布鲁萨颤抖着遵命。他感到脚底踩到一条柔软的胳膊。

深渊啊,他想。凝视沃比斯的双眼,里面就是深渊。我与他同在其中。

我必须牢记根本真理。

前方再没碰上向导。似乎过了几百万年,凉爽的夜风吹在他的面颊,布鲁萨来到了星空之下。

“干得好。你记得去城门的路么?”

“记得,沃比斯大人。”

执事拉起兜帽遮住脸:“继续。”

零星几个火把照亮街道,然而伊菲比并不是座不夜城。少数几个路人没有在意布鲁萨和沃比斯的
行踪。

“他们守着港口。”沃比斯悠然道,“通往沙漠的路么……都知道穿越沙漠是不可能的。我相信你是知
道的吧,布鲁萨。”

“现在我怀疑自己所知的并不是真理。”

“诚然。啊,城门到了。我记得昨天有两个守卫?”

“我看到两个。”

“现在是夜间,城门已经关闭,但应该还有一个守夜人。在这里等着。”

沃比斯消失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暗处传来低声交谈。布鲁萨直视前方。

低声交谈之后是低声沉静。又过了一会儿,布鲁萨开始暗自数数。

数到十,我就回去。

那么再数到十。

好吧,数到三十,然后我就……

“啊,布鲁萨。我们走。”

布鲁萨把蹦到嘴里的心脏吞了回去,慢慢转身。

“我没听见您来,大人。”

“我脚步很轻。”

“有守夜人吗?”
“现在没有了。来帮我拉门闩。”

城门上嵌了道小门。布鲁萨的心已经因愤恨而麻木。他用掌根拉开门闩,门几乎无声地敞开。

外面是远处农场零星的灯火,以及集结的黑暗。

黑暗倾泻而入。

后来沃比斯说:层级啊,伊菲比人不懂得层级递进的思路。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穿越沙漠。但说不定一支小队伍可以走上四分之一,留下一批水。如此重
复几次,另一支小队伍靠存下的水走到更远,例如半途吧,再留下一批水。再来一支小队伍……

整个过程耗时好几个月,三分之一的人马死在路上,丧命于酷热、脱水、野兽,以及隐藏于沙漠
的更可怕之物……

只有沃比斯那样的头脑才能想出此等计划。

而且是提前计划。早在莫达克修士去伊菲比布道之前,士兵们就已经开始在黄沙间送命。欧姆尼
亚的舰队在伊菲比港外焚烧之时,沙漠里就已经被踩出一条路径。

只有沃比斯那样的头脑才能在进攻前就已经在准备报复。

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根本真理就是宫殿里的区区几个伊菲比守卫毫无胜算。

沃比斯端坐在暴君的宝座上,时间逼近午夜。

若干伊菲比公民被押解到沃比斯面前,其中包括暴君本人。

沃比斯埋头起草文件,抬头看时才显出一点惊讶,似乎此前全然未曾留意有五十个人被十字弓指
着在他面前恭候。

“啊。”沃比斯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好,我很高兴地宣布,我们可以免除和平协定。全无必要。战
争已经结束,还闲扯什么和平?现在伊菲比是欧姆尼亚的下属教区,不容辩驳。”

他将一张纸扔在地上。

“几天后会有一支舰队前来,不许抵抗。宫殿由我们镇守。你们的地狱之镜现在正在被拆毁。”

沃比斯双手指尖相抵,搭成三角形,注视着面前的伊菲比人。

“镜子是谁修建的?”

暴君抬起头:“伊菲比人共同修建。”
“啊。”沃比斯说,“我都忘了你们是民主国家。那又是谁——”他示意卫兵递上一个口袋,“——写
的这个?”

一份《龟动论》被扔在大理石地面上。

布鲁萨站在王座旁边,那是他被指派的位置。

他再次望向深渊,在里面看到了自己。他身边的一切都被某种茫远的光环照亮,黑暗环绕在四
周。念头一个接一个在他心中闪过。

圣宗知道吗?教会里有任何人知道两种真理吗?还有谁知道沃比斯像儿童耍弄玩具士兵一样操纵
着战争的两面?为了增广大神的荣光是否有错……

……而大神自己是只旱龟,且只有布鲁萨一个信徒?

当沃比斯祷告时,对象是谁?

透过思潮风暴,布鲁萨听到沃比斯平静的声音:“如果撰写此书的哲学家不站出来,你们就全都要
被烧死。不要怀疑我的决断。”

人群里出现一点骚动,戴达克泰洛斯的声音响起:“放手!你听见他说的了!反正……我一直就在
等这么个机会……”

两名仆人被推开,盲眼的哲学家大步走出人群,傲然高举无油的提灯。

布鲁萨看着戴达克泰洛斯在空旷处停步片刻,极慢地转身直面沃比斯。他上前几步,平举着灯,
似乎要批判执事大人。

“嗯。”哲学家说。

“你就是……元凶?”沃比斯问。

“不错。名为戴达克泰洛斯是也。”

“你是瞎子?”

“眼瞎心不瞎,我的大人。”

“然而你提着灯。无疑是为了哗众取宠。也许你要告诉我说提灯是为了寻找诚实之人?”

“不知道啊,我的大人。也许您可以给我讲讲诚实之人长什么样?”

“我应该立即把你击杀。”

“哦,当然啊。”

沃比斯指着地上的书:“这些谎言、谰言。这……这是诱饵,勾引人心背离真正的知识。你可敢在
我面前宣称——”他用脚踢了踢卷轴,“——世界是平的,被大海龟驮在背上遨游虚空?”

布鲁萨屏住呼吸。
历史也屏住呼吸。

坚持你的信念,布鲁萨心想。哪怕只有一次,求求你们哪个站出来对抗沃比斯吧。我做不到,可
是有人……

他的眼神不由飘向西蒙尼,后者站在沃比斯的另一侧。军士的样子似乎是既被震惊、又被吸引。

戴达克泰洛斯挺直身姿,转了半周,空洞的凝视在布鲁萨身上扫过。他依然平举着提灯。

“我不敢。”

“所有诚实之人都承认世界是完美的球形,围绕球形的太阳旋转,正如凡人围绕欧姆的真理旋
转。”沃比斯继续呵斥,“正如星辰——”

布鲁萨心惊胆战地俯身说道:“大人?”

“怎么?”沃比斯不耐烦地答道。

“他说他不敢。”

“对呀。”戴达克泰洛斯说。

沃比斯僵直了片刻。接着他的下巴轻微移动,似乎在默默排演台词。

“你否认?”沃比斯逼问。

“那就是球形。”戴达克泰洛斯回答,“球形没问题。可以有特殊安排,把球上的东西固定住。太阳
可以是个更大的球,离世界很远。您让月亮绕着谁转?世界还是太阳?我建议绕着世界,那样阶
层更明确,可以给凡人当个绝好的例子。”

布鲁萨见到了生平所未见的奇景:沃比斯在疑惑。

“但是你写……你说过世界在大海龟背上!你还给龟取了名字!”

戴达克泰洛斯耸耸肩:“现在我学乖啦。谁听说过一万里长的大海龟?在虚空里游弋?哈,一派胡
言!我自己想想都害臊。”

沃比斯的嘴闭了又张:“这就是伊菲比哲学家的风骨?”

戴达克泰洛斯又耸肩:“这是真正的哲学家风骨。必须随时准备拥抱新的想法,参考新证据。您不
同意吗?您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尖锐的观点——”他的手势似乎刚巧囊括了房间里的所有欧姆尼亚弓
箭手,“——让我好好考虑。我总是随着强有力的论证而改变立场。”

“你的谎言已经毒害了世界!”

“那我就再写一本书。”戴达克泰洛斯冷静地答道,“想想那场面吧,骄傲的戴达克泰洛斯被欧姆尼
亚人的论证说服。全盘推翻。嗯?其实只要您允许,大人——我知道您时间宝贵,忙着放火劫掠
什么的——我现在就回桶里开始动笔。整个宇宙全是球,球在虚空里旋转。对,只要您允许啊,
大人,我写的球多到您都数不清——”
老哲人极缓慢地转身走向大门。

沃比斯目送他离开。

布鲁萨只见沃比斯抬手示意卫兵,抬到一半又放下。

沃比斯嘲讽暴君道:“你的哲学家不过如此——”

“咿——哈!”

提灯从门外飞来,在沃比斯的脑袋上撞个稀碎。

“甭管怎么说……龟动啦!”

沃比斯一跃而起。

“我——”刚喊出一个字,他就恢复了理智。他暴躁地对两个卫兵挥挥手,“把他抓住。还有……布鲁
萨?”

布鲁萨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几乎听不见沃比斯的吩咐。戴达克泰洛斯比他料想的还要高明。

“有何吩咐,大人?”

“你带一队人去图书馆……然后,布鲁萨,你们把图书馆烧掉。”

戴达克泰洛斯眼瞎,漆黑中毫无障碍;追兵们眼明,可惜视线严重受限。而且后者还很不习惯伊
菲比曲折不平、台阶众多的道路。

“——八、九、十、十一,”哲学家数着步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台阶上快速行进,然后拐了个弯。

“哎哟,啊呀,那是我的膝盖!”大多数追兵爬到半途就已经摔作一团。

一个士兵成功登顶。借着星光,他看到前面有个干瘦的身影沿着街道疾行。他抬起十字弓。老糊
涂蛋甚至不知躲闪……

完美的靶子。

弓弦响起。

士兵疑惑了片刻,十字弓从手中跌落,撞在十字路上自动击发,箭矢弹射,击中一尊雕像。他低
头看看自己胸前插着的羽箭,再看看阴暗处走出的人影。

“西蒙尼军士?”士兵低声问。

“对不起。”西蒙尼答道,“认真的。但真理更加重要。”

士兵张开口也想发表一点对真理的见解,没能出声就跌倒在地。

他睁开眼。
西蒙尼正在离去。一切都似乎亮了几分。仍是黑夜,他却可以在黑暗中视物。整个世界都成了黑
白的,脚下的石子路则不知怎的变成了粗粝的黑沙。

他抬起头。

士兵伊刻罗斯,起立。

他恭顺地站了起来。现在他已不止是一名士兵,不再是追逐目标并因此丧命的无名小卒,或者其
他人生命中的背景。他是德尔维·伊刻罗斯,三十八岁,在纷乱的时局中相对无辜,已故。

他犹豫地摸摸自己的嘴唇:“你就是裁决者吗?”

我不是。

伊刻罗斯望向前方蔓延的沙漠,凭本能猜到了自己的使命。他的心思比弗利伊特将军简单得多,
更在意小时候学来的歌谣。与将军相比,他还有一项优势,就是不那么被宗教所累。

裁决就在沙漠尽头。

伊刻罗斯挤出一点笑。

“我妈给我讲过。人死之后要过沙漠,什么都看得真真切切,她说的。记性也更好了。”

死神故意不置可否。

“说不定路上还能碰见几个朋友呢,哎?”

说不定。

伊刻罗斯走向沙漠。他心想:总而言之还凑合吧,否则结局说不定还能更糟呢。

厄恩像猴子一样在书架上来回攀爬,抽出卷轴扔在地上。

“我能带大约二十卷。你说带哪些?”

“我一直都想这么来一回。”戴达克泰洛斯喜悦地自言自语,“在暴政面前坚守真理什么的。哈!孤
身一人,不惧——”

“拿哪些?拿哪些?”厄恩大喊。

“格力多的《机械学》用不上。”戴达克泰洛斯回答,“嘿,真想看看他那模样!瞎子扔得真他妈准
啊。真希望有人把我这事写下来——”

“齿轮原理!水的膨胀论!”厄恩继续喊道,“但是我们肯定不需要伊比德的《公民学》和格诺蒙的
《异位论》——”

“什么?那是全人类的财富啊!”

“全人类要是来帮我搬书就没问题啊。现在就咱们俩,我宁可带点有用的。”
“有用?机械学有用吗?”

“对!可以教人更好地生活!”

“这几本可是教人更好地做人啊。说到这个我想起来,给我再找盏灯去。手上没灯我总觉得眼前黑
——”

图书馆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看那敲法,外面的没指望有人开门。

“我们还可以把一部分书扔进——”

门的合页从墙上松脱,大门倒下。

士兵们踩着大门冲了进来,拔剑相向。

“啊,先生们。”戴达克泰洛斯说,“请不要弄乱了我的圆形。”

领队的士官木然看看哲学家,又看看地面:“哪有圆形?”

“我说,请给我个圆规,然后在外面稍候,差不多半小时?”

“由他去,士官。”布鲁萨吩咐。

见士官没有反应,他走进图书馆:“我说由他去。”

“可是我收到命令——”

“你聋的吗?耳聋可以让裁判所来治。”布鲁萨惊异于自己语气中的坚定。

“你不是裁判所的人。”

“我不是,但我朋友是。你们到宫殿里去搜书,这里交给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威胁?”

士官犹豫的目光在布鲁萨和囚徒之间徘徊。

“很好,士官。我来接管。”

所有人回头。

“没听见吗?”西蒙尼军士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可是执事吩咐——”

“士官?”

“是,长官?”

“走!”

“遵命,长官。”

西蒙尼侧耳聆听士兵们远去的脚步。
然后他把剑插在门板上,面向戴达克泰洛斯,左手握拳,右掌平伸盖在左拳上。

“龟动。”

“动不动也不好说。”哲学家谨慎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是……自己人。”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厄恩问。

“因为你们别无选择。”西蒙尼回答。

“你能帮我们出去吗?”布鲁萨问。

西蒙尼瞥了他一眼:“你?我凭什么帮你?你是刑求官!”说罢他握住剑柄。

布鲁萨后退:“我不是!”

“在船上,船长对你说了暗号,你没回答。你不是我们的人。”

“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人啊。我是我的人。”

布鲁萨用眼神向戴达克泰洛斯求助,发现这是问道于盲,只好转而求助于厄恩:“我不清楚这当兵
的什么来路,只知道沃比斯要把你俩全杀掉,还要烧了图书馆。但是我可以帮忙。来的路上我都
想好啦。”

“别听他的。”西蒙尼在戴达克泰洛斯面前单膝跪下,仿佛在祈求,“先生,我们……有一部分人……
拜读过您的著作……请看,我这里有一份……”

他在胸甲中寻找。

“我们手抄了一份。”西蒙尼说,“只有一份抄本!就这么多!大家传阅,认字的念给不认字的听!
这是真理啊!”

“呃……”戴达克泰洛斯问,“啥?”

西蒙尼兴奋得双手挥舞:“因为我们知道——我去过一些地方——都是真的!确实有大海龟,海龟
会动!我们不需要神灵!”

“厄恩?房顶上的铜皮还在吧?”

“应该还在。”

“那记得提醒我,出了门别跟这人讲话。”

“你们不懂!我是来救命的。你们在绝境之中还有朋友。来吧,我先杀了这祭司……”

军士握剑,布鲁萨退后。

“不要!我也能帮忙!所以我才赶来的。看到你去见沃比斯,我就想好计划了!”
“你能做什么?”厄恩嗤笑道。

“我可以拯救图书馆。”

“怎么?把房子扛起来就跑吗?”西蒙尼也嗤笑。

“不,不是那个意思。这里有多少卷轴?”

“大概七百卷。”戴达克泰洛斯回答。

“其中重要的有多少?”

“全部!”厄恩说。

“差不多二百吧。”戴达克斯泰洛斯淡然道。

“叔叔!”

“剩下的全是屁话和虚荣。”

“那都是书啊!”

“我能带的大概不止二百卷。”布鲁萨缓缓说,“有出去的路吗?”

“这个……可以有。”戴达克泰洛斯说。

“别告诉他!”西蒙尼连忙劝阻。

“那你们的所有书都要被毁。”布鲁萨指着西蒙尼,“他说你们别无选择,所以也没什么可权衡的了
吧?”

“他可是——”军士反驳。

“全都闭嘴。”戴达克泰洛斯凝视着布鲁萨身后发令,“或许有出去的路。你打算怎样?”

“难以置信!”厄恩抗议道,“他们都是欧姆尼亚人,你要告诉他们另外还有出路?”

“山岩里到处都是隧道。”哲学家说。

“没错,可我们不对外人讲!”

“我打算信任这个人。”戴达克泰洛斯说,“他面相诚实,哲学意义上讲。”

“为什么要信任他?”

“在这种局面下还蠢到指望我们信任的,一定可信。这人太笨,不懂骗术。”

“我完全可以马上离开,”布鲁萨说,“到时候你们的图书馆怎么办?”

“看见没?”西蒙尼说。
“正当我们陷入绝境,突然间到处都是意想不到的朋友。”戴达克泰洛斯问,“年轻人,你有什么计
划?”

“我没计划,只会顺其自然一件件做事。”

“那你一件件做下来,要多少时间?”

“估计大约十分钟吧。”

西蒙尼瞥了一眼布鲁萨。

布鲁萨命令道:“把书拿来,给我找盏灯。”

“可是你不认字啊!”厄恩喊。

“我不是要阅读。”布鲁萨瞧瞧第一份卷轴,刚巧是《龟动论》。

“哎呀我的神啊。”

“怎么了?”戴达克泰洛斯问。

“麻烦哪位去把我的龟取回来?”

西蒙尼在宫殿里小步奔跑,没人留意他的去向。大部分伊菲比卫兵都在迷宫之外,沃比斯已经告
诫外面的人不许轻举妄动,谁敢进来,当心里面的人送命。一队队欧姆尼亚士兵正在有秩序地劫
掠。

更何况西蒙尼只不过是回自己的寝居。

布鲁萨的房间里确实有只旱龟,正趴在一份卷轴和一块啃过的蜜瓜之间,以军士对旱龟的观察,
它大约在睡觉。西蒙尼抄起旱龟塞进口袋,连忙向图书馆折返。

他此来实在不情愿。那傻子祭司把一切都毁了!可戴达克泰洛斯让他做过许诺,而且老哲学家是
掌握真理之人。

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你看一眼就能记住?”厄恩问。

“是的。”

“整个卷轴?”

“是的。”

“我不信。”
“门口的圖書館三个字里第一个头顶有个缺口。”布鲁萨说,“《反思录》的作者是克瑟诺,《滥调
集》的作者是亚里士多克拉底,戴达克泰洛斯认为伊比德《对话录》蠢话连篇。从暴君的王座到
图书馆有六百步。还有——”

“你得承认,他记性不错。”戴达克泰洛斯说,“再给他来点卷轴。”

“我们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记住?”厄恩展开一卷几何定理,“他不认字啊!就算认字也不会写!”

“我们可以教他。”

布鲁萨的目光扫过一份满是地图的卷轴。他闭上眼,参差的轮廓在眼睑内侧闪烁了片刻,记忆在
他心里安身。关于卷轴的记忆就放在他心中某处,随时可以调取。厄恩又展开一份卷轴,这次是
动物的图画。又一份,植物图画和好多字。又一份,全是字。又一份,三角形和其他形状。一份
份卷轴在他的记忆中落脚。又过了一阵,他甚至已经不再留意展开的纸张,只会不断扫读。

他不知道自己能记住多少内容。多想无益,他一辈子都在铭记所见的一切。一张桌子,一份展开
的卷轴上满是文字。桌板上的纹理和颜色所承载的信息绝不逊于克瑟诺的《反思录》。

即便如此,他也发现脑子里有些沉重,似乎只要猛地转头,记忆就要从耳朵里流出。

厄恩随手拿起一份卷轴,展开一半:“你说说模棱豹长什么样。”

布鲁萨眨眨眼:“不知道。”

“好记性先生也就那样吧。”

“他不认字啊,小子。那么问不公平。”戴达克泰洛斯提醒说。

“行吧。那你说——你看的第三份卷轴里面第四幅画长什么样。”

“四条腿的动物,面朝左。”布鲁萨答道,“大头,像猫,宽肩膀,身子前宽后窄。身上有深浅色的
方块纹理。耳朵很小,向后平贴脑袋。六根胡子。尾巴短粗。只有后脚上有爪,每只脚三个指
甲。前脚长度和脑袋差不多,举着的。还有一条浓密的毛——”

“那可是五十卷之前的事啊。”厄恩说,“整份卷轴他只看了一两秒。”

二人望着布鲁萨,后者又眨眨眼。

厄恩问:“你什么都记得?”

“我不知道。”

“你脑袋里装了半个图书馆!”

“我……感觉……有点……”

伊菲比的图书馆熊熊燃烧。被烧化的铜屋顶滴落在书架上,腾起蓝色的火光。
但凡大量书籍聚集之处都有强烈的时空扭曲,其产生的蠹虫洞会把世上所有的图书馆连接在一
起。

只有极少数图书管理员知道这个秘密,而且关于如何使用虫洞有着严格的规定。因为穿越虫洞就
意味着时间旅行,时间旅行就肯定会惹大乱子。

然而如果一个图书馆起了火,在历史上就留下书籍焚烧的记录……

一声轻响,在书架崩塌的噪音间几不可闻。图书馆中央一小块没起火的空地上出现了个小小的身
影。

那身影酷似猿形,举手投足间却带着明确的目的。两只长臂扑灭火焰,从书架上取下卷轴塞进口
袋。口袋装满,它手脚并用回到图书馆中央……再一声轻响,消失了。

此事与本书毫无关系。

若干时日后,据说在伊菲比图书馆大火中焚毁的卷轴现身安卡摩普城的无见大学图书馆,品相极
佳。这也与本书毫无关系。

然而该提还是要提一句的,总得让大家放心。

布鲁萨醒来时鼻腔里满是海的气息。

至少是提到海时人们会想到的气息,也就是臭鱼和烂海藻味儿。

他身在某个窝棚里,没有玻璃的窗框里红光闪烁。窝棚的一端没有墙,外面就是水。借着红光,
他看到几条人影正围住了水边的什么东西。

布鲁萨检查了一番脑袋里的内容,似乎都在,图书馆的卷轴井井有条。上面的文字对他毫无意
义,图画倒是很有趣,起码比他记忆里的其他内容有趣得多。

他试探着坐了起来。

“你醒啦。”欧姆在他脑海中说道,“脑袋有点涨?好像塞了一堆书架?里面到处都挂着牌子上面写
的‘肃静’?你干嘛要搞这个?”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那么做。你在哪呢?”

“你的大兵朋友把我塞包里了。顺便,谢谢你费心惦记我啊。”

布鲁萨勉力站了起来。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围绕他旋转,试图在当地思想家两种天体旋转论
的基础上再添第三种可能。

他瞧瞧窗外。红光的来源是伊菲比全境随处可见的大火,最闪耀的一处就是图书馆。
“游击队抵抗呢。”欧姆解释道,“连奴隶都参战了。琢磨不透。按说他们一有机会就该推翻主人
啊,是吧?”

“我想是因为伊菲比的奴隶拥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吧。”

从窝棚的另一端传来嘶嘶声,以及金属旋转的声音。布鲁萨听见厄恩在喊:“看!我就说过,管子
堵了而已。让我加点燃料。”

布鲁萨凑了过去。

另外几人围着的是一艘小船。论形状,这船平平无奇——前边尖、后边方。然而船上没有桅杆,
只有一个青铜色的大球被木框架悬在船尾。球下面是个铁筐,里面已经生了一堆火。

大球在框架里喷着蒸汽旋转。

“我见过这个。”布鲁萨说,“《龟动论》里提过,有图画。”

“哟,会走路的图书馆来啦。”戴达克泰洛斯说,“没错,你说得对。关于反作用力原理的图示。我
从来也没让厄恩做过这么大的模型。光动手不动脑就是这下场。”

“上周我趁夜绕着灯塔开了一圈。”厄恩说,“完全没问题。”

“安卡摩普可比灯塔远得多啊。”西蒙尼说。

“对,比伊菲比和欧姆尼亚之间的距离远五倍。”布鲁萨肃然道,“有一份卷轴上画了地图。”

旋转的大球喷出大片滚烫的蒸汽。凑到近前,布鲁萨发现铜球后面有一组凑成星形的短小桨叶,
悬在船尾之外。铜球和桨轮之间满是木齿轮和无限旋转的皮带。随着铜球旋转,桨叶也在拍打空
气。

“这个怎么运作?”布鲁萨问。

“很简单。”厄恩解释,“火呀——”

“没时间说这个。”西蒙尼提醒。

“——让水变热,然后水就生气了,通过这四个小喷嘴从铜球里跑出来,躲开火。蒸汽推动铜球旋
转,这些齿轮和莱吉布斯的螺旋机械把动力传导给桨叶,桨叶推着船前进。”

“很哲学。”戴达克泰洛斯表示赞许。

布鲁萨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欧姆尼亚的先进文明说句话:“圣城的大门重达几吨,完全在信仰的力量
下敞开。轻轻一推就行。”

“我真想亲眼看看。”厄恩说。

布鲁萨的自尊因他仍以欧姆尼亚为傲而略感愧疚。

“大概是平衡做得极好,外加一点水力学原理。”
“哦。”

西蒙尼思索着用剑戳戳机械:“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有多大前景?”

厄恩双手比划着:“你是说推动巨舰遨游于大海,无需风——”

“我想的是在陆地上用。”西蒙尼说,“或许……做成某种车……”

“嗐,把船放车上有啥用。”

西蒙尼两眼放光,似乎窥见了未来,而且未来浑身装甲。

“嗯。”他沉吟道。

“这全都很好,只是不够哲学。”戴达克泰洛斯评论道。

“祭司呢?”

“我在这儿,而且我不是——”

“你感觉怎么样?刚才你嗖一下就晕过去了。”

“我……感觉好了些。”

“刚刚还站着,转眼就倒了。”

“现在好多了。”

“经常事儿?”

“有时候吧。”

“卷轴还记得吗?”

“我……应该记得。谁给图书馆放的火?”

忙着折腾机械的厄恩抬起头:“他。”

布鲁萨望向戴达克泰洛斯:“你烧了自己的图书馆?”

“唯独我有资格。”哲学家答道,“而且不能让书落在沃比斯手里。”

“啊?”

“被他读了怎么办?这人已经够坏了,再加上那么多知识,得坏成什么样?”

“他不会读的。”布鲁萨说。

“会。那种人我了解。明面上神圣虔诚,私底下穷奢极欲。”

“沃比斯不是那样。”布鲁萨万分确定,“他一定不会读。”

“反正,”戴达克泰洛斯说,“如果非烧不可,就让我来。”
厄恩在铜球下面的火盆里加过柴火,回身催促:“都上船好吗?”

布鲁萨挪到船中央,或者随便叫什么学名的地方,坐在粗糙的木板上。空气里全是沸水的气味。

“好。”厄恩拉动操纵杆,旋转的桨叶接触水面。船一震,拖着一道蒸汽向前行驶。

“这船叫什么?”戴达克泰洛斯问。

厄恩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叫什么?就是艘船啊,是个死物,不需要名字。”

“有名字更哲学。”戴达克泰洛斯有点不悦,“而且起航前应该在船上砸碎一瓶酒的22。”

小船离开船屋,驶入夜幕中的海港。旁边有一艘伊菲比的大船正在燃烧,整个城市里火光星罗棋
布。

“你这船上有双耳瓶吗?”戴达克泰洛斯问。

“有。”

“递过来。”

桨叶旋转,在水面上留下一道白沫。

“没有风,没人划桨!”西蒙尼赞叹,“厄恩,你有一星半点的概念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

“完全明白,原理简单得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用这种动力可以做好多事啊!”

厄恩又往火上添了一条木柴。

“就是把热转化成功嘛。我估计……哦,可以当水泵。没有风的日子也可以推动磨盘。这类事情?
你是这意思吗?”

当兵出身的西蒙尼犹豫了:“对,差不多吧。”

布鲁萨低声问:“欧姆?”

“怎么?”

“你还好吗?”

“里面这味道跟当兵的背包似的。放我出来。”

铜球在火上疯狂旋转,几乎和西蒙尼的眼睛一样闪耀。

布鲁萨拍拍军士的肩膀:“可以把龟给我吗?”

“这东西可好吃呢。”西蒙尼说着掏出欧姆。

22
译注:西方习俗,新船处女航要在船身上砸一瓶香槟。
“人人都那么说。”说完,布鲁萨压低声音,“安卡是怎样的地方?”

“拥有上百万灵魂的大城。”欧姆答道,“大多数都有肉体。还有上千种信仰,连草芥神都有神殿!
我觉得不像是存在信仰危机的地方,适合从零开始卷土重来。凭我的脑袋,还有你的……算了,就
凭我的脑袋吧,很快咱们就可以开张营业喽。”

“你不想回欧姆尼亚?”

“没必要。推翻现有的神没什么难的。时间长了信徒腻味,想换换口味。要是推翻自己,你能做到
吗?”

“祭司,你跟谁说话呢?”西蒙尼问。

“我……呃……祷告呢。”

“哈!对欧姆祷告?你还不如向那龟祷告。”

“正是。”

“我为欧姆尼亚感到羞耻。”西蒙尼说,“看看我们这国家,停留在过去,被反动的一神教拖累 ,被
邻国所不齿。我们的神有什么用?信神?哈!”

“稳着,稳着。”戴达克泰洛斯叮咛,“咱们在海水上,你那身盔甲导电可快呢。”

“噢,我又没说其他神。”西蒙尼连忙补充,“评论别的神我没立场。可是欧姆?为裁判所而捏造的
唬人形象!要是他真存在,让他马上打雷劈我呀!”

西蒙尼拔剑向天。

欧姆稳稳趴在布鲁萨的膝头:“这小子我喜欢,几乎就是个信徒了。由爱生恨什么的,你懂吗?”

西蒙尼收回剑:“所以我驳斥欧姆。”

“好,那没有欧姆还能信什么?”

“哲学!实用哲学!就像厄恩的这个发动机。它可以拖着欧姆尼亚,挣扎嚎叫着进入果蝠世纪!23”

“挣扎嚎叫着。”布鲁萨说。

“不惜一切手段。”西蒙尼对众人面露笑容。

“你别操心他。”欧姆说,“到时候咱们早就远走高飞了。等昨晚的事传开,我觉得欧姆尼亚不会招
人喜欢。”

“可那都是沃比斯的错啊!”布鲁萨高声说,“都是他挑起来的!他派莫达克修士去伊菲比,然后又
把他害死当成口实!他从来也没打算和谈!只想混进伊菲比的宫殿!”

23
译注:果蝠世纪(Century of the Fruitbat),《碟形世界》系列小说里大部分故事背景所处的世纪,由此
推断《草芥神》比其他故事要早很多年。
“我是猜不透他怎么做到的。”厄恩说,“从来没人能不靠向导就穿过迷宫。他怎么弄的?”

戴达克泰洛斯的盲眼盯上了布鲁萨。

“猜不透。”

布鲁萨闻言垂下了头。

“当真都是他干的?”西蒙尼问。

“当真。”

“你个傻蛋!傻透了!”欧姆嚷着。

“你会把这事公之于众?”西蒙尼追问。

“应该会。”

“你愿意指控裁判所?”

布鲁萨痛苦地望向黑夜。身后,伊菲比的许多火焰凝成了远处的一点橙光。

“我只能说自己所记住的。”

“我们死定了。”欧姆说,“你们把我扔下水吧。这死脑瓜子要把咱们带去欧姆尼亚!”

西蒙尼沉思着摩挲下巴:“在某些情况下,沃比斯树敌不少。最好把他宰了,可是那样一定有人指
控我们谋杀,甚至把他奉为殉教的烈士。不过审判嘛……如果有证据……如果人们肯相信有证
据……”

“我看见他的想法啦!”欧姆还在叫喊,“都怪你多嘴惹的麻烦!”

“审判沃比斯。”西蒙尼自言自语。

这念头让布鲁萨脑子一片空白,纯属全无可能之事。审判沃比斯?向来只有他审判别人啊。

他想起莫达克修士,以及在沙漠中丧生的士兵,还有沃比斯对其他人的一切恶行。布鲁萨也是受
害者。

“跟他说,你不记得!”欧姆喊道,“就说你记不清!”

“如果可以审判,”西蒙尼继续说道,“他一定有罪,谁也不敢反对。”

布鲁萨的思维一向缓慢,就像冰山漂移。冰山来得慢、去得慢,占地极大,而且相当大一部分体
积都在水下。

他想:沃比斯的可怕之处并不是他的邪恶,而是他迫使好人作恶。沃比斯能把正常人塑造成他自
己的样子,谁也无法抗拒,在他身边久了一定会被沾染。

海上一片寂静,只有海水拍打“无名号”船舷的声响,以及哲学发动机的旋转声。
“如果回到欧姆尼亚,我们全都会被抓起来。”布鲁萨缓缓道。

“我们可以在远离港口的地方登陆。”西蒙尼并不担心。

“安卡摩普!”欧姆喊。

“首先我们要把戴达克泰洛斯先生送到安卡摩普。”布鲁萨说,“然后——我回欧姆尼亚。”

“妈的你把我也留在那边吧!”欧姆喝道,“我迟早能收服信徒,你等着瞧,那儿的人什么都信!”

“从没去过安卡摩普。”戴达克泰洛斯说,“活到老学到老吧,我总那么说。”他面向西蒙尼补充道,
“挣扎嚎叫着学习。”

“安卡也有欧姆尼亚的流亡者。”西蒙尼说,“您放心,在那里一定安全。”

“神奇啊!”戴达克泰洛斯叹道,“今早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危险呢。”

哲学家坐了下来:“人生在世呢,如同在洞窟中旅居。所有存在的本质,我们所能见者寥寥,如同
绝对真理在不可见之处放射的光芒在岩壁上投下的怪奇幻影。通过投影,我们或许可以推知真理
的一点闪光,抑或一无所得。正如穴居人寻觅智慧,只能提高嗓门,向那不可见处谦卑地请求:
‘来做手影吧,做个畸形的兔子……那是我的最爱。’”

沃比斯用脚翻弄灰烬。

“没有骸骨。”

士兵们在旁边肃立。灰烬崩塌,在破晓的微风中略微飘散。

“灰的样子不对。”沃比斯说。

旁边的军士说了些什么。

“不要怀疑我的判断。”说着,沃比斯来到烧焦的暗门前,用脚戳戳地上的门板。

“我们进地道查过啦。”军士的口吻表明虽然经验表示没可能,他依然指望主动配合可以避免即将
降临的暴怒,“出口在码头附近。”

“然而如果你从码头进去,出口却不在这里。”沃比斯沉吟道。他似乎对冒着烟的灰烬抱有无穷无
尽的兴趣。

军士皱起眉头。

“懂吗?”沃比斯问,“伊菲比人修建的密道,进去和出来一定不会是同一条路。能构想出那种迷宫
的人不会那么单纯。一定有……阀门,或许是一系列机关石,让暗道有去无回。正如从意想不到的
墙壁上伸出旋转的刀刃。”

“啊。”

“极为复杂阴险,我确信。”
军士用干燥的舌头舔舔嘴唇。他不能像读书一样读懂沃比斯,因为从没有过这样的书本。不过与
他相处久了,总能掌握一点他的思维习惯。

“您想让我带一堆人从码头追击。”军士推测。

“我正要那么说。”

“遵命,大人。”

沃比斯拍拍军士的肩膀,欣然道:“不必担心!欧姆保佑坚定的信徒。”

“是的,大人。”

“最后回来的给我写一份详细报告。但首先……他们不在城里?”

“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大人。”

“没人从城门离开?那一定是从水路逃了。”

“沃比斯大人,所有伊菲比战船都在港口。”

“这海湾里到处都是小船。”

“无处可去,只能出海,长官。”

沃比斯眺望环海。眼力所及之处,海洋填满了地平线。海对岸隐约可见斯托平原和羊顶山脉参差
的轮廓,一路延伸到被异教徒称为“轴心地”的尖峰。在沃比斯的知识中,那地方叫做“上极”,在这
里可以看到是因为光线在大气层中发生弯折,正如光在水中弯折,绕过了世界球的圆弧……此外他
看到一个小白点在远方的海面上曲折前进。

沃比斯站得高,看得极远。

他抓起一把灰烬,让灰从指间滑落。被焚化前,那曾是戴克里的《导航学原理》。

“欧姆赐予我们顺风。我们去码头。”

希望在军士心中的绝望之海里乐观地招手。

“大人,您不需要我们去查探地道吗?”

“啊,不必。等我们回来你再查无妨。”

厄恩用一段铁丝捅着铜球,无名号在波浪上颠簸。

“你不能揍它一顿吗?”西蒙尼尚未分清机器和人的区别。

“这是哲学发动机,揍没用的。”

“可是你说过机械可以成为人的奴隶。”
“不是可以揍的那种奴隶。喷嘴被盐堵死了。水从球里逃出去,把盐留了下来。”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水嫌盐累赘吧。”

“船停了!你不能想想办法?”

“能啊,等球凉下来,把盐清掉,然后加水。”

西蒙尼茫然看看四周:“在海岸上还能看见我们啊!”

“能看见你。”戴达克泰洛斯依然稳坐在船中央,双手交叠按在手杖头上,模样就像不常被带出去
放风的老人正在享受旅行。

“别担心,那边的人看不见我们。”厄恩戳戳机械,“总之我有点担心螺旋的部分。那东西的设计目
的是为了搬运水,而不是在水里运船。”

“你是说它糊涂了?”西蒙尼问。

“旋迷糊啦!”戴达克泰洛斯高兴地接茬。

布鲁萨趴在船尖上俯视海水。一只小鱿鱼在水面下游过。他不禁好奇——

——便知道那是常见的水瓶鱿鱼,头足纲,软体动物门,体内没有骨骼,全凭一层螵蛸支撑,神
经系统发达,大眼睛具有成像功能,非常类似脊椎动物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知识在布鲁萨的意识表面停留片刻,然后消散。

“欧姆?”布鲁萨低声问。

“什么事?”

“你做什么呢?”

“睡觉。旱龟需要大量睡眠。”

西蒙尼和厄恩正在弯腰研究哲学发动机。布鲁萨看到铜球——

——设球体半径为 r,则体积 V = (4/3) πrrr,表面积 A = 4πrr——

“哎呀我的神啊……”

“又怎么了?”欧姆不耐烦。

戴达克泰洛斯转向抱着脑袋的布鲁萨。

“π 是什么东西?”

哲学家伸手扶住布鲁萨。

“怎么回事?”欧姆问。
“我不知道!全是生词!我不懂书里写的什么!不认字!”

“多睡觉很重要。”欧姆建议,“有利于甲壳生长。”

布鲁萨跪坐在摇摆的小船上,感觉就像一家之主出门去,又突然折返,结果发现家里全是陌生
人,各个房间里都有,并没什么恶意,只是把房子塞得满满当当。

“书漏了!”

“我认为不可能啊。”戴达克泰洛斯说,“你说你只是看看,不会阅读,不知道里面讲了什么。”

“书自己知道啊!”

“听我说,那些不过是书本,平凡之物,没有魔法。要是扫一眼就理解里面的内容,厄恩早就是天
才啦。”

“他怎么回事?”西蒙尼问。

“他嫌知识多。”

“不对!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算真正的知道。”布鲁萨回答,“我就是记起来鱿鱼体内有一层螵蛸!”

“我看他确实有毛病。”西蒙尼说,“哼,祭司?全是疯子。”

“不!我不明白螵蛸是什么意思啊!”

“骨骼结缔组织。”戴达克泰洛斯解释,“你就理解为既是骨头又是皮。”

西蒙尼嗤之以鼻:“好啊,活到老学到老,正如您所说。”

“有些人反过来,学到老活到老呢。”哲学家回答。

“您这样说可有什么深意?”

“这是哲学。坐下吧,小子,你把船弄得摇摇晃晃。我们已经超载啦。”

“船受到的浮力等于它排出的液体的质量。”布鲁萨瘫在一旁喃喃道。

“嗯?”

“但是我不懂什么叫浮力。”

摆弄铜球的厄恩说道:“可以再次启航了。这位先生,请用头盔往里面舀些水。”

“然后就可以走了?”

“可以从烧水开始。”厄恩在托加上抹抹手。

戴达克泰洛斯回忆起往事:“学习的方法有很多种。我记得蹉跎国的拉斯基尔王子曾问我如何才能
成为饱学之士,他事务繁忙,没什么时间读书。我告诉他:‘殿下,学习之路上没有皇家大道。’他
跟我说:‘没有就给我修一条,不然就把你的腿砍掉。需要多少奴隶随便调遣。’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的直率性格,从不废话。只废人,不废话。”

“那你的腿怎么还在呢?”厄恩问。

“因为我给他修了皇家大道,差不多可以那么说。”

“怎么修?我以为那是个比喻。”

“你学得很快,厄恩。我找了十来个识字的奴隶,夜间坐在王子床头,趁他睡着的时候小声诵读精
选的文章。”

“有效果吗?”

“不知道。第三个奴隶往他耳朵里插了一把六寸长的匕首。革命结束之后,新上任的统治者把我从
牢里放出来,说我可以走啦,前提是保证在抵达边境之前不许瞎琢磨。不过我觉得基本原理上应
该没毛病。”

厄恩吹吹火盆,解释说:“烧水需要稍等一阵。”

布鲁萨躺到。只要集中精神,他可以阻止知识流动。要诀在于别看任何东西,即使是天上的云—

——自然哲学认为云的功能是在世界表面投下阴凉,防止过热——

——也会让他分心。欧姆正在熟睡。

不学而知,布鲁萨想,不对,反过来,不知而学……

欧姆的心智有九成在龟壳里沉睡,剩下一成在众神所居的世界里像雾一样飘逸。神的世界比大部
分人类居住的三维世界无聊多了。

他想:我们乘的是一艘小船,她大概根本不会留意。海洋那么大,她不可能无所不在。

当然她信徒众多,可我们只不过是艘小船……

他感到鱼的思维在桨叶附近探索。怪了,正常情况下鱼不会——

“你好。”海之女王问候道。

“啊。”

“看来你依然存续啊,小龟。”

“还能凑合。没问题。”

一阵静默。如果对话双方是凡人,此刻应该忙着清嗓子和尴尬。不过神灵从不尴尬。

“我猜,”欧姆提起戒备,“你是来讨代价的。”
“这艘船,加上里面的所有人。按照规矩,你的信徒可以免死。”

“他们对你有什么用?里面有一个还是无神论者。”

“哈!死到临头,人人都是信徒。”

“那样不……”欧姆犹豫了,“公平?”

这次轮到海之女王静默。

“什么是公平?”

“就是……冥冥之中的正义?”欧姆也纳闷自己为何如此回答。

“像是人类的概念。”

“他们可会发明呢。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他们没做坏事啊,不应该这么了结。”

“应该?他们是人类,有什么该不该的?”

欧姆不得不同意。他背离了神的思维方式,这让他有点不安。

“只不过……”

“小神,你依赖同一个人类太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欧姆叹道。思维互相渗透,他沾染了太多人类视角,“要是非得那样,你就把
船收了吧。我只希望可以——”

“更公平?”海之女王涌了上来,欧姆感到自己被淹没。

“没那种事。”她说,“生命就像海滩,搁浅者死。”

说罢,海之女王消失了。

欧姆畏缩进甲壳中的甲壳。

“布鲁萨?”

“什么事?”

“你会游泳吗?”

铜球开始旋转。

布鲁萨听到厄恩的声音:“你看,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最好赶快,”西蒙尼催促,“后面有艘船追过来了。”

“靠风帆的、靠划桨的,都追不上这东西。”
布鲁萨回望海湾,只见一艘欧姆尼亚战船正在经过灯塔。对方还远得很,但布鲁萨的双眼在恐惧
和预期的加持之下,视力足以胜过望远镜。

“来得好快。”西蒙尼说,“不对头啊——没有风。”

厄恩看看四周平静的海面:“那里有风,这里没有?不可能。”

“我说,你会游泳吗?”旱龟的声音在布鲁萨脑子里追问。

“不知道。”

“可不可以尽快知道一下?”

厄恩抬头望天:“噢。”

无名号上空乌云堆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

“你必须知道!”欧姆吼道,“我以为你的记忆万无一失呢!”

“小时候我们总在村子的蓄水池里扑腾。”布鲁萨小声回答,“不知道那算不算!”

海面腾起迷雾,布鲁萨的耳朵砰砰响。欧姆尼亚战船依然在飞速接近。

“一大圈风围着一块地方,中间风平浪静,那叫什么来着——”厄恩问。

“飓风?”戴达克泰洛斯试探着回答。

闪电贯穿海天。厄恩拉动操纵杆,把桨叶放进水中。他的眼睛几乎和闪电一样明亮。

“这才叫动力!驾驭闪电!人类的梦想!”

无名号猛冲出去。

“有吗?不是我的梦。”戴达克泰洛斯说,“我总梦见自己在一片龙虾田里被一根大胡萝卜追。”

“我是说比喻意义上的梦想,老师。”

西蒙尼问:“比喻是什么?”

布鲁萨问:“梦是什么?”

一道电柱划开迷雾,旋转的铜球上随之爆出电火花。

“从猫身上也能得到。”厄恩沉浸在哲学的世界里,无名号在海面留下一道白色的尾迹,“用琥珀棒
摩擦猫毛,即可得到微小的闪电……如果放大一百万倍,我们就再也不需要奴隶啦。可以把闪电装
在瓶里,照亮夜晚……”

一道闪电劈在船旁边几码处。

“我们在船上,旁边有个大铜球,周围全是盐水。”戴达克泰洛斯提醒,“谢谢你真会说话啊,厄
恩。”
“众神的殿堂在瓶装闪电的照耀下将是何等辉煌。”厄恩赶紧补上。

戴达克泰洛斯用手杖敲敲船:“想法不错,可是你凑不够那么多猫。”

海水翻涌。

“跳船!”欧姆喊道。

“为什么?”布鲁萨问。

一个大浪几乎把小船掀翻。雨点落在铜球表面嘶嘶作响,化作滚烫的水雾。

“没时间解释了!快跳船!为了你好!相信我!”

布鲁萨扶着铜球的木架子,摇晃着站了起来。

厄恩命令:“坐下!”

“我走啦。”布鲁萨回答,“回头见。”

小船摇晃。布鲁萨半跳半跌地落入翻涌的海洋。

闪电击中铜球。

布鲁萨丛水里冒出脑袋,只见铜球烧得放出白光,桨叶几乎飞出水面,推动无名号像彗星似的冲
进迷雾,消失在雨幕与乌云之间。片刻之后,一声爆炸的闷响盖过了咆哮的风暴。

布鲁萨举起欧姆,后者从鼻孔里喷着海水。

“这叫为我好?”布鲁萨扯着嗓子喊。

“怎么着?我们还活着呢!把我抬起来!旱龟不会游泳!”

“可是他们说不定死了!”

“你也想一起死吗?”

一个浪头淹没了布鲁萨。世界短暂地蒙上了一层深绿色帷幕,耳鸣。

“我一只手游不动!”他再次浮出水面。

“我们一定能得救!她不敢坏了规矩!”

“什么意思?”

又一个浪头袭来,布鲁萨的长袍被向下牵引。

“欧姆?”

“怎么着?”

“我好像不会游泳……”
神灵并不善于内省,因为那不是生存所需的技能,会哄骗、威胁、恐吓就够了。若你随手即可夷
平整个城市,反思和换位思考就显得毫无必要。

因此多元宇宙各处都有聪明绝顶、善于共情的男男女女为打牌都没什么胜算的愚蠢神灵奉献终
生。例如奎尔姆的塞斯提娜修女就曾冒着国王的怒火,毫发无伤地走过燃烧的煤堆,替一位只会
操心发型的女神宣扬伦理哲学。克拉奇的泽菲莱特修士也放弃了自己庞大的家产和家族,毕生照
料病患与穷人,只为彰显笨到就算有头有脚也分不清自己哪面朝上的无形之神弗鲁姆的荣光。神
灵不需要特别聪明,凡人自会替他们思考。

即使按照其他神灵的标准,海之女王的智商也堪忧。不过她的思维还有某种逻辑。女神潜行于风
暴肆虐的波涛之下,小船是很诱人的目标……但又来了艘更大的,上面全是人,扬着帆直奔风暴而
来。

这就挺公平。

海之女王的专注力大约相当于一块洋葱煎饼。

于是她为自己制造了新的祭品。女神相信数量胜于一切。

“大神之鳍”号从波峰跌到波谷,狂风撕扯着船帆。船长趟着齐腰深的海水来到船首,只见沃比斯
手握栏杆,似乎完全没注意船身已被大海吞去一半。

“长官!必须收帆!不可能超过风暴的!”

青色的火焰在桅杆顶端炸开。沃比斯回过神,双眼的深渊里反射着火光。

“为了欧姆的荣光!信仰是我们的风帆,荣光是我们的终点。”

船长受够了。宗教的事他说不准,可是在水上漂了三十年,他自认为对海洋颇有发言权。

“海底是我们的终点!”

沃比斯耸耸肩:“我又没说中间不许经停。”

船长看看沃比斯,回头再次艰难地穿越颠簸的甲板。以他对海的理解,这样的风暴绝不正常,没
可能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突然就来到飓风之中。这不是海洋发威,而是蓄意报复。

闪电击中主桅杆,破碎的船帆和缆绳砸向甲板,黑暗中惊呼连连。

船长半游半爬地上了梯子前往舵轮。海水喷溅,电光闪烁,掌舵的只剩一条背影。

“我们没可能活着出去!”

正确。

“必须弃船!”
不,把船带上。这船很好。

船长凑近了些。

“是你吗,博森·考普雷?”

你再猜猜?

船底被暗礁撞裂。闪电击中仅存的桅杆。大神之鳍号就像在水里泡了太久的纸船,瘪了下去。木
材崩裂,木屑喷向风云旋转的天空……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静谧,如同丝绒。

船长发现自己多了些最近的记忆,关于水、耳鸣、以及在肺里灼烧的冰冷火焰。记忆已经开始淡
去。他来到船舷探头向外张望,寂静衬得脚步声格外响亮。虽然刚才的某些记忆表示船已被完全
摧毁,此刻它在某种意义上却似乎完好得很。

“呃,”船长说,“我们好像把海甩在了身后。”

正是。

“陆地也没了。”

船长用手指敲着栏杆。栏杆颜色发灰,略微透明。

“呃,这是木头?”

赋形的记忆。

“什么?”

你曾经是水手,应该听过别人把船称为活物吧?

“哦,对呀。上了船就总觉得它有灵——”

正是。

大神之鳍号的记忆在寂静中航行。远方传来风的叹息,或许是风的记忆,是风平息死去后留下的
尸体。

“那个,”船长的鬼魂问,“你刚才说‘曾经’?”

是的。

“我就记得你那么说嘛。”

船长俯视甲板。水手们已经在集结,紧张地仰望他。

再往下,船上的老鼠们也在船员面前集结,最前排是只穿长袍的小鼠。

长袍鼠说:吱。
船长想:老鼠也有死神啊……

死神让出位子,召唤船长上前。

你来掌舵。

“可、可是我们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

船长无助地握住舵轮:“可是……天上没有我认得的星啊!没有海图!这里吹什么风?洋流什么
样?”

死神耸肩。

船长茫然转动舵轮,船在海洋的鬼魂上游弋。

于是他开朗了些。最可怕的部分已经过去,这么一想心里真是舒坦。但如果最可怕的已经完了……

“沃比斯呢?”船长怒道。

他活着。

“是吗?没天理啊!”

没天理,只有我。

船长装模作样地转动舵轮。毕竟他是船长,而且这算是艘船。

“大副?”

大副敬了个礼:“在!”

“嗯,我们应该去哪里?”

大副挠挠头:“船长啊,我听说克拉奇的异教徒有这么个天堂,在里面喝酒唱歌,还有年轻姑娘戴
着铃铛,就戴在……那什么……无所谓啦。”

大副期待地望着船长。

“无所谓啦?”船长沉吟。

“我听说的。”

船长觉得现在很可以来一点这样的“无所谓啦”。

“知道怎么去吗?”

大副回答:“我觉得应该得在死前问路。”

“哦。”
“还有轴心地的野蛮人,”大副品味着说出轴心地三个字的痛快,“他们说人死后要去一座大殿,里
面有各种吃喝。”

“还有女人?”

“肯定有。”

船长皱起眉:“怪事。为什么异教徒和野蛮人死后都能去最好的地方?”

“我也纳闷呢。”大副说,“估计是弥补吧,因为他们生前……每天也活得挺滋润?”说着,他自己也
疑惑了。死后再想,整个那套说辞都挺可疑。

“估计你也不知道那个天堂怎么走?”

“对不住,船长。”

“我们可以找一找。”

船长望向船外。只要航行得足够久,肯定能碰上海岸。找一找没什么损失。

船长的目光捕捉到一点动作。他笑了。好,一点预兆。说不定最终有个好结局……

海豚的鬼魂们环绕四周,船的鬼魂扬帆远航……

海鸥向来不肯靠近沙漠的海岸,因为它们的位置被脏鸥占了。脏鸥是乌鸦的亲戚,但乌鸦家族要
第一个跳出来否认这层关系,而且绝不会在公开场合提及。脏鸥很少飞翔,平时只会连蹿带跳地
走路。独特的叫声能让聆听者联想到功能失调的消化系统。脏鸥看起来就像往其他鸟类身上盖了
一层油渍。没有任何动物会以脏鸥为食,除了其他脏鸥。脏鸥吃的那些东西,秃鹫吃下去都要呕
吐,秃鹫吐完脏鸥再吃。这东西就是什么都吃。

在这个明媚的清晨,一只脏鸥正在跳蚤泛滥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胡啄乱叼,指望着说不定石头和
浮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食物。按照脏鸥的经验,只要放得够久,一切皆可食用。这时它在涨潮线
上遇见一堆东西,便试探着啄了一嘴。

堆在呻吟。

脏鸥连忙后退,转而研究堆旁边的一块椭圆石头。它很确定昨天还没这石头,便也啄了一嘴。

石头探出脑袋:“滚,小混蛋!”

脏鸥向后跳开,又跑又跳地蹿上一堆被太阳晒到发白的浮木,这是它最接近飞行的动作了。运气
不错。如果石头能活起来,那就迟早也能死掉。

大神欧姆蹒跚着来到布鲁萨身边,用龟壳撞他的脑袋,直到他出声为止。

“醒醒,小子。起床啦。快快快。要上岸的赶紧上岸。”

布鲁萨睁开一只眼:“怎么了?”
“怎么了?你没死呗。”欧姆想起海之女王的话。生命就像海滩,搁浅者死。

布鲁萨挣扎着跪了起来。

有些海滩等待颜色鲜亮的阳伞点缀。

有些海滩昭示海洋的雄浑。

然而这片海滩只不过是大地与海洋相遇之处的一小块荒地。涨潮线上堆积着浮木,任由热风吹
干,空气里全是嗡嗡嗡的烦人小虫。附近的气味表明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就腐烂了,还烂在了脏
鸥都找不到的地方。总之不是一片好海滩。

“哎呀。”

“总好过淹死。”欧姆宽慰道。

“我觉得未必。”布鲁萨在海滩上寻觅,“有能喝的水吗?”

“应该没有。”

“《奥索里书》第五卷,第三节,说你让干燥的沙漠流出活水。”

“那是艺术的夸张。”

“你连这都做不到?”

“做不到。”

布鲁萨又看看沙漠。浮木后面有几片野草,还在生长时就已然开始死亡。一座座沙丘向远方铺
开。

“欧姆尼亚在哪个方向?”

“我们不去欧姆尼亚。”

布鲁萨捡起龟:“我猜是这边。”

欧姆的四条腿疯狂踢腾:“你去欧姆尼亚做什么?”

“我不想去,可是不得不去。”

太阳高悬在海滩之上。

或许太阳并不在那里。

书在布鲁萨的脑子里泄露,现在他对太阳所知甚多。伊菲比人对天文学的兴趣很是浓厚:埃克斯
普莱提乌斯证明了世界碟的直径为一万里;费伯琉斯在全国各处安排反应迅速的奴隶,在黎明时
逐级传话,证得光速与音速大致相等;戴达克泰洛斯因此推断如果太阳要从大象之间穿过,每天
至少要在轨道上运行三万五千里,也就是说比它自己的光速快一倍,你所看到的只是太阳在空中
的残像。但太阳每天都有两次追上残像,换而言之,整个太阳是一个超光速粒子,称为“速子”,
或者用戴达克泰洛斯的话说,是个混球。

灼热依旧。无生命的海洋似乎在冒着蒸汽。

布鲁萨拖着步子前行,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影子就在他脚下。太热,连欧姆都没力气抱怨。

偶尔可见碎木在海上的浮沫里翻滚。

布鲁萨面前的空气在沙滩上抖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黑点。

他已经无法认真思考,只是茫然地向着黑点前进。在橙色的灼热世界中,黑点就相当于一个参照
物,在暑气中忽大忽小。

走近些才发现那是沃比斯。

这念头花了好长时间才穿透布鲁萨的脑袋。

沃比斯。

没穿长袍。全扯掉了。只剩一件单衣。上面缝着钉子。一条腿。全是血。被石头。割破了。沃比
斯。

沃比斯。

布鲁萨噗通跪倒。一只脏鸥在涨潮线上鸣叫。

“他……还活着。”布鲁萨勉强说道。

“真遗憾啊。”

“我们得……帮帮他。”

“是吗?找块石头把他脑袋砸烂吧。”

“不能把他扔在这里。”

“咱们走着瞧。”

“不可以。”

布鲁萨试图把执事扛起来,没想到对方轻若无物。平时被长袍遮掩的身体只有皮包骨,布鲁萨空
手就可以把他折断。

“我怎么办?”欧姆问。

布鲁萨把沃比斯扛在肩头:“你自己有腿。”

“我可是你的神!”

“是的,我知道。”布鲁萨沿着海滩继续跋涉。
“你要拿他怎么办?”

“带他去欧姆尼亚。人民必须知道。他的行径。”

“你疯了!疯了!你以为可以把他扛到欧姆尼亚?”

“不知道。试试看。”

“你!你!”欧姆用一只脚跺着沙子,“世上有好几百万人,我的信徒怎么偏偏是你!愚蠢!愚蠢!”

布鲁萨已经远去,成为热气中一个摇荡的背影。

“受够了!”欧姆喊道,“我不需要你!你以为自己了不起!我不稀罕!看我再找个信徒!完全没问
题!”

布鲁萨消失了。

“我才不去追你呢!”

布鲁萨低头走路,拖着自己的左右脚反复互相超越。

现在他已无法思考,沸腾的脑浆里全是错杂的图像和记忆碎片。

梦,是头脑里的图像。寇艾克西斯写过一份关于梦境的卷轴。迷信者以为梦是神灵传递的信息,
实际上那只是大脑每天晚间把白天的记忆归档保存时泛起的碎片。布鲁萨从不做梦,所以大脑归
档时他……不省人事。大脑整理过所有卷轴,现在的他无需学习也有知识……

这就是梦。

神灵。神需要凡人。信仰是神的食粮。然而神也需要形体,化作人们的信仰所塑造的形状,所以
智慧女神扛着一只企鹅。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神灵身上。众所周知,原本那应该是只猫头
鹰,但雕塑师只听人描述过猫头鹰的样子,他搞砸了。信仰的力量接手,于是智慧女神的鸟只得
整天穿着身晚礼服,浑身鱼腥。

人为神赋予了形体,正如模子为果冻塑形。

阿布拉克萨斯是不可知论者,他认为神往往以父亲的形象出现。有些神的形象是天空中的一蓬大
胡子,因为那是三岁的你关于父亲的记忆。

当然阿布拉克萨斯没有被神击死……尖锐冷静的念头从布鲁萨意识中仍可自己做主的地方升起。众
神并不介意无神论者。像西蒙尼一样的无神论者深邃、热忱、激烈,用整个生命拒绝信仰、痛恨
神灵的不存在。这样的无神论坚如磐石,几乎算得上一种信仰……

沙。沙漠里都是沙。岩石的晶体,被塑造成沙丘。蹉跎国的戈尔多说过,沙是山被研磨之后的残
渣。但伊莱克西斯发现砂岩是沙被挤压成石,也就是说沙粒乃是山峦的先祖……

每一粒沙都是一块小水晶,聚在一起变得宏伟……
宏伟得多……

不知不觉间,布鲁萨漫长的跌倒终于到了尽头,趴下再不动弹。

“滚!”

脏鸥没有滚开。有意思,它见识了此前从未见过的全新沙漠,并且期望着,甚至可以说是确信着
沙漠的终点有顿美餐。

脏鸥就站在欧姆的壳上。

欧姆在沙漠里爬行,偶尔停步咒骂身上的乘客。

布鲁萨往这边走了。

沙漠中偶尔可见岩石,就像海中的孤岛。这块岩石一直延伸到水边,欧姆爬不上去。沙上的足迹
直向内陆,通往沙漠中心。

“蠢材!”

欧姆奋力爬上沙丘侧面,每一步都要把腿插进沙里防止滑落。

沙丘的另一面,足迹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沟,说明布鲁萨曾在这里跌倒。欧姆缩起腿,沿着坡道滑
下。

足迹在这里拐了个弯,想必布鲁萨以为自己可以绕过沙丘、在对面继续沿着岩石走。欧姆熟悉沙
漠,他掌握的知识之一就是上千具被日光漂白的枯骨生前都坚守这样的逻辑。

他依旧追随足迹,心中感谢夕阳让沙丘投下了一小片阴凉。

到了沙丘对面。没错,他们曲折地爬上了一道坡,与正确的方向偏离了大约九十度。必然的。沙
漠就是这样,有自己的独家引力,引导人走向中心。

布鲁萨用一条无力的胳膊勉强拽着沃比斯在地上爬行。他不敢停下,停下就要被奶奶打。还有纳
穆罗修士也在他的视野中忽隐忽现。

“我对你很失望啊,布鲁萨。嗯?”

“想……喝水……”

“——喝水。”修士说,“要信仰大神。”

布鲁萨集中精神,修士消失。

“大神?”

前方的某处一定会有阴凉。沙漠不可能没有尽头。
太阳落得很快。欧姆知道他的龟壳还能再享受一阵沙子贮存的余热。很快热量散尽,随之而来的
就是沙漠中苦寒的夜晚。

群星开始露头时他终于找到了布鲁萨,沃比斯就倒在后面不远处。

欧姆凑近布鲁萨的耳朵:“嘿!”

没声音,没动作。大神轻轻撞击布鲁萨的脑袋,看看他干裂的嘴唇。

后面传来鸟的声音。

脏鸥正在啄布鲁萨的脚趾,这一探索活动被突然咬在它腿上的龟嘴打断。

“跟以说个,滚按啦!”

脏鸥在慌乱中打了个嗝,想要飞走,却被不肯松口的旱龟拖累。欧姆被脏鸥拖着在沙上溜了好几
尺才松开嘴。

他想吐口水,可惜龟嘴的构造不适合此动作。

“鸟类就没一个好东西!”欧姆对着晚风咒骂。

脏鸥跑到沙丘顶端观望,同时梳理它那几根油腻腻的羽毛,看样子准备等上一整夜。它有的是时
间。

欧姆爬回布鲁萨身边。还好,还喘气呢。

水……

大神想了想。

击打活石是个办法。让水流出来……不是问题,只需要操纵一系列粒子和矢量。水的天性就是流
动,只让它流向这里而不是那里即可,对全盛状态的神灵根本没什么困难。

但是从旱龟的视角该怎么办?

欧姆爬到沙丘底部,来回踱了几分钟,最终选定一块地方开始挖沙。

这不对。刚刚还热得要死,现在怎么就快冻僵了?

布鲁萨睁开眼。沙漠中亮白的星辰凝视着他。肿胀的舌头仿佛塞满了嘴。这是……

水。

他翻了个身。原本他脑袋里有许多声音,现在声音扩散到了脑袋外面。细微但确实存在的话语,
在月光照耀的沙漠上悄然回响。
布鲁萨痛苦地爬到沙丘脚下。地上有个沙堆,不,是好几个沙堆。话语声就来自其中之一。他凑
近了些。

土堆中间是个洞,深处有谁正在咒骂。声音在洞壁上反射,听不真切,不过大致的风格错不了。

布鲁萨趴倒观察。

几分钟后,洞口有些动静,欧姆冒了出来。如果这不是沙漠,布鲁萨会把他身上沾的东西称为泥
巴。

“你醒啦。”旱龟说,“撕块袍子给我。”

布鲁萨半梦半醒地遵命。

“跟你说啊,在这地方挖坑真不容易。”

旱龟用嘴接过布条,转身消失在洞口。过了几分钟,欧姆拖着布回来了。

布条浸透了水。布鲁萨把水挤到嘴里。泥土、沙子、廉价的棕色染料味,以及些许龟味。然而他
觉得自己可以喝下整整一加仑,可以在一池这样的水里游泳。

他又撕下一块袍子让欧姆带下去。

欧姆回来时,发现布鲁萨正跪在沃比斯身旁。

“挖了十六尺啊!妈的十六尺!”欧姆怒吼,“不许在他身上浪费了!他还没死呢?”

“他在发烧。”

“给他来个痛快的吧。”

“必须把他带去欧姆尼亚。”

“你以为我们自己怎么撑到欧姆尼亚?没吃的?没有水?”

“你找到了水,沙漠中的水。”

“算不上神迹。海岸那边是雨季,有洪水。干枯的河床下面有蓄水层。”

“在我看来就是神迹。”布鲁萨哽咽道,“可以解释的未必不是神迹。”

“就算如此,没吃的怎么办?相信我,这里没有任何食物,就算还能找到海,海里也没吃的。沙漠
我太熟悉了。石头和沙丘骗得你转圈子,一切都想让你迷路,沙丘还会在夜间移动……狮子……还
有其他的……”

……神灵。

“那你要怎么样?”布鲁萨反问,“你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回伊菲比吗?你以为有人欢迎我们?”

欧姆沉默。
布鲁萨点点头:“再去取水吧。”

夜间赶路要舒服一些。布鲁萨一边肩头扛着沃比斯,另一边腋下夹着欧姆。

这时节——

——那边天空中闪耀的是天极光,也叫轴光,是碟形世界的魔法场在世界碟中央的天极峰附近释
放能量的产物。这时节太阳从伊菲比的沙漠这边升起,经过欧姆尼亚的海域。所以只要保持轴光
在左边、夕阳在身后——

“你去过天极峰吗?”布鲁萨问。

欧姆在冷风中原本快要睡着,又被布鲁萨叫醒。

“啊?”

“就是众神居住的地方。”

“哈!问我这个。”欧姆愤愤地说。

“怎么?”

“他们以为自己可了不起呢!”

“就是说你没在上面住过?”

“没。必须是雷神什么的。必须在老爷山上有一整块地的信徒。必须是自然力的人形化身,要求可
多了。”

“光是大神还不行?”

算了,反正这里是沙漠,布鲁萨也活不长。

“照实说吧。”欧姆念叨着,“反正咱们也活不成……这样,每个神都是某人心中的大神。我从没想过
搞那么大。五六个部落,一两个城市,算不上要求太高吧?”

“帝国有两百万人。”

“是啊,挺不错啊?白手起家,只有一个牧羊人,最后落得两百万信徒。”

“可是你从没把信徒派上用场。”

“比如?”

“比如……教导他们不许互相杀害什么的……”

“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教导?”

布鲁萨顺着神灵心理学寻找答案。
“如果人不杀人,你就有更多信徒了?”

“有道理。”欧姆表示赞同,“有意思,真狡猾。”

布鲁萨默然前行。沙丘上霜花闪烁。

“你有没有听说过,”布鲁萨问,“伦理?”

“听着像好旺达24的什么地名?”

“伊菲比人对伦理很感兴趣。”

“大概是打算侵略吧。”

“他们有很多关于伦理的思考。”

“长期战略。”

“我觉得不是个地方,更像是生活方式。”

“怎么着,饱食终日,让奴隶干活?要我说,看见一帮混蛋闲着没事鬼扯什么真啊、美啊、怎么侵
略伦理啊,你就知道肯定有好几十个倒霉蛋负责干活,供养着一帮老爷活得就像——”

“——神灵?”布鲁萨问。

尴尬的沉默。

“我本来想说帝王。”

“听你说的有点像神灵。”

“帝王。”欧姆强调。

“人为什么需要神?”布鲁萨追问。

“啊,必须有神嘛。”欧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其实神更需要人啊。你说过,得有信仰。”

欧姆犹豫了:“好吧,可是人总得信点什么,对吧?否则为什么会打雷?”

“雷。”布鲁萨的眼神略微涣散,“我不知——”

“——的成因是云朵互相撞击。闪电过后,空气中出现空洞,因此云跑来填补,撞击而孳衍雷声,
严格遵守积雨云动力学原理。”

“你背书的时候声音真怪。孳衍是什么意思?”

24
译注:好旺达(Howondaland),碟形世界上的大陆名,相当于球形世界上的非洲。伦理(ethics)像好
旺达的地名,作者大概是指埃塞俄比亚(Ethiopia)。
“不知道啊,没人让我背字典。”

“总之那是一种解释,不是原因。”

“我奶奶说打雷是因为大神欧姆在脱鞋。那天她情绪怪怪的,差点就对我笑了。”

“从比喻意义上说挺准确。不过我从来不打雷。有分工的,明白吗。打雷的事全归老爷山上那个大
锤子瞎眼伊欧管。”

“我记得你说有好几百个雷神。”

“对,全都是他,理性化的结果。两个部落合并,分别都有自己的雷神,对吧?然后神就那么捏到
一起了——你知道阿米巴虫怎么分裂吗?”

“不知道。”

“总之就那样,反过来。”

“我还是不理解一个神怎么成为几百个雷神。每个长得都不一样……”

“假鼻子。”

“啊?”

“还有假嗓子。我刚巧知道伊欧有七十把锤子,各不相同。这事可没几个人知道。众神之母也是,
只有一个,就是备了好多假发,另外换换胸垫也能让外貌大变样。”

沙漠里无声无息。高空的水汽模糊了星光,让星星变成一朵朵静止的小花。

远处,被教会唤作“上极”、然而布鲁萨开始称之为“轴心地”的地方,天空在闪耀。

布鲁萨放下欧姆,把沃比斯搁在沙上。

死寂。

除了他随身带的两个,方圆几里没有活物。当年的先知们一定有同样的感受。他们走进沙漠,去
寻找……谁晓得能寻找什么,也不知他们能与谁对话。

欧姆有点生气:“人总要有些信仰,信神也无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布鲁萨笑了:“知道吗?我觉得我不再信仰任何东西了。”

“除了我!”

“我知道你存在。”布鲁萨感到欧姆放松了些,“旱龟很好,我可以信仰龟,它们有很凝重的存在
感。至于什么神灵,总的来说我无法相信。”

“假如人不再信神,就指不定跑去信什么啦,说不定还会信仰厄恩那小子的蒸汽球。什么都信。”

“嗯。”
天上的绿色光辉表示破晓的曙光正在疯狂追赶它的太阳。

沃比斯发出一声呻吟。

“不知道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布鲁萨说,“我检查过,没有骨折。”

“你怎么知道?”

“伊菲比的卷轴里有一份讲的全是骨头。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凭什么?”

“你是神啊。”

“好吧。如果我神力充足,说不定可以用闪电劈他。”

“我以为伊欧掌管闪电。”

“不,他只管打雷。神可以随便扔闪电,打雷必须外包给伊欧。”

地平线上已经成为一条宽阔的金色光带。

“那下雨呢?”布鲁萨问,“做点有用的如何?”

金带底部出现一条银线。日光正向布鲁萨涌来。

“这么说很伤人啊。蓄意中伤。”

借着快速升起的曙光,布鲁萨发现不远处有个石岛。被风沙磨砺的石头除了阴影别无他物。然而
圣城深处应有尽有的阴影在这里却是稀缺资源。

“洞穴?”布鲁萨问。

“有蛇。”

“那好歹也是洞啊。”

“和蛇在一起。”

“毒蛇吗?”

“你猜。”

无名号顺风漂流。西蒙尼用鞋上的绳子把铜球框架上的木头捆在一起充当桅杆,厄恩的托加挂在
上面就是风帆。

“我大概想明白是哪里出错了。”厄恩说,“只是超速问题而已。”

“超速?我们在水上飞呢!”西蒙尼说。
“应该有个监管装置,”厄恩在船侧面画着设计图,“蒸汽太多时可以打开阀门。我觉得可以做两个
旋转的金属蛋。”

“说到这个,”戴达克泰洛斯说,“刚才咱们从水上飞起来、铜球爆炸的时候,我这两个蛋——”

“那玩意儿差点把我们炸死!”西蒙尼说。

“所以下个版本会更好。”厄恩欢快地扫视远处的海岸线,“为什么不在这里登陆?”

“沙漠的海岸?”西蒙尼问,“有什么用?没得吃,没得喝,很容易迷路。这风向,唯一可去的就是
欧姆尼亚。我们可以在圣城这一侧登陆。我认识人,他们又认识别人,人脉网遍布全国,都是相
信龟动的人。”

“其实我从没想让人相信世界龟。”戴达克泰洛斯不太高兴,“就是一只确实存在的大龟嘛,自然而
然。我估计世界龟自己也不在乎。我写书纯粹是觉得可以把事实记录下来,再加点解释。”

“人们整夜不睡呢,一些人放哨,其他人手抄卷轴。”西蒙尼没理会戴达克泰洛斯,“一个个传阅!
手抄过再传给别人!像地下燃烧的野火!”

“也就是说有很多抄本?”戴达克泰洛斯试探着问。

“成百份!上千份!”

“现在要百分之五的版税已经来不及了吧?”戴达克泰洛斯似乎暂时燃起了希望,“不行,大概没
戏,我估计成不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几条飞鱼被海豚追逐着跃出波浪。

“有点同情那个可怜的布鲁萨呢。”戴达克泰洛斯说。

“死个祭司没啥可惜的。祭司太多了。”

“他脑袋里有我们的书。”厄恩提醒。

“脑袋里装那么多知识,说不定能漂起来吧。”戴达克泰洛斯推断。

“反正他就是个疯子。”西蒙尼说,“我见过他跟龟讲话。”

“龟要是还在就好喽。”戴达克泰洛斯再次叹道,“那东西可好吃呢。”

那地方算不得什么洞穴,只是沙漠中无休无止的风,甚至可能是流水在很久以前挖出的深坑。不
过有个坑就足够了。

布鲁萨跪在地上,把岩石高举过头。

他耳边乱嗡嗡乱响,眼里像是灌了沙子。自从昨晚就没喝过水,距离上次进食则有一百年。他不
得已而为之。

“对不起。”说着,他用石头砸了下去。
蛇注视着布鲁萨,无奈早起的身子不够灵活,躲不开石头。骨头碎裂的声音将在布鲁萨的良知中
反复回响。

“好。”身边的欧姆说,“现在剥皮,蛇血别浪费了。蛇皮也留下。”

“我不想啊。”

“你这么想:如果没有我的警告,你贸然进来,如今已经脚肿得老大,躺在地上等死。先下手为
强。”

“这蛇又不大。”

“那么你忍着无可描述的痛苦在地上翻滚时就多想想假设你先动手,要怎么处置这蛇。总之你的愿
望实现了,别给沃比斯。”

“他发高烧呢,一直说胡话。”

“你以为把他带回圣城,他们能相信你?”

“纳穆罗修士常说我诚实。”布鲁萨把石头在洞穴的墙壁上敲出锋刃,开始小心翼翼地剥蛇皮,“反
正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不能把他丢下。”

“你能。”

“让他在沙漠里等死?”

“对,没什么难的。比不让他在沙漠里等死简单多了。”

“不可以。”

“伦理人都这样吗?”欧姆讥讽。

“不知道。我是这样。”

无名号在礁石间的缝隙里随波浮沉。海滩上有一道低矮的石崖,西蒙尼从上面爬了下来,回到在
风中抱团取暖的两个哲学家身边。

“这地方我认识。再走几里有个村庄,那里有我一个朋友。我们只要等到入夜就行。”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厄恩问,“有什么意义?”

“听说过有个国家叫伊斯坦齐亚吗?国家不大,没什么招人惦记的宝贝,只是个让人过日子的地
方。”

“十五年前被欧姆尼亚征服了。”戴达克泰洛斯说。

“没错。我的祖国。当时我还小,却不会遗忘。其他人也不会遗忘。很多人都有仇恨教会的理
由。”
“我见你一直站得离沃比斯挺近。”厄恩说,“以为你是在保护他呢。”

“哦,没错,没错。在我动手之前,不能让别人把他宰了。”

戴达克泰洛斯颤抖着裹紧托加。

太阳被铆在铜盖似的天穹上。布鲁萨在洞中沉睡。沃比斯在角落里辗转反侧。

欧姆在洞口守候。

等待着。

畏惧着。

于是它们来了。

它们来自碎石之下,来自岩缝之中,来自沙海深处,来自摇曳的天空。空气中充斥着他们的话
语,细如蚊蚋。

欧姆绷紧了身子。

他所说的并非高等神力的语言,甚至不应称之为语言。那只不过是欲望和饥渴的排列组合,没有
名词,动词也极少。

……想要……

欧姆回答:我的。

数千个声音一拥而上。欧姆更强大,他有一个信徒,然而对方像蝗虫般遮天蔽日。渴望像滚烫的
铅水冲击着欧姆。他唯一的优势就是草芥神不懂合作。合作是进化得来的奢侈品。

……想要……

我的!

呢喃化作哀嚎。

但是你们可以要那个。

……钝,硬,封,闭……

我知道。欧姆说。但这个,我的!

这一声灵能咆哮响彻沙漠,草芥神们纷纷逃窜。

还剩下一个。

欧姆早已发现这神灵没有和其他的扎堆,而是悬在一块被日光漂白的骨头上等待。它一言不发。

他将注意力转向那神灵。
你。我的!

我知道。草芥神说。它会说正神的语言,但说话的方式似乎每个字都来自回忆的深渊。

你是谁?欧姆问。

草芥神动了动。

曾经有座城市。那草芥神说。不止一座城市,是城市组成的帝国。我,我,我记得有运河,有花
园。有个湖泊。他们在湖上修建了漂浮花园,我记得。我,我。还有神殿,你梦想中的恢弘神
殿。金字塔上的神殿高耸入云。成千的祭品。为了伟大的荣光。

欧姆心里一沉。这不是普通的草芥神,它曾经伟大过……

你是谁?

还有神殿。我,我,我。你梦想中的恢弘神殿。金字塔上的神殿高耸入云。荣光。成千的祭品。
为了伟大的荣光。

还有神殿。我,我,我。伟大的荣光。你梦想中的恢弘神殿。金字塔上的神殿高耸入云。我,
我。祭品。梦想。成千的祭品。为了我伟大的荣光。

你是他们的神吗?欧姆问。

成千的祭品。为了伟大的荣光。

你有听见我讲话吗?

成千的祭品伟大的荣光。我,我,我。

你叫什么名字?欧姆喊道。

名字?

热风吹拂沙漠,掀动几粒沙。失落的神所留下的回音翻滚着被风吹散,消失在岩石之间。

你是谁?

没有回答。

这就是下场,欧姆想。身为草芥神固然很惨,但你已经丧失了几乎所有神智,不觉得惨,只有一
点微茫的希望,坚信自己终究有一天可以不再渺小。

如果曾经身为正神呢?如今只剩一点回忆的余烬,被风吹着飘荡在你曾经的殿堂风化而成的沙砾
之间……

欧姆回身走向洞里,撞了撞布鲁萨的脑袋。

“啊?”

“看看你死没死。”
“呜噜咕。”

“好。”

欧姆又蹒跚着回到洞口继续站岗。

据说沙漠里有绿洲,却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沙漠没有地图,它吞噬制图师。

吞噬制图师的还有狮子。欧姆记得沙漠的狮子——骨瘦如柴,跟好旺达草原上的狮子完全两样。
与其说是狮子,其实更像狼,不,应该说像鬣狗。并不勇敢,只有恶毒嶙峋的怯懦,比勇气更要
危险得多……

狮子。

哎呀呀……

他必须去找狮子。

狮子需要喝水。

布鲁萨醒来时,下午的日光正在沙漠上扫过。满嘴都是蛇味。

欧姆在撞他的脚。

“快,快,你要错过好时候啦。”

“有水吗?”布鲁萨哽咽着问。

“会有的,只有五里远。运气真好。”

布鲁萨浑身酸疼地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我是神嘛。”

“你说你只能感觉到思维。”

欧姆暗骂布鲁萨怎么从来不忘事。

“说来话长。”欧姆撒谎,“相信我。来吧,趁着还有光。记得带上沃比斯先生。”

沃比斯缩成了一团,用涣散的眼神看看布鲁萨,在后者的帮助下梦游似的站了起来。

“我看他大概中毒了。”布鲁萨说,“有的海洋生物蛰人。还有毒珊瑚。他嘴唇一直动,我听不清他
说什么。”

“把他带上。带上,对。”

“昨晚你还让我把他扔了呢。”
“我有吗?”欧姆的龟壳放射着纯洁的光辉,“嗯,说不定我去了一趟伦理,换了心肠呢。现在我明
白留着他有什么用了。好伙计沃比斯。把他带上。”

西蒙尼和两个哲学家站在石崖上,远眺欧姆尼亚零散的农田以及远处的圣城。嗯,至少三人里有
两个在看。

“给我一根杠杆和一个立足之地,我要把那地方像鸡蛋一样打碎。”西蒙尼引着戴达克泰洛斯走在
狭窄的小径上。

“看样子很大啊。”厄恩评论道。

“看见闪光了吗?那是大殿的门。”

“庞然大物。”

“我在想你的船。”西蒙尼说,“它运行的方式。用那种东西可以撞破大殿的门吧?”

“你得先把峡谷灌满水,不然过不来。”

“我是说假如船有轮子。”

“哈,可以。”厄恩累了一天,脾气不大好,“行啊,给我一个熔炉、五六个铁匠、一大堆帮手。轮
子?没问题。但是——”

“等着瞧吧,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

布鲁萨搂着沃比斯的肩膀来到下一个石岛时太阳正挂在地平线上。石岛比刚才有蛇的那个大些,
风把岩石切削成嶙峋古怪的形状,像手指。石缝里甚至有些植物。

“附近有水。”

“水总是有的,即便在最干旱的沙漠里,”欧姆回答,“一年也能有一两寸降雨。”

“我闻到些气味。”布鲁萨踏着沙和石灰岩碎粒绕过石岛的一角,停下脚步,“臭味。”

“把我举高。”

欧姆扫视乱石。

“好,放下吧。现在往那块看起来像……那块模样很是出其不意的石头走。”

布鲁萨瞧瞧石头,哽咽道:“确实很出其不意,真想不到这是风雕琢出的。”

“风神也有幽默感的,虽然挺粗浅吧。”

多少年来,巨大的石板在石岛脚下倒成一堆,其间偶尔可见阴仄仄的洞口。

“这味道——”
“大概有动物来饮水。”

布鲁萨踢到一件黄白色的物事。那东西在岩石间弹跳着远去,发出好似一袋椰子似的声响,在空
旷寂静的沙漠中格外响亮。

“那是什么?”

“肯定不是人头骨。”欧姆撒谎,“别担心……”

“地上到处都是尸骨啊!”

“怎么着?你指望怎样?这可是沙漠!人在这地方送命!死人是这儿的热门职业!”

布鲁萨捡起一根骨头。他知道自己不聪明,然而人死后不会啃咬自己的骨头。

“欧姆——”

“那边有水!”欧姆喊道,“我们需要水!但是——也许有一两个障碍。”

“哪种障碍?”

“自然灾害!”

“比如——?”

“嗯,你听说过狮子吗?”欧姆绝望地回答。

“这里有狮子?”

“有……一点点。”

“一点点狮子?”

“就一只。”

“就一只——”

“——基本上是独居生物,最可怕的多为老年雄性,被年轻的对手逼到不适合居住的地区。这些狮
子脾气暴躁而且狡猾,在极端环境中已经不再惧怕人类——”

记忆散去,放开了布鲁萨的声带。

“这里就有那种狮子?”

“只要喂饱了就不会注意我们。”

“怎么讲?”

“吃饱就睡觉去啦。”

“先要喂饱——?”
布鲁萨回头看看沃比斯,后者正靠坐在岩石旁。

“喂饱?”布鲁萨重复道。

“这是一种慈悲。”

“对狮子慈悲!你要拿他当诱饵?”

“反正他也没可能活着走出沙漠。而且他对几千人做过更可怕的事呢。他将为正当理由而死。”

“正当理由?”

“为了我高兴。”

岩石间传来一声低吼。声音不大,里面贯穿着筋腱。

布鲁萨退开:“我们不可以用活人喂狮子!”

“他可以。”

“对,我不可以。”

“好吧。咱俩到石板上面去,等狮子来吃他,你就丢石头把它打死。他说不定还能剩下一条胳膊一
条腿,不会反对的。”

“不可以!不能那么对待绝境中的人!”

“我觉得没有更合适的时机啦。”

石堆里又一声低吼,这次更近了些。

布鲁萨绝望地在散落的尸骨间寻找,发现一把被掩埋了一半的剑。剑很老,做工拙劣,已经被风
沙侵蚀。他捏着剑刃提了起来。

“拿反了。”欧姆提醒。

“我知道!”

“你会用剑吗?”

“不知道!”

“希望你学得快吧。”

狮子缓缓现身。
据说沙漠里的狮子与草原上的不同。当沙漠还是森林草原的时候25,两者是没什么区别的。那时
候它们终日无所事事,每天除了捕食山羊26就是趴着摆威风。后来森林变成灌木丛林,灌木丛林
变成……更贫瘠的灌木丛林。渐渐地,山羊、人类,甚至城市都搬到了别处。

狮子们留了下来。只要足够饥饿,总有东西可吃。人类仍旧需要穿越沙漠,此外还有蜥蜴和蛇。
这样的日子在生态学上并不划算,可狮子们像死神般紧紧抱着残存的一切。死亡,正是大多数在
沙漠中遇狮者的结局。

眼下这只已经和人类打过交道。

它的鬃毛乱成一片毛毡,身上满是横七竖八的伤痕。狮子的两条后腿几近残废,拖着身子逼近布
鲁萨。

“它受伤了。”

“啊,好。这东西可耐吃呢。筋有点多,但是——”

狮子倒了下去,搓衣板似的胸膛起起伏伏。它身子侧面插着一根标枪,大群的苍蝇一哄而起。无
论怎样贫瘠的沙漠,苍蝇总有食物。

布鲁萨放下剑。

欧姆把头缩进龟壳:“不是吧?全世界两千万人,我的信徒怎么偏偏是个不要命的——”

“我们不能放着它不管。”布鲁萨说。

“我们能,能。这是狮子啊,别乱替狮子操心。”

布鲁萨跪了下来。狮子睁开一只眼屎板结的黄眼睛,连咬他的力气都没有。

“你完蛋了,你完蛋了。我在这地方找不到新的信徒——”

布鲁萨对动物的生理结构略知一二。欧姆尼亚不许研究医学,也禁止打开还在运作中的人体。即
便如此,某些刑求官还是对人体解剖知之甚详。不过每个村庄里都藏着几个明面上既不负责接
骨、也不理解某些植物药用的家伙,凭借患者们脆弱的感激而游荡在裁判所的视野之外。每个农
民多少都能学到一点,毕竟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扛得住猛烈的牙疼。

布鲁萨握紧标枪杆动了动,狮子低吼。

“你能跟它对话吗?”

“它是只畜生!”

“你也是啊。你试试让它冷静下来。不然如果它兴奋——”

欧姆集中精神。

25
原注:即当地居民放任山羊到处啃食之前。山羊是制造沙漠的大行家。
26
原注:可惜捕食得还不够多。
狮子心里除了痛苦之外别无他物。痛苦的星云在狮子心中扩散,甚至盖过了日常的饥饿。欧姆试
着圈起痛苦,让它流走……不敢想象痛苦让位之后会有什么下场。以他的感觉,这狮子几天没吃过
饭。

布鲁萨拔出标枪,狮子闷哼。

“欧姆尼亚的武器,扎进去没多久。肯定是进攻伊菲比的士兵留下的,他们在附近经过。”布鲁萨
又撕下一条袍子,给狮子清洁伤口。

“我们要吃它,不是治它!”欧姆喊着,“你想什么呢?指望它报恩吗?”

“它想被拯救。”

“很快它就想被喂饱啦。你考虑过吗?”

“它看着我的样子好可怜。”

“大概从来没见过整整一周份的饭自己长腿到处走吧。”

欧姆说完发现这话并不正确。在沙漠里连日跋涉,布鲁萨就像融化的冰块一样瘦了下去。他就靠
燃烧自己活着!这小子是两条腿的骆驼。

布鲁萨踏着骸骨走向岩堆。巨石堆叠,中间形成一片半封闭的通道和洞穴所组成的迷宫。根据气
味判断,狮子在这里住了很久,而且经常生病。

他盯着最近的洞穴看了半晌。

“狮子窝有什么好看的?”欧姆问。

“里面好像有楼梯,通向下面。”

戴达克泰洛斯可以感到人群塞满了谷仓。

“来了多少人?”他问。

“好几百!”厄恩回答,“连房梁上都有人!我说……老师?”

“怎么?”

“还有一两个祭司呢!还有好几十个兵!”

“别担心。”西蒙尼也走上用无花果桶临时搭成的讲台,“他们都是龟动的信徒,和你们一样。意想
不到之处也有我们的朋友!”

“可是我不——”戴达克泰洛斯绝望地抗议。

“这屋里的全都恨透了教会。”

“可是那不——”
“他们全都需要一位领袖!”

“可是我从没——”

“我知道您不会让我们失望。您是理性之人。厄恩,你过来,有个铁匠需要你见一下——”

戴达克泰洛斯面向人群,感到灼热、肃静的凝视。

每一滴水都要等上几分钟。

滴水具有催眠效果。布鲁萨不自觉地观察每一滴水凝聚。那过程几乎慢到不可察觉,但水就这样
滴了几千年。

“哪来的水?”欧姆问。

“渗下来的雨水。水存在石头缝里。这种事神不是应该清楚的吗?”

“我们不需要知道。”欧姆看看四周,“快走吧,我讨厌这地方。”

“只是座旧神殿,里面什么也没有。”

“所以我才讨厌。”

神殿被沙和碎石填满了一半。日光仿若长枪,从高处屋顶的缝隙里射入,就扎在他们下来的坡
上。布鲁萨不禁好奇沙漠里被风雕琢的那些岩石有多少曾是建筑。这座神殿当年一定规模宏伟,
说不定是还座壮观的高塔。然后沙漠来了。

这里没有风中的低语,连草芥神也不愿靠近荒废的神殿,正如人类回避墓地。洞里只有偶尔的滴
水声。

滴水积成一小滩,旁边的东西似乎曾是祭坛。积水在石板地面上冲出一条沟槽,流向一个好像深
不见底的圆坑。洞里还有几尊雕像,全都扑倒在地。雕像身材壮硕,全无细节,仿佛有人照着儿
童捏的泥人把花岗岩雕成形状。远方的墙壁上有过某种浮雕,如今已大多风化,仅存的几处画面
描绘着诡异的场景,以触手为主。

“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布鲁萨问。

“不知道。”

“他们信仰的是什么神?”

“不知道。”

“雕像是花岗岩的,附近没有花岗岩。”

“那说明他们很虔诚,大老远运来的。”

“这祭坛上全是沟槽。”
“啊,极端虔诚。沟槽应该是放血用的。”

“你真认为他们搞人祭?”

“我不知道啊!我要离开!”

“为什么?这里有水,还凉快——”

“因为……曾经有神住在这里。强大的神。信徒数以千计。我能感觉到。你知道吗?墙壁里都渗着
他的痕迹。一位大神,神力广博,言辞华美。军队以他的名义征服、杀戮,那样的神。包括你我
在内,如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名字,或是样貌。狮子在圣殿中饮水,还有那些八条腿的
玩意儿叫什么来着,你脚边就有一只,有触角的,在祭坛下爬行。现在你懂了吗?”

“不懂。”

“你不怕死亡吗?你可是人类啊!”

布鲁萨想了想。几尺外,沃比斯无言凝视屋顶的一小块天空。

“他醒了,就是不肯说话。”

“谁在乎?我又没说他。”

“这个……有时候……我在陵墓里值班……那地方让人忍不住……我是说有那么多头骨什么的……圣书里
说过……”

“看看。”欧姆语气里带着些苦涩的得意,“你不知道。无知带来的不确定让人类免于疯狂,总以为
死后或许一切安好。在神看来就不一样了。我们知道。听过喜鹊飞过房间的故事吗?”

“没。”

“人人都听过的。”

“我没有。”

“说人生就像喜鹊穿过房间?外面只有一片黑暗?喜鹊飞过房间,感到转瞬而逝的温暖和光明?”

“窗户开着吗?”布鲁萨问。

“你能想象见过黑暗的喜鹊是什么感受吗?它知道过后不会留下什么回忆,除了短暂的光明。”

“不能。”

“你当然不能。可做神就是这样的感觉。这地方……就像停尸房。”

布鲁萨环视阴影笼罩的古老神殿:“那……你知道身为人类是什么感觉吗?”

欧姆的头往龟壳里缩了缩,那是旱龟最接近耸肩的动作:“和做神相比?太简单了。出生,服从几
条规矩,让做什么就乖乖做,死掉,忘记。”

布鲁萨盯着欧姆。
“哪儿说错了吗?”

布鲁萨摇摇头,起身向沃比斯走去。

沃比斯凑在布鲁萨的手上喝过水,现在一副自闭的样子。他会走路,会喝水,会喘气。至少他的
肉体会。黑色的眼睛睁着,似乎望着什么布鲁萨看不见的东西,眼睛背后仿佛没有灵魂。布鲁萨
确信如果自己就这么离开,沃比斯会在开裂的石砖上一直坐下去,直到他无声地垮掉。沃比斯的
肉身是在这里,心思所在的地方恐怕没有被标在任何正常的地图上。

就这样,此时此地,布鲁萨突然感到极为孤独,连沃比斯都成了好旅伴。

“你操心他干什么?他杀了好几千人!”

“没错,可是或许他认为那是你的旨意。”

“我从来没说过让杀人。”

“你不在乎。”

“可我——”

“闭嘴!”

欧姆惊得合不拢嘴。

“你本可以帮助人。”布鲁萨呵斥道,“但你所做的只有跺脚、咆哮、让人畏惧。就像……像人用棍子
打驴。只不过沃比斯这样的人把棍棒做得太精良,到头来所有驴都去信仰棍棒。”

“这寓言的措辞可以再考究一点。”欧姆酸溜溜地说。

“我说的是真实的人生!”

“又不是我的错,谁让他们滥用——”

“就是!必须是你的错!如果你为了获得信仰就玩弄人的心思,那他们做什么都是你的错!”

布鲁萨瞥了一眼旱龟,气冲冲地走向神殿一角堆积的碎石,在里面翻弄起来。

“你找什么呢?”

“我们需要盛水的器皿。”

“什么也没有。人都走光了。土地干涸,人离开,把什么都带走。何必费力找呢?”

布鲁萨没理会欧姆。岩石和沙堆之下有什么东西。

“何必操心沃比斯?”欧姆叫嚷着,“百年之后反正他也要死,我们全都要死。”

布鲁萨拔出一件曲面的陶器,是三分之二个大碗,碎成了两块。碗的直径与布鲁萨的胳膊相仿,
只是破得厉害,没人稀罕。
这东西就是废物一件,但必定有过什么用途。碗沿上有凸起的人像和花纹,布鲁萨想要分分心
思,姑且研究起来。欧姆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喋喋不休。

人像基本上是人类的样子,凭刀子可以推断(为神杀人不算杀)他们正在从事某种宗教活动。碗
中间有个更大的人形,显然是大人物,是小人儿们正在祭拜的某种神……

“什么?”布鲁萨问。

“我说,百年之后我们都要死。”

布鲁萨望着碗上的图案。没人知道他们的神姓甚名谁,信徒们也已作古。狮子在圣殿里歇脚——

——唇足干旱虫,也就是常见的沙漠蜈蚣的学名,他记忆里的图书馆提示说——

——在祭坛下爬行。

“是啊。我们都要死。”布鲁萨回身,把大碗高举过头。

欧姆躲进龟壳。

“可是此时——”布鲁萨咬紧牙关,撑起大碗的重量,“此地——”

他用力抛出。大碗打中祭坛,古老的陶器碎片飞散又落下,回音响彻整个圣殿。

“——我们还活着!”

他捡起完全缩进龟壳的欧姆。

“而且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家,一个不少。我确定。”

“圣书上写着呢?”欧姆藏在壳里问。

“我说的。如果你要反对,我觉得龟壳拿来盛水挺不错。”

“你不是认真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呢。百年之后我们都要死,你说的。”

“对!对!”欧姆绝望了,“但是此时此地——”

“正是。”

戴达克泰洛斯笑了。他平时难得一笑,并不是天性死板,只是他看不见别人的笑容,而微笑一次
又会牵扯到几十种肌肉运动,对他而言这笔投资收不到回报。

他在伊菲比经常当众演讲,但听众总是其他哲学家,台下不断有人叫喊“屁话!”、“你临场现编的
吧!”之类的建设性讨论。这让他感觉更自在些,毕竟没人认真听他演说,都在忙着琢磨自己接下
来要讲什么。
但现在面前的这群人让他想到了布鲁萨,一双双聆听的耳朵就像等待被填满的巨大深渊。问题在
于他讲的是哲学,他们听的是胡话。

“你们不可以信仰亚图因。”戴达克泰洛斯说,“世界龟亚图因存在。没必要信仰存在的事物。”

“有人举手了。”厄恩说。

“请讲?”

“先生,只有存在的事物才值得信仰啊?”提问者穿着圣卫军的军服。

“如果存在,就不需要被信仰。存在即存在。”戴达克泰洛斯叹道,“我能给你们讲什么?你们想听
什么?我不过是写下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山峦有起有落,大地之下是游弋的世界龟。人生人死,
龟动。帝国兴亡,龟动。神灵崛起又消散,龟动。龟就是在动啊。”

黑暗中传来又一个问题:“真的如此吗?”

戴达克泰洛斯耸耸肩:“世界龟存在。世界是个扁平的碟。太阳每天围绕世界旋转一周,把日光拖
在身后。一直如此,直到永远,无论你信或不信。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什么真理,真理比事实复
杂得多。说实话,我认为世界龟自己也不在乎什么真假。”

西蒙尼把厄恩拉到一旁,让老哲学家继续演说。

“他们来不是为了听这个!你不能劝劝他吗?”

“什么?”

“他们不要哲学,只要一个反抗教会的理由!就是现在!沃比斯死了,圣宗是个老傻子,整个教会
都在忙着互相背后捅刀子。圣城就像一颗腐烂的大李子。”

“不过里面还剩几只黄蜂。你说你们只能控制十分之一的军队。”

“我们能调动的都是自由人。思想自由,不会每天只干五毛钱的活。”

厄恩低头。每当犹豫不定时他总爱看自己的手,仿佛整个世界上他信得过的只有双手。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我们就能把差距追到三比一。”西蒙尼说,“你跟铁匠谈过了吗?”

“谈过了。”

“你能行吗?”

“我……应该可以。跟我料想的不太……”

“铁匠的爸爸被他们抓去上刑,就因为熔炉上挂了两个马蹄铁。人人都该体谅铁匠这行当必须有自
己的小仪式嘛。他儿子也被抓去当兵了。但是他有很多帮手,可以通宵工作。你想要什么,只要
跟他们说就行。”

“我有几份草图……”
“好。厄恩,你听着。教会里掌权的都是沃比斯一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体制。几百万人为了——为
了谎言而无谓地送命。我们可以终结这一切——”

戴达克泰洛斯的演讲结束了。

“他搞砸了。”西蒙尼说,“这些人本可以让他随意调遣,可他只会讲事实。事实不能激励民众。他
们需要的是一个目标、一个象征。”

日落时分,他们离开神殿。狮子躲在岩石的阴影里,勉强站着目送他们离开。

“它会跟来。”欧姆呻吟道,“狮子就那样,穷追不舍。”

“我们一定可以活下去。”

“真羡慕你那么自信。”

“啊,我可有信仰的神呢。”

“前面再没有荒废的神殿了。”

“会有别的。”

“连蛇都没有,没吃的。”

“我与我的神同行。”

“神不能吃。而且你走错路了。”

“不,我一直走在海岸的反向。”

“所以说走错了。”

“像那只狮子被标枪扎伤,能走多远?”

“问这个有什么用?”

“有大用。”

半小时后他们发现了足迹。银色月光照着沙漠中一条阴影笼罩的小路。

“士兵们从这里来。我们只要跟着踪迹走过就好,他们的出发点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们坚持不到!”

“我们负担少。”

“哦,对呀。不像他们,背着食物和水都快累死了。”欧姆不客气地反讽,“我们没负担,真走运。”

布鲁萨看看沃比斯。现在他已经能自己行走,只需旁人在该拐弯的地方给他转个向。
即便欧姆也要承认看见人迹心里安稳了些。人迹就是活气,正如回音也是活气。不久前曾有人在
这里走过。世界上还有其他活人。某人在某处活着。

抑或死着。走了约一小时后,他们在路边发现一座土堆,上面摆着头盔,还插着一把剑。

“为了快速赶到这里,死了很多士兵。”布鲁萨说。

有闲心埋葬死者的士兵们还在土堆上画了个记号。布鲁萨隐约以为画的是海龟,但沙漠的风尚未
把简陋的犄角形状磨平。

“我就不懂了。”欧姆说,“他们并不真心相信我存在,偏偏还要在坟墓上画这个。”

“很难解释。我觉得大概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存在吧。他们都是人,死掉的也是人。”

布鲁萨丛坟上拔出剑。

“你要那个做什么?”

“说不定有用。”

“对付谁?”

“说不定有用。”

又过了一个小时,蹒跚着追随布鲁萨的狮子也来到墓旁。它在沙漠里生存了十六年,长寿的秘诀
在于不死,不死的关键则是它从不浪费蛋白质。狮子挖了起来。

自从人类开始琢磨肉里面活着的是什么人,就一直在浪费好好的蛋白质。

话说回来,葬身狮腹还不算最糟糕的。

石岛上有蛇和蜥蜴。

这些小动物或许营养丰富,但每一只都是一种独特的味觉爆炸。

没有水。

但是有植物……算是植物吧。那玩意儿的模样像石头,有几株上面长出一条花棍,亮丽的粉色和紫
色花朵沐浴着曙光。

“它们从哪儿取的水?”

“化石海。”

“变成石头的水?”

“不。几千年前就渗下去的水,一直沉到下面的岩层。”

“你能挖到水吗?”
“别傻了。”

布鲁萨打量着花朵和最近的石岛。

“蜂蜜。”

“啊?”

蜂巢高悬在一根石峰上。在地面可以听见蜜蜂飞舞的声音,却上不去。

“没办法啦。”欧姆说。

太阳已经升起,晒得石头暖和。“你休息吧。”欧姆慈祥地说,“我站岗。”

“防范什么?”

“我等着瞧。”

布鲁萨把沃比斯引到一块大石的阴影里轻轻推倒,自己也跟着躺了下来。

口渴的还不算太厉害。他在神殿的积水边一直喝到走路都会哗哗响。再走一段或许能抓到条蛇……
想想世上有些人连蛇都吃不到,他的人生还不算太差啦。

沃比斯侧卧着,黑底黑仁的眼睛望向虚空。

布鲁萨努力入睡。

他从没做过梦,戴达克泰洛斯为此倍感振奋,他说铭记一切却从不做梦的人一定思维迟缓。他说
请想象一颗心脏27,里面几乎装满了记忆,于是根本没有多余的搏动可以匀给日常思考。这就解
释了为什么布鲁萨思考时一定要动嘴。

所以这不可能是梦,一定是日晒产生的幻觉。

欧姆的声音在他头脑里响起。旱龟似乎在和布鲁萨听不到的什么人对话。

我的!

走开!

不。

我的!

两个都是!

我的!

27
原注:如同许多早期思想家,伊菲比人认为思维起源于心脏,脑子只是负责冷却血液的装置。
布鲁萨转过头。

旱龟窝在两块岩石之间,抻着脖子左摇右摆。还有另一种声音,仿若蚊蚋的嗡嗡,忽隐忽现……在
他脑中做出种种许诺。

意象闪过……一张张面孔正在对他讲话。形状、未来的伟业、闪过的机遇。那声音将布鲁萨托起,
飞向世界之巅。一切都是他的玩物,任由他摆布。只要他去信仰,信我、信我、信我——

一幅影像在他面前定型。旁边的石头上出现一头被水果环绕的烤猪,旁边还有一杯冰冷的啤酒,
空气在杯上结霜。

我的!

布鲁萨眨眨眼,声音消失了,连带食物一起。

他又眨眨眼。

奇怪的残像,与其说是影像不如说是感觉。布鲁萨的记忆万无一失,却记不起刚才那些声音说过
什么,也记不得眼前闪过的其他图景。残存的只有关于烤猪和冰啤酒的记忆。

“那是因为它们不知道该用什么诱惑你,”欧姆悄然道,“所以就什么都给了。一般都是从食物和肉
体的欢愉开始。”

“刚看完食物就被你赶走了。”

“幸好我来得快。你这样的年轻人,说不定被它们怎么诱惑呢。”

布鲁萨用手肘撑起身子。

沃比斯一动不动。

“它们也会诱惑他吗?”

“应该不会。没用的,没进没出。从来没见过这么自闭的思维。”

“它们还会回来?”

“啊对,反正它们也没别的正事。”

“下次它们回来,”布鲁萨有些头晕,“你可不可以等等,让我瞧瞧肉体的欢愉?”

“对你很不好的。”

“纳穆罗修士特别排斥这个。但是我想面对敌人应该做到知己知彼?”

布鲁萨的声音逐渐浓厚,成为哽咽:“我也可以再看看啤酒的幻觉。”

说完,他惊奇地看看四周,影子已经拉得很长。

“它们诱惑我多久了?”
“足足一整天。它们可不会轻易放弃。乱哄哄跟苍蝇一样。”

日落时分,布鲁萨发现了这一切的原因。

他遇见了隐者圣昂格兰,世上所有草芥神之友。

“哎呀呀。”圣昂格兰说,“我们这儿可不常有客人。对吧,安格斯?”

他问向身边的空气。

布鲁萨勉强保持着平衡。只要他一动,身下的轮子就危危险险地左摇右晃。沃比斯被他们留在下
方二十尺的沙地上,眼神空洞地抱膝而坐。

轮子被钉在一根长杆顶部,大小只够一个人很不舒服地躺着。不过圣昂格兰那模样似乎天生就不
会舒服地躺。他身材极瘦,连骷髅见了都要问上一句“这人好瘦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简约主义
的兜裆布,在杂乱的胡须和毛发之下勉强可见。

沙漠里的行人很难不注意到圣昂格兰。他就在长杆的顶端上蹿下跳,嘴里喊着“喂!”、“这边!”几
尺外还有根稍短些的杆子,上面顶着扇门板,门上挖了个半月形的洞,算是老式茅厕。圣昂格兰
说隐士也不能毫无讲究。

布鲁萨听说过隐士,大抵相当于单程的先知。他们走进沙漠就再不回来,宁愿享受与尘土、坚
信、尘土、神圣的思辨、尘土为伍的生活。某些隐士甚至会把生活搞得更不舒服,例如被关进牢
里或住在长杆之上。欧姆尼亚教会挺支持隐士,因为疯子就该被赶得远远的,免得他们惹事生
非,只要让社区去照料就好:社区成员包括狮子、秃鹫和尘土。

“我想再加一个轮子。”圣昂格兰说,“就在那边,可以在早上晒太阳。”

布鲁萨看看四周。只有扁石头,以及向四面八方延展的沙漠。

“你这儿一天到晚阳光不都很充足吗?”

“但是早上的阳光更重要。另外安格斯说要有个庭院。”

“还能在上面烧烤。”欧姆在布鲁萨头脑里说。

“呃,”布鲁萨问,“你……是哪个……宗教的圣人?”

圣昂格兰的眉毛和胡须之间那极小的一片脸皮上显出尴尬的神情。

“啊,其实哪个也不是,完全就是场误会。爸妈给我取名叫舍弗里安·亨德斯·昂格兰。有一天呢,
真有意思,有人注意到我名字缩写是‘舍·亨·昂格兰’,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喽。”

轮子轻轻摇晃。圣昂格兰的肤色被沙漠的太阳晒到接近漆黑。

“没办法,我自己学的隐居,边学边摸索。找不到隐士教你隐居啦,能找到的就算不上隐。”
“呃……可是还有……安格斯呢?”布鲁萨看着他以为安格斯所在的位置,或者说他以为圣昂格兰以为
安格斯所在的位置。

“他在这儿呢。”圣人指着轮子上的另一处地方,“他不隐居,也没受过训练,就是给我做个伴儿。
说实话,要不是安格斯总逗我开心,我早就疯啦。”

“这……想必是吧。”布鲁萨对空气微笑,表达善意。

“其实这里生活挺好。日子难熬,但有美食美酒就什么都值啦。”

布鲁萨觉得自己已经预测到了下文。

“啤酒挺凉的吧?”他问。

“冰冰凉。”圣昂格兰笑得灿烂。

“烤猪怎么样?”

“猪皮嘎嘣脆。”

“但是我估计,呃……你偶尔还要吃点蜥蜴或者蛇?”

“哟,你怎么知道。对呀,隔三差五就换换口味。”

“还有蘑菇吗?”欧姆问。

“这地方有蘑菇吗?”布鲁萨故作纯真地问。

圣昂格兰快乐地点头:“每年雨季之后就有哇。红盖,黄斑。蘑菇季节之后沙漠里可热闹啦。”

“全是会唱歌的紫色大蛞蝓?火柱会讲话?长颈鹿会爆炸?那样的热闹?”布鲁萨谨慎地问。

“哎呀对呀。我都不知道哪来的,大概是被蘑菇引来的吧。”

布鲁萨点点头。

“小子,你学得快。”欧姆表示赞许。

“那么我猜你偶尔还要喝……水?”

“是啊,真怪了。明明有那么多好喝的,我偏偏时不时就想,不,应该叫渴求几口水。这该怎么解
释呢?”

“水……肯定不好弄吧?”布鲁萨字斟句酌,就像用承重极限五十一磅的线去钓五十磅的鱼。

“真是怪了。”圣昂格兰说,“冰啤酒倒是随要随有。”

“那你,啊,到哪去弄呢?我是说水?”

“你知道石头草吗?”

“开大花那种?”
“你把叶片上肉厚的地方切开,里面最多能有半品脱。就是一股尿味儿。”

“我觉得味道可以忍。”布鲁萨口干舌燥。他爬下绳梯,那是圣人与大地唯一的联系。

“你真的不要留下?今天周三,菜单是烤猪加上主厨特选鲜蔬,日晒成熟,还带着露珠哪。”

“我们,呃,还有挺多事要忙。”布鲁萨已经爬了一半。

“小车推的甜点也不要?”

“我觉得或许……”

圣昂格兰悲伤地望着布鲁萨领着沃比斯走向荒野。

“饭后可能还有薄荷!”他用手拢成喇叭喊,“也不要吗?”

很快,布鲁萨一行已经成为沙漠远处的小黑点。

“可能还有肉体的欢——不,骗你的,那是周五……”圣昂格兰自言自语。

访客已经离开,空气里又充满了草芥神们的低语和呼叫,数以亿万计。

圣昂格兰笑了。

当然,他偶尔也怀疑自己是疯子,却觉得疯狂不应该被浪费。他每天都在享受众神的食粮,痛饮
最罕见年份的美酒,吃的水果不仅反季节,甚至反现实。那么为了医学需求偶尔喝几口咸水、嚼
两条蜥蜴腿之类不过是很小的代价。

他回身面对空气中隐现的丰盛餐桌。所有的这一切……草芥神们只是想被人知道,让人相信它们存
在。

今天还有果冻和冰激凌呢。

“他们不要,都归咱们啦。对吧,安格斯?”

对呀。安格斯回答。

伊菲比的战斗已经结束。其实战争没能持续多久,特别是奴隶们参战之后。窄巷子太多,到处都
有伏兵,抵抗军也过于坚决。总说自由人必定战胜奴隶,实际上大约要取决于你对自由的定义。

另外,伊菲比驻防指挥官有些紧张地宣布从此之后废除奴隶制,这也引得奴隶们集体大怒。如果
自由之后不能蓄奴,做奴隶存钱还有什么意义?以后谁给我们饭吃?

欧姆尼亚的士兵当然不能理解,而心存疑虑者无法专心作战。沃比斯不见了,少了他的凝视,确
信似乎也没有那么确。

暴君已经离开监狱,重获自由的第一天全部被用来严谨措辞、给海岸沿线的其他小国撰写书信。

收拾欧姆尼亚的时候到了。
布鲁萨唱起了歌。

他的歌声在岩石间回荡。一群群脏鸥不顾平日里步行的习惯,慌忙起飞,羽毛飘落。蛇扭曲着钻
进石缝里躲避。

人可以在沙漠里生活,至少可以生存……

回到欧姆尼亚只是时间问题。再来一天……

沃比斯在他身后不远处跟随。他一言不发,布鲁萨主动搭腔时他也没有任何理解语言的迹象。

欧姆在布鲁萨的背包里颠簸。他开始感到现实主义者在乐观主义者面前不禁油然而生的急性抑
郁。

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铁爪撕碎不畏神灵的恶徒》歌毕。远方发生了一小场山体滑坡。

“我们还活着。”布鲁萨说。

“暂时的。”

“我们离家近了。”

“怎么讲?”

“刚才我看见一只野山羊。”

“还有好多呢。”

“山羊?”

“神。比我们之前碰见那些强大。”

“什么意思?”

欧姆叹了口气:“用逻辑推断。你想,神力强的都在边缘,这里有猎物……不,我是说有人类。弱
的被挤进沙漠,那边没什么人——”

“强大的神。”布鲁萨思索着,“知道自己强大的神。”

“正是。”

“不是知道弱小为何物的神……”

“怎么着?弱小的撑不过五分钟。这世道,神吃神啊。”

“或许这就解释了神的本质。力量是遗传的,就像罪孽。”布鲁萨的神色凝重起来,“然而……还不一
样。我是说力量并不是罪。等我们回去,我要找人谈谈。”

“哦,你说了他们就会听?”
“都说智慧来自荒野。”

“那说的是他们想听的智慧。还有蘑菇。”

太阳开始攀高时,布鲁萨给一头山羊挤了奶。山羊在欧姆的抚慰下一动不动。布鲁萨发现欧姆并
没有建议杀羊。

接着他们又找到了阴凉。这里有一些矮小多刺的灌木,每片叶子都有一丛荆棘冠保护。

欧姆站了一会岗。荒野边缘的草芥神更狡猾,它们不急着出动,但迟早会来,大约在太阳晒得地
面如同炼狱的正午时分吧。现在他可以去找点东西吃。

欧姆爬进灌木丛,尖刺可伤不到龟壳。他碰见了另一只旱龟,身体里没有神灵居住的那种。对方
盯着他,那眼神的意思是正在判断眼前的东西应该被当做食物还是拿来交配,正常旱龟的心里只
有这两件事。欧姆绕开那龟,找到几片对方漏掉的叶子。

每隔一阵他就折回来看看睡觉的二人。

他看到沃比斯坐了起来,慢慢检查四周,捡起一块石头,仔细研究过后,猛地砸在布鲁萨头上。

布鲁萨哼也没哼一声。

沃比斯站起身,大步走向欧姆藏身的灌木丛。他分开枝叶,毫不在意尖刺,抓起欧姆刚才遇见那
只龟。

龟在空中缓缓地踢着四肢,被执事甩向岩石。

然后他吃力地把布鲁萨扛在肩头,向欧姆尼亚走去。

这一切不过区区几秒。

欧姆奋力压住旱龟在恐慌中把头和四肢缩进壳的本能。

沃比斯已经在岩石间渐行渐远。

终于消失了。

欧姆刚想向前爬去,突然一片阴影掠过大地。他缩回壳里。那影子很是熟悉,承载着龟的恐惧。

鹰向正在挣扎的旱龟俯冲,几乎毫无迟滞地抓起后者,慵懒地展着双翼重回天空。

欧姆看着鹰化作远方的一个黑点。一个更小的黑点从鹰身上松脱,翻滚着落向下面的岩石。欧姆
偏开了头。

鹰缓缓下降,准备用餐。

微风摇动灌木,吹起沙粒。欧姆似乎听到所有草芥神们的挑衅与奚落。

圣昂格兰把一片石头草的叶子放在骨瘦嶙峋的膝头,用力砸开。
好孩子,他想。总是自言自语,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沙漠就爱吸引那样的人,对吧,安格斯?

对。安格斯说。

安格斯不喝咸水,说喝了放屁。

“那你随便。哎呀!有点心!”

沙漠里可不常遇到唇足干旱虫,这块石头下面足有三条!

刚吃过一顿烤乳猪配新收马铃薯与今日特选蔬菜与冰啤酒淋虚构想象汁,不知怎么就又饿啦。

正当他忙着从牙缝里抠第二条蜈蚣的腿,狮子来到了他身后最近的沙丘顶端。

狮子心中有些莫名的感激。它觉得应该追上那堆会走的好肉,照顾它,象征性地不去吃它。走到
半途竟然又碰上一堆肉,而且毫无防备。它可不欠这堆肉的人情……

狮子前进几步,笨拙地奔跑起来。

圣昂格兰对即将降临的死亡毫不知觉,开始吃第三条蜈蚣。

狮子跃起……

如果不是安格斯丢出的石头打中狮子耳后,圣昂格兰就有大麻烦啦。

布鲁萨站在沙漠之中。沙子和天空都是黑的,没有太阳,一切却都很明亮。

啊,他想,这就是做梦吧。

成千上万的人正在穿越沙漠。他们没有留意到布鲁萨,那行走的样子似乎表明他们甚至不知自己
还有旅伴。

布鲁萨想对他们招手,身子却动弹不得。他想说话,言语在口中蒸发。

于是他醒来。

首先看到的就是光,从一扇窗里斜射进来。光柱衬托着两只手,比出圣犄角的形状。

布鲁萨头疼欲裂,勉强顺着手向上望。两条胳膊,汇聚之处是一颗低着的头,那是——

“纳穆罗修士?”

学徒长抬头:“布鲁萨?”

“怎么?”

“赞美欧姆!”

布鲁萨抬起脖子四下看:“他在吗?”
“——在吗?你感觉怎么样?”

“我——”

他头疼,背上好像起了火,膝盖也阵阵钝疼。

“你晒伤得很严重啊。”纳穆罗说,“而且摔倒时脑袋撞得也真不轻。”

“什么摔倒?”

“——摔倒。从石头上摔下来。在沙漠里。你和先知在一起。我的学徒,和先知同行。”

“我记得……沙漠……”布鲁萨小心地摸摸自己的头,“可是……先知……?”

“——先知。他们都说你可以做个主教呢,说不定还能当伊阿目。这是有过先例的。至圣者博比在
沙漠里与先知奥索里同行,所以被擢升为主教。他可是头驴啊。”

“可我不……记得……什么先知。只有我和——”

布鲁萨停了下来。纳穆罗笑了起来。

“沃比斯?”

“他都给我讲啦。他回来时我有幸正在哀告场。当时六节祷告刚过,圣宗正要离开……你知道仪式
的。这时沃比斯出现了,满身尘土,还牵着一头驴。你就在驴背上。”

“我不记得有驴啊。”

“——有驴啊。他在农场里牵的。有好大一群人追随他!”

纳穆罗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宣布斋戒一个月,苦修加倍,评议会给他授了规诫之杖,圣宗已经逊位归隐啦。”

“沃比斯是第八代先知。”

“——先知。当然。”

“那……旱龟在吗?他有没有提过一只龟?”

“——一只龟?跟龟有什么关系?”纳穆罗的表情柔和起来,“先知说过太阳晒得你神志不清。他说
你一直会胡言乱语——抱歉——什么胡话都说。”

“他是那么说的?”

“他在你床边守了三天。实在是……令人感动。”

“我们……回来多久了?”

“——多久了?快一周吧。”

“一周!”
“他说旅途把你给拖垮了。”

布鲁萨盯着墙。

“而且他吩咐说只要你完全清醒就马上去见他。非常坚决。”纳穆罗的口吻表示他迄今为止也不太
确定布鲁萨的神智状况,“你能走路吗?要是不想走,可以叫几个学徒担着你。”

“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见他。马上就去。你肯定想谢谢他吧。”

圣城里的这块区域对布鲁萨来说曾经只是传闻,纳穆罗修士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传唤令里没有
明确带上他的名字,他还是跟着来了,在布鲁萨身边喋喋不休,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两个壮硕的
学徒用一顶轿子抬着布鲁萨,平日里那是老掉渣的高阶神职人员的代步工具。

圣城中央、大殿背后是个有围墙的花园。布鲁萨是种地的行家,他发现这地方没有一寸天然土
壤,树木扎根的每一把土必然都是信徒用手捧来的。

主教和伊阿目们环绕着沃比斯。

布鲁萨靠近,沃比斯转头,亲切地问候:“啊,我沙漠中的旅伴。还有这位是纳穆罗修士吧。各
位,我要宣布把布鲁萨擢升为大主教。”

一阵交头接耳,有人在清嗓子。沃比斯望向圣城的档案保管员特里姆修士。

“严格意义上讲,他还没有封职啊。”修士表示疑虑,“当然我们知道曾经有过先例。”

“奥索里的驴。”纳穆罗修士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完就涨红了脸,羞愧地捂上嘴。

沃比斯笑了:“纳穆罗修士说得对。奥索里的驴也没有被封职,除非当今的资格限制有所松懈。”

一阵紧张的笑声,正如执掌生杀大权者说了句不怎么高明的笑话,下属尽皆陪笑。

“然而那驴只不过做了主教。”特里姆修士还在找死。

“驴胜任主教绰绰有余。”沃比斯反驳道,“现在你们都退下吧,包括纳穆罗副执事。”

纳穆罗陡然升迁,脸色由红转白。

“但是布鲁萨大主教留下,我们有话要谈。”

修士们齐齐退下。

沃比斯坐在老树下的石椅上。树大而古老,完全不像它花园之外的短命亲戚们,树上的浆果正在
成熟。

先知的手肘撑在椅子的石头扶手上,两手在面前交握。他漫长而缓慢地的凝视布鲁萨。

“你……康复了?”终于,先知开口说。
“是,大人。”布鲁萨回答,“可是大人,我不可以做主教,我甚至不会——”

“放心,这工作不需要许多智慧。如果需要,主教们早就丢了资格。”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沃比斯再次开口时,似乎每个字都来自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们曾经谈过一次,关于现实的本质?”

“是的。”

“关于眼之所见往往不是根本真理?”

“是的。”

又一阵沉默。一只鹰在高空盘旋,寻找旱龟。

“我确信你对我们在荒野中的漫游有些混乱的记忆。”

“没有。”

“理所当然。太阳、干渴、饥饿……”

“不,大人。我的记忆从不混乱。”

“哦,对,我记得。”

“我也记得,大人。”

沃比斯微微偏头,侧脸看着布鲁萨,似乎想用自己的脸把脸挡住。

“在沙漠里,大神欧姆对我开示。”

“是,大人。他每天开示。”

“你的信仰简单而坚定,布鲁萨。关于识人,我是行家。”

“是。大人?”

“什么事,布鲁萨?”

“纳穆罗说您带我走出沙漠,大人。”

“记得我说的根本真理吗,布鲁萨?你当然记得。有现世的沙漠,然而也有灵魂的沙漠。我的神指
引我,我引领你。”

“啊,是的,我懂了。”

盘旋的鹰似乎在空中静止片刻,接着收起双翼,坠落——
“我在沙漠中所得甚多,布鲁萨,学习了很多。现在我必须对世界宣讲,这是先知的责任。到人所
未到之处,取回真理。”

——比风更快,鹰的整个头脑与肉体化作云雾,包裹着凝聚的意志——

“没想到这么快,但欧姆指引我的脚步。既然我们已经得了圣宗的位子,就该……派上用场。”

圣城之外的山中某处,雄鹰俯冲,抓起什么,再次腾起……

“我只是个学徒,沃比斯大人。即便所有人都叫我主教,我依然是学徒。”

“总会习惯的。”

布鲁萨念头动得很慢,现在却已经有了个想法。关于沃比斯的坐姿,关于他语气中的戒备。

沃比斯在怕他。

为什么怕我?因为沙漠?谁在乎?就我所知,自古就是如此——也许奥索里是被驴扛着出了沙
漠,找到水、击杀狮子的都是驴。

因为伊菲比?谁会听呢?谁在乎?沃比斯身兼先知与圣宗,杀我易如反掌。他所做的必是正义,
所说的必是真理。

根本真理。

“我给你看些有趣的东西。”沃比斯站了起来,“你能走吗?”

“啊,可以。纳穆罗修士多虑了,主要都是晒伤。”

在路上,布鲁萨发现了些之前从未注意的细节。花园里有手持十字弓的圣卫军,站在树荫之下、
灌木丛间,并不明显,但也算不上埋伏。

楼梯从花园通向地下,甬道和房间组成的迷宫遍布整个大殿和圣城的下层。两个守卫无声地跟在
他们身后,保持得体的距离。

布鲁萨随着沃比斯穿过甬道来到匠人区,宽大的天井下摆放着熔炉和工作台。烟雾缭绕,熏着劈
凿出的石墙。

沃比斯走到一个被熔炉之火照得通红的壁龛前。几个工人正凑在什么曲面的大物件周围。

“这个”,沃比斯问,“你觉得如何?”

是只海龟。

铸铁工人的手艺不错,连龟壳上的纹路和四肢的鳞片都巨细无遗。海龟全长大约八尺。

沃比斯继续讲话。布鲁萨感到血液涌上耳朵。

“他们不是散布关于海龟的恶毒胡言吗?他们以为自己活在大海龟背上。好,那就让他们死在龟背
上。”
这时布鲁萨才发现每条龟腿上都有镣铐。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雄鹰展翅的姿态被绑在龟背上,
手脚被牢牢铐住。

他俯身查看。没错,龟下面有火箱。裁判所的某些思路永远不变。

如此巨量的铁,烧到烫人需要很久。因此被铐的人有充足时间反省……

“你觉得如何?”沃比斯问。

未来的一种图景在布鲁萨面前闪过。

“天才之作。”

“对于其他受诱惑想要偏离真知之路者,这也是一堂有益的课程。”

“您打算何时,呃,展示呢?”

“时机自会到来。”

布鲁萨直起腰时,沃比斯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仿佛在阅读他头脑深处的思想。

“现在请回吧。多多休息……我的孩子。”

布鲁萨慢步穿过哀告场,满脑子都是陌生的想法。

“午安,尊上。”

“你已经听说了?”

摊子里温吞吞的冰冰凉果子露上方是剁手价德布拉的笑脸。

“听说啦。来一板克拉奇软糖吧。不要钱。棒棒串哒。”

哀告场上比平日里更热闹,连德布拉的热蛋糕都十分抢手。

“生意不错啊。”布鲁萨随口说。

“先知的时代到啦。”德布拉答道,“大神在凡间显圣。您要是觉得现在热闹,过几天还有更热闹的
呢,这地方牵着羊都没法转弯。”

“那时候会怎么样?”

“您还好吗?看您有点憔悴。”

“那时候会怎么样?”

“圣诫啊。您知道的。《沃比斯书》?我估计——”德布拉凑了过来,“——您已经得到风声了吧?
大神会不会刚巧提到什么对便捷食品行业有利的消息?”

“不知道。我觉得他想要多种莴苣。”
“真的?”

“随便猜猜。”

德布拉坏笑:“啊,对,毕竟是您的猜测。俗话说,点点头、棍子戳,对聋骆驼没区别嘛。巧了,
我刚好知道从哪能弄到几亩灌溉良好的土地。您说我是不是该抢先买了?”

“买了没妨碍,德布拉先生。”

德布拉侧着身子凑得更近了些。没什么难的,德布拉在哪都侧着走,螃蟹都嫌他走路打横。

“很逗啊。我是说……沃比斯?”

“逗?”

“值得琢磨。奥索里肯定也曾经是两条腿走路的,跟您和我一样。耳朵里有耳屎,普通人。逗。”

“什么逗?”

“整件事都挺逗。”

德布拉又向布鲁萨投来图谋不轨的笑容,顺便向一名远道而来的朝圣者卖了一碗让人吃了必然后
悔的豆泥。

布鲁萨游荡着回到自己的寝室。寝室是空的,教会并不鼓励在此独处,以防硬邦邦的床垫孳生罪
孽的念头。他摆在床边架子上的私人物品都没了踪影。大概现在他在圣城某处有了单独的寝居
吧,只是没人告诉他在哪里。

布鲁萨感到空前的迷惑。

他躺在床上向欧姆祷告。没有回应。他一辈子的祷告几乎全都没有回应,从前他不介意这个,因
为从来也没有过指望。那时的他内心安稳,想着大神或许在暗中聆听,只不过不想屈尊开口。

现在则是听无可听。

或许他是在对自己祷告,再聆听自己的言语。

就像沃比斯。

这念头徘徊不去。欧姆说过的,那人有钢球一样的思维,没进没出。所以沃比斯听到的只有他自
己灵魂在远处的回响。他将在遥远的回声中编出一本《沃比斯书》,布鲁萨大概可以猜到里面有
些什么圣诫。肯定会提到圣战、鲜血、远征、鲜血、虔诚、鲜血。

布鲁萨站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是那念头依然徘徊不去。

他是主教,却不知主教该做什么。他只远远地见过主教,就像地上漂浮的云。他只会一门本事。

一个满脸粉刺的小子正在菜园里锄地。布鲁萨去夺锄头,对方疑惑地抗拒了一会儿。

“知道吗,我是主教。而且你锄的不对。忙活别的去吧。”
布鲁萨奋力地锄着苗旁的野草。才离开几周,土上已经冒出一层绿。

你是主教,因为表现好。如果表现不好,还有铁龟。因为……

……二人在沙漠中行走,欧姆对其中一个开示。

布鲁萨从未这么想过。

欧姆对他开示了。当然,内容和之前那些先知转述的不大一样,或许欧姆自己从没说过那些……

他一路锄到地头,又去扎豆藤。

鹿子在土堆旁的小窝棚里审慎地望着布鲁萨。

又一个谷仓。厄恩最近见了好多谷仓。

他们从一辆马车开始,花了大量时间尽量缩减车的重量。齿轮是个问题,于是他做了许多关于齿
轮的思考。球想要转得很快,齿轮旋转的意愿却跟不上球。这也许是某种隐喻。

“我没法让它倒着开。”

“别担心。”西蒙尼说,“我不需要倒着开。装甲呢?”

厄恩心不在焉地用手划了一圈,示意他的整个工房。

“这是乡下铁匠铺!这玩意儿二十尺长!扎卡洛斯做的板甲最大也只有几尺宽。我试过把甲片钉在
框架上,自重太大,撑不住。”

西蒙尼看看蒸汽车的骨架和旁边堆着的甲片。

“厄恩,你打过仗吗?”

“没。我扁平足,力气也不大。”

“你知道旱龟是什么吗?”

厄恩挠挠头:“正确答案应该不是有壳的爬行动物吧?因为你知道我知道的。”

“我是说龟甲阵。进攻堡垒或是城墙的时候,敌军把手头的家当全都招呼在你头上。所以攻城方的
士兵就把盾牌高举过头,大概……就是……跟旁边的盾牌拼接在一起。能承受很多重量。”

“交叠。”厄恩低声说。

“就像鳞片。”

厄恩思索着看看车:“一只龟。”

“破城锤呢?”
“哦,那个没问题。”厄恩没太留意西蒙尼在说什么,“把树干固定在框架上。大铁锤头。你说门只
是青铜铸的而已?”

“对,但是非常大。”

“那说不定是空心的。要么就是浇筑的铜皮包在木头上。要是我就那么干。”

“不是实心青铜?大家都说是实心的。”

“换我也要那么说。”

“抱歉,二位长官。”

一名身穿圣殿护卫制服的壮汉走上前来。

西蒙尼介绍道:“这位是菲尔格曼军士。军士,有什么事?”

“大门用克拉奇精钢加固过。伪先知佐格那时候没少打仗嘛。而且大门只能向外开,跟运河上的水
闸一样,明白吗?往里砸,门只会关得更紧。”

“那怎么开门呢?”厄恩问。

“圣宗抬抬手,让大神的吐息把门吹开。”

“我是说用逻辑解释。”

“哦,那样啊,一个执事跑到帘子后面扳动一根拉杆。但是……我有时候在下面的墓穴里执勤,那
地方有个房间……有摩擦声什么的……还能听到流水声……”

“水力,”厄恩说,“我就觉得应该是水力装置。”

“你能进去吗?”西蒙尼问。

“那房间?有什么难的?都没人管。”

“他能把大门打开吗?”西蒙尼问厄恩。

“嗯?”

厄恩用锤子挠着下巴思考,似乎迷失在自己的小天地中。

“我问你菲尔格曼可不可以让这个水力动起来。”

“嗯?哦,估计不行。”

“你行吗?”

“什么行吗?”

“你能让它动起来吗?”

“哦,差不多吧。就是水管和水压而已,嗯。”
厄恩还在对着蒸汽车思考。西蒙尼对军士点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自己也试试神游物外,去寻
找天晓得心在何方的厄恩。

他也在盯着车。

“你什么时间能完工?”

“嗯?”

“我说——”

“今天通宵赶工,明天半夜能成。”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用!没时间测试了!”

“一次肯定成功。”厄恩说。

“真的?”

“我造的东西,我清楚。有尖有刃的东西你在行,自己会转的东西我在行。不用测试,一次肯定成
功。”

“好。那我还有其他事——”

“好的。”

谷仓里只剩下厄恩自己。他沉思着看看锤子,又看看铁战车。

这地方的人不会浇筑靠谱的青铜,做的铁器也烂透了,简直可怜。铜器?都是垃圾。他们的钢一
砸就碎。积年累月,好铁匠已经被裁判所斩尽杀绝。

他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可是……

“第二次、第三次我就不敢保证喽。”

沃比斯坐在花园的石椅上,身边散落着文书。

“怎么?”

跪在面前的人没敢抬头。那人身后有两个拔剑而立的护卫。

“龟党……他们在搞什么阴谋。”那人因恐惧而拉尖了嗓子。

“当然,他们当然在搞阴谋。是什么阴谋呢?”

“有一种……您被指定为圣宗的时候……一种装置,自己会跑的机器……要砸破大殿的门……”

声音越来越低。

“这装置在哪里?”沃比斯问。
“我不知道。他们从我这里买的铁,就知道这么多。”

“铁做的装置。”

“是啊。”那人深吸一口气,或者说半是吸气、半是咽唾沫,“他们说……护卫说……您把我爸爸关在
牢里……求您……”

沃比斯低头看着那人:“然而你在害怕,怕我把你也关进牢里。你以为我是那种人,怕我认为你私
通异端和渎神者……”

那人依旧紧盯着地面。沃比斯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二人对视。

“你所做的乃是善事。”说罢,沃比斯问旁边的护卫,“这人的父亲还活着吗?”

“是的,大人。”

“还能走路?”

在一旁护卫的刑求官耸耸肩:“Nen、能,大人。”

“那立即释放,交给他这位恪尽职守的儿子,让他们回家。”

希望与恐惧的大军在线人眼里交战。

“谢谢您,大人。”

“放心去吧。”

沃比斯目送一名护卫带着线人离开花园。他对一名刑求官头领挥挥手。

“知道他的住址吗?”

“知道,大人。”

“好。”

刑求官犹豫了:“这……装置该如何处理,大人?”

“欧姆已经对我开示。自己会跑的机器?此等胡言违背一切理性。机器的肌肉何在?头脑何在?”

“是,大人。”

刑求官名叫卡斯普执事,因为热爱伤害他人而混到了如今的位置。眼下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立
场。伤害是种简单的欲望,在裁判所里随便就能满足。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出于很明确的原因
而惧怕沃比斯。因爱好而伤人……那可以理解;沃比斯伤人则是认为此人应该被伤,他毫无热情,
甚至带着某种残酷的爱。

以卡斯普的经验,人在刑予官面前不敢凭空胡编。当然不可能有自己会跑的机器,但是他提醒自
己要增加护卫——

“然而,”沃比斯说,“明天的典礼要有波折。”
“大人?”

“我有……特殊的信源。”

“当然,大人。”

“你熟悉筋腱和肌肉崩断的极限,卡斯普执事。”

卡斯普认定沃比斯已经到了疯狂的彼岸。普通的疯狂他可以接受。以他所见,世上的疯人着实不
少,其中相当一部分在裁判所里疯得变本加厉。可沃比斯已经超越了疯狂的极限,在彼岸搭起了
某种独家逻辑结构。用疯狂的零件构筑的理性思维……

“是,大人。”

“我熟悉人类崩断的极限。”

夜晚。在这暑热时节算得上一个寒凉之夜。

鹿子潜入黑黝黝的谷仓,卖力地扫着地,还不时从袍子的褶皱里掏出块抹布东抹西擦。

在暗处匍匐的龟动车散发着不详之气,被他擦得锃明瓦亮。

他一路扫向熔炉,又在炉边看了一会儿。

浇筑好钢需要极高的专注,无怪乎神灵总爱聚集在落单的铁匠周围。毕竟能出岔子的地方可太多
了:配比稍有偏差,些微一点疏漏——

厄恩几乎就快站着睡着。有人把他捅醒,递过来什么东西。

是一杯茶。厄恩睁眼,看到鹿子的小圆脸。

“哦。谢谢,非常感谢。”

点头,微笑。

“快完啦。”厄恩大概是自言自语,“剩下的就是等它冷却。必须慢慢来,不然金属就要结晶,你懂
吧。”

点头,微笑,点头。

这茶不错。

“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零件,”厄恩打着晃,“就是控制杆——”

鹿子轻轻接住厄恩,让他坐在一堆焦炭上。他又去看了一会儿熔炉。铁杆在模具里放着红光。

他往铁杆上泼了一桶凉水,看着大片蒸汽升腾并散去,接着就扛起扫帚跑掉了。

人们平日熟知的鹿子只是一条站在缓慢移动的扫帚后面的模糊人影,如果见到鹿子此刻的速度必
定惊奇无比。老头子已经六千岁,每天只吃糙米饭,喝加了臭黄油的绿茶,如此神速着实不易。
到了圣城大门附近,鹿子停下脚步又开始扫地。他先到了大门口,绕着门板扫上一圈,对瞥他一
眼发现“不过是扫地的老糊涂”的门卫点头微笑,又擦亮一个门把手,接着一路扫过甬道和回廊,
最后来到布鲁萨的菜园。

一个人影正坐在瓜田中。

鹿子出去找了块毯子,回到时布鲁萨正驼背坐着,膝盖上架着锄头。

鹿子的寿命已超过大多数文明,一辈子见过许多痛苦的脸,可还是没有哪张能比过现在的布鲁
萨。他把毯子搭在新主教的肩头。

“我听不见他。”布鲁萨的声音沙哑,“可能因为他太远了。我一直在想。他大概就在某处,隔着好
几里!”

鹿子微笑点头。

“又要重来一遍。他从没给任何人下过指令,也没说禁止什么。他不在乎!”

又是微笑点头。鹿子的牙齿焦黄,但这已经是他的第二百副牙。

“他应该多关心一点的。”

鹿子又回到自己的小角落,取来一个浅碗,里面盛着某种茶水。他点头微笑,执意把碗塞了过
去,直到布鲁萨终于呡上一口。味道像是热水泡的薰衣草包。

“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不太懂。”

“你会说话?”

鹿子将一根干瘪的手指竖在嘴唇前:“大秘密。”

布鲁萨望着眼前的小老头。他对鹿子了解多少?有任何人知道鹿子的底细吗?

“你和神灵对话。”鹿子又说。

“你怎么知道?”

“有迹象。与神灵对话者人生艰辛。”

“说得对呀!”布鲁萨端着碗凝视鹿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欧姆尼亚人,也不是伊菲比人。”

“在轴心地附近长大。很久以前。如今鹿子在哪儿都是异乡异客。这样最好。在老家的庙里学了宗
教。现在跟着工作走。”

“就是运土、修剪植物?”

“对。没当过主教,没做过官。有危险。一直擦椅子、扫祭坛。小人物没人管。没人记得名字。”

“我本来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后来行不通啦。”
“那就找个新活法。我在庙里学习,师法先贤。有麻烦就想想先贤的格言。”

“哪些格言?”

“先贤曰:‘那小子!吃什么呢?拿出来大家尝尝!’先贤曰:‘你,坏小子!怎么不写作业?’先贤
曰:‘哪个小子笑呢?你们不说,整个道场留下受罚!’想想格言,就不觉得那么糟啦。”

“我该怎么办?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做你该做的。我所学到的,只能靠自己。”

布鲁萨抱紧自己的膝盖。

“可是他什么都没告诉我!神的智慧在哪呢?其他所有先知回来时都有圣诫!”

“他们从哪里得到的?”

“我……觉得他们自己编的。”

“那你也一样。”

“你把这个叫哲学?”戴达克泰洛斯挥舞着手杖。

厄恩剥掉控制杆上残留的沙模碎片:“这……自然哲学。”

手杖打在龟动车上。

“我没教过你这东西!”老哲学家怒吼,“哲学应该让生活更美好!”

“这个确实能让很多人的生活更美好,”厄恩冷静地辩驳,“它可以帮忙推翻暴君。”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你愿意把它拆散吗?把它砸碎?拆掉轮子?扔掉尖刺?烧掉图纸?嗯?等它完成使命,你愿
意吗?”

“这——”

“啊哈!”

“啊哈什么?我们要是把它留着呢?当作……当作给其他暴君的警示!”

“你以为其他暴君不会照样仿造?”

“那……我可以造更大的!”厄恩吼了回去。

戴达克泰洛斯泄了气:“对,你当然可以。算了。何必操心呢。我……还是找个地方歇歇吧……”

戴达克泰洛斯驼了背,陡然苍老了许多。
“老师?”

“我看你现在对人性无所不知,”戴达克泰洛斯摸着谷仓的墙壁向门口走去,“不必叫我老师了。
哈!”

大神欧姆滑进灌溉的沟渠,背朝下落在沟底。他咬着一条草根把自己正了过来。

布鲁萨思维的形状在他心里忽隐忽现。他听不清布鲁萨在说什么,但没必要听得真切,正如看看
波纹即可推知河水的流向。

圣城是远方暮色中一个闪亮的小点,偶尔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在心里扯开嗓子向布鲁萨喊话:

“等等!等等!你不能那么干!我们去安卡摩普吧!遍地是机会!有我的脑子加上你的……加上
你,全世界任由我们玩弄!何必放弃大好的机会……”

他滑进另一条沟。有一两次,他看到在空中盘旋不去的鹰。

“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这地方活该被沃比斯统治!绵羊活该被领导!”

他的第一个信徒被投石处死时也是这般场景。当然,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几十个新信徒。不过那时
确有痛心和伤感,第一个信徒总是让人铭记终生——是他给了你形体。

旱龟的装备并不适合越野,需要更长的腿或者更浅的沟。

欧姆估算自己走直线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五分之一里,而圣城至少在二十里开外。偶尔会经过橄
榄林,在树木间赶路要舒服些,但田地周围的墙和岩石众多的地面耽误了许多时间。

他四脚不停,布鲁萨的思维在他心里嗡嗡乱叫,像远方的蜜蜂。

欧姆再次在心中呐喊。

“你有什么?他有军队!你有吗?有几个师?”

心灵喊话需要能量,但一只乌龟贮存的能量有限。欧姆埋头大吃一串掉落的葡萄,弄得满头都是
葡萄汁。这也没什么帮助。

夜幕降临。这里的夜晚不像沙漠那样寒冷,却也不如白天暖和。夜间龟的血液温度降低,思考和
行进的速度也随之下降。

他已经开始失温,不,失速。

欧姆挣扎着爬上一个蚁丘——

“你要死啦!你要死啦!”

——再从另一侧滑下。
先知圣宗的加冕大典早在破晓前几个小时就已开始。首先,与古老的传统无关,卡斯普执事和一
些同事要仔细搜查神殿,寻找陷阱和藏匿的弓箭手。卡斯普执事本不是精细人,硬逼着自己干起
了细活。他还派了几队人进城抓捕平日里有名的嫌疑人士。裁判所发现留几个嫌疑人不抓还是有
好处的,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去找。

搜查过后,十来个低阶祭司来到神殿为场地赐福,驱逐所有魔怪、精灵、恶魔。卡斯普执事无言
地看着他们忙活,他没接触过什么超自然的存在,却深知射得精准的箭矢遇上不加戒备的肚子是
什么后果。

有人拍拍他的肋骨。现实突然打断思路,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去摸匕首。

“哦。”卡斯普说道。

鹿子点头微笑,用扫帚示意卡斯普执事正站在他要扫的地方。

“你好啊,讨人嫌的小黄人儿。”

点头,微笑。

“你一个字都不会说吗?”

微笑,微笑。

“弱智。”

微笑,微笑,观察。

厄恩退开。

“你确定都记住了?”

“很简单。”西蒙尼坐在龟动车的鞍子上回答。

“重复一遍。”

“我们先点着火箱,然后等红针指到二十六,就打开青铜水龙头,等铜哨吹响,再拉大杆子。用绳
子控制方向。”

“对。”厄恩依然不太放心,“这是精密机器。”

“我是专业士兵,不是迷信的农民。”

“好,好。那么……如果你确定……”

他们给龟动车做了些最后的装饰,甲壳上加了锯齿、轮子上插了尖刺。当然还有尾气管……厄恩对
尾气管有点担忧……

“就是个机器,”西蒙尼宽慰道,“不会出毛病的。”
“那给我们留一小时。等我们打开大门,你应该刚好赶到神殿。”

“好。明白。去吧。菲尔格曼军士认得路。”

厄恩咬紧嘴唇看看尾气管。他想:不知道敌人看了什么感受,我自己可是被吓坏啦。

布鲁萨醒来,或者说不再逼自己入睡。鹿子也不见了,或许在别处扫地。

他在学徒居住区空荡荡的走廊里游荡。距离新圣宗加冕仪式还有几个小时,首先要完成好几十种
仪式。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哀告场和周边的广场上,数量更多的无名之辈也在那里。礼拜堂里不
见人影,无休无止的祈祷文没人念诵。如果不是数万人同时缄口所产生的咆哮般的寂静,旁人说
不定以为圣城已是一座死城。只有天井中透下缕缕阳光。

布鲁萨从未感到如此孤独。与现在相比,荒野也成了欢乐的盛宴。昨晚……昨晚与鹿子在一起时,
一切似乎都如此清明。昨晚他有勇气立即与沃比斯对峙。昨晚一切皆有可能。然则昨晚的问题就
在于它是昨晚,而现在是今早。

布鲁萨游荡到厨房,然后来到外面的世界。一两个厨子正在准备典礼上用的肉、面包和盐,没留
意他。

布鲁萨坐在一间屠宰场外。他知道附近有扇后门。如果他现在推门出去,或许也没人阻止,今天
守卫们的工作是阻止到访的不速之客。

他可以就这样离开。除了饥渴,荒野似乎是个好地方。吃蘑菇的疯子圣昂格兰大概悟透了人生—
—只要欺得巧妙、不让自己看破,自欺欺人其实也无所谓啦。沙漠里的生活简单太多了。

可惜门口有十来个守卫,看样子不会通融。布鲁萨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坐下,沮丧地盯着地面。

如果欧姆还活着,一定会给他某种天兆?

布鲁萨脚边的铁格子忽然抬起几寸,自己滑到一边。他望向下面的洞。

一个戴兜帽的脑袋冒出来和他对视,随即又缩了回去。地下有人在小声交谈。脑袋又回来了,这
次带着身子。身子爬上地表,掀开兜帽,下面的脸对布鲁萨坏笑,把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他收
声。然后那人带着暴力的意图抽冷子扑了上来。

布鲁萨在石子路上翻滚。他看见金属的闪光,慌乱着抬手格挡。一只脏手钳住他的嘴,刀锋扬
起,在日光的映衬下成为一个剪影,引人注目的同时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说好的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杀光祭司!”

“这个不可以杀!”

布鲁萨壮着胆子偏开视线。洞里冒出来的第二个人也穿着脏兮兮的袍子,但那油漆刷子似的发型
不会有错。
他被捂着的嘴勉强发问:“厄恩?”

“你闭嘴。”另外那人用刀抵住他的咽喉。

“布鲁萨?你没死?”

布鲁萨的眼睛在持刀人和厄恩之间往返,希望表达死没死现在还说不准。

“他是好人。”厄恩说。

“好人?他是祭司!”

“你是我们这边的。对吧,布鲁萨?”

布鲁萨想要点头,心想:我跟所有人站一边。哪怕只有一次,要是谁能站在我这边就好了。

钳着嘴的手松开,刀依然在咽喉上。布鲁萨平时谨小慎微的思维此刻如水银泻地。

“龟动?”他试探道。

刀子带着明显的犹豫收了回去。

“我信不过他。”拿刀的说,“至少应该把他扔洞里去。”

“布鲁萨是自己人。”

“对啊对啊。你们是哪边的人?”

厄恩凑了过来:“你的记忆还好吗?”

“不幸,很好。”

“好,好。呃,最好别惹麻烦,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记得龟动。嗯,你当然记得。”

“会发生什么?”

厄恩拍拍布鲁萨的肩膀。这让他想起沃比斯。沃比斯的心灵从不接触任何人,拍人却很在行。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可我本来就不知道啊。”

“好,就要这样。”

壮汉用刀子指指通往山岩内部的甬道,催促着:“咱们还走不走?”

厄恩跟着他跑开,半路上停步回头嘱咐:“多保重,我们需要你脑袋里的东西!”

布鲁萨目送他们离开,低声自言自语:“我也需要啊。”

又只剩下了他自己。
然而他想:等等,我不必躲着人。我是主教,至少还可以旁观嘛。欧姆不见了,世界就要终结,
起码我观赏世界末日。

布鲁萨奔向哀告场。

象棋里的主教走斜线,所以经常出现在国王预料不到的地方。

“你这天杀的蠢材!不要去那边!”

太阳升得老高。如果戴达克泰洛斯关于光速的理论正确,此刻实际上的太阳已经在下沉。然而在
相对论中,观察者的视角非常重要。在欧姆的视角看来,现在的太阳还是火辣辣橙色天空中悬着
的一个金球。

他又爬上一道坡,倦怠地眺望远方的圣城。他心中似乎已经听到所有草芥神的嘲讽。

草芥神不喜欢失势的神灵。那让它们感到沮丧,想到不长久的凡人。欧姆会被排挤到沙漠深处,
永远遇不到路人,直到世界终结。

它躲在龟壳里颤抖。

厄恩和菲尔格曼故作镇定地穿过圣城中的甬道。假如附近有人留意,他们的那种走法转眼就能引
来箭头般尖锐的关注。好在这里的人都在忙活要紧事。另外大家都知道最好不要盯着穿守卫制服
的乱看,万一对方盯回来可就糟了。

西蒙尼说厄恩自己同意走一趟,厄恩却不记得那么说过。菲尔格曼军士知道进圣城的路,这很合
理;厄恩懂得水力学,也没问题。于是乎他们就带着叮当作响的工具带走在了干燥的甬道里。两
者之间有某种逻辑联系,别人替他连了线。

菲尔格曼转了个弯,停在一扇铁栅栏前。那栅栏顶天立地,上面厚厚一层锈。它大概曾经是一扇
门——有合页呢,就是被铁锈黏在了石头上。厄恩往栅栏缝隙里看看。对面阴仄仄的,有水管。

“找到啦。”

“你要洗个澡吗?”军士问。

“你给我望风。”

厄恩从工具带上取出一根短撬杠,塞进栅栏和岩石之间。给我一尺好钢和一面让我的脚借……
力……的……墙——栅栏沉闷地响着从门框里脱了出来——我可以改变世界……

他走进狭长阴暗潮湿的房间,赞叹地吹起口哨。

这地方不知多久——嗯,足以让铁合页烂成一堆锈那么久——没人打理过。但还能照样运作?

他抬起头,上方是比他自己还大的铁桶和铅桶,以及大量一人粗细的水管。
这就是大神的吐息。

最后一个知道这地方的人或许早就被折磨死了,也可能刚完工就动了手。杀死主创是保护专利的
传统方法。

屋里有若干拉杆。地上有几个深坑,上方悬着重量平衡的两组重物。大概只需要几百加仑的水就
足以打破平衡。当然,首先要把水提上来——

“军士?”

菲尔格曼正在门口紧张地张望,样子就像无神论者遇见了暴风雨。

“怎么着?”

厄恩指指头顶:“那边墙上有一条好大的竖井,看到了吗?就在齿轮传动链下面。”

“什么下面?”

“疙疙瘩瘩的大轮子?”

“哦,看见了。”

“竖井通到哪儿?”

“不知道。外面是惩戒用的大跑步机。”

啊呀。

所谓大神的吐息,归根结底还是凡人的汗水。厄恩认为戴达克泰洛斯会喜欢这笑话。

厄恩这才发觉房间里一直都有声音,只是先前他过于专注才没有留意。声音很小,模模糊糊,回
音也重,但还听得出是从管子里传来的人声。

根据军士的表情判断,他也听到了。

厄恩把耳朵贴在水管上。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但大致的宗教节奏很是熟悉。

“是神殿里的祷告声。可能引起了大门的共振,顺着水管传下来。”

菲尔格曼并没有显得更放心一些。

“反正跟神没关系啦。”厄恩换了个说法。他继续研究水管。

“原理很简单。”与其说给菲尔格曼解释,厄恩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水灌进重物上的贮水槽,打破
平衡。一个重物下沉,另外那个就沿着墙上的竖井升起。神殿大门本身的重量无关紧要。重物下
沉,这里的桶就倾斜,排出里面的水。整个过程可能非常流畅。运动的起止都是完美的平衡。构
思很好。”

他注意到菲尔格曼的脸。

“水进去,水出来,门打开。所以我们只需要等……他说信号是什么来着?”
“他们进大门之前会先吹喇叭。”菲尔格曼终于帮上了忙。

“对。”厄恩打量着上方的重物和贮水槽。被锈蚀的青铜管子正在滴水。

“不过我们最好先检查一下是否行得通。从重物移动到大门打开可能要等一两分钟。”他从袍子里
摸出一件在菲尔格曼看来很像刑具的玩意儿。厄恩也看出这一点,便耐心地解释道:“这个叫活动
扳手。”

“啊?”

“用来把螺母拧掉。”

菲尔格曼神色凝重地点头:“啊?”

“这瓶是渗透润滑油。”

“哦,好的。”

“抬我一把好吗?解开阀门上的锁链要花些时间,不如现在就动手吧。”厄恩爬上古老的机器,上
方的仪式还在继续。

剁手价德布拉全心全意支持新先知。在他看来,只要能给他发个许可,向围观的人群兜售圣像、
打折圣徽、臭肉、发酵的椰枣、棒棒串的烂橄榄,连世界末日也可以支持一下。

下面是德布拉的证言。史上从未有过《先知布鲁萨书》,不过一名心思活络的书记员在后来被称
为“大神复兴”的事件中做了些笔记。德布拉如是说:

“其一。我就站在奥索里的雕像旁边,对吧,这时候我发现布鲁萨就在身边。他当了主教,旁人都
躲着,冲撞了主教要被收拾嘛。

“其二。我跟他说,您好哇,尊上,给他递过一杯酸奶,基本不要钱啦。

“其三。他说,不要。

“其四。我说,很健康的,里面有活菌。

“其五。他说,对,他看出来了。

“其六。他盯着大门。当时大约是敲第三遍锣的时间,我们知道还要等好几个小时。看他那样子不
太舒服,还没喝酸奶呢就不舒服啦。我承认酸奶不太好了,天热嘛,活菌比平时更活泛,我得用
勺子不停打着,不然就跑了……就是这样。我刚才是说酸奶呢。对。讲故事就得加点颜色,不是
吗?人都爱听有花哨的。这段是绿色。

“其七。他就站在那儿看。我就说,尊上,怎么啦?他屈尊回答啦,说听不见他的声音。我说您这
个他是谁呀?他说如果他在,就一定给我降个天兆。

“其八。有谣传说我在这节骨眼儿上跑了,纯属胡说。是人太多把我挤跑啦。我一直跟裁判所的人
不对付。对,给他们卖过吃的,但是一定额外收钱。
“其九。总之,对了,然后他分开挡着人群的守卫,站在大门前。守卫也不知道该拿主教怎么办。
我听见他说,大概就是我在沙漠里带着你,我一辈子都信你,这回帮我一个忙。

“其十。反正差不多就那样吧。要酸奶吗?便宜卖啦。棒棒串哒。”

欧姆咬着墙上的藤蔓,用脖子把自己拉上去再摔到对面。圣城依旧遥远。

布鲁萨的思维在欧姆的感知中像道标一样燃烧。与神美美地共处过一段时间的凡人都有股疯劲
儿,现在这小子正是被疯狂驱动。

“太早了!”欧姆喊着,“你需要追随者!光你自己不行!不能自己上!要先收门徒啊!”

西蒙尼回身看看龟动车的脊梁。龟壳下面蹲了三十人,神色非常焦虑。

下士敬了个军礼:“指针到位了,长官。”

青铜哨子响起。

西蒙尼拿起方向绳。这才是战争应有的样子,胜券在握。多来几辆这样的龟动车,从今以后就再
不需要打仗啦。

“准备。”西蒙尼发令。

他用力扳动大铁杆。

脆化的金属在他手里断了。

给任何人一根足够长的杆子,他都可以改变世界。主要问题在于杆子本身靠不住。

神殿的秘密水力室里,厄恩用扳手钳住青铜管子,试探着拧了一下螺母。没反应。他换个姿势,
吭着气加了些力量。

金属吱嘎,水管扭曲——碎了……

水喷了厄恩满脸。他扔下工具,打算用手堵住水流。但水被他的手分成两股,咕嘟嘟沿着水道流
向重物。

“停住!停住!”厄恩喊。

“停什么?”菲尔格曼在下面几尺处问。

“停住水!”

“怎么停?”

“管子爆啦!”
“我以为本来就要让管子爆啊?”

“太早啦!”

“伙计你别喊!外边有守卫!”

厄恩放任水流了一阵,挣扎着脱下湿漉漉的长袍塞进水管。袍子被大力喷出,啪叽打在铅漏斗
上,贴着漏斗壁滑了下去,堵住通往重物的水管。水位上升溢出,洒在地上。

厄恩看看重物。还没开始移动。他稍微放松了些。只要还有足够的水让重物落下……

“你们两个——不许动!”

厄恩回头一看,脑袋都麻了。

被拆掉的铁栅栏门口出现了一个黑袍壮汉,壮汉身后还有个守卫正用意味深长的姿势握着剑。

“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厄恩犹豫了片刻,挥挥扳手:“管子坏啦!你们这儿漏水呢,没塌下来就不错啦。”

壮汉走进房间,狐疑地看了厄恩一眼,又看看喷射的水管,目光再回到厄恩身上。

“可你不是——”

菲尔格曼用一截破管子狠狠砸在守卫头上。壮汉闻声转身,再转回来时却被厄恩的扳手正正打中
肚子。厄恩力气不大,架不住扳手长,著名的杠杆原理发挥了作用。壮汉弯下腰,退向一个重
物。

接下来的一切都以慢动作发生:卡斯普执事抓住重物稳住身子;执事的体重加上已经灌进去的
水,重物下沉;执事连忙往更高处抓,重物又下沉了些,进入地上的坑;执事再抓,这时重物已
经完全沉没,只抓到空气;他随着重物一起落入坑中。

厄恩眼看卡斯普仰天的面孔远去,随着重物消失在黑暗中。

给他一根杠杆,他可以改变世界。杠杆显然改变了卡斯普执事的世界,他的世界不存在了。

菲尔格曼举着管子站在晕倒的守卫身边。

“这位我认识。看我给他来一记——”

“别管他了!”

“但是——”

头顶的锁链开始滑动。远处传来青铜摩擦的吱嘎声。

“我们走。”厄恩说,“上面出了什么事,只有众神知道了。”

拳头雨点似的落在龟动车的甲壳上。
“干!干!干!”西蒙尼继续击打,“动啊!我命令你动啊!你听不懂伊菲比话吗!动啊!”

机器漏着蒸汽,一动不动。

欧姆爬上一座小山包。终于到了绝路吗?要赶到圣城,只剩一个办法。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布鲁萨站在神殿的大门前,无视围观的人群和窃窃私语的守卫。裁判所有权拘捕任何人,但守卫
们不确定逮捕大主教有什么后果,何况这位还是先知的新宠。

只需要一个天兆。布鲁萨被孤独吞没的头脑想。

大门颤抖,缓缓向外打开。

布鲁萨走了上去。他的神智并未完全清醒,没有任何正常人可以理解的连贯思维。他的脑子里只
剩一小部分还有能力检查他自己的精神状态,想着:也许伟大的先知们时刻都是这样子。

神殿里的几千人疑惑地转头。低阶伊阿目组成的唱诗班停止了吟唱。布鲁萨走在过道上,在突然
疑惑的众人中,唯有他知道自己的使命。

沃比斯站在神殿正中,头上是圆形拱顶。守卫们奔向布鲁萨,但沃比斯温柔而坚决地抬手让他们
停止。

此时布鲁萨才有空观察神殿里的大场面。这里摆着奥索里的手杖、雅贝斯的披风、塞纳的鞋。前
四代先知的巨像共同撑起拱顶。他从未见过这些先知,只是在儿时每天听闻。

现在这些先知有何意义?毫无意义。如果沃比斯是先知,一切便都失去了意义。如果圣宗的脑袋
里只有自己思维的回响,还剩下什么意义?

守卫们组成人墙,把布鲁萨围在中心。他发现沃比斯的手势不止叫停了守卫,更让神殿陷入了沉
寂。

沃比斯向那沉寂说道:“啊,我的布鲁萨。我们到处找你。既然你都来了……”

布鲁萨停在距离沃比斯几尺处。那股推动他走进大门的……不晓得什么劲头……消散了。

现在全世界只剩下沃比斯。

他在笑。

布鲁萨残存的思维能力在想:你没什么可说的,没人听。没人在乎。就算你给他们讲伊菲比、讲
莫达克修士、讲沙漠也没用。那不是根本真理。

根本真理,就是沃比斯所存在的世界。

沃比斯问:“有什么问题吗?你想说什么?”
黑底黑仁的眸子充满了全世界,像两个无底洞。

布鲁萨的思维退位,肉体接管。他无视突然涌来的守卫,扬起手。

他看到沃比斯转过脸微笑。

布鲁萨停步,挥掌。

“不,我无话可说。”

破天荒的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布鲁萨看到了沃比斯震怒的样子。沃比斯曾经发过火,但那
是大脑驱使的愤怒,可以随意差遣。这次却不一样,他完全失控了。但怒火在沃比斯的脸上仅仅
停留了片刻。

守卫们抓住了布鲁萨。沃比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紧盯他的双眼,柔声说:

“拉出去鞭刑,抽到只剩一口气,然后烧死。”

一位伊阿目打算说什么,看到沃比斯的样子又闭了嘴。

“立即行刑。”

寂静的世界。高空没有声响,除了羽毛间流过的风。

从这里看,世界是个圆形,被一圈海洋环绕。一眼可以望尽世界两端,更接近太阳。

向下看,寻找形状……

……下面,荒野边缘的一处农田……

……一座小山上……

……正在移动的小拱顶,毫无遮拦……

没有声音,除了羽毛间流过的风。鹰收起翅膀,箭矢般地扎了下去。世界旋转,鹰的注意力完全
集中在那正在爬行的小形体上。

更近了……

……利爪下探……

……抓……

……攀升……

布鲁萨睁开眼。

背上的疼痛算不得什么,他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忍痛。
他以雄鹰展翅的姿势被捆在某个表面上,四肢被看不见的东西铐住。上方是天空,旁边是宏伟的
神殿。

他稍稍偏了偏头,看到无言的人群,以及铁龟的棕色表面。还可以闻到烟的味道。

有人在加紧他手上的镣铐。布鲁萨看过去,是个刑求官。现在该说什么?哦,对。

“龟动?”他低声问。

刑求官叹息。

“这个不会动,朋友。”

鹰在寻找足以摔破龟壳的高度,世界在欧姆脚下旋转。他心里满是乌龟离开地面后的存在主义危
机。还有布鲁萨的思维,明亮、清晰,逼近死亡……

我仰面朝天,越来越热,我要死啦……

留神,留神。专注,专注。这鸟随时可能松开……

欧姆探出细长的脖子,打量着面前的身躯,挑了个他希望正确的位置,一口咬在两只鹰爪之间被
棕色羽毛覆盖的部分,死不松口。

鹰眨眨眼。有史以来从没有哪只龟对鹰做过这种事。

欧姆的思维渗透进鹰的小小头脑:

“我们不要互相伤害好吗?”

鹰再眨眼。

鹰在进化的过程中没有得到想象力或是预见力,只知道把龟扔在石头上就能摔碎。但这一只的心
里开始想象此刻松爪,让一只咬着自己关键部位的沉重旱龟掉下去会是什么场面。

鹰的眼里泛起泪光。

又一个念头袭来。

“好。你,呃,跟我玩球。我就……跟你玩球。明白?很重要的。我需要你这么做……”

鹰驾着石头上升起的热风翱翔,加速飞向远方闪耀的圣城。

从来没有这样的龟,整个宇宙也找不出第二只。不过也没有哪只龟做过神啊,他知道裁判所不成
文的座右铭:Cuius testiculos habes, habeas cardia et cerebellum。

只要抓住他们的注意力,心和灵便任你差使。
厄恩在前面分开人群,菲尔格曼跟在后面。至少在战争开始时,内战的最妙与最糟之处都是所有
人都穿着一样的军服。如果敌人能换身衣服,或者讲话带奇怪的口音,那就简单多了。可以给他
们取“鬼佬”之类的绰号。方便无比。

嘿,厄恩想。这几乎就是哲学思维嘛,可惜我没命讲给别人听。

神殿大门开着。人群寂静无声,都在凝视着什么。他扯着脖子想看看前面有什么热闹,这时才注
意到身边的士兵。

是西蒙尼。

“我以为你——”

“不好用。”西蒙尼愤愤地说。

“你有没有——?”

“什么都做啦!有零件坏了!”

“肯定是他们的钢不行。旋转的链条——”

“都不重要啦。”

西蒙尼沮丧的口气让厄恩顺着众人的凝视望去。

那边有另一尊铁龟。这龟做得挺漂亮,架在金属杆组成的开放框架上,有两个刑求官正在下面点
火。龟背上铐着的——

“那谁啊?”

“布鲁萨。”

“什么?”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把沃比斯打了,要么没打,还是怎么着。反正把他惹毛了。沃比斯当场
就叫停了仪式。”

厄恩看看沃比斯。还没加冕,还不是圣宗。沃比斯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四周环绕着犹豫不定的伊
阿目和主教们。一颗光头被晨光照得锃亮。

“上吧。”他说。

“上什么上?”

“冲上去救人。”

“他们人比我们多啊。”

“不是一向如此吗?就算他们抓了布鲁萨,也不会比我们额外再多。对不对?”

西蒙尼抓住厄恩的胳膊:“你用逻辑想想?你不是哲学家吗?看看群众!”
厄恩看看群众:“怎么着?”

“他们不高兴。反正布鲁萨也要死,这样死才有意义。群众不懂宇宙形状之类的大道理,但他们会
记住沃比斯对人的暴行,对吧?你还不明白?我们可以让布鲁萨的死成为激励民众的象征。”

厄恩远远看了一眼布鲁萨。浑身精光,只有一条兜裆布。

“象征?”厄恩感到喉咙干燥。

“必须如此。”

他想起戴达克泰洛斯说世界就是个笑话。此刻他想,果然好笑,教会就要把人烧死,却还留了一
条兜裆布,为了表示尊重。必须可笑,否则人会发疯的。

厄恩转向西蒙尼:“我知道沃比斯是邪恶之人。他烧了我的城市。嗯,蹉跎人也烧过,我们也烧过
他们。但那是战争而已,都是历史。沃比斯耍弄谎言和欺诈,为自己攫取权力,这样的人也不
少。可你知道他有哪里跟别的坏人不一样吗?你知道吗?”

“当然。是他对——”

“是他对你的影响。”

“什么?”

“他把好人变得和他一样。”

西蒙尼狠狠攥住厄恩:“你说我和他一样?”

“曾经你说要宰了他。现在你的思维方式却和他一样……”

“难道我们就这么冲上去?我们这边——大概有四百人。我发个信号,我们的几百人去进攻他们的
几千人?反正他也要死,我们也跟着死吗?那样有什么意义?”

厄恩惊得面色灰白:“你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一些观众好奇地看着厄恩。

“你真不知道?”

天空蔚蓝。清早的太阳尚未把欧姆尼亚烤成平日里的焦土样子。

布鲁萨面向太阳。太阳已经颇升起了一些,但如果戴达克泰洛斯关于光速的理论正确,此刻太阳
其实已经在几千年外的未来下沉。

沃比斯的头遮住阳光。

“热了吗,布鲁萨?”

“温的。”
“等会儿会更温。”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在叫嚷,沃比斯没理会。

“你没什么可说的?甚至不能骂一句?骂都骂不动吗?”

“你从没听过欧姆的话语。”布鲁萨说,“你从没有信仰。欧姆从未向你开示。你听到的不过是自己
思维的回音。”

“是吗?可我是圣宗,而你是即将被烧死的叛徒和异端。也许欧姆不过如此而已?”

“会有天理。如果没有天理,一切就都没意义。”

布鲁萨听到头脑中隐约的声音,太远了听不真切。

“天理?”沃比斯似乎被这说法激怒。他转身面对一群主教,“你们听见了吗?有天理?欧姆已经下
达判决!借我的口!这就是天理!”

太阳里出现一个小黑点,加速向圣城飞来。头脑里的小声音说:左左左上上左右一点点上左——
布鲁萨身下的铁龟开始发烫。

“他来了。”布鲁萨说。

沃比斯向着神殿的墙壁挥手:“建造这神殿的是凡人,是我们。欧姆出过什么力?欧姆来了?让他
来!让他在我们之间判决!”

“大神。”布鲁萨重复道,“已经来了。”

人们惊恐地望向天空。短短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在无望中期望目睹神迹。

——上左好啦,我数到三,一,二, 三——
“沃比斯?”

“怎么?”

“你要死啦。”

这句话甚至算不得耳语,却在青铜大门上反弹四散,飘过哀告场……

众人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鹰低空掠过广场,人们纷纷躲避。它飞到神殿顶部,转了个弯,奔群山而去。观众们松了口气。
只是鹰而已。差一点,差一点就以为……

没人注意到空中翻滚着坠落的另一个黑点。

不要信仰神灵,但可以信仰龟。

布鲁萨脑子里响起呼啸的风声,以及话语……
——啊干干干救命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妈的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
沃比斯压住自己的震惊。看见鹰的那一瞬间他——不,不是……

他张开双臂,仰天长笑。

布鲁萨说:“对不起。”

两磅重的旱龟以每秒三米的速度击中沃比斯双眼之间。有一两个凑得近的观众后来表示沃比斯被
击中前的那一瞬间表情刚刚一变。

是天启。

围观的群众起了些变化,开始发自内心地信仰。

布鲁萨听到有人奔上台阶,拉扯镣铐。

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其一。他是我的人。

大神升腾在神殿之上,随着数千人的信仰注入,不断变幻着形状。有鹰头人,有公牛,有黄金犄
角,所有形体相互缠绕、燃烧、凝聚成一个身躯。

云中射来四团火焰,击碎了捆绑布鲁萨的镣铐。

其二。他是聖宗,是先知中的先知。

神之声响彻远方的群山。

其三。有人反對嗎?沒有?好。

云雾已经凝聚为一个闪烁的金色人形,与神殿一般高大。人形深深地弯腰,脸距离布鲁萨只有几
尺,雷鸣似的耳语在哀告场上震响:

其四。別怕,這才剛開始。咱們倆呀,小子!讓他們瞧瞧鬼哭神嚎是什麼場面。

又一道火焰击中神殿的大门。大门猛地关闭,烧到白炽的青铜融化,抹去了千百年来的圣诫。

其五。先知,你說吧?

布鲁萨摇晃着站起来。厄恩搀住他一条胳膊,西蒙尼搀着另一边。

“嗯?”布鲁萨茫然问。

其六。你的聖誡呢?

“我以为圣诫应该让你来。我想不出……”

世界正在等待。
“试试‘为自己思考’?”惊恐地观赏大神显圣的厄恩提示说。

“不。”西蒙尼说,“你该说‘进步的关键在于社会凝聚力’。”

“太拗口。”厄恩不敢苟同。

“要是容我说一句,”剁手价德布拉从人堆里钻了出来,“说点对便捷食品行业有利的就太好啦。”

“不许杀人。这条不错。”另外有人建议。

“用这个开头不错。”厄恩说。

西蒙尼和厄恩注视着天选者。布鲁萨甩脱二人,有些摇晃地独自站立。

“不、不好。我曾经那么想过,但是行不通。不可以。”

就是现在。布鲁萨暗暗对自己说。只有现在。历史上的一个点。不是明天,不是下个月。除非现
在,否则就太迟了。

人们在凝望布鲁萨。

“快呀。”西蒙尼催促,“你什么毛病?又不能和他理论。”

“很难解释。”布鲁萨说,“我觉得圣诫应该关于凡人的活法。我认为……人的所作所为应该出于良
知,而不是神灵的吩咐。神灵这次这样说,下次可能就变卦啦。”

其七。我比較喜歡不許殺人那條。

其八。那條挺順口的。抓緊時間,我還等著去擊殺一番呢。

“看到了吗?”布鲁萨说,“不,不许击杀。如果要我立圣诫,你也必须遵守。”

欧姆一拳锤在神殿屋顶。

其九。你敢命令我?此時?此地?命令我?

“不,我请求。”

其十。那比命令還過分啊!

“一切都必须是双向的。”

欧姆再次锤在自己的神殿上。一面墙垮塌。刚才在哀告场上没被踩扁的观众加倍奋力地涌了上
来。

其十一。必須有懲罰!否則就沒有秩序!

“不可以。”

其十二。我不需要你!現在我信徒夠多了!
“信徒由我而来,而且或许不会太长久。你的遭遇迟早还会发生。以前有过,一直都有。神灵之所
以死去,是因为他们不信仰凡人。现在你有个机会,只需要去……信仰。”

其十三。什麼?聽蠢人祈禱?照顧小孩子?降雨?

“偶尔即可,不必天天如此。这对你是个好交易。”

其十四。交易!我不交易!不和凡人交易!

“现在来交易吧,趁你还有机会。否则迟早有一天你要与西蒙尼那样的人交易,或是厄恩那样的
人。”

其十五。我可以將你摧毀。

“是,我听由你处置。”

其十六。我可以把你像雞蛋一樣碾碎!

“是的。”

欧姆停顿。接着他说:

其十七。你不可用弱小當武器。

“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其十八。那我憑什麼屈服?

“不是屈服。交易,与弱小的我交易,否则总有一天你不得不与强势者交易。世界会变啊。”

其十九。哈!你想要立憲制的宗教?

“为什么不呢?其他种类的宗教行不通。”

欧姆倚在神殿上,火气消了些。

第二章。其一。很好。那麼有個時限。冒烟的巨脸上泛起笑容。一百年,如何?

“百年之后呢?”

其二。届時再說。

“成交。”

树干般高大的手指展开,下降,碰触布鲁萨。

其三。發揮你的說服力吧。有艦隊正在接近。

“伊菲比?”西蒙尼问。

其四。還有蹉跎、爹力貝比、克拉奇。沿海的所有自由國家聯合起來,準備就此鏟平歐姆尼亞。

“你们没什么朋友吧?”厄恩问。
“连我都不喜欢我的国家,我还是自己人呢。”西蒙尼仰望大神,“你能帮忙吗?”

其五。你甚至都不信仰我。

“对,不过我是实用主义的人。”

其六。而且勇敢。敢在你的神面前宣揚無神論。

“又没什么区别!”西蒙尼反驳,“别以为你存在就可以骗到我!”

“不用援军。”布鲁萨决绝地说。

“什么?”西蒙尼问,“我们需要一支极大的军队才能挡住那么多人!”

“是的,但我们没有。所以换个方法。”

“你疯了吧!”

布鲁萨的冷静宛如沙漠:“或许吧。”

“我们要战斗!”

“目前不必。”

西蒙尼攥紧了拳头:“你看……听我的……几百年来,我们为谎言而死。”他指向大神,“现在我们可
以为真理而死!”

“不。人应该为谎言而死。真理太宝贵,不应为它送命。”

西蒙尼的嘴巴无声地开合,回味着布鲁萨的话。终于,他从启蒙时受到的教育里找到一句反击。

“我被教导说为神而死是至高的荣誉。”

“沃比斯那样说。他是……蠢材。你可以为国家、为人民、为家人而死。但为了神,你要活得长
久,每天繁忙充实。”

“长久是多长?”

“届时再说。”

布鲁萨仰望欧姆:“你以后不会再这样显圣了?”

第三章。其一。不,一次夠了。

“记得沙漠。”

其二。我會記得。

布鲁萨扛起沃比斯的尸体。

“我估计他们会在要塞靠伊菲比的那一侧登陆。多礁石的海岸他们不想用,悬崖又用不成。我在那
里和他们见面。”布鲁萨低头看看沃比斯,“总得有个人去。”
“你不会想说自己去吧?”

“一万人太少,一个或许足够。”

布鲁萨走下台阶。

厄恩和西蒙尼看着他远去。

“他死定了。”西蒙尼说,“连个渣都剩不下。”说完他问欧姆,“你不能拦住他吗?”

其三。或許我不能。

布鲁萨已经在哀告场上走了一半。

“行吧,我们不会放弃他。”西蒙尼说。

其四。好。

欧姆目送几人离开。除了数千名挤在广场边缘的围观者,哀告场上只剩下他自己。他想对人群说
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或者说所有神灵才需要布鲁萨这样的代言。

“抱歉?”

大神低头。

其五。什麼事?

“呃,估计您不会买我的货吧?”

其六。你叫什麼?

“叫德布拉,大神。”

其七。啊,對。你有什麼願望?

小贩紧张得直跳脚。

“您可不可以传一条小小的圣诫?比如每周三喝酸奶?每到一周半截腰的时候酸奶就卖不动。”

其八。你站在大神面前,談生意?

“呃啊,我们可以谈个协议嘛。刑求官总说打铁要趁热。哈哈。提成百分之二十,怎么样?当然得
先扣掉成本——”

大神欧姆笑了。

其九。我認為你可以做個小先知,德布拉。

“对,对。我就是要这个。挣钱糊口嘛。”

其十。不許傷害旱龜。

“不顺口啊。但是……旱龟项链……嗯……还有胸针。还有龟壳——”
其十一。不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明白您的意思了。行。旱龟雕塑。对,对,这个我想过。形状漂亮。顺便,您
能不能让雕像偶尔抖一抖?对生意好处可大啦。奥索里的圣像每到奥索里斋戒日都要抖,铁定
的。据说底座里有个小活塞装置。但是对先知很有好处。”

其十二。你逗我發笑,小先知。盡情去賣你的旱龜吧。

“实话跟您说呀,刚刚我已经画了几份草图……”

短暂的雷鸣,欧姆消失了。德布拉望着自己草图思考。

“……但是我得先把龟背上绑的小人去掉。”他自言自语。

沃比斯的鬼魂四下打量。

“啊,沙漠。”星光之下,黑色的沙静止不动。看起来很冷。

他还没有死的计划。其实……他不太记得自己怎么死的……

“沙漠。”沃比斯重复道,这次些微地少了一点确信。他……一生……从未对任何事有过疑虑。那陌生
的感觉令他恐惧。普通人就是这感受吗?

他稳住自己的心态。

死神觉得这挺了不起。极少有人在死后还能保持生前的思维形状。

死神从未在自己的工作中体会到乐趣。所谓乐趣是他难以理解的一种感情。但他知道什么是满
足。

“那么,”沃比斯说,“沙漠。沙漠的尽头是——?”

裁决。

“对,对,当然是。”

沃比斯想要集中精神却做不到。他感到自己的确信正在不断流逝。而他一生向来坚定地确信着。

他犹豫了,像打开熟悉的房间,结果发现里面除了一个无底大坑之外别无他物。记忆还在,他有
感觉。记忆的形状也没问题,只是他想不起记忆的内容。刚刚有个声音……确实有个声音吧?然而
他能记起的只有自己思维的声响,在他的头脑里回荡。

现在他需要穿越沙漠。有什么可怕的——

沙漠是你的信仰。

沃比斯凝视自己的内心。

继续凝视。
他颓然跪倒。

看得出来,你忙着呢。死神说。

“不要离开我!这里好荒凉!”

死神望向无尽的沙漠打了个响指,一匹大白马跑了过来。

我看到十万人。死神翻身上马。

“在哪?在哪?”

这里,和你在一起。

“我看不见人啊!”

死神提起缰绳。

随便啦。他驱马走了几步。

“我不懂啊!”沃比斯喊道。

死神停步。你或许听过这个说法,他人即地狱?

“是的,当然听过。”

死神点点头。迟早,你会发现这说法并不正确。

第一艘船在浅滩上登陆,士兵们跃入齐肩深的海水。

大家都不是很确定舰队里该谁领头。沿海国家大都互相憎恨,没什么私人恩仇,只是历史的纠
葛。话说回来,需要人领头吗?所有人都知道欧姆尼亚的方位,整个舰队里没有哪两个国家的相
互憎恨胜得过仇视欧姆尼亚。现在有必要让这国家……停止存在。

伊菲比的阿加维斯蒂将军认为该由他领头,因为伊菲比虽然船不多,却是在向欧姆尼亚正当复
仇;蹉跎的帝国指挥官博尔沃琉斯认为他是首领,因为整个舰队就数蹉跎国的船最多;爹力贝比
的海军上将拉姆-艾普-伊番认为他才是老大,因为他那种人平时甭管什么事情总觉得自己是老
大。唯一不觉得自己是舰队领袖的船长名叫法斯塔·本吉,是个来自沼泽地区游牧民族的渔民。他
的国家极小,完全不为其他国家所知。他的小草船刚好挡在舰队的航路上,就这么被夹带着一路
到了欧姆尼亚。他的部落认为全世界只有五十一个人,信仰的神是一只巨蝾螈,说的语言外人无
法理解,而且从没见过金属和火。所以他在本次旅途中相当一部分时间都面带疑惑的傻笑。

舰队显然已经到了水岸,不是有泥巴和芦苇的正经滩涂,满地都是极小的碎粒。法斯塔·本吉把小
草船拖上沙滩,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赏这帮戴羽毛帽子、穿鱼鳞坎肩的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阿加维斯蒂将军检查着海滩。

“他们肯定看到了我们的舰队。那为什么还允许我们登陆集结呢?”
热气在沙丘上蒸腾。视野里出现一个小点,在翻涌的空气中忽大忽小。

更多的士兵涌上海滩。

阿加维斯蒂将军用手遮住阳光,向小点眺望。

“一个人,就在那儿站着。”

“说不定是间谍。”博尔沃琉斯说。

“哪有在自己国家活动的间谍。另外,如果是间谍就该鬼鬼祟祟的,一眼就认得出。”

那人影停在沙丘脚下,莫名地吸引着将军的视线。阿加维斯蒂面对过许多敌军,那是正常情况。
孤零零一个人的耐心等候则很不正常。他总忍不住观察那人的动向。

“扛着什么东西呢。”将军说,“军士?去把那人带来。”

几分钟后,军士回来报告:“他说想跟您在海滩中央见面,长官。”

“我不是告诉你把他带来吗?”

“他不想来,长官。”

“你不是有剑吗?”

“有,长官。戳了两下,他不动,长官。他还扛着个死人,长官。”

“扛着上战场?从没见过自带死人的。”

“还有……长官?”

“怎么?”

“他说他可能是圣宗,长官。要谈和平协定。”

“哦,是吗?和平协定?跟欧姆尼亚和谈有什么后果,我们可见识过。你去告诉他……不对,多带
两个人把他押过来。”

布鲁萨被士兵夹着穿过乱中有序的营地。我应该感到害怕,他想。在圣城里,我永远在恐惧。但
我现在没有,现在的我已经越过恐惧,到了彼岸。

身后的士兵不时推他一把。不能让敌军在我方军营里自由行走,自愿的也不行。

他来到一张搁板桌前。桌后坐着五六个身穿各式军服的大汉,还有个橄榄色皮肤的矮小男子正忙
着切鱼,并对所有人投来期待的笑容。

“嗯。”阿加维斯蒂开口问道,“你就是欧姆尼亚的圣宗?”

布鲁萨把沃比斯的尸体扔在沙上。众人的目光追随尸体。
“我认识他——”博尔沃琉斯说,“沃比斯!终于有人把他宰啦?你能不能别再给我卖鱼啦?谁知道
这人哪来的?”这人是指法斯塔·本吉。

“被旱龟杀的。”布鲁萨说。

“是吗?不意外。我从来都信不过旱龟,每天都鬼鬼祟祟地到处乱爬。你!我说了不要鱼!这人肯
定不是我带的。是你的人吗?”

阿加维斯蒂不耐烦地挥挥手:“小子,谁派你来的?”

“没人。我自行前来。不过你可以说我来自未来。”

“你是哲学家?那你的海绵呢?”

“你们来对欧姆尼亚宣战,这不是个好主意。”

“从欧姆尼亚的视角确实如此。”

“所有人的视角。我们或许会被击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输。然后你们怎么办?留下驻军?永
不离开?下一代迟早要寻求报复。你们的说辞对他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就是压迫者,他们会
反抗,说不定还会胜利。然后就是另一场战争。总有一天有人要问: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化解纷
争?就在这片海滩,抢在战争开始之前,抢在有人送命之前。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岂不正是我
们的福气?”

阿加维斯蒂盯着布鲁萨,手肘捅了捅博尔沃琉斯。

“他说什么呢?”

博尔沃琉斯脑子转得比其他几位将军快:“你是说要投降?”

“是,如果非要那么措辞的话。”

阿加维斯蒂大怒:“你不可以投降!”

“总有人要投降。请听我说。沃比斯已经死了,还了他的债。”

“还不够。你们的士兵呢?他们想要洗劫我们的城市!”

“你的士兵可遵守你的命令?”

“当然!”

“只要你下令,他们可以当场把我劈倒?”

“应该没问题!”

“而我手无寸铁。”

阳光击打着尴尬的沉默。

“我说他们服从命令是指——”阿加维斯蒂开始辩解。
“我们不是来谈判的。”博尔沃琉斯突然插嘴,“沃比斯死不死没有本质区别。我们的目标是确保欧
姆尼亚不再构成威胁。”

“欧姆尼亚已经不是威胁。我们会送人员和物资去帮忙重建伊菲比。如果你们需要,也可以送黄
金。我们还会裁军。诸如此类。就当我们已经战败吧。我们甚至可以向其他宗教开放领土,允许
他们在欧姆尼亚修建圣所。”

布鲁萨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就像你正以为独自下棋时突然有人在身后提醒“用红皇后将死黑国
王”……

其一。什麼?

“这样可以促进……本地竞争。”

其二。其他神?來這裡?

“海岸国家之间会有自由贸易。我希望欧姆尼亚也可以加入邻国的行列。”

其三。我聽見你剛才說到其他神。

“欧姆尼亚就该葬身海底。”博尔沃琉斯说。

“不,那样不可以。”

其四。咱們把話題切回去,再談談其他神的事情?

“各位可否容我失陪片刻?”布鲁萨问,“我需要祷告。”

布鲁萨离开众人,走向海滩上的僻静处,连阿加维斯蒂也没有反对。正如圣昂格兰会向所有愿意
聆听的人传教,身为疯子的总是有些特权。没人敢阻拦你,唯恐产生更可怕的后果。

“说吧?”布鲁萨压低声音对欧姆说。

其五。我不記得有誰跟我討論過允許歐姆尼亞崇拜其他神?

“啊,都是为了你好。民众很快就会发现其他的神不成器,不是吗?”布鲁萨言不由衷地回答。

其六。這是宗教,小子。不是買東西,還貨比三家!你不可以將你的神推向市場競爭!

“对不起。看得出来,你害怕——”

其七。我?害怕?就憑那幫只會打扮的婆娘和鬍子打卷兒的肌肉漢子?

“很好。那就说定了?”

其八。在我面前,他們撐不過五分鐘!……你說什麼?

“现在我要去和他们再谈一次。”

布鲁萨的目光捕捉到沙丘之间的动静。

“哎呀完蛋了。这帮蠢货……”
他绝望地向舰队奔去。

“不!不是那样的!听我解释!听我的!”

然而对方也看见了沙丘那边的军队。

欧姆尼亚的军队很是可观,或许外表已经超过其真正的实力。消息已经传开了,说规模巨大的敌
军舰队已经登陆,准备抢劫、掠夺,还有——因为敌军来自文明国家——对本地女人吹口哨,用
帅气的军服讨她们欢心,用见鬼的时髦消费品把她们勾走。怎么讲呢,女人们看见磨光的青铜镜
子就上头啦,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地小伙子都不成器呢……民众要么进山逃难,要么随手抓起什么抡
得动的家伙,让老太太藏好家里的细软,准备决一死战。

一马当先的正是龟动车。车上的漏斗里喷着蒸汽,看来厄恩又给修好了。

“愚蠢!愚蠢!”布鲁萨向世界呐喊,并继续奔跑。

舰队的士兵已经开始列阵。指挥官,甭管是哪位,看见一个敌兵单独冲锋,都有点懵。

博尔沃琉斯拉住正在冲向长枪阵的布鲁萨。

“我明白啦。你跟我们谈判拖延时间,让你们的军队列阵。对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博尔沃琉斯眯起眼睛。他身经许多战役还能活着,靠的不是愚蠢。

“对,或许不是你的本意,但现在都不重要。天真的小祭司,你听我说。有时候战争非打不可,谈
判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还有……其他因素。现在……回到你的人民那边去吧。也许战斗结束时我
们都还活着,到时候可以再谈。先动手,后动口。就是这道理,小子。这就是历史。你回去吧。”

布鲁萨折了回去。

其一。要我擊殺他們嗎?

“不要!”

其二。我可以把他們化作塵土。只要你一句話。

“不行。那比战争更过分。”

其三。可你說過神靈必須保護他的信徒——

“如果我让你消灭诚实之人,我们成了什么人?”

其四。撿了條命的人?

“不可以。”

欧姆尼亚军在沙丘之间集结,许多士兵围绕在钢铁装甲的龟动车旁。布鲁萨透过弥漫在眼前的绝
望看看龟动车。
“我不是说过自己去吗?”

靠在龟动车上的西蒙尼报以残酷的微笑:“你成功了?”

“我觉得……没成功。”

“我早就知道。对不起啊,让你亲自去碰壁。现在明白了吗?事态不由人。有时候人互相看不顺
眼,然后就……那样。”

“可是假如人可以讲——”

“对,你可以把这个立为圣诫。”

金属的碰撞声。龟动车侧面打开一扇门,厄恩拿着扳手倒退着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布鲁萨问。

“是战斗机器。”西蒙尼回答,“龟动啦?”

“拿来打伊菲比人?”

厄恩回过头:“什么?”

“你建造的这……这东西……是为了打伊菲比人?”

“这……不……不是,”厄恩迷惑了,“我们要打伊菲比人?”

“打各国人。”西蒙尼回答。

“可我从来也没……我是……我从来——”

布鲁萨看看龟动车轮子上的尖刺和装甲边缘的锯齿。

“这是一台会自己行走的机器。”厄恩解释,“我们打算用它……我是说……我从来也没想过……”

“现在我们需要它。”西蒙尼说。

“哪个我们?”

布鲁萨问:“前面那个大长喷嘴是干什么的?”

厄恩认真地讲解:“喷蒸汽。连接到安全阀。”

“哦。”

“蒸汽喷出来很烫的。”厄恩整个人更瘪了一些。

“哦?”

“能烫脱皮。”

布鲁萨的目光从蒸汽喷嘴移动到旋转的刀刃:“非常哲学。”
“我们本来打算用它对付沃比斯。”

“现在不必了。它要对付的是伊菲比人。知道吗,本来我以为自己是蠢材,直到我遇见了哲学
家。”

西蒙尼打破僵局,拍了拍布鲁萨的肩膀。

“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输。大神站在我们这边嘛。”

布鲁萨转身出拳。准头不佳,但力道让西蒙尼转了个圈。

西蒙尼揉着下巴:“打我做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让大神帮我们吗?”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神。”布鲁萨答道,“现在我认为我们不配有任何神。愚蠢。愚蠢。
今年我见过最理性的人住在沙漠里的杆子上。愚蠢。我应该去找他作伴。”

其一。為什麼?

“神和人、人和神。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因为从前有过先例。愚蠢。”

其二。可你是天選者啊。

“你去选别人。”

布鲁萨大步穿过七拼八凑的军队,没有一人阻挡。他来到通向悬崖的小路,甚至不屑回头查看战
场。

“你不想观战吗?我需要人帮我看看。”

戴达克泰洛斯坐在一块岩石上,双手交叠在杖头。

“哦,你好啊。”布鲁萨失望地说,“欢迎来到欧姆尼亚。”

“用哲学的视角想想,会好一点。”

“但是没理由打仗啊!”

“有理由。荣誉、复仇、责任之类的。”

“你当真那么想?我以为哲学家都讲逻辑?”

戴达克泰洛斯耸耸肩:“以我之见,所谓逻辑只是仰仗数字的无知。”

“我以为沃比斯一死,一切就都结了。”

戴达克泰洛斯凝望自己的内心:“等沃比斯那样的人死透需要很久很久。他们在历史上留下了回
音。”

“我懂你的意思。”

“厄恩的蒸汽机怎么样?”
“他好像有点失望。”

戴达克泰洛斯大笑着用手杖击打地面:“哈!他可学到了吧!有利必有弊!”

“这一课应该足够了。”

一颗金色彗星似的玩意儿划过碟形世界的天空。欧姆如雄鹰般翱翔,驾驭着新鲜的信仰之力。目
前信仰还在。如此热烈绝望的信仰向来不长久,否则人类的头脑无法承受。但只要现在信仰还
在,欧姆便神力超群。

天极峰耸立在轴心地的群山中央,十里翠绿的寒冰与白雪拔地而起,顶端就是不显境的塔楼和穹
顶。

不显境,碟形世界众神的居所。

至少有头有脸的神灵们住在这里。说来奇怪,神灵要花上许多年的奋斗才能在不显境赢得一个位
子,可一旦上山就变得无所事事,每天只会酗酒和享受一点些微的腐败。许多政府机构大体上都
是这个套路。

众神博弈。他们只玩规则非常简单的游戏,对复杂的规则提不起兴趣。草芥神可以几百万年抱守
一个目标,实际上已经与目标融为一体,大神们的专注力却跟普通蚊子相仿。

至于品位?如果把碟形世界的众神比作凡人,三只石膏鸭子放在一起在他们看来就是先锋艺术。

不显境大厅的尽头是两扇大门。

大门在雷霆似的敲击之下摇晃。

忙于各种事情的神灵们抬头草草看了一眼,耸耸肩,又各忙各的。

大门向内爆裂。

欧姆踏着残骸走进大厅四下扫视,像是打算找什么东西却没时间细看。

“行吧。”欧姆说。

掌管雷霆的盲神伊欧在宝座上抬起头,威严地挥动锤子。

“你是谁?”

欧姆逼近宝座,拎着伊欧的托加把他提了起来,一个头槌砸在后者脸上。

如今没什么人正经信仰雷神啦……

“哎哟!”

“听着,朋友。我没时间跟裹床单的废物闲扯。伊菲比和蹉跎的神都在哪里?”

伊欧捂着鼻子向大厅中央挥挥手,抱怨道:“你模用下手恁么狠啊。”
欧姆踏着大步穿过大厅。

大厅中间摆着的乍看像是个圆桌,细看则像碟形世界的模型,龟和象一应俱全。再看仔细些,那
东西不知怎的更像是碟形世界本身、先把视角拉到很远然后再摆到眼前的效果。距离感隐约有些
失常,感觉像把极长的距离揉成小团。真正的碟形世界表面大概没有闪烁的网格线,或者网格线
也许悬浮在地表之上几里的高空?

欧姆没见过这东西,却知道它是什么。既是波又是粒子,既是地图又是地图描绘的世界本身。假
如他凝神观察地图上微型天极峰顶端闪耀的小穹顶,想必会看到里面有个自己正在低头查看更小
的模型……循环嵌套,一直到整个宇宙都卷曲起来,仿佛斑彩螺的尾巴。斑彩螺是生活在几百万年
前的生物,从来不信任何神……

众神环绕着圆桌,专注于桌面。

欧姆用手肘顶开一位低阶的丰饶女神。

世界上方浮着骰子,以及一堆乱糟糟的黏土小人和筹码。不用很全能就可以推断众神在玩什么。

“他撞我鼻咂!”

欧姆回头:“我从不忘记任何一张脸,朋友。把你那脸收起来好吗?不然我让你没脸。”

接着他继续观棋。

“打扰了。”从腰部传来一个声音。欧姆低头,是一只极大的蝾螈。

“什么事?”

“你不能那么干。这地方不许胡乱击杀。有规矩。你要打,让你的人类去打他的人类。”

“你是哪个?”

“普唐普唐,我。”

“你是个神?”

“肯定。”

“啊?你有多少信徒?”

“五十一个!”

蝾螈期待地仰视欧姆,追问道:“五十一个很多吗?不识数。”

蝾螈指着欧姆尼亚海滩上一个做工相当粗糙的人形:“我有一枚子!”

“他死了,你就剩下五十个信徒。”

“五十比五十一多还是少?”

“少很多。”
“肯定?”

“对。”

“没人跟我说过呀。”

几十个神正在观望海滩上的局势。欧姆对伊菲比的雕像还有些印象。扛粗制滥造猫头鹰的那女神
也在。

欧姆揉揉额头。这不是神灵应有的思维方式。从天上看,世界简单多了。一切都是棋局,以至于
你忘了对下面的人而言这可不是游戏。凡人会送命,缺胳膊少腿。他想:我们像鹰一样居高临
下,有时教旱龟飞翔。

然后在空中松手。

欧姆对整个大厅宣布:“下面有人要死了。”

蹉跎的几位太阳神之一甚至懒得抬头:“凡人就是用来死的嘛。”

太阳神手里的骰盅很像眼眶里镶了红宝石的人类头骨。

“哦,对,刚才我都忘了。”欧姆看看头骨骰盅,向旁边的丰饶女神说道,“这是什么东西,美女?
丰饶之角?可以借我看看吗?谢谢。”

欧姆倒空号角里的水果,然后戳戳蝾螈神:“我要是你啊,朋友,这会儿就赶紧找件又长又重的家
伙。”

“一比五十一少吗?”普唐普唐问。

“都一样啦。”欧姆打量着蹉跎太阳神的后脑勺。

“可是你有几千个信徒。”蝾螈神说,“你为几千人而战。”

欧姆揉揉额头,心想:我在下面耽搁太久,总忍不住贴地思考。

“我以为呢,”他答道,“我以为如果你想要几千信徒,就必须为每一个而战。”说罢他拍拍太阳神的
肩膀,“嘿,宝贝儿?”

太阳神回头。欧姆把丰饶之角在他头上砸了个稀碎。

那不是普通的雷声。雷声像超新星爆发般羞赧地打着绊子,一阵阵巨响撕裂天空。沙粒飞起,在
沙滩上倒伏的人群上方飞舞。闪电劈下,刀剑长枪的尖头上射出共鸣的火花。

西蒙尼望着下面轰鸣的黑暗,戳了戳旁边的人:“这他妈是怎么了?”

旁边的是阿加维斯蒂,两人对上了眼。

更多雷霆响彻天宇。浪头争先恐后闯入舰队。船只以可怖的优雅动作相互碰撞。吱嘎的木响为低
沉的雷声伴奏。
一截破碎的桅杆砸在西蒙尼脑袋旁的沙上。

“再不走咱们都得死。”西蒙尼催促,“快跑。”

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水、沙,以及畏缩祷告的士兵们,找到一处被沙掩埋半截的坚实掩体。

他们钻进龟动车下面平静的小空间。

其他人也有同样想法。黑漆漆的车下,一条条人影或坐或趴。厄恩沮丧地坐在他的工具箱上。空
气里有些鱼味。

“众神生气喽。”博尔沃琉斯说。

“妈的震怒啊。”阿加维斯蒂说。

“我也不怎么高兴啊。”西蒙尼说,“众神算什么?哈!”

“现在不是渎神的时候。”拉姆-艾普-伊番说。

外面降下许多葡萄。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西蒙尼反驳。

一块丰饶之角的碎片砸在龟动车的装甲上,整个车晃了晃。

“为什么对我们发怒呢?”阿加维斯蒂问,“我们正在遵从众神的旨意啊。”

博尔沃琉斯挤出些笑容:“众神吗?有他们不成,没有也不成。”

有人戳戳西蒙尼,递过一支潮乎乎的香烟。递烟的是个蹉跎士兵。西蒙尼没忍住,接过敌方的烟
抽了一口。

“烟草不错啊。我们这里种的一股骆驼粪味儿。”

他把香烟传给下一个驼背坐着的人影。

谢谢。

博尔沃琉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水壶:“来一口烈的,你会下地狱吗?”

“大概会。”西蒙尼心不在焉地回答,然后才注意到水壶,“哦,你说烈酒啊?可能吧。不过谁在乎
呢?那么多祭司在前面排着,我都凑不到火边。谢谢啊。”

“往下传。”

谢谢。

惊雷炸响,龟动车摇晃。

“G’n y’himbe bo?”

众人眼前出现一块生鱼,以及法斯塔·本吉期待的样子。
“我这里方便,可以从火箱里耙点儿煤下来。”过了半晌,厄恩说。

有人拍拍西蒙尼的肩膀,留下一点奇怪的蛰刺感。

谢谢。我要走啦。

西蒙尼感到空气涌动,像宇宙突如其来的吐息。他四处看看,正赶上一艘船被大浪抛上沙滩,然
后在沙丘上撞毁。

风里夹杂着远方的哀嚎。

士兵们在观望。

“船下有人呢。”阿加维斯蒂说。

西蒙尼扔了水壶:“赶快。”

众人顶着大风搬开碎木,厄恩穷尽一切杠杆知识,士兵们用头盔当铲子在船的残骸下挖掘。没有
任何人问过救的是谁、穿什么军装。

雾随风而来,闷热,闪着电光。大海依旧肆虐。

西蒙尼搬起一截桅杆。但手里的分量突然一轻,有人帮忙抬起另一头。他抬头,看到布鲁萨的双
眼。

“别说话。”布鲁萨命令。

“这是神在收拾我们?”

“别说话!”

“我必须知道!”

“总好过我们收拾自己,不是吗?”

“还有来不及下船的人呢!”

“谁也没说过会和风细雨!”

西蒙尼搬开几块木板,下面有人。那人的盔甲脏得无法辨认,却还活着。

“听着。”西蒙尼冒着鞭笞似的烈风,“我决不屈服!别以为你赢了!我救人不是为了什么神,不管
他们是否存在!我是为了人!别给我看那种笑脸!”

两颗骰子落在沙滩上,噼噼啪啪冒了一阵火花,蒸发了。

大海归于平静,雾翻涌着消散。空气依然迷蒙,但太阳现了出来,虽然只照亮了天穹中的一小块
区域。

宇宙呼吸的感觉再次出现。
众神现身,半透明的身躯在视野中忽隐忽现。金色卷发、翅膀和竖琴反射着点点阳光。

众神同时开示,话语有先有后,参差不齐,就像一群人被逼着复述他们被交代的话。

欧姆也在众神之间,就站在蹉跎的雷神身后,心不在焉的样子。大概只有布鲁萨注意到雷神的右
臂藏在身后。如果凡人可以想象,或许会以为那胳膊正被后面的谁扭得生疼。

众神的话语在每个人听来都是自己的语言。大家的理解有所不同,归根结底,说的是:

其一。这不是游戏。

其二。此时此地,你们还活着。

战争就这样结束。

“你很适合当主教。”布鲁萨说。

“我?”戴达克泰洛斯问,“我是哲学家!”

“好。我们也该有个哲学家了。”

“我是伊菲比人!”

“好。你可以构思一种更好的治国方式。不能让祭司们治理,他们思路不对。军人也不行。”

“谢谢啊。”西蒙尼说。

他们坐在圣宗的花园里。一只鹰在空中盘旋,寻找不是旱龟的猎物。

“我觉得民主不错。选一个所有人都不信任的当头领,”布鲁萨说,“这样所有人都高兴。你想想
看。西蒙尼?”

“什么事?”

“我任命你掌管裁判所。”

“啊?”

“我要让你关闭裁判所,用强力的手段。”

“让我杀光刑求官?好嘞!”

“不,那是偷懒的手段。我希望尽量少杀人。把用刑当做享受的刑求官大概可以去死。但是仅限这
些。那么……厄恩呢?”

龟动车还在沙滩上,轮子被风暴吹来的沙掩埋。厄恩实在没脸去挖。

“上次我看见他,他正捣鼓神殿大门的机械呢。”戴达克泰洛斯说,“他捣鼓东西的时候最高兴。”
“嗯。我们要找些工作让他忙。灌溉。建筑。此类的工作。”

“那你做什么?”西蒙尼问。

“我来抄写图书馆。”

“可是你不认字也不会写啊。”戴达克泰洛斯说。

“确实,但我眼睛好用,会临摹。一式两份,一份留在欧姆尼亚。”

“把《七圣典》烧了就有地方放。”西蒙尼说。

“什么也不烧。一次一步,慢慢来。”布鲁萨望向远方摇曳的沙漠。真好笑,他在沙漠里的日子最
快乐。

“然后……”

“请讲?”

布鲁萨的目光下降,看到环绕圣城的农田和村庄。

他叹了口气:“然后我们去生活吧。过好每一天。”

法斯塔·本吉心事重重地划船回了老家。

这几天其实过得不错,他结识了很多人,还卖了很多鱼。普唐普唐带着许多仆从亲自对他开示,
让他不许对一个没听说过的地方发动战争。他表示同意28。

几个新认识的人教给他一门了不起的本事——制造闪电。你用这块硬东西敲石头,就有零零碎碎
的闪电冒出来。闪电落在干燥的东西上就变红变热,像太阳。你再添些木头,太阳就变大。往上
面放鱼,鱼就变黑。如果你动作够快,不等鱼变黑,那鱼就是棕色的,他一辈子都没吃过如此的
美味。没什么难的。别人还送了他不是用石头做的刀,以及不是用芦苇编的布。法斯塔·本吉和他
的族人要迎来好日子啦。

他不懂为什么有好多人要用大石头打帕查·末吉的叔叔,但他的经历肯定加快了科技进步的速度。

包括布鲁萨在内,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老鹿子已经不见了。无论在或不在,从不引人注意,这是史
僧的职业素养。

他收拾起扫帚和盆栽宠山,通过密道和隐秘的路途回到隐藏在轴心地的山谷。僧主在那里等候。
鹿子回来时僧主正在俯瞰山谷的画廊里与人下棋,花园里的喷泉汩汩冒泡,燕子在窗口飞进飞
出。

28
原注:法斯塔·本吉的民族语言里没有“战争”这个词,因为没人可打,而且生活本来已经足够艰辛。所以
普唐普唐的原话是“记得帕查·末吉用大石头打了他叔叔吗?就是那种事,比他做的更过分。”
“都顺利吗?”沉浸于棋局的僧主问。

“很顺利,僧主。”鹿子回禀,“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得我推一把。”

“我劝你不要胡推啊。”僧主玩弄着一颗棋子,“迟早有一天你要越界。”

“现在的历史不成器。太靠不住啦,僧主。我得一直修修补补——”

“对,对——”

“当年的历史可比现在强多啦。”

“总是今不如昔,万物的本性。”

“是啊,僧主。对了,僧主?”

僧主略微不悦。

“呃……您记得史书上说布鲁萨死了,然后战争持续了一个世纪吗?”

“你知道我的眼神不比当年啦,鹿子。”

“嗯……这一段有点变化。”

“只要最后一切顺利就行。”

“是,僧主。”

“你的下次任务在几周之后。先去歇歇吧?”

“谢谢,僧主。我想去森林里看树木倒下。”

“很好的练习,很好的练习。你很敬业嘛。”

鹿子离开后,僧主抬头看看棋局的对手。

“这人很好。到你啦。”

对手死死盯着棋盘看了许久。

僧主等着看对方能想出什么放长线的高招。对手用骨头手指点了点一枚棋子。

再讲一遍。这个马形的怎么走来着?

终于有一天,布鲁萨死了,死得并不平常。

他年岁已经极高,这在教会里算不得稀奇。如他所说,要每天活得繁忙。

他破晓时起床,来到窗边。他喜欢欣赏日出。
迄今为止,教会还没空更换圣殿的大门。抛开其他原因,就连厄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拆掉那堆熔
成奇形怪状的青铜。所以教会在铜块上修了台阶。一两年之后人民已经非常习惯,说这样子也许
是种象征。没什么具体指代,就是一种象征。肯定有象征意义。

图书馆的铜顶被太阳照得闪亮。布鲁萨暗忖着要问问扩建的部分进展如何。最近有太多人抱怨图
书馆里过于拥挤。

人们从四面八方前来造访这座全世界最大的非魔法图书馆。伊菲比的哲学家们简直有一半常驻这
里,欧姆尼亚甚至也有了一两个国产哲学家。连祭司也会来阅读馆藏的宗教书籍。这里已经收录
了一千二百八十三种宗教典籍,每一种都自称是凡人所需的唯一真理。看着这些书摆在一起的感
觉很好,正如戴达克泰洛斯说的那样,必须好笑啊。

布鲁萨正在用早膳,当天负责给他朗读工作安排及委婉防止他内裤外穿的副执事正羞赧地向他道
贺。

“嗯?”粥从布鲁萨的勺子上滴落。

“圣宗。自从您走出沙漠,整整一百年啦。”

“是吗?我以为,嗯,只有五十年?顶多六十年,孩子。”

“啊,是一百年,圣宗。我们查过记录。”

“真的啊。一百年?过了一百年吗?”布鲁萨极为小心地放下勺子,望向对面的白墙。副执事不由
自主地跟随他的视线,想瞧瞧圣宗看什么呢,结果除了白色的墙面以外什么也没有。

“一百年,”布鲁萨沉吟,“嗯。神啊,我都忘了,”他笑了,“我都忘啦。一百年,嗯?但此时此
地,我们——”

副执事回过头:“圣宗?”

凑近些看,副执事的脸色白了。

“圣宗?”

他跑出去叫人。

布鲁萨的躯体几乎是优雅地扑倒,砸在桌上。碗被打翻,粥滴落在地上。

接着布鲁萨站了起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尸身。

“哈,没想到是你。”

倚在墙上的死神站直了身子。

你很幸运。

“可我还有好多工作没完成……”

是啊,总有工作。
布鲁萨跟随瘦削的死神穿过墙壁。对面不是普通世界里的厕所,而是……

……黑色的沙。

漆黑的天幕上星光灿烂,像是水晶。

“啊,果真是沙漠。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结局吗?”

谁知道呢?

“沙漠尽头是什么?”

裁决。

布鲁萨想了想。

“那头,还是这头?”

死神微笑着让开。

被布鲁萨认作石头的原来是个抱膝而坐的人。那人似乎已经恐惧到不会动弹。

布鲁萨端详那人。

“沃比斯?”

他看看死神。

“可沃比斯一百年前就死了啊!”

正是。死者必须独自穿过沙漠。只有他自己,如果他有胆量。

“他在这里坐了一百年?”

或许不是。这里的时间与别处不同。更加……主观。

“啊。你是说一百年的流逝,就像几秒钟?”

一百年的流逝,可以像永恒。

黑底黑仁的眸子恳求地望着布鲁萨。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然后犹豫。

他是杀人犯,是制造杀人犯的恶人,是折磨者。没有热情。残忍。无情。毫无怜悯。

“我知道。他是沃比斯嘛。”沃比斯改变他人,有时把他人变为死人。无论如何,他改变了人,那
是他的成就。

布鲁萨叹气。

“然而我是我呀。”

沃比斯犹疑着站起来,追随布鲁萨走进沙漠。
死神目送二人远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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