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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羚羊与秧鸡》中的语言、人性与后人类 丁林棚
论《羚羊与秧鸡》中的语言、人性与后人类 丁林棚
●文学研究
*
论《 羚羊与秧鸡 》中的语言 、人性与后人类
丁林棚
(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提 要: 在阿特伍德的小说《羚羊与秧鸡》中,作者通过语言的没落表达深切的关怀。小说中人性的堕落和语言的
没落同时进行,阿特伍德通过这样的情节安排强调语言对于人性的重要意义。语言不仅是思想表达的工具,更是人文、
艺术、历史和宗教等的灵魂,是人性的根本。通过这个警示性的故事,阿特伍德告诫人类,在我们面临环境灾难走向灭绝
的关键时刻,人性、语言和艺术往往被我们忽略,一味地强调科技和理性的力量,然而,这种理性至上的理念只会致使人
类过分关注外在物质世界,任人类文化渐渐枯萎、凋谢在人性的沙漠之中。
关键词: 人性; 语言; 后人类; 理性; 阿特伍德
中图分类号: I106. 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 - 0100( 2019) 01 - 0116 - 7
DOI 编码: 10. 16263 / j. cnki. 23 - 1071 / h. 2019. 01. 019
古老历史的图像一幅幅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可以随意支配的钱,就是希望能够占有时间,实现
他看到成吉思汗刀下堆积如山的头盖骨,看到达 自我的本真存在,因为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论,人性
肖集中营里的一堆堆烂鞋和眼镜,看到卢旺达熊 的本真意义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
熊燃烧的堆满尸体的教堂,看到十字军对耶路撒 根据上文论述,语言是《羚羊与秧鸡》中表现
冷的疯狂洗劫,看到阿拉瓦克印地安人用花环和 人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水果迎接哥伦布的场面,他们各个喜形于色,却不 在“秧鸡”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体系中,一切以理性
知自己即将被屠戮或绑在床上看着他们的女人遭 至上,人类的发展也纯粹是为了推动理性的完善,
人奸污。( 同上: 366) 语言被认为是人性中多余的部分,一无是处。因
海德格尔在论述时间性与存 在 的 关 系 时 指 此,社会上上下下唯理性是瞻,而对人文和艺术嗤
出,人存在的意义“应该被理解为一个事件过程 之以鼻,吉米大学期间的专业“实用修辞”也一无
( event) 而不是实体,也就是一个具有自身意义的 用处,所有人文学科,包括历史、宗教和人类学成
过程,它从其他过程和周遭世界获得具有意义的 为无人问津甚至遭人鄙视的学科,就连阅读都成
存在”( Stone 2010: 139 ) 。小说本身就是“雪人” 为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吉米感到自己“头脑里
的自述,读者在他的回忆中来到他的童年、他的大 漂浮着语言的碎片: 恶臭的、节拍器、乳腺炎、跖
学时光,还有灾难发生后的一切。“雪人”自述的 骨、伤感的”( Atwood 2003: 148) 。过去的“知识渊
过程中还不断穿插着片段的记忆,包括对话片段、 博”如今也成为一个“毫无希望的字眼”( 同上) 。
电影台词、广告词、诗行和俗语等。对“雪人”来 小说中“秧鸡”这样告诫吉米:
说,他的意义正体现在过去以及对过去的延续上, 一定要提防艺术,“秧鸡”曾说,一旦他们搞
因此,他自 身 也 成 为“过 程”,是 时 间 的 承 载 体。 起艺术来,我们就有麻烦了。在秧鸡看来,任何形
正如海德格尔在解释此在( 即自我) 时所说的,过 式的象征思维都预示着堕落。下一步,他们就会
程“不能理解为在时间中的此在,而是一个承载 发明出偶像,葬礼,陪葬品,来生,罪恶,B 类线型
时间性,给予时间,占据时间,拥有时间的”存在 文字,过往,还有奴隶制和战争。( 同上: 361)
( 同上) 。小说中,“雪人”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排 的确,在“秧鸡”看来,人“本来就是一群荷尔
挤到时间的维度之外,像其他事物一样失去时间 蒙机器”,理性的发展要求人类完全摒除传统人
性,只是简单地在时间中存在着: 性中的成分,包括语言 ( 同上: 166 ) 。因此,人类
他低头看了 看 自 己 的 身 子: 没 有 一 丝 活 动。 不需要“自由选择”,就连求爱这样的行为也应该
关于萨利·斯德尔顿的记忆也消失了,也好。他 被转变成“某种必然的周期性的活动”( 同上) 。
必须找到更多更好的占据他的时间的办法。他的 美国哲学家波尔曼批判这种人文与理性的对
时间 ,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好像有人给了他一箱 立。他指出,人类追求理性的结果只能是“把精
子时间,只属于他的时间,箱子里满满地到处塞着 神秩 序 错 解 为 物 质 秩 序 ”( Berman 1983: 138 ) 。
是小时和分钟,他可以象花钱一样随意使用。问 波尔曼借用波德莱尔的诗歌,把这种二元对立称
题是,箱子上有洞,不管他怎么补救,时间还是在 为“现代艺术家及其艺术所体现的田园视角和现
不停地流失。( Atwood 2003: 40) 代世界的反田园视角”之间的冲突( 同上) 。这样
海德格尔对于时间的论述可 以 很 好 地 解 释 的冲突用波德莱尔的语言就是人类“对真的专制
“雪人”对时间的沉思。海德格尔区分出两种时 般的情趣压制了美的情趣”( 同上: 139 ) 。的确,
间,一种是“现 在 时 间”,也 就 是“钟 表 和 计 划 时 在《羚羊与秧鸡》中,科技至上的价值观剥夺人性
间,或常识时间,这样的时间……是客观的,是客 中追求审美、自由的诉求,使得自由意志臣服于科
体,……是事物,是一个容器,是一个维度,客体和 技手段,进 而 完 全 抹 杀 人 性。难 怪 在“秧 鸡”眼
过程存在于其中 “( Stone 2010: 139 ) 。而另一种 里,考古学家“感兴趣的只不过是那些参差不齐
时间就是海德格尔的本真时间 ( authentic time) 。 的骨头、破旧砖头,还有石化的粪便 …… 他们认
尽管海德格尔的语言深奥晦涩,但如果结合《羚 为,人类的意义也就是由这些玩意儿定义的”( At-
羊与秧鸡》中“雪人”此时的状况,并不难理解他 wood 2003: 167) 。“雪人”意识到,他喜欢重复默
对时间的恐慌。这里“雪人”时刻担心自己失去 念的一个个旧词“曾经是多么精确,充满意义,但
时间中的存在,他发现作为人类的自我———也就 在今天 的 世 界 中 已 经 失 去 应 用 意 义 ”( 同 上:
是海德格尔的此在———慢慢地丧失,就连身体也 195) ,但他对“这些词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柔情,
都不再属于自己,没有动作。“雪人”把时间比作 就好像在森林中被遗弃的孩子一样,他的责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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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丁林棚 论《羚羊与秧鸡》中的语言、人性与后人类 第1 期
人”所说的“不真”就是能指的各种形式,如语言、 萌芽已经在这些未来人之间开始。小说中这些未
符号、图像和声音等,而“真”就是所指对象即现 来人类不仅开始获得语言,甚至有一整套“信仰
实。换句话说,“真”就是德里达所谓的在场,而 体系”( belief systems) 。“雪人”担心的人文和艺
“不真”就是不在场。可见,语言的无休止游戏对 术没落似乎成为多余,因为我们看到,当“雪人”
于“秧鸡人”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他们能够用“雪 再次回到“秧鸡人”身边时,他的的确确察觉到艺
人”的画像来取代“雪人”本人就说明,他们已经 术的萌芽:
具备肯尼斯·伯克定义的人类的本质,因为他们 现在他看到了打击乐组。乐器是由车轮毂盖
不仅会使用符号,更懂得制造符号。用伯克的话 和一 根 金 属 棒 做 成 的,它 们 发 出“当 当 ”的 声
来描述,这些“秧鸡人”是“会制造符号的动物”, 响———还有一排挂在树枝上的空瓶子,用饭勺敲
他们是“否定的发明者,他们亲手制造的工具令 击出声。而咚咚声则来自一个油桶,用一个看起
他们从自然 状 态 中 分 离 出 来”( Burke 1966: 9 ) 。 来像捣蒜锤一样的东西打击。他们是从哪里搞来
的确,“秧鸡人”对“真”与“不真”的认知标志着 的这些玩意? 毫无疑问,是从海滩上捡来的。这
他们具备伯克所说的“否定”( the negative) ,就像 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聆听幼时乐队的旋律……
他们能够 理 解“雪 人”创 世 神 话 中 的“大 虚 无 ” ( Atwood 2003: 360)
( Emptiness) 一样。 的确,阿特伍德认为,语言和艺术都是人性中
通过能指符号,“秧鸡人”对“真”与“不真” 的根本属性,是无法从人性中分离出来的。这种
的辨别不仅限于客体世界,而且延伸到主体世界, 思想在她的小说《洪灾之年》中也有体现。小说
这标志着他们具备人类独有的主体状况( subject 中,作者借用格伦对人性的思考指出,通过语言的
position) 。当“雪人”返回时,他们立即聚集在“雪 能指功能,人类迈向更多的未知符号领域,如音
人”四周,告 诉 他“我 们 早 就 知 道 我 们 可 以 呼 唤 乐、艺术和宗教等。自从人借助语言从动物性迈
你,你一定会听到并回来的”( Atwood 2003: 361) 。 出第一步,人就用能指体系在符号系统中创造一
在此,通过对“雪人”的召唤,“秧鸡人”进入语言, 个新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就是人性的存在。因此,
将“雪人”变成他者。事实上,进入象征世界之中 人的存在就是语言的存在,就是在语言与艺术之
的“秧鸡人”把一切视为他者以加强自己的主体 中的存在。格伦这样解释: “我们之所以不能真
性。无论是“雪 人”本 人 还 是 他 的 画 像,都 成 为 正想象自己死去,是因为一旦说出‘我要死了’,
“秧鸡人”符号体系中的能指,成为在场和不在场 你就已经说出‘我’这个词,因此你在你的话语中
的能指。比如,当看到“雪人”已经返回时,他们 是存在着的”( 同上 2010: 419) 。也就是说,人用
认为“‘雪人’的画像已经完成其使命———既然真 话语和艺术创造自己的存在,并能使自己在其间
的‘雪人’已 经 回 来,那 么 就 没 有 理 由 需 要 另 一 永存。的确,格伦告诉吉米: “这就是人们关于灵
个,因为它的效果并不太理想”( 同上: 363 ) 。显 魂永生的来源———一切都是语法的结果”( 同上:
然,无论是“雪人”本人还是其画像,都成为“秧鸡 419) 。格 伦 继 续 指 出,艺 术 是 人 性 中 内 在 的 东
人”眼中的他者。对于“秧鸡人”来说,指向不在 西,是人性存在的生物性和物质性元素: “音乐是
场的“雪人”的画像远远不如在场的“雪人”本人 内嵌的东西,……它被编织到我们的内部。把它
更能满足他们加强主体存在的需求。 去除是很困难的,因为它是我们本质的一部分,就
波兹克也注意到阿特伍德小说中语言与人类 像水是我们的一部分一样”( 同上: 419) 。
主体的内在关系。他指出,在《羚羊与秧鸡》中, 在此作者借用语言这一独特视角给我们部分
作者“探索一个常常被自然和实用科学忽略的领 地回答这些问题。在阿特伍德看来,人性的实质
域,即话语”( Pordzik 2012: 154) 。他认为,在阿特 是人能够借助语言的能指体系构建复杂的符号系
伍德看来,人类和他们的语言不可分割,它是“人 统并在这个自我封闭而无休止的系统中保持存
类实际生物存在的实质部分,并运用它来探索、定 在。小说中“秧鸡”志在通过基因改造消除人性
义和理解环境的局限”,而且,由此产生的文化交 的种种弱点,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秧鸡人”却
流不断产生新的物质———符号节点,形成“主 体 保留了这些被“秧鸡”所不齿的人性“弱点”和“缺
与客体 …… 之 间 的 明 显 分 界 线”( Pordzik 2012: 陷”,使得传统人性能够在后人类未来得以继续。
155) 。值得 指 出 的 是,通 过《羚 羊 与 秧 鸡》中 的 从这个角度看,阿特伍德的小说给我们传递一个
“秧鸡人”,阿特伍德并没有给读者呈现一个黯淡 乐观的信息。正如波兹克指出的,“秧鸡人”通过
的未来,人性似乎仍然存在一线希望,因为艺术的 “将在场和不在场区分开来”得以“在他们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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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构建出一片符号的天地”,因此他们最终得以 正如吉米在末世的存在一样,或许我们须要想象
“回归人类大家庭”( Pordzik 2012: 156) 。在这些 自己是一个作为动物的人( human-as-animal) ,和
“秧鸡人”的体内孕育着“后人类、超人类或者超 其他物种一样存在于广阔的自然生态环境之中。
级人( superhuman) ,但他们依然服从于语言和意
义产 生 机 制 的 统 治,这 些 早 已 绘 制 在 他 们 的 脑 参考文献
中”( 同上) 。阿特伍德借助这个警示性故事告诫 Agamben,G. The Open: Man and Animal[M]. Stanford:
人类,在我们面临环境灾难走向灭绝的关键时刻,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
人性、语言、艺术往往被我们忽略而一味地强调科 Atwood,M. Oryx and Crake[M]. Toronto: McClelland &
技和理性的力量,然而,这种理性之上的理念只会 Stewart,2003.
使人类过分关注外在物质世界,一任人类文化渐 Atwood,M. The Year of the Flood [M]. New York: Random
渐枯萎、凋谢在人性的沙漠之中。 House,2010.
总之,阿特伍德在《羚羊与秧鸡》中提出尖锐 Berman,M.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Experience
的问题: 人性是什么,后人类状况是什么样的,在 of Modernity[M]. London: Verso,1983.
后人类时代,人性能否得到继承? 阿特伍德通过 Burke,K. Language as Symbolic Action: Essays on Life,Li-
该小说表达对人性走向的关怀。面对人类社会的 terature,and Method[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
最终灾难,阿特伍德提出两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fornia Press,1966.
第一种方案就是彻底的后人类主义,也就是通过 Dennett,D. C. Consciousness Explained[M]. New York:
克隆技术复制人性,这体现在小说中的“秧鸡人” Penguin Books,1991.
身上。第二种方案则是吉米代表的传统人性。在 Derrida,J. Margins of Philosophy [M]. Chicago: University
传统人性的框架下,人们对于其他物种的关怀伦 of Chicago Press,1982.
理和理解就显得十分重要,因为这需要人们对长 Ku,C. Of Monster and Man: Transgenics and Transgression
期以来理性统治下的人性与动物性的对立进行新 in Margaret Atwood's Oryx and Crake[J]. Concentric:
的阐释。然而,在《羚羊与秧鸡》描绘的人种大灭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2006( 2) .
绝灾难之后,似乎无论传统人性还是彻底的后人 Lodge,D. Nice Work [M]. London: Penguin Books,1989.
类主义都无法阐释人类的存在意义。生存的意义 Pordzik,R. The Posthuman Future of Man: Anthropocentrism
是什么,人性和生存对于自然和其他物种的意义 and the Other of Technology in Anglo-American Science
在于什么? 换句话说,当人类变得脆弱不堪、彻底 Fiction[J]. Utopian Studies,2012( 3) .
沦为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动物后,传统的人性就和 Stone,D. A. Exploring Heidegger 's Ecstatic Temporality in
动物性相差无几。因此,阿特伍德通过小说给我 the Context of Embodied Breakdown[J]. Schutzian Re-
们以警示: 人类须要树立一个新的想象模式,在无 search,2010( 2) .
尚的理性系统中为人的动物性留出一片天地,这 Storey,J. Cultural Theory and Popular Culture: An Introduc-
样人类存在才会继续,人性才会具有意义。这种 tion[M]. Harlow: Pearson Education,2006.
想象模式的前提就是,人类必须认识到自己和动 iek,S. The Ticklish Subject: The Absent Centre of Political
物性的一致、连贯和统一,和自然与生态的统一。 Ontology[M]. New York: Verso,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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