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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理·艺术新论

回归雄浑与崇高之美
文/关家敏

“雄浑”与“崇高”作为两个审美范畴,表征了人类最伟大的审美情怀。它们不仅代表中国自然地理的内在
特征,同时也是中华文明最宝贵的基因。但因历史长河的流逝,这些重要文明基因被遗失和淡忘。而在“中华民
族伟大复兴”号召下,“回归传统”又历史性地成为时代的最强音。本文所谈的传统并非仅存于时间的曾经之事。
传统意义的“雄浑”与“崇高”建立在审美主体对巨丽壮美景象深刻的精神体验之上,前者达到主客体面对自然
的某种心理和谐统一,后者体现为生命经历阻滞的“痛感”后转化的超越感。所谓回归雄浑与崇高,是指溯源式
探寻隐匿于民族记忆及母土大地的原初痛感和精神涌动,这是基于生存价值论意义上的传统。将“雄浑”与“崇高”
重新拾回,并使之成为中国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把崇高图景迎回东方的雄浑大地将使新
世纪的中国艺术重立精神之轴。①

一、雄浑与崇高的概念异同

作为《二十四诗品》②中的第一品,雄浑③的美学表征是“以大为美”。所谓以大为美有两层意义:一是雄伟
磅礴的形象特征之“雄”;二是阳刚大气的无限意蕴之“浑”。“雄浑”的首要元素就是表象形体达到物质意义
的“大体量”,如“嵩高维岳,骏极于天”“悼彼云汉,昭回于天”④“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⑤。中国
自古以来对自然的“大”有深刻感悟。所谓“积健为雄”则指刚健气壮,巨大的体量又外显一种“阳刚之美”。
正如汉代艺术作品的气势宏大:“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⑥
事实上,任何对客体的认识都伴随着主体“体验性”。在雄浑的意境营造中,除了外在的壮阔表象,人的内
心充盈感与自然无限性的反复对流产生“真体内充”的张力,但这种张力是有限的。在自然与人的关系问题上,
老庄哲学承认自然的绝对力量和无限性,人只能体悟自然而无法超越。换言之,人只能从心境中达到与自然无限
接近的“和谐”。这种“和谐”实际上具有二律性:一方面,自然图景的雄伟壮阔与无限性使人认识自身的渺小,
另一方面又显示人对于征服自然的无力感和妥协性。在这种主客体意识中,司空图受老庄的深刻影响。他看到了
自然壮美的雄伟尺度:“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同时也体悟到主体意识的深远性,唯有“超
以象外”才能“得其环中”⑦。总而言之,基于对自然的敬畏与仰望,“雄浑”强调审美对象无比伟岸的同时趋
向一种物我精神往复回流的和谐统一境界。
为了从时空关系上区分雄浑与崇高,我们暂且把“崇高”看作西方美学范畴。康德将崇高看作是一种从痛感
转化而来的快感,即一种消极的快感。痛感如何转化为崇高感?“它经历着一个瞬间的生命力的阻滞,而立刻继
之以生命力,因而更加强烈的喷射,崇高的感觉产生了”⑧。与朗吉弩斯一样,康德认识到崇高感产生的现实条
件是“大”。如朗吉弩斯所言:“在本能的指导下,我们决不会赞叹小小的溪流,哪怕它们是多么清澈而且有用,
我们要赞叹尼罗河、多瑙河、莱茵河,甚或海洋……我只须说,有的必需的东西在人看来并非难得,唯有非常的
事物才往往引起我们的惊叹。”⑨这种惊叹是对于自然对象之巨大所产生的本能反应,这并非逻辑判断的大,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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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审美意义上数学和力学的大。诚然,客体本身不存在崇高感, 只要它是可怕的,或者和可怕的对象有关,或者以类似恐怖
其审美形象的“大”只是主体精神运动的基点。 的方式起作用,那它就是崇高的来源。”⑪
高耸而下垂危胁着人的断崖,天边层层堆叠的乌云里面挟 自然伟力使生命产生“阻滞感”,这种“阻滞感”容易
着闪电和雷鸣,火山在狂暴肆虐之中,飓风带着它,摧毁了的 将主体引入自我意识消亡的可能性。然而,要从痛苦中产生

荒墟,无边无界的海洋,怒涛狂啸着,一个洪流的高瀑。 崇高感,主体须身处绝对安全的境地(距离)观照恐怖的自然。
从自然的壮丽到生命力的强烈喷射,中间的“生命阻滞” “如果危险或苦痛太紧迫,它们就不能产生任何愉快,而只
是关键性因素。这种不愉快感和生命力的阻滞感从何而来? 是恐怖。但是如果处在某种距离以外,或是受到了某些缓和,
康德认为,这种产生阻滞感的东西,就是自然无穷威力带来 危险和苦痛也可以变成愉快的。”⑫此时,人因绝对安全而产
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对于人的主观意识表现为一种痛感。
“假 生强烈的意识反抗状态,继而由痛感转化为生命力更为猛烈
使自然应该被我们评判为崇高,那么,它就必须作为激起恐 的喷发,崇高感由此产生。柏克对崇高感的性质总结为体积
惧的对象被表象着。”若置身于雷鸣电闪的断崖峭壁之中, 巨大、晦暗、力量、空无、壮丽、无限、突然性;康德将崇
人将承受生命的威胁和恐惧,这就是主体的痛苦。柏克甚至 高感视为“消极的快感”。总而言之,“崇高”范畴的美学
将痛感与恐惧视为“崇高”的根源性因素:“任何东西只要 内核,就是自然的威力产生主体痛感,主客体的强烈对抗又
以任何一种方式引起痛苦和危险的观念,就是说,任何东西 使痛感转化为更强烈的快感,这种快感具有超验性。

① 本文系 2016 年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当前中国美术创作重大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6AF005)的阶段性成果。


② 《二十四诗品》为晚唐司空图所撰,其继承了道家、玄学家的美学思想,以道家哲学为主要思想,以自然淡远为审美基础,囊括了诸多诗歌艺术风
格和美学意境,将诗歌所创造的风格、境界分类。
③ “雄浑”出自《二十四诗品》,原文为: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
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④ 前者出自《诗经·大雅篇》,意为“只有如险峻比天的嵩山才算得上为山峰”;后者出自《诗经·云汉》,意为“看那银河多么高远,白光闪亮回
旋在天”。二者都描述了自然的雄伟巨大。
⑤ 该句出自《九歌·云中君》,《九歌·云中君》是屈原的组诗《九歌》中的一首诗。该句译文:俯览中原我目光及于九州之外,横行四海我的踪迹
无尽无穷。
⑥ 原文出自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此句专指汉赋气势磅礴的艺术风格。
⑦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对雄浑的描述“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强调的是只有认识和描述到客体对象以外的更广阔图景,才能体会到对象的本质,
达到一定意义上的“神似”。
⑧ 康德:《判断力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年,第 79 页。
⑨ 《论崇高》原是朗吉弩斯与友人谈诗的一封长信。由于年代久远,章节缺失,部分内容亡佚。
⑩ 康德:《判断力批判》,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年,第 96 页。
⑪ 李善庆译:《崇高与美——伯克美学论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0 年。
⑫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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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理·艺术新论

实际上,“雄浑”也面临自然的无限力量对生命的威胁, 一”。
“太一”的美是绝对的,这种绝对美从“太一”重新下降,
但这种威胁并没有随即转化为深刻的痛感和对抗性,而是产 但此时的下降是灵魂被净化和美化后,对现世事物关怀般的
生一种主体临危不惧的正义感和献身精神,或者说是豪迈感。 逐层照亮。另一方面,普罗提诺认为主客体只有趋近一致时,
雄浑之美先是拥有类似于崇高的痛感表象,但因缺失对抗痛 感知行为才可能发生:眼睛只有变得如太阳般明亮,才能看
苦的悲剧性,使中国的雄浑后来走到了乐观进取的豪迈感上。 见太阳——如果灵魂本身不够美就无法看见美。
崇高的产生需退居安全距离,并与之对抗,而雄浑选择了融 古希腊罗马美学思想被西方后来者奉为圭臬,甚至可以
入其中并与其和谐共处,“转虚入浑”。可以说崇高美是主 说整个西方美学不是继承就是批判地继承柏拉图。西方“传统”
客体尖锐对抗所产生的生命力喷发,而雄浑美是一种物我相 在开始时就被树立在垂直维度上,关注存在本身、生存原型、
融的积极妥协。 精神体验等,导致西方美学疏于关注当下的现实,而是关注
为什么雄浑与崇高均具有相似的自然根源,却有不同的 神性维度的超验精神和普遍关怀。如果这种垂直维度的精神
精神面貌?西方从古希腊以来形成了关注悲剧精神的古典传 体验和生存关怀是人类普遍的精神文化传统,那么,中国又
统,痛感与悲剧甚至成为西方文学艺术的审美来源,而由此 当如何定义中华民族的“传统”呢?
升华的“崇高”则被崇为至高之美。这种悲剧是具有人类普 中国的文人骚客,总体上都是多愁善感的。要么是现实
遍意义的生存价值的关怀,如对生命垂直向度的思考、对灵 生活中具有个人情怀和的自娱自乐,要么是面对国破家亡、
魂的持续拷问、对精神苦难与光辉的凝视等。而中国儒道所 社会变迁而产生的忧患意识和豪迈气概。现存最早的山水画
极力推崇的“温柔敦厚”“克己复礼”“顺其自然”“无为 作品《游春图》⑭,描绘了人们在春光之中游山玩水的欢乐、
而治”,是对痛苦和悲剧的主动遮蔽和遗忘。如果从更为广 优美场景:青翠草木、微波荡漾、悠悠白云及跃然纸上的欢
阔的视野看,从痛苦的生存环境到生命的自我超越是人类审 快马蹄声。所谓“人间犹有展生笔,事物苍茫烟景寒。长恐
美的一般性进程,那么,雄浑就是崇高的中间环节,而崇高 花飞蝴蝶散,明窗一日百回看。”⑮ “二李”虽将青绿山水
之美则为雄浑之美的终极目标。 技法推向成熟,但其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的形象,不过是扮
演盛唐统治者寻仙问道的精神慰藉角色,或者是奢靡现实生
二、中华大地的精神维度 活的映射。王希孟的青绿山水以“二李”的华丽为宗,其文
雅清秀之气则迎合了宋代宫廷贵族的审美旨趣。五代、北宋
我们今天所谈的传统为何物?传统绝非仅是历史意义的 的政治动荡,致使文人士者寻求隐逸和精神安顿,无论是荆、
曾经之事,因为谈“传统”的根本意义,是在面向当前和未 关还是李、范,总体上体现了超脱世事、纵情山水、意境萧
来的时候,将民族之根本敞开并作为可鉴之物而存在。因此, 散的气象。山水画发展至元、明、清,则更显风流倜傥。仅
传统一旦被确立,它的敞开性就清晰可见。纵观人类文化传统, 从山水画的几个片段,我们便可窥见中国古代艺术家对安身
绝大多数都从生存论意义上展开叙事图景。古希腊的模仿论, 立命、家国情怀的深沉广远的感悟,但这种情怀“不是纠缠
将现实自然作为艺术美的模仿对象,而自然又是绝对理念的 于无意义的有限性的血亲情仇家国君臣之低层次的循环,就

模仿。柏拉图将“理式” 视为艺术所模仿的终极对象,理 是逍遥自适于空虚灵明之纯形式的超脱,这是我们中华文艺
式又寓于现实之中。亚里士多德则明确指出,艺术要模仿的 传统之雅俗文化的基本特色。”⑯
不是已存在的事实,而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 一旦我们将这种具有现实意味的情怀视为追摹的“传统”,
那么,在观照自然或者艺术品的时候,我们产生快感的同时 将不可避免地出现以下景观:艺术的可能性和广度不断拓宽,
也在求知,求知的过程就是通过“曾经之事”(存在之事) 而深藏于中华大地的精神根源继续隐匿于黑暗之中。普遍生
窥见精神原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判定某一事物是否美, 存论意义的大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基础,其一方面是
需要与原型做比较,越是接近原型则越美。因此,“原型” 现实生活的来源;另一方面是形成中华民族品质的“原型”,
就是存在于现实世界更深处的精神面貌,传统的确立不应丢 这是跨越地域和民族性的生存依托。如果中华“传统”应该
弃精神原型,或者说,精神原型就是真正的传统。 追溯至生存大地的精神根源,那么这种精神根源便是中华大
柏拉图的灵魂论提供了一个三维宇宙景观:受理性与感 地原生的“痛感经验”。约六千万年前,印度次大陆与欧亚
性的影响不同,灵魂在下界与上界间流动并感悟美的不同。 大陆的碰撞产生了亚洲最为醒目的地貌——青藏高原。到了
普罗提诺强化了这种垂直向度的精神体验。按照他的描述, 三千六百万至八十万年前,青藏高原完成了末次快速隆升运
灵魂受到美的感召后,从黑暗深渊逐渐上升至理性乃至“太 动。这次脉冲式隆升运动致使青藏高原抬升了三千米,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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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及中亚及中国大部分地域:河西走廊、塔里木、柴达木和昆仑山脉、祁连山脉、
天山山脉等地区和山脉形成地壳挤出式双向隆升和东西向滑动,同时形成褶冲地带;
东部的龙门山、横断山乃至太行山、武陵山等随之再次隆升,古黄河、长江亦因此
达成贯通。这次的隆升带来了第四纪之后最大的高原冰川、高寒草原,猛烈的中亚
季风与西风带相遇,使藏南到昆仑山以北渐次荒漠化,从而形成中国西北大部的荒
芜景观。如:
《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
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⑰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
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
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
注于河。”⑱
如果说身体撕裂的切肤之痛使人精神遭受磨砺,那么母土大地的痛苦蜕变又当
是如何景象:深入万米的断裂隆升与强力风蚀而弭平的地表,形成中华大地深刻的
原初痛感与生存景象的巨大悲剧张力。
回溯上古的神话世界,也许能窥探“崇高”曾经存在的证据。盘古开天辟地、
女娲造人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等,哪一个不是充满了对生存的恐慌、对自然
的敬畏和对痛苦的挣扎?中国的原始神话里并不缺少这种生存意义的悲剧性,甚至
可以说生存的悲剧就是中华上古神话的主要特征,因此“崇高”在上古洪荒年代已
经成为中华先民的审美气质。但春秋秦汉以来为什么缺乏“崇高”的叙事?“早期
中国神话的破碎性,盖源于春秋和战国,而非后世儒生所指认的秦朝。”⑲儒家及

⑬ 所谓“理念”,柏拉图使用的原文是 idea 和 eidos(多数时候用的是前者),它们均出自动词


idein(看),本义指“看见的东西”即形状,转义为灵魂所见的东西。希腊人从事哲学思考的过程,
也是哲学概念的形成过程,这些概念不仅大多有其感性的来源,而且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那是
后来被逐渐抽象化了的概念所无法表达的。它的基本规定之一就是“由一种特殊性质所表明的类”。
不过“理念”并非单纯的抽象概念,而是超越于个别事物之外,并且作为其存在之根据的实在。
一类事物有一个理念,感觉事物是多而理念是一,它作为其自身是永恒不变的自我完善的整体。
⑭ 《游春图》是隋朝画家展子虔创作的绘画作品,绢本、青绿设色,画上有宋徽宗题写的“展子
虔游春图”六个字,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绘画馆。画家用青绿重着山水,用泥金描绘山脚,用赭
石填染树干,遥摄全景,人物布局得当,开唐代金碧山水之先河,在早期的山水画中非常具有代表性。
该画是展子虔传世的唯一作品,也是迄今为止存世最古的画卷。
⑮ 黄庭坚:《黄山谷文集》卷二,魏文源:《黄庭坚作品集》,黑龙江: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0 年。
⑯ 高全喜:《转身的忧叹》,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 年,第 9 页。
⑰ 鲧禹治水。译文“大水漫上天际,鲧盗取了天帝的息壤来堵塞洪水,违抗了天帝的命令。天帝
让祝融在羽山近郊杀死鲧 ( 一说是鲧被流放,老死于东方海滨的羽山 )。鲧的部落里分出了禹氏族,
天帝就命令禹率部下铺填土壤平治洪水来安定九州。禹采用疏导法来治水,平定水患。”
⑱精卫填海。译文:“再往北二百里,是座发鸠山,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柘树。山中有一种禽鸟,
形状像一般的乌鸦,却长着花脑袋、白嘴巴、红足爪,名称是精卫,它发出的叫声就是自身名称
的读音。精卫鸟原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女娃到东海游玩。淹死在东海里没有返回,就变
成了精卫鸟,常常衔着西山的树枝和石子,用来填塞东海。漳水从这座山发源,向东流入黄河。”
⑲ 朱大可:《华夏上古神系》,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 年,第 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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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理·艺术新论

后世历史学家将第一代神话的损毁归咎于秦始皇“焚书坑儒”, 的深度与精神的批判退场,代之而起的所谓创新只能是表面
纵然“焚书”损毁部分神话典章,那些永远无法展开的褶皱 的花样翻新,特别是当商品社会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时,灵
和幸存的部分仍然能形成“折扇叙事”,虽其貌不全,但终 语中神性之维的缺席,使得繁杂纷乱的艺坛失去了它昔日的
究是真实的。实际上,中国神话的真正消亡始于“神话的历 真正先锋身位,所谓今日先锋不过是以前卫的狂妄来掩饰其
史化”。儒家思想强调的礼教、仁治观念对于神话传播具有 内涵的苍白。”㉑
二律背反意义:一方面为国家社会的治理实践建立思想体 如汤因比所言,对自身的彻底反叛和对西方的承接及再
系,另一方面也因此导致“倾向性”地解读上古神话。于是, 度反叛,显示出一种与过去断绝关系的激进思维,最终只能
上古神话的生死景观、荒唐神怪都被符合统治需求地“历史 造成历史的再次反弹。所以当艺术陷入泥沼之时,“回归传
化”:如“夔”在《山海经》中“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 统”的口号就愈发响亮。“一种诗性与神性契合的救赎伦理,
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到了儒家那里变成了“舜的 无疑是紧迫的。当代艺术面临一种伦理转向,包括个体的、
乐宫”;那些“反抗的神”,如蚩尤、刑天、夸父等,那些 社会的道德重建,这需要艺术主体性来观照。相对于物质化
史诗般的神话形象却被道德教化所修改,遂被扣上“不修民 和表面热闹,艺术要有精神性。”㉒
事而淫于原兽”等恶贯满盈的帽子。如此看来,上古神话被 在这个年代,是否可能诞生一种既关注人类普遍价值,
历史化的同时,民族原始的血性和痛感记忆被历史所隐匿和 又深植于本民族精神传统的艺术样式?答案是肯定的,这种
消亡。 艺术将中国大地的痛感、上古文明的悲剧性、先秦时代的美
“软懦的地域性气质和扁平化的视听世界,使得即便是 学旨趣,与信仰世界的神圣原型、饱含激情的精神涌动、充
在汉魏石刻乃至后来的敦煌艺术那里,也少有深厚的精神性 满牺牲性的博爱融为一体,并倾注于某种特定的艺术材料与
和艺术性的原型图像,至于唐宋以来的纤靡之风的弥漫,更 表现形式之中。在艺术史尚未正式予以命名之前,这种艺术
使中华文化的血脉风骨江河日下。”⑳因此,一旦将中华先民 可称为“精神艺术”。“我期望,21 世纪的中国大地上将
生存体验的悲剧性内核丢弃,再劲建有力的外壳也只能是“雄 诞生一种崭新的‘精神艺术’,从自身雄厚的地理资源中汲
浑”气象了。所以说,真正传统的丢失恰恰开始于历史意义 取力量,再建一座精神文化的高峰,同时,这种精神艺术将
的传统生成之时。 超越民族地理界限,历史性地把超验精神价值传统从西方迎
回东方,从走失的母土中重新植回精神之树。在这棵树上,
三、当代图景下呼唤“精神艺术” 将首次结出这样的果实:它不仅包含着普遍人性价值,而且
浸漫着史诗式的英雄气概与博大的人文情怀,它以其具有的
现当代中国的艺术又是何种图景呢?回归的命题在当代 精神力量,将参与到扭转整体人类文化下滑趋向的伟大努力
又有何意义和指向?回顾 20 世纪的中国艺术,上半叶在西方 之中。”㉓
艺术观念的冲击下全面反对中国传统艺术,下半叶在后现代 国家艺术基金《神圣山水》项目具有典型的“精神艺术”
主义影响下反先前所接纳的西方传统。中国艺术传统在双重 特征。它由“东方文艺复兴”的理念先行,以东方神学美学
的反叛和夹击之下,被自身的“非识别性”所消解。总的来看, 为方法论,将中国原始地貌作为创作主题,以高原上的高峰
中国现当代艺术经由西方现代艺术多重错位嫁接而成。但事 为表现对象,在具体材料技法方面把西方浮雕堆积感与东方
实上,现当代的中国缺乏西方艺术背景中类似于希腊、希伯 石刻的摩擦感融入画面基底,以承载中国山脉水系的生长感;
来乃至罗马、文艺复兴等一脉相承的精神线索和传统,这是 充满激情的笔法和健劲的造型,是中国式书写与大地行走经
一种具有根性的传统。现当代艺术的双重反叛,使中国文艺 验的有机融合;表层西方式透明油彩则显现出倾空痛感后“爱
传统被取代甚至消解,而艺术家们落入既不属于西方又不属 的关怀”。“神圣山水”一方面再现中国大地的洪荒景观,
于中国的尴尬境地。横观当代中国艺术生态:西方古典艺术 另一方面又继承隋唐山水的豪迈气象和书写性;色彩体系呈
的审美风范、现代艺术的个人主义、后现代艺术的消解哲学、 现出本土矿物质与当代绘画材料既对抗又相融的视觉张力,
中国的儒道思想、道德伦理、现实生活等交错共存又同时相 最后将表象景观与内在体验形成“精神的对流”——从雄浑
互抵抗。东西方不同的艺术文脉和语言风格、尚未成熟的现 的地理景观到崇高的心象显现。“神圣山水”的精神对流,
代主义艺术语言、对中国传统理论及精神渊源的思想空白, 类似普罗提诺的“流溢”:雄浑壮美的大地作为生命存在的
可能导致中国当代艺术在风格上呈现某种对象化、庸俗化或 现实基点,在经历痛苦的磨砺之后转入一种强烈的生命上升
功利化,最后引向绝对的个人价值和虚无意识。“一俟艺术 状态,灵魂最终得到“净化”而上升至产生崇高感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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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崇高感再次下降的时候,现实世界的雄浑壮美又愈发深刻和厚重。
在当下毅然决然去追寻有根性的精神光辉无疑是艰难的,但这种艰难本身也是
“神圣山水”的精神符号。可以说,“神圣山水”探寻的是全新的大历史观下对传
统的再认识与当代转化,也是自然地理到人文地理在上升到精神地理的通衢。

结语

与其说崇高是代表西方的美学价值,雄浑是中国的审美旨趣,倒不如说雄浑只
是具有悲剧底蕴的中华大地走向崇高前的预演。因此,在“东方文艺复兴”的语境
中,深藏于中华民族基因之中的崇高记忆将被重新唤醒,与雄浑气象完美融合,形
成新千年的精神艺术图景。传统并非仅仅是时间概念上的曾经之事,而是某种我们
更为信赖甚至潜藏于民族血液深处的特质,或者说这种传统就是“原动力”。追寻
中华文明的“原动力”决不能止步于春秋秦汉。当我们的民族以他者的身份迁徙至
中原大地的时候,就注定这片大地的精神品质将变成中华民族的基因,也就是原初
的传统。如若以一句话概括这种精神传统,那就是艰难困苦的地理环境下民族迁徙
所体现生命力的“喷涌”——崇高性。但我们常识中的中华传统文化似乎有史以来
就主动地选择了一条“温柔敦厚”的安乐之道,痛感迅速被淡忘。具有“悲剧”与
“崇高”充分成长空间的中国大地不得不止步于“雄浑”。当代中国艺术的“回归
传统”应该考虑两个维度:一是重拾历史及社会概念下的中国文化精粹,雄浑遒劲
之气便是代表先秦时代以来最高古的美学品质;二是重塑被遗忘的中华先民生存记
忆的精神品质,崇高悲壮之美就是曾经深入本民族骨髓的美学追求;唯有如此,中
国艺术才能重建精神殿堂,以此矗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
责任编辑 / 王潇

⑳ 高全喜:《转身的忧叹》,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 年,第 119 页。


㉑ 同上,第 225 页。
㉒ 岛子:《重新植根——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与批评的现状》,
《读者欣赏(理论版)》,2011 年 01 期,
第 8~15 页。
㉓ 丁方:《文化地理与精神艺术》,《艺术百家》,2017 年总第 33 期,第 114~11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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