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歷君 換取的孩子 卡夫卡與猶太德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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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取的孩子:卡夫卡與猶太德語文學 卡夫卡在這封信中的論點,構成了德勒兹和迦塔利的「少數文學」

張歷君 論的起點。他們在〈什麼是少數文學?〉首段,便以下述的文字,簡
潔有力地勾勒出少數文學的第一個特點:

「生活在一門非母語的語言當中的人當今有多少? 「少數文學不是用某種次要語言寫成的文學,而是一個少數族裔在
那些不再使用或者尚未使用自己的語言的人,或者 一種主要語言內部締造的文學。可是,不管怎麼說,這種文學的頭
對自己非使用不可的多數族裔的語言知之甚少的 一個特點是語言帶有一個顯著的脫離領土運動(deterritorialization
人,當今又有多少?這是移民,尤其是移民的後代 )的系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拉格的猶太人所處的絕境使它們
所面臨的一個問題。這是少數族裔所面臨的問題。 無法從事寫作,使他們的文學成為不可能實現的東西,卡夫卡對
也是一部少數文學所面臨的問題,同時也是我們大 這一絕境有如下定義:無法不寫作,無法用德語寫作,無法以別種
家的問題:怎樣才能從自己的語言裡提取一部能夠 方式寫作。」(德勒兹、迦塔利2007:33-34;Deleuze & Guattari 2006:
深掘語言,促使它沿著一條簡潔的革命的道路前進 16)
的少數文學?怎樣才能變為自己語言當中的遊牧
人、移民和吉卜賽人?卡夫卡的回答是:把嬰兒從 卡夫卡對布拉格猶太人的寫作絕境所下的絕妙定義,正好來自於
搖籃裡偷走,在綳直的繩子上面起舞。」 上述那封致布洛德的信。在那封信的後半部份,卡夫卡評述了奧
地利猶太作家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的輕歌劇《文學或人們將
──德勒兹(Gilles Deleuze)、迦塔利(Felix Guattari)[1] 看到的》(Literatur oder Man wird doch da sehn),並藉此引伸討論猶
太德語文學和當時歐洲年輕一代猶太人的猶太屬性問題。卡夫卡
認為,當時大多數猶太年輕作家,在他們的父親的含糊首肯下,嘗
一、不可能的文學 試藉著德語寫作擺脫他們的「猶太屬性」。然而,當這些年輕作家
剛踏出第一步,前腳還未落在新的土地上時,他們卻絕望地發現,
德勒兹和迦塔利為他們的卡夫卡(Franz Kafka)研究冠上這樣的副 「他們的後腿仍然粘連在父親的猶太屬性上」。這種彷徨於無地的
題:「為少數文學而作」(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他們並以該書 絕境,具體表現在猶太德語文學的這樣一個悖論式荒旦處境上:
的第三章〈什麼是少數文學?〉(“What is a Minor Literature?”),專 「儘管它表面上像是德語文學,但實際上成不了德語文學,這便是
門討論「少數文學」(littérature mineure, minor literature)[2]這個概 他們[3]的絕望的導火線。」在信中,卡夫卡甚至乾脆將這種可悲的
念。誠如博格(Ronald Bogues)所言,德勒兹和迦塔利「少數文學」 「成不了德語文學的德語文學」,稱為「從所有方面看來都不可能的
的靈感來自於卡夫卡1911年12月25日的日記。在這篇日記中,卡夫 文學」。因為當這些用德語寫作的年輕猶太作家拿起他們的筆桿時
卡開始思考「小眾文學」或「小文學」(kleine Literaturen, small ,他們面對著四種「不可能性」:「不寫之不可能、用德語寫之不可
literatures)的問題,並初步勾勒出他所謂的「小眾文學」的特徵梗 能、用其他語言寫之不可能。幾乎可以加上第四種不可能性,即寫
概。(Bogues 2003: 92; Kafka 1964: 148-151)然而,我們卻不能簡單 之不可能」。(卡夫卡1996:7:419-421)然而,這樣一種「不可能的文
地將德勒兹和迦塔利的「少數文學」概念,等同於卡夫卡在這篇日 學」又是如何具體形成的呢?
記中所提出的「小眾文學」概念。因為在討論「少數文學」問題時,
德勒兹和迦塔利更多地倚重於,1921年6月和8月期間卡夫卡致布
洛德(Max Brod)的一封信中有關猶太德語文學的討論。事實上, 二、語言的孤島
份歸屬問題,便顯得尤為敏感。從整個中世紀到十八世紀,猶太人
在《帷幕》(The Curtain)的第二部份〈世界文學〉(“Die Weltliteratur”) 一直在歐洲忍受著被隔離的屈辱。但是除了反猶太法案和對猶太
中,昆德拉(Milan Kundera)曾嘲弄道:「由於法國人不習慣區分民 人的迫害外,猶太教傳統一直在建構一種完整的生活,在猶太族
族(nation)和國家(State),我經常聽人們將卡夫卡說成是捷克作家 群和基督教周邊環境之間築起一道清晰的分界線。與此同時,當
(他從1918年起確實是捷克斯洛伐克公民)。顯然,這個說法沒有 時奧匈帝國的統治者也認識到,如果散佈於帝國境內的猶太人沒
任何意義。難道還需要提醒嗎,卡夫卡只用德語寫作,而且毫不含 有德國化,他們也就不會真正地脫離他們的過去、傳統和語言,成
糊地將自己視為德語作家。」(昆德拉2006:43;Kundera 2008: 34)卡 為順從帝國統治的臣民。因此,哈布斯堡王朝推出了一套政策法
夫卡身份歸屬問題的複雜性,可見一斑。然而,昆德拉的描述亦不 令,強化和突出了德語在奧匈帝國的至高無上地位。所以,到了卡
過突顯了問題的冰山一角而已。實際的情況比這幾句簡單的描述 夫卡出生的時代,至少在波希米亞和莫拉維亞地區,德語已經在
要複雜得多。 猶太人中間完全取代了意第緒語(Yiddish)[4]的地位。這使得捷克
人更加激烈地反對猶太人,而猶太人在缺乏選擇的情況下越來越
卡夫卡,1883年7月3日生於奧匈帝國管轄下的波希米亞王國首府 傾向於認同德國少數統治階層的政治和文化,但這並不是一種平
布拉格,到1924年6月3日病逝。在他短暫的一生中,除了短期旅 等的接受。(曾艷兵2004:50)
行、晚年與伴侶在柏林生活,以及病重時在維也納近郊療養院住
過一段時期外,幾乎沒有離開過布拉格。布拉格這個現在的捷克 然而,十九世紀以來歐洲資本主義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卻使問題
共和國首都,歷史上向來捷克居民佔多數,但在十一世紀捷克人 變得更為複雜。十九世紀後半葉,隨著波希米亞地區工業化的展
掌權的普舍美斯朝代時,就已有德國人和猶太人定居。換言之,布 開,布拉格受維也納中樞國家權力支配的局面,發生了巨大的變
拉格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城市。直到十五世紀的胡斯 化。從地方上流入的捷克族工人造成的人口增長,再加上捷克資
戰爭結束後,布拉格基本處於哈布斯堡家族的統治下,才開始增 產階級的迅速成長,這種種新近出現的經濟和政治形勢,對布拉
強了德意志文化的影響。(平野嘉彥2002:6)誠如曾艷兵所指出的 格的德意志人和操德語的猶太人的既得利益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在十五和十六世紀形成的奧匈帝國,佔人口多數的民族其實既 1861年,布拉格誕生了第一位捷克人市長。到1883年卡夫卡出生時
不是奧地利人,也不是匈牙利人,而是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克羅 ,在波希米亞州議會中,捷克族議員已佔據了多數。(平野嘉彥
地亞人、羅馬尼亞人和波蘭人。所以,1774年,帝國就頒佈了基本 2002:6-7)在這種形勢下,猶太中產階級除了認同捷克語或德語外
教育法案,其目的在於解決這些不同民族的文化同化問題。因為 ,別無選擇。1880年的一次語言普查,被視為猶太人一次面對公眾
帝國的統治者相信,語言的分裂會導致政治的分裂和管理上的問 督查的信仰表白。對這一語言歸屬問題的最初反應是,在波希米
題。於是,所有的小學都把德語規定為必修課,並將德語指定為中 亞地區的猶太人中只有三份之一將捷克語視為他們的第一語言;
學以上的惟一教學用語。同時,在國家和政府機構的所有商務活 而十年之後,統計數字便上升到超過了50%。布拉格的情況也是如
動中,也都採用德語。這一政策實際上相當於,強迫所有少數民族 此。1890年,城裡大約25,000猶太人中,有四份之一在家裡也只講
德語化。如此一來,少數民族語言便面臨著滅絕的危險。語言的滅 捷克語;而到了二十世紀初,捷克語已經正式成為布拉格55%以上
絕意味著民族的消亡,所以,保存民族語言成了帝國內部各少數 猶太人的主要語言。(曾艷兵2004:50-51)
民族的迫切任務。(曾艷兵2004:50)
在這種嚴峻的政治和文化局勢中,弗蘭茨.卡夫卡的選擇便顯得
正是在奧匈帝國的統治者和境內少數民族之間這一文化和語言衝 相當耐人尋味。弗蘭茨.卡夫卡的父親赫爾曼.卡夫卡(Hermann
突的漩渦之中,猶太這個在歐洲無所歸屬的流浪民族的語言和身 Kafka),出生於南波希米亞農村捷克人聚居區,就這個意義上來說
,他原本便是捷克系猶太人,自然擅長捷克語。所以,語言普查時 Wagenbach)早於1964年,便在《卡夫卡》(Franz Kafka)一書中提出
,他便向政府申報,家屬「使用語言」是捷克語。然而,身為兒子的 了類似的說法。他認為:「卡夫卡典型的語言純正癖、句子平淡的
弗蘭茨.卡夫卡,卻與父親相反,自己在申報書上毅然寫上了「德 結構以及詞彙的貧乏,這些離開布拉格德語的背景是無法想像
語」。並且,弗蘭茨.卡夫卡遵從父親的向德意志社群「同化」的意 的。」他並進而指出,卡夫卡在事物面前的「陌生感」,其實起源於
志,在使用德語的學校受教育,表明自己在使用「德語」(平野嘉彥 這種語言的異化狀態。他所操弄的那種乾巴巴的、書面化的語言,
2002:8) 缺乏普通口語和方言所特有的親切感,以至他賴以理解世界的語
言總帶幾分陌生感。「詞彙、比喻、語言的搭配因為沒有被廣泛應
然而,正如卡夫卡在給布洛德的信中曾提及的,這個語言的問題 用還帶著自己的棱角,還保留著本來的多義性。」(瓦根巴赫1992:
不單單是他個人的選擇問題,也同時是當時歐洲年輕一輩猶太作 71-72)正是在這一語境中,我們才能真正明白,德勒兹和迦塔利對
家的共同問題。(卡夫卡1996:7:419-421)無論如何,卡夫卡的選擇 卡夫卡所提出的三種不可能性的著名闡釋:
使他擠身於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轉折時期的布拉格德語文學
領域裡,成為這個德語文學事典中的奇特現象的一份子。這個世 「無法不寫作的原因,在於無論是不確定的還是受壓迫的民族意識
紀轉折的短暫時期,在布拉格人口中明顯佔少數的德意志人和操 都必然通過文學得到表達〔……〕。無法用德語以外的語言寫作,
德語的猶太人,竟出現了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梅林克( 這反映了布拉格的猶太人對於捷克的原始領土權所懷有的無法改
Gustav Meyrink)、布洛德、卡夫卡、基希(Egon Erwin Kisch)、韋爾 變的距離感。無法用德語寫作則是德意志族裔自身的脫離領土的
弗(Franz Werfel)、哈斯(Willy Haas)、烏爾茨迪爾(Johannes Urzidil 運動,這個實行高壓的少數族裔使用的是一種跟民眾脫節的,『紙
)等一系列著名詩人、作家和評論家。雖說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同的 面上的』或人為的修飾語言;猶太人的情形更甚,他們既屬於這個
看法,從來沒有形成過具有共同志向的文學流派,但我們卻不應 少數族裔,又被排斥在外,他們是『從搖籃裡偷走德國嬰兒的吉卜
忽視,這些文學家之間都分享著一個共同的語言狀況──「布拉格 賽人』。總而言之,布拉格的德語屬於一種脫離了領土的語言,特
德語」。誠如平野嘉彥所指出的,這種被烏爾茨迪爾稱為「紙面上 別適合怪僻的用法〔……〕。」(德勒兹、迦塔利2007:34;Deleuze &
的德語」(papierenes Deutsch, paper German)的古怪語言,實際上是 Guattari 2006: 16-17)
浮於捷克大眾之海上的語言孤島。它從現存的捷克語共同體的生
活世界中分離出來,是一種名符其實的由文字規定的言語(parole 瓦根巴赫無疑抓住了癢處,布拉格德語這種古怪的書面語言所產
)。這種語言的孤島狀態最終催生了一大批文學作者,決不是不可 生的「陌生感」,正正就是孕育卡夫卡式荒旦世界的母體。但可惜
理解的。(平野嘉彥2002:7-8) 的是,瓦根巴赫只將他的討論局限於卡夫卡寫作風格的問題上,
卻沒有將這個語言問題與卡夫卡的猶太屬性問題扣連起來,進一
當時的波希米亞地區德語作家弗里茨.毛特納(Fritz Mauthner)便 步探挖這種語言的異化狀態,在何種程度上決定了他那種徬徨於
曾評述過這種「紙面上的德語」。他說:「波希米亞腹地的德國人為 無地的存在絕境。而德勒兹和迦塔利則正好抓住了這一點,借以
捷克的鄉民所包圍,他們說的是書面語言,缺乏豐富的、土生土長 展開他們的「少數文學」論。
的表達法,缺乏豐富的口頭用語,他們的語言是貧瘠的。」當時《波
希米亞報》(Bohemia)的編輯海因里希.特韋勒斯(Heinrich Tewels)
亦抱怨道:「在我們這兒語言的河流快要枯竭,僅從所受的教育上 三、換取的孩子
講我們還是德意志人。」[5]然而,正正是這種語言的異化狀態,構
成了卡夫卡寫作的特異性(singularity)。瓦根巴赫(Klaus 然而,究竟卡夫卡時代的布拉格猶太人所使用的是一種怎樣的德
語呢?按照博格的說法,這種混雜的德語包括兩種不同的形態, 『母親』(Mutter),叫她『母親』讓她變得有點兒可笑(並非對她自己
即Kuchelböhmisch(德語與捷克語的混合)和Mauscheldeutsch(德語 而言,因為我們家講德語),我們把一種德語的叫法加給一位猶太
化的意第緒語,對猶太語語詞有些微影響)。按照瓦根巴赫的說法 女性,然而卻忘了情感深處的巨大而沉重的衝突。對於猶太人,
,第一種形態包括對德語前置詞的不正確用法、代詞性動詞的誤 『母親』是一個有點兒古怪的德語稱呼,它無意識地包含著基督教
用和冠詞的省略。這部份是因為德語和捷克語使用者之間溝通時 的光輝,同時也無意識地包含著基督教的冷漠,被叫做『母親』的
詞語的簡化所造成的,部份則是受到捷克語的某些特殊慣例影 猶太女性不僅可笑,而且陌生。叫『媽媽』(Mama)或許好一些,但
響。譬如,布拉格人的德文經常用簡單的動詞geben(給予)代替動 是除非我們沒有想像它背後『母親』的含義。同樣,對於猶太語中
詞legen(布置)、setzen(安置)、stellen(放)和abnehmen(移除),其用 父親的含義而言,德語的叫法『父親』(Vater)也相去甚遠。我相信,
法相當於捷克語的dati(給予)。正是基於這些語言的考察,瓦根巴 這僅僅是因為,早年猶太居住區的回憶仍然維繫著猶太家庭。」[6]
赫才會認為,布拉格德語的典型特徵是詞彙貧乏。(博格2006:
177-179;Bogues 2003: 95-96) 卡夫卡在這篇日記中清晰地說明了,德語的介入如何使他與母親
甚至父親的關係,變得陌生和怪異。而這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覺,
至於第二種形態,卡夫卡自己亦曾在致布洛德的信中談及。他在 正正是貫穿於卡夫卡寫作中的基本調子。可以說,卡夫卡與德語
那封信中便曾直接指出:「猶太德語本身甚至是美妙的,它是書面 之間格格不入的怪異關係,造就了他的寫作和存在的基本狀態。
德語和形態語言的一種有機結合〔……〕,它也是一種細膩的語感 沒有了這種格格不入的怪異關係,卡夫卡式的寫作根本是無法想
的產物。」他並舉出兩個例句以作佐證。其一是「Worauf herauf hat 像的。
er Talent?」這個不大符合德語語言習慣的句子,大意是「他哪來什
麼天才?」但當我們將之直譯出來是,則會譯成:「他的天才是踏著 另外,著名波蘭猶太裔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便曾指出
什麼東西站上來的?」另一個例句則是「er schreibt über wem?」這句 ,卡夫卡對反意連詞「aber」(但是)的使用比其他作家,平均多出兩
話的後半句在德語語法上是錯的,第三格「wem」應為第四格的「 到三倍。這種對「aber」的反覆應用,表面上是一種字彙貧乏的現象
wen」所代替。這句話的大意是「他在寫東西,關於誰?」但若直譯 ,但鮑曼卻引述烏依特斯普羅特(Herman Uytersprott)的說法,指出
出來,則成了「他在寫東西。在誰的上面寫?」(卡夫卡1996:7:420) :「這樣做的原因在於心靈的、不尋常的複雜性。心靈不會以簡單、
語句的誤用和怪僻用法弔詭地產生出正統和慣常用法所無法想像 直線的方式來看和感受。心靈的懷疑和猶豫並非出自懦弱和謹慎
的奇詭意像。這兩個例句清晰地例證了卡夫卡對猶太德語的分析: ,而是出自目光的銳利。從每一個思想、每一個感知和每一個斷言
「它是書面德語和形態語言的一種有機結合」。 中,心靈都能立即聽到一個小妖魔在對他耳語:aber(但是)……然
後,心靈就不得不寫下這種妖魔般的『aber(但是)』,增加了我們
然而,卡夫卡和德語的關係卻不單是創新的文學家與文學語言之 『在清晰性中的混亂』。」(鮑曼2003:272-273)這些由懷疑和猶豫在
間的關係這麼簡單。德語實際上深入到卡夫卡的存在狀態,決定 心靈深處刻下的妖魔耳語,充斥於卡夫卡的寫作之中,使他能在
了他與世界之間的疏離關係。這種語言所帶來的異化和疏離關係 反來覆去的句子之間建立一個格格不入的世界,並為每一種常識
,清晰地銘刻在卡夫卡一篇討論母親的日記裡。這篇日記寫於1911 性看法建立另一套沒完沒了的、不確定的推理。這裡我們僅在他
年10月24日。在日記裡,他寫道: 的日記中舉出兩個例子,以供佐證。

「然而昨天我發現,我不能始終有能力回報給母親她應得的愛,因 譬如關於「自殺」,他在1914年2月14日的日記中這樣寫到:
為德語使我無法做到這一點。在猶太語中,母親不像德語這樣叫
「我若是自殺,肯定不是誰的錯,即使F的態度顯然是可能的誘因。 這樣一個歐洲民間傳說罷:「古代歐洲各地都有『Changeling』(被妖
我曾在半睡半醒時想像過將會發生的那一幕景象,當我已經預知 精掉包的孩子)傳說:接受洗禮前的嬰兒,有時會不小心被妖精從
了結果,把遺書放在口袋裡,到她的住處去,向她求婚而被拒絕, 搖籃偷走,而留下滿臉皺紋如老人的妖精之子。以致家中小孩突
然後將信放在桌上,走到陽台,被所有趕來的人攔住,努力掙脫開 然生病時,大人就懷疑這是被掉包的小孩,甚至還會加以虐待。」
來,翻過陽台的欄杆往下跳,拉住我的手不得不一隻隻鬆開。遺書 (吳繼文2002:300)身為猶太德語作家的卡夫卡,不是那個被妖精
裡寫道,儘管我是為了F而往下跳,但就算她接受了我的求婚,事 從搖籃偷走的孩子,他不過是那名被妖精留下的「滿臉皺紋如老人
情對我來說也沒有根本上的不同。」(瑞美特2006:163-164;Kafka 的妖精之子」而已。因此,卡夫卡才會說:「這甚至不是那德國孩子
1964: 259) ,這什麼都不是」。

在卡夫卡的想像中,他的「自殺」念頭源自菲莉絲.包爾(Felice 「語言是故鄉的有聲的呼吸。」(卡夫卡1996:5:439)但卡夫卡和他
Bauer)對他求婚的拒絕。但就算菲莉絲接受了他的求婚,事情對 同代的猶太德語作家卻在沒完沒了的德語寫作中永遠無法抵達
他來說,「也沒有根本上的不同」。因此,他的「自殺」念頭與菲莉絲 「語言的故鄉」,因為「德語」根本不是他們的「故鄉」。他們在寫
有關,卻又與她無關,所以,「我若是自殺,肯定不是誰的錯」。 作中聽到的不是「故鄉的有聲的呼吸」,而是無盡的恐懼和猶豫。
如此一來,我們才能明白,卡夫卡為何會用以下一段話,結束他最
再如關於「愛情」,他在1922年2 月12日的日記中便這樣寫道: 後一篇日記:

「我一再遇見的那一個拒絕我的人並不是說:『我不愛你。』而是說: 「下筆時越來越膽怯。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個字在鬼魂的手裡翻
『你沒法愛我,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你痛苦地愛著你對我的愛,而 來覆去──手的搖晃是鬼魂特有的動作──就成了一隻矛,轉過來
你對我的愛卻不愛你。』由此可知,說我經驗過『我愛你』這句話並 瞄準了說話的人。像這樣的一句評論更是如此。而就這樣直到無
不正確,我只經驗過等待的沉默,應該由我說『我愛你』來打破的 窮。唯一的安慰是,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一樣發生。而你想做的事
沉默,我只經驗過這個,沒有別的。」(瑞美特2006:169-170;Kafka ,只有一絲感覺不到的幫助。勝於安慰的是:你也握有武器。」(瑞
1964: 413) 美特2006:170;Kafka 1964: 423)

在這個故事裡,求愛不遂的場景被「一再遇見」一詞,擴展成一個 終其一生,卡夫卡不斷從事德語寫作,但他僅僅是沒完沒了地寫
被無限地反覆重演的噩夢般的場景;而對「我愛你」這句說話的無 下去而已。這種寫作,除了寫作,別無意義可言。「因為總得有個人
限推延,則被化作無了期的沉默等待,以至無窮無盡、看不到盡頭 去繩索上跳舞」……
的時間的外邊。

可以怎樣理解這種沒完沒了的、不確定的文字推理呢?卡夫卡在
論及猶太德語文學時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形象式的解答:「所以說這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是一種從所有方面看來都不可能的文學,一種吉卜賽文學,它把 註釋:
德國孩子從搖籃中偷出,匆匆忙忙地安置一下,因為總得有個人
去繩索上跳舞(但這甚至不是那德國孩子,這什麼都不是,人們只 [1] 德勒兹、迦塔利2007:41;Deleuze & Guattari 2006: 19
不過說,有人在跳舞)……」(卡夫卡1996:7:421)我們大概都聽過 [2] littérature mineure這個概念,現時有多種不同的漢語譯法,包括
「少數文學」(羅貴祥1997:122)、「小民族文學」(陳永國2005)和「少 5. 昆德拉(Kundera, Milan) 2006。《惟幕》。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
數族文學」(麥永雄2007:166)、「弱勢文學」(德勒兹、迦塔利2007: 出版社。
1)等。為統一行文,本文採用「少數文學」的譯法。 6. 林和生 2007。《猶太人卡夫卡》。蘭州市:敦煌文藝出版社。
[3] 引者按:指當時用德語寫作的年輕猶太作家。 7. 陳永國 2005。〈界限與越界:小民族文學的解域化〉。《清華大學
[4] 意第緒語,或譯依地語,是德語、希伯來語、斯拉夫語等不同語 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頁41-48。
言的混合體。它是猶太人傳統的國際通用語言,也是中歐和東歐 8. 麥永雄 2007。《德勒兹與當代性》。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猶太人的主要口語。就其混合形態而言,意第緒語只能算作一種 9. 博格(Bogue, Ronald) 2006。《德勒兹論文學》。李育霖譯。台北市
年輕的語言,然而其根源可追溯到猶太民族古老深厚的歷史文 :麥田出版。
化。(林和生2007:147) 10. 曾艷兵 2004。〈「從搖籃裡抱走了別人的孩子」──論卡夫卡創作
[5] 以上兩段引文轉引自瓦根巴赫1992:69。 中的語言問題〉。《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頁48-58。
[6] 這段文字的中譯,我選用的是林和生的版本,見林和生2007: 11. 瑞美特(Reimert, Karla) 2006。《K一頓卡夫卡》。姬健梅譯。台北
151。中譯《卡夫卡全集》版本的譯法,則見卡夫卡1996:6:92。英譯 市:商周出版。
本則見Kafka 1964: 88。 12. 德勒兹(Deleuze, Gilles)、迦塔利(Guattari, Felix) 2007。《什麼是
哲學?》。張祖建譯。長沙市:湖南文藝出版社。
13. 鮑曼(Bauman, Zygmunt) 2003。《現代性與矛盾性》。邵迎生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
14. 羅貴祥 1997。《德勒兹》。台北市:東大圖書公司。

英文部份

1. Bogue, Ronald. (2003), Deleuze on Literature. New York & London:


參考書目: Routledge.
2. Deleuze, Gilles & Guattari, Felix. (2006), Kafka: toward a minor
中文部份 literature. Trans. Dana Pola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 卡夫卡(Kafka, Franz)1996。《卡夫卡全集》共十卷。葉廷芳主編。 3. Kafka, Franz. (1964), The Diaries of Franz Kafka 1910-1923. Ed.
石家莊市:河北教育出版社。 Max Brod. Middlesex: Penguin Books.
2. 平野嘉彥 2002。《卡夫卡:身體的位相》。劉文柱譯。石家莊:河北 4. Kundera, Milan. (2008), The Curtain. Trans. Linda Asher. New York,
教育出版社。 London, Toronto, Sydney: Harper Perennial.
3. 瓦根巴赫(Wagenbach, Klaus) 1992。《卡夫卡》。孟蔚彥譯。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4. 吳繼文 2002。〈降靈會:一次殘暴而精準的演出──大江健三郎
《換取的孩子》的哀傷與荒涼〉。《換取的孩子》大江健三郎著,劉慕
沙譯。台北市:時報文化,頁300-320。 (《書城》第三十二期 2009年1月號。)
http://soulandform.blogspot.hk/2009/04/blog-po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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