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製造所》舞評

廖抱一

人類的文明始於幻想。
人類第一次看到天下雨、雲彩、和雷電，帶來了豐富的水量，於是幻想那
是一條兩頭蛇，這就是人類最早對自然的理解或解釋。
但是向兩頭蛇祁雨，不一定能成功帶來雨量。然後人們又觀察到，河水會
隨著季節有不同的漲落以及氾濫。於是人們又開始幻想，那裡有著河伯或水
神，這是人類對自然的進一步幻想。
再其後，人類幻想這世界有許許多多的抽象規律及法則，然後一步步釐清
或證明了幻想的確實性，將之轉變成定律及定理。
人類於是有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還有人文學科、藝術等等文化及文
明。
一個個幻想就等同於一個個的詮釋框架，而一個個的框架所蘊涵的，是種
種不同的秩序，那種能夠帶來文明進展、產生文化內涵的秩序。

編舞者喜歡幻想，或關注幻想。在舞作的前半場，編舞者創造了好幾個不
同的大框架，舞者在這些框架中穿梭進出，左右挪移。大部分的動作，表面上
看來都是一種抽象的點線面，好比勾勒出另外一些較為抽象的框架。這些幾何
式的動作或許也可被理解為一種人們進入或跳出幻想時，種種的行為舉止，以
及相關的生活事務。只是在這前半場中，尚看不出到底舞者進出框架、人們進
出幻想時，其心路歷程、心情轉變、所持態度、或是任何價值觀是什麼。觀眾
所看到的，只是一種現象。在框架中跳進跳出、框架會左右挪移、變化形態、
人們在這些變幻之中生存活動，如此而已。如是，編舞者所勾勒出的，是一幅
人們與幻想共舞的圖像。但在其中，若只呈顯出表面現象，是否會讓觀眾非常
想要多知道一點其背後的心路歷程以及體觸呢？

下半場一開始，舞臺上即看不到上半場的那些大框架，取而代之的是舞者
的各種不同身形動作，有許多是從生活中的行為舉止所轉變而來的，還有一些
是較為抽象的點線面幾何形體，另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在背景中播放，似乎聯繫
到生活的不同面向。在下半場中所勾勒出的比較接近於生活中喜怒哀樂的場
景。這一切乍看之下似乎跟上半場截然不同，好比兩段不相干的舞蹈。
 然而，在下半場的後半部分，舞台上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同的小框架，不同
的舞者有不同的小框架，然後這些小框架相互堆疊，最後被放入在舞台正後方
的一個在上半場曾出現過的大框架中。至此，忽然上下半場開始產生了聯結，
大框架中包含了小框架。於是，是否可以這樣詮釋：上半場似乎是由外來描述
人們與幻想的交織，下半場則是由內來描述幻想由人心所生的因緣；上半場看
到了外觀，下半場透露出了內在。這個世界，似乎真是由大大小小的框架所建
構起來的，而且是由人們所建構的，不是其他的無名主宰。一個個的框架，就
是一個個人們的內心世界與心靈秩序。

威爾杜蘭在其名著《世界文明史》的最開頭，開宗明義的說：「文明是增進
文化創造的社會秩序。」人類乃藉由想像力，在幻想中將這般的秩序建構起
來，並發展出文化內涵中豐富的知識積累。威爾杜蘭在〈序論〉的末尾小結
說：

所有經濟生活方式都被發明並帶給了我們，諸如打獵與捕魚，畜
牧與農耕，運輸與建造，工業，商業，與財務。所有較簡單的政
治生活的結構都已組成；如家族，家庭，村落組織與部落；自由
與秩序也有初步的調整與協和；法律與正義亦出現。倫理的基層
因而建立；教育子女，兩性間的調節，榮譽與端莊，風度與忠誠
的培育，宗教基礎亦已建立……語言也發展到複雜的語文，醫藥
與內外科醫術亦已出現……若沒有這些所謂的未開化的人類以及
他們上萬年的經歷與暗中摸索，文明還能存在嗎？

人類的歷史，就像這樣子一點一滴的累積推進，何其漫長！若與無限無際
的宇宙時空相比，人類之渺小，又何其虛幻！伏爾泰說：「我想知道人類由野蠻
進到文明每一階段的情形。」這句話或許可以代表所有具強烈求知欲的人們的
心聲。一部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人類的幻想史，目前還在不斷地辛苦推進
中。

幻想不只是在生活中，似乎無關緊要、漫無目的、輕輕鬆鬆的胡思亂想、
嬉笑怒罵、或是喜怒哀樂而已。看似輕鬆而浮泛的想像，其實所涉及到的非常
深遠而沉重。雖然這支舞不失為一支精彩的作品，但當編舞者從幻想的表象拂
過時，可能不知道她已無意間碰觸了一個非常非常大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