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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余華 〈現實一種〉 1987 年

那天早晨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那天早晨正下著小雨。因為這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星期,
所以在山崗和山峰兄弟倆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遙遠,仿佛遠在他們的童年裏。
天剛亮的時候,他們就聽到母親在抱怨甚麼骨頭發黴了。
母親的抱怨聲就像那雨一樣滴滴答答。那時候他們還躺在床上,他們聽著母親向廚房走去
的腳步聲。
她折斷了幾根筷子,對兩個兒媳婦說:“我夜裏常常聽到身體裏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
”兩個媳婦沒有回答,她們正在做早飯。她繼續說:“我知道那是骨頭正在一根一根斷了。”
兄弟倆是這時候起床的,他們從各自的臥室裏走出來,都在嘴裏嘟噥了一句:“討厭。”
像是在討厭不停的雨,同時又是母親雨一樣的抱怨。
現在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早飯了,早飯由米粥和油條組成。
老太太常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著一小碟鹹菜,鹹菜是她自己醃制的。她現在不再抱怨骨
頭發黴,她開始說:“我胃裏好像在長出青苔來。”
於是兄弟倆便想起蚯蚓爬過的那種青苔,生長在井沿和破舊的牆角,那種有些發光的綠色。
他們的妻子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因為她們臉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樣。
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沒和大人同桌,他坐在一把塑膠小凳上,他在那裏吃早飯,他沒吃油
條,母親在他的米粥裏放了白糖。
剛才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一點鹹菜。因此祖母此刻還在眼淚汪汪,她喋喋不休地說著:
“你今後吃的東西多著呢,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因此他被父親一把拖回到塑膠小
凳子上。所以他此刻心裏十分不滿,他用匙子敲打著碗邊,嘴裏叫著:“太少了,吃不夠。”
他反復叫著,聲音越來越響亮,可大人們沒有理睬他,於是他就決定哭一下。而這時候他
的堂弟嘹亮地哭了起來,堂弟正被嬸嬸抱在懷中。他看到嬸嬸把堂弟抱到一邊去換尿布了。於
是他就走去站在旁邊。堂弟哭得很激動,隨著身體的扭動,那叫小便的玩意兒一顫一顫的。他
很得意地對嬸嬸說:
“他是男的。”但是嬸嬸沒有理睬他,換畢尿布後她又坐到剛才的位置上去了。他站在原
處沒有動。這時候堂弟不再哭了,堂弟正用兩個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他有點沮喪地走開了
他沒有回到塑膠小凳上,而是走到窗前。他太矮,於是就仰起頭來看著窗玻璃,屋外的雨水打
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樣扭動著滑了下來。
這時早飯已經結束。山崗看著妻子用抹布擦著桌子。山峰則看著妻子抱著孩子走進了臥室,
門沒有關上,不一會妻子又走了出來,妻子走出來以後走進了廚房。山峰便轉回頭來,看著嫂
嫂擦著桌子的手,那手背上有幾條靜脈時隱時現。
山峰看了一會才擡起頭來,他望著窗玻璃上縱橫交叉的水珠對山崗說:“這雨好像下了一
百年了。”
山崗說:“好像是有這麼久了。”
他們的母親又在喋喋不休了。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所以她的聲音很輕微。母親開始咳嗽了,
她咳嗽的聲音很誇張。接著是吐痰的聲音。那聲音很有彈性。他們知道她是將痰吐在手心裏,她
現在開始觀察痰裏是否有血迹了。他們可以想像這時的情景。
不久以後他們的妻子從各自的臥室走了出來,手裏都拿著兩把雨傘,到了去上班的時候了。
兄弟倆這時才站起來,接過雨傘後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將一起走出那條胡同,然後兄弟
倆往西走,他們的妻子則往東走去。兄弟倆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識一樣。他們默默無語一
直走到那所中學的門口,然後山峰拐彎走上了橋,而山崗繼續往前走。他們的妻子走在一起的
時間十分短,她們總是一走出胡同就會碰到各自的同事,於是便各自迎上去說幾句話後和同事
一起走了。
他們走後不久,皮皮依然站在原處,他在聽著雨聲,現在他已經聽出了四種雨滴聲,雨滴
在屋頂上的聲音讓他感到是父親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腦袋;而滴在樹葉上時仿佛跳躍了幾下。另
兩種聲音來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後的池塘,和滴進池塘時清脆的聲響相比,來自水泥地的聲音顯
然沉悶了。
於是孩子站了起來,他從桌子底下鑽過去,然後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臥室門口,門半掩著,
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祖母聽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孩
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來祖母打出來的嗝越來越臭了。所以他立刻離開,他開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搖籃裏,眼睛望著天花板,臉上笑眯眯,孩子就對堂弟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

堂弟顯然聽到了聲音,兩條小腿便活躍起來,眼睛也開始東張西望。可是沒有找到他。他
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臉,那臉像棉花一樣鬆軟。他禁不住使勁擰了一下,於是堂弟“哇”地一
聲燦爛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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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哭聲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悅,他朝堂弟驚喜地看了一會,隨後對準堂弟的臉打去一個耳光。
他看到父親經常這樣揍母親。挨了一記耳光後堂弟突然窒息了起來,嘴巴無聲地張了好一會,
接著一種像是暴風將玻璃窗打開似的聲音衝擊而出。
這聲音嘹亮悅耳,使孩子異常激動。然而不久之後這哭聲便跌落下去,因此他又給了他一
個耳光。堂弟為了自衛而亂抓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兩道血痕,他一點也沒覺察。他只是感到
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聲並沒窒息,不過是響亮一點的繼續,遠沒有剛才那麼動人。所以他使足
勁又打去一個,可是情況依然如此,那哭聲無非是拖得長一點而已。於是他就放棄了這種辦法,
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的雙手便在他手背上亂抓起來。當他鬆開時,那如願以償的哭聲
又響了起來。他就這樣不斷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斷鬆開,他一次次地享受著那爆破似的哭聲。
後來當他再鬆開手時,堂弟已經沒有那種充滿激情的哭聲了,只不過是張著嘴一顫一顫地吐氣,
於是他開始感到索然無味,便走開了。
他重新站在窗下,這時窗玻璃上已經沒有水珠在流動,只有雜亂交錯的水迹,像是一條條
路。孩子開始想像汽車在上面奔馳和相撞的情景。隨後他發現有幾片樹葉在玻璃上搖晃,接著
又看到有無數金色的小光亮在玻璃上閃爍,這使他驚訝無比。於是他立刻推開窗戶,他想讓那
幾片樹葉到裏面來搖晃,讓那些小光亮跳躍起來,圍住他翩翩起舞。那光亮果然一湧而進,但
不是雨點那樣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發現天晴了,陽光此刻貼在他身上。剛才那幾片樹葉現
在清晰可見,屋外的榆樹正在伸過來,樹葉綠得晶亮,正慢慢地往下滴著水珠,每滴一顆樹葉
都要輕微地顫抖一下,這優美的顫抖使孩子笑了起來。
然後孩子又出現在堂弟的搖籃旁,他告訴他:“太陽出來了。”堂弟此刻已經忘了剛才的
一切,笑眯眯地看著他。他說:
“你想去看太陽嗎?”堂弟這時蹬起了兩條腿,嘴裏“哎哎”地叫了起來。他又說:“可
是你會走路嗎?”堂弟這時停止了喊叫,開始用兩隻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同時兩條胳膊
伸出來像是要他抱。“我知道了,你是要我抱你。”他說著用力將他從搖籃裏抱了出來,像抱
那只塑膠小凳一樣抱著他。他感到自己是抱著一大塊肉。堂弟這時又“哎哎”地叫起來。
“你很高興,對嗎?”他說。隨後他有點費力地走到了屋外。
那時候遠處一戶人家正響著鞭炮聲,而隔壁院子裏正在生煤球爐子,一股濃煙越過圍牆滾
滾而來。堂弟一看到濃煙高興地哇哇大叫,他對太陽不感興趣。他也沒對太陽感興趣,因為此
刻有幾隻麻雀從屋頂上斜飛下來,逗留在樹枝上,那幾根樹枝隨著它們喳喳的叫聲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來越沉重了,他感到這沉重來自手中抱著的東西,所以他就鬆開了手,他
聽到那東西掉下去時同時發出兩種聲音,一種沉悶一種清脆,隨後甚麼聲音也沒有了。
現在他感到輕鬆自在,他看到幾隻麻雀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因為樹枝的抖動,那些樹葉像
扇子似地一扇一扇。他那麼站了一會後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轉身往屋裏走去。
他沒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臥室桌上有一隻玻璃杯放著,可是裏面沒有水。於是他又走進
了廚房,廚房的桌上放著兩隻搪瓷杯子,蓋著蓋。他沒法知道裏面是否有水,因為他夠不著,
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將塑膠小凳搬進來。在抱起塑膠小凳時他驀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記得自己
剛才抱著他走到屋外,現在卻只有他一人了。他覺得奇怪,但他沒往下細想。他爬到小凳上去,
將兩隻杯子拖過來時感到它們都是有些沉,兩隻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幾口。隨後他又惦
記起剛才那幾隻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樹上已經沒有鳥在跳躍,鳥已經飛走了。他看到
水泥地開始泛出了白色,隨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
去推推他,堂弟沒有動,接著他看到堂弟頭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攤血。他俯下身去察看,發現
血是從腦袋裏流出來的,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地在慢吞吞開放著。而後他看到有幾隻螞蟻從四
周快速爬了過來,爬到血上就不再動彈。只有一隻螞蟻繞過血而爬到了他的頭髮上。沿著幾根
被血凝固的頭髮一直爬進了堂弟的腦袋,從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進去。他這時才站起來,茫
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後走回屋中。
他看到祖母的門依舊半掩著,就走過去,祖母還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訴她:“弟弟睡著了。
”祖母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他發現她正眼淚汪汪。他感到沒意思,就走到廚房裏,在那把小凳
上坐了下來。他這時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憶起是在搖籃旁被
堂弟抓破的,接著又回憶起自己怎樣抱著堂弟走到屋外,後來他怎樣鬆手。因為回憶太累,所
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頭往牆上一靠,馬上就睡著了。
很久以後,她才站起來,於是她又聽到體內有筷子被折斷一樣的聲音。聲音從她鬆弛的皮
膚裏衝出來後變得異常輕微,儘管她有些耳聾,可還是清晰地聽到了。因此這時她又眼淚汪汪
起來,她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因為每天都有骨頭在折斷。她覺得自己不久以後不僅沒法站和沒
法坐,就是躺著也不行了。那時候她體內已經沒有完整的骨骼,卻是一堆長短形狀粗細都不一
樣的碎骨頭不負責任地擠在一起。那時候她腳上的骨頭也許會從腹部頂出來,而手臂上的骨頭
可能會插進長滿青苔的胃。
她走出了臥室,此後她沒再聽到那種響聲,可她依舊憂心忡忡。此刻從那敞開的門窗湧進
來的陽光使她兩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閃爍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甚麼,便走到了門口。陽
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雙手黃得可怕。接著她看到一團黃黃的東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
那是甚麼。於是她就跨出門,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還沒認出這一團東西就是她孫兒時,她已
經看到了那一攤血,她嚇了一跳,趕緊走回自己的臥室。

2
3

孩子的母親是提前下班回家的。她在一家童車廠當會計。
在快要下班的前一刻,她無端地擔心起孩子會出事。因此她坐不住了,她向同事說一聲要
回去看兒子。這種擔心在路上越發強烈。當她打開院子的門時,這種擔心得到了證實。
她看到兒子躺在陽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擔心成為現實,她便恍惚起來。她在
門口站了一會,她似乎看到兒子頭部的地上有一攤血迹。血迹在陽光下顯得不太真實,於是那
躺著的兒子也仿佛是假的。隨後她才走了過去,走到近旁她試探性地叫了幾聲兒子的名字,兒
子沒有反應。這時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著的並不是她的兒子。她挺起身子,擡頭看了看
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燦爛,使她頭暈目眩。然後她很費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覺得陰沉
覺得有些冷。
臥室的門敞開著,她走進去。她在櫃前站住,拉開抽屜往裏面尋找甚麼,抽屜裏堆滿羊毛
衫。她在裏面翻了一陣,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拉開櫃門,裏面挂著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
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又去拉開寫字檯的全部抽屜,但她只是看一眼就走開了。她在一把椅
子上坐了下來,眼睛開始在屋內搜查起來。她的目光從剛才的櫃子上晃過,又從圓桌的玻璃上
滑下,斜到那隻三人沙發裏;接著目光又從沙發裏跳出來到了房上。然後她才看到搖籃。這時
她猛然一驚,立刻跳起來。搖籃裏空空蕩蕩,沒有她的兒子。於是她驀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
她瘋一般地衝到屋外,可是來到兒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轉身走出去。
她在胡同裏拚命地走著,她似乎感到有人從對面走來向她打招呼。但她沒有答理,她橫衝
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條大街橫在眼前,她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
她急得直喘氣。
山峰這時候出現了,山峰正和一個甚麼人說著話朝她走來。於是她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去。
當她斷定山峰已經看到她時,她終於響亮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她感到山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
聽到丈夫問:“出了甚麼事?”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她聽到丈夫又問:“到底出了甚麼事?
”可她依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是不是孩子出事了?”丈夫此刻開始咆哮了。
這時她才費力地點了點頭。山峰便扔開她往家裏跑去。她也轉身往回走,她感到四周有很
多人,還有很多聲音。她走得很慢,不一會她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跑了過來,從她身邊一擦而過。
於是重新轉回身去。她想走得快一點好趕上丈夫,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去醫院了。可她怎麼也走
不快。現在她不再哭了。她走到胡同口時又不知該往何處去,就問一個走來的人,那人用手向
西一指,她才想起醫院在甚麼地方。她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往西走去,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
片樹葉一樣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一直走到那家百貨商店時,才恢復了一些感覺。她知道醫院
已經不遠了。而這時她卻看到丈夫抱著兒子走來了。山峰臉上僵硬的神色使她明白了一切,所
以她又嚎啕大哭了。山峰走到她眼前,咬牙切齒地說:“回家去哭。”她不敢再哭,她抓住山
峰的衣服,跟著他往回走去。
山崗回家的時候,他的妻子已在廚房裏了。他走進自己的臥室,在沙發裏坐了下來。他感
到無所事事,他在等著吃午飯。皮皮是在這時出現在他眼前的。皮皮因為母親走進廚房而醒了,
醒來以後他感到全身發冷,他便對母親說了。正在忙午飯的母親就打發他去穿衣服。於是他就
哆哆嗦嗦地出現在父親的跟前。他的模樣使山崗有些不耐煩。
山崗問:“你這是幹甚麼?”
“我冷。”皮皮回答。
山崗不再答理,他將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望著窗玻璃。
他發現窗戶沒有打開,就走過去打開了窗戶。
“我冷。”皮皮又說。
山崗沒有去理睬兒子,他站在窗口,陽光曬在他身上使他感到很舒服。
這時山峰抱著孩子走了進來,他妻子跟在後面,他們的神色使山崗感到出了甚麼事。兄弟
倆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山崗聽著他們遲緩的腳步跨入屋中,然後一聲響亮的關門。這一
聲使山崗堅定了剛才的想法。
皮皮此刻又說了:“我冷。”
山崗走出了臥室,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這時妻子正從廚房裏將飯菜端了出來,皮皮已經
坐在了那把塑膠小凳上。他聽到山峰在自己房間裏吼叫的聲音。他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妻子
也坐了下來。她問山崗:“要不要去叫他們一聲?”
山崗回答:“不用。”
老太太這時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碟鹹菜。她從來不用他們叫,總會準時地出現在餐桌旁。
山峰屋中除了吼叫的聲音外,增加了另外一種聲音。山崗知道那是甚麼聲音。他嘴裏咀嚼
著,眼睛卻通過敞開的門窗望到外面去了。不一會他聽到母親在一旁抱怨,他便轉過臉來,看
到母親正愁眉苦臉望著那一碗米飯,他聽到她在說:
“我看到血了。”他重新將頭轉過去,繼續看著屋外的陽光。
山峰抱著孩子走入自己的房門,把孩子放入搖籃以後,用腳狠命一蹬關上了臥室的門。然
後看著已經坐在床沿上的妻子說:“你現在可以哭了。”
他妻子卻神情恍惚地望著他,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那雙睜著的眼睛似乎已經死去,但她
的坐姿很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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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峰又說:“你可以哭了。”
可她只是將眼睛移動了一下。
山峰往前走了一步,問:“你為甚麼不哭。”
她這時才動彈了一下,擡起頭疲倦地望著山峰的頭髮。
山峰繼續說:“哭吧,我現在想聽你哭。”
兩顆眼淚於是從她那空洞的眼睛裏滴了出來,遲緩而下。
“很好。”山峰說,“最好再來點聲音。”
但她只是無聲地流淚。
這時山峰終於爆發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頭髮吼道:“為甚麼不哭得響亮一點。”
她的眼淚驟然而止,她害怕地望著丈夫。
“告訴我,是誰把他抱出去的?”山峰再一次吼叫起來。
她茫然地搖搖頭。
“難道是孩子自己走出去的?”
她這次沒有搖頭,但也沒點頭。
“你甚麼都不知道,是嗎?”山峰不再吼叫,而是咬牙切齒地問。
她想了很久才點點頭。
“這麼說你回家時孩子已經躺在那裏了?”
她又點點頭。
“所以你就跑出來找我?”
她的眼淚這時又淌了下來。
山峰咆哮了:“你當時為甚麼不把他抱到醫院去,你就成心讓他死去。”
她慌亂地搖起了頭,她看著丈夫的拳頭揮了起來,瞬間之後臉上挨了重重一拳。她倒在了
床上。
山峰俯身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提起來,接著又往她臉上揍去一拳。這一拳將她打在地上,但
她仍然無聲無息。
山峰把她再拉起來,她被拉起來後雙手護住了臉。可山峰卻是對準她的乳房揍去,這一拳
使她感到天昏地暗,她窒息般地嗚咽了一聲後倒了下去。
當山峰再去拉起她的時候感到特別沉重,她的身體就像掉入水中一樣直往下沉。於是山峰
就屈起膝蓋頂住她的腹部,讓她貼在牆上,然後抓住她的頭髮狠命地往牆上撞了三下。山峰吼
道:“為甚麼死的不是你。”吼畢才鬆開手,她的身體便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隨後山峰打開房門走到了外間。那時候山崗已經吃完了午飯,但他仍坐在那裏。他的妻子
正將碗筷收去,留下的兩雙是給山峰他們的。山崗看到山峰殺氣騰騰地走了出來,走到母親身
旁。
此刻母親仍端坐在那裏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她看到血了。
那一碗米飯紋絲未動。
山峰問母親:“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母親擡起頭來看看兒子,愁眉苦臉地說:“我看到血了。”
“我問你。”山峰叫道,“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母親仍然沒對兒子的問話感興趣,但她希望兒子對她看到血感興趣,她希望兒子來關心一
下她的胃口。所以她再次說:“我看到血了。”
然而山峰卻抓住了母親的肩膀搖了起來:“是誰?”
坐在一旁的山崗這時開口了,他平靜地說:“別這樣。”
山峰放開了母親的肩膀,他轉身朝山崗吼道:“我兒子死啦!”
山崗聽後心裏一怔,於是他就不再說甚麼。
山峰重新轉回身去問母親:“是誰?”
這時母親眼淚汪汪地嘟噥起來:“你把我的骨頭都搖斷了。”她對山崗說,“你來聽聽,
我身體裏全是骨頭斷的聲音。”
山崗點點頭,說:“我聽到了。”但他坐著沒動。
山峰幾乎是最後一次吼叫了:“是誰把我兒子抱出去的?”
此時坐在塑膠小凳上的皮皮用比山峰還要響亮的聲音回答:“我抱的。”當山峰第一次這
樣問母親時,皮皮沒去關心。
後來山峰的神態吸引了他,他有些費力地聽著山峰的吼叫,剛一聽懂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
起來,然後他非常得意地望望父親。
於是山峰立刻放開母親,他朝皮皮走去。他兇猛的模樣使山崗站了起來。
皮皮依舊坐在小凳上,他感到山峰那雙血紅的眼睛很有趣。
山峰在山崗面前站住,他叫道:“你讓開。”
山崗十分平靜地說:“他還是孩子。”
“我不管。”
“但是我要管。”山崗回答,聲音仍然很平靜。
於是山峰對準山崗的臉狠擊一拳,山崗只是歪了一下頭卻沒有倒下。
“別這樣。”山崗說。
5
“你讓開。”山峰再次吼道。
“他還是孩子。”山崗又說。
“我不管,我要他償命。”山峰說完又朝山崗打去一拳,山崗仍是歪一下頭。
這情景使老太太驚愕不已,她連聲叫著:“嚇死我了。”然而卻坐著未動,因為山峰的拳
頭離她還有距離。此時山崗的妻子從廚房裏跑了出來,她朝山崗叫道:“這是怎麼了?”
山崗對她說:“把孩子帶走。”
可是皮皮卻不願離開,他正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山峰的拳頭。父親沒有倒下使他興高采烈。
因此當母親將他一把拖起來時,他不禁憤怒地大哭了。
這時山峰轉身去打皮皮,山崗伸手擋住了他的拳頭,隨即又抓住山峰的胳膊,不讓他挨近
皮皮。
山峰就提起膝蓋朝山崗腹部頂去,這一下使山崗疼彎了腰,他不由呻吟了幾下。但他仍抓
住山峰的胳膊,直到看著妻子把孩子帶入臥室關上門後,才鬆開手,然後挪幾步坐在了凳子上。
山峰朝那扇門狠命地踢了起來,同時吼著:“把他交出來。”
山崗看著山峰瘋狂地踢門,同時聽著妻子在裏面叫他的名字,還有孩子的哭聲。他坐著沒
有動。他感到身旁的母親正站起來離開,母親嘟嘟噥噥像是嘴裏塞著棉花。
山峰狠命地踢了一陣後才收住腳,接著他又朝門看了很久,然後才轉過身來,他朝山崗看
了一眼,走過去也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眼睛繼續望著那扇門,目光像是釘在那上面,山崗坐在
那裏一直看著他。
後來,山崗感到山峰的呼吸聲平靜下來了,於是他站起身,朝臥室的門走去。他感到山峰
的目光將自己的身體穿透了。他在門上敲了幾下,說:“是我,開門吧。”同時聽著山峰是否
站了起來,山峰坐在那裏沒有聲息。他放心了,繼續敲門。
門戰戰兢兢地打開了,他看到妻子不安的臉。他對她輕輕說:“沒事了。”但她還是迅速
地將門關上。
她仰起頭看著他,說:“他把你打成這樣。”
山崗輕輕一笑,他說:“過幾天就沒事了。”
說著山崗走到淚汪汪的兒子身旁,用手摸他的腦袋,對他說:“別哭。”接著他走到衣櫃
的鏡子旁,他看到一個臉部腫脹的陌生人。他回頭問妻子:“這人是我嗎?”
妻子沒有回答,妻子正怔怔地望著他。
他對她說:“把所有的存摺都拿出來。”
她遲疑了一下後就照他的話去辦了。
他繼續逗留在鏡子旁。他發現額頭完整無損,下巴也是原來的,而其餘的都已經背叛他了。
這時妻子將存摺遞了過去,他接過來後問:“多少錢?”
“三千元。”她回答。
“就這麼多?”他懷疑地問。
“可我們總該留一點。”她申辯道。
“全部拿出來。”他堅定地說。
她只得將另外兩千元遞過去,山崗拿著存摺走到了外間。
此刻山峰仍然坐在原處,山崗打開門走出來時,山峰的目光便離開了門而釘在山崗的腹部,
現在山崗向他走來,目光就開始縮短。山崗在他面前站住,目光就上升到了山崗的胸膛。他看
到山崗的手正在伸過來,手中捏著十多張存摺。
“這裏是五千元。”山崗說,“這事就這樣結束吧。”
“不行。”山峰斬釘截鐵地回答,他的嗓音沙啞了。
“我所有的錢都在這裏了。”山崗又說。
“你滾開。”山峰說。因為山崗的胸膛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沒法看到那扇門。
山崗在他身旁默默地站了很久,他一直看著山峰的臉,他看到那臉上有一種傻乎乎的神色。
然後他才轉過身,重新走回臥室。他把存摺放在妻子手中。
“他不要?”她驚訝地問。
他沒有回答,而是走到兒子身旁,用手拍拍他的腦袋說:
“跟我來。”
孩子看了看母親後就站了起來,他問父親:“到哪里去?”
這時她明白了,她擋住山崗,她說:“不能這樣,他會打死他的。”
山崗用手推開她,另一隻手拉著兒子往外走去,他聽到她在後面說:“我求你了。”
山崗走到了山峰面前,他把兒子推上去說:“把他交給你了。”
山峰擡起頭來看了一下皮皮和山崗,他似乎想站起來,可身體只是動了一下。然後他的目
光轉了個彎,看到屋外院子裏去了。於是他看到了那一攤血。血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耀眼。
他發現那一攤血在發出光亮,像陽光一樣的光亮。
皮皮站在那裏顯然是興味索然,他仰起頭來看看父親,父親臉上沒有表情,和山峰一樣。
於是他就東張西望,他看到母親不知甚麼時候起也站在他身後了。
山峰這時候站了起來,他對山崗說:“我要他把那攤血舔乾淨。”
“以後呢?”山崗問。
山峰猶豫了一下才說:“以後就算了。”
6
“好吧。”山崗點點頭。
這時孩子的母親對山峰說:“讓我舔吧,他還不懂事。”
山峰沒有答理,他拉著孩子往外走。於是她也跟了出去。
山崗遲疑了一下後走回了臥室,但他只走到臥室的窗前。
山崗看到妻子一走進那攤血迹就俯下身去舔了,妻子的模樣十分貪婪。山崗看到山峰朝妻
子的臀部蹬去一腳,妻子摔向一旁然後跪起來拼命地嘔吐了,她喉嚨裏發出了那種令人毛骨悚
然的聲音。接著他看到山峰把皮皮的頭按了下去,皮皮便趴在了地上。他聽到山峰用一種近似
妻子嘔吐的聲音說:
“舔。”
皮皮趴在那裏,望著這攤在陽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想起某一種鮮豔的果漿。他伸出舌頭
試探地舔了一下,於是一種嶄新的滋味油然而生。接下去他就放心去舔了,他感到水泥上的血
很粗糙,不一會舌頭發麻了,隨後舌尖上出現了幾絲流動的血,這血使他覺得更可口,但他不
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山崗這時看到弟媳傷痕累累地出現了,她嘴裏叫著“咬死你”撲向了皮皮。與此同時山峰
飛起一腳踢進了皮皮的胯裏。皮皮的身體騰空而起,隨即腦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發出一聲
沉重的聲響。他看到兒子掙扎了幾下後就舒展四肢癱瘓似的不再動了。

7

那時候老太太聽到“咕咚”一聲,這聲音使她大吃一驚。
聲音是從腹部鑽出來的。仿佛已經憋了很久總算散發出來,聲音裏充滿了怨氣。她馬上斷
定那是腸子在腐爛,而且這種腐爛似乎已經由來已久。緊接著她接連聽到了兩聲“咕咚”,這
次她聽得更為清楚,她覺得這是冒出氣泡來的聲音。由此看來,腸子已經徹底腐爛了。她想像
不出腐爛以後的顔色,但她卻能揣摩出它們的形態。是很稠的液體在裏面蠕動時冒出的氣泡。
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爛的那種氣息,這種氣息正是從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後她感到整個房間
已經充滿了這種腐爛氣息,仿佛連房屋也在腐爛了。所以她才知道為甚麼不想吃東西。
她試著站起來,於是馬上感到腹內的腐爛物往下沉去,她感到往大腿裏沉了。她覺得吃東
西實在是一樁危險的事情,因為她的腹腔不是一個無底洞。有朝一日將身體裏全部的空隙填滿
以後,那麼她的身體就會脹破。那時候,她會像一顆炸彈似地爆炸了。她的皮肉被炸到牆壁上
以後就像標語一樣貼在上面,而她的已經斷得差不多了的骨頭則像一堆亂柴堆在地上。
她的腦袋可以想像如皮球一樣在地上滾了起來,滾到牆角後就擱在那裏不再動了。
所以她又眼淚汪汪了,她感到眼淚裏也在散發著腐爛氣息,而眼淚從臉頰上滾下去時,也
比往常重得多。她朝門口走去時感到身體重得像沙袋。這時她看到山崗抱著皮皮走進來,山崗
抱著皮皮就像抱著玩具,山崗沒有走到她面前,他轉彎進了自己的臥室。在山崗轉彎的一瞬間,
她看到了皮皮腦袋上的血迹,這是她這一天裏第二次看到血迹,這次血迹沒有上次那麼明亮,
這次血迹很陰沉。她現在感到自己要嘔吐了。
山崗看著兒子像一塊布一樣飛起來,然後迅速地摔在了地上。接下去他甚麼也看不到了,
他只覺得眼前雜草叢生,除此以外還有一口綠得發亮的井。
那時候山崗的妻子已經擡起頭來了。她沒看到兒子被山峰一腳踢起的情景,但是那一刻裏
她那痙攣的胃一下子舒展了。而她擡起頭來所看到的,正是兒子掙扎後四肢舒展開來,像她的
胃一樣,這情景使她迷惑不解,她望著兒子發怔。兒子頭部的血這時候慢慢流出來了,那血看
去像紅墨水。
然後她失聲大叫一聲:“山崗。”同時轉回身去,對著站在窗前的丈夫又叫了一聲。可山
崗一動不動,他眯著眼睛仿佛已經睡去。於是她重新轉回身,對站在那裏也一動不動的山峰說:
“我丈夫嚇傻了。”然後她又對兒子說:“你父親嚇傻了。”接著她自言自語:“我該怎麼辦
呢?”
雜草和井是在這時消失的,剛才的情景復又出現,山崗再一次看到兒子如一塊布飄起來和
掉下去。然後他看到妻子正站在那裏望著自己,他心想:“幹嘛這樣望著我。”他看到山峰在
東張西望,看到他後就若無其事地走來了,他那傷痕累累的妻子跟在後面,兒子沒有爬起來,
還躺在地上。他覺得應該去看一下兒子,於是他就走了出去。
山峰往屋中走去時,感到妻子跟在後面的腳步聲讓他心煩意亂,所以他就回頭對她說:“
別跟著我。”然後他在門口和山崗相遇,他看到山崗向他微笑了一下,山崗的微笑捉摸不透。
山崗從他身旁擦過,像是一股風閃過。他發現妻子還在身後,於是他就吼叫起來:“別跟著我。

山崗一直走到妻子面前,妻子怔怔地對他說:“你嚇傻了。”
他搖搖頭說:“沒有。”然後他走到兒子身旁,他俯下身去,發現兒子的頭部正在流血,
他就用手指按住傷口,可是血依舊在流,從他手指上淌過,他搖搖頭,心想沒辦法了。接著他
伸開手掌挨近兒子的嘴,感覺到一點微微的氣息,但是這氣息正在減弱下去。不久之後就沒了。
他就移開手去找兒子的脈搏,沒有找到。這時他看到有幾隻螞蟻正朝這裏爬來,他對螞蟻不感
興趣。所以他站起,對妻子說:“已經死了。”
妻子聽後點點頭,她說:“我知道了。”隨後她問:“怎麼辦呢?”
“把他葬了吧。”山崗說。
妻子望望還站在屋門口的山峰,對山崗說:“就這樣?”
“還有甚麼?”山崗問。他感到山峰正望著自己,便朝山峰望去,但這時山峰已經轉身走
進去了。於是山崗像是想起來甚麼似的返身走到兒子身旁,把兒子抱了起來,他感到兒子很沉。
然後他朝屋內走去。
他走進門後看到母親從臥室走出來,他聽到母親說了一句甚麼話,但這時他已走入自己的
臥室。他把兒子放在床上,又拉過來一條毯子蓋上去。然後他轉身對走進來的妻子說:
“你看,他睡著了。”
妻子這時又問:“就這樣算了?”
他莫名其妙地望著她,仿佛沒明白妻子的話。
“你被嚇傻了。”妻子說。
“沒有。”他說。
“你是膽小鬼。”妻子又說。
“不是。”他繼續爭辯。
“那麼你就出去。”
“上哪去?”

8
“去找山峰算帳。”妻子咬牙切齒地說。他微微笑了起來,走到妻子身旁,拍拍她的肩膀
說:“你別生氣。”
妻子則是冷冷一笑,她說:“我沒生氣,我只是要你去找他。”
這時山峰出現在門口,山峰說:“不用找了。”他手裏拿著兩把菜刀。他對山崗說:“現
在輪到我們了。”說著將一把菜刀遞了過去。
山崗沒去接,他只是望著山峰的臉,他感到山峰的臉色異常蒼白。他就說:“你臉色太差
了。”
“別說廢話。”山峰說。
山崗看到妻子走上去接過了菜刀,然後又看到妻子把菜刀遞過來。他就將雙手插入褲袋,
他說:“我不需要。”
“你是膽小鬼。”妻子說。
“我不是。”
“那你就拿住菜刀。”
“我不需要。”
妻子朝他的臉看了很久,接著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將菜刀送回山峰手中。“你聽著。”她
對他說:“我寧願你死去,也不願看你這樣活著。”
他搖搖頭,表示無可奈何。他又對山峰說:“你的臉色太差了。”
山峰不再站下去,而是轉身走進了廚房。從廚房裏出來時他手裏已沒有菜刀。他朝站在牆
角驚恐萬分的妻子說:“我們吃飯吧。”然後走到桌旁坐了下來。他妻子也走了過去。
山峰坐下來後沒有立刻吃飯,他的眼睛仍然看著山崗。他看到山崗右手伸進口袋裏摸著甚
麼,那模樣像是在找鑰匙。然後山崗轉身朝外面走去了。於是他開始吃飯。他將飯菜送入嘴中咀
嚼時感到如同咀嚼泥土,而坐在身旁的妻子還在微微顫抖。所以他非常惱火,他說:“抖甚麼。
”說畢將那口飯咽了下去。然後他扭頭對紋絲不動的妻子說:“幹嘛不吃?”
“我不想吃。”妻子回答。
“不吃你就走開。”他越發惱火了。同時他又往嘴中送了一口飯。他聽到妻子站起來走進了
臥室,然後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是靠近牆角的一把椅子。於是他又咀嚼起來,這次使他感
到噁心。但他還是將這口飯咽了下去。
他不再吃了,他已經吃得气喘吁吁了,額頭的汗水也往下淌。他用手擦去汗珠,感到汗珠
像冰粒。這時他看到山崗的妻子從臥室裏走了出來。她在門口陰森森地站了一會後,朝他走來了
她走來時的模樣使他感到像是飄出來的。她一直飄到他對面,然後又飄下去坐在了凳子上。接
著用一種像身體一樣飄動的目光看著他。這目光使他感到不堪忍受,於是他就對她說:“你滾
開。”
她將胳膊肘擱在桌上,雙手托住下巴仔細地將他觀瞧。
“你給我滾開!”他吼了起來。
可是她卻似是凝固了一般沒有動。
於是他便將桌上所有的碗都摔在了地上,然後又站起來抓住凳子往地上狠狠摔去。
待這一陣雜響過去後,她輕輕說:“你為何不一腳踢死我。”
這使他暴跳如雷了。他走到她眼前,舉起拳頭對她叫道:
“你想找死!”
山崗這時候回來了。他帶了一大包東西回來,後面還跟著一條黃色的小狗。
看到山崗走了進來,山峰便收回拳頭,他對山崗說:“你讓她滾開。”
山崗將東西放在了桌上,然後走到妻子身旁對她說:“你回臥室去吧。”
她擡起頭來,很奇怪地問:“你為甚麼不揍他一拳?”
山崗將她扶起來,說:“你應該去休息了。”
她開始朝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她又站住了腳,回頭對山崗說:“你起碼也得揍他一拳。”
山崗沒有說話,他將桌上的東西打了開來,是一包肉骨頭。這時他又聽到妻子在說:“你
應該揍他一拳。”隨後,他感到妻子已經進屋去了。
此刻山峰在另一隻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往地上指了指,對山崗說:“你收拾一下。”
山崗點點頭,說:“等一下吧。”
“我要你馬上就收拾。”山峰怒氣衝衝地說。
於是山崗就走進廚房,拿出簸箕和掃帚將地上的碎碗片收拾乾淨,又將散架了的凳子也從
地上撿起。一起拿到院子裏。當他走進來時,山峰指著那條此刻正在屋中轉悠的狗問山崗:“
哪來的?”
“在街上碰上的。它一直跟著我,就跟到這裏來了。”山崗說。
“把它趕出去。”山峰說。
“好吧。”山崗說著走到那條小狗近旁,俯下身把小狗招呼過來,一把抱起它後山崗就走
入了臥室。他出來時隨手將門關緊。然後問山峰:“還有甚麼事嗎?”
山峰沒理睬他,也不再坐在那裏,他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臥室。
那時妻子仍然坐在牆角,她的目光在搖籃裏。她兒子仰躺在裏面,無聲無息像是睡去了一
樣。她的眼睛看著兒子的腹部,她感到兒子的腹部正在一起一伏,所以她覺得兒子正在呼吸。
這時她聽到了丈夫的腳步聲。於是她就擡起了頭。不知為何她的身體也站了起來。
9
“你站起來幹甚麼?”山峰說著也往搖籃裏看了一眼,兒子舒展四肢的形象讓他感到有些
張牙舞爪。因此他有些噁心,便往床上躺了下去。
這時他妻子又坐了下去。山峰感到很疲倦,他躺在床上將目光投到窗外。他覺得窗外的景
色亂七八糟,同時又甚麼都沒有。所以他就將目光收回,在屋內瞟來瞟去。於是他發現妻子還
坐在牆角,仿佛已經坐了多年。這使他感到厭煩,他便坐起來說:“你幹嘛總坐在那裏?”
她吃驚地望著他,似乎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些甚麼。
他又說:“你別坐在那裏。”
她立刻站了起來,而站起來以後該怎麼辦,她卻沒法知道。
於是他惱火了,他朝她吼道:“你他媽的別坐在那裏。”
她馬上離開牆角,走到另一端的衣架旁。那裏也有一把椅子,但她不敢坐下去。她小心翼
翼地看看丈夫,丈夫沒朝她看。這時山峰已經躺下了,而且似乎還閉上了眼睛。她猶豫了一下,
才十分謹慎地坐了下去。可這時山峰又開口了,山峰說:“你別看著我。”
她立刻將目光移開,她的目光在屋內顫抖不已,因為她擔心稍不留心目光就會滑到床上去。
後來她將目光固定在大衣櫃的鏡子上。因為角度關係,那鏡子此刻看去像一條亮閃閃的光芒。
她不敢去看搖籃,她怕目光會跳躍一下進入床裏。
可是隨即她又聽到了那個怒氣衝衝的聲音:“別看著我。”
她霍地站起,這次她不再遲疑或者猶豫。因為她看到了那扇門,於是她就從那裏走了出去。
她來到外間時,看到山崗走進他們臥室的背影。那背影很結實,可只在門口一閃就消失了。她
四下望了望,然後朝院子裏走去。院子裏的陽光使她頭暈目眩。她覺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便在
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去。然後看起了那兩攤血迹。她發現血迹在陽光下顯得特別鮮豔,而且仿佛
還在流動。
山崗沒有洗那些肉骨頭,他將它們放入了鍋子以後,也不放作料就拿進廚房,往裏面加了
一點水後便放在煤氣竈上燒起來。隨後他從廚房走出來,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妻子正坐在床沿,坐在他兒子身旁,但她沒看著兒子。她的目光和山峰剛才一樣也在窗外。
窗外有樹葉,她的目光在某一片樹葉上。
他走到床前,兒子的頭朝右側去,創口隱約可見。兒子已經不流血了,枕巾上只有一小攤
血迹,那血迹像是印在上面的某種圖案。他那麼看了一會後,走過去把兒子的頭搖向右側,這
樣創口便隱蔽起來,那圖案也隱蔽了起來,圖案使他感到有些可惜。
那條小狗從床底下鑽出來,跑到他腳上,玩弄起了他的褲管。他這時眼睛也看到窗外去,
看著一片樹葉,但不是妻子望著的那片樹葉。“你為甚麼不揍他一拳。”他聽到妻子這樣說。妻
子的聲音像樹葉一樣在他近旁搖晃。
“我只要你揍他一拳。”她又說。

10

老太太將門鎖上以後,就小心翼翼地重新爬到床上去。她將棉被壓在枕頭下面,這樣她躺
下去時上身就擡了起來。她這樣做是為了提防腹內腐爛的腸子侵犯到胸口。她決定不再吃東西
了,因為這樣做實在太危險。她很明白自己體內已經沒有多少空隙了。為了不使那腐爛的腸子
像水一樣在她體內湧來湧去,她躺下以後就不再動彈。現在她感到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對此很
滿意。她不再憂心忡忡,相反她因為自己的高明而很得意。她一直看著屋頂上的光線,從上午
到傍晚,她看著光線如何擴張和如何收縮。現在對她來說只有光線還活著,別的全都死了。
翌日清晨,山峰從睡夢中醒來時感到頭疼難忍,這疼痛使他覺得胸袋都要裂開了。所以他
就坐起來,坐起來後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但腦袋仍處在脹裂的危險中,他沒法大意。
於是他就下了床,走到五斗櫃旁,從最上面的抽屜裏找出一根白色的布條,然後綁在了腦
袋上,他覺得安全多了。因此他就開始穿衣服。
穿衣服的時候,他看到了袖管上的黑紗,他便想起昨天下午山崗拿著黑紗走進門來。那時
他還躺在床上。儘管頭疼難忍,但他還是記得山崗很親切地替他戴上了黑紗。他還記得自己當
時怒氣衝衝地向山崗吼叫,至於吼叫的內容他此刻已經忘了。再後來,山崗出去借了一輛勞動
車,勞動車就停在院門外面。山崗抱著皮皮走出去他沒看到,他只看到山崗走進來將他兒子從
搖籃裏抱了出去。他是在那個時候跟著出去的。然後他就跟著勞動車走了,他記得嫂嫂和妻子
也跟著勞動車走了。那時候他剛剛感到頭疼。他記得自己一路罵罵咧咧,但罵的都是陽光,那
陽光都快使他站不住了。他在那條路上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路上似乎碰到很多熟人,但他
一個都沒有認真認出來。他們奇怪地圍了上來,他們的說話聲讓他感到是一群麻雀在喳喳叫喚。
他看到山崗在回答他們的問話。山崗那時候好像若無其事,但山崗那時候又很嚴肅。他們回來
時已是傍晚了。那時候那兩個孩子已經放進兩隻骨灰盒裏了。他記得他很遠就看到那個高聳入
雲的煙囪。然後走了很久,走過了一座橋,又走入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滿是青松翠柏。
那時候剛好有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走出來,他們哭哭啼啼走出來使他感到噁心。然後他站在一個
大廳裏了,大廳裏只有他們四個人。因為只有四個人,那廳所以特別大,大得有點像廣場。他
在那裏站了很久後,才聽到一種非常熟悉的音樂,這音樂使他非常想睡覺。音樂過去之後他又
不想睡了,這時山崗轉過身來臉對著他,山崗說了幾句話,他聽懂了山崗的話,山崗是在說那
兩個孩子的事,他聽到山崗在說:“由於兩樁不幸的事故。”他心裏覺得很滑稽。很久以後,
那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他才回到現在的位置上。他在床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以後覺得有
很多蜜蜂飛到腦袋裏來嗡嗡亂叫,而且整整叫了一個晚上。直到剛才醒來時才算消失,可他感
到頭痛難忍了。
現在他已經穿好了衣服,他正站到地上去時,看到山崗走了進來,於是他就重新坐在床上。
他看到山崗親切地朝自己微笑,山崗拖過來一把椅子也坐下,山崗和他挨得很近。
山崗起床以後先是走到廚房裏。那時候兩個女人已在裏面忙早飯了。她們像往常一樣默不
作聲,仿佛甚麼也沒發生,或者說發生的一切已經十分遙遠,遠得已經走出了她們的記憶。山
崗走進廚房是要揭開那鍋蓋,揭開以後他看到昨天的肉骨頭已經燒糊了,一股香味洋溢而出。
然後山崗滿意地走出了廚房,那條小狗一直跟著他。昨天鍋子裏掙扎出來的香味使它叫個不停,
它的叫聲使山崗心裏很踏實。現在它緊隨在山崗後面,這又使山崗很放心。
山崗從廚房裏出來以後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他把狗放在膝蓋上,對它說:“待會兒就得
請你幫忙了。”然後他眯起眼睛看著窗外,他在想是不是先讓山峰吃了早飯。那條小狗在山崗
腿上很安靜。他那麼想了一陣以後決定不讓山峰吃早飯了。“早飯有甚麼意思。”他在心裏對自
己說。於是他就站起來,把狗放在地上,朝山峰的臥室走去,那條狗又跟在了後面。
山峰臥室的門虛掩著,山崗就推門而入,狗也跟了進去。
他看到山峰神色疲倦地站在床前,頭上綁著一根白布條。山峰看到他進來後就一屁股坐在
了床上,那身體像是掉下去似的。山崗就拉過去一把椅子也坐下。在剛才推門而入的一瞬間,
山崗就預感到接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會非常順利。那時他心裏這樣想:“山峰完全垮了。”
他對山峰說:“我把兒子交給你了,現在你拿誰來還?”
山峰怔怔地望了他很久,然後皺起眉頭問:“你的意思是?”
“很簡單。”山崗說:“把你妻子交給我。”
山峰這時想到自己兒子已死了,又想到皮皮也死了。他感到這兩次死中間有某種東西。這
種東西是甚麼他實在難以弄清,他實在太疲倦了。但是他知道這種東西聯繫著兩個孩子的死去。
所以山峰說:“可是我的兒子也死了。”
“那是另一樁事。”山崗果斷地說。
山峰糊塗了。他覺得兒子的死似乎是屬於另一樁事,似乎是與皮皮的死無關。而皮皮,他
想起來了,是他一腳踢死的。可他為何要這樣做?這又使他一時無法弄清。他不願再這樣想下
去,這樣想下去只會使他更加頭暈目眩。他覺得山崗剛才說過一句甚麼話,他便問:“你剛才
說甚麼?”
“把你妻子交給我。”山崗回答。
山峰疲倦地將頭靠在床欄上,他問:“你怎樣處置她?”
“我想把她綁在那棵樹下。”山崗用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樹,“就綁一小時。”

11
山峰扭回頭去看了一下,他感到樹葉在陽光裏閃閃發亮,使他受不了。他立刻扭回頭來,
又問山崗:“以後呢?”
“沒有以後了。”山崗說。
山峰說:“好吧。”他想點點頭,可沒力氣。接著他又補充道:“還是綁我吧。”
山崗輕輕一笑,他知道結果會是這樣,他問山峰:“是不是先吃了早飯?”
“不想吃。”山峰說。
“那麼就抓緊時間。”山崗說著站了起來。山峰也跟著站起來,他站起來時感到身體沉重
得像是裏面灌滿了泥沙。他對山崗說:“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山崗回過頭來說:“你說得
很有道理。”
兩人走出房間後,山崗就走進了自己的臥室,他出來時手裏拿著兩根麻繩,他遞給山峰,
同時問:“你覺得合適嗎?”
山峰接過來後覺得麻繩很重,他就說:“好像太重了。”
“綁在你身上就不會重了。”山崗說。
“也許是吧。”現在山峰能夠點點頭了。
然後兩人走到了院子裏,院子裏的陽光太燦爛,山峰覺得天旋地轉。他對山崗說:“我站
不住了。”
山崗朝前面那棵樹一指說:“你就坐到樹蔭下面去。”
“可是我覺得太遠。”山峰說。
“很近。才兩三米遠。”山崗說著扶住山峰,將他扶到樹蔭下。然後將山峰的身體往下一壓,
山峰便倒了下去。山峰倒下去後身體剛好靠在樹幹上。
“現在舒服多了。”他說。
“等一下你會更舒服。”
“是嗎?”山峰吃力地仰起腦袋看著山崗。
“等一下你會哈哈亂笑。”山崗說。
山峰疲倦地笑了笑,他說:“就讓我坐著吧。”
“當然可以。”山崗回答。
接著山峰感到一根麻繩從他胸口繞了過去,然後是緊緊地將他貼在樹上,他覺得呼吸都困
難起來,他說:“太緊了。”
“你馬上就會習慣的。”山崗說著將他上身捆綁完畢。
山峰覺得自己被甚麼包了起來。他對山崗說:“我好像穿了很多衣服。”
這時山崗已經進屋了。不一會他拿著一塊木板和那只鍋子出來,又來到了山峰身旁。那條
小狗也跟了出來,在山峰身旁繞來繞去。
山峰對他說:“你摸摸我的額頭。”
山崗便伸手摸了一下。
“很燙吧。”山峰問。
“是的。”山崗回答,“有四十度。”
“肯定有。”山峰吃力地表示同意。
這時山崗蹲下身去,將木塊墊在山峰雙腿下面,然後用另一根麻繩將木板和山峰的腿一起
綁了起來。
“你在幹甚麼?”山峰問。
“給你按摩。”山崗回答。
山峰就說:“你應該在太陽穴上按摩。”
“可以。”此刻山崗已將他的雙腿捆結實了,便站起來用兩個拇指在山峰太陽穴上按摩了
幾下,他問:“怎麼樣?”
“舒服多了,再來幾下吧。”
山崗就往前站了站,接下去他開始認認真真替山峰按摩了。
山峰感到山崗的拇指在他太陽穴上有趣地扭動著,他覺得很愉快,這時他看到前面水泥地
上有兩攤紅紅的甚麼東西。
他問山崗:“那是甚麼?”
山崗回答:“是皮皮的血迹。”
“那另一攤呢?”他似乎想起來其中一攤血迹不是皮皮的。
“也是皮皮的。”山崗說。
他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所以他不再說話。過了一會他又說:“山崗,你知道嗎?”
“知道甚麼?”
“其實昨天我很害怕,踢死皮皮以後我就很害怕了。”
“你不會害怕的。”山崗說。
“不。”山峰搖搖頭,“我很害怕,最害怕的時候是遞給你菜刀。”
山崗停止了按摩,用手親切地拍拍他的臉說:“你不會害怕的。”
山峰聽後微微笑了起來,他說:“你不肯相信我。”
這時山崗已經蹲下身去脫山峰的襪子。
“你在幹甚麼?”山峰問他。
12
“替你脫襪子。”山崗回答。
“幹嘛要脫襪子?”
這次山崗沒有回答。他將山峰的襪子脫掉後,就揭開鍋蓋,往山峰腳底心上塗燒爛了的肉
骨頭了。那條小狗此刻聞到香味馬上跑了過來。
“你在塗些甚麼?”山峰又問。
“清涼油。”山崗說。
“又錯了。”山峰笑笑說,“你應該塗在太陽穴上。”
“好吧。”山崗用手將小狗推開,然後伸進鍋子裏抓了兩把像扔爛泥似地扔到山峰兩側的
太陽穴上。接著又蓋上了鍋蓋,山峰的臉便花裏胡哨了。
“你現在像個花花公子。”山崗說。
山峰感到甚麼東西正緩慢地在臉上流淌。“好像不是清涼油。”他說,接著他伸伸腿,可
是和木板綁在一起的腿沒法彎曲。他就說:“我實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崗說,“現在是七點半,到八點半我就放開你。”
這時候那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出現在門口。山崗看到她們怔怔地站著。接著他聽到一聲令人
毛骨悚然的嗷叫,他看到弟媳撲了上來,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聽到她在喊叫:“你要幹甚麼?
”於是他說:“與你無關。”
她愣了一下,接著又叫道:“你放開他。”
山崗輕輕一笑,他說:“那你得先放開我。”當她鬆開手以後,他就用力一推,將她推到
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後山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裏,他就朝她笑了笑,於是他看到妻
子也朝自己笑了笑。當他扭回頭來時,那條小狗已向山峰的腳走去了。
山峰看到妻子從屋內撲了出來,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裝滿電燈似地閃閃發亮,同時又像一條
船似地搖搖晃晃。他似乎聽到她在喊叫些甚麼,然後又看到山崗用手將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
時的模樣很滑稽。接著他覺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頭來,於是他又看到剛才見過的那兩攤血
了。他看到兩攤血相隔不遠,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他們中間幾滴血從各自的地方跑了出來,
跑到一起了。這時候想起來了,他想起來另一攤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兒子的。他還想起來是皮
皮將他兒子摔死的。於是他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發現山崗是在欺騙他,所以他就
對山崗叫了起來:“你放開我!”可是山崗沒有聲音,他就再叫:“你放開我。”
然而這時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腳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過來,越爬越快,不一會就爬到
胸口了。他第三次喊叫還沒出來,他就由不得自己將腦袋一縮,然後拼命地笑了起來。
他要縮回腿,可腿沒法彎曲,於是他只得將雙腿上下擺動。身體儘管亂扭起來可一點也沒
有動。他的腦袋此刻搖得令人眼花繚亂。山峰的笑聲像是兩張鋁片刮出來一樣。
山崗這時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對山峰說:“你可真高興呵。”隨後他回頭對妻子說:“高
興得都有點讓我妒嫉了。”妻子沒有望著他,她的眼睛正望著那條狗,小狗貪婪地用舌頭舔著
山峰赤裸的腳底。他發現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樣貪婪。接著他又去看看弟媳,弟媳還坐在地上,
她已經被山峰古怪的笑聲弄糊塗了。她呆呆地望著狂笑的山峰,她因為莫名其妙都有點神智不
清了。
現在山峰已經沒有力氣擺動雙腿和搖晃腦袋了,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脖子上,他脖子拉
直了哈哈亂笑。狗舔腳底的奇癢使他笑得連呼吸的空隙都快沒有了。
山崗一直親切地看著他,現在山崗這樣問他:“甚麼事這麼高興?”
山峰回答他的是笑聲,現在山峰的笑聲裏出現了打嗝。所以那笑聲像一口一口從嘴中抖出
來似的,每抖一口他都微微吸進一點氧化。那打嗝的聲音有點像在操場裏發生的哨子聲,節奏
鮮明嘹亮。
山崗於是又對站在門口的妻子說:“這麼高興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他妻子依然貪婪
地看著小狗。他繼續說:“你高興得連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後他俯下身去問山峰:“甚麼事
這麼高興。”此刻的笑聲不再節奏鮮明,開始雜亂無章了。
他就挺起身對弟媳說:“他不肯告訴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臉上的神色讓人感
到她在遠處。
這時候那條小狗縮回了舌頭,它弓起身體抖了幾下。然後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來。它
的眼睛一會兒望望那雙腳,一會兒望望山崗。
山崗看到山峰的腦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在呼吸。山崗便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甚
麼事這麼高興。”可是山峰沒有反應,他在掙扎著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於是山崗又走到
那只鍋子旁,揭開蓋子往裏抓了一把,又塗在了山峰的腳底。那條狗立刻撲了上去繼續舔了。
山峰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著腦袋“嗚嗚”地笑著,那聲音像是深更半夜刮進胡同裏
來的風聲。聲音越拉越長,都快沒有間隙了。然而不久之後山峰的腦袋突然昂起,那笑聲像是
爆炸似的瘋狂地響了起來。這笑聲持續了近一分鐘,隨後戛然而止。山峰的腦袋猛然摔了下去,
摔在胸前像是挂在了那裏。而那條狗則依然滿足地舔著他的腳底。
山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腦袋特別沉重。他將那腦袋托起來,看
到了一張扭曲的臉。他那麼看了一會才鬆開手,於是山峰的腦袋跌落下去,又挂在了胸前。山
崗看了看表,才過去四十分鐘。於是他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他在屋門口站住了腳,他聽到妻
子這樣問他:“死了嗎?”
“死了。”他答。
13
進屋後他在餐桌旁坐了下來,早餐像儀仗隊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舊由米粥和油條組成。
這時妻子也走了進來。妻子一直看著他,但妻子沒在他旁邊坐下,也沒說甚麼。她臉上的神色
讓人覺得甚麼都沒有發生。她走進了臥室。
山崗通過敞開的門,望著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樣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條黑
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會弟媳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看到她正在山峰旁邊站了很久,然
後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說話。過了一會他看到她直起身體,隨後像不知所措似的東
張西望。後來她的目光從門口進來了,一直來到他臉上。她那麼看了一會後朝他走來。她一直走
到他身旁,她皺著眉頭看著他,似乎是在看著一件叫她煩惱的事。而後她才說:“你把我丈夫
殺了。”
山崗感到她的聲音和山峰的笑聲一樣刺耳,他沒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殺害了。”她又說。
“沒有。”山崗這次回答了。
“你殺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沒有,”山崗說,“我只是把他綁上,並沒有殺他。”
“是你!”她突然神經質地大叫一聲。
山崗繼續說:“不是我,是那條狗。”
“我要去告你。”她開始流淚了。
“你那是誣告。”山崗說。“而且誣告有罪。”說完他輕輕一笑。
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迷惑地望著山崗,很久後她才輕輕說:“我要去告你。”然後她
轉身朝門外走去。
山崗看著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邊站了一會,然後她擡起手去擦眼睛。山崗心想:
“她現在哭得像樣一點了。”
接著她就走出了院門。
山崗的妻子這時從臥室走了出來。她手裏提著一個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將黑包放在桌上,
對山崗說:“你的換洗衣服和所有的現錢都放在裏面了。”
山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著她有些發怔。
因此她又說:“你該逃走了。”
山崗這才點點頭。接著他又看了看手錶,八點半還差一分鐘。於是他就說:“再坐一分鐘吧
”說完他繼續望著坐在樹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樣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時他感到妻子在他對面
坐了下來。
他站起來時沒有看錶,他只是覺得著差不多過去了一分鐘。他走到了院子裏。那時候那條
小狗已將山峰的腳底舔乾淨了,它正在舔著山峰的太陽穴。山崗走到近旁用腳輕輕踢開小狗,
隨後蹲下去解開綁在山峰腿上的繩子,接著又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繩子。此後他站起來往外走
去。沒走幾步他聽到身後有一聲沉重的聲響,他回頭看到山峰的身體已經倒在了地上。於是他
就走回去將山峰扶起來,仍然把他靠在樹上。然後他才走出院門。
他走在那條胡同裏。胡同裏十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擡起頭來看到了燦爛的陽光。他
覺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來走去,那些人像是轉得很慢的電扇葉子一
樣,在他身旁一閃一閃。
在走到那家漁行時,他站住了腳。裏面有幾個人在抽煙聊天。他對他們說:“這腥味真受
不了。”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說了一遍。這次裏面有人開口了,那人說:
“那你還站著幹甚麼。”他聽後依舊站著不走開。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他皺皺眉,又說:
“這腥味真受不了。”說完還是站了一會。然後他感到有些無聊,便繼續往前走了。
來到胡同口他開始猶豫不決,他沒法決定往哪個方向走。
那條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亂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車以及汽車手扶拖拉機還有手推車
擠在一起像是買電影票一樣亂哄哄。後來他看到一個鞋匠坐在一根電線杆下面在修鞋,於是他
就走了過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陣後,就擡起自己腳上的皮鞋問鞋匠那皮質如何。鞋匠只是瞟了
一眼就回答:“一般。”
這個回答顯然沒使他滿意,所以他就告訴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卻告訴他那不是牛皮,
不過是打光了的豬皮。這話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開了。
他現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對街上的自行車汽車甚麼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
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樣再也爬不起來。走了沒多久,他走
到了一所廁所旁,這時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過去。裏面有幾個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
撒尿,他也擠了過去。
將那玩意揪出來對準小便池。他那麼站了很久,可他聽到的都是別人小便的聲音,他不知
為何居然尿不出來。他兩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換著,可他還那麼站著。隨後他才發現了甚麼,他
對自己說:“原來我不是來撒尿的。”然後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將那
玩意放進去,所以那玩意露在外面,隨著他走路的節奏正一顫一顫,十分得意。他一直那麼走
著。起先居然沒人發現。後來他走到影劇院旁時,才被幾個迎面走來的年輕人看到了。他看到前
面走來的幾個年輕人突然像蝦一樣彎下了腰,接著又像山峰一樣哈哈亂笑起來。他從他們中間
走過去後,聽到他們用一種斷斷續續又十分滑稽的聲音在喊:“快來看。”但他沒在意,他繼
續往前走。
14
然而他隨即發現所有的人都在頃刻之間變了模樣,都前仰後合或者東倒西歪了。一些女人
像是遇上強盜一樣避得遠遠的。
他心裏覺得很滑稽,於是就笑了起來。
他一直那麼走著,後來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築物前站住了腳,他朝這幢建築物打量了好
一陣,接著就走了進去。他感到裏面很潮濕,但他很滿意這個地方。裏面有很多房間,都還沒
有裝門。他挨個將這些房間審視一遍,隨後決定走入其中一間。那是比較陰暗的一間。他走進去
後就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將身體靠在牆上,此刻他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為他
實在太疲倦。所以他閉上眼睛後馬上就睡著了。
三小時以後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幾個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個人對他說:“請你把那東
西放進去。”

15

一個月以後,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一夥荷搶的武警像是保護似的站在他周圍。他看到
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樣匯集過來,他們仰起腦袋看著他。而他則低下頭去看他們,他感到他們的
臉是畫出來似的。這時前面那輛警車發出了西北風一樣的呼叫後往前開了,可卡車只是放屁似
地響了幾聲竟然不動了。那時候山崗心裏已經明白。自從他在那幢建築裏被人叫醒後,他就在
等著這一刻來到。現在終於來了。於是他就轉過臉去對一個武警說:“班長,請手腳乾淨點。”
那武警的眼睛看著前方,沒去答理山崗。因此山崗將臉轉向另一邊,對另一個武警說:“
班長,求你一槍結束我吧。”
這個武警也一樣無動於衷。
山崗看到很多自行車像水一樣往前面流去了。這時候卡車抖動了幾下,然後他感到風呼呼
地刮在他的兩隻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車井然有序地閃向兩旁。路旁伸出來的樹葉有幾次
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不久之後那一塊雜草叢生的綠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馬
上就要站在這塊綠地的中央。和綠地同時出現的是那雜草叢生一般的人群。他還看到一輛救護
車,救護車停在綠地附近。公路兩旁已經擠滿自行車了,自行車在那裏東倒西歪。他感到救護
車為他而來。他覺得他們也許要一槍把他打個半死之後,再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救活他。這樣
想著的時候,卡車又抖動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車欄上,但他居然不疼。隨後他感到有
人把他拉了過去,於是他就轉過身來。他看到幾個武警跳下了卡車,他也被推著跳了下去。他
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隨後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擁著朝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被五花大綁的
上身正在失去知覺。而他的雙腿卻莫名其妙地在擺動。
他似乎看到很多東西,又似乎眼前甚麼也沒有。在他朝前走去時,他開始神情恍惚起來。
不一會他被幾隻手抓住,他沒法往前再走,於是他就站在那裏。
他站在那裏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腳下長長的雜草伸進了他的褲管,於是他有了癢的感覺。
他便低下頭去看了看,可是他甚麼都沒有看到。他只得把頭重新擡起來,臉上出現了滑稽的笑
容。慢慢地他開始聽到嘈雜的人聲,這聲音使他發現四周像茅草一樣遍地的人群。於是他如夢
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不一會就要腦袋開花了。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先前他常來這裏。幾乎每一次槍斃犯人他都擠在前排觀瞧。可是站
在這個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現在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尋找他以前常站的位
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這時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對身旁的武警說:“班長,我要尿
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
“請你替我把那東西拿出來,”他又說。
“就尿在褲子裏吧。”武警說。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臉,他不知道他們為何高興成這樣。他微微劈開雙腿,開始愁眉
苦臉起來。
過了一會武警問:“好了沒有?”
“尿不出來。”他痛苦地說。
“那就算了。”武警說。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他開始朝遠處眺望。他的目光從矮個的頭髮上飄了過去,又從高
個的耳沿上滑過,然後他看到了那條像靜脈一樣的柏油公路。這時他感到腿彎裏被人蹬了一腳,
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沒法看到那條靜脈顔色的公路了。
一個武警在他身後舉起了自動步槍,舉起以後開始瞄準。
接著“電”地響了一聲。
山崗的身體隨著這一槍竟然翻了個筋斗,然後他驚恐萬分地站起來,他朝四周的人問:“
我死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聲像雷陣雨一樣向他傾瀉而來。於是他就驚
慌失措哇哇大哭起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暢流而出。他又
問:“我死了沒有?”
這次有人回答他了,說:“你還沒死。”
山崗又驚又喜,他拼命地叫道:“快送我去醫院。”隨後他感到腿彎裏又挨了一腳,他又
跪在了地上。他還沒明白過來,第二槍又出現了。
第二槍打進了山崗的後腦勺,這次山崗沒翻筋斗,而是腦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腦袋將他
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沒有死,他的屁股像是受寒似地抖個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將槍口貼在山崗的腦袋上,打出了第三槍,像是有人往山崗腹部踢
了一腳,山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綁著的雙手壓在下面,他的雙腿則彎曲了起來,隨後一
鬆也躺在了地上。

16

這天早晨山崗的妻子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只有半個腦袋。那時剛剛進入黎明。她記
得自己將門鎖得很好,可他進來時卻讓她感到門是敞開的。儘管他只有半個腦袋,但他還是一
眼認出他就是山崗。
“我被釋放了。”山崗說。
他的聲音嗡嗡的,於是她就問:“你感冒了?”
“也許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屜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她就問他是否需要。
他搖搖頭,說他沒有感冒,他身體很好,只是半個腦袋沒有了。
她問他那半個腦袋是不是讓一顆子彈打掉的。他回答說記不起來了。然後他就在一把椅子
裏坐了下來。坐下後他說餓了。要她給一點零錢買早點吃。她就拿了半斤糧票和一元錢給他。他
接過錢以後便站起來走了。他走出去時沒有隨手關門,於是她就去關門,可發現門關得很嚴實。
她並沒有感到驚奇,她脫掉衣服上床去睡覺了。
那個時候胡同裏響起了單純的腳步聲,是一個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
的,這時候黎明剛剛來臨,她看到房間裏正在明亮起來。四周很靜,因此她清楚地聽著那聲似
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似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然後又走出了這所
房子,現在快要走出胡同了。
她開始穿衣服,腳步聲是她穿好衣服時消失的。於是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後陽光便湧現
進來,陽光這時候還是鮮紅的。不久以後就會變成肝炎那種黃色。她疊好被子後就坐在梳粧檯
前,她看看鏡中自己的臉,她感到索然無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臥室。在外間她看到山峰的
妻子已在那裏吃早飯了。於是她就走進廚房準備自己的早飯。她點燃煤氣竈後,就站在一旁刷
牙洗臉。
五分鐘以後,她端著自己的早飯走了出來,在弟媳對面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
那時候弟媳卻站起身走入廚房,她吃完了。她聽到弟媳在廚房裏洗碗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不一
會弟媳就走出來了,走進了臥室。然後又從臥室裏走出,鎖上門以後她就往外走了。
她繼續吃著早飯,吃得很艱難,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眼睛便望著窗外那棵樹上,那棵樹
此刻看去像是塑膠製成的。
她一直看著。後來她想起了甚麼,她將目光收回來在屋內打量起來。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
沒有見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臥室的門上。但是不久之後她就將目光移開,繼續又看
門外那棵樹。
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那天早晨她醒來時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
她甚至能夠感到那種興奮如何在她體內流動。而同時她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地死去。她
明顯地覺得腳趾頭是最先死去的,然後是整雙腳,接著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腳的死去像冰雪
一樣無聲無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後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了腰際,湧過腰際後死亡就
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這時她感到雙手離她遠去了,腦袋仿佛正被一條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
後只剩下心臟了,可死亡已經包圍了心臟,像是無數螞蟻似的從四周爬向心臟。她覺得心臟有
些癢滋滋的。這時她睜開的眼睛看到有無數光芒透過窗簾向她奔湧過來,她不禁微微一笑,於
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
山峰的妻子顯然知道這天早晨發生了一些甚麼,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現在她已經走出了
胡同,她走在大街上。這時候陽光開始黃起來了。她很明白自己該去甚麼地方。她朝天寧寺走去,
因為在天寧寺的旁邊就是拘留所。這天早晨山崗將被人從裏面押出來。
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議論山崗。而且很多人顯然和她一樣往那裏走去。這
鎮上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槍斃人了,今天這日子便顯得與眾不同。
一個月以來,她常去法院詢問山崗的案子,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儘管一個月前她作為原
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前天他們才告訴她今天這種結果。
她很滿意,她告訴他們,她願將山崗的屍體獻給國家。
法院的人聽了這話並不興高采烈,但他們表示接受。她知道醫生們會興高采烈的。她在街
上走著的時候,腦子裏已經開始想像著醫生們如何瓜分山崗,因此她的嘴角始終挂著微笑。

17

在這間即將拆除的房屋中央,一隻一千瓦的電燈懸挂著。
此刻燈亮著,光芒輝煌四射。電燈下面是兩張乒乓桌,已經破舊。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幾個
來自上海和杭州的醫生此時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在等著那輛救護車來到。那時候他們就有事可
幹了。
現在他們顯得悠閒自在。在不遠處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飄著水草,而池塘四周則楊柳
環繞。池塘旁邊是一片金黃燦爛的菜花地。在這種地方聊天自然悠閒自在。
救護車此刻在那條泥路上馳來了,車子後面揚起了如帳篷一般的灰塵。救護車一直馳到醫
生們身旁才停住。於是醫生們就轉過臉去看了看。車後門打開後,一個人跳了下來,那人跳下
來後立刻轉身從車內拖出了兩條腿,接著身體也出現了。另一個人抓住山崗的兩條胳膊也跳下
了車。這兩人像是提著麻袋一樣提著山崗進屋了。
醫生們則繼續站在門口聊天,他們仿佛對山崗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剛才的話題,剛
才的話題是有關物價。進去的兩個人這時走了出來。這兩人常去鎮上醫院賣血。現在他們還不能
走,他們還有事要幹,待會兒他們還要挖個坑把山崗扔進去埋掉。那時的山崗由一些脂肪和肌
肉以及頭髮牙齒這一類醫生不要的東西組成。所以他們走到池塘旁坐了下來。
他們對今天的差使很滿意,因為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從某一個人手中接過錢來,然後放入自
己的口袋。
醫生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才一個一個走了進去,走到各自帶來的大包旁。他們開始
換衣服了,換上手術服,戴上手術帽和口罩,最後戴上了手術手套。接著開始整理各自的手術
器械。
山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剛才那兩個人剝去。他赤裸裸的身體在一千瓦的
燈光下像是塗上了油彩,閃閃爍爍。
首先準備完畢的一個男醫生走了過去,他沒帶手術器械,他是來取山崗的骨骼的,他要等
別人將山崗的皮剝去,將山崗的身體掏空後,才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過去時顯得漫不經心。
他打量了一下山崗,然後伸手去捏捏山崗的胳膊和小腿,接著轉回身對同行們說:“他很結實。

來自上海的那個三十來歲的女醫生穿著高跟鞋第二個朝山崗走去。因為下面的泥地凹凸不
平,她走過去時臀部扭得有些誇張。她走到山崗的右側。她沒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了摸
山崗胸膛的皮膚,她轉過頭對那男醫生說:“不錯。”
然後她拿起解剖刀,從山崗頸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進去,然後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這一
刀切得筆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醫生讚歎不已。於是她就說:“我在中學學幾何時從不用尺劃
線。”那長長的切口像是瓜一樣裂了開來,裏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黃的色彩,脂肪裏均勻地
分佈著小紅點。接著她拿起像寶劍一樣的屍體解剖刀從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游離起來。
不一會山崗胸腹的皮膚已經脫離了身體像是一塊布一樣蓋在上面。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崗兩
條胳膊的皮了。
她從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隨後去切腿,從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腳背。切完後再用屍
體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游離。游離完畢她休息了片刻。然後對身旁的男醫生說:“請把他翻過來
”那男醫生便將山崗翻了個身。於是她又在山崗的背上劃了一條直線,再用屍體解剖刀游離。
此刻山崗的形象好似從頭到腳披著幾塊布條一樣。她放下屍體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斷皮膚的
聯結,於是山崗的皮膚被她像撿破爛似地一塊一塊撿了起來。背面的皮膚取下後,又將山崗重
新翻過來,不一會山崗正面的皮膚也蕩然無存。
失去了皮膚的包圍,那些金黃的脂肪便鬆散開來。首先是像棉花一樣微微鼓起,接著開始
流動了,像是泥漿一樣四散開去。於是醫生們仿佛看到了剛才在門口所見的陽光下的菜花地。
女醫生抱著山崗的皮膚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將皮一張一張攤開刮了起來,她用屍體解剖刀
像是刷衣服似的刮著皮膚上的脂肪組織。發出聲音如同車輪陷在沙子裏無可奈何的叫喚。
幾天以後山崗的皮膚便覆蓋在一個大面積燒傷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過三天就液化壞死,
於是山崗的皮膚就被扔進了汙物桶,後又被倒入那家醫院的廁所。
這時站在一旁的幾個醫生全上去了。沒在右邊擠上位置的兩個人走到了左側,可在左側夠
不到,於是這倆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崗,那個胸外科醫生在山崗胸筋交間處
兩邊切斷軟骨,將左右胸膛打開,於是肺便暴露出來,而在腹部的醫生只是刮除了脂肪組織和
切除肌肉後,他們需要的胃、肝、腎臟便歷歷在目了。眼科醫生此刻已經取出了山崗一隻眼球。
口腔科醫生用手術剪刀將山崗的臉和嘴剪得稀爛後,上額骨和下額骨全部出現。但是他發現上
額骨被一顆子彈打壞了。這使他沮喪不已,他便嘟噥了一句:“為甚麼不把眼睛打壞。”子彈
只要稍稍偏上,上額骨就會安然無恙,但是眼睛要倒楣了。正在取山崗第二隻眼球的醫生聽了
這話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訴口腔科醫生那執刑的武警也許是某一個眼科醫生的兒子。他此刻顯
得非常得意。當他取出第二隻眼球離開時,看到口腔科醫生正用手術鋸子賣力地鋸著下頜骨,
於是他就對他說:“木匠,再見了。”眼科醫生第一個離開,他要在當天下午趕回杭州,並在
當天晚上給一個患者進行角膜移植。這時那女醫生也將皮膚刮淨了。她把皮膚像衣服一樣疊起
來後,也離開了。

18
胸外科醫生已將肺取出來了,接下去他非常舒暢地切斷了山崗的肺動脈和肺靜脈,又切斷
了心臟主動脈,以及所有從心臟裏出來的血管和神經。他切著的時候感到十分痛快。因為給活
人動手術時他得小心翼翼避開它們,給活人動手術他感到壓抑。現在他大手大腳地幹,幹得興
高采烈。他對身旁的醫生說:“我覺得自己是在揮霍。”這話使旁邊的醫生感到妙不可言。
那個泌尿科醫生因為沒擠上位置所以在旁邊轉悠,他的口罩有個“尿”字。尿醫生看著他
們在乒乓桌上窮折騰,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他一遍一遍地告誡在山崗腹部折騰的醫生,他說:
“你們可別把我的睾丸搞壞了。”
山崗的胸膛首先被掏空了,接著腹腔也被掏空了。一年之後在某地某一個人體知識展覽上,
山崗的胃和肝以及肺分別浸在福馬林中供人觀賞。他的心臟和腎臟都被作了移植。
心臟移植沒有成功,那患者死在手術臺上。腎臟移植卻極為成功,患者已經活了一年多了,
看樣子還能再湊合著活下去。
但是患者卻牢騷滿腹,他抱怨移植腎臟太貴,因為他已經花了三萬元錢了。
現在屋子裏只剩下三個醫生了。尿醫生發現他的睾丸完好無損後,就心安理得地將睾丸切
除下來。口腔醫生還在鋸下頜骨,但他也已經勝利在望。那個取骨骼的醫生則仍在一旁轉悠,
於是尿醫生就提醒他:“你可以開始了。”但他卻說:
“不急。”
口腔科醫生和泌尿科醫生是同時出去的,他們手裏各自拿著下頜骨和睾丸。他們接下去要
幹的也一樣都是移植。口腔科醫生將把一個活人的下頜骨鋸下來,再把山崗的下頜骨裝進去。
對這種移植他具有絕對的信心。山崗身上最得意的應該是睾丸了。尿醫生將他的睾丸移植在一
個因車禍而睾丸被碾碎的年輕人身上。不久之後年輕人居然結婚了,而且他妻子立刻就懷孕,
十個月後生下一個十分壯實的兒子。這一點山峰的妻子萬萬沒有想到,因為是她成全了山崗,
山崗後繼有人了。
他等到他們拿著下頜骨和睾丸出去後,他才開始動手。他先從山崗的腳下手,從那裏開始
一點一點切除在骨骼上的肌肉與筋膜組織。他將切除物整齊地堆在一旁。他的工作是緩慢的,
但他有足夠的耐心去對付。當他的工作發展到大腿時,他捏捏山崗腿上粗魯的肌肉對山崗說:“
儘管你很結實,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們教研室時,你就會顯得弱不禁風。”

1987 年 9 月 29 日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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