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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晏学著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1
.10
I
SBN978-7-220-08422-5
Ⅰ.① 曹… Ⅱ.① 晏… Ⅲ.① 曹禺(1910~1996)—戏剧
文学—人物评论—文集 Ⅳ.①I 207
.34-53
2011)第 202322 号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

CAOYU HE TADE XI
JU RENWU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
晏 学 著

责任编辑 许 茜
装帧设计 杨 潮
责任校对 徐 英
责任印制 李 剑 孔凌凌

四川出版集团
出版发行 (成都市槐树街 2 号)
四川人民出版社
网 址 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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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 排 四川胜翔数码印务设计有限公司
印 刷 成都东江印务有限公司
成品尺寸 170mm×240mm
印 张 16.5
插 页 3
字 数 200 千
版 次 2011 年 10 月第 1 版
印 次 2011 年 10 月第 1 次印刷
书 号 ISBN978-7-220-08422-5
定 价 36.00 元
■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本书若出现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我社发行部联系调换
电话:(
028)
86259624
“沉在心里 ” 的怀念
———晏学著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序

徐晓钟

晏学老师———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是一位为历届
学生所挚爱的老师。除 “文化大 革 命” (以 下 简 称 “文 革”) 期
间外,她执教 50 年。教 “写作课”、“话剧名著选读”;讲 “郭沫
若”、“田 汉” 和 “老 舍”, 主 要 讲 “夏 衍” 和 “曹 禺”。 她 从 26
岁走上讲台,第一课 就 是 讲 曹 禺 的 《雷 雨》, 她 在 中 央 戏 剧 学 院
的课堂上讲曹禺的作品整整 40 年。
晏学老师在教学的同时写过 舞 台 剧、 电 影 及 电 视 剧: 《忘 忧
草》《赣水苍 茫》 《袁 世 凯》 等;1980 年 为 “北 京 人 艺” 写 了 话
剧 《芨芨草》 (由 夏 淳 和 苏 民 导 演);2004 年,纪 念 戏 剧 “梅 花
奖” 创立 30 周年作为 庆 典 演 出 《雷 雨》 时 我 请 她 为 我 们 担 任 文
学顾问,同时她还在北京及外地学校讲授曹禺专题。
“文革” 期间,她的全部讲稿被当做 “封资修”“毒草” 扫地
出门,一张讲稿也没有留下。后来是学生催着要她补写出课堂的
讲稿,她才补写出来一些。
在这本题名为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 文集中,她精辟地论
述了曹禺对自己剧本题材的选择、人物的设置以及表现社会生活
的角度和剧 本 场 景 的 确 定; 她 对 曹 禺 剧 作 语 言 的 分 析 也 十 分 精
彩,她条分缕析地分析了曹禺语言的文学性、诗的韵律与 “极富
于变化和情趣”;最终 概 括 出 曹 禺 剧 作 的 表 现 方 法、 艺 术 风 格 和 001






晏学教授给学生上课

他坚守的戏剧观念。我以为,文集作者论述的焦点仍是集中在对
曹禺剧作中的人物,特别是对人物心灵的分析,作者把学生和读
者的注意力引向对曹禺作品人物精神灵魂的剖析。
晏学老师读曹禺有自己的视角,观点深刻,用词犀利,文字
也美。她从曹禺剧本的细节分析出人物形象的内涵,分析出作家
对人性真谛的沉吟,最后凝炼出剧本的哲思,深深钻进了曹禺写
作的心灵。她是以丰富、敏感的情感去解读和感悟曹禺笔下的人
物的。她深切地感受到曹禺是 “以熔铸了自己强烈爱憎的作品向
反动的统 治 势 力 挑 战”; 感 受 到 曹 禺 是 “以 自 己 的 生 活 与 技 巧,
思考与激 情, 天 才 与 勤 奋 三 者 的 统 一, 使 自 己 的 作 品 ‘一 鸣 惊
人’”。她说:“我作为曹禺老师的学生,我只有认真再钻研老师
的作品,并把我的点滴体会,告诉我的学生。” 她真诚地说:“这
也许是我对老师能作出的唯一的报答和纪念。”

002 我以为,晏学教授的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 这本文集是在


晏学教授和学生合影

启迪我们如何面对我们的戏剧文学财富,如何走近一位世界现代
戏剧的 卓 越 代 表 人 物、 我 们 的 老 师———曹 禺, 如 何 倾 听 他 的 心
灵! 从这些文学鉴赏、解读、评论和已经形成教材的文字中我仿
佛看到一种蕴涵:看 到 作 者 对 我 国 文 学 财 富, 对 一 位 文 学 大 师,
对自己的老师的挚爱!
晏学教授在自己的一篇文章 《怀 念 曹 禺 老 师》 中 写 道, “让
一切又沉在心里”。我在 她 的 讲 课 和 这 本 文 集 中 似 乎 听 到 了 她 对
我们的老院长,对我们的老师———曹禺的 “沉在心里” 的怀念!

徐晓钟

2011 年 3 月 8 日

徐晓钟 (
1928~ ), 中 国 戏 剧 教 育 家, 话 剧 导 演 艺 术 家, 教 授, 博

士研究生导师,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中国剧协第四届副主席,国务院 003
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教委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国际
剧协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副会长。
曾先后执导话剧 《麦克白》《培尔·金特》《桑树坪纪事》 等,在国内

他 话剧界反响巨大。著 有 《导 演 基 础 知 识》 《导 演 艺 术 的 特 性 与 导 演 职 能》

戏 等导演学专著。


004
目 录

“沉在心里” 的怀念
———晏学著 《曹禺和他的戏剧人物》 序 ………… 徐晓钟 001

怀念曹禺老师 …………………………………………………… 001


将军笔下开生面
———戏剧大师曹禺 …………………………………………… 011
《雷雨》 的启示 ………………………………………………… 029
他是什么人?
———解读周朴园 ……………………………………………… 059
繁漪与周萍 ……………………………………………………… 080
爱之罪
———侍萍与四凤母女的血路 ………………………………… 105
一心想飞的孩子
———活在梦里的周冲 ………………………………………… 116
这就是奴才
———说鲁贵 …………………………………………………… 126
《日出》 的构思艺术 …………………………………………… 136
陈白露的悲剧 …………………………………………………… 157

001
在浊浪中翻滚
———李石清的挣扎 …………………………………………… 183
和 《原野》 删改得失谈 …………………………………………… 196

的 挣不脱无形的镣铐

剧 ———仇虎的悲剧 ……………………………………………… 204

物 哀·文清 ………………………………………………………… 216
学习曹禺戏剧创作的点滴
———和同学们关于写戏的谈话 ……………………………… 227

跋 ………………………………………………………………… 256

002
怀念曹禺老师

曹禺老师去世一年多了。我早就想写下我的怀念,但一拿起
笔,思绪就像乱云一样翻涌,许多回忆、许多联想都萦绕在脑子
里,理不出一个头绪,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于是几次提笔,几次
放下,让一切又沉在心里。
时日匆匆,又一年了,我不再去整理思绪,一任它流淌,就
断断续续地写下去。
曹禺老 师 的 去 世, 对 我 来 说 又 突 然, 又 不 意 外。 说 是 不 意
外,因为曹禺老师毕 竟 85 岁 高 龄 了, 而 且 长 年 住 在 医 院 里。 说
突然,是因 为 他 在 住 院 期 间, 我 们 常 去 看 望 他, 他 精 神 一 直 很
好。开头那两年,每次我们探望完起身告辞时,他总是要步行送
我们到电梯口,直看到电梯门关上。后来这两年就坐在轮椅上仍
然要送我们到电梯口。劝 阻 无 效, 每 次 必 送。 但 看 老 师 精 神 好,
我们也就放心了。最后一次去探望,是他去世前不久的事,他精
神仍然很好,而且看上去还胖了 些, 陪 他 住 院 的 小 白 说: “因 为
透析后,吃东西的限制少了些,所以胖了。” 这一次因为是冬天,
我们坚持不让送到电梯口,就在门口道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
诀。
1996 年 12 月初,因为祝贺 《曹 禺 全 集》 出 版, 在 人 民 大 会
堂有一个小型的集会,我们本来以为老师也许会出席 (他住院期 001
间有时也出席一些必 要 的 会 议), 结 果 没 有 来。 他 妻 子 李 玉 茹 告
诉大家:“曹禺同志要养精蓄锐准备出席第六次文代会。” 大家也
和 很释然。会后我还特别问了问李玉茹同志,曹禺老师的身体到底

的 怎么样? 玉茹同志 说: “挺 稳 定。” 我 又 一 次 放 心 了。 所 以 当 12

剧 月 13 日早晨徐晓钟院 长 给 我 打 电 话, 告 诉 我 曹 禺 老 师 在 凌 晨 去

物 世时,我愕然了,“怎么会呢?” 但这毕竟是铁一般冷酷的事实。
原本说,“文代会” 之 后 再 去 看 望 曹 禺 老 师, 而 再 见 已 经 是
在八宝山的告别大厅里。当我向静卧在鲜花翠柏中的老师致最后
敬礼的时候, 模 糊 的 泪 眼 却 使 我 无 法 清 晰 地 再 看 一 看 老 师 的 遗
容。
我认 识 曹 禺 老 师 是 在 1953 年,那 年 我 考 入 了 中 央 戏 剧 学 院
的戏剧文学系。那时曹禺老师是学院的副院长,据说还分管戏剧
文学系,但他很少到系里来,倒是常在全院大会上看见他。因为
他是院里 最 年 轻 的 副 院 长, 所 以 每 当 开 学、 结 业, 经 常 由 他 主
持。那时,他 40 刚 出 头, 精 干、 洒 脱、 瘦 瘦 的、 一 头 黑 发, 眼
镜后面有一双睿智的大眼睛。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清晰、明
亮、没有杂音,因为演过戏,也会用嗓子,因此他主持大会不用
高声就能传得很远。大家很爱听他讲话,但他很少讲话。他很尊
重几位年长于他的院长,所以每次宣布开会之后,他都很恭敬地
请欧阳予倩老院长讲话,然后他自己退到主席台的边位上悄悄地
坐下,一点也没有 “名人”“大艺术家” 的神气架子。
当时他不常讲课,我记得只在大教室讲过他自己翻译的 《罗
密欧与朱丽叶》。关 于 他 自 己 的 作 品, 他 几 乎 闭 口 不 谈, 就 是 和
戏剧文学系的学生座谈创作时,也只讲 “要深入生活” 和一般的
创作规律。后来我明白了,那时他对自己过去的创作方法,如何
“表现新生活、新人物” 也存有疑虑,因此不肯多说。

002 我和曹禺老师面 对 面 的 第 一 次 讲 话, 是 我 读 二 年 级 的 时 候。
那时的期末考试,许多学科都是抽签口试。我们都戏称这种口试
为 “三堂会审”。因为 参 加 考 试 的 老 师 除 了 主 讲 老 师、 系 里 的 党
政领导外, 还 有 教 务 处 和 院 里 的 领 导 及 旁 听 的 老 师, 有 时 “考
官” 就坐两 大 排, 阵 势 挺 吓 人 的。 二 年 级 考 “俄 苏 文 学” 的 那
天,曹禺老师也来了,原本就让同学发憷的考试,就更添了几分
紧张。还好,前边几个考完出来的 同 学 说: “曹 禺 老 师 光 听 不 提
问。” 这让人松了一口气。“俄苏文学” 是我最喜欢的课程,按今
天话说是我的 “强项”。我抽的题目是阐述 《叶甫盖尼·奥涅金》
中 “奥涅金” 的形象,这又是我自认为最拿手的,所以我进考场
时,不十分紧张。我放下题签,就按自己准备的答案低着头一口
气说下去。说着说着 我 突 然 觉 得 “怎 么 没 有 一 点 声 音?” 我 猛 抬
头一看,正看见曹禺老师 闭 着 眼 睛。 我 顿 时 慌 了, 信 心 全 跑 了,
心想:“一定是我说的都是废话,他听得不耐烦睡着了。” 就在我
愣神的那一瞬间,曹禺老师睁开 了 眼 睛, 并 且 轻 声 地 说: “怎 么
不说下去了?” 我嗫嚅地:“我答得不好,您都睡……” 没有等我
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我 哪 睡 着 了, 闭 着 眼 睛 听 才 专 注 嘛! 快
说下去。” 其他 老 师 也 笑 了。我 收 回 神,硬 着 头 皮 答 下 去。临 出
考场,曹禺老师又说了几句夸奖的话,我知道是安慰我,就逃也
似的离开了考场。结果这次考试不但得了高分,而且不久就传出
“小道消息”,说院领导认 为 我 是 个 “教 书 的 材 料”。 果 然, 一 毕
业我就被留校做了教员。从此也就不敢再做我来上学时想当作家
的梦了。
说来也是缘分, 我 登 上 讲 台, 开 课 第 一 讲 就 是 曹 禺 老 师 的
《雷雨》。
我留校原本 是 做 “俄 苏 文 学” 的 助 教, 但 到 1958 年。 中 苏
关系失和,“俄苏文 学” 课 程 也 削 减 了, 又 正 赶 上 大 刮 “厚 今 薄
古” 的风。为了追形势,系 领 导 决 定: 不 论 是 教 中 国 古 典 文 学、 003






晏学教授给外国留学生上课

戏剧的,还是教外国文学、戏剧的,年轻的教员一律都要讲 “当
代的新剧目”。于是教古典的讲起了 《降龙伏虎》,教外国的就讲
《烈火红心》,纷纷抓一个 “大跃进” 时期的新剧目。我当时正按
助教的进修计划在写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作品的论文,这时也要求
我放下手头的东西开课。可我讲什么呢? 我认为那些新剧目学生
一看就懂,根本不需要讲, 我 刚 当 完 学 生, 我 知 道 学 生 不 爱 听。
于是我决定选 《雷雨》。 《雷 雨》 当 时 不 是 “新 剧 目”, 但 曹 禺 是
“当代作家”,他的作品当然也算 “当代” 的,既是 “当代” 自然
也该算在 “厚今” 的范畴。这虽然有点诡辩,系领导也只好勉强
同意了。所 以 我 第 一 次 走 上 讲 台, 开 始 教 书 生 涯。 第 一 讲 就 是
《雷雨》。算起来曹禺老师的作品我至今整整讲了 40 年。
当 “厚今薄古” 之风刮过去,其他教员各回原位之后,我却
被定位在 “名著选读” 的课程上,专讲五四以来话剧名著。后来
高年级学生开 “作家研究” 课,我又主讲 “曹禺” 和 “夏衍”。

004 1958 年开课以后,虽然同学 反 应 很 好,但 系 领 导 看 法 不 一,


有的说我讲 课 有 “人 性 论 ”, 有 的 说 “阶 级 观 点 模 糊 ” …… 到
“文革” 前还上升为 “修正主义”。我很感谢我的历届学生,他们
一直支 持 我, 使 我 自 信 讲 得 “没 错”。 可 是 自 从 新 中 国 成 立 后,
曹禺老师几 乎 每 次 作 品 再 版 都 要 修 改, 对 有 些 版 本 我 是 有 意 见
的,因而我一直用的是巴金主持的 “文化生活” 版。为此,我第
一次大胆 地 去 拜 访 曹 禺 老 师。 那 时 他 住 在 张 自 忠 路, 我 们 俗 称
“铁三号” 的平房里。他 在 一 间 十 分 狭 小 的 书 房 里 接 见 了 我, 坐
在临窗的不大的写字台后面听着我说,一点也没有居高临下的神
情,平易、和蔼。甚至在我率直地说出我对 “开明” 版等修改的
不同意见时,他也只是点点头,毫无怪罪我莽撞之意。他对我对
他作品的讲解,也没有提出异议, 反 而 很 肯 定 地 说: “就 按 你 的
理解讲吧,我很同意。” 其后 在 许 多 场 合, 他 提 到 我 讲 课 时 都 表
示满意,这是我教书以来最大的安慰。
当我说到 “名著选读” 中还要讲郭沫若、田汉、夏衍和老舍
的剧作时,他连连 说: “很 好,很 好,应 该 讲,他 们 的 东 西 比 我
的好,要多讲,多讲。” 他还说 到 他 年 轻 时 非 常 喜 欢 郭 老 的 《女
神》, 拿 着 郭 老 的 诗, 就 激 动 地 想 大 喊: “我 是 一 只 天 狗 哇!
……” 他讲时神情非常年 轻。 他 还 说 到 巴 金, 说 巴 金 比 他 年 长,
可他们 “心 相 通”。 他 说: “巴 金 写 《家》 是 ‘控 诉’, 而 我 写
《雷雨》 和 《日出》 是 ‘抗争’。我们都对那个旧世界憎恶,恨不
得它赶快毁灭。” 他还谈到 了 他 剧 本 中 的 人 物 原 型 和 他 当 时 的 思
想情绪……
这一次拜访,我最大的收获是坚定了我讲课的信心,而令我
最感动的是 他 这 样 一 位 大 作 家 居 然 对 一 个 小 助 教 那 样 亲 切、 坦
诚。
曹禺老师的 “好说话”、“随和” 是出了名的。不论哪一个团
体要演他的本子,他 对 主 创 人 员 都 说: “你 们 可 以 改, 可 以 删。 005
我的剧本太长。” 等等。也不 论 哪 一 个 剧 团 演 出 了 他 的 本 子, 演
的情形怎样,他也总是 给 予 鼓 励。 有 的 说 “很 好”, 有 的 说 “不
和 易”。为此,文艺界的朋友时有微辞,认为他明知道 “不怎么样”

的 而肯定得太多。一次谈话时,他 说 起: “你 知 道 吗? 有 人 能 在 一

剧 个半小时演完 《雷雨》,真厉害!” 那神情分明是无可奈何。我也

物 就顺便谈起,对他总肯定他原本不满意的剧本和演出,朋友们是
有意见的。他沉吟了一会儿,叹 了 一 口 气, 说 了 一 句: “我 不 如
老巴。”(他平时称巴金先生为 “老巴”) 这沉重的自责,使我一
下子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后 来 他 又 徐 徐 说 道: “一 个 剧 团 演 个 戏
不容易,进趟京更不容易……” 他就是为剧团着想,有时才违心
地说好话。但是有人就利用他的 “随和”“好说话”,打着他的旗
号,对他的剧本胡删乱改,以致除了剧名保留而外,内容全部不
是曹禺老师的。怎么能这样对待曹禺老师的心血、我们民族的瑰
宝呢? 这不是欺世盗名吗? 难怪一位研究曹禺的专家曾激愤地痛
责:“这是强奸了名著,还要卖钱!”
就是这么随和、宽 容 的 曹 禺 老 师, “文 革” 中 也 难 逃 厄 运。
他被批斗、示众。 爱 妻 方 瑞 亡 故, 女 儿 离 散, 身 心 受 到 极 大 摧
残。他在 “北京人艺” 怎么批斗我没看见,但有一次学院造反派
把他 “揪” 来 “陪 斗” 我 却 是 亲 眼 所 见。 那 是 1967 年 的 1 月 9
号。此前不久,江青在一次 “讲话” 中甩着哭腔煽动合同工和临
时工造反,于是学院造反派在 1 月 9 号召开了工人斗行政干部的
大会。这事本与曹禺老师无关,他从来也没管过学院的行政,但
他被 “揪” 来了 “陪斗”。在 办 公 四 楼 小 礼 堂, 造 反 派 高 坐 在 舞
台上的主席台,曹禺老师和其他被斗的人在台下站成一排。曹禺
老师显然事先不知道批斗的内容,开头他只是低着头听着,而当
一个工人冲上去打了一个跪着的干部时,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

006 打人和被打 的。 那 眼 神 是 惊 痛, 是 惶 惑, 还 是 悲 愤, 我 无 法 形
容,但却让我 永 远 记 住 了 那 一 瞬 间, 记 住 了 面 对 野 蛮 的 那 双 眼
睛。批斗会临散会时 造 反 派 发 了 “勒 令”: 要 曹 禺 老 师 每 天 到 学
校来听候 “批判”。“文革” 开始不久,红卫兵一造反,就把教员
都赶出了 “办公楼”。有 “官 衔” 的, 都 进 了 “黑 帮 队” 和 “劳
改队”,其他教员按各自观点加入 了 “天 派” “地 派”; 而 我 和 几
个 “无党无派” 的中青年教员无处栖身,就在背静的东院旧教室
楼下找 了 一 间 屋 子 “上 班 ”。 这 间 屋 子 正 对 着 堆 煤 的 东 小 院。

1·9” 斗争会后第二天一 “上班”,就看见曹禺老师站在东小院
煤堆旁 的 雪 地 上。 那 时 “勒 令” 也 多, 三 个 人 扯 旗 造 反 就 敢 发
“勒令”,因此我们就不以 为 然 了, 没 想 到 这 一 “勒 令”, 曹 禺 老
师居然来了。那个冬天似乎特别冷,地上的积雪都没有化,曹禺
老师孤零 零、 瑟 缩 地 站 在 雪 地 里 等 候 命 令。 其 实 造 反 派 发 完 威
风,早把这事忘了,又 “抓大事” 去了。可曹禺老师不知道这种
情形,那他 要 站 多 久 哇? 我 们 几 个 人 一 嘀 咕: 东 小 院 也 没 人 看
见,赶快让他回去吧,要是让造反派看见他,没事也得找茬折磨
他。于是我就 出 去 悄 悄 对 他 说: “先 回 去 吧, 他 们 早 把 这 事 忘
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那神情是:“行吗?” 我说:“大不了有事
再揪来,不必傻 等 着 哇!” 他 终 于 相 信 只 好 如 此 了, 就 点 点 头,
一言未发,踩着雪悄悄地走了。我们始终没敢让他到屋里暖和一
下,淫 威 下 人 是 多 么 怯 懦 呀! 后 来, 我 们 也 下 放 了。 劳 改、 挨
整,自顾不暇,也很少想到 曹 禺 老 师。 再 见 面 已 经 是 “四 人 帮”
垮台之后了。 在 北 京 人 艺 小 剧 场 举 行 的 一 次 纪 念 周 总 理 的 朗 诵
会,曹禺老师出席了,那时他才六十几岁,但十年磨难,他被折
磨得步履蹒跚,是他女儿万方扶着他才走上台的。多想再听他那
悦耳的朗诵声音哇,但他没有力气,是万方代他读的诗,他献给
周总理的是一颗真诚的怀念之心。
他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他又能拿笔了。当 “四人帮” 把他的 007
作 品 都 打 成 “毒 草 ” 的
时 候, 他 曾 发 誓 以 后 就
和 是 扫 大 街, 也 不 再 写 东

的 西。可 是 他 不 能 有 负 周

剧 总 理 的 嘱 托, 要 写 一 个

物 民 族 团 结 的 本 子。 于 是
他 拿 起 了 笔, 写 了 一 个
“笑 嘻 嘻 的 王 昭 君 ”。 虽
然大 家 都 为 他 能 再 次 拿
起 笔 而 欣 喜, 但 对 《王
昭 君 》 是 褒 贬 不 一 的,
我也 认 为 他 创 作 的 “孙
美人” 简直是 神 来 之 笔,
但 整 体 来 说 《王 昭 君 》
的 创 作, 他 没 能 超 越 过
去 的 自 己, 反 而 有 明 显
晏学教授带留学生去探望曹禺老师
的那 个 时 代 创 作 方 法 的
痕迹。我率 直 地 告 诉 曹 禺 老 师, 作 为 学 生 我 不 希 望 一 曲 《王 昭
君》 是他毕生从事创作的压轴戏。他也说:“还要写,还要写。”
提起 《王 昭 君》 还 有 一 个 小 插 曲。 一 次 我 到 木 樨 地 (
20 世
纪 80 年代北京的部长 楼 所 在 地) 去 给 他 送 他 向 学 院 借 的 书。 那
天他夫人李玉茹同志不在 (好像是回上海了)。在谈到 《王昭君》
时,我贸然地问了一句: “您 写 的 呼 韩 邪 单 于 在 玉 人 像 前 谈 迎 娶
昭君的那段台词,是不是想到了方瑞? 单于和玉人说的,是不是
就是您想和方瑞说的? 他娶了昭君,而您和李玉茹同志结了婚?”
曹禺老师听了 之 后,怔 了 一 下 神,然 后 反 问 我 一 句: “你 这 么 体
008 ”他没再说这
会?”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说:“也许是,也不尽然。
段台词,却谈起了和李玉茹同志早就相识,以及 1946 年、1948 年
方瑞与李玉茹同志相识、相交的情形。我作为一个学生贸然地问
起老师个人感情和生活上的事,虽 说 是 由 《王 昭 君》 引 起,也 是
很鲁莽、不礼貌的,但曹禺老师不以为然,反而平易地说起家常。
最后这几年,他一直住在医院里,但他不像个病人,他关心
文艺界,关心学院,关心学生。床头桌上还总是放着一些书。一
次我们去看望他时,碰见胡绳同志去看他,他马上提到胡绳同志
的著作 《从鸦片战争 到 五 四 运 动》, 说 他 很 想 看, 胡 绳 同 志 答 应
派人送来。徐晓钟同 志 在 学 院 给 学 生 排 了 《樱 桃 园》, 曹 禺 老 师
是很喜欢契 诃 夫 的 戏 的, 他 说: “我 现 在 不 能 坐 几 个 钟 头 看 戏
了。” 晓钟同志说给他送来录像带,他很高兴,说可以慢慢地看。
每次晓钟 同 志 去 都 向 他 汇 报 学 院 的 事 情。 他 认 真 地 听, 十 分 关
切。而让我最感动的是他对年轻学生的态度。有几次我是带着在
学院进修的外国留学生去的,有法国人、日本人、斯洛伐克人和
中东的人。他们都是跟着我学曹禺老师作品的,也都想去看望一
下曹禺老 师。 可 临 去 那 天, 有 的 紧 张 得 连 中 午 饭 都 吃 不 下, 我
说: “别 紧 张, 他 是 位 很 随 和 的 好 老 头。” 可 他 们 一 想 是 “大 作
家” 心里还是打鼓。等到医院一看曹禺老师慈眉善目的样子和他
亲切的接待,他们的紧张解除了。他接受他们的献花,和他们一
起照相,给他们在 《曹禺剧作》 上题名,还和日本学生说她的名
字在中文的意思。当学生说非常喜欢他的剧本,甚至想演其中角
色时,他突然问道:“你们懂得什么是 ‘三不管’ 吗?” 当学生的
回答让他满意时,他开心地笑了。每一次都是我怕老师太累,才
把学生带走,他们是那样恋恋不舍,真挚地祝福曹禺老师早日康
复。
我更是希望有奇迹出现,他能再拿起笔。天不遂人愿,曹禺
老师终于没能再拿起笔,这是他晚年耿耿于怀的遗憾。 009






晏学教授 (右一) 和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们在曹禺院长墓前留影

如今,老师去 世 一 年 了, 他 的 “遗 憾”, 我 们 无 法 补 上。 那
么,除了这 拉 杂 的 回 忆, 我 还 能 干 什 么? 前 不 久 我 参 加 了 一 个
“曹禺学术研讨会”,承办者、主持者是颇费苦心,才开成了这个
会。会上有精彩的发言,也有真知灼见的论文,特别是海外的学
者,认真严 肃 的 精 神 令 人 敬 佩。 但 也 有 的 文 章 和 发 言, 天 马 行
空,未能脚踏实地。看来,认真读原著,真正领会作品的内涵和
它们艺术上的特点,才是研究曹禺的基本功。我作为曹禺老师的
学生,我只有认真再钻研老师的作品,并把我的点滴体会,告诉
我的学生。这体会可 能 很 浅, 也 算 是 做 曹 禺 作 品 的 普 及 工 作 吧。
这也许是我对老师能作出的唯一的报答和纪念。

原载 《倾听雷雨》,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年版。

2000 年 3 月修改。

010
将军笔下开生面
———戏剧大师曹禺

曹禺刚刚进入古稀之年。但从他以处女作 《雷雨》 跃上文坛


开始,他在话剧创作的道路上已经走过了将近 50 年。
在这 50 年里,他 纵 笔 驰 骋,为 我 们 描 绘 了 一 幅 又 一 幅 气 象
万千、色彩绚丽的人物生活画卷。他以自己的文采风流征服了千
百万中外观众,从而使自 己 的 戏 剧 赢 得 了 历 久 不 衰 的 舞 台 青 春。
他是中国话剧史上最受人注目的剧作家。评论家、文学史家从来
没有冷淡过 他。 不 论 为 誉 为 毁,50 年 来 评 论 他 和 他 的 作 品 的 文
章近千篇。这些,无疑给认识曹禺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但是,由
于 “左” 的思想的干扰和 “十年动乱” 的被迫中断,至今,对他
在戏剧艺术的成就和贡献,对他在中国话剧史和现代文学史上的
地位和作用,仍然有待于作出全面、科学的评价。
曹禺不是中国话剧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
早在他 1910 年 出 生 之 前,留 学 日 本 的 学 生 话 剧 团 体 “春 柳
社”,已经在 1907 年演出了话剧 《茶花女》 等剧。国内的话剧前
身所谓 “文明戏”,已经随着辛亥革命的酝酿,走向了极盛时期。
当他在 20 世纪 20 年代中期参加南开中学的南开新剧团演剧活动
时,五四风暴已经涤荡了中国大地。话剧界的前辈和先行者欧阳
予倩、田汉、洪深、丁西林等人已写出了真正的话剧剧本,正在
排除万难地开展着话剧运动。而他一开始演剧活动,演出的就是 011






晏学教授探望老师曹禺

五四时期着重介绍的霍甫特曼的 《织工》、易卜生的 《娜拉》、高


尔斯华绥的 《斗争》 等有着积极思想的剧目。他酷爱阅读的,是
使他少年心灵极为震撼的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作品和他们
编辑的刊物。这些新文学和新戏剧给了他思想上的营养和艺术上
的熏陶。所以,在他享有盛名之后,他不止一次地强调:是五四
新文学哺育了自己。而 纵 观 他 50 年 来 的 创 作, 不 论 是 写 历 史 题
材,还是反映现实社会生活,贯串其中的是对黑暗、丑恶、腐朽
的旧势力的鞭笞与抗议,是对光明、对希望、对美好生活的呼唤
与想往。这正是五四精神在他创作中的体现。甚至在他具体作品
的主题思想和人物精神面貌上,都可以清晰地看出它与五四时期
新文学一脉相承的关系,以及由于历史条件不同而产生的新的变
化与发展。
譬如:鲁迅先生在 1924 年写了著名的短篇小说 《祝福》。以
祥林嫂的悲剧,深刻地揭 露 了 几 千 年 来 封 建 制 度、 神 权、 族 权、
012 夫权等等 的 吃 人 本 质, 沉 痛 地 悼 念 了 这 个 一 世 受 人 作 践, 临 死
“却疑惑了” 的老妇人。
10 年后, 曹 禺 在 自 己 的 处 女 作 《雷 雨》 里, 则 写 了 一 个 祥
林嫂在城市中的姐妹———侍萍。她们所处的环境不同,个人的遭
遇也不相同;但是,她们都是被压在最底层的妇女,都有一个相
同的、被人吃掉了的悲剧命运。只是,吞吃侍萍的,已不再是单
纯的封建势力,而是随 着 社 会 日 益 殖 民 地 化 而 形 成 的 一 个 “新”
的君临一切的 “新主人” ———集官僚、买办、封建势力三位于一
体的反动统治阶级。侍萍生活的年代和祥林嫂是相去不远的,但
她们的 环 境 教 养 不 同。 因 而 祥 林 嫂 至 死 只 能 达 到 “疑 惑” 的 地
步,而侍萍却在一再忍顺 “命运” 的打击之后,发出了 “天知道
谁犯了罪,谁 造 的 这 种 孽?” 的 质 问。这 抗 议 是 低 声 的,但 却 是
觉醒的征兆和信号。
再如:1923 年, 鲁 迅 先 生 曾 在 北 京 女 高 师 作 过 题 为 “娜 拉
走后怎样” 的报告。在一片呼号 “妇女要走出厨房”、“妇女要独
立” 的热浪中,鲁迅先生冷峻而深刻地指出:如果现存的经济制
度不改变,则 “娜拉” 们即使觉醒了,出走了,“可是走了以后,
有时却也 免 不 掉 堕 落 或 回 来。” 因 为, “自 由 固 不 是 钱 所 能 买 到
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随后,1925 年 鲁 迅 先 生 又 在 小 说 《伤
逝》 里,写下了 “出走了的子君,不得不 ‘回来’” 的悲剧。
又是相 隔 10 年,25 岁 的 曹 禺, 在 他 第 二 部 剧 作 《日 出 》
里,写出了:出走了的陈白露,不得不 “堕落” 的悲剧。
这两个不同年 代 的 “书 香 门 第” 出 身 的 “洋 学 生”、 “新 女
性”,都倔 强 地 追 求 过: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结 果, 一 个 “回 来
了”、一个 “堕 落 ” 了, 并 且 双 双 走 向 了 “连 墓 碑 都 没 有 的 坟
墓”。鲁迅先生的预见,果然成了她们的谶语。
为什么两代作家关注着同样的社会问题,表现着相同命运的
人物? 这说明,在反动统治 下, 缓 慢 得 几 乎 停 滞 的 社 会 进 程 中, 013
当日灼煎着鲁迅先生的社会悲剧并没有得到解决,因而 10 年后,
它撞击着曹禺年轻而敏感的心,使表现它们,成为他 “一种感情
和 的迫切需要”。这也说明 年 轻 曹 禺 的 思 想 倾 向 与 爱 憎 和 鲁 迅 为 首

的 的先辈们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在他的这些作品里跳动着的时代

剧 脉搏,同时又是鲁迅先生某些作品主题思想的延续。而在艺术上

物 它们则是富于个性的,是有其独特色彩和风格的创造性的杰作。
曹禺用自己的艺术实践证明了:他从一开始创作,就走在五
四文学革命所开辟的大道上,并且是五四新文学传统的优秀继承
人和杰出的代表。
五四精神哺育了曹禺,为他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决定了
他一生的创作方向。而他之所以能成为当代戏剧大师,则得之于
他从人类文化的精华中吸取了多方面的营养。
由于特殊的机遇,曹禺一生和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
还在儿童时期,最先闯进他精神生活的就是戏剧。因为他有
一位爱看戏的继母,时常偕他同去。于是他看了:龚云甫、陈德
霖、余叔岩、刘鸿声等一代名伶的表演,甚至还听过一次谭鑫培
的戏。虽然这种戏剧启蒙教育,只 是 使 他 欣 喜: “戏 原 来 是 这 样
一个美妙迷人的东西!” 还并不懂其中的 “道理”,但它却决定了
曹禺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戏。
稍长,他由只会看戏升入自己演戏的阶段。那是在他进入南
开中学之后。南开是北方剧运中最活跃的一个学校。在这里曹禺
遇到了他的第一个戏 剧 老 师 张 彭 春 先 生。 曹 禺 在 这 个 “洋 学 堂”
接触的,不 再 只 是 陈 德 霖、 龚 云 甫。 而 是 莫 里 哀 和 易 卜 生 等 人
了。除了传统的戏曲。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戏剧世界。他
也由儿时的拿枪弄棍模仿戏曲,真正登台演戏了。几年里,他演
了莫里哀、易卜生等人的名剧外,还演了不少南开师生自编自写

014 的时事小戏。他演戏 在 当 时 虽 然 只 是 为 了 “喜 欢”, 但 他 后 来 不


止一次谈到演过戏对于写戏是大有好处的:他知道哪儿有戏,哪
儿戏写足了,哪儿还没写够,他能够掌握观众。
进入大学之后,曹禺虽然还有时演戏,但这时他已经构思写
戏了。终于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里完成了酝酿许久的处女作 《雷
雨》。
曹禺是以 《雷雨》 一举成名,奠定了自己在中国话剧史上的
地位的。以 24 岁的 年 纪 震 惊 文 坛, 当 然 使 人 称 羡, 但 天 才 的 光
辉是以勤奋为能源的。
就在他看戏、演戏的同时,他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著名小
说和戏剧。幼时的诗 书 教 育 虽 然 当 时 是 “苦 差 事”, 但 它 为 曹 禺
打下了诗文的功底。而偷读 “闲书”,不仅当时使他 “着迷”,使
他心驰神往,而且为他日后写戏,特别是写人提供了极有益的借
鉴。他又读了 《史记》 《通 鉴》 和 元 曲、 传 奇。 这 些 书 不 仅 丰 富
了他的知识,而且启发了他对生活的认识,培养了他的情趣和美
感,让他体会到了什么是 “民族气味”。
进了南开之后,欧美戏剧又成了他的伴侣,他读莫里哀、易
卜生、奥尼尔……他把他们的作品当范本,边读边记。一本王尔
德的 《少奶奶的扇子》 竟 被 他 读 得 全 破 了。 虽 然 其 中 有 的 剧 本,
他读起来并不像读五四新文学那样使他激动,但是他喜欢,他佩
服。而且从 “写作的方法” 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易卜生和奥尼尔
特别 “会写戏”。王尔德 则 叫 他 懂 得 了 一 把 道 具 扇 子 可 以 在 一 出
戏里起到多大的作用。
上了大学,他的视野更扩大了。一方面他仍然和他热爱的民
族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听大鼓、看昆曲,还时常到天桥去看
“落地” 的曲艺。同时,在大 学 的 几 年, 在 他 面 前 又 打 开 了 另 一
个文学、戏剧的宝库。他读希腊戏剧,他喜欢埃斯库罗斯的 “雄
伟、浑厚的感情”,他要 学 欧 里 庇 得 斯 的 “观 察 现 实 的 本 领 和 写 015
实主义表现 方 法 ”。 而 莎 士 比 亚 的 戏 剧, 不 仅 使 他 惊 赞 它 们 的
“博大精深”,“神奇妙化”,并且为它们的 “绝美的诗情”,“浩瀚
和 的想象力” 所倾倒。当他接触到契诃夫的时候,他觉得他简直看

的 见了一个完全不同 的 戏 剧 世 界。 那 儿 没 有 “张 牙 舞 爪”, 没 有 人

剧 为的戏剧冲突,有的 只 是 “平 淡 的 艺 术”。 而 正 是 在 那 种 “平 淡
的人生铺叙中”,使人 “感到生活是那样丰富”。它们不是震撼人


心的,却紧紧把人心揪住。
他读……
就在这种:看戏,演 戏, “杂 学 旁 收” 和 对 古 今 中 外 名 家 名
著的研读中,曹禺成长了。他像吃百家奶长大的一样,是多方面
的营养 培 育 了 他, 使 他 有 一 个 可 以 消 化、 吸 收 一 切 “杂 粮” 的
胃,因而他比自己的同龄人更健壮、更早熟。所以 23 岁的年纪,
就能一鸣惊人,向社会贡献了他的 《雷雨》。
《雷雨》 的 出 现, 在 中 国 话 剧 史 上 是 一 个 划 时 代 的 里 程 碑。
它是年轻的中国话剧艺术已经成熟了的标志。
早在 《雷雨》 之 前, 中 国 的 话 剧 运 动, 已 经 经 历 了 艰 难 创
业,早期摸索,学校演剧和左翼戏剧活动等等几个时期。话剧已
经作为一种独立的艺 术 形 式 在 群 众 中 产 生 了 影 响, 吸 取 了 成 就。
但是,由于中国的话剧是伴随近代的政治斗争而产生的,在历次
革命中,它都起到了思想准备、舆论准备的作用,因而人们在重
视它这一战 斗 传 统 的 同 时, 更 多 的 是 看 重 它 作 为 宣 传 工 具 的 作
用,而比较忽视它自身发展所要求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因此,出
现了一种话剧运动有时轰轰烈烈,而留传下来的剧本却寥寥无几
的状况。大量的配合政治斗争的 宣 传 剧, 因 为 “标 语 化” “口 号
化” 而被淘汰。这种情况无疑给导演、表演、舞台美术的发展带
来障碍,于是有了比较强调艺术性的 “爱美戏剧” 活动。到了左

016 翼运动时期,虽然注重的仍是戏剧的宣传作用,工厂、学校开展
的剧运,演出的还多是时事宣传剧。但是由于白色恐怖,那种直
接、简单的 “言论正生” 或 “言论小旦” 的化装演讲戏,已经很
难通过了。而从事戏剧活动的人和热爱话剧的观众,也迫切希望
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有更高成就的剧作问世。但当时除了欧阳
老、田汉老、洪深等人的少数优秀小型戏剧外,几乎没有一个成
熟的大戏。于是左翼戏剧团体,只好演出一些政治倾向比较进步
的外国剧目。就在这个时候 《雷雨》 出现了,它引起了轰动。
《雷雨》 是时代的产物, 没 有 话 剧 先 驱 者 的 艰 辛 开 垦, 没 有
近 30 年 来 话 剧 运 动 的 成 果, 任 何 天 才 也 不 可 能 一 下 子 就 写 出
《雷雨》。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曹禺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现实主义的
传统,扎根于现实主义的土壤里,从自己切身感受的生活中提取
了他 《雷雨》 的内容。他以独特的角度,深刻反映的是中国社会
20 世 纪 20 年 代 初 期 特 有 的 矛 盾 冲 突。 他 笔 下 栩 栩 如 生 的 人 物,
不论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都是独特的、典型的,又是充分民族
的。他写的是:“中国人的事、中国人的思想感情”。而作为戏剧
的表演方法和手段,曹禺 更 多 借 鉴 的 是 外 国 成 熟 了 的 话 剧 艺 术。
但他把民族的内容与外来的形式结合的非常熨帖,一些外来的表
现手段运用得流畅而灵活。因此 《雷雨》 把中国年轻的话剧艺术
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曹禺在话剧史上也就成为一个承上启下别
开生面的人物。
《雷雨》 出现之后,反响强烈、毁誉不一。
有的说它宣扬了 “宿命 论”; 有 的 说 它 旨 在 宣 传 “正 式 结 婚
至上 主 义”; 有 的 把 它 比 作 “协 和 医 院 的 大 楼”, 说 它 虽 然 “完
善”,成就很高,但那不是 “我们社会发展的成果”,而是 “一种
变态的现象,一种畸 形 的 发 展”, 因 为 作 者 是 “有 意 要 跟 近 代 欧
美资本主义社会的作家相抗衡”,所以是 “天外飞来的一种奇迹,
在我们这落后的社 会 里 炫 耀 人 的 眼 睛”, “那 能 表 示 中 国 的 进 步 017
吗?” 总之是:“他的意识不正确,思想有问题。”《雷雨》 就不该
出世。这种向左转的朋友,到真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会碰到向右
和 转的朋友。因为国民党反动派也历次主张对 《雷雨》 禁演。

的 但是,它却受到了上述两种人以外的一切评论家和艺术家的

剧 欢迎和公正的评论。而国内外戏剧团体争相上演的盛况是前所未
有的。至今,可以说 《雷雨》 是中国话剧有史以来,上演场次最


多的一个。不论城乡、朝野,是职业还是业余戏剧团体,几乎没
有一个剧团没演过 《雷雨》。
《雷雨》 开拓了新 的 领 域。 这 儿 不 仅 有 过 去 没 有 表 现 过 的 人
物和生活,而 且 在 艺 术 上 也 给 人 前 所 未 有 的 享 受 和 再 创 造 的 满
足。
一个看起来只是一出 “家 庭 悲 剧” 的 《雷 雨》, 不 仅 反 映 了
深广的社会内容和复杂尖锐的社会冲突。而且它引进了 “新” 的
人物,出现了不朽的典型。这也正是 《雷雨》 吸引力和生命力的
所在。
在 《雷雨》 之 前, 我 们 的 文 学 艺 术 中, 成 功 地 刻 画 过: 官
僚、买办、封建老太爷。但是,随着中国社会加速殖民地化而产
生的一个新的反动统治阶级代表人物,即:集官僚、买办、封建
势力于一身的 “三位一体” 的杂种,却是在 《雷雨》 里第一次得
到表现,那就是君临一切的统治阶级的当权派———周朴园。
繁漪和周萍,则是新旧交替时代矛盾冲突的产物。这冲突又
深刻地反映在她们的心理状态和行为中,形成了两个精神世界十
分复杂而又性格鲜明的不朽典型。
鲁妈则是祥林嫂在城市的姐妹,而在某种意义说,她遭受的
打击更为可怕,她的命运也更为不幸。
……

018 所有这一些都是曹禺以第一部作品贡献于艺术画廊的不朽的
肖像。
而就在体 现 这 些 人 物 形 象 的 舞 台 再 创 造 中, 提 高 了 话 剧 的
导、表演艺术。当代和已经逝世的话剧导、表演艺术家,没有一
个人,没导过、演过曹禺的剧本。
就是早已在电影、话剧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就的夏衍,在
谈到他在 《赛金花》 和 《秋瑾传》 之后,之所以写出 《上海屋檐
下》 时,曾说:“……以前,我很简单地把艺术看作宣传的手段。
引起我这种写作方法和写作态度转变的,是因为读了曹禺同志的
《雷雨》 和 《原野》。”“……认识到戏要感染人,要使演员和导演
能有所发挥,必须写人物、性格、环境……只让人物在舞台上讲
几句慷慨激昂的话 是 不 能 感 人 的。” 由 此 可 见 《雷 雨》 的 成 就 和
它对冲破当时只把戏剧当作简单宣传工具的 “左” 的看法,对提
高话剧艺术所做的贡献是不可估量的。
《雷雨》 虽然给曹禺奠定了在话剧史和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并使他享有 “优秀剧作家” 的盛名,但曹禺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他
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探索。继 《雷雨》 之后,他很快又相继发表
了内容不同,艺术处理各 异 的 《日 出》 与 《原 野》。 它 们 统 称 为
曹禺早期的 “三部曲”。
对于这 “三部曲” 的成败得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长期
争论不休,这也说明它们有深厚的内容值得开掘。而我们从中显
然可以看出:年轻的作者一直在不断扩大他的视野,开拓题材新
领域和探求新的表现方法,丰富他的表现手段。
他从自己所熟悉的 《雷雨》 那样的环境与人物进入到花花绿
绿的洋场和闭塞阴森的乡村。他在到舞台上塑造的人物,也从老
爷、少爷、弃妇、怨女扩展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以及阎王、判
官、冤魂、厉鬼。为了表现特定的题材和变异的生活。他舍弃了
《雷雨》 式的以完整的一个故事为中心的传统结构。《日出》 是以 019
一个人物的心理活动为主线索的自然进程结构,把许多看起来互
不相关的情节交流都汇入主人公的心理波涛起伏中,从而以全声
和 色的形象再现了那个魑魅魍魉的世界。《原野》 是一个新的尝试。

的 在曹禺所有的剧本 中, 只 有 这 一 个 剧 本, 不 完 全 是 现 实 主 义 的,

剧 他为了表现一个具有浓厚传奇色彩的复仇故事。为了强调在反动

物 统治下,天上、地 下、 人 间 都 没 有 公 正 和 法 律, 他 采 取 了 大 胆
的、象征的手法,把人的生活延伸到鬼的世界。他以浓烈的色彩
渲染了人间与地狱的不义。而这人与鬼的交织场景,又统一在一
个正在走向觉醒、力图挣脱一切外来和内心镣铐的渴望自由的灵
魂里。《原野》 的艺术 效 果 是 强 烈 的, 而 它 的 成 败 却 是 一 直 有 争
议的。
但曹禺的思想在 发 展。 当 他 深 入 到: “光 怪 陆 离 的 社 会 里”
的时候,他说:“我看 见 过 多 少 梦 魇 一 般 可 怖 的 人 事, 这 些 印 象
我至死也 不 会 忘 却, 它 们 化 成 多 少 严 重 的 问 题, 死 命 地 突 击 着
我,这 些 问 题, 灼 热 我 的 情 绪, 增 强 我 的 不 平 感。” 对 于 那 些
“严重问题”,他 “恨 不 得 立 刻 搜 索 出 一 个 答 案”, 为 此 他 曾 真 诚
而痛苦的 “上下求索”。 但 主、 客 观 都 使 他 不 可 能 在 自 己 的 作 品
里明白地写:路在哪里。然而他强烈的爱憎渗透在作品里,成为
作品的 灵 魂。 他 以 纯 真 的 激 情 对 “损 不 足 以 奉 有 余” 的 “人 之
道” 的谴责;对天上人间、地下都毫无正义的控诉,他对 “大红
的太阳” 的呼唤,他对宁愿把生命和镣铐一起抛掉而换取自由的
颂歌,都使读者和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使他们不自禁地要发
问:“什么原因造成这不 公 平 的 禽 兽 世 界? 是 不 是 这 局 面 应 该 改
造和根本推翻? ……” 这发问正是作者所期待的。既然能够在严
酷的现实前深沉的思索和发 问 了, 那 么, “答 案” 还 会 远 吗? 我
们要求一个艺术作品的,难道比这还要多吗?

020 曹禺创作完他 “三部曲” 之后,抗战开始了。他也结束了早


期创作,走向另一个新阶段。
抗战开始后,曹禺随国立戏剧学校西迁,由南京而长沙、而
重庆最后疏散到川南的江安。
这期间,虽然颠 沛 流 离,但 欣 喜 国 共 合 作 开 始 了 全 面 抗 战。
于是为了第一届戏剧节,他和宋之的合写了 《全民总动员》 又名
《黑字廿八》。之后他又怀着希望写了 《蜕变》。他说:“在抗战的
大变动中,我们亲眼见多少动摇分子、腐朽人物,日渐走向没落
的阶段。我们更欢喜地望出新的力量、新的生命已由艰苦的斗争
里酝酿着,欣欣然发出来 美 丽 的 嫩 芽。” 但 是 《蜕 变》 却 一 度 遭
到禁演,因为作者全力歌颂的人物却是以徐特立同志为原型的共
产党人形象。
国民党反 动 派 在 抗 战 中 没 有 能 “忍 痛 蜕 掉 那 一 层 腐 朽 的 躯
壳”。它统治下的后方,也没有 “变”。作者也就在写了两个 “抗
战戏” 之后,又转向了他所熟悉的人和事。这就是 《北京人》 的
出现和 《家》 的改编。
《北京人》 是这个 时 期 曹 禺 创 作 的 制 高 点, 也 可 以 说 是 曹 禺
的戏剧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标志。
虽然就思想内容来说,他说:“……在写 《北京人》 的时候,
我朦胧地知道了革命在什么地方了,但严格地说,那时我仍还根
本不懂得革命。” 因此也 像 以 前 的 剧 本 一 样 “不 可 能 明 确 地 指 出
活着的人的生路”。似乎比起以前的剧本没有大的飞跃。
但,实际上 《北京人》 是寓意深沉、富于哲理的剧本。在鲜
明、生动的形象里寄寓着对几千年来封建礼教 “文明” 的彻底否
定。因为它是反 人 性 的。 所 谓 诗 书 礼 仪, 所 谓 书 香 门 第 的 “规
矩” 是捆绑在人们心灵上的绳索,是专制,是虚伪,是可怕的凶
器和致命的腐蚀剂。在这种 “文明” 的教化下,人们 “像老坟里
的棺材慢慢地烂…… 懒、 懒、 懒 得 动 也 不 动”, 终 于 成 了 “活 死 021






《北京人》 剧照

人”。而它的横暴是在种 种 名 义 的 掩 盖 下 无 声 地 窒 息 和 碾 碎 着 一
切美好的崇高的东西。
作者以切肤之痛呼唤 人 们 冲 出 那 “棺 材 盖”, 摆 脱 所 谓 “文
明” 的捆绑,恢复 “人” 的 本 质。 只 有 “要 爱 就 爱, 要 恨 就 恨,
要哭就哭,要喊就喊” 才是去掉礼教陈垢的健康的,理想的人的
生活。
《北京人》 不 是 鼓 吹 “恢 复 原 始”, 也 不 是 为 封 建 社 会 唱 挽
歌。但是,在这出话剧里确实有一种淡淡的哀戚,我想那是作者
不自觉地哀挽着像文清那样天赋很高、情趣不凡,然而已被作践
成 “废物” 的毁灭。
《北京人》 是 现 实 主 义 的, 而 且 也 是 没 有 一 点 “张 牙 舞 爪”
东西的 “平淡的艺术”。 与 作 者 过 去 的 作 品 相 比, 这 里 看 不 到 丝
毫技巧的痕迹。风格也由火辣辣的浓烈转为淡远和隽永。仿佛生

022 活自然地流淌在天然的渠道里,一任宽窄起伏、静静流去……这
是朴素美,是艺术的高境界。
《家》 是根据巴金原著 改 编 的, 却 又 不 完 全 “忠 实” 于 原 著
的改编的典范。它出之原著,却寄寓了改编者的情怀和理想。因
而他对原著中的人物和情节,有自己独特的选取,对主题有自己
的解释。原著是以觉慧为主角,重点在写青年对旧礼教、旧家族
的反抗。而曹禺的 《家》 却着重写三个善良的青年人在旧礼教的
桎梏下爱情上的哀歌。他们彼此真诚地相爱着,爱到都愿意牺牲
自己来成全对方。然而爱没能拯救他们,没能使他们幸福,吃人
的礼教把他们一个个送上了死路。他们的悲剧不是引人痛哭,却
是揪人心疼。
曹禺说他 “曾经想用诗的语言来写剧本” 但因为自己不是诗
人,而舞台上对语言的限制又很严,所以他放弃了以诗写戏。但
是,《家》 从头到尾 是 一 首 凄 清 的 诗。 在 这 里 不 仅 情 景 交 融, 诗
画一体,而且它的几个主要人物———瑞珏、梅表姐和鸣凤都是一
首让人难以忘怀的诗,是真、善、美和谐鸣奏的诗。
不失于原著,又不拘泥于原著,把最能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
场面,以它们的内在联系联结起来,既传了巴金原著的神,又不
是对它的引章摘句。这恐怕是改编 《家》 的成功经验。
当然,最主要的是两位作家心灵的相通和爱憎与共。
完成了 《蜕变》 《北 京 人》 和 《家》 三 部 力 作 之 后, 曹 禺 有
一个长达 12 年 之 久 的 “沉 默”。 虽 然 他 仍 然 一 身 数 职 教 书、 演
戏、导戏、搞翻译……然而他在戏剧创作上的贡献,却只有未完
成的半部戏剧——— 《桥》。
曹禺在事后曾经说过:“作为 一 个 作 家,12 年 之 内 没 有 写 出
一部作品, 是 一 件 说 不 过 去 的 事 情; 写 不 出 东 西, 是 很 痛 苦 的
事,好像 一 个 平 时 爱 说 话 的 人, 被 剪 掉 了 舌 头, 老 觉 得 闷 着
……” 但是国事、家事都一度使他感到绝望和悲愤。抗战并没有 023
使旧中国蜕变,而且又开始了新的厮杀,反动派发动了内战。一
场胜利换来的只是 “劫收”,使苦难的人民重新又遭到 “自己的”
和 统治者的掠夺,是 新 的 更 沉 重 的 压 迫, “艳 阳 天” 何 时 会 出 现?

的 曹禺困惑而 悲 愤。 他 内 心 的 痛 苦 虽 然 有 曾 经 为 他 抄 誊 和 改 动 过

剧 《北京 人》 与 《家》 的 “我 所 爱 的 朋 友” 的 理 解 和 安 慰, 但 是,
他仍然背负着婚姻的沉重誓约,不能挣脱桎梏,给自己 “所爱的


朋友” 以明快的幸福。
曹禺曾说:在绝望和悲愤的日子里,人容易失掉对生活的信
心,日子久了,进一步 失 掉 了 创 作 的 信 心。 这 就 是 导 致 他 12 年
的 “沉默”。
新中国 成 立 了, 他 欣 喜 国 家 的 新 生, 也 为 自 己 欣 喜, 他 曾
说:“要不是解放了,我的写作生命也许就这么完了。” 在那种一
片建设,一片生机的环境里。敏感而热情的曹禺,真想倾全力讴
歌新时代,表现新生活。但是在创作上,他出现了天真而善良的
迷惑。他以为既然革命,那么过去的一切,甚至包括他的创作方
法和经验,也都应该扬弃而从新来过。于是他开始走上了后来成
为完备定型的 “领导出思想,作家找材料” 的道路。
过去,他习惯于 从 那 些 震 撼 自 己 最 强 烈 的 生 活 中, 摄 取 题
材,而在探求生活真谛的同时,在创造过程中形成和深化自己作
品的主题思想,因而那 “答案” 尽管在革命者和思想家看来是幼
稚的,但它却附着着作家自己的血肉。
现在,领导人对生活、对变革、对重大社会事件的解释无疑
的比他正确而深刻。于是,当他写 《明朗的天》 之前他已经有了
“明确的写作意图”。 “这个戏就是企 图 讲 一 讲 中 国 的 知 识 分 子 在
这大变动的时代中如何改造思想、逐渐放下旧思想的桎梏,终于
开始向新知识分子的道路上变化着。”

024 过去,他写戏的契机是人物,是人物的行为、思想、命运引
起了他极大的关注。他像为熟朋友画像一样,用了强烈的感情去
表现他 们。 那 些 情 节 确 实 是 他 (她) 们 的 性 格 活 动 的 轨 迹。 如
今,他是从那个 “写作意图” 的 “中 心 思 想 出 发” “确 定 了 凌 士
湘作为作 品 的 主 要 人 物”, 以 他 的 思 想 发 展 为 作 品 的 主 要 脉 络,
同时在他周围还安排了另外两个 “高级知识分子”。“性格” 没有
了,只有 “主 要 人 物” 和 “高 级 知 识 分 子” 在 论 证 他 们 是 怎 样
“开始向新知识分子的道路上变化着”。
在 《明朗的天》 里,一切都是 “明朗” 而正确的。没有了过
去的朦胧,没 有 了 天 真 得 近 乎 幼 稚 的 呼 唤, 没 有 了 因 为 思 想 复
杂,内心矛盾而引起争议 的 人 物 …… 作 品 演 出 之 后, “对 群 众 的
政治思想教育起了 很 大 的 作 用”。 但, 同 时, 它 也 没 有 了 过 去 作
品中那种燃烧着的探索热情,没有了色彩丰富的人物,没有了作
为一件艺术品那种诱人的魅力。
《明朗的天》 在当 时 同 类 作 品 中 是 高 超 的, 但 是 作 者 对 于 自
己却没有突破。
曹禺也感到了这种 “创作方 法” 的 问 题, 因 此 他 曾 说: 《明
朗的天》 在创作方法上和过去写的剧本是有些不同的。而这样一
种写作过程,在他还是比较生疏的,因此在创作中他曾碰到不少
新问题,也走过一些弯路。
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部作品,他在创作方法上走了一些
弯路,是可以理解的。因为 这 是 他 出 于 一 片 至 诚 和 谦 虚。 而 且,
作为一个成熟的剧作家,在他发现 “新问题” 之后,也是不难改
变和纠正的。于 是 1957 年 的 春 天,他 又 构 思 新 的 剧 本 了。当 他
站在上海 大 厦 14 层 高 楼 的 窗 口 前 时, 他 意 味 深 长 地 说 道: “上
海,现在干净多了。……” 这已不是陈白露死于斯的上海,而是
他曾经渴望过的 那 种 去 掉 了 “腐 烂 的 人 们” 的 “刚 刚 冬 天 过 去
了” 的 “春日”,是 “充满了欢笑” 的 “好生活”。 025
但是,春天还未过去,反右的风暴起来了,曹禺的构思没等
形成就夭折了。他又开始 了 几 年 的 “沉 默”, 甚 至 “大 跃 进” 的
和 鼓声都没能激起他的狂热。他是要表现新生活、新人物,但是瞬

的 息万变的 政 治 生 活, 对 于 曹 禺 这 样 一 位 艺 术 家 来 说, 太 难 于 把

剧 握。但是,一 个 作 家 的 敏 感 天 性 和 历 史 责 任, 使 他 不 能 长 久 沉

物 默。三年困难时期他目睹了人民的苦难,也目睹了党和国家面临
的严峻考验,他没有恐慌,没有失望,他和梅阡、于是之借古老
的吴越之争 的 故 事 唱 出 了: “一 时 强 弱 在 于 力, 千 古 胜 负 在 于
理。” 在 《胆剑 篇》 里, 他 们 创 造 了 大 禹 的 裔 苗———苦 成, 以 他
的 “宁作那笔直折断的剑,不作那弯腰屈存的钩” 的气节,激励
人们 “个个执剑,人人扶犁,就在这方圆不满百里的疆土上,也
要兴起一片腾腾的王气”。
《胆剑篇》 具有悲壮的 美。 那 辞 祖 庙 沉 重 的 钟 声、 磬 声 击 人
心碎,那搜剑时的钟声,声声震心。吴军进逼的军角,越国发兵
雪耻的鼓声……和那火烧云天的红光,祭祀苦成的熊熊烈火,战
船上的烈火,苦成崖前尚未燃尽的微火……这声与光敲击着,燃
烧着人们的心,昭示着:只有自强才能自立。
三年困难时期是渡过 了, 但 是 并 没 有 “十 年 生 聚”。 一 场 史
无前例的 飓 风, 几 乎 摧 毁 了 年 轻 共 和 国 的 大 厦, 曹 禺 也 被 风 暴
“扫” 进了 黑 屋。 批 斗、 逼 供、 展 览、 示 众, 甚 至 在 全 不 相 干 的
批斗中,他也被揪来 陪 斗。 一 个 “勒 令” 追 着 一 个 “勒 令”, 他
曾站立在雪地上不知何去何从。惶惑中,他也想探索个究竟。但
是,这位善于窥探人的心灵微颤的大师,却无论如何也难于理解
这场人为掀起的 “革命”。
这一次他下了 决 心:宁 肯 去 清 扫 街 道,也 再 不 愿 拿 起 笔 来,
好在 “斯文扫地” 在那时 是 “革 命 的 常 规”, 不 会 说 他 “别 有 用

026 心”。
但是,扎根于 心 的 东 西,很 难 拔 去,赤 子 之 心 像 卷 葹 一 样,
难于死去。“四人帮” 的旋风刚刚停止,被摧残的大地还在复苏,
曹禺又开花结果了。一曲 《王昭君》 跃上了首都的舞台。在我们
面前出现了一个 “笑嘻嘻” 的王昭君。究竟什么是 “真实” 的王
昭君? 是 “哭啼啼” 的,还是 “笑嘻嘻” 的? 这要历史学家们去
考证。而写戏,不是写史,不是作传。它的成败得失,不在于王
昭君是哭啼啼,还是笑嘻 嘻。 每 个 时 代 的 作 家, 都 在 “王 昭 君”
的形象中把自己的 情 怀 寄 寓。亡国作家笔下的 “王昭君”,就和作
者一块 “哭啼啼”,安定时候的王昭君就和作者一块 “笑嘻嘻”。不
论哭的还是笑的,都可以成为不朽的艺术形象,因为这是戏、是诗。
曹禺的 《王昭君》 不是一出宫闱戏。虽然作者赋与它许多政
治色彩,但实际上,这只是在宫廷祸端的背景前演出的一对恋人
的 “长相知”。单于和昭君,虽然是为政治需要安排的殿前邂逅,
但是,他们一个是要找一位可以患难与共、同历风霜的阏氏,一
个是不愿做帝王的殉葬要冲出宫禁求得 “人” 的长相知。两个孤
寂的灵魂,相濡以沫,真的做到了:

……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单于和昭君的 “长 相 知”, 只 是 两 个 有 政 治 身 份 的 人 的 爱 情
的歌。 027
《王 昭 君 》 里 最 成 功 的 典 型 要 数 孙 美 人。 这 个 白 发 红 颜 的
“美人”,已被深宫锢锁了心,除了皇帝的恩宠,她已经不知道活
和 着还 有 别 的 目 的。 且 看 她, 一 声 宣 召, 忙 打 扮: 高 发 髻, 宽 袍

的 袖,跌断了玉 搔 头, 却 对 镜 子 “插” 在 高 髻 上。 她 不 是 死 于 阴

剧 郁、死于绝望,而是死在盛装凤辇,满心喜悦去会 “皇帝” 的路

物 上。这好像是神来之笔,用喜剧的手法写出了千古悲剧的形象。
《王昭君》 因为是曹禺 在 “史 无 前 例” 后 的 第 一 个 剧 本, 因
而它不可避免地留有了时代的痕迹。那就是温敦的形象,太像我
们熟悉的阴谋家了。作者以按捺不住的愤怒把他最恨的伪善者的
面具撕了个干净。但是这个人物的内心太露了,因此形象反而失
去了令人战栗的可怖。
《王昭君》 是曹禺创作的又一个新起点,但还不是高峰。
“丹青不知 老 将 至。”1982 年 的 曹 禺 是 忙 碌 的。 他 除 了 给 青
中年作者讲课、出国而外, 还 在 手 术 之 后, 开 始 了 一 个 大 工 程。
这就是修订他 50 年 来 的 剧 本。 他 这 次 要 “按 着 自 己 的 意 思” 把
过去 “改得不对” 的地方改过来。这是并不容易的。因为促使他
非硬改不可的因素在消失,在恢复一切本来面目的时候,也该为
他的一些剧本 “平反” 了。
曹禺曾说,他还 要 给 我 们 写 出 新 戏。也 许 现 在 就 正 在 酝 酿。
我们期望着在这种没有外来干扰的情况下,在艺术创造上,他再
开拓新天地。

1983 年 4 月

028
《雷雨 》 的启示

写在题内题外的话

“十年浩劫” 之 后, 喜 欢 文 学 的 青 年 日 益 增 多 起 来。 其 中,
有些是有志 于 创 作 的 初 学 者。 他 们 正 如 鲁 迅 先 生 当 年 说 过 的 那
样:“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大概总是 ‘应该怎样写?’” 这是很自
然的。但究 竟 怎 样 才 能 学 到 “应 该 怎 样 写”, 鲁 迅 先 生 是 主 张:
“多看大作家的作品”。他认为: “凡 是 已 有 定 评 的 大 作 家, 他 的
作品,全部 都 说 明 着 ‘应 该 怎 样 写’。 只 是 读 者 很 不 容 易 看 出,
也就不能领悟。” 大量阅读, 而 且 还 要 精 读 一 些 名 家 的 名 著, 达
到 “能领悟” 的程度,是要颇费一些时日和精力的。有的年轻人
急于求成,就想寻求秘诀,找到捷径,但鲁迅先生指斥搞 “小说
作法”,“文豪学校” 的,是 “专掏这类青年的腰包” 的 “骗子”,
因为 “从 ‘小说作法’ 学出来的作者,我们至今还没有听到过”。
因此他又说, “多看大作家的作 品” 这 种 主 张 “恐 怕 也 很 不 能 满
文学青年的意,因为太宽泛,茫无边际———然而是切实的”。
创作既无秘诀可寻,又无捷径可通,我们就只能按照鲁迅先
生提出的 “切实” 的办法,下笨工夫,从阅读、分析大作家的作
品着手,看它到底怎样 “说明着”:“应当怎样写?” ———我理解,
这就是刊授教材中开辟 “赏析” 的目的。 029
曹禺和他的 《雷雨》


的 1934 年, 《雷 雨》 首 次 发 表 的 时 候, 曹 禺 只 有 24 岁, 刚 刚

剧 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 《雷 雨》 是 他 的 处 女 作, 但 它 一 出
现就如 “当年海上惊雷 雨”, 反 响 空 前。 一 些 剧 团 争 相 竞 演, 一


些名家撰文评述。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广泛的流传,如果说
只要有话剧演出的地方就有 《雷雨》 上演是毫无夸张的。在话剧
这种艺术形式并不普及的条件 下, 《雷 雨》 所 拥 有 的 观 众, 是 话
剧剧目中最多的一个。但 《雷雨》 又不是那种只红极一时很快就
衰落的剧 目。50 年 来, 它 经 历 了 雨 雪 风 霜, 时 世 变 迁, 却 依 然
占领着舞台,保有着艺术青春和诱人的魅力。这在中国话剧史上
更是罕见的。
《雷雨》 生命力的 源 泉, 来 自 作 者 对 所 表 现 的 人 物 和 社 会 生
活有着深切的感受和透彻的了解,来自他敏感的天性和强烈的爱
憎燃起的正 义 的 激 情, 也 来 自 他 熟 悉 中 外 戏 剧 艺 术 的 规 律 和 特
点,以及他对戏剧丰富的表现手段,从容驾驭的能力。所有这一
切融为一体,使年轻的曹禺赋予自己的处女作以无限的生命力。
曹禺出生于辛亥革命前夕的天津,他的父亲虽然留学日本士
官学校,也任过短时间的文官武职,但他在精神和气质上似乎更
像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封建士大夫。因此,在曹禺的记忆里,没有
他横枪跃马的印象,倒是:发牢骚,吃鸦片,经常和友人饮酒作
诗,形象鲜明。一个只有四口人的家庭里,有三个人过着懒散的
日子。父亲、 母 亲 和 哥 哥, 几 乎 总 是 躺 在 床 上 抽 足 了 鸦 片 才 起
床,而那已经是下午的时刻了。少年的曹禺是孤独的。在这样的
家庭里,除了 父 亲 无 端 的 训 斥 使 他 害 怕 而 外, 他 最 突 出 的 感 觉

030 是:“闷”,“闷得很,整个家庭都是郁闷的”。这种没有天伦之乐
的父子关系和那 种 令 人 窒 息 的 “郁 闷”, 在 《雷 雨》 里 都 是 有 所
反映的。特别是周朴 园 训 子 和 整 个 “周 公 馆” 监 狱 般 的 重 压 感,
没有深刻的感受是无法写得那样传神的。但是这个家庭对他的成
长也有好的影响。父亲对诗文的爱好和继母对看戏的热衷,使他
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诗文与戏剧,而这对他一生的道路起了重要的
影响。
除了家庭而外,他有机会接触较多的还有一个圈子,那就是
由于他父亲的社会 地 位 和 交 往 而 置 身 于 其 间 的 天 津 的 “上 流 社
会”。这个圈子里的头 面 人 物, 多 是 和 北 洋 军 阀 以 及 各 个 帝 国 主
义势力有着密切的联系。有的是官僚,有的是买办,有的是工商
巨子,自然也有和他父亲饮酒论诗的封建性的骚人墨客。在这个
环境里, 曹 禺 不 仅 “看 到 过 许 多 高 级 恶 棍, 高 级 流 氓 ”, 而 且
“看见过多少梦魇一般可怖的人事”。至于 “像周朴园逼繁漪喝药
那类的事情” 他更 是 “经 常 可 以 听 到”。 在 这 里 他 也 “看 到 过 很
多不幸的女人”。这种 接 触 打 开 了 他 的 眼 界, 他 用 年 轻 人 惊 讶 的
眼睛观察了这光怪陆 离 的 社 会。 强 烈 的 印 象 刺 激 着 他 敏 感 的 心。
这一切 都 和 他 的 创 作 《雷 雨》 发 生 了 密 切 的 关 系。 曹 禺 自 己 说
过:“每个人在写作时,自 觉 或 不 自 觉 地 总 要 写 出 他 朝 夕 相 处 的
亲戚或朋友。因为耳濡目染,太熟悉他们了。也许在写前没有想
到他们,一提 笔,他 们 就 自 然 而 然 地 出 现 了。” 譬 如 他 说,他 父
亲的一方面性格, “后来影响了 我 在 《北 京 人》 里 所 写 的 几 个 人
物,譬如曾皓、曾 文 清、 江 泰。” 实 际 上, 周 朴 园 的 性 格 因 素 中
也有他父亲的影子。再如:他的一个同学的嫂子,在自己丈夫还
活着的情况下爱上了那个同 学。 曹 禺 说: “…… 我 很 同 情 她。 因
为我知道,他 (那个同学) 是不会为这个爱情牺牲什么的。这个
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当我写 《雷雨》 时,就成了现在
的繁漪。” 至于 “《雷雨》《日出》《北京人》 里出现的那些人物, 031
我看 得 太 多 了, 有 一 段
时期 甚 至 可 以 说 是 和 他
和 们朝 夕 相 处 的。 因 此 我

的 所写 的 就 是 他 们 所 说 的

剧 话, 所 做 的 事。” 虽 然

物 《雷雨》 中的人 和 事 都 是
高度 典 型 化 了 的, 已 不
再是 某 个 具 体 的 “高 级
流 氓、 高 级 恶 棍 ” 和
“嫂 嫂 ” 与 “父 亲 ”, 而
是 “东 家 的 鼻 子, 西 家
的 眼, 那 个 人 的 耳 朵、
这个人 的 嘴”, “凑 在 一
块儿 ” 所 创 作 的 艺 术 典
型,但, 正 因 为 他 熟 悉
《雷雨》 剧照
并真 知 那 些 人 与 事 的 原
型,他才有可能进行艺术上 “凑在一块儿” 的创作。正如曹禺在
谈剧作经验时所说的: “一 个 人 在 生 活 中 所 看 到 的, 总 是 个 别 的
真实的人,不可能是一个概括了许多共性的人,如果写作时,不
是从哪个具体的个别人出发,而只是从某一类的人出发,首先想
到的是那概括了的共同的东西,立志要从这些抽象的概念创造出
一个什么典型来,那就比较容易走上 ‘简单化’ 的道路。有时不
但写不出典型,甚至 也 写 不 出 活 的 人 物 来。” 正 是 这 种 从 “具 体
的个别人出发” 又艺 术 地 “凑 在 一 块 儿”, 使 得 曹 禺 笔 下 的 人 物
不仅每个都是个性鲜明的活人,而且又都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除了沉闷的家庭和那个 “乱七八糟” 的圈子而外,还有另外
032 一种生活充实着曹禺的精神世界。先是他的奶妈,以自己血泪的
身世,给他上了关于阶级压迫的一课,使他知道了在军阀、地主
压榨下的乡村,赤贫的农民是怎样被天灾人祸逼向了妻离子散的
绝境。奶妈的泣诉是形象的,它使曹禺仿佛真的看到了:无钱医
治的病人在活着的时候疮口已经生了蛆;没有奶水可吃的孩子在
母亲干瘪的胸前咽下 了 游 丝 般 的 最 后 一 口 气。 这 些 可 怕 的 景 象,
使幼小的曹禺不寒而栗。也就在这个时候,每到夜晚,时常从墙
外的巷子里传来 “凄 凄 惨 惨” 的 “卖 孩 子 的 声 音”。 这 是 另 一 种
世界,是充满苦难和死亡的世界。但就在这个世界里,他遇到了
一个 “大概是长辛店 铁 路 工 厂 的 工 人”。 这 个 人 不 但 理 解 当 时 学
生们的爱国行动,而 且 给 予 了 他 很 多 鼓 舞。 这 使 他 “开 始 知 道,
在受苦,受压迫的劳动大众里,有一种有头脑的了不起的人,这
种人叫 ‘产业工人’”。这次 接 触 对 《雷 雨》 中 鲁 大 海 形 象 的 产
生和塑造都起了重要作用。
曹禺对 “上流社会” 和受苦人生活的了解,不仅使他表现生
活的领域比 较 开 阔, 同 时 增 强 了 他 作 品 的 各 种 色 彩 和 明 暗 的 对
比。而更重要的是:这两个极端世界的强烈对比,给年轻的、敏
感而热情的曹禺,在思想感情上很大的冲击。他被人世间的不平
和不义惊骇、震怒,虽然 他 还 不 懂 得 造 成 这 不 公 平 的 社 会 根 源,
但是他按捺不住地要呼号、要控诉。这种火一样的热情和可贵的
同情心与正义感,正是他从事创作的最初的动力。
曹禺的青少年时代,正是从辛亥革命到九一八事变这个多事
的历史时期,也是中国人民反帝爱国运动蓬勃高涨的时期。五四
运动、五卅惨案、 “三 一 八” 惨 案、北 伐 战 争、济 南 惨 案、军 阀
混战都发生在这个时 期。 曹 禺 的 父 亲 虽 然 对 子 女 严 厉 但 不 顽 固,
所以曹禺年龄稍长就得以参加了反帝爱国的学生运动。他所就读
的南开中学,是一个有反帝反封建传统的学校,五四时期就是天
津学生运动的旗帜。曹禺在这儿参加了声援五卅惨案、“三一八” 033
惨案、济南惨案受害者的活动。惨案的本身,声讨帝国主义的壮
举都给了曹禺很大的教育,对于世界观的形成和走上进步、革命
和 的道路都起了很大作用。这期间还有两件事情使曹禺思想得到了

的 升华。一是李大钊同志的就义,一是同学郭中鉴的被捕。李大钊

剧 同志曾就读于天津 的 “北 洋 法 政 专 门 学 校”, 他 熟 悉 天 津, 关 心
天津的革命活动。天津的进步师 生 也 非 常 崇 敬 他。 “觉 悟 社” 时


期的周恩来同志曾派人请李大钊同志到天津作公开讲演。他所受
到的欢迎, 是 “演 讲 厅 的 大 门 几 乎 被 赶 来 听 讲 的 群 众 挤 破 了”。
当时还不满 8 岁的曹禺自然没有可能看到这种壮观的场面,但李
大钊同志在天津的影响,却不是短时间就会消失的。因此当曹禺
于 1927 年 4 月的 《晨报》 上读到奉系军阀害死了李大钊的消息,
并看到李大钊同志和他的同伴们从容就义的报道时,他 “感到一
种不可抑止的悲愤”。 但 是, 反 动 派 的 屠 刀 仍 然 在 挥 舞。 郭 中 鉴
只是一个 年 轻 的 中 学 生, 虽 然 在 曹 禺 眼 里 他 是 一 个 “成 熟 了 的
‘大人’”,因为他是他们的班长,又是全班功课最好的学生。就
是这个刚成年的青年,却经受住了北洋军阀野蛮的严刑拷问,坚
强不屈。他们的牺牲震撼着曹禺,尽管他当时并不真正理解他们
舍身以殉的事业和主义, 但 他 看 到 了: “在 世 界 上 还 有 一 种 不 怕
强权、不顾生死、决心要改 造 社 会 的 人。” 正 是 这 些 中 华 民 族 的
脊梁,鼓舞了曹禺,也引起了他对社会问题的深思。他原来只是
凭着一腔正义要抗议,要控诉人世间的不公正;现在他转而思考
产生不公正现象的社会根源。这种思考与探索贯串在 《雷雨》 创
作的过程之中,他在 《雷雨》 初版的序言中说:“《雷雨》 所显示
的,并不 是 因 果, 并 不 是 报 应, 而 是 我 所 觉 得 天 地 间 的 ‘残
忍’”。而他 知 道 “这 种 种 宇 宙 里 斗 争 的 ‘残 忍’ 和 ‘冷 酷’”
的 “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他的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

034 们赞它为 ‘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 ‘命运’,近代的人抛


弃了这些迷离恍惚 的 观 念, 直 截 了 当 的 叫 它 为 ‘自 然 法 则’, 而
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 当 的 命 名, 也 没 有 能 力 来 形 容 它 的 真 实 相,
因为它太大,太复杂”。在这里,曹禺的探索已经接近了阶级论。
他所谓的 “太大,太复杂” 而 不 能 命 名 的 “主 宰”, 实 际 上 就 是
阶级社会的阶级斗争。虽 然 曹 禺 不 止 一 次 地 说: “那 时 候 我 对 阶
级呀、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呀这样一些概念并不很清楚。” 但是,
不能 “命名”,“概念” 不清楚,不等于他不理解那个社会。因为
他对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哪个欺侮人,哪个受压迫,看得很
清楚”。而且看到了 “欺侮人” 与 “受压迫” 之间斗争的 “残忍”
和 “冷酷”。 只 是 他 还 不 能 上 升 到 科 学 的 理 论 高 度, 用 政 治 的、
哲学的语言来说明他眼前的现实世界。但是他却以一个现实主义
作家观察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方法,通过 《雷雨》 里人物之间的各
种矛盾冲 突, 真 实、 准 确、 形 象 地 反 映 了 阶 级 和 阶 级 斗 争 在 政
治、思想、道德等领域里的一些独特表现。更突出的是,作者在
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买办三位一体的,反动统治阶级力量
还暂时强大的时候,却通过情节和人物心理活动,可信地写出了
它们必 然 走 向 没 落 的 历 史 趋 势。 这 一 切, 深 化 了 《雷 雨》 的 主
题,增强了它的时代精神,而且使这个悲剧在显现浓重的黑暗与
罪恶的同时,闪露着理想与希望,使人们不会被黑暗与罪恶慑服
而颓唐,而沉 沦。 因 为 重 压 之 下 既 有 反 抗 者 也 有 正 在 觉 醒 的 灵
魂。这就预示着还将有雷雨般的新的搏斗。
单是有了生活和思想的基础,没有艺术修养,没有表现生活
和体现感受的艺术手段,也是无法进行创作的。曹禺取得艺术成
就的道路在老一辈作家中是有其代表性的,同时也有他独特的地
方。
当人们因为 《雷 雨》 的 出 现 而 震 惊, 在 盛 赞 这 位 天 才 的 时
候,许多人并不知道他和戏剧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儿童时期他 035
就有机会接触了戏 剧,他 感 受 到 戏 剧 是 “迷 人 的 东 西”。 这 就 是
他关于戏剧的启蒙教育。进入南开中学以后,他由看戏发展到自
和 己演戏了。在这儿他遇到了自己终身难忘的话剧老师张彭春。他

的 的 《雷雨》 在初版的序言中就 恭 敬 地 写 着: “我 将 这 本 戏 献 给 我

剧 的导师张彭春先生, 他 是 第 一 个 启 发 我 接 近 戏 剧 的 人。” 张 彭 春

物 引导他接近的,就是我们称为话剧的欧美戏剧。这个时期他参与
演出了莫里哀、易卜生等人的名著,这时他是 “南开新剧团” 的
骨干,是一个几乎可 以 扮 演 中 外 男 女 老 少 的 “全 能 演 员”。 但 他
同时热爱戏剧文学。他把莫里哀和易卜生的作品当做 “范本” 边
读边记,而一本洪深改编的王尔德的 《少奶奶的扇子》 竟被他反
复 “读破” 了。这时戏剧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注定了在他的生
活中不能没有戏剧。
上了大学之后,他虽然偶尔仍然演戏,但在他面前打开的是
一座戏剧文学的宝库。他贪婪地阅读着欧美大师们的笔墨,就在
看戏、演戏、读剧本的过程中,他对民族的文学、戏曲并没有忘
记。他很小就偷看 “闲书”。 不 仅 《红 楼 梦》 《水 浒》 《西 游 记》
等 使 他 着 迷, 稍 长 之 后, 他 又 读 了 元 曲、 传 奇。 而 他 自 己 说:
“待我们懂事一点,我更喜欢读的书还是 《史记》。这些好文章使
我体会到什么是最 美 的, 最 有 民 族 气 味 的 东 西。” 他 小 时 候 “入
迷” 的戏曲,直到读大学西洋文学系时兴趣也没有减低,不论京
戏、昆腔、各路梆子和落子、大鼓他都感兴趣,有时和同学还赶
到天桥去看 “下里巴人” 的曲艺。他认为 “中国各种戏曲给我们
这些学着写戏的人的影响是最重要的”。
就在这种看戏、演戏、 “杂 学 旁 收” 和 潜 心 研 读 古 今 中 外 名
著中,曹禺成长了。演戏,使他熟悉舞台,心中有观众。他日后
不止一次地说: “这些演 出 活 动 对 我 很 有 好 处, 使 我 晓 得 了 观 众

036 喜欢看什么,不喜欢看什么,需要看什么,不需要看什么。戏剧
要教育观众。但 演 戏, 写 戏 的 人 首 先 要 懂 得 观 众, 了 解 观 众。”
正是因为他有舞台感和了解观众,才能使他的作品那样紧紧地吸
引住观众。他对古今中外名家名著的广泛阅读和对各个剧种的观
摩,不仅给他写戏打了下扎实的文化基础,培养了他高格调的艺
术趣味,而且由于他不是拘于一家一派,不拘于所谓 “高雅” 和
“低下”,所 以 他 能 在 广 泛 吸 收 和 借 鉴 的 基 础 上, 开 拓 自 己 的 创
作,形成自己的创作个性和独特的风格。他像吃百家奶长大的一
样,多方面 的 营 养 培 育 了 他, 使 他 有 一 个 可 以 消 化、 吸 收 一 切
“五谷杂粮” 的胃,因而他比自己的同龄人更早熟、更健壮。
在这 “百家奶” 之中,还有一个最主要的营养成分,那就是
五四新文学和它的革命传统。曹禺曾多次谈到是五四新文学哺育
了他。他说:“他从少年时代起酷爱鲁迅、郭沫若、茅盾的作品,
读后常常激动不已。他不 仅 被 作 品 新 的 内 容 和 新 的 手 法 所 吸 引,
更被这些作品战斗激 情 所 震 撼。” 他 说: 郭 沫 若 的 诗 “《凤 凰 涅
槃》 仿佛把我从迷蒙中唤醒一般。我强烈感到,活着要进步、要
更新、要奋力去打碎四 周 的 黑 暗”。 正 是 这 些 作 品 点 燃 了 他 与 旧
世界那种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的精神,他以熔铸了自己强
烈爱憎的 作 品 向 反 动 的 统 治 势 力 挑 战。50 年 的 实 践 创 作 证 明,
虽然他有的作品还有不足和缺陷,但他全力抨击的是半封建半殖
民地统治者们的专制、暴虐、腐朽的黑暗。他歌颂的是被压迫者
的反抗和正义的复仇,他同情的是善良无辜的被践踏者。而他呼
唤和探求的是打碎 旧 世 界, 迎 接 日 出 后 的 光 明。 这 一 切 都 说 明,
五四新文学的影响,决定了他一生创作的方向。他一开始就是走
在五四先驱者们开辟的反帝反 封 的 大 道 上。 《雷 雨》 是 他 走 在 这
条道路上的第一声呐喊。
生活与技巧、思考与激情、天才与勤奋三者的统一,使 《雷
雨》 一鸣惊人。它是曹禺创作道路的起点,又是中国话剧史上的 037
里程碑。它是第一部把民族的内容与外来的话剧形式结合得最熨
帖的多幕大戏。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年轻的话剧艺术成熟了。
和 曹禺,不是中国 话 剧 的 拓 荒 者 和 奠 基 人。他 的 历 史 功 绩 是:

的 在前驱们已经取得的成就的基础上,把中国话剧艺术提到了一个

剧 新的高度,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


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

没有标明的年代
不论对于初学写作者还是读者来说,搞清你要写的和正在读
的一部作品的时代背景,是极为重要的。任何人与事都是一定历
史时期,特定的 社 会 生 活 条 件 下 的 产 物。 人 的 思 想、 感 情、 行
为、主张都不能不受时代、环境的制约,而人所做的事,当然也
不能超脱 于 外。 对 于 作 者 来 说, 不 论 他 写 的 题 材 是 多 么 地 “琐
细”,但是如果他不弄清 楚 他 所 要 写 的 那 个 时 代 的 社 会 矛 盾 和 重
大事件,是很难写出 “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 的,因而也就失去
或削弱了作品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价值。
对于读者来说,如果不搞清一部作品的时代背景,就难于理
解作品中思想性格复杂的人物和作品深厚的社会历史内容,也难
于判断它真实与否及典型化的程度。而一般的读者和观众不是作
品的研究者。他们的 “搞清” 和 “判断” 是在阅读和观看演出的
过程中以他们的历史 知 识、 生 活 知 识 为 依 据 自 然 而 然 地 进 行 的。
作者应该引导读者和观众去熟悉那个时代,去确认那个时代。但
是,如果作者自己不 能 真 正 把 握 那 个 时 代, 而 让 他 笔 下 的 人 物、
事件与总的时代和环境稍有脱节,那么在一部分读者和观众中就

038 会引起心理上的困惑,甚至导致对整个作品的排斥。
时代背景不是在作品上明摆着的。在戏剧作品中,通常在每
幕每场的开首标明的 “时间”“地点”,只是给阅读者和再创造的
演出者提供参考的。观 众 看 不 见 这 些 提 示, 真 正 的 “时 代 背 景”
是要随着剧情的进 展 显 示 给 观 众 的。 因 而, 问 题 不 在 表 明 与 否,
关键是剧情所显示的是否准确、 典 型。 “时 间” 当 然 不 等 于 “时
代背景”,但它提供给 人 们 一 个 时 限, 使 人 们 将 在 这 特 定 的 历 史
范围去认识和考察作品中的一切。
《雷雨》 是不标明 时 代 和 地 点 的。 它 只 写 着 具 体 的 时 辰 和 最
狭义的地点。如:“一个夏天 的 上 午”, “在 周 宅 的 客 厅 里”, “杏
花巷十号,鲁贵 家 里。…… 车 站 的 钟 打 了 十 点。” 而 这 是 哪 一 年
的 “夏天”? 周宅与杏花巷 又 在 什 么 地 方? 它 并 不 标 明。 但 是 随
着剧情的发展,从各个方面告诉了我们。
一是通过人物的交代。这是戏 剧 中 常 见 的 手 法。 《雷 雨》 第
二幕侍萍来到周家后,周朴园曾 问 她: “…… 你 在 无 锡 是 什 么 时
候?” 她回答的是: “光 绪 二 十 年,离 现 在 有 三 十 多 年 了。” 通 过
这自然的一问一答,我们知道了 《雷雨》 中的历史纠葛到眼下的
现实冲突,是贯 串 了 从 1894 到 1924 之 间 的 前 后 30 年。 这 一 交
代虽然自然,但只有交代是不够的。
二是通过那个特定历史时期有时代特点的一些事情,给人们
提供判断的根据。 《雷雨》 并不 是 选 取 重 大 历 史 事 件 为 中 心 事 件
的戏。但是其中提到的 “女学堂” 和鲁大海领导的罢工,却有时
代特点。 “女 学 堂” 虽 然 在 五 四 之 前 已 经 有 了, 但 那 是 极 少 的,
五四之后才在一些城市较为普遍地建立起来,因此 “女学堂” 在
人们心目中差不多是 五 四 的 直 接 产 物。 罢 工 虽 然 也 早 就 发 生 过,
但是 “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 而且 “正在联络旁的工
会”。这说明这次罢工 是 在 中 国 共 产 党 成 立 之 后 发 动 的。 但 罢 工
又很快就被资本家用收买和镇压的软硬两手瓦解了,它的领导人 039
还很不成熟,又缺乏领导大罢工的经验。这一切又说明,这次罢
工是发生在 1923 年 “二·七” 大罢工之前。
和 除了通过上述的 “人物交代” 和 “典型事例” 而外,最能让

的 人感受时代脉搏的,是剧中人物的精神面貌、心理状态和思想主

剧 张。在 《雷 雨》 里 一 些 突 出 之 点 是 表 现 在 周 冲、 繁 漪 和 鲁 妈 身

物 上。它们都显示了五四运动之后的一些时代特点。如周冲在第一
幕里谈到四凤时说:“她明白劳动有意义。” 而在谈到罢工问题时
说:“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 就 该 开 除”, “我 以 为 这 些 人 替 自
己的一群人努力,我们应该同情的” 等等,虽然这些话并不是当
时时代的强音,仅仅是出自一个有是非观念和正义感的单纯幼稚
的青年之口,但它却是五四之后,一些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所提倡
的 “到工人中间去” 和 “劳工神圣” 的回声。繁漪是新旧交替时
期 的 女 人, 她 思 想 感 情 上 有 很 多 矛 盾, 但 是 她 一 再 强 调 的:
“……你的父亲只叫 我 生 了 冲 儿, 然 而 我 的 心, 我 这 个 人 还 是 我
的”,“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 和
她那种 “要 真 正 活 着” 的 强 烈 愿 望, 都 表 明 她 是 受 了 五 四 运 动
“打倒旧礼教” 的影响,正 力 图 摆 脱 “三 从 四 德” 的 枷 锁, 使 自
己从从属的地位 成 为 一 个 独 立 的 “人”。 她 的 有 限 的 “独 立” 主
张,在五四后的城市和知识妇女中是有代表性的。鲁妈是祥林嫂
的姐妹。只是因为祥林嫂生长在山坳里,闭塞的环境使她更不易
觉悟。而鲁妈是在无锡的周公馆长大 “会读个书写个字” 的,又
长期沦落在大城市,最 后 又 到 “女 学 堂 去 当 老 妈 子”, 她 是 比 较
见多识广的。但她毕竟是 “光绪年间” 生长的,因此对 “天” 和
“命” 的信从与祥林嫂 只 有 程 度 的 不 同。 她 逼 着 四 凤 顶 着 雷 声 起
誓,她对自身不幸遭遇的忍顺都 是 信 从 “天” “命” 的 证 明。 但
是,这个重压下的老妇人的思想也在默默地发生着变化。当周朴

040 园认出她就是 30 年 前 的 侍 萍 时, 厉 声 问 她 “谁 指 使 你 来 的” 的
时候,她 “悲愤” 地喊出:“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她仍
然承认 “命 ”, 否 则 她 无 法 解 释 她 一 生 苦 难 的 根 源, 但 她 面 对
“眼泪都 哭 干 了” 的 “三 十 年 一 天 一 天 自 己 受 的 苦 ” 和 周 朴 园
“一帆风顺” 成为 “社会上的好人物” 的现实,她悲愤地抗议了,
她认为虽然有 “命”,但 这 “命” 却 是 “不 公 平” 的。 当 她 终 于
知道自己亲生的女儿 怀 着 自 己 亲 生 儿 子 的 孩 子 时, 她 如 雷 轰 顶,
在这难于承受的 重 击 之 下, 她 疑 惑 了: “啊, 天 知 道 谁 犯 了 罪,
谁造的这种孽!” 这疑 惑 和 抗 议 中 包 含 着 对 罪 恶 根 源 的 探 求。 这
当然不是鲁妈能承担 的。 但 是 从 鲁 妈 这 种 对 “天”、 对 “命” 的
抗议和索问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这是五四运动提倡科学反对迷
信,在这个老妇人身上的反响。
《雷雨》 就是这样 通 过 情 节 的 发 展, 把 我 们 带 到 了 五 四 之 后
20 世纪 20 年代初期的社会生活中去。让 我 们 真 切 地 感 受 到 了 那
里的一切。
但是,如果一部作品在时间的交代、有特征事件的选取上和
人物的思想主张等等是不统一的,那么就会使读者和观众发生关
于真实性的疑问。 《巴 山 夜 雨》 是 一 部 很 好 的 影 片, 格 调 清 新,
以情动人,但上演之后,曾发生过关于主角刘文英的转变究竟可
信与否的争论。其实,这个问题是由于片中时代背景的某些混乱
造成的。影片一开 始, 就 交 代: “‘文 化 大 革 命’ 都 七 八 年 了,
……” 即相当于 1973 或 1974 年。而这时期正是 “四人帮” 大搞
“反黑线回潮” 和 “批 林 批 孔” 的 时 候。 但 影 片 中 不 论 通 过 言 谈
还是道具都没有透露 过 这 一 “时 代 特 征”, 倒 是 让 丑 角 演 员 提 出
了 “夺权” 问题。他担心船 到 武 汉 之 前 “又 被 人 夺 了 权”。 频 繁
的 “夺权”“反 夺 权” 是 1966 年 末 到 1967 年 的 典 型 特 征。 因 而
这个问题 一 提 出, 观 众 凭 自 己 的 生 活 经 验 马 上 就 认 定 这 是 “文
革” 早期。也许有人说,丑角演员的担心只是心有余悸,而并非 041
当时实有其事,因为他已是惊弓之鸟了。但是,一个惊弓之鸟为
什么只对过去六 七 年 的 “夺 权” 犹 存 “余 悸”, 怎 么 不 对 眼 前 正
和 在进行的 “批林批孔” 感到 “新惊” 呢? 总之,这种失误就造成

的 了判断刘文英真实与否,失去了特定历史环境的依据。如果影片

剧 中的事件是发生在 “文革” 早期,甚至是林彪事件以前,刘文英

物 的转变都是可信的。因为她幼稚、单纯、本质是好的,只是由于
无知, “用 别 人 的 头 脑 思 考” 而 被 煽 起 狂 热, 于 是 除 了 “红 海
洋”,其他一切都看不 见 了。 而 一 旦 她 置 身 于 一 个 周 围 对 她 都 是
冷眼、鄙视的环境里,都对 “文革” 抱有不满和反对情绪,她又
看见了杏花寻死,大妈祭江,这不能不引起她的深思,再加上秋
石的诱导,以她年轻人狂热也快、猛醒也快的特点,她的转变是
可能而可信的。但影片明明又交代了是 “文革” 的晚期,连秋石
“文革” 后才出生的 孩 子 已 经 会 唱 歌 寻 父 了。 那 么, 刘 文 英 这 个
人物的真实性就很成问题了。首先,到 “文革” 晚期,当年刘文
英式的 “小将” 早已分化。此刻仍能被 “四人帮” 委以重任,秘
密押解钦点 “要犯” 的,早已不是心地单纯头脑简单的 “小将”,
基本上不是死心塌地的骨干就是心术不正的爪牙 (打进去充当解
差的,没有转变问题,又当 别 论)。 而 这 些 为 私 利 攀 附 权 门, 充
当打手的人,却不是 一 看 别 人 投 江 就 心 软, 一 听 训 诫 就 开 窍 的。
因而她的转变之快,就令人难以信服。所以说 《巴山夜雨》 的问
题,不在人物自身,而是交代的年代与选取的有特征的事件和人
物的思想状态三者不 统 一 造 成 的。 在 社 会 发 展 较 为 平 缓 的 时 期,
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年代可以不限制太死,因为生活变化不大。但
在 “文革” 其间,从某种意 义 上 说 是 “一 天 等 于 二 十 年”、 一 个
“指示” 下来就开辟一个 “新世纪”,人们的思想情绪也是急速变
化的。譬如 “天安门事件” 之前和之后就大不相同。一夜之间形

042 势陡转,情绪也骤变。所以要善于把握特定历史条件下,特定环
境中的人们独特的思想情绪。只有准确地再现了这些内容,才能
使作品具有认识意义和历史价值。

在司空见惯的现象下面
常有这种现象:地处天南海北的作者,写出来的作品却 “撞
车” 了。有人说:生活就是这样当然写不出两样来。其实,是因
为 “撞车” 的作者看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生活现象,而又同在一
个深度上做文章,所 以 就 “雷 同”。 如 果 作 者 对 生 活 选 取 的 角 度
不同,开掘的深度不同,即使在相似的生活现象面前,也会写出
不同思想内容的作品。
法国雕塑家罗丹 说 过: “所 谓 大 师,就 是 这 样 的 人:他 们 用
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
发现出美来。”
曹禺就是一个善于 “发现” 的大师。他不仅能够 “在别人司
空见惯的东西上” 看出新的内容,而且敢于表现别人已经写过的
一些生活现象。因为他有 自 己 着 眼 的 独 特 角 度 和 更 深 入 的 开 掘。
《雷雨》 中涉及了两种 常 见 的 社 会 现 象: 一 是 周 朴 园 早 年 和 侍 萍
相爱,当侍萍委身于他之后,他为娶一个 “有钱有门第的小姐”,
而遗弃、“逼死” 了侍萍。即通常所说的 “始乱终弃”。再一个是
繁漪爱上了周萍,而周萍是自己丈夫的前房儿子,所以这种暧昧
的关系,就构成 “乱伦”。“始乱终弃” 和 “乱伦” 不仅是旧社会
常见的现象,而且文学戏剧作品中早就表现过它们。
唐代诗人元 稹 写 的 传 奇 《莺 莺 传》, 就 是 一 个 “始 乱 终 弃”
的故事。张生得遇莺莺之后,十分爱慕,于是设法私会而定了终
身,但当张生赴京科考之后,却遗弃了莺莺,并振振有词地为自
己行为辩护,说莺莺是 “尤物”, “不 妖 其 身, 必 妖 于 人”, 而 他
自己的 “德不足以胜妖孽”,于是只好 “忍情”,把莺莺抛弃。在 043
其他作品中,如戏曲里 《情 深》, 王 魁 高 中 之 后, 一 纸 休 书 休 了
救他于饥寒濒死中的敫桂英;也是属于 “始乱终弃” 的。近代文
和 艺作品中表现这种内容的就更多了。这些作品的作者,思想倾向

的 各不相同。《莺莺传》 是 站 在 封 建 卫 道 者 的 立 场, 以 “女 人 为 祸

剧 水” 的观点来替张生行为辩护的;其他作品虽然大都是谴责 “始
乱终弃” 的行为,但多是从 “嫌贫爱富”,“喜新厌旧” 和 “攀附


权门” 等个人品质和道德方面加以鞭笞和揭露。
曹禺写周朴园 “始乱终弃” 的着眼点,却不是道德问题。虽
然周朴园遗弃侍 萍 的 原 因 也 是 为 了 “钱” 和 “门 第”, 但 作 者 没
有多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他着重要写的是侍萍与四凤母女两代命
运相似的内在联系。侍萍的苦难她以为是由于周朴园的 “始乱终
弃”。于是她为了怕 自 己 女 儿 重 蹈 覆 辙, 曾 一 再 防 范。 不 叫 鲁 贵
把女儿送到大公馆去帮人,因为她知道 “公馆” 是少女可怕的陷
阱。但是当她再来周家时,她不仅看见女儿在帮人,而且知道了
二少爷 “很喜欢她”。这 和 她 年 轻 时 的 命 运 何 其 相 似 啊! 于 是 她
由心惊而悲愤了,在她见到周朴 园 时 她 不 能 抑 制 地 喊 出: “……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
报应。” 如果我们抛开鲁妈对不可理解的事物所作的 “命定” “报
应” 的解释,我们就不难看出这段话揭示了一个客观真理,那就
是:侍萍们的悲剧,不单是某个 “周朴园” 的个人道德问题,也
不是一个偶然发生的 悲 剧, 而 是 在 以 周 朴 园 为 代 表 的 旧 制 度 下,
侍萍们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曹禺之所以要写她们母一代、女一代
相似的悲剧命运,就是要在这种 “重复” 中揭示她们悲剧的必然
性和周朴 园 所 代 表 的 旧 制 度 吃 人 的 本 质。 这 比 单 纯 对 “始 乱 终
弃” 的行为加以谴责,要深刻多了。
“乱伦” 的行为,在其他文学戏剧中也表现过。《红楼梦》 里

044 就写了很多 “乱伦” 行为。在那里, “乱 伦” 是 剥 削 阶 级 道 德 已


经腐朽到 极 点 的 一 种 表 现。 希 腊 悲 剧 里 也 有 “乱 伦 ” 的 问 题,
《俄狄浦斯王》 里俄 狄 浦 斯 杀 父 娶 母, 是 一 种 更 可 怕 的 “乱 伦”。
但这不是俄狄浦斯自觉的行为,因而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不可抗
拒的 “命运” 的捉弄。
曹禺在 《雷雨》 里写 “乱 伦”, 既 不 是 把 它 作 为 剥 削 阶 级 道
德沦丧的征兆,也不是在写希腊悲剧式 “命运” 之不可抗拒。而
是写繁漪正当的爱情要求在封建主义重压下被逼向畸形发展的结
果。这个 “乱伦” 行为所包含的内容是很多的。繁漪被封建的夫
妻名分囚禁在监狱似的周公馆 18 年了,从 17 岁的少女变成了中
年妇人。而 “她 也 是 要 一 个 男 人 真 爱 她, 要 真 真 活 着 的 女 人!”
但是主客观都使她不能 “逃出” 周公馆。而公馆里除了她憎恨的
丈夫和她所厌恶的鲁贵式的奴才之外,一个同情她、刚由家乡来
的周萍,就成了她的知己。渐渐由同情而爱悦,最后发生了暧昧
关系。他们的 “乱伦” 是自觉的。在周萍是 “一时冲动”,“年轻
人一时糊涂,做错了 的 事”, 所 以 过 后 他 忏 悔 了。 但 在 繁 漪 却 一
开始就不承认这是 “乱伦” 关系。她认为她与周朴园的夫妻名分
是强加给她的,因而她在反对封建性夫妻名分的同时,也偏激地
否定了事实上的夫妻关 系。 所 以 当 周 萍 说: “你 难 道 不 知 道 这 种
关系谁听了都厌恶吗?” 她却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
看。”曹禺不是肯定这种 “乱 伦” 的 行 为, 但 他 却 发 现 了 别 人 没
有写过的内容,即:在封建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女性,只以 “个
性解放” 为思想武器,是不会求得真正的独立的。繁漪畸形的恋
爱,即反映了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要求与封建主义的矛盾,也说
明了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这种要求不得不以畸形的发展而告
终。
曹禺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观察常见的社会生活现象,又深入开
掘它的思想内容,就使得它不仅在情节和主题上不会和其他作品 045
“撞车”,而且使它有人所未有的新意和魅力。

和 在夫妻、情人、父子的背后

的 《雷雨》 一 个 显 著 的 特 点 就 是:它 通 过 夫 妻、情 人、父 子 之

剧 间的关系和 历 史 与 现 实 的 纠 葛, 反 映 了 20 世 纪 20 年 代 初 期 复

物 杂、尖锐的社会矛盾,展示了新旧交替时代,大变革的前夕,各
种人物的思想状态、精神面貌和他们冲突、斗争的实质,以及各
种社会力量的对比和它们发展的趋势。
在近年的话剧创作中,我们时常看见写重大历史事件全过程
的戏。这种 “正 面 进 攻” 的 写 法, 比 较 难 驾 驭。 场 面 大、 人 物
多,弄不好常常形成只见事件过程不见人,只见轰轰烈烈的场面
而内容不厚实,思想也肤浅。但有些并不以题材重大著称,写法
也是 “侧面迂回” 的,却能以小见大,写出深刻的思想内容和艺
术魅力来。《雷雨》 在这方面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
《雷雨》 所写的 20 年代,既不乏重大的事件,又充满了各种
尖锐的社会冲突。但曹禺只写了两 个 家 庭,8 个 人 物。而 这 两 个
家庭的成员之间又有着情人、兄妹和亲子的关系。他们之间的矛
盾、冲突和斗争,除了鲁大海和周朴园之间是明显的阶级斗争而
外,其他都表现为个人之间的纷争,甚至一个 “喝药” 的问题也
会掀起一场风波。然而透过这些 “身边琐事” 和 “杯水风波” 所
体现的却是社会矛盾、阶级压迫以及政治思想、伦理道德等等领
域里的阶级斗争。
周朴园是 半 封 建 半 殖 民 地 统 治 阶 级 的 代 表 人 物, 又 是 《雷
雨》 里制造悲剧的罪魁祸首,几乎 《雷雨》 里所有的人物,都直
接、间接的和他发生了冲突,而这些冲突的性质是各不相同的。
周朴园和鲁大海,虽然在血缘上是父子,但现实关系却是买

046 办资本家与 罢 工 的 领 袖。 当 周 朴 园 知 道 鲁 大 海 是 自 己 的 儿 子 之
后,他不但未改变开除鲁大海 的 决 定, 反 而 “冷 笑” 地 说: “这
么说,我自己的骨肉 在 矿 上 鼓 动 罢 工, 反 对 我!” 这 “冷 笑” 里
藏着的是阶级对阶级的 杀 机。 这 种 父 子 关 系 所 表 现 的 正 是 20 年
代工人阶级与帝国主义及其买办们的尖锐阶级斗争。
周朴园与繁漪 在 戏 里 的 三 次 冲 突, 都 是 由 “喝 药” “看 病”
“上楼休息” 引起的。从表 面 看, 这 是 做 丈 夫 对 妻 子 的 关 怀, 繁
漪的拒绝和反抗似 乎 不 合 情 理。 但 周 朴 园 的 “关 怀”, 却 是 以 绝
对服从为前提的。当繁漪表示: “我 不 愿 喝 这 种 苦 东 西” 时, 周
朴园强调的是:“…… 就 是 自 己 不 保 重 身 体, 也 应 该 替 孩 子 们 做
个服从的榜样。” “服 从”, 是 封 建 主 义 的 “三 从 四 德” 的 核 心,
为了维持封建的 “秩序”,周朴园事无巨细都要求 “听话”,要求
他的话 “就是法律”。而 繁 漪 是 反 感 的, 最 不 能 忍 受 的 就 是 屈 辱
的 “服从”,她要求的 是 人 格 的 平 等 和 做 人 的 独 立。 所 以 一 触 即
发。而透过夫妻间表面生活细节之争,所表明的冲突实质,却是
封建宗法制的代表人物与资产阶级个性解放主张者的尖锐思想斗
争。
周朴园与他小儿子周冲,也有三次冲突。一次是因为周朴园
要开除鲁 大 海, 矿 上 又 不 肯 给 死 难 工 人 抚 恤 金, 周 冲 与 父 亲 抗
争,遭到训斥。再一次是因为周朴园逼着繁漪喝药,周冲说了一
句:“妈不愿意,您何必强迫?” 结果又遭怒喝。第三次是在打了
鲁大海又辞退了 四 凤 之 后, 他 认 为 “把 人 家 打 了”, 又 “欺 负 这
么一个 女 孩 子” 是 “太 不 讲 理”, 于 是 找 上 门 去 要 和 父 亲 辩 理,
这一次是被周朴园 “说 哭 了”。 周 冲 是 一 个 受 五 四 新 思 潮 影 响 的
孩子。他的思想是朦胧的, 既 有 资 产 阶 级 的 民 主、 平 等 的 要 求,
又有 空 想 的 “大 同 世 界” 的 主 张。 他 认 为 应 该 “有 饭 大 家 吃”,
“大家都是朋友”。他 的 社 会 理 想 是 希 望 有 一 个 “…… 没 有 争 执,
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 的世界。但,就是这样一种幼稚的、空 047
想的思想和主张,也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周朴园的扼杀。作为
半封建半殖民地一切反对势力的代表人物,周朴园有他老练统治
和 者的敏感和警觉,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周冲自己还不完全理解的主

的 张,是异己思想。因此他对繁漪 说: “这 两 年 他 学 得 很 像 你 了。”

剧 而在社会矛盾加剧、新思潮广为传播、工运高涨等等正危及统治

物 阶级地位的时刻,统治者对异己的思想和行为必定严厉镇压。手
段倒是多种多样的,既可严酷,也可教化。而周冲最致命的弱点
是他并不了解中国和周围的现实,他的所谓主张,也只是梦幻般
的希望。因而碰到严峻的现实问题,如鲁大海的不肯做朋友、不
谅解,他马上退而为:“……没想到我父亲的话还是对的”。周冲
是单纯的,但 是 他 的 思 想 却 表 明 中 国 资 产 阶 级 的 软 弱 无 力, 因
而,面对周朴园的统治,他的思想,是不足以为武器的。
周朴园与侍萍的关系,是几经变化的。先是情人,后是事实
上的夫妻,再后是 “凶手” 和被害者。这变化着的关系,就说明
他们之间冲突内容的复杂。但是贯串始终的却是以爱和恨的感情
为形式的阶级关系。单就 “始乱终弃” 来说,之所以说不单是个
人道德问题,不仅在于周朴园和他的家庭有封建门第观念,而且
在于他们之间的 “爱 情”,从 一 开 始 就 含 有 着 主 子 对 奴 隶 占 有 的
成分。当事人自己当初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关系,但为什么在
侍萍给周家生了两个 儿 子 的 很 长 时 间 里, 却 没 有 给 她 任 何 名 分?
因为侍萍只是一个隶属于周家的丫头。不论她是周家世袭奴隶的
所谓 “家生子”,还是一个 “寄 卖” 的 丫 头, 总 之 她 与 母 亲 梅 妈
是在周家两代为奴。因此当周朴园对她人身占有时,根本不会想
到给她 “妻子” 的名分。如果周朴园生活在贾政的年代,也许就
给侍萍 “姨娘” 的身份,因为按封建礼法这并不妨碍他再 “娶有
钱,有门第” 的 小 姐 为 正 室。 但 周 朴 园 是 留 过 学 的 “现 代 人”,

048 他要表明他是拥护现 代 社 会 一 夫 一 妻 制 的 “开 明 人 士”, 而 不 是


主张 “收房”“纳 妾” 的 遗 老。 于 是 封 建 的 礼 教 原 则, 资 产 阶 级
的主张,都为周朴园所用, 使 他 既 可 占 有 于 前, 又 可 遗 弃 于 后。
周朴园就是这么一个凶手。当侍萍再次来到周家时,他们已经没
有了隶属的关系,仿佛就剩下旧时的恩恩怨怨了。这时周朴园是
以一种半掩着 “温情脉脉的面纱” 的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来解决前
情和后患的。他要用 “五千块钱的 支 票” “弥 补” 他 杀 人 的 “一
点罪过”,但 这 行 为 更 主 要 的 目 的, 是 想 再 一 次 把 活 着 的 侍 萍
“买” 成 “死口”,使她不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和声誉。所以他提出
的条件是:“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当初可以公然
赶走侍萍,置她于死地,因为她是一个无权申诉的丫头。如今想
用钱买成死口,以掩 罪 行, 是 因 为 周 朴 园 是 有 权 有 势 的 统 治 者。
而侍萍即使没有主观上思想的障碍,也是有冤无处申的,因为天
下还是周朴园的。周朴园与侍萍的关系,虽然几经变化,但根本
的阶级地位未变,因而不论在感情或命运的问题上,都打着鲜明
的阶级烙印。
周朴园与周萍也有矛盾。如果说开初周萍接受五四运动的影
响刚从家乡来,说他 “恨” 他的 父 亲, “愿 他 死” 的 时 候, 还 有
对 “阎王” 式的家长统治的憎恨,那么当他 “忏悔” 了他与繁漪
的关系,归顺了父亲的封建专制之后,他与父亲的矛盾,就是统
治阶级内部,当权者与继承人的矛盾了。周朴园为了长久地保持
他认为 “圆满” 的社会 “秩 序”, 他 需 要 有 真 正 的 继 承 人。 按 封
建长幼有序的原则, 他 自 然 把 希 望 寄 托 在 长 子 周 萍 身 上。 但 是,
没有精神支柱和生活目的的周萍,当然使周朴园很为失望。正因
为他看出周 萍 既 不 能 创 业 也 不 能 守 成, 所 以 他 一 再 教 训 周 萍 要
“自爱”,要把 “荒唐” 的行为 “完全” 改过来。而当周萍表示要
到矿上去做点 “实在的事情” 时, 周 朴 园 就 表 示: “你 肯 到 矿 上
磨炼一下,我很高 兴。” 并 嘱 咐 他: “要 做 就 做 到 底。” 他 又 为 后 049
继可能有人而燃起希 望。 他 们 之 间 的 一 家 之 长 与 不 肖 子 的 矛 盾,
实际上反映了统治阶级对于后继无人的恐慌。
和 在 《雷雨》 里还有很多社会矛盾和思想冲突,是通过人物之

的 间的亲子关系、情人关系,表现出来的。如侍萍与周萍、鲁贵与

剧 四凤、周萍与繁漪、周萍与四凤之间的矛盾、冲突等等。它们也
都从不同角度丰富了 《雷雨》 所表现的社会内容,扩展了它的表


现领域,从 而 使 得 《雷 雨 》 只 通 过 两 个 家 庭、8 个 人 物, 就 准
确、生动地再现了从光 绪 二 十 年 到 20 世 纪 20 年 代, 长 达 30 多
年的各种复杂的社会矛盾及尖锐的斗争,表现了城市中的各个阶
级、阶层的思想情绪与感情愿望。特别是它通过周朴园与一切人
的矛盾,揭示了人民群众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买办之间
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而这 是 半 封 建 半 殖 民 地 旧 中 国 的 主 要 矛 盾,
它制约着一切矛 盾 和 冲 突。 《雷 雨》 悲 剧 的 结 局———一 切 新 生,
合理的要求,美好的愿望都被扼杀,一切无辜的善良者,都被毁
灭,或死,或疯,都形象地说明着各种反动势力合流的统治阶级
还暂时强大。但周朴园雨 夜 孤 灯 的 孤 独 感, 对 于 “老” 和 “死”
的恐慌,证明他已意识到四面楚歌,他从要以 “我的意思” 来驾
驭世界,变成了只希望能保持现状的 “平平安安” 了。而忘不了
矿工的血仇,忘不了 2200 个 屈 死 的 小 工, 更 忘 不 了 “打 在 我 脸
上巴掌” 的 鲁 大 海, 却 冲 出 了 周 公 馆, 他 的 存 在 就 是 人 们 的 希
望;他的不肯与周朴 园 “完 了”, 就 意 味 着 周 朴 园 将 面 临 更 严 峻
的挑战。
曹禺以高度概括的能力,把旧中国浓缩在 “周公馆” 里,使
这出表面看来是 “暴露大家庭罪恶” 的戏剧,实际上是一部控诉
反动统治阶级的社会悲剧。曹禺曾一再说,他不知道当时的社会
性质和 “阶级” 的概念。但是,一个没有阶级偏见的作家,他的

050 现实主义会把他引导到更接近真理。
他们都是活人
戏剧,主要是通 过 人 物 来 反 映 时 代,反 映 复 杂 的 社 会 生 活。
曹禺是塑造人物的大师。他的作品之所以具有很强的生命力,一
个重要因素就是他创造了各式各样,形象生动,性格鲜明的典型
人物。
《雷雨》 里的人物塑 造 是 极 为 成 功 的。 作 者 不 仅 写 出 了 8 个
人物不同的思想性格、精神面貌,而且历史地、深刻地揭示了他
们性格形成的复杂的 社 会 因 素, 从 而 使 他 们 每 一 个 人 物 的 性 格、
命运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的丰富的社会内容。这些
人物,虽然典型化程度不同,但每个人都是可以触摸的活人。他
们出现在剧中,都有自己积极行动的目的,有自己行为处事的思
想逻辑,而且有因性格各异的各自表达思想感情的独特方式。他
们每个人物都不是作 者 的 传 声 筒, 也 不 是 某 种 意 念 的 活 动 图 解。
但他们又在总体上体现着作者对生活的认识,完成着他的创作意
图。
《雷雨》 里有三个人物 形 象 是 突 出 的, 就 是 周 朴 园、 繁 漪 和
鲁贵。从它们的创造上,可以看出年轻作者锐敏的观察力和艺术
家的勇气。他善于从生活 中 发 现 和 塑 造 别 人 没 有 表 现 过 的 人 物;
他敢于对一个 “罪 大 恶 极” 的 女 人 献 上 自 己 的 “尊 敬” 和 “哀
悼”;他也善于在常见的人物中发现他前所未有的 “新” 的品质。
而且以不同的处理手法,完成这些形象。
周朴园,是旧中国反动统治阶级当权派的代表人物。
有人认为:“无论 就 其 留 学 的 经 历 和 后 来 的 经 济 地 位, 他 都
可能发展成为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式的人物。但是,他却转化为
一个封建性很强的资 产 阶 级 人 物。” 曹 禺 的 杰 出 之 处 是 通 过 周 朴
园揭露了中国资产阶级的封建性,而 “不在于他揭露了一个具有 051
封建性的资产阶级”。总 之, 认 为 他 是 中 国 民 族 资 产 阶 级 的 代 表
人物。
和 其实,认真从作品出发,再读一读近百年中国的历史,就不

的 难了解:周朴园并不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的 “留

剧 学的经历” 和后来 的 “经 济 地 位”, 也 并 非 “都 可 能 使 他 发 展 成
为一个典型的资产阶 级 式 的 人 物”。 自 从 鸦 片 战 争 以 后, 在 洋 务


派主政时 期 大 批 留 学 国 外 的 人, 本 来 目 的 就 不 同, 因 而 出 路 各
异。有的是为了 “实业救国”,他们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先辈;
有的是为了 “富国强 兵”,他 们 之 中 虽 然 有 人 为 了 清 王 朝 而 镇 压
群众,但却也不乏有建树的爱国将领;但,还有一种人,他们出
国学习就是为了继承 洋 务 派 中 反 动 政 客 的 衣 钵, 因 此 回 国 之 后,
就成了官僚买办———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的双料代理人。从周朴
园的出身教养、 “留 学 的 经 历” 和 回 国 后 的 “经 济 地 位” 来 看,
他正是第三种人中的一员。
周朴园出身于封建世家,封建主义是他留学前的主要教育内
容。因此他的 “封建性” 不是从哪儿 “转化” 而来,却是从娘胎
就带来的。他留学的德国,虽然产生过最优秀的人物,工业也很
发达,但当时是一个封建专制主义和军国主义色彩都很浓重的国
家,因为它 曾 长 期 在 “铁 血 宰 相” 俾 斯 麦 和 威 廉 二 世 的 统 治 之
下。因而留学没有摧毁周朴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他所学的又
非工非理,而是社会 科 学 的 “社 会 经 济”。 从 他 回 国 后 的 “包 修
江桥” 当 大 把 头 和 在 矿 上 当 “董 事 长” 的 地 位 和 行 为, 不 难 看
出,他的 “彻底” 的 “社会思 想”, 就 是 帝 国 主 义 的 经 济 掠 夺 和
封建性把头制的结合。因此当甲午中日战争之后,各个帝国主义
大举掠夺和瓜分中国的时候,他成了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最忠实的
马前卒。他在帝国主义急于控制中国经济命脉的 “铁路大战” 和

052 掠夺矿产资源的矿山开发中都充当了高级买办。正是凭借帝国主
义的势力,他敢于 “故意 让 江 堤 出 险, 一 次 淹 死 2200 个 小 工”,
一次开枪就 “打死 30 个工人”。这是任何一个民族资本家,不论
是 “封建的” 还是 “文明” 的,都不敢为也不能为的。也正是凭
借帝国主义的势力,他 进 入 了 北 洋 军 阀 控 制 下 的 “省 政 府”, 成
为可以决策大计,“指 使 警 察 开 枪” 的 实 权 人 物。 因 此, 周 朴 园
的阶级属性和思想体系不是资产阶级的,而是封建主义、帝国主
义、官僚买办三位一体的代表人物。这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
国反动统治阶级当权派的典型。
在五四新 文 学 的 创 作 中, 成 功 地 塑 造 了 封 建 阶 级 的 代 表 人
物,如 《家》 里的 高 老 太 爷, 《祝 福》 里 的 鲁 四 老 爷 和 《子 夜》
中的吴老太爷,也创造了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吴荪甫和金融
买办资本家赵伯韬 …… 但 是, 像 周 朴 园 这 样 的, 既 是 封 建 家 长,
又是买办资本家和官僚政客,一身三任的人物形象,还是第一次
出现。这个集中体现旧中国反动统治者的阶级基础和意识形态的
人物,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特有的 “杂种”。
繁漪,“是一个最 ‘雷雨’ 的性格”。
作者说:“她拥有 行 为 上 的 许 多 矛 盾, 而 没 有 一 个 矛 盾 不 是
极端的。” 繁漪思想行 为 上 的 矛 盾, 来 自 新 旧 交 替 时 期 充 满 矛 盾
冲突的社会现实。作者主要是抓住人物自身的矛盾来刻画这个人
物,使她在对比中形象更鲜明。
繁漪是受过 “琴棋书画” 封建文化教养的旧式女人,但又受
了五四新思潮的影响,朦胧地追求着个性解放。这种追求又受到
环境的重压和思想的限制,于是就出现了她思想行为中种种的矛
盾。一个从十七八岁被囚禁在周家过着无爱情生活的女人,她本
能地渴望爱情和追求爱情,这是正常的。但是封建的教养和周朴
园的统治又使她不敢冲出周公馆的高墙深院。于是在无法选择的
情况下她爱上了周萍,使 正 常 的 爱 情 要 求 向 着 不 正 常 的 “乱 伦” 053
关系发展。繁漪一方 面 反 对 “三 从 四 德”, 极 力 要 摆 脱 自 己 从 属
的地位,实现人格的独立,但,社会又没有给她提供可以独立的
和 必要条件,于是她只能把自己 “反锁起来” 以示对周朴园专制的

的 抗议,同时 也 只 能 在 周 公 馆 里 以 半 夜 “闹 鬼” 的 方 式 来 进 行 恋

剧 爱。她不论在感情上还是情理上都不能容忍周萍的背叛,所以她
曾一再强硬地说:“你 记 着,一 个 女 人,不 能 受 两 代 欺 侮”, “你


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的”。而且威胁地 说: “小 心,小 心,风 暴 就 要 起 来 了。” 这 种 爱
的强烈和恨的深刻,显示着繁漪火辣辣的性格特征。但是当她意
识到一个被逼疯狂,或故意当成疯子而锁起来的命运等着她的时
候,她恐惧了,于是转而 “求” 周 萍 “不 要 走”, 甚 至 愿 意 以 最
难想象的条件 “把四 凤 接 来 一 起 住, 我 都 可 以”, 来 换 取 周 萍 不
要离开她。这样屈辱的妥协,看来不符合她的一贯性格表现,但
是,这个行为却真实地再现了这个绝望了的女人内在的软弱,当
她被爱 情 燃 烧 着 的 时 候, 她 大 胆 地 把 “性 命, 名 誉” 都 交 了 出
来,她偏激地以为,她从心里不承认是周朴园的妻子,就是对强
加于她的夫妻名分 的 挑 战, 因 而 她 “什 么 都 不 顾 了”, 疯 狂 地 爱
上周萍,以为爱得合理、爱得正当。但是当电火烧焦了她的儿子
时,她直觉地反应却是痛悔地谴责自己:“冲儿,你该死,该死!
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她认为儿子的死,是自己的罪过,
是对自己 “不安于室” 的惩罚和报应。她在经过十几年的磨难和
痛苦的追求之后,又回到了老路:否定了自己对爱情、对独立的
要求。繁漪被毁灭了,是在封建势力内外重压之下毁灭的。这一
方面体现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到了 20 世纪 20 年代还以个性
解放为思想武器,自然与封建势力不能势均力敌。同时也表明延
续了几千前 的 封 建 势 力, 它 的 力 量 不 仅 体 现 在 封 建 卫 道 者 的 身

054 上,也表现为 深 入 到 反 抗 者 的 意 识 里。 正 是 这 种 社 会 意 识 的 冲
突,而又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决定了繁漪悲剧的命运。作者正
是通过对她自身矛盾的刻画,完成了一个内心冲突的激荡、外部
棱角鲜明的悲剧形象。
鲁贵,是一个奴才的典型。
但他又不是封建时代的恶奴、义仆,也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
流氓打手。在他身上既有封建残余,又露出流氓本色。他是一个
内心没有矛盾,身上没有一点亮色的真正反面人物。他活着就为
了实行 “吃点、喝点、玩 点” 的 “三 点 主 义”。 曹 禺 对 这 个 反 面
人物的塑造是有其特点的。他几乎在鲁贵身上集中了最下流,最
无耻的品德。但这些恶德,大多不是在冲突中被对方揭发,而是
鲁贵津津有味 “自我表现” 的。譬如,奴才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
是没有人的 尊 严。 鲁 贵 就 公 开 坦 然 地 宣 布: “什 么 脸 不 脸 的?”
“讲脸”,是 “穷骨头”,是 “没出息”。他不但认为自己可以不要
脸,而且认为 “一个当差 的 女 儿, 收 人 家 点 东 西, 用 人 一 点 钱,
没有什么说 不 过 去 的 ”。 即 使 是 用 少 女 的 贞 操 换 来 的, 他 认 为
“看开点” 也就是了。再 如 奴 才 的 另 一 个 特 点 是 以 主 子 的 财 势 自
豪,并以能在权门豪富做奴才而引以为荣。鲁贵在第二幕把侍萍
引进周家小客厅之后,先是炫耀周家一到夏天有各种冷饮;继而
责怪侍萍:“看你们 这 点 穷 相, 来 到 大 家 公 馆, 也 不 看 看 人 家 的
阔排场”;接 着 让 四 凤 把 自 己 的 衣 服 首 饰 拿 出 来 给 侍 萍 “开 开
眼”;最后又故意提高 自 己 的 地 位, 硬 说 周 家 “这 上 上 下 下 多 少
听差都得我支派……” 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给老爷擦皮鞋,找
电灯匠的普通听差。
鲁贵的 “自我表现”, 看 来 是 没 有 外 界 刺 激 的 一 相 情 愿 的 自
述,但是他 却 有 着 非 常 明 确 的 目 的, 而 不 是 作 者 让 他 “表 现”。
他在第一 幕 是 为 了 向 四 凤 要 钱, 并 要 四 凤 多 赚 钱, 所 以 才 大 讲
“不要脸” 的哲学;第 二 幕 的 摆 阔, 是 为 了 要 形 象 地 说 服 侍 萍 不 055
要把四凤带走。前后的行为都是为了不要拔掉他的摇钱树,以实
现他的 “三点主义”。
和 鲁贵在第三幕的 “自我发泄” 式的 “家庭训话” 是最为精彩

的 的。他坐在一把破藤椅上,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呼来唤去,要

剧 茶要水,完全是一副奴才充主人的样子,俨然也是大家庭的一家
之主。而就在这种自我陶 醉 的 “训 话” 中, 表 现 了 他 虚 张 声 势、


欺软怕硬、流氓无赖的特点。这场 “训话” 是在他被辞退之后进
行的,他一开头虽然一再说 “我要饿死……” 如何如何。但实际
上他之所以有心思 “训 话”, 就 因 为 他 有 恃 无 恐。 他 所 恃 的 底 牌
就是 “周家太太大少 爷 这 点 老 底 子”。 这 就 又 揭 示 了 鲁 贵 另 一 个
恶德,即:窥探隐私,以求一逞。自从他得知大少爷和繁漪 “闹
鬼” 之后,就一直监视他们的行为,并且不时以此相勒索。到第
四幕他要挟繁漪给他复工时,就可以看出他是寄生在黑暗罪恶之
上的一个动物。
《雷雨》 人物塑造成功 的 因 素 是 多 方 面 的。 譬 如, 细 节 的 撷
取和景物的衬托,既 生 活 化 又 高 度 典 型, 而 且 推 进 了 戏 剧 冲 突。
“喝药” 是非常普 通 的 生 活 细 节, 但 在 《雷 雨》 里 却 非 常 有 戏 剧
性。通过这样一个细节,不仅真实、自然地显示了周朴园与繁漪
的主要性格特征,而且揭示了他们矛盾冲突的实质,并且把全戏
的发展推向了第一 个 小 高 潮。 闷 热 与 雷 雨, 是 夏 天 常 见 的 气 候。
它们在 《雷雨》 里不仅有宏观的象征意义,而且对人物心理的刻
画起着重要的作用。繁漪下楼来一个突出的感觉是:“闷”,闷得
她 “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这 “闷热”,准确地和繁漪主观上被
关在 “监狱” 里的压抑、隐忍及随时要爆炸的情绪相映照,更突
出了繁 漪 “困 兽 犹 斗” 的 形 象。 而 那 雷 声、 雨 声 和 寒 光 般 的 闪
电,对四凤起誓,对繁漪关窗,对周朴园孤灯独坐,都起到了强

056 化矛盾的强烈对比反衬的作用,达到了与人物感情内在高度统一
的效果。
再如,结构的巧妙与严谨,使 《雷雨》 几乎没有过场,而都
是表现人物的重场戏。表现事物的发展过程,并不是戏。而 《雷
雨》 省略了关于 30 年历史和现状种种纠葛的过程,从结尾写起。
让人物都在尖锐的冲突中出场,一亮相就显示性格。如周朴园与
鲁妈之间有 30 年的 纠 葛, 但 作 者 不 写 他 们 早 年 相 爱, 也 不 写 侍
萍投河,而是从 30 年 后 侍 萍 来 周 家 写 起, 两 人 一 见 面, 不 仅 在
冲突发展中 揭 示 了 30 年 的 历 史, 而 且 在 冲 突 迅 速 推 向 高 潮 时,
集中地表现周朴园的伪善冷酷和侍萍的自尊自爱。繁漪与周萍的
恋爱也有三年之久。但作者没有从他们 “闹鬼” 写起,也没有写
三年来他们感情发展 变 化 的 曲 折 过 程, 而 是 从 这 场 恋 爱 的 结 局,
周萍要逃跑,繁漪抓住他不放开始。而就在一走一拉的几个回合
里,鲜明地表现了他们极端不同的思想性格和必然走向的悲剧结
局。
语言是刻画人 物 的 重 要 手 段,尤 其 在 话 剧 里。语 言 的 形 象、
生动是一般的要求。曹禺的语言、文学性很强,有诗的韵律,既
朗朗上口,又绝不咬文嚼字。他不乱用方言、土语、俏皮话和绕
脖子地宣扬哲理。但是,他的台词极富于变化和情趣,又完全是
出自人物性格的。譬 如 鲁 贵 在 第 三 幕 的 “家 庭 训 话”, 作 者 采 取
的是无具体谈话对象的 “自我发泄” 式。但他合乎逻辑的不时变
化着 “骂” 的 主 题。 这 段 台 词 刻 画 了 鲁 贵 奴 才 性 格 中 的 很 多 特
点。再如繁漪的台词。她和周萍的四次对话,都是长台词。这里
有激将,有回顾, 有 威 胁, 有 泣 诉, 但 是 不 论 每 次 对 话 怎 样 开
始,即使是迂缓的开头,也是节奏愈来愈快地推进,语气也是愈
来愈犀利,愈紧逼,声势夺人,内容又异峰突出。而周萍由应付
而退却,直到无地可退时,如第四幕的对话,他就发狠地冒出一
句:“我要你死!” 于 是 好 像 急 风 暴 雨 戛 然 而 止, 周 萍 摔 门 而 去。 057
一个停顿之后,繁漪才自语地:“奇怪,我要干什么?” 这种大起
大落、丰富、多变、酣畅、淋漓的台词,既表现了繁漪视爱情如
和 生命,急切要紧紧抓住的心情,又表现了她不甘受两代欺侮的倔

的 强和悲愤,同 时 也 表 现 了 她 由 于 主 客 观 限 制 而 不 得 不 妥 协 的 辛

剧 酸。就是在这些台词中,我们看见了这个将被闷死的女人内心的

物 波涛和感情的变异。
曹禺的 《雷雨》 所能给我们的启示,远不止这些。只有我们
深入到作品 中 去, 才 能 更 好 地 总 结 它 在 创 作 上 带 有 规 律 性 的 东
西,并且运用到我们的创作中去。

原载 《戏剧学习》1985 年第 1 期

058
他是什么人 ?
———解读周朴园

《雷雨》 是曹禺的 第 一 部 多 幕 剧。 他 在 这 部 戏 里 不 仅 深 刻 反
映了清王朝末年到五四时期广阔的社会空间,而且创作了一系列
现代文学史和现代戏剧史上前所未有的人物形象。周朴园就是最
突出的一个。他是 《雷 雨》 里 的 重 要 人 物, 他 体 现 着 19 世 纪 晚
期到 20 世纪 初 期 这 一 历 史 时 期 复 杂 的 社 会 内 容。 怎 么 认 识 他、
理解他就成为解读 《雷 雨》 的 关 键。 因 此 几 十 年 来, 许 多 学 者、
评论家、导演对他都有很多论述。
“文革” 前 的 文 章、 虽 有 深、 浅、 详、 略 不 同。 但 基 本 上 认
定周朴园是个反面人物,是制造悲 剧 的 罪 魁 祸 首。20 世 纪 80 年
代后就不 同 了, 在 众 多 论 述 中, 有 人 认 为 周 朴 园 是 “中 世 纪 结
束,新时代开 始 时 刻 的 中 国 土 壤 中 产 生 出 来 的 一 代 新 人 形 象”。
也有人认为在废除了 “以阶级斗争为纲” 之后,周朴园也 “值得
同情”。
那么,周朴园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这不能以我们主观推测和
臆想为准,唯一的根据只能是 《雷雨》 的文本。
据周朴园自 述,光 绪 二 十 年 (
1894) 他 已 经 是 20 多 岁 的 青
年。因此推算,他是生于清朝慈禧当政的同治年间,那时中国在
列强欺凌侵略之下, 已 由 老 大 帝 国 沦 为 半 封 建 半 殖 民 地, 割 地、
赔款、签不完的不平等条约,中华民族陷入面临危亡、灾难深重 059
之中。周朴园就生长在这个年代的社会土壤中。
周朴园是无锡人。周家是个使奴唤婢的贵富之家。侍萍和她
和 母亲梅妈就是周公馆的婢仆。周朴园作为周家长子,按传统他自

的 幼接受的无疑是 “三纲五常” 一类的正统封建主义教育。他还是

剧 个 “好学生”。这些教育他不仅谨记心里,而且还溶化在血液里。
这从他日后教训妻儿统治家庭,以及他遇到 “危难” 之时,能得


心应手地用伦理纲常的大道理转嫁自身的罪孽,以保住自己 “正
人君子” 的 “尊严”,可以为证。
周朴园虽然受过传统的封建教育,成为一家之长之后,也被
称为 “老爷”,但他与同时 代 出 现 戏 剧、 文 学 中 的 “老 爷” 又 有
所不同。如经典文学鲁迅 《祝福》 中的鲁四老爷,巴金 《家》 中
的高老太爷,茅盾 《子夜》 中的吴老太爷。他们和周朴园几乎生
长在同一年代。但除了作为专制家长这一点相同之外,其他就大
不相同了。首先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这几位死抱着 “理学”、“孔
教” 的老爷,失去了 社 会 的 地 位 和 权 柄, 只 好 退 回 书 斋 和 家 园,
发牢骚骂 “新党”,哀叹今 不 如 昔, 这 是 他 们 共 同 的 特 点。 而 各
自经营的小天地也都透着迂腐气。鲁四老爷最热衷的是年终的大
典 “祝福”,致敬尽礼,迎接 福 神; 高 老 太 爷 除 了 和 冯 乐 山 之 流
提倡 “孔教” 而外,最满足的就是四世同堂;至于吴老太爷最关
心的是他那一对金童 玉 女 要 时 时 不 忘 捧 读 《太 上 感 应 篇》, 而 他
自己久居书斋,刚一进上海就因受不了香水、裸腿、霓虹灯的刺
激,顿时就风化了。周朴园则不然,他不仅在社会上有权柄,而
且处于高层支配地位。为镇压工人运动可以调动警察开枪,省政
府也是他去议事的地方。他在 《雷雨》 中人未出场声音先到的第
一句台词就是:“我的意思就这么办,没问题了。” 这表明他不仅
惯于发号施令,而且他的 “意思” 就是必须遵从的命令。这两种

060 老爷的区别是显而易见。为什么同处于同一时代有如此显著的差
别呢? 原因就在于前面那几位老爷都是依附封建制度和政权的纯
粹封建老爷,当封建政权失去绝对统治地位的时候,他们也逐渐
衰落,失去了权力和地位,成为社会的遗老。而周朴园是出过国
留过洋的,他的头脑里除了封建思想而外,还有资本主义社会和
教育给他的影响,他不是只有依附封建社会制度才能生存发展的
人,倒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是他最宜生存的土壤,也可以说
他是应运而生。是这种社会现实,使他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而
且是个当权派。
并不是出国留学回来的都能成为当权派。周朴园有他自己的
追求、经历 和 道 路。 他 生 长 在 清 王 朝 的 末 期, 就 是 龚 自 珍 说 的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 的 “衰世”,面对这样的国势,一些有远
见的爱国知识分子,龚自珍、魏源、郑观应等人忧国忧民,先后
都提出一系列的改革内政,抵制外侮主张和措施。但腐朽的清王
朝拒绝变革,顽固抱残守缺,仍做它老大的帝国梦。但鸦片战争
击碎了它的梦。只知妥协投降的清政府被迫签订了中国历史上第
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 等 条 约 《南 京 条 约》, 从 此 已 知 虚 实 的 各 帝
国主义纷至沓来,以各种借口发动侵略战争,几乎掀起瓜分中国
的狂潮。蒙受奇耻大辱的中国早已不是一个封建帝国,而是沦为
半封建半殖民地了。面临清王朝有覆灭的危险,一些高官如李鸿
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人眼见中国屡战屡败,不认为是封建制度
的腐朽所致,反而认 为: “中 国 文 物 制 度, 事 事 远 出 西 方 之 上,
独火器不能及。” 因此 在 维 护 封 建 统 治 的 前 提 下, 提 出 “中 学 为
体,西学为用”,只向 西 方 学 习 军 事 工 业, 企 图 以 自 造 武 器 来 对
付列强的坚甲利兵。于是创办了 “制造 局” “军 械 局” “船 政 局”
等一系列军工厂,还开办了学堂,设立 “京师同文馆” 培养翻译
人才;同时 向 国 外 派 遣 幼 童 留 学 生。 虽 然 这 种 被 称 为 “洋 务 运
动” 的一些措施,未能挽救清王朝的灭亡,但为近代工业的发展 061
奠定了基础。
生长于 “衰世” 的周朴园,既没有尊从前辈爱国知识分子的
和 思想,也没有加入洋 务 派 的 一 系 列 活 动。 他 于 1894 年 甲 午 战 争

的 前后从德国留学归来,就一步跨入依附帝国主义的行列,成为它

剧 们控制中 国 经 济 命 脉 的 马 前 卒。 甲 午 战 争 失 败 后, 中 国 对 日 本
“赔偿” 了两 亿 两 白 银, 而 且 割 让 了 台 湾 和 澎 湖 列 岛。 俄、 德、


法乘机敲诈中国,于是分别和这三国又签订了被掠夺的条约。与
俄国签订的 《中俄条 约》, 就 是 允 许 俄 国 在 中 国 修 筑 铁 路。 而 周
朴园离开无锡到东北的第一桩 “事业” 就是给沙俄 “包修” 要害
路段 “哈尔滨江桥”。哈 尔 滨 是 个 重 要 的 交 通 枢 纽, 不 论 是 通 到
满洲里、通到绥芬河,还是通到大连,都要以哈尔滨为中心。而
哈尔滨松花江大桥更是枢纽的钥匙。年轻的周朴园就为沙俄担当
了重任。而且在修建过程 中 “故 意 叫 江 堤 出 险, 淹 死 了 2200 个
小工,每个小工的性 命 扣 300 块 钱”, 周 朴 园 发 了 “绝 子 绝 孙 的
昧心财”。当我们再见 他 的 时 候, 他 已 经 是 有 名 望 的 “社 会 上 的
好人物”,担当了一 个 矿 的 董 事 长。 是 个 什 么 矿 呢? 我 们 只 能 由
剧中提供的线索来判定。剧中说 周 公 馆 的 所 在 地 是 “北 方” “沿
海”,距侍萍帮工的济南 800 里,而且是当时一个省会的所在地,
这应该是天津。而距天津只有三四个小时车程的矿,只有唐山地
区的开滦 (开平) 煤矿。这个煤矿原是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开办
的官督商办 的 企 业。 但 在 1900 年 八 国 联 军 侵 华 时 被 英 国 骗 占,
从此成为英国所有。周朴园从为沙俄效力转为为英国服务。当因
为煤矿剥削残酷,工人组织罢工时,他居然指使警察开枪,一次
打死 30 名 工 人。 用 分 化、 收 买 等 手 段 把 工 人 运 动 镇 压 下 去 了。
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 周 朴 园 归 国 的 “业 绩”, 一 个 投 靠 帝 国 主 义
的买办资本家。

062 我们说他是买办资本家,而不是民族资本家,只看一点就可
了然。民族资本家也要镇压工人运动,但他能采取的手段是收买
工贼,瓦解阵线,开除工人等等。只有有帝国主义背景的人才敢
开枪而反动政府不但不敢追究,反而成为他的帮凶。所以背靠帝
国主义的周朴园才敢 干 故 意 叫 江 堤 出 险, 淹 死 2200 百 个 小 工 和
在矿上打死 罢 工 的 工 人。 这 样 令 人 发 指 的 血 腥 罪 行 不 但 没 人 追
究,反而使他成为 “社会上的好 人 物” “省 政 府” 的 座 上 客。 所
以他又是和反动政府勾结的官僚买办资本家。有人说周朴园在德
国是学工科的,我看 不 大 可 能。 因 为 一 个 人 不 可 能 学 桥 梁 工 程,
又学矿科专业。他回国后从事的一是 “包修” 江桥,二是当一个
大矿的 “董事长”,都 是 属 于 管 理 的 行 当, 因 此 我 推 断 他 最 大 的
可能是学 “企业管理” 一类社会 科 学 的。 他 曾 斥 责 周 冲: “你 知
道社会是甚么? 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 我记得我在德国
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
彻底得多!” 学 “企业管理” 读 “社会经济的书” 是很自然的事。
但说到 “社会思想”,他没有明确是什么性质的 “社会思想”,可
这话是接着 周 冲 的 话 说 的, 应 该 是 说 他 比 周 冲 那 种 同 情 工 人 的
“半瓶醋” 的思想彻 底 得 多。 那 他 在 德 国 念 书 的 时 候, 应 该 是 同
情工人的民主派了。可为什么我们在他回国后没看到一点民主思
想和比 “半瓶醋” 的 周 冲 更 同 情 工 人? 我 们 看 到 的 是 2200 个 小
工死于非命和对矿工的血腥屠杀。这样一来,他的 “彻底” 可能
有两种解释。一是他确实有过比周冲更成熟的社会思想,但现实
“教育” 他背叛了自己年轻时信仰过的东西。背叛了,还 “自命”
老大、先知先觉,敢于振振有词地指斥别人,这只能说是周朴园
式的无耻。第 二 种 解 释 就 是 他 原 本 就 站 在 对 立 的 立 场 来 读 这 些
“社会经济” 的书。他认真 读 了, 也 研 究 了, 目 的 却 是 抓 住 它 的
要旨,好 “彻底” 反对它。这就是一个有思想的最危险的敌人。
周朴园的思想成 分 是 多 元 的。 既 有 最 落 后 保 守 的 封 建 主 义, 063
又有唯利是图的资产阶级主张,他就是半封建半殖民产生的混血
种。
和 他对家庭的统治是绝对 的 封 建 专 制, 奉 行 的 是 “夫 为 妻 纲,

的 父为子 纲” 的 封 建 伦 理 道 德。 他 坚 持 妻 子 和 儿 子 必 须 绝 对 “服

剧 从”,以此来维护封建的 “秩序”。在 “事业” 上他实行的是资本

物 主义原始积 累 时 期 血 腥 残 酷 的 剥 削 手 段。 当 他 和 权 势 勾 结 的 时
候,就是一个灭绝人 性 的 刽 子 手。 他 不 是 一 个 单 纯 的 封 建 老 爷,
也不是一个单纯的资产阶级的 “董事长”,他有着多元化的特点,
是只有半封建半殖 民 地 的 社 会 土 壤 才 能 产 生 的, 集 官 僚、 买 办、
封建卫道者于一身的,统治阶级 中 的 当 权 派。 《雷 雨》 里 作 者 没
有从横向更多展开对周朴园的描写,只写了他和情人、妻子、儿
女之间的关系和行为,这就足够让我们认识他了。
30 年前,周朴园 从 德 国 回 到 故 乡 无 锡。20 几 岁 的 周 家 大 少
爷爱上了他家女仆梅妈的女儿,小他 8 岁的婢女侍萍。一个风华
正茂,一个妩媚温柔。两情相悦,爱得缠绵悱恻,这有袖襟上刺
绣的一朵梅花为证。在封建社会养奴蓄婢的大家庭,少爷爱上婢
女,不需 要 什 么 冲 破 阻 力 的 勇 气, 更 不 是 什 么 “惊 世 骇 俗” 的
“壮举”。在 族 中 家 长 看 来 是 一 件 平 常 事。 如 果 少 爷 只 是 随 便 玩
玩,腻了一甩 送 人, 嫁 个 小 厮 就 是 了; 如 果 留 下 就 “收 房” 为
妾,也不妨碍少爷再明媒正娶夫人。所以 《红楼梦》 里的王夫人
还撺掇袭人勾引宝玉 做 他 的 “屋 里 人”。 周 朴 园 当 时 对 待 侍 萍 的
爱还是真挚的,侍萍对周朴园的爱更是毫无杂念,所以连生了两
个儿子,也没有要求任何 “名 分”。 但 风 云 突 变, 周 朴 园 要 娶 正
式妻子了,按说侍萍的存在并不影响他娶妻,可为什么一定要把
侍萍赶出去呢? 有人说是父母之命,周朴园不得不忍痛割爱,这
在剧中没有表现。30 年后侍萍斥责他的 时 候,是 直 指: “你 大 概

064 已经忘了你做 的事了! ……你 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
∙ ∙
姐,你 们逼着我冒 着 大 雪 出 去。 要 我 离 开 你 们 周 家 的 大 门。” 在

这里可以看出周朴园的家庭是参与了赶走侍萍的,但主凶还是周
朴园。所以侍萍连说了几个 “你”。既然封建社会容许收房纳妾,
那么究竟为什么定要赶走侍萍呢? 也许有两种可能:一是周朴园
要娶的这位小姐,不论门第和富有都盖过了周家,在婚约上就要
求只能有一位夫人。而周家此时也许已经家道中落,急需攀这门
亲事,所以非赶走侍萍不可。第二种可能就是周朴园自诩为新派
的留学生,应当实行一夫一妻制,但他又有浓厚的封建意识,即
使一妻也不能娶婢 女 为 妻, 所 以 舍 侍 萍 娶 小 姐。 不 论 哪 种 可 能,
总之周朴园是毫无人性的,把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情人,在大雪
纷飞的除夕夜晚一个产后三天的产妇赶出了家门。侍萍羞辱难当
抱着病儿投河自尽。被救之后,母亲已被气死,她无家可归,流
落到了北方,她讨饭、缝补、当保姆养活自己和孩子。她是个自
尊自强的女人,从未想过到周家求告,但她却结了两次婚,而且
都是 “下等人”。为什么? 侍 萍 虽 是 个 自 食 其 力 的 女 人, 但 在 那
个社会里,一个年轻漂亮又怀抱着私生子的女人,是无法逃避凌
辱的。就像列夫·托尔斯泰的 《复活》 中的玛丝罗娃,虽然她有
很好的教养,但她生过私生子,于是不论是当护士还是做家庭教
师,处处都 被 贱 视 和 侮 辱, 最 后 被 逼 入 娼 门。 侍 萍 要 逃 避 这 条
路,只好嫁人,给自己找一个 “合法” 的丈夫,给儿子找一个名
义上的 父 亲。 这 样 多 少 可 以 遮 挡 一 下 她 和 孩 子 “不 光 彩” 的 身
世,少受些欺凌。但是一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只能嫁给娶不起
“好女人” 的 “下等 人”。 侍 萍 苦 撑 苦 熬 30 年, 没 想 到 又 和 周 朴
园见面了。
周朴园 “结了婚就搬 了 家”, 他 到 北 方 来 了。 他 那 “有 钱 有
门第的小姐” 妻 子, 可 能 婚 后 不 久 就 去 世 了, 而 且 无 所 出。18
年前他就又娶了 17 岁的繁漪。如今是 “社会上的好人物”。但在 065
阔绰的周公馆,却有着常人难于理解的两件事。一是在新式陈设
的小客厅里总摆着几件老旧的家具;二是不论夏天多热,房间的
和 窗户不许打开。直到再见到侍萍的时候,他才说这是 “为了纪念

的 你”。因为那几件家具是侍萍曾经 “最喜欢的东西”,所以他从南

剧 到北都带着。而侍萍生周 萍 的 时 候 “受 了 风, 总 要 关 窗 户”, 于
是这些 “习 惯” 也 就 “保 留” 了 下 来。 对 于 一 个 死 了 的 人,30


年如一日这样 “纪念”,真可谓一往情深。真难想象就是这个人,
会逼着他的情人在产后三天冒着大风雪走向死路。既然能灭绝人
性地逼死,为 什 么 还 要 如 此 “纪 念” 呢? 因 此 就 产 生 了 这 “纪
念” 的真假问题。其实这是简单的 “真” 和 “假” 两个字难以说
清楚的。如果说他这样做是假,是为给人看,可他除了为教训周
萍才说 是 为 了 “纪 念” 他 母 亲 以 外, 对 于 和 家 里 其 他 人 从 不 宣
示。他摆放这些旧家具也不是展览给人看,因为平时就是家里的
仆人他也 训 示: “这 个 房 子 你 们 没 事 就 不 要 待 在 这 儿。” 他 所 以
“愿意总是 30 年前 的 老 样 子” 就 是 为 了 他 “看 着 舒 服 一 点”。 那
么,他是真的怀念侍萍? 可当真的侍萍出现在他面前,他既没有
见到情人死而复生的惊喜,甚至没有故人久别重逢的欣慰。第一
句话就是 “严厉地” 说: “你 来 干 什 么?” 再 一 句 话 就 是: “谁 指
使你来的?” 第三句是 “冷冷地”:“
30 年 的 工 夫 你 还 是 找 到 这 儿
来了。” 这是和一个他 怀 念 的 人 说 话 吗? 当 侍 萍 满 腹 愤 怒 控 诉 他
30 年前丧 尽 天 良 的 罪 恶 时, 他 没 有 自 责, 没 有 忏 悔, 反 而 一 再
地说:“从前的旧 恩 怨 过 了 几 十 年,又 何 必 再 提 呢?” “我 看 过 去
的事不必再提了。” 可 侍 萍 怎 能 忍 得 住 她 一 次 错 爱, 让 她 终 身 在
苦海里,而她苦苦挣扎的结果是 什 么? “是 我 伺 候 你, 我 的 孩 子
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 她 觉 得 “像 是 做 梦”。 但 这 分 明 不 是 梦,
她只有对天呼号:“天哪!”“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她的悲

066 愤应该感天动地。但始乱终弃的周朴园,这个妄称多情怀念的周
朴园丝毫没有动情,反 而 让 侍 萍 “把 脑 子 放 清 醒 点”, 把 他 那 一
套 “纪念” 的做法就当成赎罪。这种不关痛痒的 “纪念” 能抵消
侍萍 30 年难以言说的 凌 辱 和 苦 难 吗? 所 以 侍 萍 让 他 “这 些 话 请
你也不必说了。” 好,周朴 园 马 上 不 再 周 旋 而 赤 裸 裸 地 亮 出 他 的
底牌:“好! 痛痛快快的! 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这就回应了他初
见侍萍时的一连三 问。 认 为 侍 萍 是 为 敲 诈 而 来。 一 个 只 知 名 利,
黑了心的人,还会真诚地怀念和纪念吗? 那么,他做这些事又是
为什么呢? 为他自己! 他说过他逼死侍萍是 “做了一件于心不忍
的事”,血淋淋 地 惨 死, 在 他 只 是 轻 巧 地 “于 心 不 忍”。 为 了 心
安,他要 “弥补” 自己的 “罪 过”, 于 是 就 有 了 “家 具” 和 “习
惯” 的 “纪念”。我不知道 最 先 提 出 “放 下 屠 刀, 立 地 成 佛” 的
是谁,也许当 初 的 目 的 是 劝 人 改 恶 从 善, 但 它 却 给 恶 人 开 了 后
门,那就是操刀时可以尽情杀戮,反正放下刀还能成佛。周朴园
是信奉这种可以犯罪于前,赎罪于后的混账逻辑的。因此他认为
他的 “纪 念” 就 足 可 以 “弥 补 罪 过” 而 心 安 了。 不 仅 “心 安”,
而且认为他给了 “死 者” 的 已 经 超 出 了 她 应 该 承 受 的 “纪 念”,
因为他赏赐给一个丫头 “正式嫁过周家的人” 的名分。每年 4 月
18 日 都 纪 念 她 的 生 日。 这 是 何 等 恩 宠? 他 简 直 陶 醉 于 自 己 的
“纪念” 了。所以见到侍萍 除 戒 备 她 来 敲 诈, 一 直 是 “冷 冷 地”,
没有愧疚、没有忏悔,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反而让侍萍 “把
脑子放清醒点” 来认 可 和 感 恩 他 的 “纪 念”。 有 人 说 周 朴 园 最 后
不是还给了侍萍 “一张 5000 块钱的支票” 嘛,说明他还有良心。
其实他是得到从此 “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的保证
之后,用这钱买 “死口” 的。
周朴园一方面温情脉脉地 “纪念” 着侍萍,同时也不妨碍他
另结新欢。他 37 岁的时候,把 17 岁的繁漪 “骗” 为己有,做了
他的太太。这也正是侍萍委身于他的年龄。他是怎样 “骗” 繁漪 067
的呢? 据 繁 漪 对 周 萍 说, 周 朴 园 是 用 对 侍 萍 “同 样 手 段” 把 她
“骗” 到周家的。但从 周 朴 园 当 初 和 侍 萍 相 爱, 没 有 看 见 耍 什 么
和 “手段”。所以我们也就无从类比,只能从繁漪的言行来推断他们

的 的结合。从繁漪的诗、画、教养和她对 “下等人” 的偏见,可见

剧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她不同于侍萍是周家的丫环,和周朴园耳鬓

物 厮磨日久生情。那她 是 怎 么 认 识 周 朴 园 而 被 骗 的 呢? 清 朝 末 年,
甚至民国初年,中国妇女是没有社交活动的。一般学校也没有开
放女禁,除极少数先进和革命女性外绝大多数妇女仍然禁锢在家
里。繁漪得识周朴园,很可能周是繁漪父亲、兄长的相识。因此
在她家里彼此见过。当时周朴园正当壮年,又仪表堂堂、事业有
成、气度不凡。繁漪在接触中感受到他的刚毅、果断和得体的温
婉。17 岁的女 孩 子 有 诗 画 的 影 响, 正 是 做 梦 的 年 纪。 她 把 周 朴
园视为男子汉的典范,于是她不顾家人、亲朋的劝阻和反对,毅
然冲出家门投向原本是 “叔叔” 的周朴园。从此,她和家人、亲
朋决裂了。他们也不再承认这个叛逆的少女为族人。这可能就是
繁漪遇到困境时一再说 “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
的人” 的原因。否则,即使是繁漪的家门不幸,也不会父兄等人
都死个干净,何至于她发现自己上当之后,被幽禁在 “监狱似的
周公馆,陪着一个阎 王 18 年” 而 求 告 无 门 呢? 繁 漪 很 快 就 发 现
她是被周朴园的假象 “骗” 了。她视为 “刚毅、果断” 等男子汉
的美德,实际是专制和 霸 道。 但 晚 了, 一 个 17 岁 的 女 孩 是 “逃
不出周朴园的铁掌的。她不但生了周冲,而且周朴园用他的专制
和 “凶横” 把 繁 漪 “渐 渐 磨 成 了 石 头 样 的 死 人 ”。 而 就 在 繁 漪
“安安静静等死” 的时候周萍出现了。一个 30 岁无爱的女人,追
求爱是正当的,但是她与周萍的爱却是不正常的。于是她走上了
一条心灵背负着杀儿的重罪,无法解脱的疯狂、毁灭之路。

068 周朴园常年不在家,他并不知道繁漪和周萍的关系,但他知
道繁漪的 脾 气 是 越 来 越 乖 戾 而 不 驯 服 了。 每 次 他 回 来, 繁 漪 就
“在楼上作诗、写字装病不下来”,这次他回来三天了,繁漪依然
称病没下 来, 他 上 楼 去 探 望, 繁 漪 又 锁 了 门。 他 认 定 繁 漪 是 病
了,于是让四凤煎了药给她送去。而繁漪意外地下楼来了。她下
楼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周萍到矿上去,却发生了为吃药问题和周朴
园的第一次冲突。繁漪不愿喝药,她知道自己是心病,她更不愿
意喝周朴园让她 喝 的 药。 因 为 她 怀 疑: “你 的 父 亲, 他 厌 恶 我;
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
子。”“所以他老是逼 着 我 喝 药。” 繁 漪 对 周 萍 说 的 她 的 疑 虑 和 可
怕的远景,是可以理解的。 因 为 她 知 道 “周 家 的 罪 恶”, 更 知 道
周朴园 “背地里做出 许 多 可 怕 的 事”。 为 了 堵 死 她 的 嘴, 用 看 病
吃药来把她逼疯是完 全 可 能 的。 因 此 她 既 不 想 看 病 也 不 想 吃 药。
但实际上周朴园并没有把她逼疯的意思。他第一次让四凤给繁漪
煎的药,是治 “肝郁” 的药。因为在他看来繁漪的性情乖张,经
常把自己锁在屋里,有时还发烧,这是肝郁不畅的表现,所以舒
肝泻火,并没有害人的意思。但繁漪执坳地不肯喝药,这件事情
的性质就变了,就不再是喝药本身的问题而是服从不服从周朴园
的意志问 题, 也 就 是 周 朴 园 所 坚 持 的 封 建 伦 理 道 德 的 “夫 为 妻
纲” 的问题。于是他强调的不再 是 喝 药, 而 是: “就 是 自 己 不 保
重身体,也应 当 替 孩 子 做 个 服 从 的 榜 样 ”。 繁 漪 就 是 不 想 “服
从”。但当周朴园下令 让 周 萍 以 儿 子 的 身 份 “跪 下” 劝 繁 漪 喝 药
时,繁漪不能看情人以儿子身份下跪。她 “咽下愤恨” 在周萍将
跪下来的时候 “一口喝下” 这碗药,哭着跑出去。
就为喝一碗药,不顾身为母亲的身份,不听丈夫的吩咐,还
又哭又叫。这在一贯要求只能 “服从” 的专制家长周朴园看来就
是 “精神有点失常,病 像 是 不 轻”。 于 是 就 有 了 “请 德 国 克 大 夫
来给她看病”,并言明克大夫是 “有名的脑病专家”。这让繁漪更 069
证实了周朴园就是要把她弄成疯子,于是她就更要拒绝看病、吃
药。这就引 起 了 两 个 人 第 二 次 公 开 冲 突。 那 天, 是 繁 漪 接 见 侍
和 萍。她以为周萍的弃她而去是因为喜新厌旧爱上了四凤,所以她

的 请侍萍来,以大家主 妇 关 心 四 凤 的 前 程 为 由, 让 侍 萍 带 走 四 凤,

剧 排开这个情敌。谈话 “很 顺 利”。 因 为 侍 萍 已 经 知 道 这 是 周 朴 园

物 的家。她怕女儿重蹈覆辙犯自己年轻时的错误,也急于带女儿离
开。就在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周朴园出现了,他是来催繁漪去
看病的。繁漪先是很干脆地说:“我没病。” 周朴园这次居然 “忍
耐地” 解释 “克大夫 是 我 在 德 国 的 好 朋 友, 对 于 脑 科 很 有 研 究。
你的神经有 点 失 常, 他 一 定 能 治 好”。 繁 漪 一 下 子 “爆 发” 了:
“谁说我 神 经 失 常? 你 们 为 什 么 这 样 咒 我? 我 没 有 病, 告 诉 你,
我没有病!” 一向隐忍的繁漪,突然如此 “爆发”,使周朴园更相
信她神经有毛病:“你 当 着 人 这 样 胡 喊 乱 闹。 …… 这 不 就 是 神 经
上的病态么?” 当繁漪不予 理 睬, 向 外 要 走 时, 周 朴 园 又 摆 出 家
长的架势,大喊:“站住!” 接着是:“你应当听话。” 上一次是从
“喝药” 转到 “服从”,这 一 次 是 从 “看 病” 转 到 “听 话”, 性 质
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论事情本身如何,听从周朴园的命令永远
是第一位的。但这一次不灵了,繁漪不但不从命,反而傲视周朴
园的权威。她用轻蔑的口吻说:“你!” 又以一种 “不经意” 的态
度 “打量着” 周朴园:“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 说完飘
然而去。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丰富的,是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在对
他说话。周朴园是明白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对他家长统治的挑
战。
如果说 “喝药” 和 “看病” 引起的两次冲突,主要是因为周
朴园强制地要维护封 建 家 长 制 的 “秩 序”, 与 繁 漪 叛 逆 的 性 格 和
被陷害的疑惧产生的。那么第三次的冲突,却是周朴园真的 “看

070 见” 繁漪 “病了” 与繁漪绝望中的狂放造成的。繁漪两次和周萍


谈话,希望他不要离开遭到拒绝之后,又知道周萍当天晚上要到
四凤家去。她警告过周萍: “小 心, 小 心, 你 不 要 把 一 个 失 望 的
女人逼得太狠了,她 是 什 么 事 情 都 做 得 出 来 的。” 果 然 她 也 尾 随
周萍去了四 凤 的 家。 四 凤 刚 刚 在 侍 萍 面 前 顶 着 天 上 的 霹 雳 起 了
誓:“以后永远不见周家 的 人”,要 是 见 了 周 家 的 人, “那 天 上 的
雷劈了我”。起了这 样 的 毒 誓, 正 是 心 有 余 悸 的 时 候, 周 萍 跳 窗
进来了,因 为 下 雨 路 滑 他 摔 了 跤 满 脸 是 血。 就 在 这 时 “一 声 霹
雳”,惊恐失措的四凤 “扑到周萍怀里”,站在窗外的繁漪正好看
见了这个拥抱,恐惧中的 拥 抱 是 比 相 爱 温 柔 的 拥 抱 还 要 紧 密 的,
繁漪一时怒不可遏。正好鲁大海闯进了四凤的屋子,她知道鲁大
海不会饶 过 周 萍, 她 在 盛 怒 中 从 外 面 关 上 了 窗 户。 她 完 全 绝 望
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到了周公馆,信马由缰地走进了她和周萍
谈情说爱过的小客厅。而此时周朴园正在这里。他看见繁漪脸色
惨白,浑身滴水,夜半归来,惊愕地询问,得到的是让他更认为
繁漪有病的回答。他让繁漪脱掉淋湿了的衣服,她回答 “我心里
发热,我要 在 外 面 冰 一 冰”。 他 问 她 究 竟 上 哪 儿 去 了, 她 回 答:
“在花园里赏雨。”“一夜晚?”“嗯,淋了一夜晚。” 文人雅士抚琴
赏雨,是那种雨打芭蕉的细雨,谁会深更半夜去赏雷暴雨? 周朴
园认为繁漪的 “病更重了”,“在外面淋了一夜的雨,说话也很奇
怪,我怕这不是好现 象”, 这 个 感 觉 是 很 正 常 的。 而 繁 漪 说 话 却
是带着挑衅的口吻,爱情 无 望 了, 生 命 没 有 了 “明 天”。 她 对 周
朴园更无顾忌了。所以当周朴园让她上楼休息时她说 “我要一个
人在这儿歇一歇,你给 我 出 去”。 这 一 切 都 印 证 了 周 朴 园 认 为 她
有疯病,而不是故意要陷害她逼她成疯。但这个阴影在繁漪的脑
中无法排除。她不但知道周朴园历史上的罪恶,他可以灭绝天良
地逼死为他生了两个孩 子 的 情 人; 她 更 承 受 了 18 年 他 对 自 己 蛮
横地折磨和压制。虽然她屡屡反抗,但她知道她逃不出周朴园的 071
掌心。事实上,这个年轻强悍的女人,还是因为周朴园的罪孽走
上了生不如死的疯癫之路。
和 周朴园不仅毁了侍萍和繁漪的一生,他的三个儿子,两死一

的 逃亡也是他种下的祸根。周萍虽然是非婚生子,但他是周家的大

剧 少爷的第一个儿子。长子 长 孙 在 封 建 家 庭 是 要 受 到 特 别 关 照 的,

物 就是继承遗产也要享受父辈的同等待遇。因此,在侍萍被赶出周
家时,周朴园的母亲留下了周萍,从此他是在祖母身边长大,备
受娇宠。他最 大 特 点 就 是 只 会 享 受 生 活, 而 不 需 要 费 力 追 求 什
么。因为他的未来是规定好了的。按着封建家庭规矩,长子必须
子承父业。 周 朴 园 是 矿 主, 不 管 周 萍 喜 欢 不 喜 欢, 他 必 须 学 矿
科。他果真学了,毕业了来到父亲家里,却掉到了一个无底的陷
阱里。父亲常年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和仆人,唯一
可以交流为伴的就 是 只 年 长 他 几 岁 的 继 母 繁 漪。 她 漂 亮、 优 雅、
有文化教养,但她孤寂地 被 圈 在 监 狱 似 的 周 公 馆。 相 处、 相 知,
周萍由同情而爱悦,最后把繁漪 “引到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
情妇的路上”。但周萍和周朴园的最大不同是对自身罪孽的态度。
周朴园是认为自己 虽 有 罪 过 于 前, 但 我 “吃 斋 念 佛”, 又 超 常 地
“纪念”,不仅赎了罪,而且可以心安了。周萍却是冲动地犯罪于
前,过后自 责 后 悔, 他 被 自 己 犯 罪 的 行 为 折 磨 着, 日 夜 不 得 心
安。但当他觉得自己几乎被自己的罪恶闷死的时候,他抓住了四
凤,希望一个年轻的生命和爱情会给他活力,结果是一桩罪恶追
着一桩罪恶,在罗网里无法脱身。直到去死,他还认为对不起父
亲,是个不肖子。周朴园对这个长子,也许曾有过厚望,但当他
时隔两年回来听说周萍 经 常 喝 酒、 赌 博, 他 很 失 望, 教 训 周 萍:
“将近 三 十 岁 的 人, 应 当 懂 得 ‘自 爱’!” 对 于 周 萍 要 到 矿 上 去,
他一方面高兴他肯去磨炼一下,同时也让他记住 “我不愿意我的

072 儿子叫旁人说闲话”。他对长子还是留面子的,是在人背后教训,
但对周冲 却 当 众 训 斥。 首 先 是 因 为 周 冲 替 罢 工 的 工 人 说 话。 他
说:“代表罢工的 工 人 并 不 见 得 就 该 开 除。” 又 说: “我 们 这 样 享
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 的。” 结 果 被 周 朴 园 斥 为 “半 瓶 醋 的
社会思想”。其次是周冲不满周朴园强令繁漪吃药,他认为:“妈
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 呢?” 这 一 次 不 但 反 对 吃 药 无 效, 反 而
认为他 “说话说得太 多 了”,是 和 繁 漪 一 样 “都 不 知 道 自 己 的 病
在哪儿”。在周朴园眼里, 话 多, 特 别 是 说 反 对 他 的 话, 那 就 是
“病”。何况周冲说的又是同情工人和反对家长的话。周冲是个中
学生,20 世纪 20 年代初期提倡 “劳 工 神 圣”,是 一 种 社 会 舆 论。
周冲也只有朦胧的民主思想,但这是周朴园绝不允许的,他必须
把民主思想扼杀在摇篮里。他两次当众申斥周冲,又叫到书房里
训话,直到 把 周 冲 训 哭 为 止。 周 冲 是 个 活 在 梦 里 的 孩 子, 他 善
良、宽厚,但他不了解现实。真实的生活是在他梦幻般的纱幕后
边,所以他会在烂泥塘的贫民窟里,说他那飞向天边的梦,但梦
是容易打破的。他喜欢四凤,觉得她没能读书是个遗憾,他告诉
繁漪准备把自己学费的 一 半 拿 出 来 供 四 凤 读 书。 繁 漪 说: “你 父
亲的一句话就把你 所 有 的 梦 都 打 破 了。” 果 然, 还 没 等 他 向 父 亲
提,看见父亲那样专横地 逼 母 亲 喝 药, 就 把 话 咽 回 去 了, 认 为:
“妈妈的话是对的”。他同情工人,认为鲁大海是对的,他要跟鲁
大海交朋友,但他同 时 也 认 为 鲁 大 海 对 有 钱 人 “偏 见 太 深”, 当
鲁大海知道他到鲁家来是送钱来的时候,鲁大海震怒了,他认为
是来收买他,这对他是侮 辱, 他 大 吼 周 冲 “你 给 我 滚 蛋”。 周 冲
这时又觉得:“我没想到我父亲的话还是对的。” 这个思想还不成
熟的孩子,他的善良和宽厚被践踏,被利用。连他母亲都想利用
他喜欢四凤,来阻止周萍带走四凤,所以在最后关头繁漪把睡梦
中的周冲拉起来,把他推向这个他所不理解的罪恶的旋涡。直到
他为了救助 四 凤 触 电 而 亡, 他 都 不 明 白 他 身 边 到 底 发 生 了 什 么 073
事。繁漪看到他被电烧焦了的尸体,痛责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周
朴园却只是 “手发木” 了。他并未忏悔是他的罪孽断送了这个无
和 辜孩子的命。

的 周朴园没见到鲁大海时,从侍萍嘴里已经知道鲁大海是他亲

剧 生的儿子。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亲生父亲的温情,反而因为他怀
疑鲁 大 海 “有 背 景”, 又 是 反 对 他 最 凶 的 人, 仍 然 以 “董 事 长”


的身份 “开除” 了鲁大海。鲁大海是工人运动初期的领袖,还带
有草莽气,他有血性、讲 义 气, 为 他 那 “一 群 人”, 敢 于 冲 锋 陷
阵,但他是不成熟的。因此这次罢工,还是被老奸巨猾的周朴园
用血腥镇压和分化、收买而瓦解了。鲁大海怒不可遏。因为矿上
30 个弟兄淹 在 血 泊 里, 他 耳 边 是 孤 儿 寡 母 的 哭 号 声, 他 不 顾 一
切地揭了周朴园的老底: “你 在 哈 尔 滨 包 修 江 桥 时, 故 意 叫 江 堤
出险,淹死了 2200 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了 300 块钱。
姓周的,你发的是绝 子 绝 孙 的 昧 心 财。” 鲁 大 海 被 他 同 胞 兄 弟 周
萍和仆人打得头破血流。事后,周朴园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周
萍一句:“你太莽撞了。” 周冲死了,他刚失去一个儿子,听说鲁
大海来接他母亲,他却没叫人留住。而当他发现周萍不在了的时
候,他却急赤白脸 地 喊: “来 人 呀! 来 人 呀! 你 们 给 我 找 呀,我
的大儿子呢?” 他和鲁大海的关系,用 “文革” 中常说的一句话:
“亲不亲阶级分”。身为董事长的父亲和身为工运领袖的儿子,虽
然在血缘上是父子,却又是有血仇的敌人。这就是阶级社会无法
否认的残酷现实。
夜半,孤灯,雷雨时。
从上午到夜半,时间并不太长。但对周朴园来说,他仿佛走
过 30 年,往事都到眼前来。这一天在他生命中是个危机的信号,
他孤身一人在四周黑黝黝的房间里枯坐着,周围没有人气,没有

074 声音,连钟摆都停了。与其说他感到孤独,不如说他有一种空虚
的恐惧。于是他没来由地喊:“来人啦! 来人啦!” 干什么呢? 没
事。他问遍了太太和儿子,想叫一个人下来,得到的回答:不是
睡了,就是出去没回来。他找他们干什么? 也没事。他只是心悸
这被空寂包围着的孤单:“这屋子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平时,他
总是一脸 严 肃, 除 了 教 训 人, 很 少 和 家 人 谈 话, 此 时 却 一 反 常
态,渴望家里人来陪陪他。他的心理和情绪在这个雨夜里正在发
生变化。恰巧,周冲闯了进来。周朴园以为是来找他,听说是来
找繁漪,他有些失望,但还是高兴儿子的到来。看见周冲拘束地
想逃开他,他 “慈爱地” 一步步 想 把 儿 子 拉 近。 询 问 他: “吃 药
了没有?”“打球 了 没 有?” “快 活 吗?” 他 得 到 的 回 答 都 是 简 单 的
“吃了” 和 “嗯”。周冲原本对周朴园就有戒备心理,今天这异常
的表现更 使 他 怀 有 疑 惧, 不 敢 错 说 一 个 字。 周 朴 园 拉 起 周 冲 的
手,亲切地 问 他 是 否 “怕” 自 己 和 “不 满 意” 自 己, 周 冲 只 是
“窘迫” 地说:“我说不出来。” 直到周朴园 “寂寞地” 说出:“今
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 你知道吗?” 周冲也
只是 “冷淡地” 说 “不,不知道”。再到周朴园说:“如果爸爸有
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冲 “无表情地”,几乎
是机械 地 说 了 个: “嗯, 怕。” 其 实 他 根 本 没 有 去 想 “老 ” 和
“死” 的含意。他只是 在 小 心 地 提 防 着 周 朴 园 今 晚 “奇 怪” 的 表
现。这是一场没有交流的对话,但却透露出周朴园与上午完全不
同的心境。 那 时, 他 还 是 一 个 自 信 能 主 宰 一 切, 号 令 一 切 的 强
者。他自诩:“我的 家 庭 是 我 认 为 最 圆 满, 最 有 秩 序 的 家 庭。 我
的儿子我也认为都 还 是 健 全 的 子 弟。” 繁 漪 有 点 乖 戾, 但 最 后 还
是 “服从” 了。周冲虽然话多了点,有点出格,但被他教训得认
错哭了。周萍近来有点荒唐,可他不但保证改过,而且自愿到矿
上去 “磨炼”,说明还有出 息。 而 最 让 他 得 意 的 是, 矿 上 这 一 场
有组织的大规模的罢工,让他软硬两手就镇压下去了。他相信自 075
己有驾驭一切,解决一切的能力。可怎么经过半天的时间,他忽
而想到 “老” 与 “死” 感到孤单和无助? 因为就在今天发生了他
和 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 他 认 为 死 了 30 年 的 人, 突 然 站 在 了 他 的

的 面前,指控他 的 罪 恶; 一 个 在 矿 上 闹 得 最 凶 带 领 工 人 罢 工 的 头

剧 头,一个可能 “有背景” 的 工 人 领 袖, 居 然 是 自 己 亲 生 的 儿 子。

物 这太不可想象了,但却千真万确。这出其不意的打击,使他的自
信在销蚀。他发现: “有 些 事 简 直 是 想 不 到 的。天 意 很———有 点
古怪。今天一天我忽然悟到做人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 “做人”
曾经是那么容易。就在他干了一系列丧尽天良的事以后,他居然
在社会上成为 “好人 物”; 他 对 侍 萍 始 乱 终 弃 进 而 逼 死, 也 没 得
到谴责,仍然道貌岸然地充当模范家长。但今天他觉得这一切动
摇了, “天 意” 不 可 违。 他 害 怕 了, 他 恐 惧, 一 切 异 常 的 现 象,
他都觉得 是 “恶 兆 来 了”。 他 不 再 逞 强, 而 是 “畏 缩 地” 自 认:
“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 从雄心勃勃地要充当现存秩序
的卫道者,到只希望能自 保 “平 平 安 安”, 这 已 是 哀 鸣 了。 但 他
还要挣扎,还要最后一搏。
最后的镇压。大聚会,大毁灭。在这个雨夜,除了周朴园都
到了杏花巷十号四凤 的 家, 又 都 先 后 来 到 了 周 公 馆 这 个 小 客 厅。
繁漪是在绝望中不由 自 主 走 进 来 的, 这 里 曾 是 她 和 周 萍 “闹 鬼”
的地方,也是记忆中最深刻的地方。但此来并无目的。可当她看
见周朴园和 周 萍 嘀 咕 时, 那 个 要 逼 她 为 疯 的 阴 影 一 下 子 笼 罩 了
她。她怕被逼疯的前 景, 使 她 第 一 次 忍 气 吞 声 地 求 周 萍 不 要 走,
或者要走也带她走,甚至 屈 辱 地 同 意 把 四 凤 接 来 或 带 走 都 可 以。
这怎么可 能! 周 萍 又 气 又 怕, 当 繁 漪 最 后 一 次 问 他 “你 要 怎 么
样” 时周萍 “狠恶地”: “我 要 你 死!” 繁 漪 知 道: “完 了。” 就 在
她不知道该怎样报复周萍的时候,鲁大海出现了。他是来找四凤

076 的,以为四凤从家里又羞又怕跑出来,会是来找周萍。繁漪正好
要借鲁大海的手惩罚周萍,她叫来了周萍,可鲁大海关心的是妹
妹,并没处置周萍。四凤真的来了,她想死前再见一下周萍。而
这次周萍不再像往常一样不负责任地搪塞,反而痛快地决定带四
凤一起走。但他们走不了 啦, 侍 萍 来 了。 她 不 能 让 他 们 一 起 走。
因为 他 们 是 亲 兄 妹, 可 她 不 能 说 破 这 层 关 系, 只 是 狠 心 地 说:
“宁愿没有你,我不能叫你跟他一起走。” 当她知道四凤已经怀了
周萍的孩子的时候,简直是五雷轰顶。再不让他们走,四凤就要
死在她面前;放他们走,那就是明知罪过而犯罪,乱伦的罪。她
没有两全的办法,只好牺牲自己。这个用苦难难赎一生前愆的女
人,决定再背负一次怂恿乱伦的重罪,而让儿女逃生。她虔诚地
向天上的 “过往神灵” 求告: “…… 他 们 都 是 可 怜 的 孩 子, 不 知
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他
们是我干净的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罪孽是我造成的,苦
也应当我一个人尝。 (立 起, 望 着 天) 今 天 晚 上, 是 我 让 他 们 一
块走的,这罪过我知道,我都替他们担待了,要是真有甚么,也
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这 是 宁 肯 承 受 上 天 灭 顶 重 罚 的 一 个 真 正
母亲的胸怀。但是她的儿女还是没能逃生,繁漪挡住了去路。既
然鲁大海没能惩罚周萍,侍萍又没能把四凤带走,她最后的杀手
锏就是想利用周冲曾经说过他向四凤求过婚,现在让他来和他的
哥哥抢夺四凤或打击四凤。但周冲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但没
有怪罪周萍和四凤,反而说: “哥 哥, 你 把 她 带 走 吧, 只 要 你 好
好待她。” 这使繁漪气极了:“你不是我的儿子,你简直没有一点
男人气。我要是你,我就杀了她,毁了她……你不是我的儿子!”
她在半疯 狂 中 把 她 的 怨 愤 都 倾 泻 了 出 来: “…… 你 母 亲 早 死 了,
早叫你父亲逼死了,闷死了。我忍受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
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 18 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
你的父亲 只 叫 我 生 了 一 个 冲 儿, 然 而 我 的 心, 我 这 个 人 还 是 我 077
的,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
了。” 在这个时候痛极的是周冲:“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
和 回事?” 周萍为了掩饰而说 繁 漪 是 “装 疯”。 但 繁 漪 破 釜 沉 舟 了:

的 “我没疯,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所

剧 有人都惊呆了,周萍却想着逃走。但,晚了。大门锁了,周朴园
被叫下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屋里 的 人。 当 繁 漪 叫 周 萍: “当 着 你


的父亲,过来,给这个妈叩 头。” 她 是 把 侍 萍 当 成 周 萍 岳 母 身 份
而言。周朴园却以为他和侍萍的关系被戳破,他 “冷冷地”:“侍
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他 是 以 小 人 之 心 度 君 子 之 腹, 以 为 侍
萍会赖上这层关系。但侍萍极力否认:“不,不,你弄错了。” 她
要阻挡捅 破 这 层 窗 户 纸, 以 保 全 她 的 一 双 儿 女。 当 繁 漪 惊 愕 地
问: “侍萍? 什么,她是侍萍?” 周朴园再一次证实: “她就是萍
儿的母亲,30 年前死了的。” 这次轮到 繁 漪 喊: “天 哪!” 她 看 到
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又看到周萍迷惑地望着父亲和侍萍,她感
到了可怕 的 事 情 就 要 发 生, 她 本 能 地 靠 近 自 己 的 儿 子 周 冲。 果
然,周朴园的好戏开场了。先是 “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
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 “半狂地” 抗拒着:“不是
她! 爸,不是她!” 他 不 能 认 这 个 母 亲,否 则 他 就 是 又 犯 了 一 次
乱伦的罪。但周朴园摆出一副正 人 君 子 的 样 子, “严 厉 地”: “混
账,不许胡 说! 她 没 有 什 么 好 身 世,也 是 你 的 母 亲。” 周 萍 “痛
苦万分”:仍然不想这是真的。周朴园又发话了:“不要以为你跟
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侍萍最
怕的就是这个 “同母”, 她 拉 着 四 凤 要 走。 对 于 周 萍 迟 迟 不 肯 认
母,周朴园 “暴怒了”,他大喝一声:“跪下,认她! 这是你的生
母。” 好一个 “人伦天性” 的 维 护 者! 他 把 当 年 自 己 泯 灭 人 伦 天
性的担子,轻巧地推卸到周萍身上,人们把视线都转移到这个不

078 肯认母的忤逆儿子身 上。 周 朴 园 不 仅 轻 而 易 举 地 在 危 机 中 脱 身,
而且博得了不忘旧情、不讳忌贫贱的美名。这是个能得心应手运
用封建 的 “吃 人” 的 伦 理 道 德 的 伪 君 子。 他 保 全 了 自 己。 但 他
“暴怒” 的一吼,却断送了 三 个 年 轻 人 的 生 命。 死 的 死 了, 走 的
走了。繁漪和侍萍疯的疯了,傻的傻了。只有这个罪恶的魁首周
朴园,在四周的空虚中孤立着。
周朴园是中国沦 为 半 封 建 半 殖 民 地 之 后, 才 能 产 生 的 人 物,
是集官僚、买办、封建专制于一体的统治者。他满身血腥,又道
貌岸然。我们既看见了产生他的那个社会土壤,也看见了他之所
以能发展的时势机遇。同时也看见了他后继无人,走向没落的历
史趋向。
周朴园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形象,它的美学价值和历史价
值,还有待更深刻的认识。

079
繁漪与周萍






繁漪与周萍是两个内涵极为丰富的艺术形象,是产生于新旧
交替时代,社会剧烈变革时期的两个性格复杂、充满矛盾的社会
典型。一个是为了 “要真 真 活 着”, 在 “冲 破 一 切 桎 梏” 的 苦 斗
中被毁灭;一个则因为活着没有目的而堕入罪恶的罗网,在挣扎
与悔恨中灭亡。

繁漪———一幅罕见的肖像

在古往今 来 的 文 艺 作 品 中, 女 性 的 形 象 占 有 极 为 重 要 的 地
位。许多大师都在自己的作品中生动地描绘过女性的形象,而且
往往把她们作为真、善、美的体现,倾心地加以讴歌。她们大多
是爱情坚贞的少女,忠贞不渝的妻子和贤惠善良的母亲,以及那
些 “身为下贱而心比天高” 的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女人。在这个画
廊里,我们看见崔莺莺、祝英台、朱丽叶、林黛玉、苔丝特蒙娜
和十二月党人高贵的妻子,还有身陷污泥而内心纯洁的茶花女与
李香君们……
这个长长的画廊里,每一幅肖像都深深地打动着人们。她们
不仅以各自 独 特 的 命 运 震 撼 了 千 百 万 人 的 心 灵, 引 起 强 烈 的 共

080 鸣,而且以她们高洁的情操,熏陶和纯净着人们的灵魂。所以她
们当之无愧地享有着千百年来人们衷心地赞美和讴歌。
但是,40 多 年 前, 这 个 画 廊 里 却 出 现 了 一 幅 奇 异 的 肖 像。
乍看去,她不仅不应 当 受 到 赞 美 和 讴 歌, 甚 至 是 不 值 得 同 情 的。
因为她虽然身为别人的妻、母,却没有忠贞、贤惠的美德。作为
妻子,她不忠实于丈夫;作为母亲,她放弃了神圣的天职,而去
追求个人的爱情。并且比安娜·卡列尼娜更为 “罪过” 的是她居
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丈夫前妻的儿子作为自己的情人。这个 “罪
大恶极” 的女人,就是 《雷雨》 里的繁漪。
这样一个有 “罪行” 的女人,看来只应受到批判和否定。因
为单是 “通奸” 和 “乱 伦”,就 是 为 人 所 不 齿 的 道 德 极 端 腐 朽 的
象征。但是,《雷雨》 的作者曹禺,却没有谴责这个 “罪大恶极”
的女人。他以一个艺术大师的敏感和洞察力,透过这个女人命运
的复杂的社会内容 “原谅了” 她,并且以深切的同情再现了这个
女人 “美丽的心灵”,赞美 她 有 “火 炽 的 热 情” 和 “一 颗 强 悍 的
心”,以及那 种 为 了 追 求 “真 真 活 着 ” 而 敢 于 冲 破 一 切 桎 梏 的
“困兽犹 斗 ” 的 精 神。 他 是 “怀 着 尊 敬 和 怜 悯 ” 哀 悼 这 个 女 人
“生命烧到电火一 样 白 热, 也 有 它 一 样 短 促” 的 悲 剧 的 一 生。 于
是,一幅奇异而动人的肖像,出现在这个圣洁的画廊,并且以它
独特的魅力,几十年来一直吸引着人们。

新旧交替时代的一种回声

繁漪出生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末年,又经历了资产阶
级的辛亥革命和划时代的五四运动。
当 20 世纪 20 年代初期,社会矛盾空前尖锐,大革命的浪潮
就要掀起的时候,她已经背负着外来的重压,同时承受着内心的
风暴,走上了生命最后的途程。 081
由于她经历了剧烈变革的三个不同时期,每个时期又都在她
身上打上了自己的印迹。而这种时代的影响与她自己出身、教养
和 和特殊遭遇的融合,就形成了她独特的精神面貌与思想性格。这

的 就是作者所说的:“她是一个受过一点新的教育的旧式女人”,是

剧 一个 “拥有 行 为 上 许 多 的 矛 盾, 但 没 有 一 个 矛 盾 不 是 极 端 的 ”
“最 ‘雷雨的’ 性格”。


新与旧 并 存, 矛 盾 集 于 一 身, 是 繁 漪 思 想、 行 为 的 突 出 特
点,也是新旧交替充满矛盾的时代,在繁漪性格上的回声。
当盛夏一个燠热逼人的上午,繁漪通身着黑,手指上挂着一
把小小的团扇,向我们款款走来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女人
的内心郁积着无法排解的痛苦和矛盾。她长得很美,但苍白的脸
色中带有病态的红晕,眉宇间凝结着忧郁,眼神里充满了 “失望
后的痛苦和怨望”。虽然只有 35 岁的年纪,她却觉得 “自己的夏
天过去了,生命的晚 霞 就 要 暗 下 来 了”, 因 而 当 她 “像 秋 天 傍 晚
的树叶轻 轻 飘 落 在 你 的 身 旁” 的 时 候, 我 们 无 疑 会 认 为 这 是 个
“文弱”“明慧” 的旧式女人。
稍后,我们又看见她在仆人面前那种旧式大家主妇的风范和
对四凤夹杂 着 个 人 怨 恨 的 深 重 的 阶 级 偏 见, 并 且 知 道 她 不 仅 有
“对诗文的爱好”,而且还善画翎毛花卉扇面一类的小品。所有这
一切都说 明, 繁 漪 是 有 “琴、 棋、 书、 画” 教 养 的 封 建 门 第 出
身。
封建门第的出身 和 教 养, 虽 然 在 她 身 上 打 上 了 深 深 的 烙 印,
却没有能够使她成为 《红楼梦》 中李纨式的三从四德的典范。相
反,她是挣扎在反对封建桎梏,力图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 “真真
活着” 的道路上。这不仅因为她和李纨所处的时代不同,封建教
育的内容 不 尽 相 同, 主 要 的 不 同 还 在 于 她 是 “受 过 一 点 新 的 教

082 育” 的。因 此 她 虽 然 有 旧 式 女 人 的 “文 弱” 和 “沉 静”, 但 是,


“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在她的心里翻腾着。” 当她抑制不
住自己内心积郁的火和一股 “蛮劲” 的时候,她敢于抛弃一切强
加给她的名分,不顾封建礼法高声宣布:“……我不是他 (周冲)
母亲……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
并且 “能够忽然作出不顾一切的决定”。
“我是我自 己 的, 他 们 谁 也 没 有 干 涉 我 的 权 利!” 这 是 《伤
逝》 里子君 喊 出 的 声 音, 也 是 20 世 纪 20 年 代 妇 女 喊 出 的 最 强
音。它标志着妇女的觉醒,要冲破一切羁绊,摆脱从属于别人的
地位和命 运, 争 取 做 一 个 独 立 的 人, 这 是 对 封 建 礼 教 的 严 重 挑
战。虽然子君在走出家门之后,又回去了,但也有无数妇女的先
驱冲出封建牢笼从此顽强地为妇女自身的解放而战斗。
繁漪虽然也喊出了 “我 这 个 人 是 我 的”, 但 是 她 并 未 能 以 一
个新女性的姿态跨出周家的高墙深院,甚至还没有子君走的那样
远。她虽然把爱情视为生命的全部内容,作为 “真真活着” 的标
志来追求,但是哪怕是以 “闹鬼” 的方式获得,与和另一个女人
并容的形式存在,她也可以屈辱地在周公馆偷安。这又说明,她
虽然 “受了一点新的教育”,但毕竟还是一个 “旧式女人”。
时代、出身、教养,就这样在她身上打下了不同的烙印。这
些相互矛盾的影响,决定着繁漪思想行为中的抗争、追求、妥协
和局限,形成了她畸形发展的一生和悲剧命运。

“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

繁漪 17 岁 的 时 候,被 周 朴 园 “骗” 到 了 周 家,过 早 地 结 束


了少女的生活,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出现了重大转折。
繁漪是怎样被 “骗” 到周公馆的? 作者没有明确交代。只是
繁漪说过,周朴园用的是他欺骗侍萍同样的手段。而周朴园与侍 083
萍相见时透露出来的 30 年 前 的 他 们 “相 爱” 时 的 生 活 点 滴, 周
朴园用以 “引 诱” 侍 萍 的 主 要 是 他 少 爷 的 “多 情” 与 “风 采”。
和 但是当他 骗 取 繁 漪 的 时 候, 他 已 经 是 个 “干 过 许 多 伤 天 害 理 的

的 事”,成为 “社会上好人物” 的 37 岁的中年人了。而从出身教养

剧 看,繁漪又绝不是周公馆的使女,她的性格又与温柔驯顺的侍萍

物 迥然不同,所以周朴园的欺骗,不可能简单采取与对侍萍同样的
手段。
从现在的性格推断,17 岁 的 繁 漪, 很 可 能 是 个 热 情、 大 胆、
任性的姑娘。当比她大 20 岁 的 周 朴 园 出 现 在 她 面 前 的 时 候, 他
的 “多情” 与 “风 采” 也 可 能 打 动 了 她; 但 是 更 为 吸 引 这 个 热
情、胆大又 “最有想象” 的少女的,却可能是这个中年男人身上
的那种 “自是” “倔 强” 以 及 有 时 “显 得 格 外 凌 厉” 的 “威 严”。
她误认为这一切是一个 真 正 男 子 汉 所 具 有 的 胆 识 与 果 断 的 象 征,
因而倾心于这个比她年长一倍的男人。要骗取一个单纯无知姑娘
的爱悦和信任,对周朴 园 来 说 并 不 困 难。 于 是 只 有 17 岁 的 繁 漪
冒着与家庭决裂的牺牲,无视礼教的谴责,勇敢而莽撞地投入了
周朴园的怀抱,成了一个除了当 时 的 周 朴 园, “没 有 亲 戚, 没 有
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 的众叛亲离的人。
但是,繁漪很快就发现自己 受 骗 了。 周 朴 园 的 “自 是” “倔
强” 和 “威严” 的实质,不是大丈夫的胆识,而是封建家长的专
制、横暴与残忍。他不但是一个 “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 的
伪君子,而且还是一个逼死亲生儿子和孩子的母亲的刽子手。这
种可怕的发现,无疑使繁漪跌入深渊。然而,孑身一人,孤独无
助的繁漪,此刻,无论 怎 么 挣 扎 呼 号 也 难 逃 比 她 年 长 20 岁、 有
计谋、有手段 的 丈 夫 之 手, 她 “逃 不 开, 生 了 冲 儿”。 从 此, 她
无爱无望地被禁锢在监狱似的 周 公 馆, “陪 着 一 个 阎 王” 生 活 了

084 十几年。无处宣泄的仇恨与愤懑,凝结在她的心里,她被周朴园
的 “凶横”“磨成了石头一样的死人”。

然而繁漪不是李纨

李纨是用 “女子无才便是德” 教育出来的 “三从四德” 的典


范,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除了是别人的女儿、妻子、母亲而
外还有什么个人的人格与意志。她的一生都是由别人来安排,从
属于别人而存在的。封建礼教窒息了这个善良女人精神上的一切
生机。因此,虽 “青 春 丧 偶”, 却 心 如 死 灰, 除 望 子 成 龙, 绝 无
“非分” 之想。
繁漪也 是 封 建 门 第 出 身, 但 她 更 多 受 的 是 “琴、 棋、 书、
画” 的教育。这种教养不仅使她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而且丰富了
这个少女的感情,开 阔 了 她 的 精 神 世 界。 在 她 对 “诗 文 的 爱 好”
中,无疑会接触到历代描写爱情的篇章。而这些被封建卫道者斥
之为 “伤风败俗” 的诗文,一向严禁传于闺阁,就是怕女人看了
“移了性情”,走上 “人 不 人, 鬼 不 鬼” 的 “邪 路”。 繁 漪 果 然 被
“移了性情”,就是这些诗文启迪了她对爱情的觉醒和追求,才使
她不能安于 “三从四德” 所规定的命运。
她虽然被骗到周家,而且逃不开,生了冲儿,但是周朴园冷
酷地折磨,凶横的凌辱,以及处境的无望,都未能使她内心的渴
望死灭。她由于把爱情的渴望和对欺辱的怨愤都凝结心底而成为
“石头样的人”,但并未成了槁木死灰。她的冷漠的 “等死” 是为
了维护 “我的心、我这 个 人 还 是 我 的”, 一 种 不 自 觉 地 抗 议 周 朴
园欺辱的手段。
正因为繁 漪 不 是 槁 木 死 灰, 而 是 一 个 内 心 压 抑 着 一 团 火 的
“石头人”,所以在外部猛力撞击 之 下, “石 头” 就 会 迸 出 耀 眼 的
火花。 085
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呵!
因此,当五四 风 暴 席 卷 全 国, “打 倒 孔 家 店”、 “反 对 旧 礼
和 教”、“个性解放” 的呼声像春风吹进高墙深院的周公馆时,繁漪

的 从 “石头人” 的冬眠 中 苏 醒 了。 她 整 个 心 灵 都 和 这 场 风 暴 共 鸣。

剧 因为摆 脱 礼 教 的 重 轭, 改 变 身 为 “工 具” 的 命 运, 要 作 为 一 个
“人” 而 活 着, 这 正 是 她 虽 然 朦 胧 而 一 向 强 烈 的 “本 性” 要 求。


所以她虽然并不处于这场风暴的漩涡中心,也不完全了解这狂飙
的真正伟大意义,但她从这场震撼一切人的革命运动中,吸取了
思想营养和精神力量,使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她
从冷漠的 “等死”,转而为对 “真真活着” 的追求。
但是,怎样才是 “真真活着”?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繁漪以往的教养和 现 在 受 到 的 “一 点 新 的 教 育”, 都 不 能 使
她得到真正深刻的回答。
繁漪,作为一 个 “旧 式 女 人”, 又 是 在 高 墙 深 院 的 周 公 馆,
从缝隙中呼吸到五四的春风的,这就使她对当时新的思想、主张
的理解和接受,有不可避免的很大的局限性。因此,她渴望 “真
真活着” 的内容,只是在 “个性解放” 的鼓舞下,要求摆脱封建
的桎梏, 而 按 着 合 乎 她 “本 性” 的 发 展, 以 一 个 独 立 的 人 的 资
格,去追求和享受一种有爱情的生活。
把爱情作为 “真 真 活 着” 的 内 容, 甚 至 视 为 生 命 的 全 部 意
义,这在今天,当然是不足为训的。但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直
到繁漪生活的历史时期,对从来没有 “人” 的地位,一向只是从
属于别人的女人来说,她们对爱情的追求,实际上是摆脱封建桎
梏,争取命运自主的一种觉醒的信号和重要的标志。所以历来的
封建卫道者都敏感到这种爱情的追求,是对宗法制度、封建礼教
的严重的挑衅,而给予残酷的扼杀和无情的镇压,致使历代妇女

086 的精华倒在这条长满荆棘的路上。如今,繁漪又如 “一匹执拗的


马,毫不犹豫地踏着艰难的老道” 向前走去。那么,等着她的又
将是什么呢?

正当的要求,不正常的发展

一个刚刚 30 岁、感 情 丰 富 的 年 轻 女 人,被 迫 禁 锢 在 监 狱 似


的周公馆,陪着一个 阎 王 生 活 了 十 几 年。 她 要 求 摆 脱 这 种 生 活,
渴望以 一 个 “人” 的 资 格 去 获 得 有 爱 情 的 生 活, 这 是 完 全 正 当
的,是无可责备的。但是,她爱上了丈夫前妻的儿子,并且和他
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这却是不正常的、病态的。
周萍并不是繁漪 理 想 的 爱 人, 那 么 她 为 什 么 会 爱 上 周 萍 呢?
这是繁漪的不幸,而不完全是她的错误。
作者早就说过:“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
岩似的恒心,而周萍是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
过有人会问为什么她会爱上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
的命运,为什么会落在周朴园的家庭中。”
中国的封建家庭,特别是周朴园统治下的周公馆,妇女是没
有参加任何社交活动的自由的。就这一点来讲,繁漪是比安娜·
卡列尼娜更 为 不 幸 的。 虽 然 安 娜 参 加 社 交 活 动 的 自 由 也 是 有 限
的,但她总还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选择自己的情人。而繁漪却是
终年禁锢在高墙深院 里。 因 为 她 “没 有 亲 戚, 没 有 朋 友”, 更 使
她断绝了 和 墙 外 的 一 切 联 系。 她 举 目 抬 头 看 见 的 男 人 只 有 “凶
横” 的周朴园和鲁贵一类的奴才。这儿不但没有一个可点燃她心
中爱情之火的对象,就是连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也没有。但是五四
强劲的风暴,终于穿透了周公馆闭锁的大门,连 “等死” 的繁漪
也渐渐有了生的转机。就在她 “本性” 被唤醒,内心压抑着的情
感要求奔泻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周公馆,这就是从家乡来 087
的周萍。
周萍的到来,在死水一潭的周公馆只是投下了石子,而它在
和 繁漪的心里激起的,却是生命和爱情的浪花。

的 繁漪之所以能爱 上 周 萍, 是 因 为 三 年 前 刚 从 家 乡 来 的 周 萍,

剧 还不是我们现在看见的那个 “脸色苍白,半死的东西”。

物 周萍是在无锡老家祖母的身边长大的。因此没有受过周朴园
那种封建礼教森严的管教,倒是可能有过一个被溺爱的童年。这
从他日后易于冲动的感情、行为中,仍然能看出童年被娇纵形成
的任性的特点。稍长之后,依据封建世家的惯例,长子有继承祖
业的责任,他被送进学校学矿科,以便将来接替他那身为董事长
的父亲。但是,自幼就能满足他一切愿望的生活,没有培养起他
的事业心和意志力,因为他不知道在生活里还有什么是需要去追
求的。然而这种娇宠的童年和自然科学的教育,毕竟比森严的封
建教育使他多保有一些青年人的本色。而且就在他读大学的时候
五四运动发生了。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先进的青年,接受的也不是
“科学与民主” 的正 宗, 但 是 作 为 一 个 青 年, 他 不 可 能 不 与 这 种
新的思潮发生共鸣。正是在五四风暴未息,他头脑中余热未消的
时候,他来到了父亲的公馆。
周朴园虽然常年不在家,但是他的意志左右着这个宅院,因
而笼罩这儿的是一片死气和沉闷。刚从青年人集聚的学校来到这
儿的周萍,更 感 到 这 种 环 境 的 重 压 与 窒 息。 在 这 个 父 亲 常 年 在
外,弟弟尚未成年的家里,只有年轻的后母是他唯一朝夕相处的
人。就在交往 中 他 看 到 了 父 亲 的 专 制 在 这 位 年 轻 后 母 身 上 的 反
映:她年轻、美丽、天分很高、感情丰富、有着很好的教养,却
因为无法挣脱专制 的 羁 绊, 在 无 可 奈 何 中 默 默 “等 死”。 最 初 的
接近,也许只是出于对这个年轻女人孤独、压抑生活的同情,但

088 是渐渐由同情而爱悦;终于在 “冲动” 之下,说出了他恨他的父


亲,他愿意他父亲 死, “就 是 犯 了 灭 伦 的 罪 也 干” 的 偏 激 狂 言。
从此改变了他与繁漪的关系。
对于繁漪来说,周萍的出现是吹进周公馆的一股春风。他当
时的朝气,他涉世未 深 的 “诚 恳”, 他 在 五 四 时 期 摄 取 的 思 想 与
主张,对繁漪来说是新鲜而充满诱惑的,是她禁锢生活中的一次
震撼心灵的 启 蒙。 特 别 是 周 萍 对 她 十 几 年 来 的 处 境 和 命 运 的 同
情,更使无亲无朋的繁漪把他引为知己,同情和鼓励使繁漪把自
己十几年积郁在心的一切愤懑和渴望都向这个年轻的友人倾泻了
出来。这一切不但得到周萍思想上的共鸣,而且进一步拉近了两
个人的感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周萍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他爱
她,“就是犯了灭伦 的 罪” 也 在 所 不 惧。 周 萍 这 一 举 动, 在 深 恶
痛绝旧的伦理道德的繁漪看来,是向旧礼教的大胆挑战,是勇敢
的行为。因此认为这个年 轻 人, 是 “值 得 为 他 牺 牲 的”, 于 是 她
不顾一切地把 “性命、名誉” 都交到周萍的手里。
支配周萍行动的,并不是明确的反对封建礼教的思想。他只
是浮光掠影地接触到一些五四时期的思潮和主张,并且作了他自
己的解释,因而他并不是走在真正反封建的大路上。但是深受旧
礼教和封建家长制重压的繁漪,却把周萍那些 “一时冲动” 之下
说出的话,当成了思想的营养和行为的依据。既然周萍不怕 “灭
伦”,她更可以不承认 周 朴 园 强 加 于 她 为 妻 为 母 的 名 分。 所 以 她
认为她与周萍的关系是建立在仇恨周朴园、仇恨旧礼教的共同思
想基础上的,超脱了伦理道德束缚的,一个独立的人与另一个独
立的人之间的恋爱关系。 因 此 她 一 再 声 明: “我 不 是 周 朴 园 的 妻
子,不是冲儿的母亲”, “我 这 个 人, 我 的 心 是 我 自 己 的”。 根 本
不承认她与周萍之间是后母与前房儿子的关系,因此也不认为他
们之间是令人 “厌恶” 的乱伦关系。
但是,不管繁漪主观上如何想摆脱强加于她的一切关系的束 089
缚,她与周萍的恋爱仍然是不正常、不健康的,是事实上无法超
脱于其他关系之上的。这是繁漪的悲剧。
和 在石缝中生长出来的一棵树,以它的存在显示了生命力的顽

的 强;但是它的发展不能不带有重压窒息的病态,它与沃土中自由

剧 生长的大树是不能相比的。

物 作者赞美的是繁漪那种渴望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追求;而不
是肯定她与周萍的乱伦关系。
但是,以乱伦的方式来表现繁漪对爱情的追求,一方面表明
了繁漪这种追求的强烈,同时加强了繁漪命运的悲剧性。

不是一般的喜新厌旧,而是思想上的分道扬镳

繁漪和周萍有过一段相爱的日子。这畸形的爱情本身就包含
了屈辱和痛苦。他们只能偷偷地以 “闹鬼” 的方式幽会,在别的
情侣,会晤本身就是甜蜜的,而从他们两人那儿传出的却是女人
的哭声和男人的叹息。但 是, 对 繁 漪 来 说, 能 对 所 爱 的 人 哭 泣,
也较之一切 埋 在 心 底 的 等 死 有 天 壤 之 别, 也 还 是 享 受 着 爱 的 幸
福。然而,就是这样的 “幸福” 也未能长久,繁漪渐渐发现周萍
越来越疏远她,甚至逃避她,根本不愿意再见她了。
繁漪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理解他们之间破裂的实质。她
误认为由于四凤的出现, 使 周 萍 喜 新 厌 旧, 背 弃 了 她。 实 际 上,
他们之间的破裂,较 之 一 般 的 “喜 新 厌 旧”, 有 着 更 深 刻 的 社 会
内容。这是一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与一个归顺者之间的不可避免
的破裂。
周萍是带着五四的影响来到周公馆的。但是他并没有真正接
受和理解五四反对封建礼教的民主思想,因而他不但未能给渴望

090 摆脱封建桎梏的繁漪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反而双双陷入乱伦的
罗网里。乱伦 本 身 无 疑 是 一 种 畸 形 的 关 系, 而 不 是 反 封 建 的 标
志。但繁漪与周萍对他们之间关系的看法不同,反映了不同的思
想基础和不同的生活追求。繁漪是在与封建礼教抗争,在追求爱
情的过程中,陷入 “乱伦” 的, 而 在 她 否 认 强 加 于 她 的 为 人 妻、
人 母 的 名 分 的 同 时, 也 否 定 了 乱 伦 的 关 系, 她 曾 一 再 强 调:
“……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叫我这样看。” 因而她要求继续
保持和发展她与周萍间的爱情关系。周萍却从一开始就承认他们
之间是乱伦关系。虽然在冲动之中他逾越了伦常的界限,但前提
是承认乱伦和自身犯罪。因而在冲动过后,他被这种 “谁听了都
厌恶” 的关系吓住了。他退缩了, 要 求 结 束 这 种 关 系: “我 错 了
一步,不愿再错第二步。” 想做封建秩序的顺民。
如果周萍只是从乱伦行为的不正常、不健康出发要求结束这
种关系,原也无可厚非,虽然他对自己 “引诱” 过的繁漪要负有
责任。但,问 题 是 在 他 与 繁 漪 决 裂 的 过 程 中, 周 朴 园 的 思 想 原
则、道德观念起了决定性作用。
周朴园对青少年 时 期 的 周 萍 虽 失 管 教, 但 在 周 萍 到 来 之 后,
他对即将承重任的长子,是寄予愿望而严加教诲的。当他听到周
萍行为不端,经常在外鬼 混 时, 他 不 仅 训 斥 他 要 “自 爱”, 而 且
特别提醒他作为 “长子” 的身份,既要自身的行为处事对得起父
亲和 “死去的” 母亲,同时又有责任维护家庭的 “体面” 和 “秩
序”。虽然周萍因为 “心怀鬼胎”,每次都是战战兢兢地聆听周朴
园的教训,但是毫无主见、思想贫乏的周萍还是把父亲的思想主
张吸收了进去,认为是应该遵从和信奉的原则。渐渐地他不自觉
地以父亲的原则来看待事物了。所以他会为了父亲的 “名誉” 一
反他平时半死不活的颓丧相,张嘴大骂,动手就打鲁大海,也会
为了家庭的 “体面”,不 但 断 绝 了 他 与 繁 漪 的 关 系, 而 且 俨 然 以
一个正人君子的姿态制止繁漪说出 “引诱” 二字,认为 “这种话 091
不是在父亲这样体面 的 家 庭 里 说 的”。 这 就 不 难 看 出, 周 萍 虽 然
不能身体力行周朴园的全部训诫,但在精神上却完全是周朴园的
和 俘虏了。


父亲的 “身教”更使周萍心悦诚服




当他看见父亲 “念经吃 素”, 不 近 女 色, 一 派 堂 堂 正 气 的 样
子,特别是听到、看到 父 亲 30 年 来 是 那 样 “一 往 情 深” 地 纪 念
着自己早已 “死去” 的母亲时,他被父亲的 “道德” 慑服了。在
他的眼睛里,父亲不仅是一个 “能干一番 ‘事业’ 的坚强社会支
柱”,而且是一个处处 “依 循 着 上 层 人 的 ‘道 德’” 的 “模 范 公
民” 和 “模范家长”,甚至连父亲的 “倔强和冷酷也是他喜欢的,
因为这两点,他以为 自 己 是 没 有 的”。 面 对 这 样 一 个 父 亲, 他 觉
得,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 (固
然他不能说不爱),他 觉 得 这 样 是 卑 鄙, 像 老 鼠 在 狮 子 睡 着 的 时
候偷咬一口的行为, 他 深 深 觉 得 自 己 对 不 起 自 己, 对 不 起 弟 弟,
更对不 起 父 亲。 于 是 他 忏 悔 了, 决 定 断 绝 与 繁 漪 的 “罪 恶” 关
系,重新做 “父亲的儿子”。
一个为了坚持独立的人格和爱情的追求,在强大的封建势力
下,进行 “困兽” 的斗争;一个却背叛了自己当初的诺言,俯伏
在封建秩序的脚下,改悔了往日的 “罪恶”。
繁漪没有理解他们破裂的实质,因此当周萍日渐疏远她的时
候,她作了 “一般化” 的解释,认为是由于四凤的出现而产生的
“喜新厌旧”。
实际上,周 萍 是 “悔 过” 于 前, 爱 上 四 凤 在 后, 他 是 为 了
“拯救” 自己而抓住四凤的。

092 周萍不是周朴园,还没有学到封建道德的真谛———透骨的虚
伪;还不会驾驭封建礼教,为自己的罪恶护法,在伤天害理的同
时,还能取得内心的安然。 周 萍 自 认 有 罪, 并 且 在 真 诚 地 改 悔。
但是内疚和悔恨,以及对自己行为的厌恶与恐惧都时时袭击着他
的心。当他被这种内心的冲击折磨得筋疲力尽,而看不见摆脱之
路的时候,他曾绝望地哀鸣: “我 恨 我 自 己, 我 恨, 我 恨 我 为 什
么还活着!” 但是生性懦弱 的 周 萍, 不 是 被 逼 到 尽 头, 他 没 有 勇
气扣响死神的门。然而活着没有目的,内心是极端的混乱和可怕
的空虚,他要填补这空虚, “他 要 把 自 己 ‘拯 救’ 起 来, 他 需 要
新的 ‘爱情’,把他从旧的 ‘爱情’ 的苦海中摆脱出来”,他找着
了鲁四凤,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在鲁四凤的身体里洋
溢着。她有 “青春”,有 “美”, 有 热 情, 固 然 觉 得 她 “粗”。 但
这 “粗” 正是他所希求的 “新鲜” 和 “力” 呵! 于是他抓住了四
凤。然而,事实上,一个年轻姑娘纯洁的爱,并不能使一个活着
没有目的的空虚心灵充实起来,也不能洗涤和拯救一个有罪的灵
魂。所以 他 在 爱 上 四 凤 之 后, 在 自 认 为 “活 着 就 是 为 她” 的 同
时,却仍然酗酒、赌钱,在跳舞场鬼混,就是想用疯狂刺激之后
的麻木来 掩 盖 内 心 的 烦 扰 和 空 虚。 这 是 一 个 忏 悔 了 过 去 的 “罪
恶”,而又没有获得 “新” 的 精 神 支 柱 的 人, 必 然 出 现 的 精 神 状
态。
繁漪没有觉 察 这 些。 她 依 据 自 己 作 出 的 “喜 新 厌 旧” 的 判
断,采取了相 应 的 手 段。 企 图 用 排 除 四 凤 的 办 法 唤 回 周 萍 的 爱
情。她万没想到她会力伤无辜,更没想到周朴园制造的罪恶的帷
幕,是她无意之中揭开的。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大幕拉开的时 候,一 个 延 续 了 30 年 的 故 事,已 经 进 入 了 最 093


后一天。
“燠热逼人,暴雨将至”,是 这 最 后 一 天 开 始 时 的 自 然 气 候,
和 也是在显示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将以一场雷雨为其终结的征兆。

的 沉闷、窒息的周公馆,如今,气压更降到了最低点,因为两

剧 年不在家的周朴园回来啦。

物 气压低,天空灰暗,闷热难熬,每个人的头上好像都罩上了
华盖,感到 “这日子真过不 下 去 了”, 为 了 能 喘 出 一 口 气, 为 了
能找到一条活路,人们在挣扎、呼号、撞击……一切都移动了自
己原来的位子,改变了昔日生活的轨道。
一向懒散,无所作为,成天在 “爱情” 的漩涡中打转,在跳
舞场里鬼混的周萍,突然表示, “这 两 年 在 这 儿 做 事 太 舒 服, 心
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要到矿上做点 “实在的事情”,而且宣
布明天就走。
经常把自己反锁 在 房 里, “作 诗 写 字, 装 病 不 下 楼”, 连 丈
夫、儿子都不见的繁漪,今天还发着烧,却两个星期以来,第一
次下楼来了。
怕周萍 “不是真心”,怕 “伤了妈的心”,怕 “老爷知道了”,
怕 “哥哥瞧不起” 的四凤,今天哭着要周萍带她一块儿走。
不知道发生了 什 么 事 情,刚 从 济 南 回 来 的 侍 萍,一 下 火 车,
就被繁漪召到她永世不想再跨进的周公馆。
所有这些反常 行 为, 互 相 冲 撞, 激 成 了 一 场 如 雷 如 电 的 风
暴,撕去了周公 馆 “最 圆 满” “最 有 秩 序” 的 帷 幕, 露 出 了 它
“死亡的泥沼” 的本相。
在这场席卷周公馆一切人的风暴中,周萍与繁漪是漩涡中心
的两个人物。他们一个要走,一个要留。这一走一留,构成了这
个历时 30 年的故事最 后 情 节 的 主 线。 是 他 们 的 行 动 把 这 个 充 满

094 着复杂纠葛的悲剧,急速地推向了高潮……
周萍为什么急急忙忙地要到矿上去了呢

有人说,矿上正在罢工,作为董事长的儿子,他是学他父亲
的 “英雄榜样”,到矿上去 镇 压 工 人 运 动。 根 据 是: 他 自 己 说 过
他是他 “父亲的儿子”, 所 以 和 他 父 亲 是 一 路 货 色, 并 且 他 动 手
打了鲁大海,这是镇压工运的一个组成部分。
周萍是强调过,“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从主观上说,这表明
他肯定父亲的德行,并且想做一个配得上这样父亲的好儿子。但
是,同时他也知道,他是学 不 了 父 亲 的 “英 雄 榜 样”, 因 为 父 亲
性格中的主要东西,他是没有的。他没有父亲那种自认为是社会
的主人,要主宰一切,支配一切的雄心和野心,也没有 “发绝子
绝孙昧心财” 的那 种 “胆 略” 和 狠 心。 他 只 是 一 个 既 不 能 创 业,
也不能守成,没有明确生活目的,没有任何意志力的一个没落阶
级的不肖子弟。他对父亲的权力和事业从来没有表示过关心。就
是在这矿上闹罢工,父亲为了筹划对策,忙于开会、见客,人都
累得又黑又瘦的时候,他也依然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打滚,对矿上
的事情,根本不去过问。所以,他虽然崇拜自己的父亲,但他却
成不了父亲精神和事 业 的 真 正 继 承 人。 至 于 他 动 手 打 了 鲁 大 海,
那是他认为,“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这倒是从他父
亲的教诲中得来的一种 “为尊者讳” 的道道地地的封建道德和感
情。所以他虽然打的是工运领袖,但他行为的动机,却不是为了
镇压工人运动。当然,如果他真的到了矿上,如果他真的卷进了
纠纷的漩涡,他势必站在乃父董事长一边,但这一切毕竟还没来
得及发生。
现在周萍 的 急 急 忙 忙 要 出 走, 真 正 的 目 的 倒 不 是 学 父 亲 的
“英雄榜样”,而是为了逃避,逃避来自三方面的压力和可能出现 095
的可怕后果。
他知道,繁漪不会轻易放弃对他的爱情。虽然近几个月来他
和 连理都不理繁漪,但他知道繁漪的性格,知道她不会对他的背弃

的 和另有新欢,善罢甘休。如果她一旦闹起来,又是父亲在家的时

剧 候,那后果……

物 四凤虽然一向 温 顺,一 心 无 他 地 爱 着 他,但 既 已 委 身 于 他,
长此下去如何了结? 何况四凤内心光明纯正,不愿意他们之间的
关系 “总是这样偷偷 摸 摸 的”, 近 来 更 是 频 繁 地 问 他 到 底 对 她 怎
么样,向他要办 法、 要 出 路。 但 在 这 个 公 馆 里, 他 怎 么 敢 做 出
“偷偷摸摸” 以外的行动呢?
来自繁漪 和 四 凤 的 压 力, 在 周 萍 心 里 汇 集 成 一 种 巨 大 的 恐
惧,那就是害怕以此招来父亲严厉的惩处和致命的打击。因为现
状已经不能维持下去了,繁漪的精神越来越不对,不知在什么时
候火山就要爆发,那后果将让人不寒而栗。
因此,周萍要在父亲刚刚回来,还没看出端倪,繁漪正 “装
病” 不肯下楼的时候,赶快逃开,逃得越远越好。周萍像一切怯
弱,不敢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一样,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只有
只身逃跑。
要逃跑,又要使行动 “合 法”, 在 父 亲 面 前 就 必 须 有 一 个 冠
冕堂皇的借口,于是,他是学矿科的,理应到矿上去干事;他是
家庭的长子,更应到父亲事业的基地 “磨炼” 去,就成了最恰当
的理由。周冲和周朴园都接受了这种解释。只有繁漪不相信这个
“理由”,所以她一针见血地问道:“我怕你是胆小吧?” 因为 “这
屋子曾经闹过鬼”。
他们都没有忘记 “闹 鬼”。 恰 恰 是 一 个 想 忘 却 “闹 鬼” 而 逃
走;一个却想以 “闹鬼” 来唤回对方的爱情。

096 “闹鬼”,是周萍与繁漪相爱的别名。对繁漪来说,那段不无
痛苦的相爱日子,却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候。正是在 “闹鬼” 的
形式下,她向 周 萍 哭 诉 过 自 己 的 不 幸, 倾 吐 过 自 己 被 压 抑 的 爱
情。也是在 “闹鬼” 的掩护下,周萍在冲动中说出了 “……就是
犯灭伦的罪也干” 的 话, 作 为 他 海 誓 山 盟 的 内 容。 因 此 “闹 鬼”
对繁漪来说是爱情和 生 命 的 象 征。 所 以 当 她 知 道 周 萍 背 弃 前 盟,
要一个 人 出 走 的 时 候, 她 要 用 “闹 鬼” 来 提 醒 周 萍, 既 晓 之 以
理,也动之以情。她提醒周萍曾在 “闹鬼” 的时候,“说过许多、
许多的话”;提醒他,正 是 把 原 来 已 经 “安 安 静 静 等 死” 的 她 用
爱情 “救活了”,现在却又要撇 得 她 “枯 死, 慢 慢 的 渴 死”, “活
活地闷死”。这是繁 漪 不 能 忍 受 的。 因 为 失 去 了 这 一 点 爱 情, 也
就是失去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热,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抓住周萍。
最初,繁漪并没把周萍的出走看得那样严重。基于她对周萍
是 “喜新厌旧” 的判断,她认为排除四凤,就会留住周萍。所以
她采取了把侍萍召来的行动。他知道鲁贵不愿意四凤走,而一个
母亲出于保护女儿的心理,只要暗示她一下,就会顺理成章地让
她把四凤带走。而只要四凤一走,她就有把握让周萍回头,因为
她自信,除了年轻这一点而外,她比四凤有更多的优越性。她知
道自己长得很美,又有很好的文化修养,和周萍又曾那样相知相
爱、海誓山盟。而在她看来四凤只不过是一个 “没有受过教育的
下等人”,对于 “受过 高 等 教 育” 的 周 萍 来 说, 怎 能 比 她 更 相 知
相通?
所以当她 安 排 了 侍 萍 来 见, 自 认 为 排 除 四 凤 已 不 成 问 题 之
后,当她两个星期第一次下楼见到周萍,并听他说完 “我预备明
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的时候,她并不认为事态严重。因此自始
至终,她一直是带着嘲讽 的 “笑”, 故 意 说 着 反 话, 用 激 将 法 对
待周萍。她先是说:“哦。(停) 好得很。……” 继而又故意问出
走的 “理由”,接 着 却 自 问 自 答 地 “笑” 着 说: “我 怕 你 是 胆 小 097
吧?”“这个屋子曾经闹过鬼。” 她有意提起 “闹鬼”,又想用 “胆
小” 将住周萍。但是周萍是一捆湿柴火,激将法是点不起他的火
和 的。而这次谈话,也因周朴园的到来被打断,接着就发生了 “喝

的 药事件”。“喝药事件” 本身,主要反映的是周朴园与繁漪之间对

剧 待封建礼教不同态度的持久而本质的冲突。这次的冲突,却加强

物 了繁漪要抓牢周萍的 决 心, 也 加 紧 了 繁 漪 唤 回 周 萍 爱 情 的 行 动。
因为,周朴园的压迫,特别是表现 在 “看 病” “吃 药” 这 一 类 问
题上的专制,使繁漪特别敏感,她认定周朴园是要通过这种手段
把她逼疯,或者有一天强行宣布她是疯子。这种猜想虽然不符合
周朴园的本意,但在繁漪却不是 没 有 根 据。 正 如 她 说 的: “周 家
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这 个 家 庭 的 尊 长 们 “背 地 里 做 过 许
多可怕的事情”,周朴园 就 是 逼 死 自 己 的 儿 子 和 孩 子 的 母 亲 的 刽
子手。她因 为 知 道 周 朴 园 的 “底 细”, 她 疑 心 周 朴 园 为 了 灭 口,
“他愿意人人看我 是 怪 物,是 疯 子”, 所 以 才 成 天 逼 着 她 “看 病”
和 “吃药”。因此 “喝药事件”,又一次唤起了她对 “疯子” 前途
的恐怖。在孤寂无援的情况下,就只有抓住周萍,绝不能让这个
爱过她、同情过她的命运的人从身边走开,而把她一个人丢在这
个可怕的火坑里。于是我们看见第二次她和周萍谈话时,口气变
了,神情变 了, 不 再 用 冷 嘲 热 讽 的 态 度 来 激 周 萍, 而 是 十 分 认
真、郑重其事地、“一 字 一 字 地” 说 出: “我 希 望 你 不 要 走。” 并
且用自己当前的处境和他们过去的情分来打动周萍。但周萍早已
义绝,当然不会回头。他不但要不负责任地逃跑,而且学会了用
伦理道德为自己护法,“冷冷地” 宣布:“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
的妻子,我自己还承 认 我 是 我 父 亲 的 儿 子”。 到 这 个 时 候, 繁 漪
才真正明白,周萍除了 “喜新厌旧” 而外,和她之间还有思想上
的分歧。她 恨 自 己 早 没 有 “看 透” 周 萍, 把 自 己 的 “性 命、 名

098 誉” 交给了一个 “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


“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欺侮。” 但是,这个 “心偏
天样的高” 的繁漪,却恰恰受了两代人残酷的欺侮。她正是带着
报复的怒火,还混合着被欺辱的怨愤与被遗弃的辛酸,来到杏花
巷十号四凤的家的。 出 发 的 时 候, 她 并 没 有 既 定 的 方 针 和 主 张,
也许只是想阻止周萍与四凤的会面,也许只是想看一看周萍与四
凤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深,也许……但是,她在这儿看见了她最
不想看,也是感情最受不了的场面,于是她关上了四凤的窗户。
四凤由于不愿伤妈的心,明知道自己定要违背誓言,还是顶
着天上的 雷 声, 在 母 亲 监 视 下, 发 誓: “以 后 永 远 不 见 周 家 的
人”,否则 “天上的雷劈了我”。就是在她内心的惊恐还未稍息的
时候,周萍出现了。他喝醉了酒,摔得脸上尽是血,就在四凤惊
惧地后退, “颤 声” 地 说 着 “我 怕, 你 看 你 的 脸 ……” 的 时 候,
天上一 个 炸 雷, 一 声 霹 雳, 惊 魂 未 定 的 四 凤 一 声 呼 叫: “哦,
妈。” 本能地扑向周萍,让他把自己紧紧抱住。
繁漪就在这个时候推开窗户,看见的是比一般相爱的拥抱还
要 “亲密” 的拥抱。她误把这个恐惧与求助的拥抱当做了他们相
爱之深的证据。一个被夺了所爱,也是夺了生命的女人,怎么能
再看得下去? 她伸手关上了窗户。是在她关窗户之后,鲁大海才
闯进了四凤的屋。这时她才意识到报复的时机来了,于是紧紧地
拉住窗户。
她是带着绝望的心情,由杏花巷十号回来,信步走到过去她
与周萍 “闹 鬼” 的 小 客 厅。 她 脸 色 惨 白, 浑 身 滴 水, 一 副 “冷
漠” 的神情,使周朴园疑惧这不是好兆头。当周朴园低声地劝她
“明天克大夫还来” 时,繁漪 “望着前面”,只是说了声:“明天?
哼!” 此时此刻她陷在深深的绝望中。她感到 “生命的晚霞”,已
经暗下来了,对她来说,已 经 没 有 了 “明 天”。 所 以 她 放 肆 地 对
待周朴园,“轻蔑地” 告诉他,她不愿意听从他的命令,“我不愿 099
意,告诉你我不愿意”。 但 是 周 萍 又 回 来 了, 而 且 从 他 们 父 子 的
眼神里,她看出来他们正在议论她的 “神经病”。“疯子” 的阴影
和 又笼罩到她的头上,她一想到有一天人们会跟着周朴园在她背后

的 叽咕着: “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 然后, “渐渐伺候我的

剧 人一定要多,看着 我, 把 我 当 个 怪 物 看 着”, “最 后 铁 链 子 锁 住

物 我,那我真就成了疯子 了”。 她 战 栗 了。 那 个 求 生 不 能, 求 死 不
得的可怕 前 景, 使 她 回 到 现 实 中 来。 她 虽 然 知 道 周 萍 已 经 不 爱
她,但是她 “没有亲戚, 没 有 朋 友, 没 有 一 个 可 信 的 人”, 她 能
向谁求助呢? 为了逃避已经张开大口的深渊,她不惜低下自己骄
傲的头以求一条活路” 的态度, “恳 求” 周 萍, 希 望 他 “先 不 要
走”,或者 “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甚至提出极端屈
辱、退让的条件:如果要 带 她 走, 日 后 “接 来 四 凤 一 块 住”, 或
者不走,把 “四凤再叫回来” 都可以。
这已经不是在呼唤爱情, 而 只 是 想 “重 拾 起 一 堆 破 碎 的 梦,
救出自己”。但是不论恳 求、 哀 告, 还 是 压 抑 着 耻 辱 的 “诱 惑 的
笑”,都只能使周萍更痛苦,更悔恨,更惧怕,想更快地逃开她。
于是周萍在听说是 她 关 上 四 凤 的 窗 户 后, 说 出 了 “恨 极” 的 话:
“你是我想不到的 一 个 怪 物!” “我 要 你 死!” 一 切 都 完 啦! 一 刹
那,繁漪的 思 想 断 了 线, 她 头 脑 里 好 像 一 片 空 白, 所 以 她 喃 喃
地:“奇怪,我要干什么?”
在作了种种努力想留住周萍,想唤回被视为生命的爱情,都
全然失败之后,繁漪一时是不知道自己还要干什么。她的行为和
决定,不 都 是 事 先 “有 预 谋 有 计 划” 的, 有 时 是 受 了 外 力 的 引
发。但是,“把一个失 望 的 女 人 逼 得 太 狠 了, 她 是 什 么 事 都 做 得
出来的”。

100
“一柄犀利的刀”和 “一棵弱不禁风的草”

正当繁漪不知道还要干什么的时候,鲁大海找周萍来了。这
给了她一种启示:借 鲁 大 海 的 手 报 复 周 萍, 让 他 阻 止 周 萍 逃 跑。
所以她让鲁贵去找周萍,并火上浇油地告诉鲁大海:周萍 “现在
就要走”。鲁大海果然被激怒: “他 要 跑 了?” 她 以 为 鲁 大 海 决 不
会让侮辱了他妹妹的周萍逃走。可结果,鲁大海不但未能制止周
萍出走,周萍反而要带着四凤一块走。
这对繁漪 来 说,真 是 感 到 “欺 人 太 甚” 了。被 欺 骗 的 愤 懑,
被遗弃的痛苦,嫉妒的怒火,报复的渴望……使她成为一把报复
的刀,她要向仇人刺去。 当 她 推 出 来 的 周 冲, 不 但 不 “杀 了 她,
毁了她”,反而说: “我 忽 然 发 现 我 好 像 并 不 是 真 爱 四 凤。” “哥
哥,你把她带 走 吧,只 要 你 好 好 地 待 她!” 繁 漪 简 直 气 疯 了。她
宁肯同归于尽,也不能看着他们 “幸福” 地出走。于是她不顾一
切地,高声喊道: “…… 我 要 你 说,我 要 你 告 诉 他 们! 我 并 不 是
你的后母。” 而且让 “大门上了锁”,派人把周朴园找了下来。她
要在天翻地覆中与仇人一块毁灭。
但是,周朴园一下来,情况突变。在她面前揭开的是一个意
想不到的悲剧的帷幕。原来侍萍就是周 萍 “死 了”30 年 的 母 亲;
周萍同四凤 竟 是 同 胞 亲 兄 妹。 她 被 这 种 可 怕 的 纠 葛 吓 得 惊 叫 一
声:“天哪!” 她悔恨地对周萍说: “萍,我, 我 万 想 不 到 是———
是这样。” 当她 被 绝 望、愤 怒 烧 疯 了 心 的 时 候,她 要 求 报 复。但
是当她看到 别 人 比 自 己 更 不 幸 的 时 候, 就 显 示 出 了 她 内 心 的 善
良,她是惊悸地站在自己儿子的身边,同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
切。是她首先发现了 “四 凤 的 样 子 不 大 对”, 而 叫 周 冲 “赶 快 出
去看看她”。她早已忘 记 了 四 凤 曾 经 是 她 的 情 敌, 她 只 看 见 四 凤 101
是一个不幸的少女。她要援救她,叫住她。但是,晚了,一声惨
叫接着又一声惨叫,两个最年轻、最无辜的孩子倒下了。
和 这是周朴园造的孽,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然而,周冲的

的 骤然死亡,却成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降落在繁漪的头上。这个一

剧 向敢作 敢 为 的 女 人, 面 对 着 儿 子 被 烧 焦 了 而 且 带 着 “笑” 的 尸

物 体,不仅怀疑了自己的追求,而且否定了自己的苦斗。她相信周
冲的死,是对她放弃母亲的天职,是对她身为有夫之妇而追求爱
情生活的 惩 罚 和 报 复。 这 个 “受 过 一 点 新 的 教 育 的 旧 式 女 人”,
就是在强烈追求 “真真活着” 的时候,内心也不无封建束缚造成
的余悸。如今在巨大的不可解释的变故前,她被封建的伦理道德
压倒了。所 以 她 在 痛 极 之 中, 喊 的 是: “冲 儿, 你 该 死, 你 该!
你有了这 样 的 母 亲, 你 该 死!” 这 不 是 在 诅 咒 自 己 唯 一 的 爱 子,
这是在痛恨自己,谴责自己,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杀死儿子的凶
手。她把人世间最沉重的———杀子的负担,自动地加在自己的身
上。从此,她一直到死,都不会获得片刻心灵的安宁。也许,她
一向所 惧 怕 的 “成 了 疯 子” 的 前 途, 倒 可 能 真 的 是 她 唯 一 的 归
宿。
如果说,繁漪是 “一柄犀利的刀”,那么这把刀刺得最深的,
就是她自己!
被 “情感、燠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 般的生命,就
这样一闪即逝了!
这个生长在新旧交替时代,在一个黑暗的堡垒里,为了追其
“真真活着” 而苦斗一 生 的 年 轻 女 人, 终 于 没 有 能 够 撞 碎 堡 垒 的
厚壁冲出去,而在自我谴责中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至于是谴责繁漪,还是同情繁漪,这不是任何一个权威的评
论者所能左右的。

102 但是作者对这个被扭曲、被扼杀了的年轻女人悲剧命运的真
实描写,是震撼人心的。
作者高度肯定的,是繁漪那种主宰命运的合理要求,与 “不
能受两代欺侮” 的那种与封建势力宁肯 “予及汝偕亡” 的精神。
在黑暗像淤泥没顶一样的日子里,我们还能要求一个没有获
得先进世界观的被凌辱的妇女,做出什么英雄行为呢? 她的苦斗
和失败,反映了同时代妇女的要求,也为她们提供了教训:在现
存制度之下,只求一己的解放,不论个人怎么苦斗,也是没有出
路的。
周萍用自杀证明了,他并不像 人 们 谴 责 他 的 那 样: “是 一 个
比他父亲更虚伪”,“比 他 父 亲 更 坏”, 甚 至 “简 直 坏 到 没 有 一 点
人味了” 的人。
在他无所作为、内心混乱而空虚的短短一生中,他两次陷入
乱伦的关系。一次是自觉的犯罪,使他被悔恨和恐惧折磨成一个
“半死的东西”;一次是不自觉的犯罪,结果却要了他的命。
如果他是他父亲那样 全 身 都 浸 透 了 最 虚 伪 的 封 建 道 德 的 人,
他就会像他父亲那样从容对付自己乱伦造成的局面,而不会陷入
悔恨之中和最后自己结束自己。
在繁漪的问题上,周萍并不因为已经 “悔过” 和繁漪断了关
系而心安,他的悔恨,也不 是 故 意 “装 作 良 心 责 备 的 样 子”。 因
为这是一件决不能 为 人 所 知 的 事 情, 他 的 “装 作”, 除 了 繁 漪 以
外没有任何 要 欺 骗 的 对 象; 而 繁 漪 早 就 声 明 过 她 并 不 认 为 这 是
“罪过” 的关系,所以用 “装 作” 来 欺 骗 她 毫 无 意 义。 如 果 他 的
悔恨真是 “装作” 的,他就不会在 繁 漪 背 后 大 哭 地 说: “他 恨 自
己,他以前爱 过 一 个 他 决 不 应 该 爱 的 女 人。” 周 萍 “改 悔” 了,
但却没有得到 “赎罪” 后的心安。
当周萍得知他与四凤的关系是又一次陷入更可怕的乱伦罗网
时,他恐惧而绝望了。他不 但 没 有 想 到 如 何 “金 蝉 脱 壳”, 保 护 103
自己,而是只想到自己又一次犯罪了,一次更深更大的罪,一次
更对不起父亲的罪,所以 他 临 死 前 的 最 后 一 句 话 是 说: “您 不 该
和 生我!” 这不是批判周 朴 园 的 罪 恶, 不 是 说 父 亲 不 该 对 待 侍 萍 始

的 乱终弃,生了自己又陷自己于乱伦里,而是对自己一次再次地陷

剧 入乱伦关系的深深谴责。

物 周萍是 “一 棵 弱 不 禁 风 的 草”。 因 为 没 有 明 确 的 思 想 主 张,
所以经常 处 于 矛 盾 之 中。 他 怯 懦 胆 小, 对 自 己 的 行 为 不 敢 负 责
任,所以一有风吹草 动 就 背 弃 前 盟, 就 置 自 己 所 爱 的 人 于 不 顾,
想仓皇出逃,这无疑是应该谴责和批评的。但由于软弱而背叛和
最初的本意就是玩弄,虽然两者没有好坏之分,但它们所反映的
思想内容却是绝不相同的。
周萍这个形象的意义,既不是周朴园年轻时的翻版,也不在
于他是周朴园 “忠实 的 继 承 人”。 他 的 无 目 的 地 活 和 羞 愧 绝 望 而
死,恰恰是显示周朴园和他所代表的反动统治阶级已经面临后继
无人了。
这个即将倾倒的 “周公馆”,只有周朴园孤零零地在支撑着,
但是地基 下 陷 了, 几 番 雷 雨 之 后, 它 必 将 倾 倒, 而 且 要 荡 然 无
存。
天边的雷声在轰鸣。雷雨过后,太阳就会出来,就会有干净
的大地和一个湛蓝的晴空。

1981 年 5 月 2 日
原载 1981 年第 3 期 《戏剧论丛》

104
爱 之 罪
———侍萍与四凤母女的血路

侍萍与四凤这 一 对 母 女, 都 美 丽 而 善 良。 她 们 一 生 无 欲 无
求,只因为 爱 的 痴 心, 一 死 一 疯。 如 果 说 “死” 还 算 解 脱, 而
“疯” 却是黯夜无期。她们怎么会走上这条不归的血路?
她们出身微贱,是社会的最底层。侍萍是无锡周公馆的女仆
梅妈的女儿,她自己也是周公馆的丫鬟。为什么母女两代都在周
家为奴? 这个生于清朝光绪年间的女儿可能生来就是所谓 “家生
子”。封建社会的富 贵 高 门, 都 有 养 奴 蓄 婢 的 特 权, 他 们 的 奴 仆
是要代代为奴,没有脱离 “主子” 的自由。所以侍萍可能从小就
为婢女。在周 家 大 少 爷 周 朴 园 留 学 归 国 之 前, 她 可 能 是 其 他 少
爷、小姐的侍婢,而且做过伴读。所以她识文断字,而且情趣高
雅。当周朴园光绪二十年左右回国的时候,侍萍已经是出落得亭
亭玉立的美少女。于是周朴园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清秀脱俗的姑
娘,侍萍也爱上了当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又多情的周朴园。两
人相爱之 缠 绵, 从 侍 萍 为 周 朴 园 修 补 衬 衫 上 的 一 个 洞, 可 见 一
斑。她在破洞上秀了一朵梅花,旁边还秀了一个萍字,那寓意自
然是常伴周朴园身边。她们能如此相爱,可见并没受到什么刁难
和阻拦。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些高门大户的少爷玩弄丫头和爱上丫
头是常事,不稀罕。长辈们也不以为怪,因为丫头本来就是买来
的 “贱人”。如果少爷玩够 了, 遗 弃 或 另 配 小 厮 就 是; 如 果 少 爷 105
真喜欢,那就收房纳妾。所以周朴园和侍萍可以从容相爱,直到
生了两个儿子。她为周家生了长子长孙,按说母以子贵,但侍萍
和 没要任何名分,只是一往情深地爱着周朴园,没有任何杂念。

的 但她万没想到就在她生下第二个儿子才三天,正是家家欢庆

剧 除夕的夜晚,周家却在大风大雪中把她赶出大门。对一个怀抱病
婴的产妇,如此绝情,如此残忍的正是那个高唱 “人伦天性” 的


周朴园。侍萍决心以死雪耻走向黑夜的河边。
赶走侍萍的理由,据说是因为周朴园 “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
门第的小姐”。可是封 建 社 会 的 富 贵 之 家 妻 妾 成 群 是 常 事。 先 把
出身低微的女人收房 为 妾, 再 明 媒 正 娶 门 当 户 对 的 小 姐 为 夫 人,
也合乎封建礼数。那为什么一定要赶在周朴园娶亲之前,不顾侍
萍死活要把她赶出大门? 可能是因为这位小姐的门第、权势和财
富都远高于周家,而这位娇小姐不能容忍周朴园另有女人,否则
绝不进门。为攀高枝,只好把侍萍赶出门。另一种可能是这位小
姐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人,主张一夫一妻制,周朴园为了显示自
己是留过洋的,也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新人物,所以在新人进门
之前 “赶紧” 把侍萍赶走。总之,不论什么原因,周朴园为一己
之利,恩断义绝,把侍萍推向死路。
但侍萍没有死成,她被别人救起。可是她母亲含恨而死,她
无家可归,从此漂流在外。一个怀抱着私生子的年轻女人,她将
怎么活下去? 俄罗斯伟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 《复活》 里写了
一个有过私生子的年轻女人的命运。这个叫玛丝洛娃的姑娘,受
过很好的教育,会法语,能弹琴,是两个贵族老处女收养的。当
玛丝洛娃怀了她们侄 孙 的 私 生 子 时, 却 被 她 们 无 情 地 赶 了 出 去。
为了生活她 只 好 寻 找 职 业, 但 等 待 她 的 是 无 穷 无 尽 的 凌 辱 和 践
踏:她去当家庭教师,男主人骚扰她,女主人就赶走她;她去医

106 院当护士,大夫调戏她,医院开除她。总之,她举步维艰,处处
是陷阱,最后把她逼进了妓院。侍萍没有玛丝洛娃的文化高。她
要和怀抱的孩子活下去,只有讨饭,当下人,那所受的贱视和欺
侮,更是常 人 难 以 置 信 的, 但 她 没 有 去 做 妓 女, 而 是 选 择 了 结
婚。她结婚的目的,不是为了要丈夫养活。而能娶一个有私生子
的女人,在当时也只 能 是 “下 等 人”。 她 所 以 要 和 鲁 贵 那 样 的 贱
痞结婚,只为了使自己有一个合法的 “为人妻” 的身份,使孩子
有一个名分上的 “父 亲”。 这 样 她 在 社 会 上 做 事, 孩 子 在 伙 伴 中
间就会少受歧视,那些因为她年轻漂亮而打下流主意的人,也因
她是 “有夫之妇” 有所顾忌。虽然她两次嫁给 “下等人” 能给她
身份上 一 些 “保 护”, 但 她 在 养 活 孩 子 的 同 时, 也 要 供 养 他 们,
忍辱含垢地尽 “妻子” 的义务。这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但侍萍忍
了。一是为了孩子,她就是为了他们才千辛万苦地活下来。二是
她 “认命”。她认为自己年轻时 “不规矩”,未婚先孕,是一种罪
过,因此命 该 受 煎 熬。 所 以 不 论 日 子 多 么 难 熬, 她 都 咬 牙 承 受
着。既没有涕泪长流, 也 没 有 怨 天 尤 人。 所 以 当 30 年 后 我 们 再
见她的时候,她不仅没有愁眉苦脸,反而风韵犹存,神情特别平
和恬淡。这正是她内心宁静的表现。
但,又是一个让 侍 萍 万 没 想 到,她 被 周 家 赶 出 来 20 多 年 之
后,她又来到了 周 公 馆, 而 且 不 期 而 遇, 又 见 到 了 已 成 为 “老
爷” 的周 朴 园。 往 事 今 朝 一 齐 涌 上 心 头, 她 内 心 的 平 衡 被 打 破
了。当周朴园阴险地质 问 她 “谁 指 使 你 来 的?” 的 时 候, 她 压 抑
了几十年的悲愤一下子爆发了: “命, 不 公 平 的 命 指 使 我 来 的!”
她第一次否定了 曾 经 主 宰 她 精 神 取 向 的 “命”。 如 果 说 “命” 是
公平的,那 么 当 年 是 两 个 人 都 有 罪 过, 为 什 么, 她 在 血 污 中 打
滚,眼泪都哭干了,而周 朴 园 却 “一 帆 风 顺”, 如 今 “成 为 社 会
上的好人物”? 如果说 “命” 是 公 平 的, 那 么 30 年 的 苦 撑 苦 熬,
她应该为自己当年的罪过赎罪了,为什么鬼使神差,四凤又到了 107
周家,“又做我从前在你 们 家 里 做 过 的 事”? 她 只 有 悲 号: “我 伺
候你,我的 孩 子 再 伺 候 你 生 的 少 爷 们, 这 是 我 的 报 应, 我 的 报
和 应。” 但 “报应” 还没有完。 侍 萍 是 个 自 尊 自 强 的 女 人, 她 拒 绝

的 了周朴园的 “养老” 钱,撕掉了周朴园 “封口” 的支票,她只想

剧 看一看二十几年前被周家老太太留下的她的大儿子。但这次的见
面却让她 痛 断 肝 肠。 周 萍 当 着 她 的 面 骂 鲁 大 海 是 “混 账 东 西”,


而且伸手就是两个嘴巴,同时招呼仆人齐上打大海,就因为鲁大
海揭了周朴园发家的老底是 “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
堤出险,淹 死 了 2200 个 小 工, 每 个 小 工 的 性 命 你 扣 300 块 钱!
姓周的,你 发 的 是 绝 子 绝 孙 的 昧 心 财!” 侍 萍 看 见 周 萍 打 大 海,
她大哭 着 想 阻 止 周 萍, 但 刚 说 了 一 个 “萍 ” 字, 她 连 忙 改 口:
“你凭什么打我的儿 子?” 当 周 萍 质 问 她 “你 是 谁?” 的 时 候, 她
刚说半句:“我是你,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又是半句改口。这就
是二十几年母子的第一次相见。一个董事长的儿子,为了保护他
父亲的 “名誉” 打了一个矿工,这本是平常事,但它击碎的却是
一个母亲的心。
大海挨打了,被辞了工,侍萍虽然满腔悲愤,但却不为他担
忧,因为她知道大海是个有主见、有能力处理自己问题的人。让
她忧心不安的是四凤。在她离家到外地打工的时候,她嘱咐过鲁
贵不要让四凤去帮人,因为四凤单纯、幼稚,又长得漂亮,她怕
四凤 “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 会走她的老路。但四凤还是
去帮了人。她在去周家的路上早已决定让四凤辞工,随她到外地
去,以后由自己照看女儿。她虽然是打听着周公馆的地址来到周
家,但她丝毫没在意 这 个 “周”, 这 只 不 过 是 百 家 姓 中 的 姓 氏 罢
了。直到在客厅里看到了那些陈旧的家具、摆设,并知道了周家
在大热天还要关上窗户 的 习 惯 后, 她 陷 入 了 回 忆 和 沉 思: “真 好

108 像我的魂儿来过这 儿 似 的。” 当 她 看 见 那 个 熟 悉 的 柜, 更 加 深 了


她的记忆和惊慌,“那个柜,那个柜……” 直到四凤说:“那是从
前死了的太太的东西。” 她 已 经 意 识 到 那 不 是 什 么 “死 了 的 太 太
的东西”,而是她曾经用过的,但会这么凑巧吗? 她不愿意相信,
所以一再自语:“不能够,不能够”。可是接着四凤说出 “周家的
人都很和气”,这个时候 “周” 对她才有了特别的意义。她忙说:
“周? 这家姓周?” 当她得到 肯 定 的 答 复, 并 把 她 年 轻 时 的 照 片,
作为死去的 第 一 个 太 太 的 照 片 递 给 她 时, 她 拿 着 照 片 的 手 颤 抖
了。她的心 在 绞 痛, 不 由 地 哀 号: “哦, 天 哪! 我 是 死 了 的 人!
这是 真 的 吗? 这 张 照 片, 这 些 家 具———哦, 天 底 下 的 地 方 大 得
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
他的家里?” 天 哪! 又 是 她 万 没 想 到 的,她 当 年 没 有 死 成,决 然
离开无锡,由南方来到北方,是再也不想见到周家,不想看见那
伤心地。可 她 苦 撑 苦 熬 几 十 年 转 了 一 圈, 又 回 到 了 “周 公 馆”,
并且女儿和她当年 一 样, 也 在 这 个 公 馆 伺 候 少 爷。 这 太 可 怕 了。
于是她决定了马上带着四凤离开这里。但,晚了。太太繁漪进来
了。尽管太太以友好的态度,把话说得很委婉,但她说的正是侍
萍所怕的事情:“少爷很喜欢四凤”,“他还说要娶四凤”。这简直
是她年轻时境遇的重复。但这个时候她还只知道是少爷爱上了四
凤,而当她知道就在她 的 家 里 少 爷 追 了 来 还 和 四 凤 “谈 了 半 天”
时,她更害怕了,她一再追问四凤: “你 跟 周 家 的 孩 子 是 怎 么 回
事?” 而四凤却咬死:“一 点 也 没 什 么。” 因 为 她 和 太 太 所 说 的 二
少爷确实没什么。侍萍怕四凤骗她伤心流泪地讲了自己年轻失足
的事:“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沉痛地) 我是太不相信
这个世道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
的,你妈就是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
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
儿不能再像妈妈似的。孩子,你疼我! 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 109
了我了,我 的 苦 命 的 孩 子!” 侍 萍 痛 彻 肺 腑 的 话 四 凤 是 感 动 的,
但在二少 爷 问 题 上 她 敢 咬 牙 说 没 事, 可 她 也 是 “心 里 有 苦 说 不
和 出” 呀。所以当 侍 萍 说 “我 们 明 天 就 走, 永 远 不 回 这 儿 来 了 ”

的 时,她迟疑了,她怀着周萍的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侍萍看

剧 出了她的犹豫,以为 她 是 舍 不 得 二 少 爷, 她 知 道 长 痛 不 如 短 痛,

物 现在四凤只是舍不得恋情,一旦像她一样,那就是永无尽期的血
泪。所以她几乎是残忍地 逼 着 四 凤 顶 着 炸 雷 起 誓: “以 后 永 远 不
见周家的人。” 就在雷声轰鸣中,她让四凤说:“你要是忘了妈的
话———” 四 凤 只 有 不 顾 一 切 地 喊 出: “那———让 天 上 的 雷 劈 了
我!” 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 这 是 痛 断 肝 肠 的 拥 抱, 母 亲 是 为 了
爱女儿才痛下狠心让她起毒誓,女儿是为不伤妈的心,才发下了
她必定违背的毒誓。都是为了爱,结果一语成谶。
四凤还没 有 从 起 誓 的 惊 恐 痛 楚 中 缓 醒 过 来, 周 萍 越 窗 进 来
了。四凤第一个感觉是 “怕” 她刚起过誓,她的心还在颤抖,她
努力想把 他 推 出 去, 但 周 萍 走 得 更 近 了, 脸 上 还 有 血, 她 更 怕
了,就在她战栗喊着 “我怕……” 的时候,“一声霹雳”,这响雷
仿佛就炸 在 她 身 边, 她 不 由 自 主 地 扑 到 周 萍 怀 里, 让 他 抱 紧 自
己。这不是爱的拥抱,而是恐惧求助的拥抱。这雷难道就是来惩
罚她的吗? 雷没有惩罚,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由于繁漪从外
面关上了窗户,周萍没有能逃走,他被大海和侍萍撞见了。这对
侍萍却是一个炸雷,原来和她女儿相好的不是二少爷,而是她亲
生的大少爷,他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呀! 周萍在侍萍的阻拦下
逃过了大海暴力的惩罚,四凤却觉得没脸再见母亲,慌乱中她跑
出家门,冲动之下,她曾想跳河,又想到周家花园里拉那根电线
去触电,但她都没有干,因为她爱周萍。她在懵懂中不由自己地
来到周家,说明她心里只有周萍,到了周家,看见周萍屋里的灯

110 还亮着,她清醒过来:“我不能一个人死”。她舍不了周萍,所以
一见周萍她就要求周萍带她走。她说:“萍,我现在已经没有家,
哥哥恨死我,我妈我是没脸见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
亲戚,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一向怕负责任的周萍,也为四
凤的真情所感动,他居然下了一个决心:“我们现在就走”。但他
们走不了 啦, 侍 萍 来 了。 这 个 突 然 的 事 件, 几 乎 把 她 完 全 击 溃
了,她一路哭喊着在雨中追寻她的女儿。现在终于找到了。她没
说一句责备的话,而是沉痛地自 责: “怪 妈 太 糊 涂, 我 早 该 想 到
(辛酸地), 可 谁 料 得 到 会 有 这 种 事 情, 偏 偏 又 叫 我 的 孩 子 碰 到
呢? ……” 兄妹相爱是她绝没想到的,但到大宅门当丫头会受到
侮辱她是想到的,因此她一直不愿女儿出来帮人。她爱这唯一的
女儿,尽量想让她避开一切丑恶的东西,所以连她自己痛苦的经
历也不愿意告诉女儿,她 希 望 在 自 己 的 保 护 下 女 儿 能 无 忧 无 虑、
欢乐地成长。可她没想到这种保护使女儿完全没有应付社会种种
弊端和人 际 关 系 的 能 力。 她 心 地 单 纯, 对 人 坦 诚, 毫 无 戒 备 之
心,她爱周萍就相信周萍。当鲁贵跟她说了周萍与繁漪的事,她
也只对周萍说:“我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 繁
漪拿她当情敌,有时说话 带 刺, 她 好 心 劝 繁 漪 喝 药, 繁 漪 却 说:
“谁要你劝我,倒掉!” 即使这样,她还同情繁漪,看见周朴园逼
繁漪喝药,她说:“太 太 怪 可 怜 的, 为 什 么 老 爷 回 来, 头 一 次 见
太太就发这么大的 脾 气?” 周 冲 以 青 春 男 孩 的 浪 漫 爱 着 四 凤, 认
为四凤是他的 “姐姐”、是他的 “引路人”,他说他爱她,还问她
肯不肯嫁给他。四凤只说:“我许了人家了。” 但她觉得周冲 “还
是个孩子,老这样装 着 腔 对 付 他, 我 实 在 不 喜 欢”。 她 对 于 只 能
“偷偷摸 摸 的” 和 周 萍 相 会, 也 心 里 不 舒 服, 她 希 望 光 明 正 大,
又体谅周萍的苦衷。这样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却走进了死胡同。
兄妹幽会这件事把侍萍击昏了。找到了四凤,她只想安抚女
儿,责备自己 “糊涂”。所 以 当 周 萍 第 一 次 说 他 “要 带 四 凤 一 块 111
离开 这 儿 ” 时, 她 精 神 恍 惚, 没 有 明 白 周 萍 的 话, 只 是 “嗯,
嗯” 地应着。 等 到 周 萍 说 “我 跟 她 现 在 就 走”, 四 凤 也 说 “妈,
和 我只好先离开您了”,她明白过来了,于是 “坚决地” 说:“你们

的 不能在一块儿。” 并 且 拉 着 四 凤 就 要 走。 四 凤 抗 拒 着, 哀 求 着:

剧 “妈,您愿意您的女儿急得死在您眼前吗?” 侍萍第一次对她女儿

物 说了狠话:“凤儿, 你 听 着, 我 情 愿 没 有 你, 我 不 能 叫 你 跟 他 在
一块儿。” 凤儿晕过去了。她心如刀绞,但 “妈的苦说不出”。她
怎么能让一双亲兄妹以情人关系成双走呢? 可这时候,四凤说出
了更可怕的事,她已经怀了周萍的孩子。这对侍萍简直是五雷轰
顶。她呆了。“我是在做梦。我 的 女 儿,我 自 己 生 的 女 儿,30 年
工夫———哦,天哪!” 她想不下去了,只能掩面哭泣,挥手:“你
们走吧,我不认得 你 们。” 但 他 们 真 要 走 了,她 又 清 醒 了: “不,
不能够。” 让一双儿女以夫 妻 身 份 走, 这 是 乱 伦 的 大 罪。 可 是 说
破了,不让女儿走,女儿会死在她面前。她无法解开眼前这个死
结: “哦,天 知 道 谁 犯 了 罪,谁 造 的 这 种 孽! ———他 们 都 是 可 怜
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就罚在我一
个人身上。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罪孽是
我造的,苦 也 应 当 我 一 个 人 尝。” 她 把 一 切 都 归 罪 于 自 己 之 后,
她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走一对乱伦的儿女。她相信 “天” 是主
宰一切的,也相信天上有神灵时时都在俯视下界的一切。于是她
站起身来庄严地对天祝告:“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的,
这罪过我知道,我都替他们担待了,要是真有了什么,也让我一
个人来担待吧!” 一个旧式 女 人, 相 信 乱 伦 是 弥 天 大 罪, 她 却 情
愿自己遭受天谴,而给儿女放生。但她这种自我牺牲的母爱,没
能救下一双儿女。繁漪出现了,她是来报复的。她要报复那个从
她 “静静地等死” 中救活了,“要了她整个的人的周萍”,因为他

112 背叛了她另结新欢,现在居然要成双成对地远走高飞了,这是她
绝不能容忍的。她曾经想利用仇恨周萍的鲁大海报复周萍,结果
未成。她又利用周冲曾经说过爱四凤,要他来和夺了他爱的周萍
算账和四凤算账,她以为他会 “杀 她”, “毁 了 她”, 可 周 冲 不 但
没有难为他们,反而对哥哥说: “你 把 她 带 走 吧, 只 要 你 好 好 待
她。” 繁漪一听就炸 了, 大 喊: “你 不 是 我 的 儿 子, 不 是 我 的 儿
子。” 她以为所 有 的 人,都 像 她 一 样,爱 起 来 是 一 团 火,恨 起 来
是一把刀。但 周 冲 不 是 这 样 爱, 他 对 四 凤 不 是 通 常 两 性 间 那 种
爱,他爱的只是想象中美化了的 “爱” 的梦。所以他面对真实的
四凤与周萍时,他曾感到疑惑和 茫 然。 所 以 他 说: “我 忽 然 发 现
我好像并不真爱四 凤。” 所 以 他 坦 然 地 让 他 们 走。 这 让 繁 漪 气 急
了,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轻松就走了? 不能,绝不能放过他们。仇
恨、绝望,使她昏乱,使她处于半疯狂,她豁出去了,于是她毫
无顾忌地 把 她 与 周 萍 的 恋 情 和 盘 托 出: “…… 我 在 这 个 死 地 方,
监狱似的周公馆, 陪 着 一 个 阎 王 18 年 了, 我 的 心 并 没 有 死, 你
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 的 心, 我 这 个 人 还 是 我 的, (指
周萍) 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 人。 ……” 她 让 周 萍 说: “你 告 诉
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面 对 这 晴 天 霹 雳 的 告 白, 最 痛 苦 的
是周冲和侍萍。周冲万没想到一向以诗画为伴高贵典雅的母亲怎
么会说出这样的疯话,他痛心 地 喊 着: “妈, 我 最 爱 的 妈, 您 这
是怎么回事?” 一个偶像塌 了, 他 的 梦 也 惊 破 了。 四 凤 听 她 父 亲
说过大少爷和太太 之 间 的 事, 但 她 不 信, 她 相 信 周 萍 不 会 骗 她,
如今证实了,她再不能自欺了,她无助地投向母亲的怀抱。侍萍
则惊呆了。自从她走进周公馆,这十几个小时,简直是一场魇住
了的噩梦,先是她被当 做 “死 了 的 人” 看 见 了 30 年 前 把 她 逼 向
死路的周家 “大少爷”,继 而 她 念 念 不 忘 的 大 儿 子 周 萍 当 着 她 的
面痛打他的弟弟鲁大海,她一心要保护的最爱的小女儿还是走上
了她的老路,女儿不仅像她一样爱上了少爷,而且她爱的是她的 113
亲哥哥,不 仅 爱 了, 还 怀 上 了 哥 哥 的 孩 子, 这 一 捶 又 一 捶 的 撞
击,她早已难承受了,现在又知道她的大儿子,在明知道乱伦的
和 情况下居 然 和 他 后 母 通 奸, 两 次 乱 伦 的 罪 恶 集 于 一 身, 她 只 有

的 喊:“天!” 在这场激烈的精神搏斗中,唯一冷静的是周萍,他想

剧 的是急于离开这可怕的漩涡。于 是 他 呼 唤 四 凤: “不 要 理 她, 我
们走。” 但谁也走不了啦。繁 漪 打 出 了 她 最 后 一 张 王 牌, 她 要 借


助阎王来惩罚他们。一听周朴园要来,最怕的是侍萍,她害怕他
捅破了周萍与四凤的兄妹关系,那将会置他们于死地。她忙拉着
四凤:“我们出去。” 但大门上了锁,周朴园进来了。繁漪抢前故
意让周萍以侍萍女婿的身份:“过来,给这个妈叩头。” 周朴园误
会是侍萍 找 上 门 来 了, 他 说 了 一 句: “侍 萍, 你 到 底 还 是 回 来
了”,这一 声 “侍 萍” 引 起 了 强 烈 反 应。 侍 萍 连 忙 否 定: “不,
不,您弄错了。” 繁漪是 惊 愕 地: “侍 萍? 什 么, 她 是 侍 萍?” 四
凤苦闷地叫了一声,望着她的母亲,周萍则 “迷惑地望着父亲又
望母亲”。当所有的人 都 因 各 种 原 因 不 同 反 应 的 时 候, 周 朴 园 从
容地应对了这个 30 年 前 他 制 造 的 血 案。 如 果 说 当 年 他 把 侍 萍 逼
向死路还觉得 “于心 不 死”,现 在 却 把 自 己 的 罪 过 一 下 子 转 嫁 到
周萍身上。他先是叫周萍认母,周萍不认。他是不愿意或者说害
怕,因为一认就等于承认他和四凤是同母。这时,周朴园所接受
的封建的仁义道德的教育都用上了。周朴园大义凛然地训斥着周
萍:“混账! 她没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却
仍然不去认母。周朴园以道德的 化 身 自 居, 正 颜 厉 色 地: “不 要
以为你跟四凤同母 觉 得 脸 上 不 好 看, 你 就 忘 了 人 伦 天 性!” 点 子
正打在 “同母” 上。侍萍又:“不……四凤,我们走!” 周朴园对
周萍 (暴怒地): “跪 下, 认 她! 这 是 你 的 生 母。” 四 凤 昏 乱 地:
“妈,这不是真的。” 繁 漪 则 悔 恨 地 对 周 萍 说: “萍,我,我 万 想

114 不到 是———这 样。” 这 时 周 萍 却 似 乎 平 静 地 望 着 周 朴 园 叫 一 声


“爸爸”,又望着侍萍叫了一声 “母亲”,然后是和四凤两人相望,
终于四凤 “忍不住” 了,她大叫一声:“啊,天”! 冲出门去。这
时最先冷静下来的是繁漪,她看四凤神情不对,忙叫周冲出去看
看,接着是花园先后传来两声惨叫。两个花样年华,最单纯的孩
子就这样去了。侍萍呆了, 欲 哭 无 泪。 繁 漪 则 痛 恨 地 谴 责 自 己:
“冲儿,你该死,该死! 你有这样的母亲,你该死!” 鲁大海来找
母亲和仆人打起来跑了,这时周朴园想起他的大儿子,连叫 “萍
儿,萍儿”,回答的是 一 声 枪 响。 当 人 们 迎 着 枪 声 向 书 房 跑 去 的
时候,侍萍也想从沙发上站起来去看她的大儿子,但她再没有力
量站起来,只颠了两步,渐渐向下倒去跪在地上,人,呆了。从
此在漫长的时日里,她只是呆呆地活着,只有每到节期总在窗前
望一个晚上。
这个因出身 微 贱, 被 始 乱 终 弃 的 女 人, 自 爱、 自 尊、 自 强,
苦撑苦熬 30 年, 尝 遍 人 间 辛 酸 最 终 还 是 倒 在 高 悬 “仁 义 道 德”
匾额的周公馆。

115
一心想飞的孩子

他 ———活在梦里的周冲




周冲是 《雷雨》 里最年轻、最单纯、最善良,却最先无辜惨


死的人。他为什么在花季的年龄就走向生命的终结?
周冲,一个 17 岁 的 孩 子,一 直 生 活 在 梦 里,他 以 想 象 的 色
彩,美化了生活中的一切人和事。而当真实生活的丑恶,揭开他
眼前的纱幕,撕碎他所有美好的梦境,他没有了精神支柱,生命
失去了平衡,那时,即使没有偶然外力的推动,他也会在幻灭的
绝望中走向死亡。
周冲是 “周公馆” 的二少爷,却是太太繁漪的独生子。繁漪
17 岁被大 她 20 岁 的 周 朴 园 骗 到 周 家, 她 “逃 不 开” 生 了 冲 儿,
在这高墙深院的 “监狱” 里她过着无爱的生活,于是把全部的爱
都倾注在周冲身上,直到周萍从家乡来,她成了周萍的情妇,才
分流了对周冲的爱。一直沐浴在爱中长大的周冲,有一颗单纯善
良和爱人的心。虽然他有一个严厉、专制的父亲,但他常年不在
家,而周冲当时年龄尚小,周朴园还没注意要对他严加管教,因
此他还没领教过父亲的淫威。他上的又是洋学堂,这在当时是先
进、开放的,他可以获得新的信息和新的思想,而此时正是五四
后各种新观念、新主张、新思想蓬勃发展的时期,这一切无疑对
周冲产生了影响。他虽然一知半解,并不理解那些先进思想的精

116 髓,但却使他有了初步的民主思想。他认为人人应该平等,劳动
是神 圣 的, 他 心 目 中 的 “我 们 的 世 界” 应 该 是 “没 有 不 平 等”,
“没有强权”, “没 有 压 迫”。 他 要 “飞 到 一 个 真 干 净, 快 乐 的 地
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 这种想法无疑
是天真幼稚的,不可能实现的,但他可爱之处就在于他要身体力
行去实践自己的主张。可是悲剧就在于他刚一起步,就遭到迎头
痛击,而且一击比一击沉 重, 一 击 比 一 击 猛 烈, 终 于 在 “痛 极”
中被击碎了梦一般 17 岁的生命。
周冲的 “过错” 就在于他太年轻、单纯,没有学会用自己的
眼睛、自己的头脑去观察和认识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与事,因此
常常办一些心是好的,却可笑的,甚至遭人误解和痛斥的事。
首先是他对自 己 身 边 的 人, 几 乎 完 全 不 了 解。 他 爱 他 的 母
亲,甚至崇 拜 她, 因 为 她 不 仅 能 诗 会 画, 而 且 在 他 眼 里 母 亲 是
“最大胆,最有想象的,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但他母亲为什么
苦恼,明明没病却把自己关起来不下楼,他完全不了解。他同情
周萍,因为 他 经 常 喝 酒, 喝 醉 了 就 哭, 而 且 说 一 些 他 不 明 白 的
话。他以为是 因 为 哥 哥 从 小 就 没 有 了 母 亲, “性 情 自 然 容 易 古
怪”,他觉得哥哥是一个 “很有感情的人”。他为哥哥 “寂寞的样
子” 很难过。但他也不明白哥哥醉 酒 时 说: “从 前 爱 过 一 个 绝 不
该爱的女人”,究竟是谁? 他喜欢四凤,他说:“她心地单纯,她
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 同 情, 她 明 白 劳 动 有 意 义, 最 好 的 是,
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又说:“她是最纯洁、最有
主张的孩子。” 其实这些 美 德, 有 的 是 他 想 象 出 来 的, 譬 如 “她
明白劳动有意义”。他说四凤 “最有主张”,就是因为他向四凤求
婚,而四凤居 然 拒 绝 了, 并 且 告 诉 他: “自 己 心 里 另 外 有 一 个
人”。他认为这就是 “有主张”。至于她 “心里的另外一个人” 是
谁,他不去追问,因为他的爱,不是那种占有欲,只是一种纯洁
的爱慕。所以他不会嫉妒,不会吃醋,因此顺理成章地推测她爱 117
的是邻居和常见的人,却没想到那个 “常见的人” 就是自己的哥
哥。这三个天天生活在他身边的人,他对他们之间反常的关系却
和 毫无察觉,结果有时 弄 得 很 尴 尬。 譬 如 繁 漪 两 个 星 期 没 下 楼 了,

的 今天下楼就是为了周萍要走,她要想办法阻拦。而周萍早就想结

剧 束他和繁漪这种 “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 的关系。所以他逃避和

物 繁漪的见面,想早一天逃到矿上去。偏偏今天不期而遇,他连忙
找托词想赶快离开。可在场的周冲却诚恳地挽留他,要他 “一齐
坐一坐”,因为 “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了”。他觉得母亲对哥哥不像
以前那么亲热了,他要弥合一个后母与前妻儿子的感情,因为哥
哥 “很寂寞”。结果非常尴 尬, 他 们 说 了 些 他 不 明 白 的 话, 又 是
“胆小” 又是 “闹鬼” 什么的。他一头雾水,却也没有深究。
他对父亲周朴园的专横,也没有感知。早晨他还喜滋滋地和
他妈妈说,他要把他学费的一半分给四凤让她去读书。繁漪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就说:“你 父 亲 的 一 句 话, 就 把 你 所 有 的 梦 都 打
破了。” 周冲还说:“我 不 相 信。” 他 确 实 难 以 相 信 父 亲 那 么 不 近
人情。可是接着就发生了 “喝 药 事 件”。 喝 不 喝 药, 本 来 是 一 件
小事,母亲不想喝,不喝也就算了。可是在周朴园看来,他说你
有病就是有病,让你喝药就得喝药。周冲刚说一句:“妈不愿意,
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马上遭到申斥:“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
的病在哪儿。” 繁漪为了缓和就忍顺地:“好,先放在这。” 不行,
“你最好现在喝了它。” 繁漪也忍 无 可 忍, 突 然 叫 四 凤: “你 把 它
拿走。” 这一下 喝 药 的 问 题,性 质 变 了,不 再 是 有 病 没 病,吃 药
不吃药的问题,而是向周朴园的家长权威挑战,变成了服从不服
从他的命令问题。他 先 是 让 周 冲 “把 药 端 到 母 亲 面 前 去”, 周 冲
刚一反抗:“爸,您不要这样。” 他拿药碗的手在发颤,周朴园怒
视着他:“你说什么?” 周萍连忙低声告诫周冲:“听爸爸的话吧,

118 爸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只 好 “含 着 泪 望 着 母 亲”: “您 喝


吧,为我喝一 点 吧,要 不 然,父 亲 的 气 是 不 会 消 的。” 繁 漪 恳 求
地:“留着我晚上喝不成吗?” 这时周朴园 “冷峻地” 说出了他的
家规:“当了母亲的 人, 处 处 应 当 替 孩 子 着 想, 就 是 自 己 不 保 重
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 服 从 的 榜 样。” 什 么 “保 重 身 体” 服 从
是第一位的,最后竟然逼 着 周 萍 以 长 子 的 身 份 跪 下 劝 繁 漪 喝 药。
药是喝了,周冲记起母亲说的 “你父亲的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
梦打破了”。他第一个 想 供 四 凤 上 学 的 梦 就 这 样 打 破 了。 当 周 朴
园例行公事般问他们 “还有什么要说吗?” 还特别问了吃药前他说
了一半的学费问题,他却说: “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他还敢有
什么事情吗? 这时他承认: “妈妈的话是对的。
”是妈妈让他第一次
睁开眼睛看父亲。也是他第一次善良的愿望,第一次的主张遭到打
击。
周冲对家里和身边的人看不明白,他对复杂的社会和人与人
的关系更是所知甚少。但他要以他那一知半解的知识和幼稚的民
主思想去解决他遇到的社会问题,于是又是一连串的打击。
以周朴园为董事长的矿上,发生了工潮。为了镇压工人,他
指使警察开枪,一次 打 死 了 30 多 工 人, 全 矿 举 行 了 总 罢 工。 工
人代表鲁大海为了与董事长谈判来到了周公馆,他在门房等了几
个钟头,这给周冲一个接触产业工人的机会,同时也了解了这次
罢工的真相以及作为董事长的父亲的作为。交谈中他对鲁大海深
有好感,鲁大海对周冲并不站在矿主的立场而同情工人,也表示
接受周冲要和他做朋友的意愿,认为他是明白人。周冲也认为鲁
大海 头 脑 很 清 楚。 当 他 听 周 朴 园 说 要 开 除 鲁 大 海 时, 他 力 争:
“代表罢工的工人 不 见 得 就 应 该 开 除”, “他 替 自 己 一 群 人 努 力,
我们应该同情。” 又说:“对被打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是太不
应该了。”“我们这 样 享 福, 同 他 们 争 饭 吃 这 是 不 对 的。” 周 冲 的
这些仗义执言,在周朴园看来是 十 分 幼 稚 的, 他 贬 斥 周 冲: “你 119
知道社会 是 什 么? 你 读 过 几 本 社 会 经 济 的 书 ”, 只 是 个 “半 瓶
醋”。他又讽刺周冲说:“现在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的
和 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 情。” 周 冲 不 理 会 这 些, 他 执 拗 地 坚 持

的 自己的观点。当鲁大海和周朴园谈判破裂,知道与他同来的代表

剧 已受周朴园 的 收 买 成 了 工 贼 破 坏 了 这 次 罢 工 时, 鲁 大 海 愤 怒 已

物 极。他历数周朴园罪恶的发家史,双方斗争白热化,连周萍也参
加进来时,周冲却因开除鲁大海而不惧周朴园的权威,勇敢地喊
道:“这不公平!” 虽然他被赶了出去,他仍然坚持。当他得知周
萍和下人不但打了鲁大海,而且连鲁贵和四凤也被解雇时,他喊
着:“这太不讲理了!” 冲进周朴园的书房。他注定会失败,因为
他绝不是周朴园的对手。但他真诚地实践着自己的主张。
周冲同情工人,也真诚地想和鲁大海做朋友,但他不了解阶
级社会,人与 人 的 阶 级 关 系。 他 母 亲 让 他 给 四 凤 家 送 100 块 钱
来,说是被辞 了 工 怕 一 时 经 济 困 难, 他 自 己 也 想 来 安 慰 一 下 四
凤,同时因为下午的事给鲁大海道歉。在杏花巷十号一个臭水塘
的贫民窟,他抒发着自己对未来世界的梦,什么 “明亮的天空”,
“无边的海上”,“一支轻的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带着他们 “向着
天边飞”,直到 “我们的世界”。这看起来有点讽刺,但却是他真
诚的向往。鲁大海对周冲半夜三更来看四凤颇为警惕。少爷玩弄
丫头的事,他从母亲的经历和社会上屡见不鲜的事实,知道得太
多了,他不愿意自己 “糊涂” 的妹妹再掉进这种陷阱里。所以他
开始还耐心地对周冲说,四凤是工人家的女儿,将来就是个工人
的妻子,她的生活就 是 “洗 衣、 做 饭、 捡 煤 渣”。 他 希 望 周 冲 不
要再用什么 “上学、念书” 等 等 小 姐 的 梦 来 影 响 她。 并 且 强 调:
“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 四 凤 着 想, 那 就 请 少 爷 从 今 以 后 不 要 同 她
往来。” 周冲不理解阶级的分野,反而认为大海:“偏见太多,你

120 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 大海没等他说完,就瞪


起眼睛: “现在我警告你, 如 果 什 么 时 候 我 再 看 见 你 跑 到 我 家 里
来,再同我妹妹在一起,我一定……” 周冲没想到他好心来会遭
到大海这样对待,他突然 蹦 出 一 句: “我 没 想 到 我 父 亲 的 话 还 是
对的。” 大海暴怒了:“你 父 亲 是 个 老 混 蛋!” 其 实 周 冲 说 的 那 句
话,只是指他要和鲁大海交朋友等,他父亲一定说过那是不可能
等一类的 话。 而 大 海 却 认 为 周 冲 全 面 肯 定 他 的 父 亲, 当 然 就 撺
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冲已经要走了,鲁贵回来了,买的又
是酒又是菜,一问才知道是周冲送来的钱。鲁大海更火了。他曾
经为周朴园收买工贼而 大 骂: “你 们 这 些 不 要 脸 的 董 事 长, 你 们
的钱这次又灵了。” 现 在 居 然 用 钱 收 买 到 他 头 上 了, 他 觉 得 是 奇
耻大辱,是绝难容忍的,他还上 了 钱, 他 不 仅 吼 叫 周 冲: “我 要
你给我滚,给我滚蛋。” 而且声明:“我告诉你,以后你们周家无
论是哪一个再来,我就打 死 他, 不 管 是 谁!” 周 冲 又 一 次 挨 了 闷
棍。钱是繁漪让他送来的,说是为了怕鲁贵和四凤被辞后一时找
不到工作的救急。这与鲁大海体会的收买并不是一件事,但周冲
不知道,所以他认为鲁大海不通人情,拒绝他以朋友身份的好心
帮助,于是和工人交朋友的梦被 击 碎 了。 他 悲 哀 地 承 认: “我 错
了。”他说:“我想周 家 除 了 我 不 会 再 有 人 这 么 糊 涂。” 表 面 看 鲁
大海两次和周冲发火都是误会,其实正说明周冲天真幼稚地想弥
合破裂了的人与人的关系,只是梦想,实际上,这是无法逾越的
阶级间的鸿沟。
周冲困惑而沮丧地从杏花巷十号回到了家。他走进客厅本想
找着妈妈,也许要谈一下他在鲁家遭遇的不可解的事,却迎头撞
见了父亲,他忙想躲开,却被周朴园叫住,而且态度出人意料地
“慈爱”。这种反常的表现,使领教过周朴园专横跋扈的周冲更加
心惊胆战,不知又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他加倍小心地垂手
听候着。周朴园今夜确乎一反常态。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他绝对 121
意想不到 的 事。 一 个 “死 了”30 年 的 人 突 然 活 了, 而 且 就 出 现
在他面前,这不能不 使 他 惊 骇; 矿 上 的 罢 工 虽 然 凭 他 老 谋 深 算、
和 软硬兼施镇压下去 了,可 是 在 工 潮 中 “闹 得 最 凶 的”, 又 是 工 人

的 强硬代表的,居然是他 30 年 前 抛 弃 了 的 亲 生 儿 子, 今 天 也 找 上

剧 门来了。这突发的反常事件,使周朴园第一次感到有些 “畏缩”:
“天意有些古怪。” 又是半夜,孤灯,雷雨时,只有他一个人在死


寂的周公馆里孤独地踱着。周冲突然出现了,这使他在极度惶惑
与孤独中感到了温暖与喜悦。他要拉近这个儿子。于是周冲看到
了 “露出喜色”,“慈爱的” 父亲。而且问的都是 “关心” 的家常
话,什么 “打球没有?” “吃药了没有?” “你快活吗?” 这种态度
是前所未 有 的。 但 它 不 但 未 能 拉 近 周 冲, 反 而 使 周 冲 感 到 “窘
迫”。甚至周朴园亲切地拉起他的手,他也没有一点亲近的表示。
直到周朴园说: “今 天,———呃,爸 爸 有 一 点 觉 得 自 己 老 了, 你
知道么?” 周冲的回 答 是 “冷 淡 地”: “不, 不 知 道。” 周 朴 园 再
说:“你怕不怕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
冲仍然是 “无表情的” 说 了 一 个 “怕” 字。 周 朴 园 本 想 用 “老”
和 “死” 来换取周冲对自己的亲情,结果周冲是毫不动情地甚至
是机械地回答他。这使他很失望。可在他内心感到极度空虚与孤
独的时候,他还是想 再 一 次 把 小 儿 子 拉 近, 于 是 他 又 “可 亲 地”
对周冲说: “你 今 天 早 上 说 要 拿 你 学 费 帮 助 一 个 人, 你 说 说 看,
我也许答应你。” 周朴 园 所 有 的 努 力 都 没 奏 效, 他 “责 备 地 望 着
周冲”:“你对 我 说 话 很 少。” 周 冲 “嗫 嚅 地”: “您 今 天 有 点———
有点怪,您———。” 是,周 朴 园 今 天 是 有 点 怪。 虽 然 他 一 向 为 达
到既定的 目 的, 可 以 泯 灭 人 伦 天 性: 为 娶 一 个 有 钱 有 门 第 的 小
姐,逼死自己产子才三天的情人和怀抱的婴儿;他也可以故意制
造江堤出险,淹 死 2200 个 小 工,发 绝 子 绝 孙 的 财;为 镇 压 工 运

122 他可以开枪打死工人,也断了那些孤儿寡母的生路。当他干这一
切的时候,他是个连眉都不皱一下的铁血刽子手。但是今天 “天
意有点古怪”,“死人” 活了,儿子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再
强悍的人,当他一个人独处在夜半、雷雨、孤灯时,也不能不感
到孤独无助的恐慌。所以 周 朴 园 的 反 常, 使 周 冲 觉 得 “怪”。 这
一场父子对话,周朴园得到的更是孤独,周冲得到的是加深了他
对人不可知的疑惑。
周冲深爱的是他的母亲。而最后给他死命的一击,恰巧就来
自他的母亲。
繁漪在四凤家窗 外 看 见 周 萍 夜 会 四 凤, 两 人 紧 紧 拥 抱 之 后,
就知道她不可能分开这两个人了。但她仍想留住周萍,因为一个
阴影笼罩着她,那就是她相信周朴园之所以让她天天吃药是要逼
疯她。因为 “他厌恶我,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
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 子”。 而 她 自 己 “我 没 有 亲 戚, 没 有 朋
友,没有一个可信的 人”。 于 是 她 第 一 次 低 声 下 气 地 求 周 萍 “先
不要走”,或者带她一 起 走, 但 周 萍 早 已 下 定 决 心 结 束 他 和 繁 漪
之间这种 “谁听了都 厌 恶 的 关 系”, 于 是 断 然 拒 绝 了。 这 时 繁 漪
甚至荒谬地提出: “只 要 你 不 离 开 我,你 要 把 四 凤 接 来———一 块
住,我都可以。” 这在繁漪已 经 是 退 到 屈 辱 底 线 了。 在 周 萍 则 觉
得能有这样荒唐的 想 法, 繁 漪 真 “不 像 一 个 明 白 人 了”。 当 他 进
一步知道他和四凤相会时繁漪就在窗外,而且是她从外面关上了
窗户,差一点 让 鲁 大 海 把 自 己 打 死, 他 “恨 极” 了, 骂 繁 漪 是
“怪物” 是 “疯子”,最后还恶狠狠地说出:“我要你死!” 繁漪知
道完了。她 “看清了自己的 命 运”。 周 萍 对 她 已 经 恩 断 义 绝。 但
以繁漪的性格,她不 能 就 这 么 “完 了”。 当 她 发 现 周 萍 移 情 别 恋
的时候,就对周萍警告过: “你 记 着 一 个 女 子 不 能 受 两 代 欺 侮”,
“你要把 一 个 失 望 的 女 人 逼 得 太 狠 了, 她 是 什 么 事 都 做 得 出 来
的。” 而且一语双关地说过: “小 心, 风 暴 就 要 起 来 了”。 现 在 繁 123
漪就要掀起一场大风暴。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场风暴的后果,完全
出乎她的意料,更没想到她唯一的爱子就葬身在她亲手掀起的这
和 场风暴。当周萍说完 “我 要 你 死!” 绝 情 而 去 的 时 候, 繁 漪 就 按

的 捺不住她要报复的心。恰巧机会来了,这就是鲁大海的出现。他

剧 是来向周萍要四凤的。繁漪知道鲁大海恨周萍。白天周萍出手打

物 过鲁大海, 夜 里 又 到 鲁 家 调 戏、 污 辱 他 妹 妹, 他 绝 不 会 放 过 周
萍,于是她要借鲁大海来报复周 萍。 她 向 鲁 大 海 特 别 强 调: “听
说他现在就要上车”,鲁大海果 然 撺 了: “他 要 跑 了?” 繁 漪 又 肯
定地补了一句:“嗯,他!” 意思就是你要整治他要赶快下手,否
则他就跑了。结果鲁大海和周萍谈了半天,并未报复,反而让来
找女儿的鲁妈 “带四 凤 先 回 去 吧”, 自 己 就 出 去 雇 车 去 了。 这 当
然让繁漪很失望。而鲁妈并未把四凤带回去,结果是周萍和四凤
又闯过了鲁 妈 这 一 关, 眼 看 两 个 人 成 双 成 对 地 就 要 走 出 周 公 馆
了。这时她想到了周冲。周冲曾经说过他爱四凤,还向四凤求过
婚,于是她叫起睡得懵里懵懂的周冲,想借周冲对四凤的爱来破
坏周萍与四凤同行。当周冲知道四凤原来是和周萍好时,他有些
惊讶,也有点责怪四凤为什么早不告诉他。但他没有常人被所爱
的人欺骗了的那种愤怒与激情,因为他对四凤的爱,并不是一般
男女之间不能容第三者的爱,他在鲁家和四凤说他想带着四凤乘
小船飞向天边时,就说过带着四凤的 “他” 也可以。实际上周冲
爱的并不是真实具体的四凤,他爱的是幻化了的四凤,一个美丽
的 “爱” 的梦,如今一下子这个梦被打破了,他陷入了深思,他
需要时 间 弄 明 白 这 个 “真 实”。 可 是 繁 漪 急 了, 一 再 催 促 周 冲:
“冲儿,你说 呀,怎 么,难 道 你 是 个 哑 巴? 是 个 呆 子? 看 见 这 样
的事情都不会吭一声么?” 周冲 终 于 抬 起 头, 温 和 地 说 了: “不,
妈! (又 望 四 凤, 低 头) 只 要 四 凤 愿 意, 我 没 有 什 么。” 又 自 我

124 “疑惑地”:“不,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
地) 以前———我是胡闹。 (望 着 周 萍 热 烈 的 神 色) 哥 哥,你 把 她
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待她!” 繁漪气炸了:“啊,你呀,你不是我
的儿子,(昏乱地) 你 简 直 没 有 一 点 男 人 气。 我 要 是 你, 我 就 杀
了她 (指四凤),毁了她,你一点也不像我———你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我的儿子!” 周冲不明白母 亲 怎 么 啦, 他 “难 过 地”: “您 怎
么啦?” 繁漪眼 看 让 周 冲 报 复 无 望,在 绝 望 中,她 赤 膊 上 阵,宁
肯同归于尽,也绝不 放 过 他 们, 她 在 半 疯 狂 中 说 了 一 大 堆 的 话,
发泄了 18 年 来 她 在 监 狱 式 的 周 公 馆 陪 着 一 个 阎 王 所 受 的 煎 熬。
他特别强调周朴园只是 让 她 生 了 冲 儿, “然 而 我 的 心, 我 这 个 人
还是我的,就只有他 (指周萍) 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
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这 对 周 冲 简 直 是 晴 天 霹 雳。 他 (痛 极):
“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向崇拜能诗会画、高
贵端庄的母亲,怎么会这样不顾羞耻,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尽
管周冲还可能没有完全明白繁漪所说的事情,但是他听懂了繁漪
对周萍说的一句话:“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周冲被
他母亲击 碎 了 最 后 一 个 梦。 原 来 生 活 是 这 么 丑 恶。 他 最 后 一 次
(无可奈何地) 叫了一声 “妈!”
周冲是在企图阻 止 四 凤 自 杀 的 追 赶 中, 两 人 先 后 触 电 而 亡。
看起来周冲死于偶然,其实,当这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怀着一颗
好心却处处碰壁,一个个美好的梦被击碎的时候,也就是他生命
走向终结的过程。他有着萌芽的民主思想,希望社会上没有强权,
人人平等,甚至还想 “在这个世界上为人类谋幸福”。但是他不了
解社会,不认识现实,他的理想也只是个乌托邦,当现实的丑恶
和残酷的真实向他袭来,他没有任何抵抗力量。他太脆弱,他缺
乏与之抗争的 “韧”性。于是一切美好的愿望也都随他而去。
周公馆的亮点熄灭了。这个监狱式的周公馆扼杀,摧残了一
切有生命力的东西。 125
这就是奴才

他 ———说鲁贵




《雷雨》 让人震惊 的 艺 术 成 就, 不 是 它 情 节 的 奇 巧 和 人 物 关
系的错综复杂,而是它塑造人物形象的 高 度 艺 术 表 现 力。8 个 人
物,没有 “龙套”,没有配角。每 个 人 物 都 有 其 个 性 特 点 和 性 格
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追求和目的,又无可抗
拒地走向命运的终点。这 8 个人物都是崭新的艺术形象,是现代
文学和戏剧中未曾出现过的人物。官僚买办的周朴园;一生为爱
而牺牲的侍萍;放弃母亲 “天职” “要 真 正 活 着” 的 繁 漪; 弱 不
禁风屡犯错误的周萍;强悍粗犷而缺乏经验的鲁大海;一个活在
梦里,一个活在爱里的周冲与四凤;一个流氓式的奴才鲁贵。就
是这 8 个人物,占据 了 舞 台 70 年, 还 将 占 据 下 去, 成 为 中 国 话
剧舞台上,永远不会失去光环的经典形象。
鲁贵是周公馆的一个仆人。并不是他自吹自擂 “这上上下下
多少听差 都 得 我 支 派” 的 周 家 的 管 家, 而 只 是 一 个 跑 腿, 听 吆
喝、给老爷擦皮鞋的一个普通下人。在周公馆他不是什么重要角
色,但在 《雷雨》 里,他却是不可缺少的人物。有他的存在,才
把周鲁两家扭结在一 起, 并 且 把 现 实 引 向 历 史, 揭 开 30 年 间 一
层又一层 的 隐 秘, 最 终 导 向 爆 发 了 空 前 惨 烈 的 一 场 大 毁 灭。 自
然,这一切他是不自知的。在文学、戏剧中,自古以来,仆人是

126 不可少的,也是各式各样的,在作品中起着各不相同的作用。有
替主子 舍 死 的 “义 仆”, 如 《一 捧 雪》 中 的 莫 成; 有 《红 楼 梦》
中恨子弟不肖要到祠堂去哭太爷的贾家的 “忠仆” 焦大;也有挺
胸叠肚,仗势欺人的恶奴。鲁贵是生活在 20 世纪 20 年代的一个
流氓式 的 奴 才。 他 自 述 他 生 活 的 内 容 就 是 “三 点 主 义”: 吃 点、
喝点、赌点。为了满足他的 “三 点”, 他 可 以 下 作 地 敲 诈 自 己 亲
生的女儿。他有着作为奴才的一切特点:
首先是自轻自贱,没有人的尊严。作为仆人,本来只是身份
有别,但在鲁贵看来,仆人 就 是 下 等 人, 就 不 应 该 有 什 么 尊 严。
四凤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知道大少爷周萍爱上了四凤,但作为父
亲他并不关心这种关系会给女儿带来什么后果和命运,而是把女
儿当做一棵摇钱树,希望她利用这种关系多捞一点钱和物。四凤
是真爱周萍,并不看重钱和物,鲁贵却认为:“你不必假门假事,
你是我的女儿,(突然 贪 婪 地 笑 着) 一 个 当 差 的 女 儿, 收 人 点 东
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他不仅自己自轻自贱,他认为他的妻儿也不应该有什么尊严。所
以当四凤说侍萍 “讲脸”,他马上申斥四凤:“什么脸不脸? 又是
你妈那一套! 你是谁家的小姐? ———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
人就失了什么身份啦?” 接着又数落侍萍:“讲脸呢,又学你妈那
点穷骨头。 你 看 她, 她 要 脸! 跑 他 妈 的 八 百 里 外 女 子 学 堂 当 老
妈。为着一个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 还念过书
呢! 简直是没出息。” 对鲁贵来说 “脸” 和 “骨头” 是不值钱的,
他是 “见了钱就忘了命 的”。 可 他 虽 然 没 骨 头, 也 不 要 脸, 自 己
还是弄不 到 钱, 他 唯 一 的 指 望 就 是 四 凤。 为 了 从 四 凤 那 儿 弄 到
钱,他先是动之以情,说自己是真心疼爱她,才把她带到周公馆
来,成天吃好的、喝好的,大热天还能穿上小纺绸。并且暗示四
凤:“我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放在心上。” 当四凤拒绝给他
钱,他一下子就翻脸了。他明知道四凤和周萍的关系,他平时还 127
怂恿这种关系,以便从中得到油水。但现在他要摆出一副为父的
嘴脸,以管教名义挑明这种关系,用以敲诈四凤。他知道四凤不
和 愿意说她和周萍的关系, 他 就 故 意 逼 问: “半 夜 送 你 回 家 的 那 位

的 是谁? 坐着汽车, 醉 醺 醺 的, 一 直 对 你 说 胡 话 的 那 位 是 谁 呀?”

剧 接着他又 “大笑”,再问:“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
———哼,我们两间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


的女儿啦! (严厉) 我问你,他是谁? 你说。” 正好这时鲁大海进
来了。鲁贵知道四凤不愿意鲁大海知道她和周萍的关系。他就借
机故意逼问: “你 哥 哥 来 也 得 说。” 四 凤 被 逼 无 奈, 连 忙 答 应:
“好吧,我们回头商量。” 这 个 下 流 无 耻 的 “父 亲”, 知 道 敲 诈 得
逞了,于是转过头来开始教训初次来公馆的鲁大海。鲁贵是信奉
“吃人家钱粮就得受 人 家 管” 的 奴 才 哲 学。 他 认 为 鲁 大 海 在 矿 上
“吃的也是周家的饭”,而 他 却 要 闹 罢 工, 打 工 头, 反 对 “老 爷”
周朴园, “反 正 是 孩 子 混 蛋”。 当 鲁 大 海 久 等 周 朴 园 不 见, 就 问
“董事长在哪儿” 的时 候,鲁 贵 马 上 摆 出 一 副 谙 熟 大 公 馆 规 矩 和
礼数的 “上等下人” 的身份申斥 鲁 大 海: “老 爷 就 是 老 爷, 什 么
董事长? 上我们这儿来就得叫老爷。” 对于鲁大海说要见周朴园,
他认为鲁大海太不知 自 己 的 身 份 了, 一 个 穷 工 人 居 然 想 见 老 爷,
于是他以一种鄙视的口吻:“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当鲁大海 “理
直气壮” 地 说 自 己 是 “工 人 代 表 鲁 大 海 要 见 他”, 他 才 疑 惑 地:
“那我先给你问问去。” 接着又连 忙 嘱 咐: “他 要 是 见 你, 你 可 少
说粗话。” 然后才以一个 “自以为阔当差的步伐”,进去通报。奴
才相表现得 淋 漓 尽 致。 因 此 鲁 大 海 一 针 见 血 地 给 他 下 了 一 个 断
语:“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这正是奴才最本质的特点。
鲁贵的第二个奴才特点,是以能给阔主子当差而自豪。颇有
主贵奴荣的感觉,处处炫耀他是在高门大户听差。侍萍应繁漪之

128 约来到周公馆,见到了两年未见的女儿四凤,很自然母女俩要倾
诉离别之情、相见之欢,鲁贵却插 进 来 训 斥: “你 看 你 们 这 点 穷
相,来到大 家 公 馆, 也 不 看 看 人 家 的 阔 排 场, 尽 一 个 劲 儿 地 闲
扯。……” 接着又指挥四 凤: “你 给 你 妈 拿 一 瓶 汽 水 来, (向 侍
萍) 这儿公 馆 什 么 没 有? 一 到 夏 天,柠 檬 水、果 子 露、西 瓜 汤、
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虽然这 “阔排场”
和丰富 的 饮 食 并 不 是 他 的, 但 他 觉 得 他 能 置 身 于 “阔 排 场” 之
间,能伴着这丰富的饮料鲜果,他就高人一等,在炫耀中有一种
得意忘形的飘飘然。他不仅要夸耀自己能入此豪门,而且还要张
扬他在这 儿 的 能 力 和 地 位。 他 又 吹 嘘 “这 周 家 上 上 下 下 几 十 口
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呱呱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女儿就在
这公馆找上事”,于是 他 要 四 凤 “你 先 把 这 两 年 做 的 衣 裳 给 你 妈
看看,你不也有点首饰么, 你 拿 出 来 给 你 妈 开 开 眼。” 他 不 厌 其
烦地显摆在阔主子家当差的非同一般。正是他的这些插话,破坏
了母女久别相见的温情,是极不和谐的噪音。这也表明他早已没
有正常人的亲情,只是一个豪门的附属。
鲁贵和所有奴才、小人一样欺软怕硬。当初侍萍嫁给他,只
是为了自己有一个合法的丈夫,大海有一个名分上的父亲,可以
不受社会歧视。但是带着私生子嫁人,自己就认为矮了半截,所
以处处忍让。鲁贵却得寸进尺,稍有不如意就拿侍萍出气。他已
经颐指气使惯了。这次周家不但解雇了四凤,连他的 “老根也拔
了”。他知道是 因 鲁 大 海 骂 了 “老 爷” 以 下 犯 上, 才 连 累 了 他,
他并不知道侍萍和周朴园之间的问题,但他不敢直说鲁大海,而
是指桑骂槐地数落着侍萍: “我 是 一 辈 子 犯 小 人, 不 走 运。 刚 在
周家混了两年,孩子也都安置好了,就叫你连累下去了。你回家
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
的事没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我能倒这样的
霉?” 鲁大海知道鲁贵是冲着他来,就说:“你要骂我就骂我,别 129
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他虽然说:“我骂你? 你是少爷! 我
骂你? 你连人家有钱的人 都 当 着 面 骂 了, 我 敢 骂 你?” 但 他 真 正
和 想骂的还是鲁大海。终于在他摆 谱 骂 四 凤: “混 账, 我 吃 完 饭 总

的 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 之 后 他 和 鲁 大 海 正 面 冲 突 了。 开 始

剧 鲁大海在侍萍的劝说下,不想理他。“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
妈,我走了。” 鲁贵却以为鲁 大 海 是 因 为 “到 家 不 到 两 天, 就 闹


了这么大的乱子” 是 自 知 有 错 而 走, 于 是 就 借 机 对 鲁 大 海 骂 道:
“滚、滚、滚!” 鲁大海警告他:“你小心点,少惹我。” 鲁贵一副
无赖的样子:“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爹怎么样? 你这杂种!” 鲁
大海一下子撺了。他 最 不 能 容 忍 的 就 是 别 人 骂 他 “杂 种”。 这 不
仅是骂他,而是侮辱他母亲。他从小就跟着侍萍过着被侮辱被损
害的生活。他知道母亲自尊自强,但一生都在屈辱中。所以他心
疼母亲,顺从母亲,从不愿做违拗母亲的事情,现在鲁贵不仅骂
他是杂种,还对母亲反唇相讥: “我 不 要 脸? 我 没 有 在 家 生 养 私
孩子,还带着 个 嫁 人。” 鲁 大 海 掏 枪 了。鲁 贵 一 见 枪 吓 傻 了,立
刻见硬就回。结果让他道歉,他道歉,让他保证,他保证。鲁贵
本来见钱如命。周冲奉繁漪的指示来给侍萍送 100 块钱,一方面
表现大家主妇的风度,对辞退的人很是怜惜;一方面内心里也是
感谢侍萍带走了四凤,使她少了个情敌。但鲁贵却认为繁漪 “这
点意思” 是别有意思,就他心里明白,于是坦然地收下了钱,而
且买了酒菜准备享受了。偏鲁大海回来,一听说周冲是来送钱的
就火了。因为他的两个罢工代表同伴就是被周朴园收买了,才出
卖了工人,他以为这次又是用钱来收买他。这简直是对他人格的
侮辱。他立逼鲁贵把到手的钱交出来,退给周冲。鲁贵自然不情
愿,100 块钱哪。 可 鲁 大 海 一 提 到 枪, 他 乖 乖 地 把 钱 交 了 出 来,
命毕竟比钱更重要。再说他会想下流的办法弄到钱。

130 豪门大户,一般都充满了罪恶和隐私,而仆人是最清楚不过
的。有正义感有人性的仆人,敢于揭露罪恶,或救助弱者;恶奴
则助纣为虐。鲁贵也了解 他 的 主 人 家: “周 家 的 人 从 上 到 下 就 没
有一个好东西。我侍候他们这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
道? 反正有钱的人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
面,文明词说得越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 但他既不是有
正义感的揭露者,也不是助纣为虐的恶奴;他是利用罪恶和隐私
的寄生者,是个下贱的奴才。两年前他刚来不久听说小客厅 “闹
鬼”。二少爷是小孩胆小,叫他睡在门口做伴。“是个秋天,半夜
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硬叫我去看看。我直
发毛,可那时我刚来,少爷 说 了 我 还 能 不 去?” 于 是 他 向 四 凤 绘
声绘色地述说了他见 “鬼” 的过程:他喝了两口烧酒,壮着胆子
就去了。硬着头皮从窗户缝向里一望,就看见桌上点着一支要灭
不灭的洋 蜡 烛, 两 个 穿 着 黑 衣 裳 的 鬼, 并 排 坐 着。 像 是 一 男 一
女,女鬼像是靠着男的身边哭,那个男的低着头叹气。他趁着酒
劲儿朝窗户缝轻轻咳嗽一声,两个 “鬼” 嗖地一下子分开了,都
朝他这边望。这一下他真见鬼了。他看清楚女的是太太,男的就
是大少爷。是他们俩 在 小 客 厅 “闹 鬼”。 如 果 说 资 本 家 发 财 都 从
获得第一桶金为基础,那么鲁贵的第一桶金,就是他 “有幸” 看
见了 “闹鬼”。从此他就寄 生 在 这 个 隐 私 上, 利 用 这 个 隐 私, 保
住四凤保住自己。所以当他知道繁漪要叫侍萍到公馆来,他马上
就意识到繁漪是借助侍萍让四凤 “卷铺盖滚蛋”,扫出她的情敌。
但鲁贵必须要保住四凤,因为这是他的摇钱树。所以他要告诉四
凤 “闹鬼” 的事,一是提防繁漪要解雇她;二是要她不要对周萍
痴情,“要想开点,别糊涂”。同时他自己也借机向繁漪暗示了一
下 “那个秋天” 的事。他还怕保住四凤的事不稳当,因为繁漪是
个有决断的烈性人,于是他首先想到利用周萍保住四凤。他总是
不失时机地 “撞上” 四凤和周萍相会或是繁漪和周萍在一起。这 131
次他是来 告 诉 四 凤, 侍 萍 来 了, 等 四 凤 一 出 去, 他 先 说 了 一 句
“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 吧? 平 时 总 是 您 心 好, 照 顾 着 我 们。 您
和 这一走,我同我这丫头都很惦记着您了。” 周萍马上问了他一句:

的 “你又没钱了吧?” 可见他是经常利用四凤和周萍的关系向周萍拿

剧 钱,所以 周 萍 说 了 个 “又” 字。 但 这 次 鲁 贵 却 不 是 为 了 一 点 小
钱,而是要用周萍出 面 保 四 凤, 因 此 接 着 他 就 说 了: “您 知 道,


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繁
漪进来了,他只好打住。此计不成,他决定亲自出马,干扰破坏
繁漪的行动。所以在 侍 萍 来 了 与 繁 漪 相 见 的 前 后, 他 六 次 出 场。
在和周萍谈话未成, 他 知 道 繁 漪 来 找 周 萍 了。 于 是 他 等 候 时 机。
当他听见周萍和繁漪谈崩了,周萍拂袖而去,他 “偷偷由中门走
进来”,正 好 “看 见 繁 漪 在 哭”。 繁 漪 当 然 不 愿 意 这 个 时 候 见 着
他,但他是来 报 告 “鲁 妈 来 了 好 半 天 啦 ”。 繁 漪 也 明 白 为 什 么
“来了好半天” 不 早 点 告 诉 她, 偏 偏 这 个 时 候 来。 鲁 贵 故 意 “低
声”:“刚才瞧见太 太 跟 大 少 爷 说 话, 所 以 我 没 敢 惊 动 您。” 这 明
明是暗示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全 听 见 了”, 可 当 繁 漪 问 他: “啊,
你、你刚才……” 他 不 等 繁 漪 说 完,就 连 忙 接 过 去: “我? 我 在
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 既 暗 示 了 繁 漪, 又 表 示 他 明 白, 不 会
声张。因为他根本什么也没听见。这次上来除了说鲁妈来了,还
说了老爷要雨衣的事。刚说完下去,没等繁漪松一口气,他又上
来了,说老爷催着要雨衣。他又看见繁漪脸色苍白,压抑着自己
烦郁的神情。而在繁漪和侍萍谈话时,他又两次上来,目的是亲
自监视繁漪,一次是 还 拿 雨 衣 说 事, 说 老 爷 说 雨 衣 不 用 送 去 了,
一会儿他 自 己 来 拿。 但 他 回 完 事 按 规 矩 就 要 下 去, 可 他 站 着 不
走。繁漪只好问他 “你有什么事吗?” 他只好说:“今天早上老爷
吩咐请德国克大夫来。”“早晨” 的事为什么现在回? 他怕露马脚

132 马上补了一句:“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他仍是不


走,繁漪只好直接吩咐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毕竟是仆
人身份,不能不听主人命令只好下去。但转身没多大工夫他又上
来了,说:“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他很愿意早点结束繁漪和鲁
妈的会谈。但繁漪不去看病,而是 叫 他 回 老 爷 的 话: “你 跟 老 爷
说,说我没病,我 自 己 并 没 有 要 请 医 生 来。” 鲁 贵 答 应 着,可 还
没退下。繁漪压着火,不失风度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鲁贵不
卑不亢地说:“我等太太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繁漪完全明白他的
意思。他这么上来下去地折腾,就是要拦住她打发四凤出去的主
意。但到底她是主人,这次她以主人的身份把鲁贵支远了,让他
去找电灯匠修花园掉下来的旧电线。这回等他再回来,不仅四凤
被辞退了,连他的 “老根子” 也拔了。于是他又气又恼,就有了
一场很 威 风 的 “家 庭 训 话”。 鲁 迅 先 生 曾 说 过: 奴 才 做 了 主 子,
是绝不会废去 “老爷” 的 封 号 (大 意)。 鲁 贵 还 没 当 老 爷, 但 他
觉得自己是一家之长,自然也得摆出个谱来。于是他坐在破藤椅
上,挥着破蒲扇,数落家里每一个人都对不起他。进而像 《钦差
大臣》 里的赫列斯达 可 夫 那 样 吹 起 来, 想 当 年 他 怎 么 吃 喝 玩 乐,
还有人伺候着,没有哪样他没讲究过。说的跟真的似的,再跟现
在一比,更是满腹委屈。于是就骂侍萍连累了他,越说越觉得自
己是一个重要人物,这个地方简直搁不下他,于是叭的一口痰吐
在地下,要侍萍把凳子拿过来放他的大腿。他正一个人一个人地
指着说:“我要是跟着你们饿死了,你们谁对得起我?” 又特别强
调:“我要这样就死了?” 言外之意这简直是多大损失。可鲁大海
给了他一句: “你 死 就 死 了, 你 算 老 几?” 一 下 子 “他 吓 醒 了 一
点”,原来他死不死,没人 当 回 事, 但 他 还 要 绷 下 去。 在 鲁 大 海
这儿碰了钉子,他转而骂 不 在 现 场 的 周 家。 “别 看 今 天 我 走 的 时
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腔,好东西,明儿见! 他们
家里那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那 133
点老底子给 它 一 个 宣 布, 就 连 老 头 这 老 王 八 蛋 也 得 跪 下 给 我 磕
头。忘恩负义的东西!” 说 着 说 着 就 像 真 看 见 人 家 给 他 下 跪 磕 头
和 似的,得意忘形地又是一口痰吐出来,伸手要茶。一副志得意满

的 的神气。于是 在 冲 动 中 骂 了 鲁 大 海, 结 果 被 枪 吓 得 家 长 威 风 顿

剧 失。虽然一场家长训 话 失 败 了, 但 是 被 周 家 赶 出 来 他 绝 不 甘 心。

物 他要好好利用一下他所知道的隐私,包括他女儿的隐私,这是他
的本钱。因此当周萍半夜进到他女儿的房间,家里闹翻天,四凤
带羞跑出,他在不知道女儿死活的情况下,却来到了周公馆。并
且又偷听到周萍和繁漪的最后一次谈话,就在繁漪一时间头脑一
片空白: “奇 怪,我 要 干 什 么?” 呆 立 的 时 候,鲁 贵 悄 悄 走 进 来。
繁漪吃惊地半夜里: “你 来 干 什 么?” 鲁 贵 假 笑 地: “给 您 请 安 来
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 漪 早 已 领 教 鲁 贵 这 一 手, 她 并 未 吃
惊: “哦,你刚才在门口?” 鲁贵又进一步露骨地说: “对了,我
看见大少爷 正 跟 您 打 架, 我——— (假 笑) 我 就 没 敢 进 来。” 繁 漪
在和周萍 决 裂 后, 对 一 切 都 已 不 在 乎, 所 以 对 鲁 贵 这 种 敲 诈 行
为,她 “不为所迫”,只是沉静 地 问: “你 来 要 做 什 么?” 鲁 贵 以
为直接说破更为有利,就说: “我 倒 是 想 报 告 给 太 太, 说 大 少 爷
今晚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既然太太也去了,那我就不
必多说了。” 繁漪厌恶 他 这 种 下 作 的 反 话 正 说 的 行 为, 就 直 截 了
当地问他:“你现 在 想 怎 么 样?” 鲁 贵 摆 出 一 副 倨 傲 的 架 势: “我
想见见老爷。” 其实他这只 是 一 种 威 胁, 他 并 不 真 想 见 老 爷。 他
知道他不是周朴园的对手,他如果真向周朴园告了密,而周朴园
不愿家丑外扬,说不 定 会 灭 了 他。 一 个 敢 阴 谋 淹 死 2200 个 小 工
的人,灭一个他算什么? 即使不灭了他,他这次告密得逞,他也
只能敲诈一回,往后这个隐私就不再是秘密了。但他拿这件事敲
诈大少爷和繁漪却可以时不时地 “提醒” 一次,而细水长流地得

134 到 “收获”。因此繁漪一说: “老 爷 睡 了, 你 要 见 他 什 么 事?” 他


马上就坡下驴:“没有什么,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
就看太太怎么办了。” 两 个 人 都 心 照 不 宣。 繁 漪 此 刻 没 有 心 情 和
他计较,只好忍了:“你说吧,我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鲁贵狡黠
地仍要拿老爷说事:“要 是 太 太 愿 意 做 主, 不 叫 我 见 老 爷, 多 麻
烦,那就大家都省事了,我 们 只 求 太 太 还 赏 饭 吃。” 繁 漪 对 他 的
要挟如果依她的 脾 气, 早 就 发 作 了, 但 今 天 她 强 忍 下 去。 “你,
你以为你——— (缓 缓 地) 好, 那 也 没 什 么。” 因 为 对 她 来 说 除 了
周萍的背叛,其他都无所谓了。鲁贵得意地:“谢谢太太!” 马上
要凿准日期。 “那 么 请 太 太 赏 个 准 日 子 吧!” 繁 漪 随 口 就 说 个:
“那就后天吧!” 因为对她来说,没有了周萍就没有了一切,什么
明天、后天,对她都是茫然的。但 鲁 贵 却 大 功 告 成: “谢 谢 太 太
恩典!” 得胜还朝。这就是奴才鲁贵,他不是忠仆也算不上恶奴,
就是一个寄生在罪恶和隐私上的流氓奴才。

135
《日出 》 的构思艺术






曹禺是我国当代杰出的戏剧家。半个世纪以来,他的戏剧活
动,对中国年轻的话剧艺术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影响是深远
的。他丰富的实践经验,高格调的艺术情趣,使一代又一代的后
学者,深受教益。

一 从 “否定”开始的新探索

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标志是:既不走别人的老路,也不重复
自己,他要的是创造。
曹禺自己说过:“我个人总希望下一部作品和上一部不雷同,
人物各有特色,不要同样的人物换一身衣服又出现在舞台上。在
《雷雨》 以后,我又写了一 些 剧 本, 是 否 做 到 了 这 一 点, 自 己 也
难说。” 事实证明,他实践了自己创作上的这一座右铭。
《雷雨》《日出》 《原 野》 是 曹 禺 早 期 创 作 的 三 部 曲。发 表 于
1934-1937 年 间。 这 三 部 作 品 虽 然 是 在 短 时 间 内 连 续 发 表 的,
但,除了作者抨击黑 暗, 呼 唤 光 明 的 思 想 在 总 体 上 是 一 致 而 外,
它们的面貌与性格,却鲜明各异,独具特色。
《雷雨》 是他的处女作, 也 是 给 他 带 来 盛 誉 的 作 品。 这 个 构

136 思五年、五易其稿的作品,的确是一部杰作。它的产生曾给曹禺
带来 “如母亲抚慰自 己 的 婴 儿 那 样 单 纯 的 喜 悦”。 但 是, 不 论 这
种像年轻的母亲面对初生婴儿般的喜悦,还是社会对 《雷雨》 的
赞扬,都没有能使曹禺陶醉,固步自封。相反,他冷静地品味了
自己的作 品, 对 它 作 出 了 客 观 的、 近 乎 严 酷 的 评 断: “太 像 戏
了”,甚至 “生出一种对于 《雷雨》 的厌倦”。于是,在这种敢于
否定的同时,开始了不计成败的探索。他几乎狂热地追求着深邃
艺术的高境界。为此,他把自己探索过程中的 “发愤” 习作,曾
“举起 火, 一 字 不 留 地 烧 成 灰 烬”, 顽 强 地 要 “试 探 一 次 新 路”。
《日出》,就是这次追求和探索的结晶。
新的追求和探索是生活、思想、艺术同步的。
曹禺生在天津,长在天津,只是上了大学才来到北平。天津
是一个殖民地化程度很深的城市,是一个被八九个帝国主义国家
以租借的形式分而 治 之 的 城 市。 一 方 面 是 租 界 的 “繁 华”; 另 一
方面是 “中国地” 的极端贫困。在这个畸形的城市里,入侵者和
他们的奴才是生杀予夺的主宰,而真正的主人却成为被虐杀的奴
隶。这儿充满了买办、官商、流氓、妓女和下野的军阀及呼风唤
雨的政客。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深深地刺激了年轻的曹禺。他
说:“一件一件不公 平 的 血 腥 的 事 实, 利 刃 似 的 刺 了 我 的 心, 使
我按捺不下愤怒。” 这种 “不 公 平” 之 感 和 愤 怒, 由 于 上 海 之 行
而更加强 烈 了。1934 年, 他 第 一 次 来 到 上 海。 他 在 这 儿 不 仅 看
到了天津所有的,此地应有尽有,而且在这个 “冒险家乐园” 里
的荒淫无耻与欺诈掠夺,更疯狂,更赤裸裸,也更大规模。这给
他敏感心 灵 的 冲 击 是 猛 烈 的。 他 “觉 得 宇 宙 似 乎 缩 成 昏 黑 的 一
团” 压得他 “喘不出 一 口 气”, 他 但 愿 “能 看 到 平 地 轰 起 一 声 巨
雷,把这群盘踞在地 上 的 魑 魅 魍 魉 击 个 糜 烂”, 或 者 “发 来 一 阵
洪水,情愿自己也一 起 冲 掉”。 也 正 因 为 作 者 “按 捺 不 住” 自 己
的 “感情激动”,他才要写 一 些 东 西, 宣 泄 这 一 腔 愤 懑。 所 以 这 137
种感情,正是创作 《日出》 最初的起因和动力。
津沪两地的 “多少 梦 魇 一 般 可 怖 的 人 事”, 不 仅 撞 击 着 他 的
和 感情,而 且 “化 成 多 少 严 重 的 问 题, 死 命 地 突 击 着 他 ”。 在 写

的 《雷雨》 的时候,他也感受 到 了 “种 种 宇 宙 里 斗 争 的 ‘残 忍’ 和

剧 ‘冷酷’”,也相信 “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
辖”。但这 “主宰” 究竟是什 么, 他 却 “始 终 不 能 给 它 以 适 当 的


命名,也没 有 能 力 来 形 容 它 的 真 实 相, 因 为 它 太 大, 太 复 杂”。
但是,这一次他却在提笔 之 前, “恨 不 得 立 刻 搜 索 出 一 个 答 案”,
于是他 开 始 了 艰 难 而 痛 苦 的 “上 下 求 索 ”。 他 读 《老 子 》, 读
《佛》,读 《圣经》,读被认 为 是 “洪 水 猛 兽” 的 书 籍。 在 像 “困
兽似的在一间笼子大的屋子里,踱过来,拖过去” 地 “挨过许多
煎熬的夜晚” 之后, 他 的 苦 思 终 于 有 了 答 案, 那 就 是 老 子 说 的: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从老子生存的时代到 20 世纪 30 年
代,虽然相差很远,社会也屡经变迁,但有一点没变,即历朝历
代所实行的 “道”,都是以 “损不足以奉有余” 为特征的私有制。
因而曹禺的认识触及到了那个社会的本质方面。他看到,正是这
种私有制 的 “人 之 道 ”, 产 生 了 “大 鱼 吃 小 鱼 ” 的 残 酷 兼 并 和
“一件件不公平的血腥事实”。同时也找到了那个背后的 “主宰”。
基于深化了的对社会的认识和强烈的生活感受,曹禺希望他
的新作, “献与观众的应 是 一 个 鲜 血 滴 滴 的 社 会 印 象, 深 深 刻 在
人心里也应为这 ‘损 不 足 以 奉 有 余’ 的 社 会 形 态”。 他 要 抨 击 的
是那种看 来 “无 影 无 踪 ”, 而 实 际 上 “却 时 时 操 纵 ” 着 人 们 的
“可怕的黑暗势力”。他要对整个 “腐 烂 的 阶 层” 喊 出: “你 们 的
末日到了!” 广泛的视野,宏 大 的 意 图, 随 着 曹 禺 戏 剧 观 念 的 发
展而得到了新的体现,这就是 《日出》 的创作。
《日出》 和 《雷雨》 的 写 法 是 不 同 的。 人 们 大 都 认 为, 这 是

138 由于作者从表现 “家 庭 题 材” 扩 展 到 要 表 现 “更 广 阔 的 社 会 生
活” 所决定的,而忽视了曹禺在戏剧观念上的变化、发展对创作
的影响。“广阔的社 会 生 活” 怎 么 表 现 呢? 即 使 长 篇 巨 著, 也 不
可能面面俱到地、全层次地表现社会生活。因而都有一个选择表
现范围和深入突进 的 角 度 问 题。 所 谓 “家 庭 题 材”, 也 就 是 表 现
社会生活的一个角度。而一个作者从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从
庞杂的生活素材中,决定选取和提炼什么样的题材,事实上,不
仅受作者 生 活 感 受、 思 想 认 识 的 制 约, 同 时 也 要 受 作 者 戏 剧 观
念、艺术趣味的左右。
曹禺十几岁开始构思 《雷雨》 的时候,他熟悉和喜爱的是易
卜生、莫里哀、奥尼尔的戏 剧, 希 腊 悲 剧 更 是 他 创 作 上 的 范 本。
《雷雨》 受其 影 响, 也 以 情 节 曲 折、 故 事 生 动、 结 构 严 谨 见 长。
它把复杂的社会历史内容,体现在以几个人物悲剧命运为中心的
惊心动魄的故事里。作者采取的是把多条情节线索紧密交织在一
起的结构方式,使它们互 为 依 存, 彼 此 推 动, 造 成 各 环 节 之 间,
牵一发动全局的情势。全剧悬念不断,高潮迭起,直至主要人物
或疯、或死,全剧即戛然而止。这样的风格,自有它的魅力,因
此 50 年来,《雷雨》 一直占有舞台。
但在写完 《雷雨》 之后,曹禺却 “着了迷,沉醉于契诃夫深
邃艰深的艺术里”。读了 《三姐妹》, “一 颗 沉 重 的 心” 为 它 感 动
得 “泪水模糊”。他说:“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
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是一段惊心动魄
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
了我的灵魂,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沉醉在那悲哀的氛围里。”
多么强烈的感受啊! 正是由于这两种风格的对比,他厌倦了 《雷
雨》 的结构,“觉出有些 ‘太像戏’ 了”。因此,他 “很想平铺直
叙地写点东西,想敲碎了我以前拾得那一点点浅薄的技巧,老老
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于是在我写 《日出》 的时候,我 139






《日出》 演出剧照

决心舍 弃 《雷 雨》 中 所 用 的 结 构, 不 再 集 中 于 几 个 人 物 身 上”,
也不用 “几件故事做 线 索”,而 是 用 一 种 “用 色 点 点 成 光 影 明 亮
的后期印象派” 的画法,使 《日出》 成为 “多少点子集成的一幅
画”。所以作者说:“在 《日出》 里,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等的轻
重”,就像 “无数沙砾 积 成 一 座 山 丘, 每 粒 沙 都 有 同 等 造 山 的 功
绩”。这就形成了后 来 我 们 在 《日 出》 中 所 看 到 的: 没 有 一 个 完
整的故事;平行的几条动 作 线, 各 自 独 立 发 展, 并 不 紧 密 交 织。
譬如,李石清独自走着他向上爬的路,至于他是爬上去还是跌落
下来,对方达生和陈白露这条动作线毫无影响。方达生和陈白露
在结构上虽然是贯串人物,但他们的行动并不能推动全剧的戏剧
冲突向前发展,而不像 《雷雨》 里的周萍与繁漪,就因为他们一
个要走、一个要留,不仅调动全剧的人马,而且是他们的这一主
140 动作,把全戏推向高潮和结局。陈白露、方达生、李石清,诚然
是 《日出》 中的重要人物,但是,如果没有翠喜和小东西,没有
黑三和黄省三的映衬和补充,他们的形象也不会那样鲜明,内涵
也不会那么丰富。因为有的人物实际上就是另一个人物变了态的
第二自我。而如果这出戏里没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那个
社会又 何 以 称 得 上 “光 怪 陆 离 ”? 的 确, 所 有 的 人 物, 都 是 使
《日出》 获得 “社会的真实感” 的 “一点真实的因子”,正是这一
切,使 《日出》 献与观众的 “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深深刻在
人心里也应为这 ‘损 不 足 以 奉 有 余’ 的 社 会 形 态”。 因 此 那 种 说
因为要表现 “广阔社 会 生 活”, 而 采 取 这 种 表 现 方 法 的 说 法, 是
并不全面的。事实上,不论 《日出》 的社会生活原型中,或者已
经提炼出来的题材里,都不乏和 《雷雨》 有相似的服毒自杀、投
河、上吊等等震撼人心的事件;但是作者在 《日出》 里接触到它
们的时候,都 作 出 了 与 《雷 雨》 那 种 惊 心 动 魄 相 反 的 “淡” 处
理,使整个戏,没有 “张牙 舞 爪 的 穿 插”, 也 没 有 “惊 心 动 魄 的
场面”,仿佛只是一段 生 活 在 观 众 眼 前 流 过。 而 陈 白 露 那 种 看 不
到路在哪里的绝望的 哀 怨, 翠 喜 用 粗 俗 的 语 言 陈 述 的 人 生 哲 学,
黄省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呼号等等,以及那种可以嗅到的腐
烂生活的尸臭,却都让人难于忘记。可是,并不是生活本身和题
材决定一切,在这里,作家的戏剧观念和艺术追求,对一部作品
的表现方法和艺术风格,起着重要的制约作用。《日出》 的成功,
说明只有敢于否定过去的成就,才能走上一条 “新路”。

二 把一个 “世界”浓缩在一间 “休息室”里

“无数的沙砾积 成 一 座 山 丘, 每 粒 沙 都 有 同 等 造 山 的 功 绩。”
既然要对社会作 一 次 “横 断 面 的 描 写”, 就 要 把 “面” 上 的 三 教
九流人物都最大限度 地 召 到 舞 台 上 来, 以 显 示 社 会 的 本 来 面 目。 141
但,如何把这些三教九流 的 散 沙, 凝 聚 在 一 起, 又 不 失 去 自 然,
是颇费功力的。
和 对于今天常见的多场次,或无场次的戏剧来说,选择一个可

的 供各色人等活动的场景,是并不重要的,反正可以一人一场,景

剧 随人移。但,这种 “自由” 也有它的危险。那就是:戏,容易被

物 过场而扯散;情,容易被不断流动而冲淡。当然,散而淡,也是
一种戏剧风格和观念。
曹禺是讲究场景的选择的。他要经济,集中,典型。他所选
择的场景,来自他要表现的特定社会生活,又高度典型化。他使
人物生活于其间合理、自然,但它们又不是人物与事件自然形态
的消极 “背景”。它们是整 个 戏 中 的 积 极 的、 活 的 因 素, 并 且 渗
透在事件发展和人物心理活动之中,成为全剧有机的组成部分。
《日出》 反映的是 20 世 纪 20 年 代 末 到 九 一 八 事 变 之 前, 一
个大都市的生活。和茅盾的 《子夜》 表现的是同一个时期。这个
时期。由于帝国主义转嫁经济危机和军阀混战,工厂倒闭,农村
破产,民不聊生。贫困、饥饿、失业、卖淫,几乎成了生活的别
名。除了寡头、豪门、买办、洋奴和醉生梦死之徒而外,都处于
朝不保夕的惶恐之中。
为了表现这个社会的畸形、丑恶、混乱和没落的趋势,作者
选择了一个 交 际 花 的 “休 息 室” 和 一 个 三 等 妓 院——— “宝 和 下
处”,作为 《日出》 的场景。 这 两 个 场 景, 一 方 面 可 以 把 三 教 九
流的人物都召唤到前 台 来; 同 时 它 们 本 身 又 可 以 起 到 烘 托 氛 围、
陪衬人物和 推 动 人 物 心 理 活 动 的 作 用。 因 为 它 们 就 是 畸 形 的 象
征。
不论交际花的 “休息室”,还是 “宝和下处”,它们与一切公
馆、宅门的显著区别,就在于它 们 是 “开 放” 的。 《雷 雨》 里 的

142 周公馆,是绝对 容 不 下 闲 杂 人 等 的。 除 了 家 人、 仆 人、 客 人 之
外,鲁大海因公来找周朴 园, 也 要 在 “门 房 等 着”; 鲁 妈 应 招 而
来,因为被误认为新来的仆人,就 遭 到 训 斥: “你 不 知 道 这 间 房
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吗?” 这是 公 馆 的 “规 矩”。 《北 京 人》 里
的曾公馆,早已过去 “不是蓝顶子、正三品都进不来” 的显赫时
期,如今败落 得 连 大 客 厅 都 租 给 了 人 类 学 家 袁 任 敢。 但 就 是 这
样,“要账的” 还是 不 敢 闯 进 内 宅 来。 现 在, 作 者 要 “横 断 面 地
描写” 社会,公馆 就 难 于 容 纳 了。 而 旅 馆、 妓 院 则 是 恰 当 的 场
所。这是五方杂处,人来鬼往,藏污纳垢的地方。至于交际花和
妓女,不管她们怎样与众不同,也不管她们是否红得发紫,她们
在社会上总是没有地位、没有名分的人,因此她们的住处,根本
谈不到门禁森严。所以,到 陈 白 露 这 儿 来 的, 既 可 以 有 供 养 她、
占有她的民族金融资本家潘月亭,也可以有潘月亭大丰银行的秘
书李石清以及他们银行已经裁减了的职员黄省三。而作为大丰银
行的大额储户和股东之一的张乔治和顾八奶奶,以及顾八的面首
胡四,更是陈白露不能不应酬的 “朋友”。“小东西” 的黑夜闯入
虽出意外,但 合 情 合 理,因 为 这 种 旅 馆,本 来 就 是 赌 场、淫 窟、
贩卖人口的地方。由于 “小东西” 情急之中逃进来,又引来了寻
找他的黑三一伙地痞、流氓,而旅馆的茶房、恶奴福生则是他们
“天然” 的帮凶。到这 儿 来 的 还 有 两 个 是 道 德 十 分 纯 净 的 人: 一
个是贤妻良母的李太太,丈夫为了巴结潘月亭,讨好陈白露,逼
着她不得不 满 腹 委 屈 地 来 赔 笑 应 酬; 一 个 是 书 生 气 十 足 的 方 达
生,怀着初恋的记忆和长兄般的宽厚,不远千里跑来 “感化” 陈
白露。这些各色人等,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走到这儿来,使我
们就在这间 “休息室” 里 形 象 地 看 到 了 一 个 “损 不 足 以 奉 有 余”
的人吃人的世界。
这间 “休息室”,不仅浓 缩 了 一 个 世 界, 而 且 对 人 物 的 刻 画
也起了积极的作用。 143
对有些人物,它 起 了 横 面 衬 托 的 作 用,如 顾 八 奶 奶、 胡 四、
张乔治乃至潘月亭;而对方达生、李太太、黄省三则起着反衬的
和 作用。由于陈白露内心复杂的矛盾,她和这个场景,就处于一种

的 时而和谐,时而极不和谐之中,它对加强陈白露内心的矛盾,起

剧 着重要作用。
因为是一 间 交 际 花 的 “休 息 室”,所 以 顾 八 奶 奶、胡 四、张


乔治之流,就可以毫无顾忌地 “生活” 在其间。因此,顾八奶奶
不仅可以在此大谈她的 爱 情 观: “我 告 诉 你, 爱 情 就 是 你 甘 心 情
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这就是爱
情! ———爱情!” 还可以 在 这 儿 学 戏、 吵 嘴 和 装 出 一 副 “天 真 未
凿的女孩子似的” 表情和胡四打情骂俏。张乔治既可以在此大发
“……连禽兽在中国 都 这 样 感 受 着 痛 苦, 又 何 况 乎 人! 又 何 况 乎
像我们这样的人” 的洋奴宏论,也可以夜闯陈白露的卧室,呕吐
狼藉。而胡 四 的 提 着 衣 服 照 影 子, 对 顾 八 奶 奶 肉 麻 地 “嫣 然 一
笑” 和几声嗲声嗲气的:“你瞧你!” 是让人难分男女。他们与这
个环境是完全和谐的,只有在这儿,他们才会丑态百出,原形毕
露。正是由于这种和谐,作家可以省略很多笔墨,只用几个 “生
活琐事” 的小片断,就完成了这几个人物,并且使他们成为成功
的艺术典型。
方达生和李太太则是这个环境最不和谐的两个人。李太太被
李石清逼来打牌应酬,她不仅心 疼 输 掉 的 钱: “当 个 小 职 员, 一
天累到死,月底领了 薪 水 还 不 够 家 用, 也 就 够 苦 了”, 可 还 要 拿
着 “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百儿八十地应酬……” 因
而她 “打不下去”,同时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不是我们玩的地
方,没有一个正 经 人, 没 有 一 句 正 经 话。” 这 种 不 相 容 的 感 觉,
比什么都强烈地显示了李太太的清高道德和为人的贤淑。所以作

144 者只重点写她与丈夫的一段对话,就成功地刻画了这个人物。
方达生与这个场景的不和谐是贯彻他此行的始终的。这个场
景也就多次从相反的方面烘托,突出了他的性格。
他从打开的门,一看见这间 “华丽的休息室”,“望着房内乱
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在房门口” 不肯进来。因为 “屋内
一切陈设 都 是 畸 形 的、 现 代 式 的、 生 硬 而 肤 浅, 刺 激 人 的 好 奇
心,但并不给人舒适之 感”。 尤 其 是 在 杂 乱 的 搁 着 的 女 服 中 间 还
有着男人的衣物,这使他感到一种污辱似的厌恶,并且痛惜和失
望自己所 爱 的 女 人 “原 来 住 在 这 么 个 地 方!” 他 厌 恶 这 个 地 方,
他感到 “窘迫”,他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都不能适应这个地方。
他不能理解,张乔治怎么能不经允许就敢放肆地跑到陈白露的卧
室去,因为他自己是主人不请,就不会贸然坐下的。他在这儿真
诚地谈论着名誉、爱情、道德、自由,可是这儿的人们,却在他
面前打情骂俏,赤裸裸谈着卖身的金钱交易。甚至刚一见面,就
极端无礼地说他 “长得不错。拿得出去,这码头,保您吃得开”。
因为他像 “大舞台唱 青 衣 的 黄 韵 秋”。 他 觉 得 和 这 儿 相 适 应 的 那
群东西 是 “鬼”, 是 “禽 兽”; 而 他 们 看 他, 却 是 “刺 儿 头 带 半
疯”! 他觉得在这儿 “气 闷”, 他 会 “睡 不 着 觉”, 因 为 他 正 如 陈
白露说的是一个 “有点古板” 的 “书 呆 子”、 “傻 孩 子”, 是 一 个
闯入 “鬼” 的 世 界 的 “人”。 这 个 特 殊 的、 与 他 不 相 容 的 场 合,
不仅在对比中突出了 他 的 性 格, 而 且 推 动 了 他 心 理 活 动 的 发 展。
当他刚刚来到旅馆的时候,由于不能容忍这儿的庸俗与恶浊,想
马上掉头离去,但陈白露留住了他,让他 “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看看这 里 的 人 怎 么 过 日 子”。 这 是 完 全 被 动 的, 但 一 个 星 期 以
后,他对陈白露说:“你 对 我 说 的 话 是 对 的, 我 应 该 多 观 察 观 察
这一帮东西。” 观察的结果是自愿 留 下 来: “要 跟 金 八 打 打 交 道,
也许要为小东西跑跑,也许为小录事那一类人做点事……” 方达
生仍然是幼稚,他对社会的认识也是肤浅的,目前更谈不到是金 145
八的对手。但是他思想发展了,他从最初的消极逃避,到最后面
对人生走去,这个变化是巨大的。而这一变化发展,不是由于他
和 接受了正面的教育和启迪,而恰恰是这个他不能容忍的环境,以

的 及他在这儿见到的那帮 “禽兽” 和 “鬼” 样的东西,给了他心理

剧 上很大的冲击,成为从反面推动他走向斗争的动力。这种反衬的

物 方法,比正面直书更能突出方达生的性格特点,也为他的思想发
展和转变,提供了形象、生动、令人信服的依据。
陈白露是这间 “休息室” 的主人,以 “交际花” 的身份,她
与 “休息室” 是相适应的。但是,作为一个性格复杂,内心淤积
着许多矛盾的人,她与这间 “休息室” 又是时而适应、时而不适
应的。当她过着 “像发疯似的” 生活时,她与这个畸形、丑恶的
环境是适应的,尽管她嘴角总是挂着 “一种嘲讽的笑”,又 “时常
露出一种倦怠的神色”,但还是能相安的,因为她极力用外部刺激
来麻痹自己,不让内心的矛盾强化。方达生到来之前,她基本上
是这种状态。
但是当她内心矛 盾 的 天 平, 由 于 外 部 刺 激 而 向 一 方 倾 斜 时,
她与这个环境的不和谐,就明显加深,而这种不和谐,在特定的
情况下,又加剧了她内心的矛盾,积极推动着她的行动。方达生
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她对 “小的时候” 的记忆,也使她开始处于
一种内心矛盾积极 活 动 之 中。 她 与 环 境 的 平 衡, 也 就 屡 被 打 破,
直至最后的完全不相容。
当我们看见她一副风尘沦落的样子进了这间休息室之后,很
快就看见 了 她 与 这 个 环 境 不 协 调 的 第 一 个 动 作———看 霜 花。 她
“孩子似的兴高采烈”。“你看,霜多美,多好看!” 接着又 “指指
点点” 地说这个 “像我”,那个 “像你”。方达生马上就看出了她
身上 “还有从前那点 孩 子 气”。 一 个 能 够 欣 赏 自 然 美 的 女 人, 却

146 住在一间畸形的华丽的休息室,这是多么不和谐。于是关于 “陈
白露是个什么人” 的悬念,在观众心中升起,它吸引着人解开她
性格之谜。
在此之后,当她穿着精神盔甲嘲笑方达生,智斗黑三,展览
顾八奶奶、张乔治、胡四一流 “朋友” 的时候,作弄潘月亭,挖
苦李石清的时候,她与这间 “休息室” 的色调是相一致的。而在
她和方达 生 说 “我 从 前 有 过 这 么 一 个 时 期, 是 一 个 快 活 的 孩 子
么?” 和悲凉地否定,“哪 儿 有 自 由!”、 “我 是 一 辈 子 卖 给 这 个 地
方” 的时候,在她看见 “小东西” 臂膀上被烟扦子扎得处处血肉
模糊,知道她是打了 “阎王” 金八之后,她的精神与态度和前面
那种嬉笑、玩世不恭判若两人,而是个内心丰富、感情深沉的女
人,因而与这个 “浅肤”,“现代化” 的 “休息室” 就显得格格不
入。
而这间 “休息室” 积极参与戏剧冲突,推动人物心理活动走
向高潮,则是第四幕最为明显。从第四幕一开始,陈白露 “背向
观众,独自立在窗前” 到她最后吞吃了安眠药躺下为止,她与这
间 “休息室”,一直处 于 极 不 调 和 之 中。 特 别 在 陈 白 露 决 定 何 去
何从的时候,这间 “休息室” 发挥了很大作用。四幕一开始,是
凌晨四点,客犹未散的时候,陈白露破例没有去陪客,而是 “独
自立于窗前”,这时,她内心正翻腾着波涛。这是一个星期以来,
方达生的到来,小东西的出现和消失在内心引起的风暴。虽然面
对方达生的 “感化”,她嘲笑他 “傻 气” “太 古 板”, 但 是 方 达 生
的到来,一方面挑起了她对早想忘掉的过去的回忆,使儿时的嬉
戏、青春的 欢 乐、 初 恋 和 初 婚 的 陶 醉 都 显 现 在 眼 前, 这 与 自 己
“旅馆女郎” 的屈辱形成鲜明对照;另一方面,达生虽不是英雄,
而且有时幼稚可笑,但在这恶浊的社会里,他保持着对人格、名
誉、道德的自尊自爱,对友谊、爱情的无限忠诚,这一点陈白露
是看见的,虽然她口头嘲笑它们,但却无形中给了她一种道德上 147
的压力,使她不由自主地用局外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周
围的世界,于是她愈来愈感到眼前 “发疯” 和 “鬼” 混在一起的
和 生活是难以忍受了。所以尽管她 “嘴头上硬,故意说着谎,叫人

的 相信” 她很 “快乐”,但是连方达生也看出来了:“你的眼睛瞒不

剧 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 不 满” 和 “心 里 的 痛 苦”。 小 东 西 出 现

物 之后,陈白露曾因为自己 能 从 金 八 口 里 救 下 小 东 西 而 欣 喜 欢 呼。
她毕竟只有 23 岁, 她 自 认 为 是 什 么 都 见 过, 做 过 的 “过 来 人”,
其实,她涉世不深,才敢冒潘月亭不肯冒的险,为了小东西而向
金八挑战。但是她欣喜的笑容还未消失,小东西却消失了,并且
如 “掉在海里” 一样 无 影 无 踪。 这 对 陈 白 露 是 一 个 很 大 的 打 击。
小东西不仅被帮凶们 “轻 轻 又 送 回 到 金 八 的 手 里”, 而 且 在 寻 找
的过程中,她看到:到处都是金八的打手把守着地狱的大门。她
这才真正意识到:金八是 统 治 一 切 的, “是 金 八 他 们 允 许 我 们 活
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题”。这种清醒的认识,使她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命运和小东西一样也掌握在金八手里。因为尽管她当时还
不知道潘月亭要破产,但从救助小东西的过程中,她已经知道潘
与金八是不能抗衡的。而方达生虽然真挚地想挽救她,但他那幼
稚、古板的 头 脑, 给 她 开 出 来 的 药 方 却 是 “结 婚”。 而 “结 婚”
她 “试过了”,所以她决不想循环式地再过一次幻想破灭的生活。
因此,除了 和 金 八 同 流 合 污, 万 劫 不 复 而 外, 她 看 不 见 路 在 哪
里。正如鲁 迅 先 生 说 的: “人 生 最 痛 苦 的 是 梦 醒 了 无 路 可 以 走,
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不要去惊醒
他”。但是陈白 露 “醒 ” 了, 不 论 理 智 和 感 情 都 不 能 忍 受 再 在
“休息室” 里生活下去。
正在陈白露经历着内心巨大波涛的冲击,面临人生抉择的严
肃时刻,从她客厅传出的却是打牌的声音和调笑,闯到她身边的

148 是张乔治无赖式的求 婚 和 顾 八 奶 奶 为 了 “气 一 气 胡 四”, 而 要 吃


安眠药 “好好地睡一 觉”。 这 些 肉 麻 和 无 聊 的 举 动, 在 过 去 陈 白
露只是当做 “好玩”,而加 以 嘲 笑, 现 在 却 完 全 不 能 忍 耐 了。 当
这种闹剧又转回客 厅, 休 息 室 又 暂 时 静 下 来 的 时 候, 我 们 看 见:
陈白露 “缓缓回过身来,神色忧伤,酒喝多了,轻轻捶着胸,捶
了两下,仿佛绝了望似的 把 手 又 甩 下 来, 叹 了 一 口 气, 仰 着 头,
泪水由眼角流下来……” 这个脱去了一切精神自卫的盔甲,本色
的、绝望的陈白露,与这种喧嚣、怪态的旅馆生活,与这间 “生
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 颜色杂乱的 “休息室” 是多么不相
适应啊! 但是,这个环境,还不只是反衬她的心理活动,而且更
积极地推动它。当她 “失 神 地” 问 福 生 “那 些 人 还 没 有 走?” 的
时候已经表 现 出 她 对 这 生 活 的 深 深 厌 倦, 而 福 生 回 答 的 却 是:
“在这儿又 是 吃, 又 是 喝, 有 的 是 玩, 谁 肯 走?” 陈 白 露 屈 辱 地
“苦笑” 了:“哦,我 这 儿 是 他 们 玩 的 地 方。” 接 下 去 是 潜 台 词 更
为丰富的对 话: “他 们 玩 够 了 呢?” 福 生 的 回 答 是 意 料 之 中 的:
“您瞧,那回家去呀。各人 有 各 人 的 家, 谁 还 能 一 辈 子 住 旅 馆?”
这个她早就知道的大实话,在此时此刻,却有了某种暗示性、提
示性。于是陈白露决定了:“是呵,谁还能一辈子住旅馆! (摇摇
头) 我大概是 真 玩 够 了, (坐 下) 够 了! (沉 思) 我 也 想 回 家 去
了”。这个 “回家去” 的想 法, 是 这 几 天 来 一 直 萦 绕 于 心 的, 但
此时她作 出 决 定, 这 个 客 观 环 境 却 起 着 极 大 的 刺 激、 促 成 的 作
用。正是一方面在严肃地思考,一方面却在怪叫吵闹;一方面在
思考前途的抉择,一方面却用种种现实的、实在的丑恶提醒她的
处境,使她只能往前走,而不能回复过去。但是,前面她又看不
见路,于是清算了 自 己 23 年 的 生 命, “玩 够 了,该 回 家 了”,结
束自己这种,自认为是玩世不恭,而实际被人玩的生活。这种反
面的推 动 作 用,是 有 形 地 出 现 在 舞 台 上 的,使 陈 白 露 “回 家 去”
的决心真实、可信,具有 艺 术 说 服 力。也 正 因 为 陈 白 露 断 然 “回 149
家去了”,才完成了这个独特、有魅力的、令人哀婉的女性形象。
选择好一个场景,可以把 “世界” 浓缩在它的里面;可以省
和 掉很多叙述性的介绍,鲜明地在对比和映衬中刻画人物。场景的

的 集中,可以滤掉不必要的过程, 而 使 戏 变 浓。 《日 出》 在 这 方 面

剧 都给我们提供了成功的经验。


三 人物设置的构想

“我倾心于人物。” 这是曹禺说的。他的戏里那些光彩的人物
形象,正是他 “倾心” 的结果。在他的创作中,人物,是他构思
的中心。在谈到 《雷雨》 的创作时,他曾说:“……我搞了五年,
就是反复地在想这些人物,想各种各样的人物性格,想他们的历
史,想把这样一些人物凑拢在一起,使他们发生关系,让他们在
一种规定情景下碰见, 而 时 间 又 不 超 过 24 小 时, 这 都 使 我 费 了
好大的劲。”《日出》 虽 然 不 需 要 把 人 物 都 集 中 在 24 小 时, 但 所
费的劲,也不小于 《雷雨》, 除 了 关 于 人 物 的 性 格, 历 史 要 “反
复地想” 而外,把一群没有故事串联在一起的散沙式的人物 “凑
拢” 在一起,更非易事。曹禺说:“《日出》 里没有绝对的主要动
作,也没有绝对的主要人物。顾八奶奶、胡四与张乔治之流是陪
衬,陈白露与潘月亭又何尝不是陪衬呢? 这些人物并没有什么主
宾的关系,只是 萍 水 相 逢, 凑 在 一 起。 他 们 互 为 宾 主, 交 相 陪
衬,而共同烘托出一个主要的角色,这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社
会。”
把足以表现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社会各种人物 “凑拢” 在
一起,并让他们发生 各 种 各 样 的 关 系, 这 就 是 人 物 设 置 的 艺 术。
一提 “设 置” 总 是 让 人 感 到 是 人 为 的, 而 如 何 能 处 理 得 关 系 自

150 然,使人浑然不 觉 是 人 为 的, 而 又 能 得 到 “互 为 宾 主, 交 相 陪
衬”,这就要看构思的艺术。
最能表现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是处于那个社会的两级人
物,即金八一伙和小东西、翠喜和黄省三们。但是,作者不让金
八出场,而 是 实 写 被 压 榨、 被 损 害 的 人 们。 这 种 一 实 一 虚 的 处
置,比两者都实写,有着更强烈的艺术效果。金八是黑社会的头
子,又是金融 大 亨。 他 实 际 上 是 操 纵 人 们 命 运 的 黑 暗 势 力 的 代
表。但是在全剧中,具体涉及他的只有:要强占小东西,挤垮潘
月亭,以及隐隐约约提到的他曾经打过陈白露的主意。如果,把
这几件事提到前台来实写,金八给人的印象无非是一个强占幼女
的流氓和一个不讲信义的,在金融市场上坑骗对手,兼并小户的
财阀。因此如果依次实写,则实写的结果,金八的形象内涵反而
单薄了,而不让他出场,却着重写小东西的被摧残致死,翠喜的
比死更可怕的活着,黄省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亲手毒死孩子
的悲剧,以及方达生在妓院受辱,陈白露慑于黑暗无边而精神幻
灭,潘月亭的破产……这反而会从各个方面透视出,金八无所不
在的情势,他所代表的极端黑暗、野蛮的势力统治着一切。这样
虚写,金八的形象反而更鲜明,内涵更丰满,达到了作者预想的
“令他无影无踪却时时操纵场面人物” 的结果。
作者说, 《日 出》 中 “没 有 绝 对 主 要 的 人 物”。 但, 相 对 来
说,虽然 “互为宾主,交相陪衬”,还是有主次之分的。方达生、
陈白露、李石清就是全剧比较主要的人物。因为剧中比较完整地
表现了他们每个人生命历程中一个重要的 “突变” 阶段:沉溺于
“发疯似 的” 生 活 中 的 陈 白 露, 突 然 决 定 结 束 自 己 年 轻 的 生 命;
为 “感化” 白露而来的方达生,突然决定要为 “小东西” 等人的
命运去抗争;而刚刚爬上襄理宝座的李石清,突然又被人推了下
去。作者就是把握住他们生命中的这一转折,集中刻画了他们的
性格,完成了非常有光彩的三个艺术形象。 151
这三个形象的成功与合理、恰当地为他们安排足以能表现性
格多方面的有关人物,有密切的关系。人是在人群中生活的,因
和 而人物间的关系,对比、陪衬都是表现人物的重要手段。但是这

的 种对比和陪衬,不是指的常见的一些作品中那种简单、机械、外

剧 部的对比和陪衬。譬如:瘦小机灵的 “正面人物” 身边,一定有
一个憨态十足的 “大个子”;“机智多谋” 的公安人员办案,一定


派给他一个近于白痴的助手;一个性情急躁的人要办急事,偏偏
碰上一个哑 巴 或 结 巴。这 种 机 械、外 部 的 对 比,只 能 两 比 俱 伤,
而不能有助 于 刻 画 人 物。关 键 是 要 让 特 定 的 关 系,准 确、合 理、
深入地表现人物的灵魂。
李石清形象的塑造,就使我们看到曹禺关于人物关系构思的
功力,表现得精到。
李石清是一个 被 私 有 制 扭 曲 了, 毒 害 了 的 人 物。 他 出 身 贫
寒,精明能干,不安于朝不保夕的受制于人的地位,一心想 “翻
身” 爬到主宰别人的阶层中去。为此他泯灭了自己天性中好的东
西,而信奉 “无毒不丈夫” 的哲学,并在弱者身上施行。他性格
复杂,充满矛 盾,是 个 可 恨、可 笑、可 悲 而 又 让 人 可 怜 的 人 物。
他复杂的性格特点、矛盾的心理活动,作者主要是让他通过和三
个人物的关系表现出来的。这三个人物是:李太太、黄省三和潘
月亭。他和这 三 个 人 物 发 生 关 系 是 非 常 自 然 的, 一 个 是 他 的 妻
子,一个是被他裁掉的大丰银行的小职员,一个是他的上司。因
此毫无人为 “设置”,故意增加纠葛的痕迹。人在生活中,是只有
见什么人 才 能 说 什 么 话 的,所 以 李 石 清 和 这 三 个 不 同 关 系 的 人,
表现了他性格的不同方面。
一个人对自己的妻子,是可以无话不说的。所以作者首先安
排了李石清与李太太 的 一 段 戏, 为 观 众 了 解 李 石 清 的 真 实 思 想,

152 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时机。当李太太因为不了解李石清逼着她来陪
潘月亭和陈白露打牌应酬的目的,而一再求李石清让她离开旅馆
回家时,李石清 “爆发” 了,他说他 “恨”,“恨我自己为什么没
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他也 “恨”
金八和潘月亭一伙们 “没有一点心肝”;他也 “恨” 自己,“不要
脸,连人格都不顾地 来 巴 结 他 们”, 还 把 自 己 的 妻 子 也 拉 到 “这
个地方来”。他悲愤自己还是 “一个男子汉”。他清醒地否定了那
个社会, “没 有 公 理,没 有 平 等。什 么 道 德,服 务,那 是 他 们 骗
人的。” 于是他决定,与其 “做 到 老 也 是 穷 死” 不 如 “破 釜 沉 舟
地跟他们拼”, 他 要 “出 头”, 要 “翻 身”, “要 狠 狠 地 出 口 气”。
为此,他狠下心来,要 重 新 塑 造 自 己: “…… 我 要 报 复,我 要 硬
得像一块 石 头, 决 不 讲 一 点 人 情, 决 不 可 怜 人。” 从 他 的 这 次
“爆发” 里,我们看到了他 的 野 心, 他 悲 愤 的 内 容, 他 要 实 行 的
哲学和他那个已经被扭曲了的灵魂。而这一切对他来说是最隐秘
的东西,我们是借助他和妻子的赤裸裸、动情的谈话获得的。这
是任何别的人物关系所不能显示的内容。这也就是作者安排他们
夫妻要 在 “休 息 室” 相 见 的 目 的。 作 者 之 所 以 把 他 们 之 间 这 段
戏,放在李石清与其他人物发生纠葛之前,也是为了给他今后的
所作所为,展现一个充分的心理依据。
李石清的野 心 和 为 了 实 现 他 要 达 到 的 目 的 而 表 现 出 来 的 机
智、狡诈和大胆等等, 都 是 通 过 他 与 潘 月 亭 的 关 系 表 现 出 来 的。
他与潘月亭的关系又有过三次变化,每一变化,都表现了李石清
在不同情境中不同的心理和行为。在未爬上去之前,我们看见这
个工于心计的人,“厚着脸皮”,谦恭、讨好、巴结着潘月亭。当
他一旦认为稳操胜 券 的 时 候, 他 就 “破 釜 沉 舟 跟 他 们 拼”, 而 他
“拼” 的方式是自己的,他 利 用 对 手 的 危 机, 用 谦 恭 的 口 吻, 说
着威胁的话,直到对方认输之后,他也用更讨好的态度表示自己
的忠心。他不是赤裸裸的流氓,而是用文雅装饰着的对手。而一 153
旦爬上去之后,马上就显出 “小人得志” 的轻狂:和潘月亭平起
平坐,直呼其名,对陈白露等人也摆出一副 “襄理” 的谱,开口
和 汽车、闭口公馆,俨然是一位阔起来了的大人物。但是,“襄理”

的 只当了不足一星期,就被潘月亭耍了,而且斥他为 “不学无术的

剧 三等货”。这时,他们 的 关 系 又 出 现 了 新 的 变 化。 先 是 潘 月 亭 以

物 胜利者自居,对李石清极尽侮辱之能事,又是挖苦又是笑骂。失
败、受辱使李石清几乎疯 狂, 但 是 他 没 有 倒 下, 他 发 狠 要 报 复,
他大叫:“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 而
当潘月亭也垮了台,机会 来 了 以 后, 他 对 潘 月 亭 的 戏 弄、 辱 骂,
也是狠毒而辛辣的。
在李石清与潘月亭的关系中,不仅表现了他怎样向上爬,爬
上去之后的种种表现,而且深刻地揭示了他性格悲剧的成因。正
因为他长期生活在金八、潘月亭的统治之下,他既恨他们,又羡
慕他们,所以他认为首先要把自己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才能和他
们相抗衡和平起平坐,进而取代他们。因此他扭曲了自己,成为
一个可怜、可恨、可笑又可悲的人物。
黄省三在 《日出》 中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但在和李石清
的关系中,可以说他是李石清变了形的第二自我。李石清与黄省
三一共只有两次接触。作者写的是:第一次他们谈话是在李石清
刚刚敲诈潘月亭成功,有希望升为襄理的时候。第二次谈话却是
李石清刚刚被潘月亭涮了,已被一脚踢开的时候。
这两次谈话时机的安排是很重要的。黄省三的出现都正好和
李石清当时的心情相呼应。第一次是黄省三来苦苦求生,希望用
他不长的生命再换几 个 “十 块 二 毛 五”。 但 此 时 正 是 李 石 清 得 意
自己 “成功”“出头” 之时。他把自己的 “成功”,看成是那个社
会的生存之路,因而加强了他对 “弱肉强食” 的信念。在这种情

154 况下,他对黄省三实 行 了 他 的 “决 不 讲 一 点 人 情, 决 不 可 怜 人”
的 “无毒不丈夫” 的哲学,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欺弄着黄省
三,甚至说:“你还配生一堆孩子?” 但是,就是这个黄省三,实
际上是李 石 清 的 镜 子。 只 是 正 在 得 意 的 他, 没 有 发 现 他 们 的 相
似。但在潜意识中,他有时也是把黄省三当成第二自我的。所以
他才会费神说了那么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
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
婆都养不起,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生一大堆孩子! 我告
诉你,这个世界不是 替 你 这 样 的 人 预 备 的。” 这 些 话 看 起 来 是 说
给黄省三,但实际上也是在说给他自己。他要说服自己:作恶是
对的,老实安分是 “废物”, 是 这 个 世 界 所 不 相 容 的。 因 此 他 应
该抛弃 “天地良心,仁义道德” 问心无愧地放手为恶。黄省三的
下场,给他提供了 “绝不能走那条路” 的现实根据心理安慰。
当他刚刚被潘月亭一脚踢开、正心烦意乱的时候,黄省三又
出现了,这时黄已半疯了,但在神志不清中,他苦苦求的已经不
是生,而是死。自己也倒了霉的李石清,连同命相连的恻隐之心
都没有,他仍然冷酷得像一块石头,对弱者发狠。但是,当黄省
三说到 亲 手 毒 死 自 己 “三 个 欢 蹦 乱 跳” 的 孩 子 时, 李 石 清 震 动
了, “怎 么,你 的 孩 子———” 李 石 清 是 爱 孩 子 的,正 如 他 对 李 太
太说的: “要不是为我们 这 几 个 可 怜 的 孩 子, 我 肯 这 么 厚 着 脸 皮
拉着你,跑到这地方来?” 而 黄 省 三 的 毒 死 孩 子, 给 他 心 中 带 来
了阴影:如果他也像黄省三一样的活着,一样的做人,那么他的
孩子也将会有这种下场。这种思考是不无根据的,就在刚才,当
李太太来讨钱给小五看病的时 候, 他 就 曾 “悲 愤” 地 说 过: “为
什么我们要 生 这 么 一 大 堆 孩 子 呢!” 这 和 几 天 前 他 挖 苦 黄 省 三
“你还配生一大堆孩 子” 相 去 才 几 天 啊! 正 因 为 黄 省 三 像 影 子 一
样跟着他、对照着 他,他 才 会 感 到: “真! …… 你 简 直 把 我 的 心
搅乱了。” 他不是被黄省三个人的悲惨搅乱,而是被黄省三身上可 155
能看到的自己搅乱,所以他仍然骂着黄省三,把他赶走,但在心里
他再一次否定了黄省三式的做人道路。于是当黄省三走后,他又骂
和 道:“这个傻王八蛋,为什么疯了? 为什么疯? 你太便宜他了!”这

的 已经完全是说给自己的了。他的潜台词就是: “我不疯,我不能疯,

剧 ”
我不能便宜了这帮没有心肝的东西。

物 通过三个人物,几段对话,就从心灵深处刻画了李石清这个
复杂的人物。由此可见,在人物关系的处理中,选好 “对象” 是
十分重要的。只要 “对象” 选得准,就可以在有限的时空里,集
中、突出、一箭三雕地刻画人物。
曹禺是戏剧大师,他提供给我们的创作经验是丰富的。我们
只就对他 《日出》 构思的点滴来窥探一二。学习曹禺,就要学他
那 “不重复自己” 的创新精神,在学习、继承的基础上创新。生
活在发展,艺术 也 在 发 展, 只 有 不 断 探 索, 才 能 “走 出 一 条 新
路”。

中国戏剧电视创作函授中心

1985 年 11 月 15 日

156
陈白露的悲剧

“娜拉走后怎 样? …… 从 事 理 上 推 想 起 来,娜 拉 或 者 也 实 在
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走后究竟怎样,无从查考。但鲁迅先生对她的前途所作
的推断,却成了 《伤逝》 里的子君和 《日出》 中的白露的命运的
预言:她们一 个 “回 来” 了, 一 个 “堕 落 ” 了, 而 且 不 论 “回
来” 还是 “堕落” 都是一条死路。
1925 年,我们看见了子君的葬仪: “…… 独 自 负 着 虚 空 的 重
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威严和冷酷里
……”10 年之 后, 我 们 又 看 见 了 陈 白 露 的 自 杀: 她 哀 怜 而 凄 楚
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但是除了无边的
黑暗、更深的堕落,她看不见一条新路,于是在日出之前,断然
跟着黑暗走了。
鲁迅先生是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和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
的认识,来推想娜拉们的将来的。这是深刻的预见,也是科学的
论断。在那样历史条件下出现的子君和白露,她们的悲剧命运是
十分典型 的。 作 者 对 这 两 个 女 人 的 希 望、 追 求、 幻 灭 的 真 实 描
写,以极大的艺术说服力揭示了她们的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
陈白露是处于 《日出》 结构中心的人物。作者截取了这个年
轻女人生命最后的几天,通过对她特殊身份所能联系的各个社会 157
领域的描写,表现了阶级之间和统治阶级内部的深刻而尖锐的矛
盾和斗争。对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罪恶的私有制度和维护这一
和 制度的反动统治阶级及依附于它的帮凶、恶奴们,进行了无情的

的 揭露和严峻的审判。

剧 陈白露这一艺术形象的悲剧实质,几十年来,在 《日出》 的

物 评论和研究中,一直是争论的焦点。有的说:陈白露是折断了翅
膀的鹰,是想飞而飞不起来的悲剧。有的则认为:陈白露是一个
安于笼子里生活的金丝 鸟, 是 自 甘 堕 落 地 生, 软 弱、 妥 协 地 死,
因而这一个形象没有什么悲剧意义。还有的说:陈白露的悲剧是
脱离人民,脱离时代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的悲剧。陈白露到
底是不是一个悲剧形象? 她的悲剧实质究竟是什么? 在今天仍然
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 研 究 和 探 讨 的 课 题。 为 了 弄 清 楚 这 个 问 题,
我们首先要看一看这个年轻女人生命的历程,以及她的道路和命
运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和社会冲突。
陈白露的一生是短促 的。 在 这 短 促 的 一 生 中, 她 对 “自 由”
和 “爱情” 作过勇敢的探求;但在现实的打击下,她出现过三次
精神危机,而最后一次的打击,使她完全跌入绝望的深渊,她赖
以维护生命的精神盔甲被击碎了。在黑暗与幻灭中,她黯然而沉
重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开幕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陈白露,最初给了我们一些相互
矛盾的印象。
在早春的黎明,回到一间阴暗而华丽的旅馆休息室是一个盛
妆未卸、步履懒散的年轻女人。她一面掩口打着呵欠,一面依偎
在沙发上,褪下银色的高跟鞋……这显然是一个过着夜生活的女
人,刚刚曲终舞罢归来。可是一转身,她在窗上发现了霜花,却
“惊喜 地 ” 几 乎 叫 了 起 来, 她 喊 着 方 达 生: “你 看, 霜! 霜!”

158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 这又分明是


一个能够感受自然 的 美, 还 未 褪 尽 稚 气 的 活 泼 年 轻 女 人。 但 是,
这种孩子气的欢欣,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方达生的一声呼
唤:“竹均!” 唤醒了她与这个名字一起埋葬了的记忆。她陡然变
色,悲凉地慨叹着: “竹 均、竹 均,多 少 年 没 有 人 这 么 叫 我 了。”
当方达生爱怜地说她 身 上 “还 有 从 前 那 点 孩 子 气 的 时 候”, 这 个
只有 23 岁的女人,却对童年几乎有隔世之感的 “苍凉地” 反问:
“我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么?” 她无疑有过一个
童年,而且可能是快活、自由的童年。看霜花的喜悦,就是那童
年的回光一闪。从她的悲凉地慨叹和反问中,看得出她对和 “竹
均” 联系在一起的生活,不无怀念。然而当方达生竭力保证 “只
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 还 跟 从 前 一 样, 活 泼、 自 由”, 并 一 再 提
起 “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的时候,它们在陈白露的内心引起
的不是追求的渴望,而是否定的辛辣。那么她满足眼前这种 “舞
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 的旅馆女郎
的生活吗? 显然 也 不! 这 从 她 对 自 己 生 活 的 自 嘲 中 “发 疯, 对
了! 我就天天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以及她嘴角永远挂着的那丝嘲
讽的微笑和厌倦的眼神里,还有她对围绕着她的那些人的居高临
下的戏弄中,我们都 可 以 看 出 她 并 不 热 衷, 也 不 满 意 这 种 生 活,
她所以说 “我是一辈子卖给这地方的”,除了包含其他内容而外,
也表明她认为这种生活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桎梏。既然不满于眼前
的生活,她就该接受方达生赤诚的召唤,远走高飞。但是,当方
达生痛苦地提醒她 “……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
些个不三不四的朋 友, 这 种 行 为 简 直 是 放 荡, 是 堕 落” 的 时 候,
她不仅没有流着眼泪忏悔和求助,反而是 “没有顾忌地” 高声宣
布她不能过别样的生活,因为: “…… 我 要 人 养 活 我, 你 难 道 不
明白? 我要舒服,你不明白? 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
的钱……” 而 且 “毫 无 一 点 羞 耻 的” 声 明, 她 要 把 自 己 作 为 商 159
品,以公平的交易来换取眼前的 生 活: “…… 我 弄 来 的 钱 是 我 牺
牲我最宝贵 的 东 西 换 来 的。 …… 我 对 男 人 尽 过 女 人 最 可 怜 的 义
和 务,我享受着女人该享的 权 利!” 这 种 赤 裸 裸 的 自 白, 不 仅 使 方

的 达生感到惊愕和可怕,也使一些评论者以此为据,判定她是 “自

剧 甘堕落”。

物 这就是最初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陈白露。为什么在这个年轻女
人的身上,有着令人难于理喻的矛盾? 这一切单从陈白露的现实
表现,似乎是难于解释的,但它们却真实而有机地统一在陈白露
的性格里。要理解眼 前 的 陈 白 露, 我 们 需 要 回 顾 一 下 她 的 出 身、
教养,以及从竹均到白露所走过来的道路。
从陈竹均到陈白露,在时间上并不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但是
她经历了人生重大的转折和幻灭的悲哀。
陈白露出生在辛亥革命时期的一个书香门第,正当她启蒙之
年,爆发了声 势 浩 大 的 五 四 运 动。 这 使 她 逃 避 了 三 从 四 德 的 训
诫,被开明的家长送进了洋学 堂。 “书 香 门 第” 的 出 身, 除 了 给
她一些文化教养,使她自视高贵而外,并没给她留下森严礼教的
影响。相反,她似乎还有一个被父亲娇纵着的,任性而快活的童
年。
资产阶级女学堂的教育,对陈白露的生活道路,发生了重要
的影响。
以陈白露的聪明和伶 俐, 她 不 难 成 为 “女 校 的 高 材 生”。 但
不论出身和童年生活,都没在她身上培植一种刻苦的毅力。她不
是那种埋头读书的勤奋学生,倒可能是一些轻松嬉戏、晚会、演
剧活动的积极参加者,因而她博得了 “校花” 的声誉。正当她开
始形成自 己 的 人 生 观, 决 定 生 活 道 路 的 时 候, 也 正 是 “走 出 厨
房”“男女平等” “个性解放” “恋爱至上” 等 等 口 号 在 社 会 上 流

160 行的时候。陈白 露 无 疑 接 受 了 这 些 思 潮 的 影 响。20 世 纪 二 三 十


年代的所谓 “新女性”, 大 都 受 过 这 种 思 潮 的 影 响, 但 其 中 先 进
妇女很快就看出这些口号并不能给妇女带来真正的解放,于是转
而参加了真 正 解 放 的 革 命 斗 争 中 去。 从 陈 白 露 的 出 身 和 教 养 来
说,她不可能是革命的积极探求者。但是如果席卷一切的革命风
暴来到了,也许会把陈白露卷进去,那她就有可能走上另一条道
路。但陈白露是不幸的,当大革命高潮在南方掀起的时候,她正
在北洋军阀虐杀青年、制造 “死之恐怖” 的北方。而当她跨出学
校的门槛,来到社会上的时候,大革命已经失败,革命已处于低
潮了。于是在她那思想营养贫乏的头 脑 里, “平 等” “至 上” “解
放” 等等就成了主 要 内 容。 这 就 是 在 “父 亲 死 了, 家 里 更 穷 了”
之后,她走向社会时所带来的唯一资本。
陈白露以一个 “新女性” 的姿态走出了学校的大门。也许她
曾朦胧地幻想过明丽的前途,光华的未来。但是社会怎么接待了
她? 适合她发展的一条康庄大道在哪里?
当她还是学 生 的 时 候, 她 在 文 艺 晚 会 上 的 成 功, 她 的 “校
花” 的迷人风度,她在社交场合的潇洒从容,这一切几乎已经决
定了,她的道路是通向资产阶级上流社会做社交明星。资产阶级
社会,为了点缀它生活方 式 的 “自 由” 与 “美 好”, 为 了 标 榜 妇
女的 “独立”,它正需要陈 白 露 这 样 的 女 人。 于 是, 一 出 校 门 她
就成了交际场中的红人。当她被数不尽的阔少追逐,被无数赞赏
而又充满贪婪的眼光注视;当每天有参加不完的饮宴和舞会,报
纸上也常常出现吹捧的文章和她大幅照片的时候……也许正是她
得意的时候。因为她 正 热 衷 于 拍 电 影、 当 慈 善 游 艺 会 的 主 办 人,
以一个社交皇后的身份出现在一切繁花似锦的场合。这是一条使
许多像陈白露这样年轻、漂亮的妇女走向沉沦的道路。但是它却
引起了陈白露内心的矛盾。陈白露不是一个迫于生活不得不 “下
海” 的女人,她是为了追求自由与独立的生活而跨进社会的。于 161
是,当社交界的成功使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千篇一律的活
动已经使她感到厌倦,疯狂的追求使她感到嫌恶的时候,她不由
和 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她发现在玫瑰色的社交纱幕后面,隐

的 藏着的是令人作呕的恶俗,而所谓 “明星”“皇后”,只不过是受

剧 人供养又供人以娱悦的玩偶。这种发现深深刺伤了年轻气盛、自

物 视高贵的陈白露的自尊心。她以被欺骗的激愤,在否定这种生活
的同时,也否定了关于 “自由” 和有意义的生活道路。于是在她
生命历程中出现了一次精神危机,她感到在社会上无路可走。
正当白露厌倦空虚而喧闹的社交生活,又看不见一条新路的
时候,诗人在她眼前出现了。
诗人为她描绘了一幅恬淡、宁静、清新的田园图画,同时奉
上一颗赤诚的心。这和她身边的虚伪和恶俗形成鲜明的对照,陈
白露动情了。于是她接受了诗人 的 要 求, 舍 弃 了: “一 切 这 些 个
化装舞会的 烂 衣 服,一 切 这 些 个 灿 烂,喧 哗,乌 烟 瘴 气。” 把 自
己投向了爱情和诗的怀抱。
然而诗的想象不能代替真实的生活。
白露直到死前还 爱 着 这 个 诗 人, 那 么 为 什 么 他 们 聚 也 匆 匆,
散也匆匆呢? 白露说出了其中 的 道 理, 那 就 是: “…… 结 婚 后 最
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
烦。”他们的悲剧就是 无 所 事 事 的 悲 剧。 白 露 曾 经 以 为 爱 情 会 把
她对社会失望的心重新充实起来。但爱情是个奇怪的东西,正如
鲁迅先生说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而他们婚后
的生活简直是一潭死水,怎么能发生出新的爱情内容? 他们每天
除了迎日出,送昏鸦,就只有相对咀嚼他们之间那种味道愈来愈
淡的 “爱情”。于是生 活 由 魅 人 的 轻 纱 变 成 了 浓 重 的 灰 雾, 使 人
感到烦闷的窒息。于是, “两 个 人 相 互 觉 着 是 个 累 赘” 了。 但 当

162 时白露还没有理解他 们 的 谬 误 是 在 于 生 活 没 有 目 的, 没 有 追 求。
他们以为给生活增加一个新的内容也许会改变令人沉闷的生活调
子。于是白露顺 从 诗 人 的 意 愿, 生 了 一 个 孩 子。 然 而, 事 实 证
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只能增加他们道义上的责任,却不能充
实他们空虚的生活,也不能调整他们之间走了调的爱情。因为他
们都还年轻,虽然没有获得明确而有意义的生活目的,但对未来
还是有着朦胧的期冀。 因 而 只 有 20 岁 左 右 的 陈 白 露, 还 不 能 把
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孩子身上,把母爱作为生命的全部内容。于是
孩子就成了 维 系 他 们 之 间 关 系 的 一 条 道 义 的 绳 索。 孩 子 死 了,
“绳子断了”,这个家庭、夫妻关系也就解体了。诗人一个人,也
许还带着未完成的诗稿,“去追求他的希望去了”。白露又一次跌
在失望的深潭里。前一次 是 对 在 社 会 上 寻 求 自 立 的 生 活 失 望 了;
而这一次是对恋爱、结婚、家庭生活的幻灭了。
陈白露为什么不跟诗人走,和他一块去追 “希望” 呢?
有人说,诗人是有革命理想的,白露也受过革命的影响,只
是因为革命的路太艰难了,没有勇气跟着走。这个论断不是以剧
本为根据,而是从想象出发的。陈白露如果真的受过革命思想的
影响,她会不会去革命? 这很难说。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革命
又是怎样地影响了她。但在 《日出》 里,我们看不见革命曾经和
她发生过机缘,对她发生过影响。因为不论诗人还是方达生,他
们自己就不是革命者,更谈不到用革命思想启发陈白露,做她精
神上的引路人。诗人在 《日出》 中没正面出现,但从一直爱着他
的白露口中,从她回忆出来的那些行为点滴中,我们仍然可以看
见诗人的形象。这并不是一个有明确革命思想的诗人,只是一个
20 年代末期 30 年代的初期,脱离现 实,生 活 在 “梦” 里 的 小 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他虽然 “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
去的。” 而且写 “日出” 说 “希望”,但这不是革命者的标志。正
如鲁迅先生在 《听 说 梦》 中 说 的: “…… 虽 然 梦 ‘大 家 有 饭 吃’ 163
者有人,梦 ‘无阶级社会’ 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
的社会以前的阶级 斗 争, 白 色 恐 怖 …… 电 刑 …… 倘 不 梦 见 这 些,
和 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样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空头的

的 梦……” 又说:“然而要实现这梦境的人们是有的,他们不是说,

剧 而是做,梦着将来,而致力 于 达 到 这 一 种 将 来 的 现 在。” 诗 人 是
梦着将来 “太阳” 会出来的,但为这将来,却看不见他如何致力


于现在。从他和白露相处的一段看,他除了迎日出,翻跟头,说
空话,高兴起来 “像个小孩 子”, 恼 了 之 后 就 和 妻 子 打 架、 骂 人
之外,我们看不出他有任何进步的革命思想和有意义的行动。
白露不和他一块 “去追求他的希望” 并不是因为 “太艰难”,
而实在是 看 不 出 那 是 一 条 现 实 的 路。 白 露 从 恋 爱、 结 婚 到 生 孩
子,都一直是 接 受 诗 人 “指 引”, 按 他 意 图 办 事 的, 然 而 结 果,
他 “指引” 的田园牧 歌 式 的 生 活, 却 成 了 无 所 事 事 的 精 神 牢 笼。
而诗人没有一点变革现实生活、充实生活,使他们的爱情有所富
丽的实际能 力。 因 此 在 追 随 他 之 后 已 经 经 历 了 一 场 幻 灭 的 陈 白
露,是不会再贸然与他同行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在 20 出头的年 纪,陈 白 露 不 仅 经 历 了 两 种 生 活,而 且 经 受
了两次幻灭。
她以自己仅有的生活经历,当成了普遍的人生经验,得出了
消极的结论:人生没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而且愈是追求,愈会
尝到加倍的绝望与痛苦。
所以,当方达生 向 她 提 起 “爱 情” “自 由” “快 活 的 生 活”
时,她会否定地摇摇头:“哪儿有自由?”“爱? 什么是爱?” 而且
嘲笑 相 信 这 一 切 的 人 是 “傻 气”, 是 精 神 上 的 “小 孩 子”。 她 以
“过来人” 自居,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也停止了追求。
如果她还有家, 父 亲 还 活 着 的 话, 她 也 许 会 像 子 君 一 样 回

164 去。因为从她的记忆和教养看,她父亲并不是一个礼教森严的卫
道者。她在 两 度 幻 灭 之 后, 也 许 会 在 那 儿 得 到 心 灵 的 将 息。 但
是,父亲死了,她 无 处 可 去,她 要 活 下 去,必 须 一 个 人 向 前 走。
于是她以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 的轻率的态度,又一次闯入
了社会。诚 然, 进 入 社 会 并 不 意 味 着 一 定 要 堕 落。 许 多 知 识 妇
女,就是以教员、护士、职员等等为职业,艰辛地生活着。但是
白露走不了这条路。她的出身、教养,从来没有给她培养出坚毅
的性格和吃苦的能力,以及对自立的正确认识。所以刚出校门的
白露,就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平凡而艰苦的职业。而现在当她对
生活已无所追求的时候,更不肯为了活着,像黄省三一样终日劳
累、卖命。从另一方面看,20 年代 末 30 年 代 初,中 国 正 处 于 资
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之下,农村破产,工厂倒闭,造成了
城市大批失业大军。在这种到处裁员的情况下,获得一个职业并
不容易。即使 获 得 了, 以 白 露 的 年 轻、 漂 亮 和 过 去 是 “明 星”、
又生过孩子、离过婚的身 世, 是 难 逃 雇 主 的 纠 缠, 或 是 “花 瓶”
的命运的。
于是,她公然 “下海” 当了舞女。当她跨进这种生活圈子的
时候,她清醒地知道这是堕落。为了压抑内心的隐痛,为了遗忘
过去的创伤,为了填补精神的空虚,她过着 “发疯” 的日子,让
每天疯狂的喧闹,弄昏自己的头脑,企图用外部的刺激,麻痹自
己的灵魂,免得在长 夜 中 清 醒 地 咀 嚼 自 己 的 耻 辱 和 空 虚。 于 是,
日夜循环的作乐,川流不息的欢宴贵客,物质上的享受,成了她
生活的内容。她仿佛真的遗忘了过去,麻痹了感情,习惯了 “被
卖在这儿” 的 生 活。 就 这 样, 一 个 曾 经 是 “天 真 可 喜” 的 陈 竹
均,变成了 “舞女 不 是 舞 女, 娼 妓 不 是 娼 妓, 姨 太 太 不 是 姨 太
太” 的陈白露。正在这个时候,方达生从家乡来了,搅乱了她努
力寻求的内心的平静。
方达生的到来,小东西的闯入和失踪,在陈白露的内心重新 165
引起了激烈的冲突,导致第三次精神危机的出现,加速了她走向
死亡。
和 方达生的到来,迫使力图麻木自己的陈白露,又产生了精神

的 的震动,失去了以玩世不恭作为心灵的盔甲而暂时保持着的生活

剧 平衡。

物 方达生和陈白露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方达生的到来会对
陈白露的心灵发生震撼作用?
有人曾经这样设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是复旦大学的同
学,白露学文 学,达 生 学 数 理。达 生 爱 上 了 白 露 的 美 丽,聪 明,
天真和活泼;白露也喜欢上了达生的朴素和诚恳。后来,达生对
白露出风头、当校花感到失望,白露也嫌达生太古板,于是感情
没有发展下去。后来白露因父死退学,他们就断了联系。
这种设想在剧本中没有根据,因而也难于以此来解释剧中人
物的行为和关系。
白露是否读过复旦大 学, 剧 本 中 没 有 说 明。 最 初 的 《日 出》
版本,写她是 “爱华女校” 的高材生。至于达生,从他对大都市
生活的陌生,对生活中居然有金八那样大流氓所表示的惊讶,对
黑三那种小流氓的一筹莫展,从他不坐电梯,怕见生人等等表现
看来,几乎 可 以 断 定, 他 不 像 是 在 上 海 读 过 几 年 大 学 的 人。 本
来,他们读没读过大学并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问题在于:如果
方达生和白露仅仅是有过短时间的大学同学,彼此爱慕过,而后
又因为性格不合,彼此都失望了,于是 “感情没发展下去” 而分
道扬镳了的话,那么怎么解释方达生此行的根据呢? 方达生不远
千里来到 这 儿, 是 因 为 听 说 白 露 堕 落 风 尘 而 来 拯 救 她, 感 化 她
的,并且自信 “从前那个天真的女孩子” 会接受他的召唤,随他
而去,因而连 “来回车票” 都买好了。如果他真的见过校花时代

166 的陈白露,而且因为失望而分手,那么他对做校花的白露已经无
能为力,今天对做了 “旅馆小姐” 的白露怎么却平添了一定要感
化她,一定能感化她的勇气和自信? 这显然是难于理解的。
从剧本看来,这两个人的谈话,更多涉及的是:“家乡” “小
时候”“孩子气” “活泼的孩子” “天真可 喜 的 女 孩 子” 以 及 “以
往的感情”“很爱过” 等等。白露在看霜花时,对达生说的就是:
“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 这说明在达生的记忆里,就没有
过做校花 时 期 的 白 露 的 影 子。 因 而 相 见 之 下, 拿 眼 前 的 白 露 和
“天真可喜的女孩子” 对比,他才痛苦地叫出:“你现在简直叫我
失望,失望极了。” 如果他已 经 失 望 过 做 校 花 的 白 露, 那 么 今 天
白露的音容笑貌,虽有别于过去,也不会令他如此痛心和感到意
外了。
因此,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可能是小同乡。父、祖两代也许
还有过世交和其他瓜葛。因而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友伴,有过多次
类似看霜花一类的儿时嬉戏。敦厚的达生向以长兄自居,而娇纵
任性的竹均则信赖达生的忠诚与保护,当他们到了晓事之年,虽
然没有正式的婚约,却可能有过真挚的海誓山盟。后来,竹均到
一个大城市进了贵族化的女子学校,而家道寒微的达生可能只在
省城进了师专一类 的 学 校。 白 露 父 死, 她 奔 丧 以 后 离 开 了 家 乡,
达生和她 错 过 了 相 见 的 机 会, 而 此 时 的 白 露 已 把 达 生 淡 忘。20
年代末 30 年 代 初,正 是 军 阀 混 战,兵 荒 马 乱,道 路 阻 隔,信 息
常断的时候,从此达生失去了白露的踪迹。但他内心里一直保有
着竹均的神情状貌,深藏着初恋的热情。因此当他偶然得知白露
的消息和线索,就毅 然 来 了, 信 心 十 足 地 来 召 回 他 少 年 的 友 伴,
感化他一直深爱着的竹均。他相信一时失足的竹均,会像过去犯
了错误的小孩那样,娇嗔而又信赖地请他原谅和宽宥,毫不踌躇
地跟他走。
但是,相见之后,大出达生意外。白露不但断然拒绝了跟他 167
回去,连他的率直和深情也没能将白露打动,反而遭到她嘲笑和
戏弄。达生 “感化” 无望 了, 他 决 定 单 身 回 去, 把 “死 了 一 半”
和 的竹均,从此埋葬在心里。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的出现打破了

的 陈白露用心灵的麻痹换来的暂时 “平静”。

剧 达生对白露精神上的冲击,不在于他 “感化” 的本身。在身
经世故的白露看来,达生的 “感化” 和用 “结婚” 来拯救她的办


法,是 幼 稚 可 笑 的。 但 是, 达 生 的 指 责 刺 痛 了 她。 他 在 这 个
“鬼” 的世界里出现,给 了 白 露 精 神 上 很 大 的 压 力。 同 时 达 生 又
是白露过去生活的唯一联系人,他唤起了她对过去辛酸的回顾和
“被卖在这儿” 的刺心的痛楚。因而他的到来震撼了白露的生活。
一向争强好胜,刚愎自用的陈白露,在沦为 “旅馆女郎” 的
时候,她清醒地知道这是可悲的堕落。但无论对人对己她都不能
承认这一点,否则她就不能在这种环境中活下去。于是她采取了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 算 “的 玩 世 不 恭 的 人 生 态 度, 并 且 让 人 相
信,她自认为 活 得 不 错, 活 的 “快 乐”。 她 一 方 面 用 世 事 艰 难,
而自己能够 “不靠亲戚,不靠朋友”。“一个人闯出来” 还 “好好
活着” 来安慰自己;一方面用 “场面上的人” 的道德、名誉等等
观念行为和自己相对比,以 “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抢过人” 来
为自己辩护,以求与 生 活 相 安。 而 在 她 所 置 身 的 这 个 只 有 潘 四、
顾八奶奶、张乔治、胡四等等的环境里,白露无论在智力还是在
道德上都是鹤立鸡群的。他们的恶俗,只会叫白露嫌恶,而不会
引起对自身的谴责。所以尽管她不满意眼前的生活,还能相安于
一时。
但是,方达生出 现 了,他 用 纯 洁 的 眼 光 审 视 了 白 露 的 生 活,
并且率直地指责 她 “堕 落” 和 忘 了 “羞 耻”。 虽 然 陈 白 露 为 了 被
刺痛的自尊心,为了不轻易认输和否定自己,为了在探索生活的

168 道路上她所经受的痛苦和幻灭,也为了 “报复” 一下对丑恶现实


毫无所知的方达生,她以挑战的态度,无所顾忌的口吻,不仅否
定了方达生所 珍 视 的 爱 情、 道 德、 名 誉 …… 而 且 声 言: 她 活 得
“很好”,很 “得意”。但是,这只 是 以 玩 世 不 恭 作 为 盔 甲 来 掩 盖
内心真 实 的 活 动 轨 迹, 用 以 攻 为 守 的 办 法, 把 方 达 生 “镇 住”,
使他不再用无用的说教来 “感化” 她,不再用结婚的办法来拯救
她。而在内心深处,她不仅承认方达生的指责是事实,而且迫使
她情不自禁地清醒地看待自己的生活。
她完全理解达生的指责是由于失望和对她堕落的痛惜。他的
真挚使她感动,他所唤起的对儿时生活的记忆,对泊于风尘的白
露也是十分珍惜的。于是白露留下了达生,这不是为了重温爱情
的旧梦,而是为了在这整天鬼混的尘埃中,凭借回忆,能呼吸一
下新鲜的空气;在逢场作戏的周旋中,能够在友谊的真情里得到
片刻的休息。
但是不挑起 对 过 去 的 回 忆, 也 许 “过 去” 就 会 渐 渐 地 淡 忘
了,仿佛生来就应该承受 “旅馆女郎” 的命运。然而由达生带来
的关于儿时的嬉戏,青春的欢乐,初恋的陶醉,都和眼前的屈辱
与丑恶形成鲜明的对照。陈白露虽然认为历尽风霜,不相信生活
中还会有 “快活”“自由” 和青春再现,但她毕竟只有 23 岁的年
纪,并不甘心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她内心里是有着朦胧期
待的。而达生的到来。虽然没有带给她新的理想和道路,但对眼
前的生活她却日益感到难于忍耐了。
在生活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们面对着一个情操
和道德远比我们高尚的人的时候,内心里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
自惭形秽、不满自己的感觉。达生的出现,在白露的心理上,也
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这样的作用。诚然,达生在白露的眼里,不
但不是英雄,而且有时是幼稚可笑的。但是,他在这恶浊的社会
里,依然保持着 自 己 的 纯 洁, 对 人 格、 名 誉、 道 德 等 严 格 的 自 169
爱,对友谊、爱情、 责 任 的 无 限 忠 诚, 白 露 知 道 这 是 难 能 可 贵
的,因而她虽然有时嘲笑 达 生 的 “古 板” 和 “傻 气”, 但 她 内 心
和 却感到无法推移的道德压力,并且不由自主地用达生的眼光来审

的 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只要我们细心观察,就不难发现,自从达

剧 生来了之后,白露不论眼神里、口头上,都更频繁地出现对生活

物 的嘲讽,对和周围一伙嫌恶的戏弄和愈来愈严肃的神情。
不论白露怎样企图抵抗达生到来的精神冲击,也不论她怎样
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饰内心日益增长的矛盾,连书生气十足的
达生也看出白露是: “…… 嘴 头 上 硬, 故 意 说 着 谎, 叫 人 相 信 你
快乐;可是 你 的 眼 睛 瞒 不 住 你 的 恐 慌, 你 的 犹 疑、 不 满 ”, 是
“故意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天天自己骗自己”。
是的,达生的到来,使她内心的风暴就要起来了,和这种生
活决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当方达生的到来,搅乱了陈白露生活平衡的时候,另一个事
件发生了。那 就 是: 小 东 西 的 突 然 出 现 和 石 沉 海 底 般 的 迅 速 消
失。
小东西的出现,看来是偶然的,却紧紧地和白露的命运交织
在一起,并且加速了她悲剧的结局。
小东西,可怜无 助 地 闯 到 了 陈 白 露 的 身 边。她 斑 斑 的 伤 痕,
恐惧的求告,被蹂躏的悲惨命运,引起了白露深切的同情。而当
她知道小东西是为了逃避金八的摧残,并且打了金八的时候,她
对小东西的救护,就不单是出于同情,其中也隐含着对金八的一
种反抗心理。她自己就是个因为不愿屈从金八而 “得罪了” 金八
的,在逃避和反抗金八这一点,把小东西和她拉得更近了。小东
西打了金 八, 她 不 仅 连 说 “打 得 好”, 而 且 说 “打 得 痛 快”! 显
然,小东西也替她出了口闷气。但是陈白露当然比小东西更知道

170 打了金八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曾 悲 悯 地 看 着 小 东 西: “…… 你 怎


么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她知道小东西如今是命系毫发,也
知道黑三那帮流氓 “他 们 手 里 都 有 家 伙, 都 是 吃 卖 命 饭 的”。 但
是出于对弱小无助的 小 东 西 的 同 情, 凭 着 一 股 年 轻 人 的 正 义 感,
她使出这些年在鬼混中学到和看到的一套应对本领,打发走了黑
三地痞们,保护小东西闯过了第一关。
在赶走黑三,自 认 为 保 全 下 了 小 东 西 之 后, 陈 白 露 看 见 太
阳,突然高兴地:“太阳———太阳都出来了。” 又满心欢悦地拥抱
着自然和 生 命: “你 看, 天 多 蓝! 喂, 你 听, 麻 雀! 春 天 来 了。
哦! 我 喜 欢 太 阳, 我 喜 欢 春 天, 我 喜 欢 年 轻, 我 喜 欢 我 自 己。
哦! 我喜欢!” 这种欢畅的情 绪 一 直 延 续 到 了 第 一 幕 结 束。 是 什
么,使这个一向过夜生活的女人,突然和太阳、春天、青春发生
了共鸣? 是什么,使一个很久以来把生命当成负担的女人,突然
产生了热爱生命的激情?
有人说:这是金丝鸟在 歌 唱 笼 子 里 的 “自 由”, 是 欢 呼 堕 落
生活中的春天。不,陈白 露 还 没 有 堕 落 到 如 此 万 劫 不 复 的 地 步。
如果她已经麻木得如此,恐怕早已做了金八的情妇,还救什么小
东西?
如果一定用鸟类来相比,那么此刻的白露却像栖息已久的野
雀,在有机会 作 短 暂 盘 旋 之 后, 欣 喜 自 己 的 翅 膀 还 有 起 飞 的 能
力。当一个人长久无所事事,把生命看得毫无意义,而突然有一
天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的时候,不论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微不足
道,然而在做的人却体会 到 一 种 空 虚 的 心 灵 被 充 实 起 来 的 喜 悦。
白露此刻就是如此。她以能打败黑三,能救下小东西,能做潘四
也不敢担待的事而满意 自 己。 所 以 她 说: “我 第 一 次 做 这 么 一 件
痛快事!” 在这种满意和欢 悦 中, 有 一 种 调 皮 的 孩 子 气。 因 为 和
黑三的对 阵, 简 直 是 演 了 一 出 戏, 而 她 居 然 胜 利 了, 怎 么 不 得
意! 我们不要忘了,白露只有 23 岁。她自认为是 “过来人”,其 171
实正因为她涉世未深,才敢向金八挑战,才敢冒险救小东西,而
救过之后,又如此天真地相信自己真的胜利了。
和 但从救护小东西后的精神状态来看,我们不能不承认在白露

的 年轻的躯壳里,还有着无限的生命力。只要她能看到一条为它值

剧 得活着的生活道路,她也许能摆脱一切精神上的束缚和物质上的

物 享受,再站起来……
然而,不论达生到来的震动,还是小东西闯入的刺激,都没
能使陈白露 的 生 命 之 火 真 正 强 烈 地 燃 烧 起 来。 它 闪 亮 一 下 的 火
花,也像回光 返 照 的 红 晕 一 样, 随 着 小 东 西 的 失 踪 而 迅 速 消 失
了,并且永远熄灭了。……
陈白露虽然加以防范,但是小东西还是被 “轻轻地又送回到
金八手里” 去了。
小东西的失踪,对陈白露是个打击,而致命的一击,却来自
她与达生到处寻找小东西的过程中。
在寻找小东西的过程中,白露和达生在思想上都产生了很大
震动。对达生的影响是积极的,他接触了社会现实,他要奋起抗
争。而对白露的影响却是消极的,她深感黑暗势力之强大,自己
是无力抗衡的,于是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这是她短促生命中的
第三次精神危机,她也就死于这次无法摆脱的危机之中。
对小东西 的 寻 找, 使 书 生 气 的 方 达 生 看 到 了 除 了 他 要 “感
化” 的白 露 和 要 援 救 的 小 东 西 之 外, 还 有 许 许 多 多 的 翠 喜、 金
桂、海棠和黄省三一类更其不幸的人们。他们可怕的遭际,求生
不能,求死不得的命运,使方达生震惊,同时也推动他突破了原
来狭小的思想天地,使他把自己注视的中心,渐渐由白露身上转
移到这更不幸的一群。他虽然仍然很幼稚,对金八所代表的黑暗
势力缺乏正确的估量和认识,但他满腔热情地要为这不幸一群的

172 命运而抗争,决心要跟金八 “拼一拼”! 这还是积极的生活态度。


白露通过对小东西的寻找,却被现实压倒了。
金八是黑社会的首领,是黑暗势力的代表,这一点白露是早
有所闻,也略有感受的。但自认为看透了人生和社会的白露,在
寻找小东西之前,对黑暗势力的了解并不深透,因而她最初还曾
希望潘月亭能够凭借他的地位和社会关系 “跟金八说说,给咱们
一点面子”,“合法” 地救下小东西。但是潘月亭是知道金八 “背
景复杂,不大讲面子” 的, 因 而 他 不 肯 为 “一 个 乡 下 孩 子”, 实
际上也是不肯为白露去得罪金八。小东西失踪之后,白露那样热
切地跟着方达生到处寻找,说明她还是天真地相信她和达生能够
把小东西从黑暗中救出来。但在经过一段寻找,小东西像 “掉进
海里” 一样无影无踪,这时她才真正感到黑暗势力之强大,同时
也痛苦地意识到:想用自己的力量和金八们所代表的黑暗势力抗
衡,想从金八们的口里夺回小东西,只是一个天真的梦。所以当
方达生继续寻找,而终于没有找 到 小 东 西 时, 她 说: “这 是 我 早
料到的。”
正是在这次寻找过程中,她在一处又一处走进人间地狱似的
“宝和下 处” 时, 看 见 了 翠 喜 们 在 凌 辱 中 生 活, 在 沉 没 中 挣 扎。
她们的处境和命运,不仅使白露深为惊骇,而且引起了她对自身
前途和命运的恐惧。因为她在翠喜们的历史和现状中,仿佛看见
了自己的现状和未来。这对白露是致命一击,她感到一下子跌落
在黑暗的深渊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和翠喜们加以联
系过。虽然作为 “旅馆女郎”, 她 也 是 以 卖 身 而 生 活, 但 她 自 认
为这是她出于对人生 失 望 后 的 “玩 世”, 是 自 己 懒 于 探 索 新 路 而
接受的以疯狂求麻木的生活,并非直接受控于人,被迫如此。因
而她一向认为自己还 是 独 立 自 主 的, 命 运 是 掌 握 在 自 己 手 里 的。
但是在这些 “宝和下处” 她却看见:翠喜们虽然和她一样也是牺
牲自己以求供养,然而在她们被当做特种工具供人使用之后,却 173
得不到任 何 被 供 养 的 权 利。 她 们 作 为 人 的 尊 严, 早 已 被 蹂 躏 殆
尽,就连作为一个女人要 为 人 妻 人 母 的 自 然 权 利 也 被 剥 夺 干 净。
和 她们最高的理想只是 “熬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大

的 小子”,然而就是她们 可 怜 而 卑 微 的 希 求, 在 她 们 也 成 了 无 法 实

剧 现的梦。她们明明知道自 己 是 “人 老 珠 黄”, 前 途 绝 望, 等 着 她
们的只是一张芦席 和 一 条 野 狗, 但 是 为 了 “家 里 大 的 小 的”, 她


们要压 下 “心 里 的 委 屈” 和 愤 懑, 依 然 吃 着 “这 碗 老 虎 嘴 里 的
饭”。这种在耻辱中打 滚 的 绝 望 生 活, 她 们 要 年 复 一 年 地 过 下 去
……而最可怕的是:她们既无生的乐趣,却又没有死的自由。白
露那种 “能活就活,不能 活 就 算” 的 “自 主”, 都 是 她 们 不 敢 奢
望的。然而就在这些人中,有的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 “班子
里数一数 二 的 红 唱 手, 白 花 花 的 千 儿 八 百 洋 钱 也 见 过”, 但 是,
“岁数大了,熬不出去”,依然不能不跌落在这个火坑里。而统治
着这个世界 的 就 是 金 八 们。 翠 喜 们 的 青 春 和 生 命 早 已 被 他 们 吸
干,如今在他们血盆大口中的已经是嚼烂了的渣滓。于是他们又
开始吞噬小东西一类的新的俘虏。
面对这可怕的现实,陈白露嘴角那丝嘲讽的微笑消失了。在
她那因为惊恐而睁大了的眼睛里,我们看见她在不寒而栗。她不
是以悲天悯人的心情在看待这不幸的一群,而是以一个也是 “下
海” 人的身份,惊痛着同类的命运。这一次地狱的寻访,迫使白
露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生活,不能不承认,她与翠喜们只有身价高
低的不同,而没有本质的区别。这使白露清醒地意识到在她头上
也时时笼 罩 着 金 八 们 的 阴 影。 所 以 当 方 达 生 幼 稚 地 发 问 “为 什
么,你们允 许 金 八 这 样 一 个 禽 兽 活 着” 的 时 候, 白 露 绝 望 地 回
答:“不是我们允许不允 许 金 八 活 着 的 问 题, 而 是 金 八 允 许 我 们
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 的 问 题。” 残 酷 的 现 实 解 除 了 白 露 玩 世 不 恭

174 的盔甲,攻下了她以 “自主” 为防线的最后的栖身堡垒。


“人生最 痛 苦 的 是 梦 醒 了 无 路 可 以 走, 做 梦 的 人 是 幸 福 的;
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白露并不是一直生活在梦里,虽然她做过各种梦。但在这次
方达生到来和小东西 闯 入 与 失 踪 之 前, 她 内 心 还 有 朦 胧 的 期 待,
还可以以 “玩世不恭” 而自得,以麻痹自己而相安。而现在,自
身生活的全部丑恶、堕落都明晰地展现在面前的时候,不论理智
和感情都不允许她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去。
正因为从第二幕结尾白露去找小东西到第四幕开始之前,白
露经历了巨大波涛对内心的冲击,所以第四幕中展现在我们面前
的白露看去简直是另一个人。
第四幕一开始,陈白露全身穿黑,背立窗前。张乔治闹剧式
的求婚,顾 八 奶 奶 的 肉 麻 当 有 趣, 她 全 不 理 睬, 兀 自 背 立 着,
“一口灌下” 一杯 酒。当 张 乔 治 和 顾 八 奶 奶 退 出 后, 她 才 “缓 缓
回过身来”,轻轻地捶了捶胸,又 “绝了望似的把手甩下来”,叹
气地仰起头,“泪水由眼角流下来”。这时我们在白露身上,看见
了她前所未 有 的 沉 思 与 忧 伤 …… 这 是 卸 掉 一 切 盔 甲 和 假 面 的 白
露,在浓重的绝望情绪中严肃地思考,她就要迈出人生中决定性
的一步。
就在她回顾自己短短的一生,要对未来的道路作出抉择的时
候,潘月亭却正在她的房间大宴宾客。麻将的撞击声,歇斯底里
的尖笑,令人作呕的求婚,使人无法抬头的打情骂俏……都在白
露的眼前 耳 边 旋 转 着、 轰 鸣 着。 这 一 切 曾 经 是 白 露 司 空 见 惯 了
的,她也常常带着作弄和嘲讽的微笑参加。就在第一幕她还和福
生说 “我这 里, 哪 一 类 的 人 都 欢 迎 ”, 并 吩 咐 福 生 通 知 一 些 人
“过来玩玩”。但是,当现在福生直白地对她说她住的地方就是人
家 “玩的地方” 的时候,她却 觉 得 无 限 “悲 戚” 了: “哦, 我 这
儿是他们玩的地 方”。正 是 在 这 个 “悲 戚” 里, 反 映 了 一 个 觉 醒 175
的灵魂所感到的深切的屈辱。不能再这样生活了! 所以当方达生
再次劝告她 “你应该离开这儿” 的时候,她同意地表示:“离开,
和 是的”。但是,离开这儿,又到哪儿去? “干什么好呢?”

的 于是在白露 23 岁 的 生 命 里, 她 又 一 次 否 定 了 现 存 的 生 活,

剧 同时也感到无路可走了。

物 当陈白露决心离开旅馆生活,而又感到无路可走时,人们不
仅要问,她为什么不跟方达生走呢? 可惜的是,方达生没有能力
做白露的精神指导者,他不能指给她一条坚实可行的路。
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方达生明白了陈白露 “厌恶” 她身边
的那 “一群禽兽”,并 不 像 她 第 一 幕 说 的 那 样 “得 意” 于 自 己 的
生活。因此 他 建 议 白 露 离 开 这 儿, 而 他 提 供 给 白 露 的 出 路, 却
是:“你应该结 婚”。这 自 然 不 能 打 动 白 露,因 为, “结 婚,我 试
过”,除了 “平淡无聊”,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积极的内容。因此她
不会再回头去走那条辛酸的路,让同样的生活重演一次。
当陈白露否定了 “结婚” 之路,方达生又 “热烈地” 要求白
露:“你跟我走,还是跟我走吧!” 而他是:“要为着小东西跑跑,
也许为那小录事那一 类 人 做 点 事”, 甚 至 还 要 跟 代 表 黑 暗 势 力 的
“金八他们拼一拼!” 要去做这些事情,当然是积极的。但是白露
也没有接受 这 个 召 唤。 有 的 同 志 在 解 释 白 露 为 什 么 不 跟 达 生 去
时,认为:此时的方达生,已经 “看清了那个社会本质”,“看清
了应走的路”,“而方所看到、想到的,白露还没来得及变成自己
的信念,更不能有充分力 量 行 动 起 来”。 事 实 上, 不 是 达 生 “想
到和看到的” 超越了白露所能达到的认识和理解水平,致使白露
“没来得及” 理解它,因而 不 能 和 达 生 共 同 行 动。 恰 恰 相 反, 正
因为达生没有看清那个社会的本质,也没有看清应走的路,他对
那个社会现实的认识,还没有白露透彻,所以白露不会把一个空

176 泛的 “要和金八他们拼一拼” 的想法就幼稚地当成信念,而追随


他一路同行。
书生气的方达生,经过一个星期从旅馆到 “宝和下处” 的走
访和观察,虽然比初来时多懂了一些世情,但对社会的认识还处
于启蒙阶段。当他从 “宝和下处” 归来,热切要白露跟他走,并
且说: “我 很 兴 奋”, “这 两 天 不 断 想 这 个 问 题”。然 而 使 他 如 此
“兴奋”,以为获得人生真谛似的 想 到 的 问 题, 却 是: “人 与 人 之
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他完全不懂得这个社会是谁统治着一切,
谁允许谁活着的问题。居然 “奇怪”:“为什么允许金八他们这么
一群禽兽活着?” 面对 如 此 幼 稚 的 达 生, 白 露 不 禁 “笑” 了。 不
无失望地问:“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吗?” 达生在白露的眼里,只
是一个正直而又 “傻气” 的大孩子,空有一腔救人于水火的正义
感,却没有 半 点 解 决 实 际 问 题、 对 付 黑 暗 势 力 的 本 领。 当 他 到
“宝和下处” 寻找小 东 西 时, 不 是 连 人 都 未 见, 反 而 叫 黑 三 敲 诈
个精光吗? 对黑三尚且无力应付,那么高喊 “要和金八拼一拼”,
在白露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天外的声音。
在既了解黑暗势力之强大,又了解方达生幼稚的陈白露,怎
么能指望达生指给她 一 条 坚 实 的 路 呢? 何 况 白 露 不 仅 需 要 指 引,
也需要人推动,而这是单凭 “初生牛犊不怕虎” 的达生所无力承
担的。因而白露虽然祝愿 他 们 “去 追” 他 们 的 “希 望”, 自 己 却
不想举步了。
在她短促的一生中,她对生活曾经充满过青春的向往。她对
社会生活、恋爱、家庭都探索过追求过! 但她深深地失望了。而
就在她失望之后,企图用疯狂的刺激来麻痹自己时,她内心里还
是深藏着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期望,但她期望的东西一直没有
出现,而方达生的到来和由此而联系起来的一切,却给了她一种
幻灭之感。在救小东西的整个过程中,她是试图和黑暗势力较量
一下,但转瞬就明白自己无力拯救小东西,而且再活下去也不能 177
自救。她无力地垂下了手,从此止步了。
正是因为她经历了失望、幻灭和绝望,她深感在黑暗势力统
和 治之下,一切追求不但无望而且只能加倍的空虚;一切反抗不但

的 不会挣断身上的镣铐,反而会因为强烈的动作更增加镣铐下伤痕

剧 的痛楚。她被黑暗慑服了。

物 她和达生的区别,在于对生活,对黑暗势力的态度。达生看
见了黑暗势力想要 迎 上 去 “拼 一 拼”。 虽 然 他 的 前 途 未 卜, 他 可
能在未来的机遇中找到进步力量和共产党,从而把自己锻炼成为
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也可能在碰了一些钉子之后,由于失望而消
沉下去。白露 更 了 解 这 个 罪 恶 的 社 会, 也 更 知 道 黑 暗 势 力 之 凶
残。也正因为如此,她认为反抗和斗争都无胜利的希望,所以放
弃了任何抗衡的想法,自然也就更不会跟达生走。
回到 “旅馆小姐” 的生活,在感情上已无可能;和方达生出
走,她又看不见有什么意义。所 以 只 剩 一 条 路: “玩 够 了, 该 回
家了”。她在 第 四 幕 一 开 始 就 作 了 这 个 决 定, 这 是 从 达 生 出 现,
小东西事件发生之后,她内心搏斗的最后结论。
玩世不恭的梦醒了,但也真无路可走,于是为了摆脱被玩弄
的耻辱,结束 “卖在这儿” 的生涯,她决定 “回老家” 了。
但是,死,竟那样快地实现,潘月亭的破产是起了加速的作
用的。然而作用不在于有些人常说的:是潘月亭的倒台断绝了陈
白露的经济来源。而白露在债逼之下,不得不死。如果单是经济
原因,虽然潘月亭破产了,张乔治又 “婉言拒绝” 借款,然而只
要白露愿意,2500 元 的 卖 身 钱 她 还 是 容 易 拿 到 的, 因 为 她 还 没
到人老珠黄不值钱的地步。所以潘四破产的作用不在这里,而是
在于:在潘四的破产中,使白露又一次真切地看到金八等人的魔
鬼般的可怖力量。

178 前天,它们吞嚼了翠喜们;昨天是可怜无告的黄省三和小东
西。他们都是弱者。但是今天,它们吞吃的却是昨天还能把人也
置于死地的潘四;明天,明天……就轮到了,到现在还做着 “爱
情的伟大” 的 “美梦” 的顾八奶奶和她的面首 “第一美男子” 胡
四。那么,再往下呢? ……白露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她还像过去
那样不肯和金八 “合 作”, 那 么 在 失 去 潘 四 的 护 持 之 后, 她 很 快
就遭到 “毒手”,而要和金八 “合作”,投到金八的怀抱,她认为
那才是屈从黑暗,是万劫不复的堕落。于是她决定在金八等对她
直接下手之前,自己结束自己。
她在镜子面前,不无留恋地望着年轻美丽的自己。虽然她还
仅仅只有 23 岁的年 纪, 然 而 她 觉 得 在 这 个 世 界 上, 除 了 自 己 的
躯体以外,她已一无所有。她的年轻和美丽,没有能使她生活得
比别人更好,反而招来更多的耻辱。那么,结束了罢! 不要让这
美丽与青春再遭更凶残的践踏和蹂躏。
一个自以为深悉世故,老于风尘,而实际上还天真又认真的
女人,就这样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
曹禺同志以他的天才敏感,在 《日出》 里,为我们塑造了几
个色彩鲜明、性格各异的悲剧形象。作者在对这些人物悲剧命运
的描写中,倾注了自己的浓烈的爱憎之情,从而产生了震撼人心
的艺术感染力量。
黄省三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亲手毒死孩子,自己也陷于
疯狂的惨痛,使我们禁不住要剑拔弩张,伸张正义,使世界上再
不会有 “为什么不让我死———” 的凄厉长号。
小东西不堪灵肉的折磨,在悬梁前,对着父亲亡魂的深深叩
首,就是铁石心肠也要肝胆欲裂。
至于,那个明知结局是一张破席、一只野狗的翠喜,每当她
为了一家大小,在她那涂着胭脂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出现强装的
欢笑,伸手去接那污秽的卖身钱时,我们真忍不住要大喝一声冲 179
上前去,把 那 人 间 最 黑 暗 的 地 狱, 砸 它 个 粉 碎, 让 它 片 瓦 无 存
……
和 而陈白露的死,在我 们 心 里 引 起 的 却 不 是 任 何 激 烈 的 冲 动,

的 而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沉思,沉思这个年轻生命的火焰,为什么这

剧 么快就熄灭了?

物 正因为陈白露不是死于贫困,不是死于不堪忍受的折磨,也
不是死于强暴的威逼,而是死于她所说的:“玩够了!” 于是她给
自己招来了 “软 弱 妥 协” “自 甘 堕 落” 等 等 谴 责。 并 且 认 为 她
“应该是被否定的人物”,而不是体现 《日出》 的 “损不足以奉有
余” 这一主题的正面艺术形象。
黄省三、小东西、翠喜等人的命运,无疑是形象而深刻地体
现了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私有制本质。但是一部作品的思想意
义是与它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广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曹禺同志不仅
在 《日出》 中写了金 八 与 小 东 西 这 两 种 极 端 对 立 阶 级 的 代 表 人
物,而且着重写了处于这两个阶级之间的小资产阶级的三个知识
分子,即方达生、陈白露和李石清。所有这一切人的生活、思想
和活动以及他们相互间 的 冲 突 和 联 系, 构 成 了 30 年 代 初 期 一 个
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影响下的城市社会生活的图画。
而陈白露 的 形 象, 是 作 为 在 那 种 现 存 制 度 下 追 求 个 人 的 独
立、自主,而终于幻灭、绝望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种社
会典型出现在舞台上的。这一形象的内涵是丰富的,她代表着五
四后走向社会的知识妇女,渴望自立和自由。但是在当时的社会
制度之下,摆在她们面前的依旧是 “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的前
途。然而,就在这同一历史时期,一条能给妇女带来真正解放的
大路已经出现了,那就是把自身的解放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与
斗争联系起来,勇敢地投向摧毁现存制度的革命斗争。妇女的许

180 多先驱走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
但是,陈白露没有能走上这条道路。这有她的过错,也是她
的不幸。
她的出身和教养,使这个人物身上淤积着许多她无力摆脱的
思想感情、生活情调和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依恋,这使她虽然
厌恶和憎 恨 那 个 社 会 现 实, 但 是, 不 论 对 历 史 提 供 的 “不 是 堕
落,就是回来” 这种道路的反抗上,还是对新的现实道路的探求
上,她都缺乏必要的韧性,而有过多的轻率和软弱。她是一朵娇
柔而脆弱的花,所以一经风雨之后,就失去了再次挺立的力量。
同时,当时又是大革命失败后,蒋介石在军阀混战中打败了
他的敌手,初步取得了全国政权,革命处于低潮的时期。这一时
代的重压,使许多知识分子感到彷徨,而作为妇女,就更感到自
身解放的无望。因为是革命低潮,在白色恐怖之下,革命影响缩
小了,这在很大程度上使白露失去了和革命发生关系机缘。如果
革命高潮来 到 了, 陈 白 露 并 不 是 不 能 舍 弃 现 在 的 生 活 而 投 身 进
去。虽然进去以后,也还有两种前途。
但是,陈白露没有看见光明,看见的只有无边的黑暗。这使
她在否定她所置身的那个社会现实的同时,也否定了人生。于是
她求诸死的解脱。
死,自然不是一条积极的斗争的路,但陈白露形象的思想意
义,不在于她是一种新的社会力量的代表,更不是一个坚强的叛
逆者的典型。她的死表明了:她只能以她所能有的表现形式,对
那黑暗的社会,提出自己的控诉。
陈白露用死的形式,向我们宣示了:在那种黑暗的社会现实
中,被 “出卖” 的生,远不如阴冷的死。因而她宁愿一死,不愿
与黑暗共存。
一个宁愿死,而不愿和黑暗同流合污的行为,使我们看到了
觉醒的火花,而这个火花又正是广泛觉醒的信号。 181
正是这死的行动,促使我们对那个产生一切罪恶的根源———
社会制度,发生了强烈的怀疑和否定。
和 曹禺同志正是通过这样一个有别于黄省三、小东西和翠喜等

的 社会典型的悲剧,从不同的角度对反动统治阶级和罪恶的私有制

剧 以及资产阶级的道德、生活方式、统治手段和私有制下所产生的

物 一切丑恶东西,进行了全面而强烈的批判和辛辣的揭露。
陈白露生活的时代过去了。但是这年轻女人哀痛的一生,仍
然会引起我 们 的 沉 思, 沉 思 在 今 天 之 前 有 多 么 残 酷 而 黑 暗 的 生
活!

1962 年讲稿
1979 年 5 月整理
原载 《戏剧学习》1979 年第 3 期

182
在浊浪中翻滚
———李石清的挣扎

李石清是 《日出》 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


作者只截取了 李 石 清 生 命 中 突 变 的 一 段:爬 上 去,跌 下 来,
一共只有七天。在这个四幕戏中,他只在二、四两幕中出场。除
了点头应酬以外,他只和三个人有过较多的交流:一个是他的妻
子素贞,一个是他所在的大丰银行的老板潘月亭,一个是被银行
裁员的小职员黄省三。特殊的人物关系,决定了他们谈话的特殊
内容。虽然他和这三个人物都只有不多的两三场对话,但却全面
立体地展现了这个人物的特征:一个在尔虞我诈的险恶环境中力
求自保的小人物,一个可悯、可恨又可笑的小知识分子。

在最不宜谈家常的地方谈家常

家常话本来只能在家中和朋友闲聊中谈,但李石清和妻子的
一场谈话,却是在交际花陈白露的 “休息室” 里进行,而隔壁就
是 “高朋满座” 的客厅;谈话的内容又是怕别人听见了会瞧不起
他们的 “寒酸” 话。在最不适宜说这些话的地方又非说不可,可
见谈话的紧迫性和重要性,这就使谈话增加了紧张的气氛。
事情是由李石清拉他妻子素贞来旅馆陪陈白露和潘月亭打牌
引起的。素贞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正派女人,她原本就不喜欢陈 183
白露这儿 的 氛 围, 因 为 这 儿 “没 有 一 个 正 经 人, 没 有 一 句 正 经
话”,而要她陪着玩的还是打 “大牌”。李石清原来被提拔为襄理
和 之前,一个月的薪水 只 有 40 块 钱, 她 要 用 这 微 薄 的 收 入, 精 打

的 细算地来供养上有老母,下有五个孩子这么一个大家庭的吃穿用

剧 度,因此,她不忍心把丈夫 “一天累到死” 挣的这点血汗钱输在

物 牌桌上。她手里的赌资不 多, 心 里 又 怕 输, 这 样 越 发 地 打 不 好,
输得也越多,于是她要罢手回家。李石清却不能让她回家,因为
让妻子陪这些人打牌,是他向上爬的必要措施。为了说服妻子留
下来,就有了这场对话。李石清平时虽然爱说大话装门面,其实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牌有多少,毕竟,他不是有钱人。在这早春
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皮大氅送进了当铺。所以一听妻子
说输了,他就急了,责备妻 子 “没 见 过 世 面”。 妻 子 本 来 就 不 想
来这种地方打牌,是被他强拉来,现在输了钱又责备她,她委屈
地哭诉起 来。 李 石 清 怕 人 听 见, 又 连 忙 安 抚 妻 子, 但 妻 子 不 理
解:“……这是做什 么 啊! 我 们 家 里 有 一 大 堆 孩 子, 小 英 正 在 上
学,芳儿又要说人家,小五儿又正不舒服,妈妈连一件像样的过
冬的衣服都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
钱陪他们打牌,百儿八十地应酬,你……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
妻子的话句句在理,可这些话不能在这儿说,妻子却还是忍不住
继续诉起苦来:

李太太: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
薪水还是不够家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
这些上司们玩、 打 牌、 应 酬。 孩 子 没 有 上 学 的 钱,
也得应酬,到了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
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得应酬。

184
这些在情在理 的 话, 句 句 刺 痛 着 李 石 清, 他 忍 不 住 满 腹 怨
愤,忘记了顾忌 “爆发” 了:

李石清:(爆发) 你不要说了, 不 要 再 说 下 去 了! (沉 痛 地)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心里整天难过? 你看不出我自己
总觉得我们穷么? 我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
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我
不比他 们 坏, 这 帮 东 西, 你 是 知 道 的, 并 不 比 我
好,没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
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
钱没地位就是了。

的确,他憎恨那些有钱、有地位却毫无心肝和人格的人,但
他又不得不巴结他们,“当祖宗一样的来奉承他们”,这使他为自
己 “不要脸,连人格都不 顾” 而 感 到 痛 苦 和 “讨 厌 自 己”, 也 为
强拉妻子 到 这 种 不 三 不 四 的 地 方 来 而 内 疚 和 羞 愧。20 多 年 来,
他从底层混到了银行经 理 的 秘 书, 他 太 了 解 世 道 人 心 了: “我 告
诉你,这个社会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
们骗人。你按部就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
何况,还有像黄省三那样失业的威胁在时时警告自己,一张
他亲手拟定的裁员名单就在他口袋里,焉知下一张名单里不会有
自己的名字? 李石清 不 想 在 失 业 的 惶 恐 中 讨 日 子, 他 已 经 明 白,
要想改变自身的状况, “只 有 大 胆 地 破 釜 沉 舟 地 跟 他 们 拼, 还 许
有翻身的那一天!”
从受制于人到制人,李石清自认为是聪明的,有胆量的,他
的 “翻身” 计划是可以实现的。同时他也知道,要想爬上去并且
站住脚,他就必须和 那 些 为 富 不 仁 的 人 一 样, 没 有 天 良 和 心 肝, 185
于是他决定泯灭自己天性中善良的东西,把自己变成 “硬得像块
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 的冷血动物。李石清对妻
和 子的这番谈话,虽有痛苦和无奈,但也看得出他的决心和他即将

的 有所动作的宣言。



物 爬上去,跌下来

20 世纪 30 年代末,那场世界 性 的 经 济 危 机,给 半 封 建 半 殖
民地的中国,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对殖民
地化深重的商业城市,更是带来巨大的冲击。民族工商业纷纷由
萧条走向倒闭。潘月亭的大丰银行,也面临破产的威胁。银行亏
损,准备金不足,他连自己最后的一片房地产也抵押了出去。为
了掩饰自己银根紧缺的实情,他故意到处放风说银行赚了钱,又
盖大丰大楼以壮门面,用来稳住银行的客户。同时用抵押房产的
钱大量购买公债,企图在公债的投机中赚上一笔,以挽救银行的
危机。
金八是个背景极其 复 杂 的 “老 大”, 他 有 大 笔 款 子 存 在 大 丰
银行,是大丰的 大 客 户, 而 公 债, 被 公 认 为 是 “金 八 家 里 的 东
西,操纵完全在他手里”。 因 此, 他 的 存 款 和 提 款、 公 债 做 多 还
是做空,对大丰银行都是性命交关的事情。所以潘月亭特别关注
他的动向,一听说金八要提款,就急忙派李石清去交涉,希望他
暂缓提款 (目的是想等自己在公债投机中大赚一笔后,再付他的
存款)。同时, 潘 月 亭 也 让 李 石 清 探 听 一 下 金 八 对 公 债 的 态 度,
是做多头还是空头。
李石清知道现在他的机会来了。潘月亭最怕的就是让人知道
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把最后的房产都已经抵押了出去,只要这消

186 息一泄漏,银行的储户知道银行准备金不足,就都会想来抢先提
款,形成挤兑,而银行根本无钱兑现,只好宣布破产。所以李石
清在报告完了金八对提款的含糊态度后,故意补了一句,说金八
“还问我现在银行所有的房地产是不是都已经抵押出去了?” 这使
潘月亭很吃惊,因为这是很绝密 的 事 情, 他 忙 问: “你 对 他 说 什
么?” 李石清故作坦然: “我 自 然 跟 他 说 没 有 这 回 事。” 接 着 他 大
胆地抛出了对潘月亭的致命一 击: “固 然 我 知 道 银 行 的 产 业 早 已
全部抵押给人了。” 潘月亭 还 想 掩 饰, 李 石 清 一 不 做 二 不 休, 把
潘月亭押给友华公司的合同都抖搂了出来。老奸巨猾的潘月亭马
上转怒为笑,极力拉拢李石清,主动提出,只要李石清不把金八
提款和银行准备金不足的消息散布出去,能让他平平安安地渡过
这一关,“你这点功劳我是要充分酬报的”。李石清可不想等他渡
过这一关,而是要他马上兑现,于 是 他 点 出 了 自 己 的 条 件: “最
近听说襄理张先生 要 调 到 旁 处 去?” 潘 月 亭 立 刻 心 领 神 会, 并 一
口答应了:“只要你不嫌地位小,这件事情我总可以帮忙。” 李石
清于是用这招关键时刻的敲诈方法 “翻身” 了,得到了银行襄理
的位置。
“翻身” 后的李石清,不 再 有 过 去 低 三 下 四、 过 分 谦 恭 的 可
怜相,而变化成了小人得志的可笑嘴脸,当他荣任襄理后第一次
出现在陈白露的 “休息室” 时,首先是吩咐跟在屁股后面的旅馆
侍者王福升: “你下去叫 我 的 汽 车 等 着 我, 我 也 许 一 会 儿 跟 潘 经
理谈完话 就 会 回 公 馆 的。” 按 照 常 理, 一 般 人 下 了 车 要 叫 车 等,
当时就吩咐司机了,何必走到楼上再叫茶房跑到楼下去通知? 李
石清这么做,就是要摆谱,要让人知道他现在是银行的坐车阶级
了,所以要当众吩咐。再说他正式当襄理才三天,也不大可能马
上要搬家,而 过 去 一 向 称 “寒 舍” 的 家, 今 天 忽 然 就 变 成 “公
馆” 了;过去他对陈白露等人一向是谦卑而尊敬的,有事离开一
会儿也要说 “失陪” “告 一 会 儿 假”, 而 今 天 他 居 然 在 陈 白 露 的 187
“休息室”,对陈白露这个房间的主人说:“我要跟他 (指潘月亭)
谈一点机密的事。” 陈白露马上冷脸说:“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
和 陈白露话中嘲讽的口吻已经很重了,李石清这才 “知道自己有点

的 过分”,说了句: “不, 不, 那 倒 不 必, 我 进 去 找 他 谈 也 是 可 以

剧 的。” 道了声 “少陪少陪!” 就 “扬 长 而 去”, 再 没 有 了 过 去 那 种
谦恭,又是 “告假” 又是 “失陪” 的卑微相,连只见过他两面的


方达生都觉得他异样:“这个人忽然———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他
当了襄理,他觉得他不仅可以和所有人平起平坐,而且甚至高人
一等了。连他恭顺地称了 20 年的 “潘经理”,也变为称兄道弟地
直呼 “月亭” 了。
可是他得意得太早了,他的襄理只当了三天。在那个尔虞我
诈的圈子里,比起潘月亭,他还是太嫩太轻信人了。他当初敲诈
潘月亭得逞的杀手锏,是潘月亭的大丰银行准备金奇缺,潘月亭
怕泄露出去造成挤兑破产。而现在潘月亭认为自己在公债上已经
就要大捞了一把,“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不再怕有人说他准备
金不足和抵押房产了,这样,李石清敲诈的那些内幕,就完全失
去了机密的意义,像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擦就没了,潘月亭不再怕
李石清来敲诈自己了,于是立刻翻脸,对李石清竭尽戏弄挖苦讥
讽之能事: “我 这 两 天 很 忍 了 一 阵, 不 过 我 要 跟 你 说 一 句 实 话,
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在我面前多插嘴,我也不大愿意叫旁
人看我好欺负,以为我甘心叫人要挟。最可恶的是行里同人,背
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
襄理。” 又刻薄地说:“……回家以后,你无妨在家里多练习自己
的聪明……有机会你还可以常开开人家的抽屉,譬如看看人家的
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了。 ……” 最 后 还 讥 讽 他: “襄 理 一 个
月的薪水是 275 元,你做了三天,会 计 告 诉 我 你 已 经 预 支 了 250

188 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我支给你一个月的全薪。现在剩
下的 25 块钱,请你收下。” 最后还 不 忘 补 了 一 句: “不 过 你 今 天
的汽车账,行里是不能替你付的。”
李石清气疯了:“我要宰了你!” 这几天他一直拿预支的薪水
为潘月亭拉关系,打探消 息, 现 在 潘 月 亭 翻 身 了, 却 不 要 他 了。
而他最不能忍受的是 对 方 侮 辱 他 是 “不 学 无 术 的 三 等 货”, 他 最
怕的就是被人瞧不起,如今潘月亭居然当面羞辱他,他 “捶胸顿
足,眼睛闪着愤恨的火”,他发狠地:“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
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一个也不饶你们”!
“我要宰了你!” 这当然只是气话,李石清不会杀人,但是受
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就灰溜溜地走掉,也不是李石清的风格。所以
当他的妻子匆匆找来告诉他小儿子病危时,他都没走,他一定要
报复:“想不出办法,我死也不走。” 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就在
他还没想出办法的时候, “救 星” 来 了。 一 个 吃 两 头 的 商 业 掮 客
来了电话说 “消息不 好”。原 来 一 星 期 以 来 金 八 一 直 在 放 风 说 自
己在做公债的多头, 实 际 上 他 一 直 在 做 空, 不 但 丝 毫 没 有 买 进,
反而一直在抛售, “此消 息 已 经 传 播 市 面, 明 日 行 情 定 当 一 落 千
丈”。而且 “第 二 盘 就 会 停 拍。 大 丰 银 行 的 公 债 简 直 叫 金 八 坑
了”。同时还带来了一 封 信, 说 金 八 明 天 一 早 要 提 取 在 大 丰 银 行
的全部存款。这就是说潘月亭也叫人耍了,潘月亭也完了。
“好极了!” 李石清兴高采烈,报复的时机来了,他要把潘月
亭侮辱、嘲笑、戏弄自己的东西加倍还给潘月亭。他先是趁潘月
亭心慌意乱没有看清公债将跌落多少的时候,轻声慢语地指点潘
月亭看信: “…… 其 实 公 债 要 是 落 一 毛 两 毛 的 也 没 什 么 大 损 失。
您忘了仔细看看……” 其实他早就知道公债要狂跌,而且 “明天
开了盘就会停牌”。可 是 他 故 意 要 作 弄 潘 月 亭, 要 看 潘 月 亭 知 道
自己的几十万公债变成一堆废纸时的神情。果然,潘月亭看完信
神色大变,接 着 他 又 让 潘 月 亭 知 道, 金 八 明 天 早 上 就 要 全 部 提 189
款,“故意要收拾 他”。 正 在 潘 月 亭 “坐 立 不 安, 心 惊 肉 跳” 时,
李石清知 道 自 己 报 复 的 机 会 来 了, 他 逼 近 了 潘 月 亭。 潘 月 亭 惊
和 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石清要把潘月亭不久之前刚损过他的

的 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潘月亭。他首 先 说: “自 作 聪 明 的 坏 蛋 来 了。”

剧 继而说:“三等货来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正在焦头
烂额时受此奚落,忍不住跳起来大骂李石清 “混蛋”。


李石清自然绝不相让。就在潘月亭仍在居高临下地蔑视李石
清是 “穷光蛋” 时,李石清痛快淋漓地回骂了回去:

我是穷光蛋。可我没有成千上万的债,我没有眼看到手
的钱又让人抢走了。……你还不及一个穷光蛋。我叫一个流
氓耍了, 我 只 是 穷, 你 叫 一 个 更 大 的 流 氓 耍 了, 他 要 你 的
命! ……你骂了我,你挖苦我,你侮辱我,哦,你还瞧不起
我! ……现在我快活极了,我高兴极了! 明天早上我要亲眼
看着你的银行被挤兑,我要亲眼看着你付不出款来,看着那
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你! ……你现在
只有死,只有死你才能逃得了!

而且,他还要让潘 月 亭 知 道 他 已 经 无 处 可 逃: “在 门 口,黑
三在等着你,金八叫他来伺候你,他怕你跑了。
李石清骂得痛快,铿锵有力,他骂的也是实情,潘月亭也只
是金八手里的猎物。潘月亭急了:“我先宰了你!”
就在两个盛怒之下的人要拼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李太
太打来的,李石清的小儿子小五儿,因为钱不够延误了就医,在
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临死前还叫着爸爸。
李石清哭了,他其实也是一个爱孩子顾家的男人,他曾经说

190 过 “要不是为了 我 们 几 个 可 怜 的 孩 子”, 他 是 不 会 “厚 着 脸 皮”


拉妻子到陈白露这儿来打牌,也用不着 “破釜沉舟” 为向上爬一
搏。如今,小五儿却在他拿钱为潘月亭打理公债的时候,因为家
里拿不出医院要的 50 块 钱 押 金, 而 不 治 身 亡 了, 而 孩 子 在 临 死
前还叫着爸爸,说明平常父子关系中,李石清是爱孩子的,现在
他却只有哭着赶去看孩子最后一眼。他 “一边抓起帽子,一边擦
着眼泪望了潘月亭一眼,潘月亭也呆呆地望了李石清一眼,李石
清便走了出去”。
刚才还在以命相搏的两个人,如今对望一眼为着什么? 他们
似乎都悟到了什么。
爬上去,跌下来,只是瞬间的事,但贫寒出身的李石清却走
了 20 年。他早就明 白: “按 部 就 班 地 干,做 到 老 也 是 穷 死。” 他
以为时机来了,他要冒险一搏,以求 “翻身”。可是他没有想到,
他这一跌就掉到了陷阱里,他还能挣扎出来吗?

被扭曲的灵魂

在 《日出》 里,李 石 清 与 黄 省 三 只 有 两 次 对 话,时 隔 七 天,


但人物的心态不同,对话内容也很不同。有了这两次对话,对这
两个实际上是难兄难弟的人物,特别是李石清,就展示得更全面
了。
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是李石清敲诈潘月亭得手的时候,潘
月亭被迫答应把银行襄理的位置给他,这时的李石清,可谓春风
得意。而黄省三是被银行裁减的小录事。他可能是私塾出身,不
仅写一手好字,也接受了圣人修身养性的教诲,一直循规蹈矩地
做人,就是日子难以为继的时候,也从来没有 “从笔墨纸张里找
出点好处”。如今,他 被 银 行 解 雇 了, 连 每 月 十 块 二 毛 五 的 收 入
也没有了,他已经濒临绝境:三个孩子张着嘴等吃饭,房东因为 191
他交不起房租要赶他们出去,连老婆都耐不住这样的日子跟别人
跑了。他只好一次次卑躬屈膝地来求告李石清。如果李石清还有
和 一点同情心和人性的话,给一个月只拿十块二毛五的小录事一口

的 饭吃,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的。但李石清早就声

剧 明他要泯 灭 天 性 中 善 良 的 东 西, 学 那 些 有 权 有 钱 的 人 “没 有 心
肝” “要 硬 得 像 一 块 石 头, 决 不 讲 一 点 人 情, 决 不 可 怜 人”。 现


在,他就要在黄省三身上实践他的宣言。所以黄省三再三苦求他
的时候,他先是 “厌恶的” “冷 冷 的” “冷 酷 的” 打 发 黄 省 三 走,
甚至羞辱地骂: “你以后 再 要 狗 似 的 老 跟 着 我, 我 就 跟 你 不 客 气
了”。他不愿意黄省三 老 来 找 他 还 有 一 个 原 因, 他 怕 正 在 隔 壁 玩
乐的 “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见你跑到这儿来找我,这算怎
么回事?” 他的 虚 荣 心 使 他 愿 意 显 示 自 己 是 跻 身 上 流 社 会 的 人,
而不愿意与黄省三这等人为伍,怕别人视他与黄省三同类。但黄
省三已无家可归、无路可走,仍然向他讨要一条生路。这时我们
就看见李石清毫无心肝地戏弄着黄省三。他 “翻着白眼” 说是给
黄省三指出生路。让人辛 酸 的 是 黄 省 三 像 得 救 了 一 样 认 真 听 着。
而他指的是什么路呢? 他让黄省三去拉洋车。他明明知道黄省三
有病,也看见黄省三形销骨立,怎么拉得动洋车呢? 他又让黄省
三当街去讨要。黄省三虽然穷困潦倒,但他是旧时的读书人,怎
么伸得出手呢? 他又让黄省三入室去偷盗。黄省三自然不能。他
明明知道这些都不是黄省三的生路,而是他故意作弄,但在黄省
三否定了他的这些 “建议” 后,他却 “义正辞严” 地大发议论谴
责了黄省三一通:

你既没 有 好 亲 戚, 又 没 有 好 朋 友, 又 没 有 了 不 得 的 本
领。好啦,叫 你 要 饭, 你 要 顾 脸; 叫 你 拉 洋 车, 你 没 有 力

192 气;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
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自己连一个
老婆都养不住。 你 简 直 就 是 个 大 废 物, 你 还 配 养 一 大 堆 孩
子!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

这段谈话,虽然是贬损黄省三,特别是说到黄省三 “不配生
一大堆孩 子” 的 话, 是 太 尖 酸 刻 薄 没 人 性, 但 他 说 出 了 一 个 真
理,就是那个世界不是为有道德的好人预备的。因此这段话也有
他借题发挥,为自己不讲道德泯灭良心理直气壮开脱的意思。他
认为只有像他那样行事,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生路不行,于是他接着又给黄省三指了一条死路,让他爬上
对面百货公司的 13 层高楼:“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
要再向空中,再向外多走一步……你就再也不可怜了,你再也不
愁吃不愁穿了……” 他 “魔 鬼 般 地 狞 笑 着”, 给 黄 省 三 这 样 一 个
“我不能死……我要活 着! 为 着 我 的 孩 子 们 …… 活 着 再 苦 我 也 死
不得,拼命我 也 得 活 下 去 啊!” 的 人,指 出 了 残 酷 的 死 路。只 有
被 “那个世界” 毒化了的有魔鬼心肠的人,才能对求救者说出这
样残忍的 话。 李 石 清 被 他 向 上 爬 的 胜 利 冲 昏 了 头 脑, 丧 失 了 本
性,走上了魔鬼化的道路。
但是李石清的胜 利 仅 仅 是 昙 花 一 现, 转 眼 间 就 被 连 根 拔 起。
他也被大丰银行开除了,而且受了潘月亭给他的难以咽下的恶气
和侮辱。正在他发誓报复却又还没有想出办法的时候,黄省三又
来了。这是剧中李石清第二次和黄省三谈话,只不过已经说不上
是谈话,因为黄省三已经疯了,他已经认不清人了,所以一开头
就把李石清叫 “经理”, 这 使 不 知 就 里 的 李 石 清 很 为 恼 火, 刚 刚
被人赶下襄理的位 置,你 却 叫 我 “经 理” 这 不 是 故 意 讽 刺 人 吗?
后来他才意识到黄省三是疯了,他也没有闲心理黄省三,直到黄
省三说自己把三个孩子都毒死 了, 李 石 清 才 注 意 到: “怎 么? 你 193
的孩子———” 这个时候黄省三的求死不能和绝望地呼号 “我们都
是人,人不能这么待人啊” 使李石 清 和 他 有 了 共 鸣: “你 简 直 把
和 我的心都搅乱了。”“我也要疯了。” 当黄省三依然叫他潘经理时,

的 他一再说他姓李,为了唤醒黄省三的疯癫,他提了上次和黄省三

剧 谈话帮他想 的 三 条 所 谓 求 生 的 路。 此 时 黄 省 三 一 下 子 记 起 了:
“你还让我跳楼!” 接 着 看 到 窗 户, 就 疯 狂 一 般 欢 喜 地 直 奔 而 去。


这时李石清却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黄省三。虽然黄省三最后难免一
死,但李石清这个动作却说明他恢复了人的情感,不再是 “翻着
白眼” 戏弄弱者的混蛋。他最后 骂 黄 省 三: “你 个 傻 王 八 蛋, 你
为什么疯了? 你为什 么 疯? 你 太 便 宜 他 (潘 月 亭) 了。” 这 虽 是
骂黄省三,实际上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他自己决不会这么便宜
了他们。
和黄省三的两次对话,实际上是李石清自己在不同境遇,不
同心态下的一种自我表白。第一次和黄省三谈话是那样戏弄黄省
三,是在否定黄省三的同时,肯定和表白只有自己这样的人才配
生活在这 个 世 界, 是 一 个 胜 利 者 的 自 我 满 足 和 张 扬。 第 二 次 谈
话,本该是两个人同病相怜,因为都失业了,而且生路渺茫,但
李石清处于受辱后一心想报复的亢奋之中,根本无心关照黄省三
的死活,只有当黄省三提到了 “孩子” 才触动了他,因为妻子刚
才来 要 钱, 就 是 为 了 救 活 他 们 的 小 儿 子。 他 曾 经 悲 凉 地 哀 叹:
“为什么我 们 要 生 这 么 一 大 堆 孩 子!” 而 就 在 几 天 前 的 同 一 个 地
方,他还在骂黄省三:“你还配生一大堆孩子?” 如今这话不就印
证在他自己身上了吗? 他当时自然没有这样反思谴责自己,但孩
子是这两个人谈话的焦点。也正因为提到了孩子,才唤回了他的
人性,使他拉了一把要跳楼自杀的黄省三,李石清性格的多面性
才最后完成了。

194 作者对李石清的刻画,着眼点不是谴责和批判他向上爬的道
德问题,而是 要 写 他 思 想 性 格、 人 生 哲 学 产 生 和 建 立 的 社 会 成
因。既写了他可恨、可鄙、可笑的一面,也揭示了那个社会怎样
把人扭曲成消失了善良本性的可怜动物。

2008 年 7 月

195
《原野 》 删改得失谈






与舞台阔别 30 年之久的 《原野》,最近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


和中央戏剧学院先后搬上了首都舞台,这是令人欣喜的。
在曹禺的剧作中,《原野》 称得上独具特色。曹禺在 《原野》
之前创作 的 《雷 雨》 和 《日 出》 都 是 典 型 的 现 实 主 义 作 品, 但
《原野》 却别开生面,让真 实 与 幻 觉 交 叉, 人 与 鬼 同 台, 很 有 点
浪漫主义色彩乃至 “神 秘” 的 气 息。 因 此 它 一 出 现 就 引 起 争 议。
尽管人们对它毁誉不一,但也还是有人 “等了好几十年,想好好
看一台 《原野》”,这说明 《原野》 自有它迷人的魅力。
演出过去时代的作品,不论主观上怎么强调忠实于原著,事
实上却都是今天的演出者以各自的思想修养和审美要求阐明和体
现原著。现在首都舞 台 演 出 的 两 台 《原 野》, 就 既 体 现 了 对 它 的
新认识,又企图对它作出新开掘。探讨一下这其中的得失是有意
义的。为此目的,不妨先谈谈原著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点。
一提起 《原野》,就有 人 首 先 想 到 美 国 剧 作 家 尤 金 · 奥 尼 尔
的 《琼斯皇》。曹禺青 年 时 代 受 过 许 多 名 家 作 品 的 熏 陶, 奥 尼 尔
也是他赞许的一位。但 《原野》 和 《琼斯皇》 除了主人公都没有
走出黑树林子以外,并没有更多的瓜葛;它倒是和我们戏曲中的
《打神告庙》《伐 子 都》,甚 至 《钟 馗 嫁 妹》 等 等 有 着 真 正 的 血 缘

196 关系。从 《原野》 的选材、构思到艺术处理,我们看到了中国戏


曲和民间艺术的浪漫主义、象征手法等等的明显影响。
写完 《雷雨》《日出》,年轻的曹禺把视线从他一向熟悉的殖
民地化的大城市,转向了对他来说还比较陌生的乡村。引起了这
个 “转向” 的,是他幼时保姆的身世泣诉,是流入城市的破产农
民的儿女头上的草标,是暗夜里从巷外传来的乞丐的呻吟。他对
发生在农村的血腥暴行感到震惊和愤怒,对备受摧残无处申告的
农民充满同情,对铤而走险报仇雪恨的 “好汉” 们的前途和命运
极为关注。曹禺自己当 时 只 有 26 岁, 尽 管 自 己 也 不 明 确 农 民 怎
样才能走出一条崭新的解放之路,但他愿意为他们呼号,代他们
控诉,号召人们团结起来向 “阎王” 们复仇。
现实中的耳闻目睹,为人熟知的那些为正义而复仇的传奇故
事,以及具有绚丽色彩的有关英雄人物的民间传说汇集一起,成
为 《原野》 题材的基础。这 也 就 奠 定 了 《原 野》 有 别 于 《雷 雨》
和 《日出》 的独特风格。因为这次萦绕在作者脑际的,不是繁漪
式的纤细的感情折磨,也不是陈白露式的追随黑暗而去的精神幻
灭,而是血泪横飞的惨剧和惊心动魄的复仇。如果说 《雷雨》 和
《日出》 是继承了 《红楼 梦》 的 现 实 主 义 传 统, 那 么 《原 野》 则
更接 近 于 《水 浒》。
曹禺是 在 现 实 主 义
的基 础 上, 以 大 胆
的想 象 和 激 越 的 诗
情,浪 漫 主 义 地 构
思 和 处 理 了 《原
野》 的 题 材。 他 用
浓墨重彩泼画了
中戏表演系 80 班演出 《原野》 的说明书
《原 野 》 的 人 物 和
197
他们之间变异的关系 以 及 他 们 所 处 的 那 个 “好 黑 的 世 界”。 作 品
里只写了 6 个人物,高度的精炼、集中使这些人物得到了淋漓尽
和 致的渲染。我们不仅能够看见他们棱角分明的血肉之躯,而且能

的 够窥探他们内心每一颤动所隐含的秘密。这里的人物,名分上是

剧 未婚的情人、已婚的夫妇、母子、婆媳、义母子和把兄弟。但由

物 于他们生活在重压下变了形的世界里,于是夫妻不相爱,婆媳不
相容,母亲把儿子当 “家 私”, 义 兄 和 把 弟 是 世 仇 …… 作 者 不 仅
写了 “阎王” 统治的现世,而且驰骋想象,把人的现实生活伸延
到 “鬼” 的世界。五殿阎君、判官,以及独夫、强盗、狱吏、罪
犯、冤魂、弱鬼,一 起 出 现 在 似 虚 非 虚、 似 实 非 实 的 “阴 曹 地
府” 里。那些在 “阎王” 统治的阳世没有得到公平的人和鬼,在
阴间同样申张不了正义。浪漫主义和象征手法使 《原野》 的艺术
形象鲜明、强 烈 并 富 于 哲 理, 同 时 也 使 它 有 一 种 民 间 艺 术 的 粗
犷、泼辣的风格和诱人的色彩。
今天演出 《原野》 是免 不 了 要 删 改 的, 这 首 先 因 为 它 过 长。
但删改一部艺术完整、有鲜明个性的作品又确实是很难的。难就
难在它有自己的生命,它像一个活人一样,不论美丑、长短,以
至美德缺点都是浑然一体的,难于重新分解另行组装和塑造。我
因此主张 “只删不改”。当然,“删”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改,也要
十分慎重。如果以今天的观点发现过去的作品在思想上有某些缺
陷和弱点,因而要修改时,则更要审慎。因为作品的思想高度是
和作者当时的思想水平相一致的。作者是把自己当时对生活的认
识和评价,渗透在整个作品的艺术构思、人物塑造和艺术处理之
中了。改动稍一勉强,就会破坏艺术典型,损害艺术和谐甚至使
整个作品含蕴尽失。新中国成立初期,曹禺亲自修改 “开明” 版
的 《雷雨》 和 《日出》,之所 以 失 败, 就 在 于 要 用 新 中 国 成 立 后

198 的思想认识去 “拔高” 和 “改造” 过去的作品。这个教训是有典


型意义的。但是,教训看来有时并不容易记取。
这次上演的两台 《原野》 对原著所做的删改,基本是围绕仇
虎这个人物进行的。有的改得多,有的删得狠,我以为都有可斟
酌之处。看了青艺的演出之后,吴祖光同志觉得仇虎 “色彩单一
了些”,黄宗江同志觉得 他 “不 够 ‘仇’, 也 不 够 ‘虎’”。 他 们
一言中的。这 个 形 象 是 比 原 著 削 弱 了, 失 去 了 原 著 那 种 丰 满 和
“热辣辣” 的性格 特 点, 成 为 了 可 以 适 应 “正 面 人 物” “英 雄 人
物” 模子的 “大路货”。 这 不 是 演 员 表 演 的 过 失。 我 以 为 问 题 出
在左右着修改原著的一个指导思想,即在评论中常见的 “不要损
害 ‘正面人物’ 和 ‘英雄人物’ 的形象” 的理论。在这种理论看
来,“正面人物”“英雄人物” 的思想、品德、情操乃至一切所作
所为都应当是完美的。从这个观念出发去评论形象,就要求削足
适履,砍掉一切不符合 “英雄” 的思想和行为,于是形象被肢解
了。仇虎就遭到了这种命运。
青艺演出的 《原野》 对仇虎的修改涉及情节和结构的重大变
动有三处。一是把仇虎杀大星改成不杀;二是把仇虎的自杀改为
他杀;三是把三幕的 “阴告” 提到序幕。有的评论文章对于这三
处修改都是称赞的。 其 论 点, 就 是 认 为 仇 虎 杀 大 星 是 加 害 无 辜,
会 “有损 仇 虎 的 形 象 ”, 会 引 起 “是 非 观 念 分 明 崇 尚 理 性 ” 的
“现代观众” 的 “反感”;用 “掉包儿” 计,让焦母误杀大星,则
给仇虎脱 了 杀 人 的 干 系。 而 仇 虎 的 自 杀, 也 似 乎 不 能 突 出 他 的
“叛逆 性 格 和 反 抗 精 神”, 还 是 让 侦 缉 队 打 死 为 好。 至 于 把 “阴
告” 提前,赞成者也自然以为那艺术效果是好的。对此,我都不
敢苟同。
主张和赞成把仇虎杀 大 星 改 为 不 杀 的 同 志 在 实 际 上 也 承 认:
原著中仇虎杀大星的 行 动 是 “符 合 仇 虎 那 父 债 子 还 的 思 想 方 式”
的。只是囿于那个 “不要损害” 论,才强迫仇虎改变他所应该有 199
的 “思想方式”,以适 应 “正 面 人 物” 的 要 求。 其 结 果, 必 然 是
损害了仇虎的 “本 相”, 使 他 既 不 “仇” 又 不 “虎” 了。 因 为 这
和 个被取消了 的 情 节 乃 至 仇 虎 全 部 的 思 想 行 为, 恰 恰 反 映 了 时 代

的 的、历史的、道德伦理等等复杂的社会内容。

剧 仇虎是英雄。但 他 是 70 年 前,还 没 有 “十 月 革 命 一 声 炮 响
送来马克思列宁主义” 时期的草莽英雄。作为被 “阎王门” 抢了


地、毁了家的农民的代表,他是在军阀、地主、兵痞、强盗重压
下崛起的反抗者。他呼喊着正义的复仇,主张不可调和的 “以血
还血”。他是正气堂堂 的 英 雄, 能 以 “劈 天, 天 也 得 开” 的 仇 恨
力量砸开身上的镣铐,但他却难于挣脱封建的道德伦理观念和产
生在小农经济基础之上的狭隘思想禁锢在他心灵上的重镣。他虽
然与 《水浒》 的英雄已相距千年,但社会发展的滞缓,使他的社
会理想和斗争方式还是和水泊梁山中的绿林好汉一脉相传,致使
他把蓄满仇恨的复仇之剑,击在了一个错误的对象身上。
在他失去具体复仇目标———焦阎王之后,他的视线自然转向
了大星,因为按照封建的道德原则来看,“父仇子报,父债子还”
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仇虎见到大星之后又踌躇着、延宕着,因为
在感情上他对这个 “忠厚” 的 “小兄弟” 下不了手。当大星把他
当做 “热诚的哥们儿”, 并 以 后 世 相 托 之 后, 他 更 感 到 杀 死 这 样
的无辜是 “不义”。报 两 代 冤 仇 合 情 合 理; 杀 死 朋 友 又 是 无 情 无
义。这种不能 两 全 又 极 端 对 立 的 “情” 与 “理” 在 仇 虎 内 心 厮
杀,它们扭结在一起,撞击着仇虎善良的心。由于他不可能找到
以阶级斗争来替代个人仇杀的正确认识,去解开封建道德观念在
他心里打的死结,于是,在他杀死大星的同时,他自己也在精神
上被击倒 了。 一 个 正 义 在 手 的 复 仇 者, 却 走 上 了 毁 灭 的 悲 剧 之
路。正是因为他经历了 “被逼疯了” 的内心折磨,在 “阴告” 之

200 后,他才能合乎逻辑 地 否 定 了 自 己 的 个 人 复 仇, 走 向 新 的 觉 醒:
中戏表演第 80 班演出 《原野》 剧照

“现在仇虎不信天,不 信 地, 就 相 信 兄 弟 们 要 一 块 儿 跟 他 们 拼 准
能活,一个人拼就会死。” 如 果 不 让 仇 虎 杀 大 星, 那 么 第 三 幕 就
只剩下了仇虎与侦缉队两方简单的外部冲突,一个要追,一个要
逃。而原著却 是 在 内 外 夹 攻 的 惊 心 动 魄 之 中, 完 成 了 仇 虎 的 性
格,显示了丰富的历史内容。仇虎的悲剧不是个人的,他是世世
代代蓄满了冲天仇恨向大大小小的 “阎王” 们造反复仇的中国农
民的后代。在 20 世纪, 仇 虎 的 悲 剧 启 示 着 人 们 将 要 找 到 一 条 新
的解放之路。
仇虎的自杀也 并 不 损 害 他 的 反 抗 精 神。 四 面 被 围, 弹 尽 力
竭,为了给生者让路,为了不落于敌手,他自尊地对自己举起了
匕首,把生命和镣铐同时扔了出去。这是何等悲壮、高大的英雄
气魄! 死于敌人的流弹与这种处理是不能相比的。
我忽然想到,如果依了 “不要损害正面形象” 的原则来评判
和修改 一 切 文 艺 作 品, 那 么, 莎 士 比 亚 的 《奥 赛 罗》 可 怎 么 办
201
呢? 仇虎杀害无辜虽不可取,但他有两代冤仇要报,似还情有可
原。奥赛罗只为了嫉妒,听信了一个小人的几句谗言,就亲手掐
和 死了妻子苔丝特蒙娜那 样 美 好 善 良 的 女 性, “是 非 分 明、 崇 尚 理

的 性” 的观众不是更要 “反感” 吗? 仇虎自杀固然不足为训,但宁

剧 死不当俘虏,也还算得英勇。奥赛罗可是比仇虎这个无名小卒显

物 赫得多的堂 堂 武 将, 但 莎 士 比 亚 却 偏 偏 让 他 在 居 室 里 举 刀 自 杀
了。怎么办? 都改了吗? 这样提出问题看来是荒唐的,但却不是
不可类比的。依了 “英雄人物” 的标准,仇虎与金子 “私通” 的
情节似乎也该拿掉。否 则 仇 虎 的 复 仇 不 仅 有 “情 杀 之 嫌”, 二 人
的出奔更有 “拐带之罪” 呢!
把三幕四 景 的 “阴 告” 提 到 序 幕, 从 交 代 仇 虎 的 “苦 大 仇
深” 和为他个人复仇行动作铺垫来说似乎是顺畅的,但从仇虎心
理活动的发展逻辑和艺术处理来说却不十分合适。原著之所以把
“阴告” 放在仇虎杀了 大 星 并 进 入 黑 林 子 之 后, 是 因 为 只 有 在 那
时,内心的重压、环境的险恶以及其他种种诱因才能有机地结合
在一起,使仇虎在精神恍惚中产生 “阴曹地府” 的幻觉。在无星
无月的夜黑天,杀了人的仇虎拉着金子逃进黑幽幽的密林,飘忽
的 “红灯” 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从古庙中传来的为死者超度亡魂
的 “磬声” 时 断 时 续, 还 有 瞎 老 太 婆 那 一 声 声 悠 长、 惨 厉 的 哀
叫:“回来呀,黑子! 黑子,你回来吧!” 在这种氛围里出现了冤
魂受折磨的 “阴曹地府” 和枪声四逼、铁镣横陈的冷酷现实。处
于这幅色彩鲜明的画面中心是有着一副钟馗般丑陋面貌的仇虎和
穿着酷似戏曲中罪衣罪裙的 “血红” 小袄的花金子。这幅画面多
么和谐,又具有多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啊。在没有任何衬托、渲
染的情况下,把 “阴告” 放在序幕,让实实在在的原野上突兀地
出现了一 个 “阎 罗 殿”, 叫 仇 虎 在 十 分 清 醒 的 情 况 下 “白 日 见

202 鬼”,不仅显得过于 生 硬 和 魅 力 有 失, 即 便 是 为 了 交 代, 亦 显 得
过于直白了。
《原野》 是一个难改的 本 子, 因 为 它 个 性 太 强 了。 中 国 青 年
艺术剧院的修改是严肃认真的,而且为后来者提供了启示。中央
戏剧学院表演系同学的演出只删未改,但过多或不妥的删削有时
也会伤害原著的筋骨。像那莽莽 苍 苍 的 原 野 一 样, 《原 野》 潜 在
的东西还很多。我们期望着更新、更深、更符合原著精神的解释
和演出。

后记:这是一篇因 《原野》 上 演, 《戏 剧 报》 记 者 访 问 的 漫
谈。
当时能上演 《原野》 还是一件难事,中戏因为不改,最后还
开了党委扩大会,争论以后,才同意只演三场而且不对外演出。

原载 《戏剧报》1984 年第 7 期

203
挣不脱无形的镣铐

他 ———仇虎的悲剧




《原野》 是曹禺 1937 年完成的剧作。


《原野》 的诞生,不仅生不 逢 时, 而 且 命 运 多 舛。 它 是 1937
年 8 月由 《文丛》 连载问世,当时七七事变已经发生,上海的戏
剧家们还是及时排演了它,并与 8 月 7 日在卡尔登大戏院演出了
它。但 “八一三” 日本人轰炸上海的炮 声 响 了,8 月 14 日, 《原
野》 被迫停演,从此在抗 战 的 热 潮 中, 无 人 问 津 《原 野》, 直 到
1939 年,身在西南联大的闻一多先生写信 给 曹 禺 认 为: “现 在 是
应该演 《原野》 的时候了。” 于 是 曹 禺 专 程 去 了 昆 明, 亲 自 导 演
了 《原野》,并由联大剧团在新滇剧院演出了 13 场。更为难得的
是闻一多先生亲 自 为 《原 野》 作 了 舞 台 美 术 设 计。 这 是 《原 野》
最辉煌的时刻,可惜,这只是光耀的一闪,其后在长达 40 年里,
它再没有被演出,也没有再出版。
为什么?
国民党统治时期曾两 次 宣 布 “禁 演”, 自 然 没 人 敢 演。 新 中
国成立后虽然没有明 文 禁 演, 但 “《原 野》 是 失 败 的 作 品”, 是
“曹禺最失败的一 部 作 品” 却 是 舆 论 一 片。 至 于 除 了 “失 败” 以
外还有什么 “批判” 却没有明文,但心照不宣,谁还去自找 “失
败”? 直到 1981 年叶向 真 改 编 并 导 演 的 电 影 《原 野》, 在 意 大 利

204 威尼斯电影节上获了奖,国内才 “犹抱琵琶半遮面” 地由 “内部


曹禺与中戏表演系 80 班 《原野》 剧组合影

参考” 到公开放映。而真 正 为 《原 野》 平 反 的 却 是 1983 年 唐 弢


先生的一篇 《我爱 <原野>》,文虽不长,但一反 “失败” 之说,
而肯定它的独创,并且是发表在具有权威性的 《文艺报》 上,使
热爱 《原野》 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它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走上舞
台了。接着 1984 年 3 月 由 张 奇 虹 导 演、 中 国 青 年 艺 术 剧 院 在 北
京演出了 《原野》,这 距 离 它 上 一 次 呈 现 在 舞 台 上, 已 经 间 隔 了
45 年。按 说 《原 野》 从 此 应 该 坦 途 一 片, 其 实 并 非 如 此。 就 在
张奇虹导演的 《原野》 上 演 的 同 一 年, 中 央 戏 剧 学 院 表 演 系 80
班作为毕业实习演出 的 剧 目 也 选 择 了 《原 野》, 由 张 仁 里 和 赵 之
诚导演。时年已经 75 岁高 龄 的 曹 禺 作 为 中 央 戏 剧 学 院 的 名 誉 院
长,亲自观看了排练并给予指导。但到演出时却遭了磨难,因为
这次演出 完 全 尊 重 原 著 排 演, 剧 中 是 仇 虎 杀 了 焦 大 星 (暗 场)。
有关部门认为剧中有杀人的情节,不宜公开演出,只有按张奇虹
导演的本子修改才可上 演。 中 戏 表 演 系 80 班 的 老 师 和 同 学 都 坚 205
决不改,最后只批准 “内部上演三天”。
因为有杀人情节 (还是在幕后) 就不能公开演出,在今天看
和 起来是很荒谬无稽的理由,今天的银幕上屏幕上几乎天天都有刀

的 来枪去血迹斑斑。但这确是 《原野》 当时真实的命运。

剧 那么 《原野》 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戏呢? 应该说,它既有其

物 独创的艺术魅力和开掘深入的思想内涵,同时也有它经不住推敲
的缺憾。但一个仇虎形象就足以使 《原野》 长久流传。
《原野》 写的是民 国 初 年 军 阀 统 治 时 期, 北 方 农 村 一 个 传 奇
性的复仇故事。
在军阀连年混战的情势下,兵丁伤亡惨重,各军阀为扩充实
力,都大肆招兵买马、拉夫抓丁补充兵员。于是,除了为吃粮而投
军的赤贫者外,流氓、地痞、蟊贼、土匪都齐聚旗下,自然良莠不
齐,形成了跟着 “大帅”就是兵,拖枪回乡就是匪的社会状况。
《原野》 里焦大星的父 亲, 在 行 伍 时 曾 当 过 连 长, 这 本 是 兵
头将尾的小角色,但他回 乡 之 后, 却 成 了 横 行 乡 里、 欺 男 霸 女、
杀人越货的土皇帝,人称 “焦阎王”。
焦阎王不仅鱼 肉 乡 里,连 亲 朋 故 旧 也 不 放 过。同 村 的 仇 荣,
本是焦阎王的好朋友,两家过从甚密,仇荣的儿子仇虎还曾拜在
他膝下为干儿子。但他回乡之后,看中了仇荣家的一块好地,强
买不成,就伙同土匪 洪 老 绑 架 了 仇 荣, 条 件 是 用 地 契 交 换 人 质,
仇荣不允,但他的女儿 (仇虎之妹) 为救父亲献出了地契。
地契到手的焦阎王却并没有放了仇荣,反而活埋了他,并且
把仇虎的妹妹卖 到 妓 院, 可怜的小妹不堪凌辱上吊自杀。为绝后
患,焦阎王又勾结官府诬陷仇虎为匪关进大牢,还进一步买通狱警
打折了仇虎的腿,想使仇虎永无再见天日之时,更无报仇雪恨之期。
但正如仇虎所说的,两代人的血仇凝结在他心里,“这仇恨,

206 劈天,天也得 开!” 他 终 于 在 冤 狱 8 年 以 后,拖 着 残 腿,跳 车 越


狱,回到了故乡。
《原野》 的戏,就从这里开始。
当仇虎急于砸开脚镣去找焦阎王报仇雪恨的时候,却意外从
同村白傻子的嘴里听到了焦阎王两年前就死了的消息,这对仇虎
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苦熬 8 年,冒死越狱,不惜用生命一搏,就
是想要亲手宰了焦阎王,为死去的父亲和妹妹报仇雪恨,如今却
扑了个空。这命运之手的致命戏弄,使他愤怒得几乎发疯。就在
他失去自持的时候,另一支利箭又射向他心头:金子,一个与他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并且已经下了定的未婚妻,也被焦阎王夺走让
她嫁给了自己的儿子焦大星。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个血性的汉子怎么能吞下这血海深
仇和奇耻大辱? 但现在,复仇的对象却已经消失了,这就是摆在
仇虎面前铁一般的现实。
一条简单、正义 的 复 仇 之 路 走 不 通 了, 那 么 他 将 怎 样 复 仇
呢? 杀死焦阎王的瞎眼妻子焦母? 她原本就是焦阎王的帮凶,杀
了她合情合理。但仇虎不能这样做。一个堂堂男子汉,杀死一个
瞎眼老太婆,不是好汉应该所为,只能贻笑大方。那么,谁是下
一个复仇对象呢? 按照封建伦理观念,应该是 “父仇子报、父债
子还”。这也是仇虎认 同 的 观 念, 于 是 复 仇 的 对 象 很 自 然 地 就 落
在焦大星身上。这一别无选择的宿命,却使仇虎陷入了极端两难
而又无可化解的矛盾之中,也正因为复仇对象的这一转换,最终
把仇虎和焦大星都送上了不归路。
要杀焦大星复仇,对仇虎而言本来易如反掌,因为焦大星是
一个 “连蚂蚁都不 肯 踩” 的 “一 根 细 草”。 但 仇 虎 却 迟 迟 不 肯 下
手,也下不了手。因为焦大星是他的发小,两人一块儿长大,一
直就是好朋友,焦大星信任仇虎,什么都不瞒他,把他当做 “亲
哥哥”。就在他被诬入狱 之 后, 焦 大 星 还 东 托 人、 西 送 礼, 给 他 207
送钱送物。所以,仇虎本来 “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的宰了”,
但是一看焦大星那 张 “忠 厚 的 脸”, 他 的 手 就 下 不 去 了。 正 如 金
和 子说的,他 “心软” 了。在感情上仇虎不忍下手,在理性上他也

的 难于下手,因为杀死一个完全无辜的把兄弟,在道义上是为 “不

剧 义”,将受世人唾弃,这是仇虎所不愿为的。

物 但是两代的血仇怎么办? 年老父亲被活埋,柔弱的妹妹被逼
死,毁了 家, 打 瘸 了 腿。8 年 来 他 “夜 夜 忘 不 了”。 他 觉 得 父 亲
和妹妹就在他身边, 时 时 跟 着 他。 当 有 人 提 起 小 妹 被 蹂 躏 而 死,
这个强悍的汉子,就难以 抑 制 地 “颤 栗”。 仇 恨 已 经 入 了 心。 这
个 “恨” 字,什么力量也无法从他心里拔去。他说 “十年的地狱
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心里只有一个字。恨!” 所以他说:“两
代冤仇在心 里。 劈 天, 天 也 得 开。” 因 此, 此 仇 非 报 不 可。 何 况
他还对 “死去的父亲发过誓”,他要 “毁他仇人一家子”。而从伦
理道德上讲 “父仇不 报 非 君 子”, 一 个 堂 堂 男 子 汉, 不 报 父 仇 是
无法立足于社会的。
这就使仇虎陷于 杀 了 大 星 于 情 于 理 都 为 不 义, 而 不 杀 大 星,
恨难消、仇难报的两重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因此,虽然他回来的
当天就明白他只能 杀 死 大 星, 因 为 “他 是 阎 王 的 儿 子”, 但 他 拖
延着。在回来的十天中,虽然有和金子相聚的欢悦,但他并不是
因为贪恋金子而延误着。他在等待,以他的身手他本可以主动地
去杀焦大星报仇,但他没去,他等待就是故意拖延。
大星回来了,报仇的机会和对象送上门来了,他无法再拖延
了,但他还是迟迟没有下手。这不仅因为过去的兄弟的情谊,而
是现在大星的表现也让他一时难于下手。大星一见他就欣喜地欢
迎他回来,认为是特地来看望他们母子的,所以压下自己因为金
子有外遇的烦恼,陪 着 仇 虎 喝 酒。 他 毫 不 理 会 焦 母 “猛 虎 临 门,

208 家有凶神” 的警告,就在焦母明确说仇虎老唱 《妓女告状》 中的


“……阎王老爷哟当 中 坐, 一 阵 哪 阴 风 啊, 吹 了 个 女 鬼 来” 是 别
有用心时,大星还替 仇 虎 圆 说: “…… 他 高 兴, 他 多 年 没 见 我,
今天见着了,多喝两盅。他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您管他这个干
什么。” 还深切体谅:“他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
他根本不相信仇虎 这 次 回 来 “没 安 好 心”, 反 劝 焦 母 “别 疑 神 疑
鬼”。虽然这母子对 话 仇 虎 并 没 听 见, 但 大 星 对 他 一 如 既 往, 把
他当 “亲哥哥” 似的态度,他是看见了。面对这样一个忠厚、信
任他的小老弟,他怎么下手呢? 所以金子看透了他,说他 “心软
了,手软了”。从他对大星 犹 豫 再 三 的 态 度, 可 以 看 出, 仇 虎 本
是个心地纯 厚 善 良 的 人, 是 两 代 血 仇 把 他 逼 上 一 条 杀 人 复 仇 的
路。虽然他对大星既有友情又有怜爱,但他对死去的父亲 “发过
誓” 要 “毁了仇人一 家 子”,如 果 他 毁 誓 就 “没 脸 去 见 我 死 去 的
老小”。因此他明明心 软 了, 却 用 理 智 压 住 自 己 的 感 情 说 “不 能
心软”。就在他 “心软” 与 “不 能 心 软” 的 内 心 纠 葛 中, 发 生 了
两件事情,一个是焦 母 和 他 的 谈 话, 一 个 是 他 和 大 星 对 酒 摊 牌。
这两件事情对仇虎的结局都起了重要作用。
大星是焦母主动叫回来的。她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利用金
子有了外遇来激怒大星,从而除掉金子;另一个目的是在她除掉
仇虎时用大星做帮手,因为她毕竟是瞎子。
焦母本来就不主张娶金子为大星妻,所以自从过门就视金子
为眼中钉。因为 “好看的媳 妇 败 了 家, 娶 了 美 人 丢 了 妈”。 她 有
畸形的恋子 情 结, 她 最 不 能 容 忍 的 是 别 人 从 她 怀 中 夺 去 她 的 儿
子,因为:“我就这 么 一 个 儿 子, 他 就 是 我 的 家 当, 现 在 都 叫 你
霸占了。” 所以恨金子夺了他的 “家私”。而偏偏大星又特别爱金
子,这更让她不能容忍,必欲置金子于死地而后快。先是她用迷
信的在人形木人上用针扎了生辰八字的方法想致死金子,现在利
用金子有了外遇,有了更好的借口,让大星亲手处置了她,不是 209
更解恨,更干净利索嘛。但焦母的目的没有达到,大星天生软弱
不会杀人。再则大星太爱金子,就 在 他 听 到 金 子 亲 口 说: “我 偷
和 了人! 我养汉子!” 焦母又在一旁 “暴 雷 一 般” 怒 吼: “打 死 她!

的 打死她!” 的时候,他却把高 高 举 起 的 鞭 子 突 然 扔 下, 一 头 扑 在

剧 焦母的脚下哭起来, 说 自 己 下 不 了 手。 恨 极 了 的 焦 母 推 开 大 星:
“你还是人? 死种”,同时 “不顾死活地” 抡起她的铁拐杖,向金


子打去。但是仇虎闯进来了,“给干妈请安来了”。
仇虎的公开亮相,不但使焦母不能除掉金子,而且给她带来
了对大星安危的疑虑。她早就知道仇虎回来了,但他为什么早不
亮相,偏偏等大星回来他才公 开 露 面 呢? 仇 虎 说: “图 个 齐 全。”
这让她更明白,仇虎此来的目的就是报仇,而报仇的对象就是大
星。她是舍命也要保护大星的。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只是 “一根细
草,简直经不起风霜”。于 是 她 改 换 策 略, 用 一 副 笑 脸, 忍 气 吞
声地转求金子:“你 跟 大 星 总 算 有 过 夫 妻 的 情 份, 他 待 你 不 错。”
“现在仇虎回来,要 毁 我 们, 你 难 道 忍 心 瞪 眼 看 着, 不 帮 我 们 一
把手?” 她宁愿送钱给金子, 让 她 和 仇 虎 远 走 高 飞。 金 子 不 接 受
这个 “好意”,因为焦母说过: “仇 虎 除 非 死 了, 虎 子 一 天 不 死,
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子。” 所以金子撕破她的假面:“仇虎
离开了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
着两个,仇虎是 拐 带, 我 是 私 奔, 那 个 时 候 还 是 天 作 保, 地 作
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金 子 的 想 法 是 合 理 的, 以 焦 母 的 狠
毒完全可以先放后捉。但焦母自 己 说: “我 倒 也 想 报 官, 不 过 看
见了大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
让小黑子再叫仇家 下 代 人 恨。” 这 也 有 几 分 真 实。 这 并 非 她 突 然
发了善心,而是她担心自己的子孙不是仇家的对手。仇虎不是被
打入死牢了吗? 可他还是回来了,大星就危在旦夕。报官就一定

210 能把仇虎置于死地吗? 如果放他走,或者化解这仇恨,也许能保


住儿孙。于是她被金子顶回来之后,还想试试说服仇虎放弃报仇。
焦母与仇虎这场手拉手的谈话,结果是各自更坚定了自己的
决心。一个是非要置仇虎于死地不可;一个是不报血仇绝不离开
焦家门。焦母知道仇虎回来的目的就是报仇要动杀机。于是她就
利用仇虎父亲的鬼魂来 警 告 仇 虎: “千 万 不 要 任 性 发 昏, 害 人 害
了自己”,那样就断了 仇 家 后 代 根。 她 还 鬼 话 连 篇 地 说 仇 父 给 仇
虎叩头,又 说 看 见 仇 虎 的 “头 滚 下 来, 鲜 血 从 脖 颈 里 喷 出 来”,
用血淋淋的鬼话让 仇 虎 “小 心”。 仇 虎 不 听 她 这 一 套。 继 而 她 又
说送钱、送 车 让 仇 虎 带 金 子 走。 仇 虎 因 为 不 接 受。 这 时 她 说 出
了: “那 么,你 要 干 妈 的 命,干 妈 的 命 就 在 这 儿 …… 上 刀 山、下
油锅,你要怎 样,就 怎 样,干 妈 的 老 命 都 陪 着 你。” 如 果 能 保 她
儿孙平安,她的确可以舍命。但仇虎不要,而让她 “长命百岁”,
这是她最害怕的。因为她明白这复仇的利刃是对着大星的。但她
还想化解仇虎的仇恨。除 了 强 调 大 星 一 贯 对 仇 虎 亲 如 兄 弟 而 外,
她想把阎王的罪行一 件 件 开 脱。 于 是 她 从 阎 王 夺 仇 荣 的 地 开 始,
说是花大价钱买的,说仇荣被活埋是赎钱过了期,阎王虽然 “拼
死拼活讲价钱”,洪老还是 “撕了票”;说到仇虎吃官司,又说不
但大星东托人西送礼,连阎王也是到处打点,而她作为干妈更是
“哭得死去活来”。这一切仇虎都是 “强行抑制” 来听她把罪行说
成善事的。 但 当 焦 母 说 到 “就 说 你 妹 妹, 她 死 得 屈,15 岁 的 姑
娘被卖进了 那 种 地 方, 活 活 叫 人 折 磨 死 时”, 仇 虎 “颤 栗” 了。
这个强悍的汉子,第一次难于抑制自己,他要 “中邪” 了。如果
说焦母的诉说是为了化解仇虎的仇恨,可结果却适得其反,反而
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血腥谋杀,历历展现在仇虎面前,更激起了
他誓死复仇的决心。焦母知道她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之后,她决定
去报告侦缉队。
要复仇只有杀死大星, 道 理 就 因 为 “他 是 阎 王 的 儿 子”。 他 211
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的宰了,可是 (叹了一口气)
我的手就———就 下 不 去。” 在 这 里 情 与 理 又 纠 缠 着。于 是 他 “想
和 着怎么先叫大星动 了 手, 他 先 动 了 手, 那 就 怪 不 得 了 我 了”。 他

的 知道大星先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但那样就可以于理心安了。他

剧 的办法就是想让大星 知 道 他 就 是 金 子 的 “那 个 人”。 可 大 星 没 有
想到这层,反而一再说: “你 是 我 的 好 朋 友”, “是 我 的 热 诚 哥 儿


们”。相信仇虎是要帮他抓住 “那 个 人”。 虽 然 他 说: “虎 子, 这
是我的一件丢人的 事, 我 不 愿 意 别 人 替 我 了。” 但 他 也 担 心 自 己
不是 “那个人” 的对手,于是又 托 付 仇 虎: “不 过 我 找 着 他, 万
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 简直是
以身家后事相托。面对这个坦诚被信任蒙住眼睛的好兄弟,仇虎
只好更露骨地说明两人的关系。直到金子和白傻子都证实了仇虎
确实是 “那个人”,大星也 举 起 了 匕 首, 仇 虎 让 他 “你 先 来 吧”,
他却因 为 金 子 的 一 句 “我 喜 欢 他, 我 就 喜 欢 他 一 个” 而 放 下 了
刀。“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甚至要把刀给仇虎。在
他心里只 有 金 子, 当 他 千 方 百 计 求 金 子 留 下, 而 金 子 说 自 己 是
“野地里生,野地里 长, 将 来 也 许 野 地 里 死。 一 个 人 活 着 就 是 一
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而坚决要与仇虎同行时,大星说:“我
杀了他。” 金子说:“你不敢。” 大星说:“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
了他。” 当金子问他: “你 告 了 侦 缉 队?” 大 星 “故 意 咬 定” 说 他
“告了”。其实他并没有报告侦缉队,但他这句赌气的话,却要了
他的命。原是焦母让常五报告的侦缉队,金子却把大星的话当了
真,而且告诉了仇虎。 报 告 侦 缉 队 来 抓 自 己 等 于 大 星 先 动 了 手,
于是仇虎说:“该动手了。” 这本来于情于理都无亏了,但真要动
手杀死大 星, 他 似 乎 还 有 心 理 障 碍。 因 此 在 他 要 进 屋 杀 大 星 之
前,他突然仰天呼叫:“爹呵,你要帮我!” 他只有借助冤魂和血

212 仇的力量才下得了 手。终 于 他 举 起 了 刀 “就 那 么 一 下 子”, 大 星


死了,仇虎也崩溃了。他没有报仇后的痛快与解脱感,反而如获
罪般承受重担。“他 蹒 跚 地 从 屋 里 退 出 来, 睁 着 大 眼, 人 似 中 了
魔。” 他喃喃地说着: “完 了,连 他 也 完 了。” 他 举 起 一 双 颤 抖 的
手,悔恨地: “我 的 手,我 的 手。我 杀 过 人,多 少 人 我 杀 过, 可
这一双手,头一次这么发 抖。” 当 金 子 让 他 洗 掉 手 上 的 血 时, 他
说: “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 并且说: “这血洗得掉,这
心跟谁能够洗得明白?” 就 在 他 自 己 处 于 极 端 困 惑 神 志 都 不 清 醒
的时候,焦母 一 拐 杖 打 死 了 他 的 替 身 小 黑 子, 这 一 拐 杖 震 醒 了
他。他不由地喊了一声:“天啊!” 但这更似一记重锤砸在仇虎的
心上,他背负着两条人命。而焦 母 的 诅 咒: “我 会 跟 着 你 的, 你
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 这 诅 咒 像 一 道 鬼 画 符, 使 仇 虎 处 于
梦魇之中。他虽然冲出了侦缉队的包围,却难于分辨现实与幻觉
地陷于黑森林之中。
一个仇虎本来熟悉的林子,现在他却迷路了。这并不是因为
天黑,林子变得 “黑幽 幽, 灰 蒙 蒙”, 而 是 心 里 的 重 压, 使 他 失
去常态。他怕人提起大星, 所 以 常 五 一 叫 “大 星 媳 妇”, 他 就 发
火;而一看见白傻子为焦母引路的那盏红灯笼,他就恐惧;再一
提 “小黑子” 他就几乎要发狂。他一而再地听见大星临死前梦呓
地说:“黑,好黑! 好黑的世界!” 于是他跳起来对黑暗中向大星
诉说: “小 黑 子 不 是 我 弄 死 的。” 他 总 觉 得 大 星 在 跟 着 他, 他 又
说:“大星你不该跟 着 我, 我 们 俩 是 一 小 的 好 朋 友, 我 现 在 害 了
你不是我 心 黑, 是 你 爹 爹, 是 你 那 阎 王 造 下 的 孽! 小 黑 子 死 得
惨,是你妈动的 手, 我 仇 虎 对 得 起 你, 你 不 能 跟 着 我! 你 不 能
———” 他又向天表白,他是报仇门两代冤仇。在理性上他明白他
是报两代冤仇,就是 “杀 了 他 全 家 又 算 什 么”? 可 是 大 星 与 小 黑
子的死却成了他心里的重压。他怕那红灯,他怕那鼓声,他怕焦
母叫魂儿的声音,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催命。他陷于幻觉中。幻 213






曹禺祝贺中戏表演系 80 班 《原野》 演出成功

觉的出现是有契机的。有时来自内心的所思所想,有时外部音像
的影响也会产生幻觉。因为有焦母叫魂的声音,仇虎就觉得大星
和小黑子总在他眼前晃。而那鼓声是在催他的命。金子为了缓解
他杀死大星 后 的 内 疚, 就 特 别 提 醒 他: “你 忘 了 你 爹 爹 了 吗?”
“你还记得你妹妹吗?” 于是他用家仇排开死魂灵的困扰尽量说服
自己: “对,对,对,我 仇 虎 是 好 老 百 姓、苦 汉 子。受 了 多 少 欺
负、冤枉、委屈……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算什么? 杀他两个算什
么? 就 杀 了 他 全 家 算 什 么? …… 大 星 死 了, 我 为 什 么 要 担 待?
对! 他儿子死 了,我 为 什 么 要 担 待? 对! 我 为 什 么 心 里 犯 糊 涂,
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 对! 我自己那年迈的爹爹,头
发都白了,人都快走不动了———” 接着真的出现了仇虎父亲被活
埋,妹妹被拉走的形象,而罪魁祸首就是焦阎王,于是他向 “阎
王” 开了枪。这自然是虚幻的。他们又挣扎着向前走,在又饥又

214 渴又极度疲倦时,仇虎眼前出现的是他在监狱和他狱友们及狱警
打人的情景,他和狱警拼了。又是鼓声惊醒了他,他连忙拉着金
子向前跑去。
在黑森林 中, 仇 虎 在 小 破 庙 旁 那 场 阴 告 的 幻 觉 对 他 是 致 命
的。一个坍塌的小庙,一曲 《妓 女 告 状》, 使 仇 虎 面 前 真 的 出 现
了:“初一十五庙门 开, 牛 头 马 面 两 边 排, 殿 前 的 判 官 掌 着 生 死
簿,青脸小鬼,手 拿 着 拘 魂 牌, 阎 王 老 爷 哟 当 中 坐, 一 阵 阴 风
呵,吹了个女鬼来。……” 这个 “女鬼” 就是他的小妹,她跪在
阎王面前 “哀 痛 地 诉 说 自 己 生 前 的 悲 惨 的 遭 遇 ……” 又 连 连 叩
头。接着是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仇荣上场,又哀哀凄凄地把自己
冤屈申诉一遍;一声惊堂木响仇虎又被传到堂前,他又重诉了一
家冤仇,请阎王老爷做主。但意想不到的是阎王判的是仇荣上刀
山,小妹下地狱而拔他的舌头,反而让焦阎王上天堂。这一场阴
告使仇虎明白了,无论阳世还是阴间都没有公道都没有说理的地
方,因为掌权的就是焦阎王们。
天就要亮了,他们终于走到了铁道旁了,侦缉队也包围上来
了,仇虎突然 说: “我 逃 够 了!” 他 嘱 咐 金 子 告 诉 他 的 弟 兄 们:
“告诉他们我仇虎走 到 头 了, 没 说 过 一 句 求 人 可 怜 的 话。 告 诉 他
们现在仇 虎 不 相 信 天, 不 相 信 地。 就 相 信 兄 弟 们 要 一 块 跟 他 们
拼,准能活。一个人拼就会死。叫他们别怕势力、别怕难。告诉
他们我们现在要拼 得 出 去, 有 一 天 我 们 的 子 孙 会 起 来 的。” 他 把
不肯离开他逃走的金子踢下基道,自己背靠着那棵象征 “反抗灵
魂” 的巨树,同时举起他 曾 戴 过 的 那 副 镣 铐, 对金子说: “告诉
兄弟们仇虎不肯戴这个东西,他情愿这么 (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
”转身把铁镣掷到远远的铁轨上。他用生命换取了自由。
死的。
一场正义的复仇,因为失去了复仇的对象,又陷入封建伦理
的桎梏,使他 非 杀 自 己 本 不 想 杀 的 无 辜 弟 兄, 于 是 酿 了 一 场 悲
剧,一个英雄觉醒随即毁灭的悲剧。 215
哀 · 文清






“自然” 这样 派 定 下 那 不 可 避 免 的 铁 律: 只 有 忍 痛
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
———曹禺 《蜕变》

有人说曹禺以乐观 的 心 态 刚 写 完 抗 战 戏 《蜕 变》, 又 去 写 一
个与抗战毫无关系 的 旧 家 的 故 事 《北 京 人》, 是 “曹 禺 于 失 望 之
余,唱出他悲凉的旧调”。 我 却 不 这 样 看, 我 认 为 《北 京 人》 恰
恰是 《蜕变》 别样深刻的 续 篇。 曹 禺 在 《蜕 变》 的 后 记 中 曾 说:
“戏的 关 键 还 是 我 们 民 族 在 抗 战 中 一 种 ‘蜕 ’ 旧 ‘变 ’ 新 的 气
象。” 但,单是一个小伤兵 医 院 “蜕 变” 成 一 个 新 型 医 院, 是 不
足以说明 “民族新 的 气 象 的”。 而 要 让 一 个 古 老 民 族 “蜕” 掉 它
几千年形成的封建文化、伦理的 “腐旧躯壳” 却并非易事。要不
“硬狠狠地把昔日的老腐躯壳蜕掉”, “民 族 的 新 的 气 象” 是 不 会
出现的。因此曹禺要 在 《北 京 人》 里 写 那 种 能 挣 脱 “腐 旧 躯 壳”
而获得新生的人和那种在 “老坟棺材” 似的 “腐旧躯壳” 里被禁
锢得朽掉、烂掉的人。他所期望的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蜕变。
《北京人》 里的老太爷曾皓,说他儿子文清是个 “废物”。文
清的儿媳瑞贞也说文清是个 “废人”。

216 文清是个什么样的 “废人” 呢?


日上 三 竿, 文 清 还 没 起 床, 妻 子 思 懿 催 促 着, 他 “慢 悠 悠
地” 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妻子又逼问他:
“你今天 究 竟 想 走 不 想 走?” 他 不 回 答 妻 子 问 话, 却 “入 了 神 似
的” 说:“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 哨子声音都听不见了。” 原来他
今天应该遵父命出远门谋生,可到这时候了还没起床。在妻子一
再逼问下,他 “苦 恼 地 拖 着 长 声: ‘我 走,我 走,我 走,我 是 要
走的。’” 却依然 躺 在 床 上。妻 子 急 了,径 直 走 向 卧 室, 刚 掀 起
门帘,推开门,却 “惊叫一 声”。 原 来 已 经 戒 了 鸦 片 的 文 清, 又
点起烟灯。这就是我们只听见声音,尚未谋面的曾文清。让人不
难想像,这一定是一个萎靡、慵懒、未老先衰的男人。曾文清终
于漫步踱 出 卧 室, 我 们 不 禁 吃 了 一 惊。 站 在 我 们 面 前 的 却 是 个
“在诗人也难得有的这般清俊,飘逸骨相” 的刚步入中年的男人。
而且 “一望而知淳厚、聪颖、 眉 宇 间 储 藏 着 灵 气”。 这 样 一 个 人
怎么会是 “废物” 呢? 再往下看,就不难发现,他确实是个无用
的人。
他是曾家的长子,曾家已经衰落得连自住宅院的房子都部分
出租,还欠了开纱厂杜家的债,他却无力把这个家撑起来。
他爱寄居在他 家 的 姨 表 妹 愫 方,他 们 诗 画 交 融,心 有 灵 犀,
但他眼看妻子思懿常常指桑骂槐和令人难堪地羞辱愫方,他却不
能,也不敢保护她。
他爱怜地看 着 他 的 儿 子 在 走 他 的 老 路,15 岁 为 了 长 辈 “早
点抱孙子” 就和一个陌生的女孩结了婚,从此他被教训要循规蹈
矩地做 “大人”。他和房客 的 女 儿 一 起 放 风 筝、 游 嬉, 刚 有 点 孩
子的活气,马上喝令 “跪下”, 要 张 扬 曾 家 的 家 教。 他 痛 心 儿 子
走他的老路,但他无力救助。
他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呢? 这就要看他的出身和教
养。他出 生 在 一 个 曾 经 显 赫, “不 是 蓝 顶 子 正 三 品 都 进 不 了 门” 217
的官宦之家。那时他还在襁褓之中,他是曾皓的独子,是 “敬德
公” 的爱孙,自然宠爱 有 加。 所 以 直 到 16 岁 还 是 奶 妈 为 他 穿 换
和 内衣内裤,可见一斑。 “敬 德 公” 在 朝 虽 官 高 爵 显, 但 可 能 是 进

的 士及第的文官。所以曾皓一再自诩曾家是书香门第,“读书第一,

剧 从不谈钱”。在这种环境教养下,除了封建礼教、繁文缛节之外,
自幼有 “神童” 之称的文 清, 自 然 更 接 近 琴 棋 书 画、 诗 词 歌 赋。


这些陶冶了他温文尔雅,敏感柔情的情怀,也铸就了他善良、敦
厚与人无争的性情。他过的是春放风筝,夏游园,秋赏红叶,雨
雪窗前吟诗、绘画的日子。但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结婚断送了
他少年美好的向往。妻子思懿虽然也是所谓书香门第出身,但她
视书画如草芥,一心都在钱和物上的务实主义者。而文清在 “从
不谈钱” 的诗文氛围中长大,从没接受过生财、理家的教育和影
响,这使他和思懿从 结 婚 就 是 不 和 谐 的 一 对。 但 妻 子 长 他 三 岁,
又是个强悍、跋扈的女人,一下子就把十五六岁的小丈夫控制在
自己手中,一向斯文,不会抗争的文清只好事事依她。他曾无可
奈何地说:“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 你还要怎样?” 既要听妻
子摆布,又要听父亲教训的日子,使他麻木而空虚,他整日消磨
在养鸽子、品茶、偷吸鸦片之中,就连他自幼喜爱的诗画,也因
没有知音共鸣渐渐淡去。在孤寂中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子,他只有
遥望云天听鸽哨声。
一枝幽兰出现了。她就是文清的姨表妹愫方。她出身江南名
门世家。她既有江南少女的清秀,又有名士之女的才情,只因父
母先后谢世, 曾 家 姨 母 把 她 接 来, 待 如 亲 生。 愫 方 来 时 只 有 10
岁,文清也早已完婚,因此他们早期一块儿吟诗、作画,只是共
同爱好把他们亲近起来。当时愫方并不理解文清精神的苦闷和感
情的伤痛。他们之间表述的还是兄妹的自然常情。至于思懿对愫

218 方的出现和文清被她超凡情趣所吸引,早就嫉恨在心。但当时婆
母还在,愫方又是他的心 上 人, 思 懿 未 敢 表 露。 后 来 婆 母 死 了,
愫方也一天天大了,她和文清的感情也有了变化。她了解了文清
是 “一年年忍哀耐痛 地 打 发 着 渺 茫 无 限 的 寂 寞 日 子”, 但 他 们 只
能 “在相对无言的沉 默 中 互 相 获 得 哀 惜 和 慰 藉”。 就 是 这 种 无 言
的相知相惜,也难逃思懿的眼睛,现在没有婆婆的爱护了,姨夫
曾皓是个只关心自己吃补药,漆棺材,要愫方伺候的人,他对愫
方前途和现在的处境并不关心。于是思懿就肆无忌惮地利用一切
机会折磨文清欺辱愫方。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就变着法儿
地捉弄、侮辱愫方多次,而每一次都是当着文清的面。文清又是
怎么表现的呢?
第一次思懿对愫方恐吓和指桑骂槐,是一幅画引起的。文清
要出门了,临行还要 看 一 看 自 己 的 画, 发 现 有 一 幅 被 耗 子 咬 了,
他很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思懿以为是愫方画的就阴阳怪气
地:“这有什么稀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其实这幅画
是文清自己画的,但 他 觉 得 和 思 懿 争 辩 也 “枉 然”, 只 是 “木 然
地坐下低头沉重地” 说:“这是我画的。” 恰巧愫方来给曾皓取参
汤,看见丢在 地 上 的 这 幅 画 就 拾 起 来: “这 不 是 表 哥 画 的 那 张
画”? 思懿马上一肚 委 屈 地 说: “是 啊, 就 因 为 这 张 画 叫 耗 子 咬
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 早 上 啦!” 愫 方 一 是 可 惜 这 幅 画, 也 是
为了息事宁人,就说:“不要紧,我拿去给表哥补补。” 文清觉得
过意不去,就 说: “算 了 吧,不 值 得。” 思 懿 马 上 接 过 去: “不,
叫愫方妹妹补补吧,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
个纪念。” 她这么酸溜溜地一说,愫方是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文清只好打个圆场:“还 是 请 愫 方 妹 妹 动 手 补 补 吧, 怪 可 惜 的。”
思懿最恨文清维护愫方,她 “眼一 翻”: “真 是 怪 可 惜 的 (自 叹)
我呀,我一直就想也有愫方妹妹这双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
句笑话 (不自然地笑 起 来), 有 时 想 着 想 着, 我 真 恨 不 得 拿 起 一 219
把菜刀 (微笑的眼光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 把你这双巧手 (狠
重) 砍下来给我接上。” 愫方惊恐地 “啊!” 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把
和 两个苍白的 手 腕 缩 回 去。 文 清 自 然 明 白 这 是 思 懿 凶 狠 内 心 的 外

的 露,如此明 目 张 胆 地 恐 吓, 他 连 大 声 斥 责 都 不 敢, 只 说 了 句:

剧 “你这叫什么笑话。”

物 接着思懿就以教训媳妇瑞贞为借口,指桑骂槐,她看见瑞贞
提了一包檀香木和炷香,她明知道曾皓早就叫人买,现在却明知
故问:“哪个叫你买这些檀香木”? 愫方刚要说是她让买的,思懿
不容她说话,就接着训瑞贞: “你 发 财 啦? 谁 让 你 买 这 么 一 大 堆
废物东西? 哪个那么讨厌 多 事?” 这 已 经 是 公 然 骂 愫 方 了。 愫 方
“镇静地”承认 “是我”后,思懿马上换一副笑脸,又是感谢,又
是心疼愫方整天整夜伺候老爷子。临下去却说了一句捉弄文清和
愫方的话:“……我 要 是 男 的, 我 就 娶 愫 方 妹 妹 这 样 的 人, 一 辈
子都是福 气。” 面 对 这 样 侮 辱、谩 骂、捉 弄 愫 方,文 清 只 是 “感
愧的眼光,满眼 含 着 泪, 低 声” 地 叫 着: “愫 方, 我、 我———”
这还像个男人吗? 思懿一向容不得他们俩在一起,马上上来叫文
清跟她走:“来呀, 文 清!” 文 清 就 乖 乖 地 丢 下 愫 方 跟 思 懿 走 了。
一个人独自留在空寂的 小 花 厅 里, “愫 方 伫 立 发 痴, 蓦 然 坐 在 一
张孤零零的矮凳上, 嘤 嘤 隐 泣 起 来”。 只 有 秋 风 从 堂 前 吹 过。 陈
奶妈来了,她是文清和愫方唯一 的 知 心 人, 她 爱 抚 着 愫 方: “愫
小姐,别哭了,我 走 了 大 半 年,怎 么 我 回 来 您 还 是 在 哭 呀?” 愫
方: “我 真 想 大 哭 一 场, 奶 妈, 这 样 活 着 是 干 什 么 呀!” 寄 人 篱
下,又受刁蛮的表嫂的气,日子自然难过,她所以忍着,不是离
开不能生活,她有自家带来的体己钱 (后来曾皓住院都是她掏的
钱),她一是爱恋文清 的 才 情, 二 是 不 忍 把 他 一 个 人 丢 在 这 个 牢
中。

220 一幅画、一包檀香的事刚过去,思懿又有新花样了,这次是
给愫方说 媒, 她 早 就 想 把 愫 方 赶 出 去, 说 媒 是 一 个 冠 冕 堂 皇 的
事,恰巧房客袁先生又是一个鳏夫,在说媒的问题上,她有一个
同盟军,那就是文清的妹夫江泰。但两个人动机完全不同,江泰
是看见愫方处境太难。文清虽爱她但胆小,不敢要她,让她 “像
一朵花似 的 枯 死, 闷 死”, 还 成 天 没 日 没 夜 地 辛 苦 侍 候 老 太 爷,
所以他主张愫方嫁 人, 他 又 和 袁 先 生 很 谈 得 来, 知 道 他 是 好 人。
曾皓虽然不愿愫方 出 嫁, 没 人 伺 候 他 了, 但 这 话 又 明 着 说 不 出。
于是这三个人就唱了一台 “说媒” 的戏。文清是到他们要说媒的
时候才知道这件事, 在 思 懿 面 前 他 自 然 不 敢 说 反 对, 他 刚 一 说:
“不过嫁给一个这 种 整 天 就 懂 得 研 究 死 人 脑 袋 壳 的 袁 博 士 ……”
没等他说完,一长串难听、侮辱的 粗 话 就 拽 了 过 来: “她 嫁 谁 有
你什么? 你关的什么心? (恶 毒 地) 你 老 人 家 是 想 当 陪 房 丫 头 一
块嫁过去, 好 成 天 给 人 家 端 砚 台、 拿 纸 呵, 还 是 给 人 家 铺 床 叠
被,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 这 话 让 文 清 咽 不 下 去 了, 才 发 狠 地
说了一句:“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招来了的是
更粗野的谩骂:“放 屁!” 文 清 忍 辱 妥 协 了: “反 正 我 要 走 了,只
要爹爹肯,你们……” 他不敢为所爱的人抗争,也不敢为自己所
受辱骂反击。而一场三人 的 “说 媒、 议 婚”, 除 了 深 深 刺 伤 愫 方
没有别的结果。曾皓口口 声 声 为 她 想: “我 一 直 把 你 当 我 的 亲 女
儿一样看,不 肯 嫁 的 女 儿, 我 不 也 一 样 养 么?” 思 懿 马 上 抢 话:
∙∙∙
“是呵,我的愫方妹妹,嫁不了 的女儿也不是一样养么。” 他们你
∙∙∙
来我往地句句刺痛和逼迫愫方表态,愫方痛心地只说了句:“我、
我没意思。” 实在听不下去的是江泰。他 “盛怒” 地质问:“为什
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小姐? 她这些年,伺候
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
爷,一直都 是 她 一 个 人 管, 她 现 在 已 经 快 三 十, 为 什 么 还 拉 着
她,不放她,这是干什么? 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 221
成灰供祖宗? 拿出点良心 来! 我 说 一 个 人 要 有 点 良 心!” 是 江 泰
的 “野话” 打破了这场蹂躏愫方的 “议婚”。文清却先就逃掉了,
和 因为在父亲面前他更不敢吭一声。

的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文清和愫方平时

剧 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都 是 诗、 画 往 还, 现 在 文 清 要 出 远 门 了,

物 愫方赠他一幅画,他写了几首小诗给愫方,这本是常事,偏偏思
懿看见愫方手中的诗笺,于是又是奚落,又是怒骂都先后泼在愫
方和文清身上。文清误了火车没走成,晚上背着曾皓在小花厅煮
茶,这是他仅有的空间。小书房 里 曾 霆 在 读 祖 父 的 夜 课: “……
嗟夫, 草 木 无 情, 有 时 飘 零, 人 为 动 物, 惟 物 之 灵, 百 忧 感 其
心,万事劳其 形,有 动 乎 中,必 摇 其 精。而 况 思 其 力 之 所 不 及,
忧其智之所 不 能。 ……” 这 《秋 声 赋》 似 乎 正 应 和 了 文 清 的 心
情,他哀伤地吟起 《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知道错了,又怎么样? 正像江泰说的:
“他是个好 人,120 分 好 人, 让 这 么 个 人 成 天 在 这 样 一 个 家 庭 里
朽掉,像老坟里的棺材,慢慢地烂,成天就知道叹气、做梦、忍
耐、苦恼,懒、懒、懒得动也不动,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哭不
敢哭,喊不敢喊……” 但这次大概受了江泰的刺激,居然在思懿
睡了 的 时 候, 敢 约 愫 方 谈 话。 这 是 他 第 一 次 说 了 个 明 确 的 话:
“明天我一定走了, 这 个 家 我 不 想 再 回 来 了。” 愫 方 马 上 支 持 他,
她深知他的苦,也知道这个家会 毁 了 他, 所 以 她 说: “不 回 来 是
对的。” 文清又说是他误 了 愫 方 十 几 年, 因 为 他 “总 在 想, 总 在
想着有一天……” 其实 “总在想” 而没有勇气行动是文清一类人
的特点,愫方不想听了,文清却又说他 “不甘心” 他们 “东一个
西一个苦 苦 地 这 么 活 着”, 居 然 说: “你 跟 我 一 道 到 南 方 去 吧!”
愫方哀伤地:“还提这些事吗?” 听愫方的口气,文清显然不是第

222 一次说这个话。她明 知 这 是 不 可 能 的, 一 是 文 清 没 有 这 个 勇 气;
二是以大家闺秀的身份,她再爱文清,也不可能与他私奔。文清
害怕他走后愫方一个人受思懿的折磨,既然不能同走,他干脆劝
愫方:“你还是嫁了 吧, 赶 快 离 开 这 个 牢 吧, 我 看 袁 先 生 人 是 可
托的,你……” 愫方没等他再说下去,递给他一封信,就缓缓地
走开了。
这封信又惹了祸。信,落到了思懿手里,她又大闹一场,又
是 “交账本” 又是 “明 天 一 见 亮 我 就 进 尼 姑 庵”, 最 后 的 对 策 是
把愫方找来 让 文 清 当 着 她 的 面 把 信 退 给 了 愫 方。 文 清 几 乎 哀 告
了: “我 明 天 就 走 了。” 不 行! 愫 方 被 叫 来, 文 清 想 逃 避, 思 懿
“厉声”:“站住!” 他 就 不 敢 走 了,而 “哀 恳 地” 让 愫 方: “你 走
吧,别听她。” 思懿一声 “别动!” 愫方站住了。她又对文清 “阴
沉地” 说: “拿 着, 还 给 她。” 文 清 “屈 服 地” 从 思 懿 手 中 接 过
信,思懿像教小孩子似的说: “这 是 愫 妹 妹 给 文 清 的 信 吧? 文 清
说当不起,请你收回。” 愫方 “颤 抖 地 伸 出 手, 把 文 清 手 中 的 信
接下”,默默地走了。 看 着 愫 方 走 了, 文 清 忍 不 住 倒 在 沙 发 上 哽
咽。思懿马上 “狠恶地”:“哭什么,你爹死了! 文清。”“你不要
这样逼我,我是活不久的。” 一 个 大 男 人 受 到 这 样 羞 辱, 不 敢 反
抗只会哭,的确是个 “废物”。 他 能 自 我 麻 醉 羞 愧 的, 就 是 重 新
拾起鸦片烟。恰巧喝 醉 了 的 江 泰 又 砸 又 叫, 惊 动 了 后 院 的 曾 皓,
他在小花厅看见文清屋里有灯光,他一掀门帘,文清没提防问了
一声 “谁?” 原 来 骗 曾 皓 说 文 清 已 经 上 车 走 了, 现 在 却 在 家 里,
曾皓吃惊地:“你! 没走?” 文清一听是曾皓,他吓晕了,昏沉沉
手拿着烟枪走了出来。曾皓一见烟枪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摇摇晃
晃地向文清走来,文清吓得直退, 曾 皓 痛 心 地 呼 号: “我 给 你 跪
下,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请你再不要抽,我给你磕响头,求
你不要……” 说着就 磕 下 去。 一 个 儿 子 怎 么 承 受 得 起 这 种 惩 罚!
他扔下烟枪,“妈呀!” 一声跑了出去。曾皓真的中风了。曾皓被 223
送走了。文清痛心地认了错,也悄悄走了。离家第二天,他悄悄
和愫方见 了 一 面, 再 次 表 明 他 绝 不 再 回 来 的 决 心, 愫 方 相 信 了
和 他,决心自我牺牲做一切文清该做的事,受不堪忍受而忍受的精

的 神酷刑。承受这一切就为了一个目的,让文清脱离这牢坑,成为

剧 一个真正的 “人”。瑞贞年 岁 虽 小, 但 她 看 得 客 观, 她 担 心 文 清
回来 “什么 都 跟 从 前 一 样,大 家 还 是 守 着、苦 着、看 着、望 着,


谁也喘不出一口气……” 这个前景的预测让愫方打了个寒战,但
她随即否 定 了, 认 为 经 受 了 那 么 多 精 神 折 磨, 他 是 不 会 再 回 来
了。瑞贞又进一步问她: “你 真 准 备 一 生 不 离 开 曾 家 的 门, 这 个
牢! 就为着这 么 一 个 梦、 一 个 理 想、 一 个 人———” 愫 方 悠 然 地: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 瑞贞又问:“什么时候?” 愫方笑了:
“那一天,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 她认为这是不可能
的。但是,天,真的塌了。在凄凉的号声中,大客厅的门缓缓推
开,暮色昏暗里 显 出 曾 文 清。 他 更 苍 白、 瘦 弱, 穿 一 件 旧 的 夹
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进来。瑞
贞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魇似的喊出声来”:“啊,这———。” 愫方
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她颤抖地问:“谁?” 瑞贞呆望
低声:“我看天、天塌了!” 愫方明白了,她回头看见狼狈不堪的
文清,她只 “啊!” 了 一 声,就 呆 呆 愣 在 那 里。她 曾 经 以 快 乐 的
心情守 护 着 她 心 中 的 “人”, 只 要 他 有 希 望, 她 愿 意 肝 脑 涂 地,
但现在这个信誓旦旦的人,毁约回来了。她的梦醒了,希望破灭
了,她 “哀伤的惋惜”:“快乐真是不长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
这么短!” 既然梦醒了,她就 要 走 现 实 的 路 了。 当 她 再 见 到 文 清
时,她不愿再听他诉苦和解释, 也 不 责 备, 只 指 着 鸽 子 说: “它
已经不会飞了。”“飞 不 动 就 回 来 吧。” 她 交 出 代 他 整 理 画 箱 的 钥
匙,表明她 守 护 的 一 切 都 交 代 了。 文 清 明 白 了, 他 永 远 失 去 了

224 她。就在这个时候思懿还兴风作浪,拿出一对珠子,算是定礼要
收愫方为妾。她像猫捉住老鼠,以胜利者的姿态玩弄手中的老鼠
一样捉弄着文清和愫方。文清再忍耐不住了,他突然 “激动地发
抖,爆发了,愤怒地”: “你 这 种 人 是 什 么 心 肠 呕!” 这 是 他 敢 于
愤怒地留给世界最 后 的 一 句 话。 对 这 奇 耻 大 辱, 愫 方 脸 色 惨 白,
也坚定了她速走的决心。
愫方走了。从 “老坟的棺材” 里逃了出去。
文清死了。死在他无力挣脱的 “腐旧的躯壳” 里。
从现实看,文清是死于无力抵抗思懿无尽的羞辱、揉搓和愫
方在极度失望后和他决裂。其实,他悲剧的命运早就注定了。他
出生在一个没落阶级的没落家庭里,在这里没有任何新的思想滋
润他。他少年时贵为公子,一切都唾手可得,唯独没有自由的权
利。在这个标榜 “读书 第 一, 从 不 谈 钱” 的 “书 香 之 家”, 没 有
任何务实的教育,而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却特别强调要 “讲究规
矩”,这 “规矩” 就是封建 的 礼 法, 就 是 曾 皓 “教 育” 曾 霆 的 那
一套,只能枯坐在 “养心斋” 读 《昭明文选》,不许跑、不许跳,
更不许玩闹,否则就要当 众 罚 跪, 因 为 他 违 反 了 “家 教”。 文 清
就是在 这 种 “规 矩” 的 捆 绑 中 长 大, 因 而 他 刚 刚 十 五 六 岁 的 时
候,又用结 婚 的 绳 索 套 牢 了 他, 他 想 挣 扎, 想 冲 出 这 牢 坑 似 的
家,但他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没有学过谋生的本事,只好灰溜
溜地回来。无颜以对所爱的人,也再无精力抵抗悍妇的攻击,他
眼前只有一条路:死。
一个本 性 善 良、 敦 厚, 又 有 神 童 的 天 赋, 能 诗, 会 画 的 天
才,却在刚刚步入中年就去了。我们在惋惜他的时候,不能不想
是什么毁灭了他。他背负的 “规矩” 太沉重了。正如鲁迅先生在
《狂人日记》 中写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
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 ‘仁义道德’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
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 出 字 来, 满 本 都 写 着 两 个 字 ‘吃 人’!” 225
文清就是被吃了。曹禺在 《蜕变》 之后写 《北京人》 既不是主张
回归原始,也不是为失去的唱挽歌。他就是要让我们这个民族挣
和 脱几千年旧文化的桎梏,从那 “腐朽的躯壳” 中冲出来,蜕变为

的 健康的民族。那就不仅仅 是 一 个 小 伤 兵 医 院 能 蜕 变 成 新 型 医 院,

剧 而是在抗战的血与火中,使我们国家有新的气象。


2007 年

226
学习曹禺戏剧创作的点滴
———和同学们关于写戏的谈话

曹禺老师的剧作,易读难解。要想从曹禺老师的剧作学习写
戏。首先要认真、 仔 细、 熟 读 他 的 作 品。 这 就 需 要 有 丰 富 的 历
史、社会知识和真正的艺术感染力与合理而丰富的想象力。
今天我们不是对曹禺老师的作品作整体的诠释,而是就其创
作中的点滴,所给我们的启发说起。

一 曹禺老师喜欢从故事的结尾写起

譬如 《雷雨》 写的是一 个 长 达 30 年 的 故 事, 从 光 绪 二 十 年
左右到民国二十年初 期。 这 30 年 发 生 了 很 多 事 情, 也 颇 有 几 个
可以作为 戏 剧 开 端 的 热 点。 如 侍 萍 的 自 杀: 风 雪 交 加 的 大 年 三
十,一个年轻 生 了 孩 子 才 三 天 的 产 妇, 被 无 锡 周 公 馆 赶 出 了 大
门。她无路可走,又羞又恨,留下一纸绝命书,怀抱着病儿投河
自尽了。这不是一个很有戏剧性的开场吗?
再如繁漪和 周 萍 的 关 系:秋 天,夜 半,少 有 人 去 的 小 客 厅,
一支要灭未 灭 的 蜡 烛, 两 个 穿 着 黑 衣 服 的 一 男 一 女 依 偎 在 沙 发
上,女的在哭,男的在低头叹气。外面一声咳嗽,两个 “鬼” 嗖
地一下分开,面向窗外,我们看见了这是繁漪和周萍在 “闹鬼”。
这个有点阴森神秘颇有悬念的开端不也很好吗? 227
《日出》 里的陈白露,有过很戏剧性的经历:书香门第出身,
爱华女校的高才生,当过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厌倦了城市的喧
和 嚣和诗人结婚过起了田园的生活,后来孩子死了,诗人走了,她

的 万念俱灰,过起了 “舞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

剧 是姨太太” 的生活。这期间有田园牧歌的浪漫,有红灯酒绿,光

物 怪陆离的场景。摄取哪一段都有戏。
《原野》 里有几笔 动 人 心 魄 的 血 债: 首 先 是 焦 阎 王 为 了 夺 取
仇虎家的一块好地,就串通土匪威胁要活埋不肯交出地契的仇虎
之父。仇虎小妹为救父亲,拿来地契跪求焦阎王放了父亲。结果
地契被抢走,父亲还是被活埋了。为了斩草除根,焦阎王又勾结
官府 诬 陷 仇 虎 为 土 匪 被
关 进 大 狱, 又 买 通 狱 警
打 折 了 仇 虎 的 腿。 连 年
幼 的 小 妹 也 不 放 过, 让
人 贩 子 把 她 卖 进 妓 院,
小妹不堪凌辱 上 吊 自 尽。
活埋、 上 吊、 关 进 大 牢
还 要 打 折 腿。 每 一 个 惨
烈的 情 节 都 让 人 切 齿 战
栗。
上 述 的 这 些 情 节,
如 果 是 我 们 写 戏、 写 电
影、写 电 视 剧, 很 可 能
选 择 它 为 开 端, 因 为 它
的戏 剧 性 一 下 子 就 能 震
晏学教授在曹禺学术研讨会上发言 撼观 众, 吸 引 观 众; 而
228
且不论从事件、故事还是人物命运来说,它们也确实是开端。
但曹禺没有选择上述任何一个情节作为他剧本的开端。他反
而选择从故事、人物 命 运 的 结 局 写 起。 如 《雷 雨》 长 达 30 年 的
故事,可他只写了这 30 年爱恨情仇终结的一天,从上午 10 点到
午夜 2 点。人物死的死,疯的疯。 《日 出》 里 陈 白 露 有 过 五 光 十
色的经历,作 者 只 写 了 方 达 生 的 到 来 和 小 东 西 出 现 到 失 踪 的 七
天,陈白露就断然地跟着黑夜走了。《原野》 里苦大仇深的仇虎,
冒死越狱,作者却只写了他为复仇内心矛盾到 “复仇” 之后无法
解开内心纠结而自戕的最后十天。
这种从结局写起的手法,就在于它省略了明写从事发到结局
的全过程。如果从侍萍投河写起。接着是周朴园娶有钱、有门第
的小姐,再后是他从 南 方 来 到 北 方, 在 37 岁 的 时 候, 又 骗 娶 了

17 岁的繁漪, 再 后 是 繁 漪 与 周 萍 畸 形 的 恋 爱, 而 侍 萍 被 迫 嫁 了
两次,含辛茹苦把儿女抚养成人……既使如此简略,写电视剧可
以,但如果写话剧,势必要有没有戏的过场,和串戏的人物。但
曹禺的戏没有这些,它每一场都有戏,它的人物都有自己行动的
目的。譬如第二幕中。鲁贵 曾 六 次 上 场, 表 面 上 是 请 太 太 看 病,
请太太找 衣 裳, 实 际 上 他 的 露 面 是 想 让 繁 漪 明 白: 不 要 辞 退 四
凤,因为他 “会抓鬼”。繁 漪 也 明 白 他 上 来 不 下 去 的 目 的 就 是 不
让她和侍萍说四凤的事,所以最后她以主妇的身份支他远远地去
找电灯匠修花园里的电线。等他回来,不但 “凤儿的事没了,连
我的老根也拔了”。虽 然 那 些 过 去 的 事 件 没 有 提 到 舞 台 上 来, 却
又都没有省略,那些桩桩件件、丝丝缕缕,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冲
突和特殊 的 关 系 得 到 展 现。 这 就 使 得 全 部 人 物 都 有 戏, 内 涵 深
厚、丰满,而且使全戏节奏紧凑、结构严谨,一切都浓缩在结局
里,使全戏精练隽永。 229
二 时间、地点、场景的选择与内容的契合


的 曹禺剧作一般不标明故事发生的时代与地点,而只注明事发

剧 的具体场所和时、日。但时代和地点又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是

物 产生剧情和人物的土壤与条件。就是说只有那个特定的年代和大
环境才会产 生 那 样 的 人 和 事。 如 果 人 和 事 与 特 定 的 年 代 环 境 相
悖,整个戏就失去了真实。譬如曾经有一个电视剧,写在一座深
宅大院里,有一个秘密的小后院,里面的一间房子里藏着家主人
才知道的秘密,平时谁也不许进去,这个秘密保藏了几十年。戏
好像从这里开始,问题是这是写在 “文革” 之后的事,这就不真
实了。“文革” 中在 “破 四 旧” 的 口 号 下 别 说 深 宅 大 院 的 富 贵 之
家,就是曾经有头有 脸 而 今 没 落 的 人 家, 也 逃 不 过 抄 家 的 命 运。
有的还要掘地三尺,哪容得你有秘密小屋深锁多年? 所以写戏要
先把时代背景搞明白,人和事必须是在这个范围中的活动。这并
不妨碍时间的跨越和地点转移。
曹禺的戏虽不标明年代和地点,但从剧中发生的事情和人物
的行为,就可清晰地加以判断。如 《日出》 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
是一个大 商 埠, 不 仅 有 豪 华 的 大 旅 馆, 而 且 来 往 的 都 是 什 么
“爷” 字辈 的 人 物 和 “博 士” “科 长” “总 编 辑” “经 理” 等 等,
“上等货色” 和 “优秀人物”。这些人密集在一起当然不是朋友约
会,而是与 “财” 有关。但这个大商埠好像并不景气。大丰银行
的经理潘月亭,好像曾经是这一伙的领军人物。但如今却捉襟见
肘,不但银行准备金不足,而且周转不灵,连银行的所有房地产
都抵押了出去。无奈,只好 在 公 债 上 投 机 一 把, 企 图 转 危 为 安,
结果被有背景的金八给灭了。为什么一个银行的经理说破产就破

230 产了呢? 因为此时正是第一次世界经济危机的 1929 到 1931 年期


晏学教授和北京电影学院明星班学生唐国 强、 寇 振 海、 刘 信 义、 郭 旭 新、 宋 春
丽、肖雄等在一起

间,帝国主义要把经济危机转嫁到殖民地头上,所以半殖民地中
国的民族工业和民族金融业,纷 纷 被 挤 垮。 《子 夜》 里 的 民 族 实
业家吴荪甫,被有背景的赵伯韬 搞 得 破 了 产, 《日 出》 里 的 民 族
金融资本家潘月亭被金八吞了。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点。而 “小
东西” 所以随父别土离乡到大城市来,因此时正是蒋介石、阎锡
山、冯玉祥在中原大战,农村凋敝 民 不 聊 生, “小 东 西” 的 父 亲
只好来城里做苦工,不幸被夯砸死。这就是世界经济危机下,一
个半殖民地中国的城乡悲剧。
《日出》 为什么要选择 一 个 大 旅 馆 的 一 间 华 丽 的 休 息 室 和 一
个 “宝和下处” 场景? 按潘月亭未破产前的财力,他既包养了陈
白露,给她买一所房子或者租赁一个公寓为他的别宅也不是不可
能,为什么要让她住旅馆呢? 这是因为陈白露虽是被众人哄捧的
社交明星,但她是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因此她的住处三教九 231
流、五行八作的人都可以进进 出 出。 “小 东 西” 可 以 溜 进 来, 打
手黑三也可闯进来,张乔治敢跑到她的卧室醉酒呕吐,黄省三可
和 以来这儿哀告求生,求死,自然还有那些 “爷” 们来谈生意。剧

的 作者的意图是要写 “社 会 的 横 断 面”, 那 就 必 须 把 构 成 这 个 “社

剧 会” 的各色人等都召到前台来,切一个横断面给我们看。如果场

物 景是金屋藏娇的小公馆和公寓,就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进出
出,那 “社会” 的面儿就狭小多了。只有大旅馆的一间高档休息
室,既符合 陈 白 露 的 身 份, 又 让 我 们 看 到 了 那 个 “社 会 的 横 断
面”。至于 “宝 和 下 处 ” 是 和 这 间 华 丽 休 息 室 相 对 应 的。 没 有
“宝和下处” 也构不成一个 “社会”。休息室里的来客,很多是丧
失了人性的,而人间 地 狱 的 “宝 和 下 处”, 却 有 人 有 一 颗 金 子 般
的心。有了 “宝和下处”,才 会 有 陈 白 露 的 早 死。 陈 白 露 不 是 死
于无钱还债,以她 23 岁 美 貌 犹 存 的 状 况, 垮 了 一 个 潘 月 亭, 还
有别人在觊觎占有她,她是在寻找 “小东西” 的过程中,看清了
自己与人老珠黄的翠喜们只是十步笑百步而已,所以她不想走回
头路,也不想往前走了,因为方达生不是指路人。她把自己二十
几岁的经 历, 就 看 成 是 整 个 人 生 经 验 了, 于 是 她 断 然 结 束 了 自
己。
作者曾说 “《日出》 希望给 观 众 的 是 一 个 鲜 血 滴 滴 的 印 象,
深深刻在人心里也 应 是 ‘损 不 足 以 奉 有 余’ 的 社 会 形 态”。 所 以
他说:“只要演 《日出》 就不能去掉第三幕宝和下处。” 否则 “那
是挖去 《日出》 的心 脏 任 它 惨 亡”。 这 就 是 作 者 选 择 旅 馆 的 休 息
室和宝和下处两个场景的目的。
《雷雨》 也没标明时 代、 地 点, 只 写 了 “周 公 馆” 和 “杏 花
巷十号” 鲁贵的家。但 《雷雨》 里有人交代了年代,那是侍萍和
周朴园 见 面 时 说 30 年 前 她 在 无 锡, 那 是 光 绪 二 十 年。 也 就 是

232 1894 年,30 年后应该是 20 年代的初期。即使不交代,我们也能


从几个方面 判 断 在 周 公 馆 发 生 的 事 情 的 年 代。 一 是 从 人 物 的 语
言。如周冲 同 情 罢 工 的 工 人, 认 为 劳 动 光 荣, 愿 意 和 工 人 交 朋
友,一再和他 父 亲 争: “代 表 罢 工 的 工 人 并 不 见 得 就 该 开 除。”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 己 一 群 人 努 力, 我 们 是 应 该 同 情 的。 并 且 我
们这样享福,同他们 争 饭 吃 是 不 对 的。” 这 正 代 表 了 五 四 前 后 提
出的 “劳工神圣” 的反 映。 而 鲁 大 海 的 出 现 则 反 映 了 20 年 代 初
期工人运动 的 频 发 和 它 从 自 发 转 向 有 领 导, 所 以 鲁 大 海 才 说:
“这次罢工是有团结、有 组 织 的”, 并 且 “在 联 络 旁 的 工 会”。 而
这工运的失败,也正表明工运初期的领导人还不成熟,所以资本
家镇压和收买的手段奏效了。这一切都表明 《雷雨》 的现实故事
是发生在 20 世纪 20 年代初期。
至于地点四凤交代过: “他 们 是 20 年 前 搬 到 北 方 来 的”。 北
方很大,周公馆在什么地方? 周萍说过他到矿上是 “很想在内地
乡下走走”。“内 地” 相 对 就 是 “沿 海”。 既 是 北 方 又 是 沿 海; 离
鲁妈在济南工作的学堂是 800 百里,而离周萍要去的矿上是 “半
夜 2 点 有 一 趟 车, 这 就 走, 明 天 一 早 到”; 而 周 朴 园 回 家 以 后,
曾到省政府开会。用这几个点画一个中心,那无疑就是天津。而
原来河北的省会就是天津。天津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地方,它不仅
是北方最大的商埠,而且被各帝国主义瓜分的租界地很多,划疆
为界,各自为政,中国政府不得干涉,许多军阀政客下野的遗老
都聚居 在 此, 连 出 了 紫 禁 城 的 溥 仪 也 曾 “驻 跸” 在 此。 各 国 银
行、公司、洋行、鳞次栉比。许多经济命脉都掌握在帝国主义财
团的手里,因此为它们服务的除政治代理人,还有大批买办。和
租界的洋楼林立相对照的是所谓 “中国地” 的穷街陋巷,断瓦颓
垣。周公馆有网球场,有后花园,楼上楼下,大小客厅,显然是
住在租界里;而杏花巷十号,就在 “中国地”。
作者为什 么 要 选 “公 馆” 为 主 要 场 景? 这 主 要 是 因 为 《雷 233
雨》30 年 的 故 事, 基 本 上 是 周 朴 园 与 他 相 关 人 物 之 间 的 故 事。
因此以周朴园为中心,在他的公馆就可以解开一切。而且,这个
和 家族有很多私密,只能在小范围内表现。如周朴园对侍萍始乱终

的 弃的交代和侍萍对他的控诉,周萍与繁漪的夜半 “闹鬼” 和反目

剧 成仇,以及周萍与四凤的偷欢,和周冲的单恋,都只能发生在这

物 高墙深院的公馆里。至于把鲁大海引进这个公馆,也是合情合理
的,一个罢工工人的领袖来找董事长谈判,他几天避而不见,当
然找上门来。作者这样安排的用意,一是让激怒中的鲁大海,揭
露这个 “社会上的好人物” 的罪恶;二是让侍萍看见一母同胞的
少爷亲手打他的工人弟弟。这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如今和 “强
盗” 一伙了。这个公馆就是罪恶的渊薮。
杏花巷十 号 是 贫 民 区, 设 置 这 个 场 景 的 目 的 也 有 对 比 的 意
思,犯罪的人住高楼大厦,而受害者却住在贫民窟。但我看过某
个 《雷雨》 电视剧的一场,正好是杏花巷十号。可那却是一个有
着垂花门,抄手游廊的大宅院。这就奇了,侍萍和鲁贵怎么住得
起这种庭院? 这种院子又 怎 么 能 盖 在 一 个 没 有 马 路, “一 下 雨 真
滑,黑天要是不小心,真容易摔下去” 的臭水塘旁边? 这不是杏
花巷十号,倒像是周朴园的另一所公馆。难怪周朴园到这儿来吃
侍萍给他做的馄饨。既然不是曹禺 《雷雨》 里的杏花巷十号,就
不说它了。作者要选这个杏花巷十号,除了有不平的对比外,主
要是因为有两段重头戏。一是单纯善良,有正义感的周冲,要在
这儿安慰、鼓励四凤和他一同飞, “飞 到 一 个 真 正 干 净、 快 乐 的
地方……” 在这臭水塘旁边,他做着飞向天边的梦。这看来有些
讽刺,但该讽刺的不该是周冲,而是他所不理解的丑恶现实粉碎
了一个心地美好的少年的梦。曹禺说过周冲难演,他不该遭来讽
刺和嘲笑。另一 段 重 头 戏 是 侍 萍 逼 着 四 凤 顶 着 天 上 的 雷 起 誓:

234 “从此不见周家的人。” 这 种 看 起 来 让 人 胆 战 地 逼 自 己 女 儿 起 誓,
似乎太残忍了。但侍萍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她 30 年所受的屈辱,
都历历在目,她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路。但是晚了,四凤已经
怀上了周萍的孩子,她不可能从此不见周家的人。但她不忍看见
母亲那样伤心流泪,明 知 自 己 会 违 背 誓 言, 还 是 “不 顾 一 切 地”
喊出了那句 “让天上的雷劈了我”。一声炸雷,她扑向母亲怀抱。
这两段戏都只能在杏花巷十号发生。周公馆没有周冲抒发自己梦
想的对象和空间,只有和他年龄相仿,又是他喜欢的四凤面前才
能敞开胸怀。而侍萍只有见了繁漪、周朴园之后,又看见周冲果
然来找四凤,她才下狠心逼四凤起誓,目的是不让四凤走自己的
老路。《日出》 和 《雷 雨》 要 表 现 的 东 西 不 同, 一 个 要 选 择 对 谁
都敞开的旅馆和 “宝 和 下 处”, 一 个 则 要 在 封 闭 的 公 馆 和 小 门 户
的家。
《原野》 也 没 标 明 时 代、地 点。但 剧 情 一 开 始,我 们 就 能 知
道这是已经没有了皇上的民国初年军阀统治的乡村。只有军阀统
治时期,有枪就是 “草头王”, 兵 匪 一 家。 因 为 有 的 军 阀 就 是 土
匪出身,所以一个小小的退役连长,回乡之后,就成了能操持生
杀大权的活 “阎王”。因 为 和 土 匪 官 家 都 是 一 伙, 他 制 造 多 起 血
案也没人过问。所以有两代血仇的仇虎,只好冒死越狱亲自回乡
报仇。《原野》 一共 有 三 个 景, 一 是 他 跳 车 的 铁 道 旁 的 原 野。 秋
天傍晚 的 薄 雾 中 最 醒 目 的 是 一 棵 “巨 树”, 它 “有 庞 大 的 躯 干,
爬满年老而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
肃、险恶、反抗与忧郁,仿佛是那被禁锢的普罗米修斯羁绊在石
岩上”。这巨树是原 野 的 灵 魂, 也 是 仇 虎 的 象 征。 仇 虎 跳 车 后 是
依靠着这棵巨树站立 起 来, 他 最 后 自 杀 也 是 靠 着 这 棵 巨 树 不 倒。
这棵巨树很重要,它是原 野 生 命 的 象 征。 但 有 的 《原 野》 演 出,
没有理解,没有重视它。电影 《原野》 把巨树换成了芦苇,白花
花随风摆动很美,但抽去了原野的力量。另一个话剧演出把巨树 235
改成只有几片彩色叶子的小树干,也很美;但那不是原野的而是
庭院的树木。
和 第二个景是焦阎王的家。仇虎回乡报仇,本来是一件正义而

的 简单的事, 杀 死 焦 阎 王 就 完 了。 但 焦 阎 王 死 了, 这 个 仇 还 报 不

剧 报,怎么报,就摆到仇虎面前了。恰好这时他与金子重逢,他又

物 别无去处,很自然地就随她来到焦家。他和金子热烈相爱,和焦
母虚伪阴狠地斗法,以及他和大星的相聚和最后杀死大星,都只
能在焦家。他在这儿住了十天,焦母知道他是等大星,因为 “父
债子还” 这是常理,她先是想哄仇虎带着金子走,仇虎不走,她
决定置仇 虎 于 死 地, 让 人 报 告 了 侦 缉 队。 但 仇 虎 之 所 以 延 宕 不
走,虽也是等大星,但也是内心矛盾,“父仇不报非君子”,他将
无颜立足于社会。从感情 上, 父 亲 被 活 埋, 妹 妹 不 堪 凌 辱 而 死,
自己 8 年牢狱之灾和打断的腿,都不能让他放弃报仇。但要报仇
只有杀死 大 星, 杀 一 个 瞎 老 婆 子, 不 是 男 子 汉 干 的 事。 但 杀 大
星,于情于 理 他 都 不 忍, 从 理 上 说, 杀 死 待 自 己 如 亲 兄 的 好 朋
友,这是 “不义”;从感情上说一块长大亲如手足,他难于下手。
直到他听说大星也报告了侦缉队,他才说:“连他也完了”。但在
下手之前,他还是心软,于是他 求 助 于 屈 死 的 亡 灵, 呼 喊: “爹
啊,你要帮我!” 但 他 刀 下 去 之 后,不 但 没 有 报 仇 的 痛 快,内 心
的矛盾反而成了解不开的死结。他发抖,他悔恨,他硬撑着,但
小黑子的死就像最后的一根稻草,他承受不住了,崩溃了。焦家
的这场戏,非 常 饱 满,既 有 调 情,又 有 叙 事、斗 狠 和 兄 弟 情 谊,
直至最后一刀了之。很少的篇幅完成了 4 个人物,揭示了剧情。
第三幕是五个景,实际上只有一片森林,所有的景只是随着
仇虎的精 神 变 异 而 突 出 显 示。 仇 虎 进 到 林 子 时, 已 经 精 神 恍 惚
了,他原本就背负着杀死大星,害死小黑子的心理重担。偏偏焦

236 母给小黑子 “叫魂” 的声音和那个引路的红灯笼和庙里的鼓声像


追着他似的,使他惊恐不安。森林中风刮电线的声音,呜呜的好
像哭诉,都加重着他的惊悚。在心理重压下,随着啄木鸟的声音
和无休止的 《妓女告 状》 小 曲 的 阴 惨 吟 唱 中, 仇 虎 出 现 了 幻 觉。
金子为了转移他老是想着他杀死大星和害死小黑子的痛苦,就大
声质问:“你忘了你的爹了么?”“你还记得你的妹妹吗?” 于是他
刻骨铭心的场景在幻象中出现了:父亲被焦阎王、洪老和三个凶
手押上了一个土坡,妹妹手捧地契跪地哀求,结果是大汉挖了坑
就要活埋父亲时,父亲转过脸,似乎是要告诉他什么,那是痛苦
的大号。就在他与金子跑得干渴难耐时,又一个幻象出来了,是
他的一群狱友,他们也在干渴中劳动。而打折他腿的狱警也正在
挥着鞭子,要把他赶到那群人中去。金子叫醒了他捧给他水,幻
象消失了,追魂的鼓声又响了。他们逃也似地跑,跑到一个坍塌
的小庙废 墟 旁。 天 上 没 有 月 亮, 没 有 星 星, 只 有 电 线 在 呜 咽 和
《妓女告状》 的小曲阴 森 地 一 直 在 他 耳 边。 忽 而 凄 厉 的 声 音 又 近
了:“我的孙孙快 回 来, 我 的 小 黑 子, 你 魂 儿 快 回 来 ……” 硬 汉
子仇虎也颤抖了,他们越快走,四 面 又 唱 起: “一 阵 阴 风 吹 了 个
女鬼来”。仇 虎 真 的 看 见 女 鬼 了, 那 是 他 15 岁 的 妹 妹, 怯 弱 苍
白,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轻飘飘地在他眼前移动过去,像是一阵
风,不沾尘埃,到了那个坍塌已幻化成阎罗殿的小庙前跪下向阎
罗告状。看见妹妹哭 诉, 又 看 见 父 亲 被 青 面 獠 牙 的 小 鬼 押 上 来,
父女相拥痛哭,这时阎罗王一拍惊堂木,对仇虎叫了一声,他不
由自主地跪在阎罗的案前,述说着两代血仇的实况。接着把焦阎
王也传来了,焦阎王辩白,仇虎叫嚷 “不要信他的,他本人就是
阎王”。结果判他爹上刀山,判他妹妹下地狱,还要拔他的舌头,
而让焦阎王上天堂。当他被打倒在地抬头一看时,阎王殿上坐着
的竟是焦阎王。
破庙这一场阴告,使仇虎彻底绝望了,不论人间地下都没有 237
公正。因此,当他在森林里转了一夜,又回到他当初跳车的地方
时,他完全清醒了。他告诉金子, 让 她 告 诉 他 的 弟 兄 们: “仇 虎
和 不相信天,不相信地,就相 信 兄 弟 们 要 一 块 儿 跟 他 拼, 准 能 活,

的 一个人拼就会死。” 仇 虎 从 开 始 复 仇 到 觉 醒, 是 在 黑 森 林 里 完 成

剧 的。这一夜,他走了 “一生”。 最 后 宁 死 不 愿 再 失 去 自 由, 他 把

物 重新捡起来的镣铐和生命一起抛了。他背靠那棵象征生命和力量
的巨树,尊严地自裁。
《原野》 不是通常所说 的 那 种 “现 实 主 义” 的 作 品。 所 以 不
能以那种 “真实” 来要求。否则,他跳下火车就是背靠巨树站着
远望,附近是一个池塘,怎么走了一夜又回到巨树跟前呢? 这是
景随人走的方法,所以黑森林可以是真实存在,也可以是他幻觉
中存在的,只有这个黑森林,才能 完 成 这 人 物。 《原 野》 总 的 是
学中国戏 曲, 人 物 是 花 脸、 老 旦、 老 生、 小 生、 花 旦、 小 丑 俱
全。台上除了巨树,只有那孤立的焦家老屋,没有任何多余的东
西。至于有人 说 仇 虎 那 种 精 神 状 态 不 像 中 国 人。 其 实 戏 曲 里 早
有,《伐子都》 里子都 用 袖 箭 射 死 主 帅, 回 朝 请 功 时 一 路 马 失 前
蹄,老看见主帅的身影就在前面,而等到回朝庆功赐酒时,他就
精神分裂了,自己成了主帅,把如何被害等等说了个明白。因为
是京戏,又是武生戏,所以一路马失前蹄,主要是表演武功,其
实就是他不断出现幻象的过程。 《原 野》 人 物 造 型 和 服 装 色 彩 也
都很有戏曲味,是曹禺的一个独特剧本。

三 人物的出场

人物出场很重要,是人物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一般要表现人
物的性格特点、地位、处境等等。有时候一个戏同时要出现很多

238 人,这就要有层次,有先、有后、有主、有次,不能一股脑都出
来,一群人平列, 结 果 观 众 对 哪 个 人 印 象 也 不 深。 举 个 《红 楼
梦》 的例子:“黛玉进府。” 黛玉进府自然先见的是贾府的 “老祖
宗” 外婆,而按规矩老祖宗一动身,儿媳妇、孙媳妇自然要跟在
身边。可今天只有邢、王两个儿媳和孙媳李纨。唯独没有最会拍
马,也最得老祖宗喜欢,平日是寸步不离的王熙凤。接着老祖宗
让请姑娘们 来, 于 是 迎 春、 探 春、 惜 春 也 来 了。 前 三 位 老 少 夫
人,只点明 身 份, 没 有 任 何 描 写, 后 三 位 姑 娘 除 了 对 惜 春 说 是
“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他两位姑娘到是长相、身材、风度都
作了简单介绍。等所有这些简介,寒暄之后,王熙凤出场了。人
未到,声先到: “我 来 迟 了,没 得 迎 接 远 客!” 连 黛 玉 都 奇 怪 了: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
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 接
着是对她衣着打扮、面貌、风采作了详细的描写,接着又写她夸
黛玉长得怎么好,又 捧 她 是 老 祖 宗 的 “嫡 亲 的 孙 女 儿 似 的”, 说
着又念着姑妈掉了眼泪,老祖宗 一 说: “你 妹 妹 远 路 才 来, 身 子
又弱,也才 劝 住 了,快 别 再 提 了。” 她 马 上 “转 悲 为 喜 ……” 接
着一通儿关怀、交代,充分显示了她这儿管家的身份。最后又捎
带着解释了她为什么来晚了,因 为: “到 后 楼 上 找 缎 子, 找 了 半
日,也没见昨儿太太说的那个……” 是为了给黛玉做衣裳。在所
有接见黛玉的人物中,第一个突出的就是王熙凤。因为在整个书
中,她也是重要人物。
再看宝玉出场。黛玉初到的一切繁文缛节都过去了,消停之
后,宝玉才回来了。接着用两个人的眼光描写对方,奇怪的是两
个人的第一感觉都是: “倒 像 是 在 哪 里 见 过 的,何 等 眼 熟!” “这
个妹妹我 曾 见 过 的。” 两 个 人 亲 切 地 聊 天 时, 宝 玉 突 然 问 黛 玉:
“可有玉没有?” 当黛玉说:“我没有玉,你那玉也是件稀罕物儿,
怎能人人皆有?” 宝玉 听 了 登 时 发 作 起 狂 病 来, 摘 下 那 玉 就 狠 命 239
摔去。……虽然众人连哄带骗又给他带上了,但宝玉性格中痴情
却显露出来。接着是黛玉回房后因宝玉摔玉之事 “伤心,淌眼抹
和 泪”。两个主要人物,一见 面, 一 个 痴 顽、 一 个 悲 戚 的 性 格 特 点

的 显露出来了。在这个大家庭里,来的又是老祖宗的心上人,当然

剧 都要出场,但层次安排得既合情合理,又有主次之分。该突出的

物 一下子就突出了。
有的人物一出场就能让你判断她的身份气质和处境。如 《日
出》 中陈白露的出场,她进门捻开灯。于是我们看见这是一间华
丽,但没有个性的房间,显然不是太太或小姐自己的闺房,而是
公用的旅馆的客房。她拖着疲乏的步子走进来,用手掩着嘴打了
个呵欠,把 手 提 包 随 便 的 一 扔, 还 没 有 坐 下, 首 先 是 靠 在 沙 发
上,褪下银色的高跟鞋,脚最累,说明她跳了很长时间的舞,现
在是凌晨 5 点半。如果她是一位闺秀、名媛,参加了社交舞会之
后,该回公馆了,可她却回到了旅馆。这让人不难判断,她是曲
终舞罢的风尘女子。可转眼你又看见她是那样青春活泼。那是她
看见窗上的霜花的时候,她指着霜花不同的形状,比拟着自己的
鼻子、眼睛、头发……高兴得孩子似的,因为她 “小时候就喜欢
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 可当她儿时的朋友方达生说:“今天
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还有从前那点孩
子气” 时,陈白露 “方才那 一 阵 兴 奋, 又 烟 消 云 散”, 而 是 叹 一
口气:“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当方
达生说: “只 要 你 肯 跟 我 走, 就 可 以 还 跟 从 前 一 样, 快 活、 自
由。” 这时陈白露不仅 “摇头”, 而 且 是 一 副 “久 经 世 故 的 神 色”
说:“哼,哪儿有自由!” 接下来,她更是瞬息万变,一会儿是嘲
讽,一会儿是戏弄,一会儿故意顶着说话,把真情的方达生气得
不知如何是好。这个 有 过 很 好 教 养, 只 有 23 岁 的 女 人, 她 到 底

240 怎么啦?
陈白露就这样出场了,能不抓住观众往下看吗?
再看 《雷雨》 里的周朴园的出场。他人还没出来,但他所在
的书房通往小客厅的门 开 了, 传 出 他 在 书 房 最 后 一 句 话: “我 的
意思是这么 办, 没 有 问 题 了, 很 好, 再 见 吧, 不 送。” 说 完 转 身
就进了小客厅。从这句话就可以判断,是个习惯于发号施令,一
切都要按着他的 “意思” 办的当权者,而他谈话的对象,是要执
行他的 “意思” 的人,可能是他的下属,但地位不能很高,否则
他说完话几乎不等对方出去,他就转回小客厅了,可来人地位又
不能太低。不然他连 “再 见, 不 送”, 也 用 不 着 说, 吩 咐 完 了 就
打发走了。周朴园出场的这第一句话,很有分量,既显示了他的
地位和权 威, 也 显 示 了 他 的 独 断 专 行, 一 切 都 要 以 他 的 意 志 为
准,一切都要服从他的霸道作风。先看他在家里的几件小事:一
是大夏天不论多么闷热不许开窗户;其次是小客厅家具的摆放和
取舍要按他的意思,据说这是为了纪念 “死了” 的侍萍。而最能
表现他霸道的是逼繁漪喝药。他认为繁漪有病就命人煎药一定要
繁漪喝,繁漪知道自己是 “心病”, “不 愿 意 喝 这 种 苦 东 西”。 他
就命令冲儿端给繁漪喝,繁漪无 奈 “恳 求 地” 说: “留 着 我 晚 上
喝不成么?” 不成。这时我们 看 见 周 朴 园 关 心 的 不 再 是 吃 药、 治
病,而是教训繁漪:“当 了 母 亲 的 人, 处 处 应 当 替 孩 子 着 想, 就
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该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服从” 是
最主要的,任何人不能触犯他的权威,哪怕是一件小事。这就是
周朴园的出场和他做的第一件事,性格的核心就显露了。
有的人物出场,作者是抓住他 (她) 的一个特点,你就能想
象这个人物的生活状态。如繁漪出场,大夏天,她却穿一身黑衣
服,连花边也是 银 灰 色。 她 第 一 个 感 觉 是 “闷”, “这 样 闷 热”,
“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四 凤 解 释 是: “一 早 晨 乌 云 就 遮 满 了
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 场 大 雨。” 天 是 热, 但 繁 漪 感 觉 的 “闷 得 241
喘不过气来” 却不只是自然气候,更主要的是她的心境,她在这
个监狱似的周公馆 18 年 了, 一 直 是 “闷” 的。 但 三 年 前 周 萍 从
和 家乡来了,周萍是她生命 中 的 清 风, 现 在, 周 萍 不 但 疏 远 了 她,

的 而且要离家远走,将永远 失 去 他, 所 以 她 内 心 更 烦 更 “闷”。 她

剧 两个礼拜没下楼,周朴园由矿上回来她也没理,就因为周萍明天

物 就要走了,她才下楼,下楼之后除了应付了几句家常话,她问的
都是 “大少爷” 如何如何,可见她的心思在周萍身上,而能否留
住周萍,才是让她今天更 烦 更 闷 的 原 因。 直 到 最 后, 儿 子 死 了,
周萍也死了,她十几年的压抑总爆发,疯了。
《北京人》 里的曾文清, 没 出 场 只 听 他 说 话, 就 知 道 这 是 个
什么人了。时间已经近正午,曾文清尚未起床,他躺在床上 “慢
悠悠 地” 问 的 是 “鸽 子 都 飞 起 来 了 么?” 接 着 是 “入 了 神 似 的”
说:“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 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一听就知
道这是个悠闲懒散的人。 可 紧 接 着 就 听 他 妻 子 逼 问 他: “你 到 底
心里头打算 什 么? 你 究 竟———” 于 是 就 听 见 他 “苦 恼 地 拖 着 长
声”: “我 走,我 走,我 是 要 走 的。” 他 要 干 什 么 去? 原 来 这 个 祖
上曾经辉煌,不是 “正三品,蓝顶子” 的人都进不了家门的曾家
败落了,虽然外面还撑着架子,内囊却尽上来了,连大客厅都租
出去了,还欠着邻居开纱厂的杜家 5 万块钱。现在要文清出去闯
世界,挽救这个没落之家。这个书香门第出身琴棋书画是他生活
主要内容的人,突然要为生存而奔波,结局可想而知。
对于人物的出场,作者是在对每个人物生命历程完全了解熟
知之后,选取最能代表这个人物出身、教养、身份、性格等多种
因素的突出特点,让他向观众亮相。这既能给观众一个鲜明的印
象,又留有可以多方面展示他全貌的空间。

242
四 次要人物的选取和塑造

任何一部 戏 里 都 有 主 角 和 次 角, 但 曹 禺 曾 说 过 他 戏 里 的 人
物,没有主宾 之 分,是 交 相 陪 衬。确 实,曹 禺 的 戏 里 没 有 龙 套,
没有没戏的人 物。 譬 如 《雷 雨》 里 的 鲁 贵, 《日 出》 里 的 福 升,
在一般的戏里,一个仆人、一个茶房,也就是上来下去支应主人
的差遣罢啦,但在曹禺的笔下却不如此。他们各自都有戏。鲁贵
是个寡廉鲜耻的奴 才,他 惯 于 窥 探 别 人 的 隐 私, 他 利 用 “隐 私”
要挟繁漪 “赏碗饭 吃”;更 无 耻 的 是 利 用 “隐 私” 敲 诈 自 己 的 女
儿四凤,把钱弄到自己手里。凡是奴才都梦想自己成为 “老爷”。
鲁贵也不例外,他当不成 老 爷, 就 在 家 里 作 威 作 福, 指 东 骂 西,
过一 回 老 爷 瘾, 直 到 鲁 大 海 要 掏 枪 了, 他 吓 得 躲 到 侍 萍 身 后,
“老爷” 的梦也吓醒 了。 福 升 是 个 为 虎 作 伥 的 流 氓 奴 才, 他 对 走
投无路的黄省三,极尽作 弄、 践 踏 之 能 事。 正 大 耍 威 风 的 时 候,
电话铃响 了, 他 余 威 未 尽, 忘 了 茶 房 的 身 份, 不 客 气 地 问 对 方
“你到底要哪儿” 一 句 话 遭 到 暴 骂, 原 来 对 方 是 金 八, 于 是 他 连
忙自轻自贱地 “满面 光 彩” 地 接 受 诟 骂, 还 自 己 替 对 方 骂 自 己,
以让对方消气,转眼之间 两 副 嘴 脸。 他 身 为 下 人, 却 早 已 异 化,
是他为虎作伥,把小 东 西 偷 给 了 黑 三, 又 带 胡 四 到 “宝 和 下 处”
去戏弄小东西,使小东西不堪凌辱和鞭打,自杀身亡。他虽不是
害死小东西的主犯,但助纣为虐的罪责他是有分的。这原本应该
是剧中并不重要的人物,却被刻画得活灵活现。
在 《日出》 里,翠喜 是 作 者 着 重 表 现 的 人 物。他 说: “在 这
堆 ‘人类的渣滓’ 里,我怀 着 无 限 惊 异, 发 现 一 颗 金 子 似 的 心,
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妇人。” 作 者 没 有 把 翠 喜 提 纯, 不 修 饰, 不 美
化,这个中年妓女,有着妓女习惯和作风,说粗话和嫖客打情骂 243
俏。她同情小东西,但她不像我们局外人想象的她应该设法帮小
东西逃走,脱离苦海,相反,她却一而再地劝小东西 “接客” 卖
和 身。乍一听会觉得这个女人卖身已久不以为耻,所以才会劝小东

的 西卖身。其实是她比 我 们 太 了 解 “宝 和 下 处”, 这 是 个 只 要 进 去

剧 就休想活着出来的地方。她不忍心看小东西一遍又一遍地被黑三
鞭抽痛打,才劝她躲过黑 手 去 “接 客”。 因 为 只 要 不 死, 是 逃 不


了这一关的。她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小东西来了三天,挨了三
天的打,她不忍才劝她,话虽然粗糙,但是是掏心窝子的话,她
劝慰小东西:“你 年 轻, 你 还 有 的 是 指 望, 熬 几 年, 看 上 个 本 分
人,从了良,养个大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这是安抚小东西的话,
也是这儿 的 女 人 最 高 的 理 想, 翠 喜 就 做 过 这 样 的 梦。 但 是 结 果
呢? 她从了良,把恶病传染给了丈夫,丈夫瘸了,不能工作要她
养着,生了两个儿子,生来就是个瞎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婆
婆,她已 “人老珠黄”,但每 天 还 要 涂 脂 抹 粉, 伸 手 去 接 那 肮 脏
的钱,她知道自己 “早 晚 替 家 里 大 的 小 的 累 死 了, 用 芦 蓆 一 卷,
往野地里一埋就 “完 事”。 她 对 自 己 的 未 来 不 抱 任 何 希 望, 但 她
还热心救助小东西。当黑三再次要毒打小东西的时候,她抱住小
东西哀求黑三:“你别打她,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一把推
倒她,骂她: “你 他 妈 的,去 你 个 妹 子 去 吧。” 拉 着 小 东 西 就 走。
毒打之后又逼着小东西:“去! 把眼泪擦擦,见客去。” 翠喜不但
救不了小东西,也无法自救,就在她忙于救助小东西,又要照看
自己吓哭 了 的 孩 子 的 时 候, 门 外 的 丈 夫 还 等 着 她, 逼 她 晚 上 回
家,白天她要受 “嫖客” 的蹂躏,夜晚还要尽妻子的义务,她只
有哀叹:“唉! 这是什么日子!” 因为没钱给丈夫,又不愿回家挨
冻,丈夫打了她逼她回家,她只好抱着孩子哭着回去。就这样她
还不忘小东西,知道 小 东 西 又 没 有 “挂 上 客”, 明 天 黑 三 怎 么 会

244 饶了她,她抚摸着小东西稚气的脸叫着:“苦命的孩子”。她唯一
能照顾小东西的就是: “你 今 天 一 个 人 在 我 这 床 上 睡 吧, 省 得 我
在这儿挤你。” 又嘱咐小东西:“半夜里冷,多盖着点被,别……
别冻着,明天再说明天的……你自己先别病了……落在这个地方
……病了就更 没 人 疼,疼 了。” 一 张 可 以 两 人 挤 的 床,几 句 看 来
是最平常的嘱咐,这却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情谊,使小东西忍不住
“抱着翠喜大 哭 起 来”。翠喜也心酸流泪,拉着小东西: “妹……妹
子,你,你,你别哭。我走了。我明天……一大清早,我……我就
”这洒泪一别就成永诀。小东西自尽了,在她弱小生命得到
来看你。
的最后的温暖和安慰,是来自这人间地狱里的一颗金子般的心。
一个人 “人老 珠 黄” 的 前 途 就 是 一 卷 芦 席, 一 条 野 狗 的 妓
女,却保有着人性中最美好最善良的德行,同情,尽可能救助弱
者。翠喜是 作 者 费 力 最 多, 吃 了 苦 头 创 作 出 的 人 物, 是 体 现 他
《日出》 主旨的人物之一,这样的配角是不能忽视的。
《日出》 里还有两 个 寄 生 在 金 钱 世 界 的 怪 胎: 胡 四 和 顾 八 奶
奶。没有他们不能显 示 社 会 中 的 丑 陋 和 畸 形。 作 者 用 笔 墨 不 多,
只抓一点多方表现。
胡四是个自以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吃软饭的无耻之徒,他
每天就是花女 人 的 钱, “到 俱 乐 部 泡 泡”, 舞 场 里 “蹭 蹭”, 连
“宝和下处” 他也会 逛 逛。 他 原 本 是 个 下 九 流 的 混 混, 自 从 傍 上
富婆顾八奶奶,为了上台盘,他学会了开汽车、穿洋服,还要学
骑马、游泳、跳舞, 想 当 电 影 明 星。 但 他 一 说 话 就 露 出 本 来 面
目。第一次见方达生,端详了半 天, 说 出 来 的 却 是: “你 长 得 不
错,拿得出去,这码头,保 您 吃 得 开。” 他 招 呼 张 乔 治: “博 士,
方二爷像不像我那位朋友黄韵秋?” 张乔治似乎不太熟悉黄韵秋,
问了一句:“黄韵秋?”“大舞台唱青衣的。” 他这种什么 “拿得出
去”“吃得开” 等低 级 社 会 的 江 湖 话, 使 方 达 生 很 厌 恶, 特 别 是
把他比做演女人,在当时的知识分子,觉得是一种侮辱,所以方 245
达生给了他一句:“你大概是唱花旦的。” 因为当时有的花旦戏是
黄色的,方达生本 是 回 敬 他, 他 却 欣 然 接 受: “好 眼 力! 不 敢,
和 会一点。” 这个 美 丑 不 分 的 男 人,最 爱 照 镜 子,顾 影 自 怜,欣 赏

的 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二是要扭来扭去显摆他经常轮换的新衣

剧 服。这两者是他取悦富婆,赚钱的本钱。因此,当他在 “宝和下

物 处” 和王福升一块调戏小东西,小东西失手把茶水倒在他身上的
时候,他前所未有地狂怒了,“急青了脸”。衣服弄脏了,简直像
天塌大祸。他跑到小 东 西 面 前 大 骂 粗 话, 致 使 黑 三 扭 住 小 东 西,
不顾翠喜的劝阻又是一顿毒打。这是小东西幼小生命最后承受的
虐杀。胡四不是致死小东西的主犯,但也是帮凶之一。他是个丧
失了男人本性,也不知道人是有尊严的东西。
顾八奶奶是个 富 婆, 没 有 真 实 年 龄, 去 年 30, 今 年 28, 而
她的女儿都大学毕业了。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拿肉麻当有趣。从她
的言谈举止,可以判断她的出身教养。她出身最底层社会,没有
受过任何教育。他父亲可能是青洪帮老大的马仔,她年轻时有几
分姿色,被 “老大” 看中,于是她就成了 “老东西拿花轿娶来的
太太”。后来 “老 东 西” 死 了, 留 给 她 万 贯 家 财, 她 成 了 富 婆。
潘经理一类的人物因为要用她的钱谋利,就捧着她、哄着她,使
她成了可以 进 入 陈 白 露 这 个 圈 子 里 的 人。 她 不 聪 明 甚 至 有 些 愚
蠢,把别人 戏 弄 她 的 话 当 真。 自 以 为 不 减 当 年 风 韵, 于 是 故 作
“天真”“娇小可 喜” 之 状。还 时 不 时 做 出 “西 子 捧 心” 的 样 子,
说自己有心脏病,让别人摸她的心 “扑腾、扑腾” 地跳。她爱说
话,也认为自己会说话,但一说话就露馅了。她的 “文化” 教养
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她出身和 “老东西” 身边所受的下流社会
的 “教育”。所以她 “夸奖” 陈白露和潘月亭的关系:“反正是一
句话:‘王八看绿豆’ 是对了眼了。” 她另一方面的 “文化” 来源

246 于当时的电影广告。所以她赞美 陈 白 露 时, 她 用 的 是: “你 真 是
个杰作! 又香艳,又美丽,又浪漫,又肉感……” 这正是当时电
影广告的 常 用 语。 她 还 有 些 不 伦 不 类 的 话, 让 人 啼 笑 皆 非。 譬
如,她养 “面首” 自然要花钱,她认为这就是爱情,而 “爱情就
是 你 甘 心 情 愿 地 拿 出 钱 来 叫 他 花, 他 怎 么 胡 花, 你 也 不 心
疼,———那就是爱情!” 她 的 “面 首” 换 了 不 止 一 个, 眼 前 这 个
胡四有时 “情愿拉着一条狗在俱乐部走来走去” 也不带她,陈白
露劝她 “既然胡四 这 样, 那 就 放 手 吧”, 她 却 忽 然 说 出 “我 觉 得
一个女 人 尽 管 维 新, 这 ‘三 从 四 德’ 的 意 思 也 应 该 讲 究 着 点。”
跟 “面首” 讲 “三从四德” 自然可笑,但这类不伦不类的话她常
说。陈白露取笑她:“你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会说话。” 她马上信
以为真: “倒 也 是, 我 自 己 也 这 么 觉 得。 自 从 我 那 老 头 子 去 世,
我就 像 开 了 窍 似 的 忽 然 地 聪 明 起 来, 什 么 话 都 会 讲 了。” 因 为
“老头子” 去世,她成了富婆,人人都恭维她,有时是拿她开心,
她都信以为真。她总 是 “兴 高 采 烈” 地 活 着, 打 麻 将、 学 唱 曲,
玩 “面首” 这回是真要 ‘三从四德’ 了,和胡四结婚。但她高兴
的日子快结束了,因为大丰银行已经破产,而她的钱都存在大丰
银行,自然就本息无归,她将不名一文,也就不再有人恭维她年
轻、漂亮,那个 “总像小狗一样跟着她” 的 “面首” 也将离她而
去,她所信奉的 “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 也将消失,她又会
回到她来自的那个底层。
对胡四和顾八,作者虽然用了不少笔墨来刻画他们,但强调
的只是他们各自的主要特点,那就是顾八的俗和胡四的贱。作者
翻来覆去,在各种场合表现顾八的 “拿肉麻当有趣” 和胡四的贱
而不自知。 不 用 多 方 面 表 现, 只 突 出 一 个 特 点, 这 个 人 物 就 活
了,给观众的印象也 深 刻 极 了, 他 们 几 乎 成 了 俗 和 贱 的 代 名 词,
只要在生活中看见一个也 “拿肉麻当有趣” 的人,马上会说这是
顾八,看见吃软饭的就说是胡四。这就是作者的功夫。配角不是 247
龙套,是要有生命的人物。
曹禺的戏里 没 有 龙 套, 所 以 配 角 都 是 很 出 彩 的。 如 《北 京
和 人》 里的江泰,《日出》 里的张乔治,《家》 里的陈姨太,都活灵

的 活现,也能以各自的作用为剧本的主旨服务。因此配角的创作是

剧 不可忽视的。


五 语言与音响

这儿说的 “语言” 不是指台词,曹禺的戏剧台词是公认的台


词的范本。如繁漪和周萍的几次对话,陈白露和黑三的对话,愫
方和瑞贞的对话等等,都是学表演的必修的课程。我们不必多说
了。现在要说的是剧中人 物 的 几 句 简 短 的 话 是 怎 样 的 与 众 不 同。
譬如鲁贵为了把四凤的钱连哄带诈地弄到手,先是提一下大少爷
给四凤钱的事,表明他知道二人的关系。然后大讲他那一套不要
脸的理论。这时四凤只说了一句话:“您看您那一脸的油。” 一个
父亲为了要挟女儿要钱,窥探阴私,真是很不要脸,但四凤没说
“您真讨厌”,“您 真 下 作”,而 说 “您 看 您 那 一 脸 的 油”。 前 者 是
抽象的,只有后者才能表 达 她 对 父 亲 的 厌 恶、 恶 心, 非 常 形 象。
夏天自然容易出汗,鲁贵又稍胖,脸上出油也很平常,但因为四
凤从心里腻味鲁贵,所以这 “一脸油” 就不是直说事实,而是表
达四凤难以言说的反感。
再如胡四和顾八奶奶 的 对 话, 简 短 而 “意 味 深 长”, 他 一 出
场在很短的时间里说了四个 “你 瞧 你” 都 是 对 顾 八 奶 奶 的。 “面
首” 本是富婆的玩物,但胡四凭仗自己是 “中国第一美男子” 和
那双 “黯然销魂” 的眼睛,很自负,他并不喜欢顾八奶奶,但他
吃她,花她的钱,也要尽 “面首” 的本分,所以态度是时常变化

248 的。胡四上场是顾八 又 拉 又 推 上 场 的, 因 为 不 许 他 看 别 的 女 人。
胡四最珍惜的是他 的 衣 服, 顾 八 又 拉 有 拽, 把 他 的 袖 管 弄 皱 了,
他 “甩开顾八奶奶的手” (厌 恶 地) 说 了 第 一 句: “你 瞧 你”。这
使顾八在众人面前失了权威下不了台,于是 (似笑非笑) 也说了
句 “你瞧你”。胡四马 上 意 识 到 刚 才 对 顾 八 的 态 度 过 分 了, 于 是
(乖觉地拉起顾八奶奶的手) 说了句 “你瞧你” 并且还嫣然一笑,
顾八奶奶当时就平了气。第三次是顾八奶奶嫌他两天没照面,说
他 “多半又 叫 什 么 坏 女 人 把 你 迷 住 了 ”。 胡 四 又 是 一 句 “你 瞧
你”,而且 (毫不在意,慢吞吞 地) 说: “你 要 说 有 就 有。” 故 意
激顾八奶奶。果然顾八 (急了): “我 可 没 说 你 一 定 有”。 他 知 道
顾八奶奶不愿失去他,他就故意端架子,总显一副慢吞吞,满不
在乎,无精打采的样子。当陈白露告诉他们点心已经预备好了的
时候,胡四说:“我 进 门 就 饿 了”。顾 八 说: “饿 了 不 早 说,还 不
快点走!” 胡四 (瞟她一眼,更慢了) 又说了一句 “你瞧你”,然
后对着白露很妩媚地笑笑。在很短的时间里,胡四说了四个 “你
瞧你”。通常说话 “你瞧你” 之 后 是 要 有 话 说 的, 譬 如 “你 瞧 你
这一身穿戴太华丽了……”“你瞧你说话太放肆了。” 等等。而胡
四只说个 “你瞧你” 不说 下 文, 真 可 谓 “言 简 意 赅”。 其 中 有 厌
烦,有撒娇,有故意挑逗顾八吃醋,目的是要依附她,博得她的
“爱情”,因为顾八的 “爱情” 定义 是: “甘 心 情 愿 地 拿 出 钱 来 叫
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痛”。这正是胡四所要的 “爱情”。
胡四和顾八是两个怪胎,是 《日出》 必不可少的,没有他们
和张乔治之流,就无以全面显示那个 “损不足以奉有余” 的社会
形态。虽然他们不是金八,还不是那个社会的主宰,但他们也是
“盘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是群腐烂的人们”。作者要对他们
喊的是:“你们的末日到了!” 曹禺的戏剧,不论正剧和悲剧中都
有喜剧人物,喜 剧 丑 角 出 现, 如 《北 京 人》 里 的 江 泰, 《雷 雨》
的鲁贵和 《日出》 中胡四、顾八、张乔治等几个宝贝,他们都被 249
写得活灵活现,没有对人物入木三分的了解,是很难为他们画像
的。他们除了上述为剧本主旨服务而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
和 使戏剧的进程,因为有他们而得以有张有弛,不会让整出戏紧张

的 到底,喘不过气来。戏剧的节奏,也是事关重要的。这就要靠人

剧 物之间的陪衬和有机的安排。

物 关于音响,曹禺的戏,一般不配音乐,但他对音响却用了不
少。一种是显示地域风格,如老北京的独轮水车声,算命先生手
中的 “铜钲” 声,卖酸梅汤的 “冰盏” 声,叫卖硬面饽饽的声音
等。但主要是和剧中人物的处境,心理状态相呼应,有时起着加
强的作用。如 《雷雨》 里,雷声时强时弱是不断的。但当侍萍发
现深夜周冲来看四凤,她百感交集,深恐女儿和自己年轻时一样为
犯糊涂,重蹈覆辙,于是逼着女儿顶着天上的雷起誓:“从此不见周
家的人”。顶着雷起誓,心里没鬼也胆战,何况四凤怀着周萍的孩
子,她不 能 不 见,但 她 怕 伤 了 妈 妈 的 心,就 “不 顾 一 切 地”喊 出
“那———让天上的雷劈了我吧”。恰好此时一个炸雷从屋顶滚过,四
凤扑向母亲怀里。这个雷声就与众不同,它在人物心里显示着无比
威力。曹禺曾多次夸奖北京人艺的一位管效果的师傅:说这个雷声
他从未差过一分一秒,总是恰到好处,它和人物是紧密呼应。
音响在 《原野》 和 《北京人》 里就更为重要了,它们几乎是
完成人物必不可少的因素。有的是人物心理的外化,有的像川戏
里的帮腔,是人物心语的延续。《原野》 的第三幕运用音响最多。
第三幕共有五个场景,除第五景而外,其他四个景点都是在黑森
林里。仇虎和金子是杀死焦大星之后,以常五为人质躲过侦缉队
的包围逃 到 黑 森 林 的。 杀 死 焦 大 星 之 后, 仇 虎 的 精 神 就 几 乎 垮
了,再听见小黑子也死了,他崩溃了。虽然小黑子是焦老婆子要
杀仇虎而误杀了自己的孙子,但仇虎觉得是自己让金子把孩子搁

250 在自己床上,才被焦母误杀的,于是他心灵承担了杀死大星父子
两条人命的重担。他本不想杀大星,但他的伦理观念 “父仇不报
非君子”,他将受人 唾 骂 和 嘲 笑, 无 法 在 社 会 立 足。 但 杀 死 以 身
家性命相托的发小是不义。所以 “报仇” 没有带给他如释重负的
快感,反而使他心理失衡,处于精神恍惚,幻象频出的状态。进
入黑森林之后,一直有几种声音追随着他,影响着他。一个是侦
缉队的枪声,时远时近,有疏有密,有时子弹就从身边飞过。但
这个声音对他心理影响不大,这是明枪,让他恐惧的是焦母的跟
随。焦母在打死小黑子之后曾经 对 仇 虎 说 过: “虎 子, 天 不 容 你
呀! 我们焦家是对不起你,可你这 一 招 可 报 得 太 损 德 了, (痛 极
欲狂) 你猜对了,看! 孩子我亲手打死的,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
那里,再救不活,虎子 (酷恨地) 我会跟着你的,你到哪儿我就
会跟到你那 儿 的。” 果 然,不 论 仇 虎 走 到 哪 儿,庙 里 的 鼓 声,为
焦母照亮的红灯笼和焦母惨烈地叫魂声,都跟在他后头:“回来!
我的孙孙,不 是 奶 奶 害 的 你! 回 来,我 的 小 黑 子,奶 奶 等 着 你,
我的孙子,你回来!” 这叫魂 声 使 仇 虎 “惊 惧、 悔 恨 和 原 始 的 恐
怖交替袭击着他的 心”。 伴 随 着 鼓 声、 红 灯、 叫 魂 还 有 风 吹 电 线
发出的哭一样的呜呜声,杨树叶子风吹滚动,肃杀可怖的飒飒声
……无数的幻象在他眼前出现,以前监狱中苦役的形态和伙伴都
历历在目,鼓声又响,红灯又近,叫魂的声音又在耳边萦绕。更
让他恐怖的是一个也提着红灯笼打着一把伞遮着脸的人,走到他
跟前,突然把灯笼提高照 着 自 己 的 脸 给 仇 虎 看, “仇 虎 忽 然 惨 厉
地怪叫, 声 音 悠 长 可 怖, 响 彻 林 间, 呵———呵———呵!” 随 着 喊
声那持伞的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然不见。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
林子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金子问他看见了什么,仇虎仍然惊悸
地:“走! 说不得! 走! 走!” 鼓声又从远处传来。他的幻觉又出
现了,这回是他手上的血引起的,他听见大星死前的梦呓:“呵,
黑呵! 好黑的世界!”(苦痛地叹口气) 他忽然跳起和黑暗的丛林 251
说话,叫着大星说他 没 有 杀 死 小 黑 子, 说 他 害 了 大 星 不 是 心 黑,
是阎王造下的孽。他叫大星不要跟着他。他完全神经错乱了。这
和 时又响起叫魂声,他居然告诉金子 “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

的 跟前”,并再次争辩:“我没有害死你的孙孙,我没有! 我没有!”

剧 他幻听、幻觉,眼 前 的 幻 象 都 和 红 灯、 鼓 声 有 关。 他 总 觉 得 瞎

物 子、小黑子、大星总在他眼前晃。金子为了让他忘记杀大星和小
东西的死,特别提起: “你 忘 了 你 爹 了 吗? 你 还 记 得 你 妹 妹 吗?”
他说没忘。 于 是 又 一 种 幻 象 出 来 了, 是 他 父 亲 被 活 埋, 妹 妹 上
吊。再后又听见白傻子在唱 《妓女告状》 的小曲,这是仇虎也唱
过的,但听着这个小曲,阎王殿的幻象出来了,牛头、马面、阎
王、小鬼判官在过堂,而审的是他的父亲和妹妹,他也不自觉地
跪下告状。但阎王没有主持正义,反而判他父亲上刀山,判她妹
妹下地狱,他要被拔掉舌头,而送焦阎王上天堂。接着他听见四
面的焦阎王都得意地大声狞笑,声音如滚雷。仇虎忍不住对准幻
象中的阎王们连发 三 枪, 这 引 来 了 侦 缉 队 的 乱 枪, 仇 虎 清 醒 了,
但他们被包围了。天亮了, 走 出 了 黑 林 子。 整 个 走 黑 林 子 过 程,
都是各种声音追逐着仇虎。没有这些声音,我们不能了解仇虎的
内心活动,不能完成对仇虎形象的完整塑造。
《北京人》 里的音响作 用 与 《原 野》 不 尽 相 同, 它 不 再 是 直
接影响人物的心理活动,而只是起一种衬托,强化某种情态的作
用。如第一幕耗子把文清 的 画 咬 坏 了, 愫 方 可 惜, 又 听 思 懿 说:
“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早上啦”。愫方
善意地:“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 结果思懿不但酸溜溜
地说了一席话,最后竟说: “我 呀, 我 一 直 就 想 着 也 有 愫 妹 妹 这
双巧手,针线好,字画好。 说 句 笑 话 (不 自 然 地 笑 起 来), 有 时
想着想着,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 (微笑的眼光里闪出可怕的

252 恶毒) 把这两 只 巧 手 (狠 重 ) 斫 下 来 给 我 按 上。” 愫 方 惊 恐 地


“啊!” 了一声 (不觉缩 进 去 那 双 苍 白 的 手 腕)。 思 懿 发 挥 一 通 之
后叫着文清下去了。这时传来的是 “冷冷的鸽哨响”,“远处算命
瞎子悠缓的铜钲声” 和 “一 两 句 远 处 市 街 上 的 酸 梅 汤 儿 来 ……”
愫方 (佇立发痴,蓦然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
这时 “微 风 吹 来, 响 动 着 墙 上 挂 的 画”。 院 里 响 起 圆 儿 的 声 音:
“飞呀,飞呀,向上飞呀!” 她在放风筝。舞台上是静的,只有愫
方的隐泣声,除了袁圆的 “飞呀……” 有象征的隐喻外,其他声
音只是衬托愫方的孤寂无助。第二幕文清出走误了火车,就一个
人点起红泥火炉烧茶: “水 在 壶 里 呻 吟, 像 里 面 羁 困 着 一 个 小 人
儿在哀 哭。” 苍 白 的 文 清 坐 在 一 张 矮 凳 上 出 神。 这 “呻 吟 ” 和
“哀哭” 正是他的 心 境。而 此 时 “养 心 斋” 传 来 的 是 曾 霆 正 在 低
诵 《秋声赋》 中的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
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
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正应和了他 “力之所不
及,智之所不能”。他 无 力 改 变 和 保 护 愫 方 不 受 欺 凌, 只 有 哀 伤
地吟着 《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
曾皓是个既虚伪又自私的人,他为了留住愫方,一方面夸大
自己的病痛;一方面又多次挑剔为愫方说媒的对象,还口口声声
是为了愫方。但他从来不体谅愫方,要她整夜整夜为他捶腿。只
要稍一打 盹, 他 立 刻 怨 言 出 来, 说: “我 知 道 你 现 在 听 不 下 去
了。” 又说:“你年纪轻轻的,陪着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你心里
委屈我知 道, (长 叹) 唉, 跟 着 我 有 什 么 好 处, 一 个 钱 也 没 有
……” 这最后一句才是他真要说的话,让愫方心甘情愿地毫无报
酬地为他服务。愫 方 果 然 说: “姨 夫, 我 是 愿 意 伺 候 您 的。” 在
“风雨袭 来, 树 叶 飒 飒 作 响”, 外 面 的 “更 锣, 木 梆 声” 都 响 过
了,曾皓还不睡,用话折磨 着 愫 方。 曾 霆 和 瑞 贞 是 一 双 小 夫 妻, 253
为了爷爷、奶奶要抱重孙子,他们一个 15 岁、一个 16 岁就结了
婚,既不懂恋爱,也 不 懂 婚 姻。 现 在 17 岁 的 曾 霆 上 了 洋 学 堂,
和 又认识了另类全新的圆圆,刚刚 有 点 活 气, 却 得 知: “你 的 太 太

的 已经有了小毛毛 了”。这 是 “晴 天 里 的 霹 雳” 突 然 哭 了 起 来 (斜

剧 风细雨,深巷里传来 苍 凉 的 “硬 面 饽 饽” 的 叫 卖 声), 曾 霆 又 扑

物 倒哭了起来。曾皓中风了,文清怀着负罪感,离家出走了。这时
暗风挟着秋雨吹入,门又悄悄自启,四壁烛影憧憧,墙上的画轴
也被刮起来飒飒地响着。远处有一两声凄凉的更锣。秋风、秋雨
一直伴着愫方和文清,这是和他们的心境相呼应的;每次都有墙
上的画被刮动,他们虽没注意,但画是他们心灵相通的介物。
第三幕愫方以为文清不会再回这个让他忍气吞声的家,以他
的文采教养,他会生活得 好, 所 以 她 内 心 为 他 高 兴, 为 他 祝 福,
愿意承担一切加于她的重担,而内心是高兴的。当她和瑞贞说话
时,窗外暮色里,有乌鸦归巢的叫声,还有 “远处城墙上断续送

晏学教授和已经毕业的学生们在一起
254
来未归营的号手吹着 的 号 声, 在 凄 凉 的 空 气 中 寂 寞 地 荡 漾”。 瑞
贞说:“过去我一个人坐 在 屋 里 就 怕 听 这 个, 听 着 就 好 像 活 着 总
是灰 惨 惨 的。” 那 时 瑞 贞 没 有 得 到 解 脱, 所 以 她 感 受 是 “灰 惨
惨”,可愫方因为文清 终 于 逃 出 这 牢 笼 似 的 家, 她 听 这 号 声 却 感
受不同:“是啊,听着是凄凉啊! (猛然热烈地抓住瑞贞的手,低
声) 可瑞贞,我现在突然觉得真快 乐 呀! (抚 摸 着 自 己 的 胸) 这
心好暖啊!” 但她的快乐很 快 消 失 了, 心 也 凉 了, 因 为 发 誓 永 不
回来的文清 “神色惨沮疲惫,低着 头 踽 踽 地” 回 来 了。 (远 处 的
号声随着风在空气 中 寂 寞 地 振 动。) 文 清 逃 避 着 愫 方, 但 还 是 见
面了。是在屋外大风声中见面,愫方交了装画箱子的钥匙。文清
哭着说:“我为什么 回 来 呀! 明 明 晓 得 绝 不 该 回 来, 我 为 什 么 又
回来 啊!” 愫 方 哀 伤 地: “飞 不 动 就 回 来 吧!” 文 清 还 要 解 释:
“不,你不知道呵———在 外 面———在 外 面 的 风 浪———” 愫 方 不 想
再听他解释了只说:“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这是他们两个最后
一次谈话,一直在风声时大时小中。
棺材被 “开纱厂的暴发户” 杜 家 抬 走 了, “迎 棺 材 的 爆 竹 声
大作”,在鞭炮声中是杠夫的脚步和号子声。文清吞鸦片自杀了。
“门外鸡叫,天开始亮 了。 远 远 地 传 来 两 声 尖 锐 的 火 车 汽 笛 声”。
愫方走了。
整个 《北京人》 的音响,都是缓缓的,和整个戏的格调相一
致。只有最后笛声是明亮的。
向曹禺剧 作 要 学 习 的 东 西 还 很 多, 这 些 仅 是 边 边 角 角 的 东
西,而且不一定理解得正确。要想真正学到手,只有熟读、精读
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几部名著和他为作品写的序和跋。

1986 年
255







这本拉杂的东 西, 本 不 值 得 出 版, 是 学 生 和 朋 友 一 再 督 促
下,不得不集拢来。
我执教近 50 年, 除 “文 革” 期 间, 我 一 直 是 一 线 教 员。 原
本也有 讲 义、 散 篇。 但 “文 革” 中 我 被 北 京 三 十 九 中 的 造 反 派
“扫地出 门”。 除 《毛 泽 东 选 集》 外, 片 纸 无 存。 所 以 这 里 没 有
“文革” 前的讲稿一篇。也 就 从 那 时 起, 我 发 誓 不 再 写 讲 义、 日

256
记和文章。“文革” 后 我 都 是 靠 熟 读、 记 忆 和 卡 片 上 课。 以 上 几
篇东西,都是学生和朋友逼出来的急就章,疏漏自然很多。有的
时隔已久,我也不想修改 了, 就 按 原 样 发 表, 供 朋 友 们 批 评 吧。
没有讲义,我深感愧对学生,也是做教员的失职。只好请大家原
谅了。
此书能出版,我要感谢我的学生卢敏的热心鼓励与帮助。
我特别要说到我的半师半友徐晓钟同志。他年高事繁,身兼
数职,还忙中抽空为 这 不 成 样 子 的 书 写 序, 真 是 添 了 无 限 光 彩。
这怎是一个谢字了得,我在此拱手为礼了。

晏 学

2011 年 4 月

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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