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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間事》作者:尾魚

文案

四月,你的命運泊岸,載我登船。

內容標籤: 異國奇緣 現代架空

主角:岑今,衛來 │ 配角:麋鹿,可可樹,甲乙丙丁 │ 其它:TBC

第1章

衛來被凍醒的剎那,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老子受夠了,今天就南歸!
這是他在北極圈內度過的第四個月,彼時,他已經從北冰洋周邊撤回到了拉普蘭地區的密林,蜷縮在原住民
薩米人廢棄的一間 kota(帳篷)內,帳篷跟印第安人的氈帳很像,尖頂圓錐,四圍蒙摞補密疊的馴鹿皮、熊皮、
毛氈御寒。他裹了獸皮,躺在半尺來厚的灰燼層中,睡前燒了篝火,躺下的時候猶有暖意,現在伸手去摸,灰燼
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隻手臂涼到發麻。
是該南歸了,四個月,尤其是後半程,見過的人不超過一個巴掌,據說長期在極端環境中獨自生活的人會出
現幻象:昨天,他確信自己看到了一隻馴鹿盤腿坐在地上抹口紅,口紅的品牌是香奈兒,色號 99,正紅,馴鹿抹
完之後,扭頭朝他嘟著嘴,像在索吻。
衛來居然還對它的妝容做了點評:「你該打個唇線。」
說完就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問題了。
他裹緊獸皮,從 kota 裡鑽出來,一夜風雪,這一刻出奇安靜,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極光,蛇行樣扭曲進橘
紅色鋪天蓋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層一層的冰雪塑形、壓低頭、壓彎腰,個個身材臃腫,像巨人、妖靈、排列
到天盡頭處的森森白骨。
薩米人相信,天上有一隻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於是出現了極光。
而在中國人看來,天現異彩,那叫祥瑞之氣。
國人做事講究,安門納采、駕馬造屋都愛取個好日子——決定南歸的這一天,滿天祥瑞,意頭不錯。
——
踩著齊膝深的雪,衛來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蘭森林,運氣好的時候,會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鬆了那口絕不能死在雪原的氣,生物鐘開始紊亂,精神時刻恍惚,像生育過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說話做事雲
裡霧裡,三餐在粗糙的披薩餅、過時的意大利餐和馴鹿肉冰啤間來回切換,回到首都赫爾辛基的時候,他能清晰
記得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路過羅瓦涅米的聖誕老人村時,他對著標誌北極圈的燈柱鞠了個躬,好像還說了聲再見,有遊客避在
一邊偷窺他,他聽到有人評論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輛滿載挪威雲杉的拖木大貨車,芬蘭號稱是五百萬伐木工的國度,這樣的拖木車很常見——駕
駛室裡不夠坐,他裹著獸皮翻進車後鬥,在刺鼻的樹木氣味間躺倒,後半夜的時候司機上來拍打他,大意是只能
送到這了,他聽見了,但困地睜不開眼,也沒起身,含糊地說:「那把我扔在這就行。」
司機沒辦法,招呼了同伴,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拋屍一樣把他扔在路邊,他半張臉貼著泥,一覺睡到天亮。
不過,回到赫爾辛基,遠遠望見高處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時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鼻子能嗅到遠處剛出爐肉堡的味道,血管裡的血也像邊上桑拿房裡的滾水,開始翻
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討厭這裡,覺得它清冷、黯淡,像「實施開放政策前的蘇聯」,有人喜歡這裡,覺得這
個被波羅的海環擁的城市有著田園般的詩情畫意。
時間是三月末,赫爾辛基還掃在冬天的尾巴裡,陰冷,昏暗,衛來裹了裹那塊邋遢污髒的獸皮,走過混凝土
的公寓樓、櫥窗蒙塵的店舖、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蕩蕩的,沒人圍觀他,他一路走進那間位於地下的、埃琳開的酒吧。
——
酒吧的名字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我們關心這個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沒有用當地通行的芬蘭語或瑞典語寫一道,這裡進出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諸多或明或
暗的交易,麋鹿說,這酒吧是浮在赫爾辛基皮膚表面的漩渦,不瞭解的人要繞著走,瞭解的人自然進來。
衛來推門進來。
白天,酒吧沒有生意,只開了一盞壁燈,幽暗的燈光籠罩吧檯上立著的迷你水母缸,裡頭浮游著兩隻通體透
明的海月水母,缸裡打碧綠的光,水母拖著長長的觸鬚,像渾身泛著磷光的幽靈。
水母缸的後面,有一張被水流、光和玻璃合夥扭曲了的臉,她大概也隔著這重扭曲看到了衛來,詫異地抬起
頭來。
那是埃琳。
埃琳是個年輕的德國女人,頂一頭紅髮,很像著名的德國電影《羅拉快跑》裡的女主角,脖頸上紋了一條繞
頸一周的、很細的眼鏡王蛇,蛇信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處,每次講話,蛇信都好像在絲絲抽動。
但實際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塊堪稱溫和的白板。
她看著衛來,疑惑,而又警惕,一隻手探向吧檯下方,那裡藏著一把俄制馬卡洛夫手槍。
衛來知道她沒認出自己,或者把他當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頭髮亂糟糟的,幾乎跟多日沒有剃過的鬍子
長到了一處,如同兩叢灌木狹路相逢;臉上有擦傷,泥色浸到皮膚裡,水洗不掉。穿的不倫不類,獸皮的餿霉味
雜糅著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舉火的那兩天茹毛飲血的生食日子。
他喉結滾了一下,說:「我。」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vid』s coming?」
——
衛來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 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熱地愛著中國,仔細研究過他的名字之後,說,在中
文裡,「來」就是「come」的意思,當我們講「David』s coming」的時候,我們不僅在陳述你來了的這個事
實,我們還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現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衛來點頭:「鑰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產,在這幢樓的頂樓,外出時,鑰匙通常交給埃琳保管——僅僅是保管,埃琳從未興起
過幫他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或是更換床單的念頭,儘管她一直強調自己很愛他。
埃琳仍在震驚中,只用兩個指尖拈著鑰匙遞過來,衛來趨身靠近的時候,她臉上露出複雜且嫌棄的神色,像
是怕挨到他,幾乎是把鑰匙扔過去的。
衛來伸手撈住。
埃琳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衛來回答:「你在北邊過四個月,也這樣。」
這不是真心話,埃琳這樣的,四天都捱不過去。
他轉身離開,樓裡沒外頭冷的那麼凜冽,他邊走邊把獸皮脫下。
埃琳在後面叫:「衛!」
衛來回頭,她迎上來,又被熏回兩步,臉色鄭重,甚至帶一點惱怒。
「衛,你最好恢復以前的樣子。你知道,我愛你,主要是愛你英俊的臉和身材……」
說到「英俊」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覺得對著眼前這張臉,說出「英俊」這兩個字都是對英俊的褻瀆。
「……總之,你現在這樣,我沒法愛。」
——
上樓的電梯在狹長的走廊盡頭,過去的時候會經過保安室,公寓樓只配一名保安,是個叫馬克的德國人,禿
頂,胖的很有規模,以至於穿過保安室的門都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後的桌子邊,或者趴著
睡覺,或者吃飯。
衛來經過的時候,馬克正舉著餐叉,專心磨切盤子裡的巴伐利亞白香腸,他感覺到有團黑影從窗前經過,為
盡保安的本分,打了句招呼:「Moi!」
打招呼的時候沒抬頭,發音不準的那聲 Moi 帶著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腸身上。
衛來覺得,不管此刻從窗前經過的是殺人犯、棕熊、外星人還是幽靈,馬克都不會留意的——他只是一個配
備、陳設、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長的公寓保安生涯裡,馬克只「挺身而出」過一次。
那是聖誕節,半夜,有兩個人在公寓的三樓殺了人,他們並無所謂,往屍體上澆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挾著
屍體出來,權當挾了個酒醉的朋友。
屍體只穿一隻鞋,另一隻腳光著,腳尖刮擦地面,身後一行混著啤酒味道的血跡。
那時候的馬克還沒這麼胖,他遠遠看到有人過來,覺得節日該有節日的氣氛,於是在兩人一屍臨近的時候,
驀地從門裡探出頭來,大叫:「聖誕快樂!」
他得到了難忘的聖誕禮物:以為事發的兇犯捅了他一刀。
這一刀讓他的工作合約得以長久延續,因為馬克對外宣稱,他是為了保護住戶抓住兇手,所以勇敢地衝了出
去。
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反正兇手最終也沒被抓到。
電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動開關鐵絲門,角落裡扔了卷報紙,被踩過許多次,鞋印間露出黑體加粗的印
刷詞加感歎號。
——Ransom!(贖金)
大概是哪又發生劫案了。
四個月沒看新聞,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錢從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
日光之下,本無新事。

第2章

房門打開,一股無人居住的味道。
衛來從不給房間做修飾,屋裡只有最必須的用品,滿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話說,離開的時候不會不
捨,回不來也不會惦記。
誰會惦記一間近乎空蕩的房子?
他關上門,脫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層一層,之前還是他的第二層皮,現在軟癱成流浪漢都不撿的垃圾。
進了浴室,蓮蓬頭打開,水管裡先嗡了一陣,像吃壞肚子,然後熱水引上來,噴出花灑。
十分愜意,上次洗澡還是在冰湖。
第一層剃鬚泡沫沒起沫,臉頰和下巴流下黑的水,低頭看,身上蔓延著條條污髒的細流,在下水口匯總成一
處,打著漩渦。
剃鬚,用電推推短頭髮,黑泥長進皮膚的紋絡,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嘩嘩不斷,肥皂打到第三
遍才算是洗退髒色,以至於他自己都詫異:怎麼忍過來的?
轉念一想,其實也沒忍,那種環境,沒得選。
關上蓬頭,浴室裡忽然安靜,熱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氣,涼意還是瞬間裹住了全身,衛來腰間裹了條浴巾,
走到鏡子前頭,伸手抹去鏡面的霧氣。
男人的臉,稜角分明,下巴泛著剃鬚後的暗青,赤裸的肩頸,肌肉結實鐵硬。
眼鋒很冷,不排除是這些天給凍的。
眼神很亮,不濁,魚能明目,可能跟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魚不無關係。
薄唇抿起,據說薄唇的男人無情,這話不對,他個人並不十分無情,只不過對什麼都不太深情罷了。
不得不承認,還是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更順眼一點,埃琳見了,大概會重新愛上他的。
——
衛來把換下的衣服裝袋,扔進樓道間的垃圾通道,閘口關闔的剎那,忽然有點不忍,耳朵貼上牆,聽到垃圾
落到底的悶響。
像是種宣告,所有的印記表證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過去。
回房,拉簾,睡覺,躺上床的剎那,手機響,麋鹿發來短信。
——明晚十點半,老地方。
他說了聲「好」,就好像麋鹿能聽到,然後關機,眼皮千斤重,頓入黑甜。
睡的很死,窗外,赫爾辛基下起又一場凍雨。
這一覺超過 24 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著白的邊緣沒有遮蓋完全。
衛來拉下天花板窗連著的鋁合金折疊梯,帶著煙和火機上了閣樓,閣樓地板上積薄薄的灰,倒著他上次離開
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頂開大的天窗,為防冷和隔音,用的雙層玻璃。他從裡頭推開,抓著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聲浪鋪天蓋地而來,衛來踏著覆瓦走了兩步,坐倒在冷濕的斜頂上,點著了煙。
低頭看,赫爾辛基像一口剛揭開蓋的蒸鍋,人氣瀰漫。
衛來對「人氣」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數人的身高都在兩米以下,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
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用到氣,而所有的這些氣都在兩米左右的高度裡雜糅、流轉、沸騰、
翻覆,所以大氣層的正確劃分應該是:地氣層,人氣層,空氣層。
麋鹿跟可可樹都跟他上過高處俯瞰「人氣」,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到底能看到什麼?
衛來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可可樹:「胡說八道。」
麋鹿:「你們中國人,就是這麼奇妙。」
天黑下來,東北方,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巨型人像手中捧著的球燈亮起,衛來在覆瓦上摁熄煙頭,翻窗回房。
——
再次推開酒吧的門,是晚上 9 點,酒吧裡放《killing me killing you》,死亡金屬樂隊的歌。靠門的
角落裡有個老頭在卷大麻,邊上等待的年輕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衛來徑直走向吧檯處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裡帶驚喜,笑意大盛,那一聲「衛」叫的情意無限,連脖頸上紋的眼鏡王蛇都柔媚成了
江南煙雨裡初見許仙的白素貞。
衛來拖了高腳吧凳坐下,從懷裡掏出錢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紅酒。」
埃琳先給他打冰啤,啤酒杯推過來的時候,衛來正把錢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來一枚硬幣,吧檯上滾出一條直線,撞到水母缸,飲恨倒伏。
是歐元,幣面上半幅歐洲地圖,邊上有「50 Euro cent」的字樣。
0.5 歐,約合不到 4 塊錢人民幣。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衛來說:「賒賬。」
「你錢呢?」
「花了。」
「那麼多錢!」
「花了。」衛來列舉要花錢的地方,「我雇過破冰船,把結冰的港口破開一道口子,很壯觀,像巨大的楔子
嵌進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帶給你看,但後來零下三十度,相機凍壞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愛我嗎?賒次賬吧。」
埃琳很有原則:「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
衛來覺得情人還是中國的好,愛你愛到心肝脾肺腎都血淋淋掏上——他咬牙切齒:「我真看不出來,你愛我
到底愛在哪了。」
——
和衛來初見的時候,埃琳還沒有開酒吧,對衛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記得,衛來臉色有點陰沉,頓了一會才說:「中國人。」
中國?那是哪?埃琳的世界地圖裡,只有德國、北歐和包圍著的一片海陸蠻荒,黃色人種她只知道日本人和
印第安人。
為了更接近衛來,她覺得有必要瞭解一下中國,當晚回家路過音像店的時候,她問老闆:「有關於中國的電
影嗎?要很有名的,新一點最好。」
老闆撅著屁股在腳邊的紙箱裡翻檢了一陣,遞了一張給她,語氣很肯定:「這個,很有名。」
那是張藝謀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講述了農村、文盲、貧窮、展望,在歐洲拿了不少獎項。
埃琳看了兩遍,以為這麼簡單就能把中國咀嚼透徹,第二天見到衛來時,她一副對中國很熟悉的樣子,問他:
「你小時候上學,要翻幾座山啊?」
衛來當時在抽煙,好大一會沒說話,煙頭擱在啤酒杯邊,累積的灰燼霍一下傾翻在酒裡。
然後看著她,一字一頓:「你真該多看看新聞,關心一下這個世界。」
——
埃琳同意讓衛來賒賬,兩個原因。
一是衛來信用良好,從來沒有真的欠賬;二是因為他說,今晚就會來活。
來活等於來錢,他上一次來活,帶回來鼓鼓囊囊的一包鈔票,一次昂貴且變態的北極圈度假後,變回窮光蛋。
這不是正常的生活態度,埃琳憂心忡忡,她隔著酒吧的烏煙瘴氣看向坐在不遠處的衛來,決心要找個合適的
機會,勸一下他。
衛來揪了塊羊角麵包,蘸撒在餐盤裡的鹽,送進嘴裡的時候,邊上湊過來一個身材妖嬈的女人,穿裹身的黑
色短裙,濃重的黑裡泛金的眼影,像埃及艷後。
聲音性感而沙啞:「不請我喝一杯?」
衛來說:「好啊。」
埃及艷後嫣然一笑,腰肢扭動,駕輕就熟地旋身坐進他懷裡,蕾絲的領口開很低,一道乳白色擠壓下的深溝
嵌進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開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掛住他脖子,紅唇挨近他的臉,將到而未到時,衛來忽然控住她,說:「別動。你是不是用的香奈
兒的唇膏?」
色號 99,正紅,怎麼那麼像拉普蘭森林裡看到的那只馴鹿的嘴唇呢?
……
埃琳冷眼旁觀,以為這戲會轉成兩人相擁離去,誰知五分鐘後,埃及艷後端了一杯酒離開,尋覓新的目標。
她心下竊喜,端了份起司蛋糕過去:「送的。」
又問:「沒看中?」
衛來說:「有情況啊。」
埃琳好奇湊近,他壓低聲音:「我這趟凍的有點狠,這樣的女人在懷裡,我都沒什麼反應。我得恢復適應一
下。」
老祖宗沒騙他,飽暖思淫慾,四個月飢寒交迫,他沒怎麼想過女人,埃及艷後這樣的段數,他的腦子裡出的
都是芬蘭旅遊風景片。
埃琳恨恨:「也許凍的壞死了呢。」
衛來拿羊角麵包使勁擦碟子裡剩下的鹽:「怎麼這麼狠呢?凍的壞死了,你能得什麼好處?」
埃琳還想說什麼,牆壁上的掛鐘忽然報時。
十點,酒吧高處掛懸著的三面液晶背投電視同時開啟。
——
埃琳的酒吧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不是沒理由的:每晚十點,會播報世界新聞。
常客都知道這規矩,也樂於遵守,不管是泡妞還是泡吧,到十點時,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出了這酒吧,可能連新聞頻道都沒開過。
衛來看的很有滋味,四個月不通音訊,每一條新聞都像一根輸血管道,把現實的世界汩汩輸進他閉塞乾涸的
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噴煙,美國校園槍擊,車臣恐怖分子頭目被俄擊斃……
又一條。
「今天是沙特油輪天狼星號被索馬裡海盜劫持的第七天,船上 25 名人質仍無消息。據知情者透露,海盜方面
開出了 2000 萬美元的贖金要求……」
2000 萬!美金!
衛來沒法不想到自己的 0.5 歐。
真是……還不如去做海盜。
作者有話要說: 1)2008 年 11 月,索馬裡海盜在非洲東海岸劫持了沙特油輪天狼星號及船上 25 名人質。天
狼星號為當時世界最大及最新的油輪,貨物加上船身價值超過 2 億,海盜方面索要了 2500 萬美元的贖金。經船東
多方談判,據報道,最終以 300 萬美金交付。但沙特官方並未提及贖金價值,只表示船隻獲釋是外交努力的結果。
(一般而言,寫小說時,涉及到真實地名和事件我都會加以虛化。為什麼這次直接把天狼星號拿來用了呢→_→因
為我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2)故事開篇發生在芬蘭,芬蘭為北歐國,國土長條形。首都赫爾辛基在南部,北部有一片區域跨入北極圈,大多
為密林,被稱作拉普蘭區,馴鹿眾多,原住民為薩米人。由北向南,會經過羅瓦涅米(即芬蘭著名的旅遊景點,
是聖誕老人的發源地,又稱聖誕老人村,很多中國人去旅遊會特地從那裡寄出明信片,即來自聖誕老人的祝福)。
另北歐國家多陰暗潮濕,芬蘭一年有 8 個月是冬季,3、4 月之交屬於寒冬未去,將暖未暖。

第3章

快到約定時間,衛來離開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裡追上他:「衛。」
她與平時不同,不調笑、不氣、不惱,神情鄭重,帶一絲無奈和低落,說:「你不能再這樣了。」
女人是天生的勸說者,端著年輕的臉,話像活了一百歲那樣老成:「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
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畢竟,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埃琳講的是實話,她在愛慕衛來的過程中,某天醍醐灌頂,發現自己其實喜歡女人——無契機,也無鋪墊,
只能用開竅較晚來解釋。
衛來沉吟片刻:想斷然終止某個話題,必須真誠懇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懇上進安定是普世價值觀,但世界這麼大,你得允許有人脫軌。」
說完退後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禮,然後轉身離去。
非親非故,有人誠心為你打算,理當感激。
他沒有計劃,得過且過,千金散盡還復來,樂得脫軌,也不想去擾亂軌道之上認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
出公寓樓,沿街道直走,盡頭左拐,地磚被沿街的燈光洗的水亮,燈柱下停一輛破舊的大眾。
麋鹿站在車旁翹首以盼,看到他時眼睛放光,幾乎是撲過來的:「David』s coming!my Christmas
tree!」
聖誕樹是衛來的綽號。
衛來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剎那一手控住他腦袋,原地把他抹了個圈,然後繞過他,坐進車子副駕。
車裡溫度適中,適合議事長聊,或者睡上一覺。
麋鹿興奮地鑽進來。
「衛!你平安回來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夢見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來——
我發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沒這麼傷心!」
衛來無言以對,伊芙是麋鹿的太太,為他生了一子一女,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體
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問題。
——
麋鹿是衛來的代理人。
美國黑人,三十五歲,饒舌歌手的長相。話多,精力無窮,狂熱地愛著中國,認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國
的餃子,因為:餃子可以有一萬種味道!
他語言天賦不錯,近年尤其用功鑽研中文,衛來平時難得有機會說中文,但在和麋鹿對話的時候,中英文可
以經常串換,而且麋鹿致力於學習最地道的中文俚語,時不時冒出個一兩句,不管理解地對不對,聽起來總歸親
切。
某次他問衛來:「中國人說,好吃莫過餃子,好玩莫過嫂子。餃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為什麼好
玩?」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又某次,他問衛來:「你們好像瞧不上『姐夫愛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來就是一家人,不應該相親相愛
嗎?」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
麋鹿的中文和意會能力在衛來的罵聲裡茁壯成長。
四個月不見,麋鹿對他的關愛如同拉普蘭的大雪驟降,短時間內沒有止歇的意思,衛來懶得聽他囉嗦,目光
落到擋風玻璃前立著的牛皮信封上:「客戶資料?」
麋鹿習慣把客戶資料放進繞線封扣的牛皮紙信封。
衛來伸手去拿,麋鹿說:「不不,不是,是這個。」
他從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鄭而重之遞過來:「特意為你選的。」
一式的信封,外表看沒什麼不同,衛來試了下厚度,像是張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為我選的?」
「我瞭解你們中國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懂了,這客戶應該是中國人,或者至少是華裔。
衛來解開繞線:「那你還不是特別瞭解我們,我們還有個詞叫『殺熟』,自己人坑自己人,從來也不手
軟。」
他抽出照片。
車內燈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照片抽出的剎那,衛來覺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識誇了聲:「漂亮。」
照片上是個 26、7 歲的華裔女子,伏在樓梯上抽煙,頭髮到肩膀,髮梢處略卷,沒什麼表情,目光恰與鏡頭
相觸。
她眼睛裡藏著一個世界那麼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記號筆寫了兩個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愛上了個酒窩,接著就把整個娘兒麼都娶回了家。」
衛來盯著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還沒漂亮到讓我昏了頭;其次,我有職業操守,接了單,她就是
客戶,我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
頓了頓又說:「目光不柔,應該經歷過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擋風玻璃上。
路燈的光從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衛來問:「這個……岑小姐,人怎麼樣?」
——
麋鹿是業內最吃得開的私家保鏢代理人之一,麾下兩張王牌,聖誕樹和可可樹。
王牌可以挑揀客戶,可以私定規矩,不管這規矩有多離譜——比如可可樹的規矩是:絕不接髮際線到肚臍之
間長痣客戶的單。
莫名其妙,人家長痣,干你鳥事?
相比可可樹,衛來省心的多,只一條:不保護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賠命去保護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國人敬天的習慣。
中國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點頭如搗蒜:那是,那是。
現在衛來問起岑今「人怎麼樣」,那就是有接單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衛,人都是複雜的……你是先聽她好的地方呢,還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點,不管前面怎麼樣,聽到最後,你絕對會接單的。」
衛來笑了一下。
憑什麼絕對?愛無永恆,情無永熾,世事無絕對。
車外空城一樣安靜,這麼久了,行人都沒經過一個。
「岑小姐曾經有個未婚夫,婚禮前夕,她在酒店被捉姦在床。婚事告吹之後,她未婚夫一時想不開,吞了藥,
幸好救的及時,洗胃救回來了。」
這是私事,衛來不想置評,對比岑今,反而更看不上那個未婚夫: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樣的女人,早撇開早
好吧。
麋鹿話鋒轉的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裡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結了婚。宣誓的時候
他說,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才能最終等到真愛。」
邊說邊遞了張照片過來,用意明顯: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經對可憐人做了彌補。
照片上,高大俊朗書生氣十足的華裔男人擁著小鳥依人的妻子,愛意滿滿,養眼登對。
衛來示意麋鹿往下說。
「岑小姐……還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
說到這故意停頓,想誘他追問,衛來不吃這餌,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繼續:「好在證據並不充分,很快洗脫嫌疑。」
「什麼案子?」
「一個法國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現場保險箱大開,不清楚具體丟失了多少財物。警方判斷是謀財害命。
岑小姐之所以被捲進來,只不過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是訪客之一。」
「只不過」三個字已經站了立場:麋鹿努力要把關於岑今的不好傳聞篩抖乾淨,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衛來倒是對「注射毒素」這一節更感興趣:「什麼毒?」
「聽說是……河豚毒素。」
衛來意外。
麋鹿會錯了意:「我也覺得貴,河豚毒素純品國際市價每克 20 多萬美元,普通的毒劑注射照樣能致命,何必
呢。」
衛來說:「因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劇毒的氰化物還要高 1200 多倍,致人神經麻痺、腱反射消失、最終呼吸肌癱瘓而
死亡。更恐怖的是,TTX 被大腦的血腦屏障阻擋,無法進入大腦,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
卻始終頭腦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始終頭腦清晰……這可怎麼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應該還有其它的「不好」,但麋鹿看來,都是些人類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的光亮一面燦燦捧出。
「岑小姐曾經是國際援非組織的成員。索馬裡軍閥混戰期間,她幫助聯合國部署對難民的救濟糧發放。後來
去了卡隆,那之後不久,卡隆發生了震驚世界的種族大屠殺。」
衛來皺眉,卡隆屠殺,他好像聽說過。
麋鹿冷笑:「你們不關心,非洲發生的事,不管是戰亂、饑荒、衝突還是屠殺,你們都覺得是外星球的
事。」
大概因為自己是黑人,麋鹿說到這一節,忽然義憤填膺。
衛來有點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積不到兩萬平方公里,是非洲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分胡卡和卡
瓦兩大種族,種族衝突頻仍,前些年還曾引發內戰。
「是不是被定性為反人類罪的卡隆屠殺?那是 6 年前的事了吧?我記得,聯合國後來還專門設定了紀念
日。」
麋鹿咬牙切齒:「就是那個,聯合國無作為,西方國家集體失明,媒體輕描淡寫說是部落衝突,全世界都拋
棄了卡隆。2 個月時間,卡瓦族被殺害超過二十萬人。只有少數國際救援組織冒險救助難民,像紅十字會、無國界
醫生……」
衛來心中一動:「岑小姐……當時沒有撤出?」
麋鹿點頭:「她留下了,和幾個志願者在一所小學校裡建立了人道主義保護區,和胡卡暴徒對峙抗爭了一個
多月,最終庇護了 175 名卡瓦族人的性命。離開卡隆的時候,她被總統授予國家友誼勳章。」
衛來坐直,收起身上的鬆垮。
他保護過各種人,業界泰斗、行業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撓的鬥士」,但那都是頌詞和讚譽的
稱謂,岑今這種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護?」
「前兩天,她收到一隻……死人的手。」

第4章

麋鹿說,那是只成年白種男人的手,風乾,虎口處有牙印舊傷,手裡拈著一張折疊卡片。
卡片素白,精緻,邊緣鏤空雕花,卡封上有燙金的祝福語,自帶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檔賀卡。
快件盒打開時,那只詭異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勢,正遞出卡片,形同邀約。
翻開卡封,裡頭是一行字。
——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為了掩蓋筆跡,會從報紙上剪下對應的鉛字貼成一句話。」
但對方並無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手寫,筆劃流暢。
衛來問:「報警了嗎?」
「報了,樂觀預測,十年能破案吧。」
一隻手,風乾,易攜帶,方便輾轉,可能來自有白種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無名屍體都找不到身份來配,
何況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
衛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麋鹿補充:「真沒什麼反應,報警都是鐘點女工幫她報的,她自己說,收過發臭的貓屍,澆滿血漿的人頭蠟
像,浸在不知名溶液裡的亂蓬蓬的頭髮。相比較而言,一隻風乾的手還算是克制,至少沒有讓人作嘔的味道。」
衛來半天說不出話。
這麼大尺度的遭人記恨,總得有個原因吧?
麋鹿猜測:「應該跟她職業有關。」
職業有關?
「援非這種事,很得罪人嗎?」
麋鹿搖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也知道,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岑小姐離開卡
隆之後,就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現在她是個……」
他皺著眉頭,試圖給出比較準確的說法:「撰稿人……社評家,對,自由社評人。」
「風格犀利的那種?」衛來心裡有點數了。
犀利這個詞用在這太溫柔了,麋鹿乾笑:「寫的文章跟冰錐似的,刷刷戳你十幾個血窟窿,血呲呲往外噴的
那種。」
「都罵過誰?」
「意大利的黑手黨,哥倫比亞的毒梟,做殘酷動物實驗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貪賄的警務人員,宗教極
端組織成員……基本你能想到的,她都得罪過。」
懂了,她收到什麼都是正常的。
「她有點名氣吧?」
「你怎麼知道?」麋鹿驚訝,「她有專欄,在業內……算是挺有名。」
衛來笑笑:「有名氣,對方動她,會掂量一下社會影響。沒名氣的話……早死了。」
他對岑今的感覺有點變味。
勇氣固然可嘉,但螳臂當車這種行為他並不欣賞——他支持實力說話、運籌行事。除非她身後有一整個排的
僱傭軍保護,否則這樣不管不顧地對著全世界黑手放亂箭,除了置自己於危牆之下,意義何在?
社評人也得惜命吧,畢竟過日子為第一要務。
麋鹿看表,他戴兒童塑料手錶,表盤指針頭都是米老鼠的。
「沒問題的話咱們現在就過去?快到約見時間了。」
再具體的,麋鹿也不清楚,業內中間人給搭的線,講明要王牌,透露了幾個關鍵詞:面談、保密、錢不是問
題。
衛來覺得這單可接。
工作而已。
——
車上大路,終於間或見人,也偶爾遇車,有時遇到對開車,對面的車燈晃的全世界忽然明亮。
麋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
「錢又花完了?」
「嗯。」
「不花完你也不會出來接單!」
怨懣的、恨其不爭的口吻:「你看人家可可樹,買屋買車,投資炒匯,穿的比客人還氣派。」
這事衛來有耳聞,可可樹幾次出單,渾身名牌,襯得邊上低調的大佬像個跟班的,客人投訴過一次,可可樹
慢條斯理回答:「個人興趣愛好,管得著嗎?」
但他何必要向可可樹看齊?人各有志,一山不學一山形,再說了,樹種不也不同麼。
衛來岔開話題:「依你看,威脅岑小姐的會是什麼人?」
職責所在,他想大致圈劃個可疑範圍。
麋鹿看過岑今近期發的社評,心裡有個揣測:「她近兩個月,連著四篇文章,都是反對非洲某些地方的女性
割禮。」
就近有車摁喇叭,喇叭聲和麋鹿的聲音衝撞,撞進衛來耳朵裡的句子零碎不全。
——她近……四篇文章,反對……非洲……割禮……
衛來對割禮瞭解不多:「那是……男人割包皮?這她也反對?」
麋鹿加重語氣:「女性割禮。」
「女人有什麼好割的?」衛來想了半天,覺得無從下手。
麋鹿頓了幾秒才開口:「一般是在女孩 4 到 10 歲之間進行,用刀片割掉外生殖器,把傷口用線縫起來,以確
保她在婚前都是處女。行過割禮的女人行房時不會有快感,傷口會撕裂,非常痛苦,但據說這樣可以保證她們對
丈夫的忠貞。」
說到這,目光斜溜,落到衛來袖口處露出的手臂,看到根根汗毛倒豎。
居然有點欣慰:很好,跟自己兩天前讀到這段文字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衛來覺得胸口堵的厲害,很想找些什麼來碾碎:「這他媽都是什麼人想出來的賤招?」
麋鹿說:「注意你的言辭!小聲點。那些維護割禮的守舊勢力,認為這是他們寶貴的傳統文化,覺得外來的
干涉是殖民行徑、文化侵略。讓他們聽到,會打掉你的牙!」
衛來冷笑,指岑今的照片:「她一個女人,敢把想法放到報紙上發給全世界看。我是有多沒種,坐在你車裡,
車窗關著,還得『小聲點』?」
麋鹿聳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能想像嗎,我看到數據,說全球有一億多女人被行割禮,這個數字還
在以每年百萬多人次增長。」
衛來匪夷所思:「就沒人做點什麼?」
「有啊,岑小姐不就寫了文章反對麼。世衛組織、婦女組織、聯合國一直在和非洲相關國家合作,致力於廢
除這一陋習,事實上,大部分國家已經頒布了廢止的法令。但是,有些地區的守舊勢力短時間內很難根除。所以,
現在有專門的救助組織,幫助閉塞地區的少女們外逃。」
衛來覺得還挺欣慰:「那你幫我留意一下,這次酬勞部分捐出去,用作姑娘們的路費、學費、安置費都
好。」
麋鹿瞪大眼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多疼啊。他下面被人踢了都疼的死去活來,何況是硬生生去割?再說了,大多數姑娘們都那麼
可愛,就像埃琳……
忽然想到埃琳讓他賒賬都不情不願,不誇她了。
「你不要自己留點錢?」
「不是還留了大部分吃喝玩樂嗎,用完了再掙。」
麋鹿恨地倒抽氣,報紙上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喜歡存錢的人,存款用來防災、防病、防禍事,衛來怎麼就完
全顛倒著來呢?
「萬一哪天你生了重病怎麼辦?」
「病好了最好,不好的話有天收。」
「到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
「要棺材幹什麼,妨礙我化歸自然。」
麋鹿不想跟他講話了。
好在衛來又轉回了正題:「你認為是那些割禮的狂熱捍衛者在威脅岑今?」
「我猜的,她最近的文章都是關於這個,可能惹惱了一些人。」
衛來對麋鹿的猜測方向表示理解,但他覺得不是。
麋鹿不服氣:「為什麼?」
衛來說:「那隻手送的很精心,說明對方做事很精細,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讓你發現關聯。」
——
岑今住赫爾辛基外圍的私宅別墅區,這一帶的屋舍設計很有阿爾托的風格,磚牆厚重、造型沉穩、不浮誇卻
又個性鮮明。
車進路道,麋鹿指給衛來看,大多數人家都已經歇息,私宅隱成了黑暗裡遮掩在林木間有稜有角的墨塊,只
有一家燈火通透,融進夜色裡的光給屋舍籠上一層柔軟朦朧的明暈。
門口停了好幾輛車,隔著霜雪未退的草坪看過去,落地玻璃窗後三三兩兩的人影,或坐或立,像未散完場的
宴會。
衛來意外:這麼多人?
大門半掩,像是專候他們到來,推開的剎那,屋內的四五個男人齊齊看向門口。
衛來也看他們。
他們年齡都在 20 到 30 之間,有塊頭很大的,肌肉鼓撐地西服繃起,也有瘦小但絕不孱弱的,眼睛裡精光懾
人。
同行識同行,這些人都是保鏢。
衛來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問麋鹿:「怎麼回事啊?」
這一行的規矩,王牌單打,要合作也是老拍檔,沒有跟陌生人組隊的說法。
麋鹿也有點懵:「你等等。」
他小跑著進去,跟距離最近的一個小個子說了幾句,又急急回來,燈光映著他額頭滲的薄汗,被膚色襯的黑
亮。
他說的磕磕巴巴:「說是……在面試。」
衛來笑起來:「面試?」
這有點……沒面子吧。
他是王牌,不是剛出道的半罐水:他不缺客戶,接單是給面子,從來都是別人捧了錢來請,唯恐他不去——
哪有買菜樣被人挑揀的道理?
麋鹿心裡把牽線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虧自己還興沖沖去查找岑今的信息,極力促成衛來接單,早知道還擺一
道面試,來都不用來!
這就像奢侈品,品牌比價錢重要,寧可擺著高姿態沒人買,也不能打折自降身價。
他馬上申明立場:「衛,我不知道會這樣,面試的話我就帶別的人來了。我們有自己的原則,我會跟他們鄭
重講清楚……」
側面小會客廳的門開了。
有個高鼻深目的年輕男人探身出來,穿寬大的、長度至腳面的白袍,戴黑色羊毛髮箍固定的紅白格相間的頭
巾。
白袍?
這衣服會給人無窮無盡的想像。
果然,麋鹿下意識抓住了衛來的手,激動地有點口吃:「衛!看到了嗎?白袍!沙特人!也可能是來自迪拜、
阿布扎比!總之都是富豪!」
衛來目光漸深。
真奇怪,居然在這裡,看見了白袍。

第5章

事實證明,原則的剛硬在利益面前可以變的柔軟。
衛來坐在大廳靠窗的沙發上,饒有興致看麋鹿站在小會客廳的門口跟那個白袍低語,那配合的模樣,可真不
像是在「鄭重講清楚」。
過了會,麋鹿興沖沖過來。
「衛,我尊重你的意願,你可以拒絕接單……但能不能先聽我講一下?」
「講。」
「他們真的是沙特人,我們從來沒有跟中東的富豪做過生意,這是絕佳的機會!如果這一次能合作,你想像
一下!」
衛來漫不經心地想像了一條通往金山的大道。
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出面為岑今僱傭保鏢的,會是沙特人?
「還有,他們解釋了為什麼要面試,因為這次不是守城,是遠征。」
業內行話裡,「守城」指就地保護,活動範圍不出赫爾辛基,但「遠征」意味著會有一段長途旅程,當然,
報酬也會成倍增加。
這樣看來,面試合情合理:旅程涉及到相處,和客戶是否能合得來,幾乎跟保鏢的硬技能一樣重要。
不過再聽下去,衛來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流程分三步:情況告知、競技和客戶面試。
他媽的還要競技,衛來眼中,競技跟耍猴沒什麼兩樣。
麋鹿一萬個想讓他接單:這一單是道顫巍巍的金橋,只要能接通……天知道!也許下一單就會來自沙特的國
王!
但衛來的性格,不能催他太過。
所以他看似無意地補充:「只要是來參加的人,哪怕中途退出,簽了保密協議之後,都會有 500 歐的報
酬。」
言下之意是:來都來了,帶點什麼走唄,錢又不燙手。
——
衛來坐進小會客廳。
保密協議更像是為落選者準備,承諾不會將相關內容對外透露。
簽完了,白袍將協議文件收好,同時遞過來一卷報紙。
正朝著他的那一面,有個大字號黑體印刷的詞,加粗帶歎號。
Ransom(贖金)!
似曾相識,衛來心中一動,接過了徐徐展開。
Ransom 的前頭,用的修飾語是 Vast(巨額的)。
整幅報道映入眼簾,新聞配圖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歐盟聯合艦隊的護航船隻在巡航。
粗略一掃,幾個詞意味深長:天狼星號、海盜、亞丁灣。
衛來心頭一動。
他把報紙推到一邊:「你們是沙特船東。」
白袍對他如此迅速的反應有點意外,然後點頭:「天狼星號是超級油輪,排水量超過 30 萬噸,大小接近三艘
航空母艦,半年前才剛剛下水,船上有 25 名工作人員,船隻本身加上裝載原油,價值超過兩億美金。」
衛來笑:「海盜索要 2000 萬美金,2000 萬換回兩個億,還算合算。」
白袍也笑:「我們不可能支付那麼高額的贖金,助長海盜氣焰,後患無窮。我們現在正設法通過種種渠道,
謀求跟海盜的談判,希望降低贖金數值。」
他向衛來出示一張照片。
照片拍的模糊,隱約能分辨出上面是個中年黑人,扛火箭筒,頭怪異地向左歪,像是跟肩膀長到了一起。
「這是索馬裡最凶悍的海盜之一,也是天狼星號遭劫的幕後頭目,歪頭虎鯊。他有殺害人質的前科——兩年
前,他帶人劫持了一艘丹麥貨輪,因為跟船東的談判遲遲沒有進展,他當著談判代表的面,拉出船上的大副,連
開六槍。」
衛來不動聲色:「那你們跟他的談判,要格外謹慎才是。」
白袍將照片收起:「六年多以前,索馬裡軍閥內戰,國內難民無數。聯合國為救濟難民,部署運輸了一批糧
食,就在發放現場,兩伙軍閥為了搶糧,開槍射殺難民,當時的虎鯊還是平民,脖子被亂槍轟開了一個豁口。」
命真好,脖子上可是有大動脈。
「當時,岑小姐恰好被派駐索馬裡,協助聯合國進行救濟糧的發放,是現場的負責人員之一。她本著人道主
義精神,盡全力協助醫務人員,把虎鯊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
懂了。
沙特船東在尋找可以跟虎鯊談判的人選,誰會比岑今更合適?
「那麼這趟是去……」
「索馬裡。」
衛來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可可樹是怎麼描述索馬裡來著?
——世界上唯一真正無政府狀態的國度。
——幾乎每家每戶都有 AK,在這裡你可以沒有手機,沒有電視,但不能沒有槍。
——衛,這裡的槍是拿到集市上擺出來賣的!水果攤的旁邊就是賣槍的,你可以拿西瓜試槍,棒!
——
別墅的健身房被臨時改成競技場,競技分三項:10 米手槍多靶速射、格鬥、短刀。
競技之前,有半小時的咖啡時間。
麋鹿極力勸說衛來:「索馬裡沒什麼不好啊。」
衛來啜了一口咖啡:「那裡熱。」
他綽號聖誕樹,不是沒來由的:衛來喜歡一切冷的地方——在地球上大部分地方,聖誕樹都只在冬天生長。
「但可可樹這一陣子在蘇丹,衛,你們可以在那附近見個面!你們都多久沒見了?」
和衛來相反,可可樹討厭寒冷,所以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熱帶活動。
他的綽號源自真正的可可樹,據說這種樹對溫度有很高要求,一旦低於 15 度,就有死亡的危險。
衛來放下咖啡:「再說吧。尿急,洗手間哪?」
麋鹿也不清楚,倒是邊上的大塊頭男人熱心指路:「你從那個門出去,不是往左就是往右,走到盡頭,向左,
也可能向右拐,就是了。」
真是簡潔明瞭的答案,衛來盯了他半天:「謝謝啊。」
他很快走錯,但沒有折回。
別墅的後院,居然立有很大的玻璃溫室,類似細胞分裂的幾何形狀,雙層玻璃結構,鋼支撐,目測層高 5 米
以上。
赫爾辛基寒冷黯淡的天幕下,玻璃罩護,長出亞熱帶綠意盎然的蔥鬱森林。
走近了,感應門無聲開啟。
溫室自帶控溫控風系統,設計師是高手,依托綠樹、盆栽種植槽和地溪切割空間,完全自成格局、生態、季
節、桃源。
毫無疑問,是現代科技的奇跡,也是金錢的造化神通。社評人的報酬如此優厚嗎?別墅、健身房還有造價不
菲的溫室,這位岑小姐,身家頗豐。
有近乎惱怒的聲音響起:「岑小姐!」
溫室安靜,這聲音突兀,像高處噴灑的雨霧,驚擾一隅枝葉。
衛來轉向一叢密植的綠障。
那一面應該有人,兩方相抗的氣場,發聲的未必佔上風。
「我想,關於你此行的報酬,我們已經達成協議,而且你也答應了。」
好奇心驅使,衛來走近幾步,撥開一層厚厚纏結的蔓枝。
長枝是框,框內有畫。
又一個白袍,四十來歲,面帶怒氣,困獸般原地踱走。
邊上應該是……岑今?
她背對衛來,坐在高腳凳上,穿黑色無袖低背長禮服,頭髮綰鬆散卻精心的髻,挑出兩三縷,慵懶、蜷曲、
顫巍巍輕搭白皙頸側——脆弱又讓人憂心的平衡構建,呼吸重一點都會驚破。
裙角拂過足面,斜拖地上。
面前是立起的畫架,白色紙幅,她手上拿了枝筆,在紙面勾形打線。
聲音平靜,輕描淡寫:「口頭協議,不是白紙黑字。現在我改主意了,並不犯法。」
白袍盡量平和:「岑小姐,臨時加價,不合規矩。」
「合法就行了。」
好整以暇,以靜制動,三言兩語,只蝴蝶掀翼,那頭的白袍已劍拔弩張。
高下立判。
但坐地起價,衛來確實不大看不上:干他們這一行的,規矩和法一樣重要。
「為什麼?談的好好的,忽然加價,總要有個理由吧?」
「我收到死亡威脅,這種情況下還要外出,加價過分嗎?」
「岑小姐,據我所知,你收到的死亡威脅跟我們無關。事實上,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們不惜重金聘請最好
的保鏢……」
「保鏢?」
她把筆扔回手邊的筆台,重新揀了一支。
「保鏢頂個屁用。」
「你拿十個保鏢保護我,一顆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錢多可以付給我,何必浪費在廢物身上。」
真是突如其來,隔空一巴掌。
吃哪行飯,端哪行碗,乞討都有行規和職業尊嚴,岑今這話,是往他碗裡吐口水啊。
衛來心裡罵了句髒話。
什麼 500 歐,索馬裡,海盜,沙特人,接單,全他媽滾蛋。
忽然注意到她的筆台。
先前,她支了畫架,展開紙幅,他以為是常見的畫家作派,要畫油畫或者水粉,筆台上理應有各色繽紛的調
色板、畫筆、畫刀、洗筆筒、砂紙、油壺。
居然不是,她的筆台特製,隔出一個個木格,每個木隔頂端有標誌銘牌,依照筆芯軟硬和深色變化,以 HB 為
分界線,從最硬的 9H 到最軟的 9B。
木隔裡,堆滿或長或短削好的鉛筆,雜放,沒有章法,像是量販售賣,又像筆塚。
她只用色度和硬度不同的鉛筆畫畫?
畫幅上,有個人形頭像呼之欲出。
白袍焦躁過後,語氣中不無威脅:「岑小姐,如果是這樣的話,雙方很難合作。」
岑今斜持筆,筆端在紙面沙沙作響:「隨便。」
「不過好心提醒你,聽說虎鯊知道是我去談判,很興奮,承諾說我到達之前,絕對保證人質安全。如果他知
道你們換了人選,會不會覺得受了愚弄?畢竟,他脾氣……有些暴躁。」
細小的石墨屑殘留紙面,她屈指去彈,紙面受了彈震,墨屑灰塵樣落下。
衛來有點同情白袍,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岑今,他必須受她要挾。
白袍似乎也清楚這一點,只是不願立刻就範,岑今不慌不忙,眼裡只有畫。
衛來也看畫。
那畫漸漸明晰,是個黑人,女人,帶頭巾,茫然地笑,眼眶很深,整個眼睛凹進陰影,笑肌明顯,眉毛和唇
紋都雜亂,胸鎖乳突肌像老樹盤纏的根,錯結。
岑今專心勾畫,間或換筆。
深淺不一的黑色,打出明暗、灰面、光度、陰影,眼角刀刻樣的紋,唇邊勾連的褶皺,眼眸裡的著色越黑,
越凸顯瞳孔裡懾人的亮。
衛來盯住那個女人的眼睛。
這不像是畫,像是活生生的女人和他對視,眼神裡鎖著惶恐,絕望和希冀僥倖的光亮。
白袍的牙一咬再咬,終於拍板:「好,就照你說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變故。」
岑今說:「還有……」
她在紙面上簽名:「我不接受一半定金製,所有的錢一次性進我賬戶,不看到錢,我不會動身。」
……
還以為那些去往戰地的志願者都是無私奉獻、博愛忘我,原來也會為了錢吃相不雅。
衛來轉身離開溫室。
可憐的白袍,大概會被逼瘋的。

第6章

回到競技場,第一輪速射已近尾聲,麋鹿火燒火燎往他手裡遞了一把格洛克 L,連拖帶拽把他送去起射線:
「快快,到你了。」
衛來習慣性掂重、退彈、驗槍,很配合地讓麋鹿幫他帶護目鏡和耳塞。
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見到岑小姐了。」
麋鹿猝不及防:「那……她……她怎麼樣?」
衛來笑了笑,沒有回答。然後站定、懸臂、挺腕,前方 10 米開外,一字排開五面環形靶。
速射,幾近連開,槍聲還在半空打繞,這一輪已經結束。
聽靶時,麋鹿控制不住,發出短促的慘叫。
衛來打出了一個 2 環。
真他媽見了鬼了!新出道的半罐水都不會打 2 環!
她怎麼樣?麋鹿已經不需要答案了。
從見到白袍到現在,他美夢聯翩:接單岑今、繼而接觸沙特王室、慷慨的沙特酋長送他一口油井、他倒騰石
油成為大亨,買了一架私人飛機……
一切,都在衛來的槍聲裡大勢已去、日暮途窮、灰飛煙滅。
接下來的格鬥和短刀,麋鹿不再關心,他抱著腦袋,盤腿坐在競技房的角落裡,努力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不不不,不要怪衛,這是他的權利,他有權拒絕不想接的單子;
——也許現在還不是跟中東富豪們建立合作最好的時機;
——中東人只是刮來的一場大風,跟衛的合作才是長久的……
競技流程結束時,麋鹿終於心態平和,下場的衛來臉上掛了兩刀——當然,競技的刀特製、不開刃,掛上去
只會留下紅色的油彩。
顯然,衛來的表現一言難盡。
麋鹿有點遺憾:「她真這麼糟糕?」
衛來說:「她說保鏢是廢物,你怎麼看?」
這樣啊……
傷害職業尊嚴,當然不可接受,當然要掉頭就走,但是……她如果有錢的話,是不是應該更加迎難而上,去
扭轉她的想法呢?
這話他只敢想想,不敢說——有些時候,他還是挺怕衛來的。
麋鹿裝著完全不在意:「都這樣了,也沒繼續的必要了,現在走嗎?我去開車。」
他低頭從褲兜裡翻車鑰匙,同時盤算著怎麼去要那 500 歐。
衛來說:「等一下。」
麋鹿抬頭看他。
「最後一輪是客戶面試,也就是說,岑小姐會同時在場是嗎?」
麋鹿點頭,岑今有一票決定權。
「那面一下吧。」
「為什麼?」
衛來想了想:「她畫畫……挺好看的。」
——
衛來沒有別的意思:看過照片,聽過聲音,想正面見見真人而已。
最終見面在二樓,起居室,溫室裡那個白袍是面試官,面帶微笑,舉止威嚴,不失風度。
岑今也在,她和照片上沒什麼兩樣,但照片沒拍出她水潑滲不進的沉鬱氣場。指間挾一支很細的女士香煙,
幾乎不吸,似乎只是用煙味來提神。
她和白袍偶有目光交流,彬彬有禮,溫室那一幕像是從未發生過:一個從未言語要挾,另一個也從未怒不可
遏。
衛來覺得好笑,忽然懷念拉普蘭幻覺裡那只抹口紅的馴鹿——至少它不遮不掩,不矯揉造作,還有一顆愛美
的心。
坐下的剎那,注意到岑今的脖頸處微光一爍。
是條很細的白金鎖骨鏈,墜一粒紅石榴石,石榴石很小,沒有份量,棲在她鎖骨偏下,像一粒硃砂痣。
衛來覺得岑今的穿搭品味需要提高。
這樣的黑色禮服長裙,搭圓潤飽滿的大粒珍珠項鏈或者有金屬沉墜設計感的項鏈會更好些,畢竟穿和搭也是
交鋒,衣服和配飾應該相得益彰,各自鎮守一方。
白袍問的犀利。
「衛先生的手槍速射,打出 10 環、8 環,還有 2 環。格鬥場得了第一,短刀卻排名最後,被人連掛兩刀……
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衛來皺眉:「這個很難解釋,我有時候,確實……發揮不大穩定。」
「衛先生不覺得身為保鏢,發揮不穩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哪怕一次,都足以賠上客戶的性命。」
衛來很認同:「我以後會盡力克服。」
以後?誰給你以後?要不是顧及禮儀風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遠處,岑今百無聊賴,吹散煙頭裊娜上升的細細煙氣。
白袍保持語氣平和,該問的還是一一問到。
「如果雙方達成合作,衛先生對我們有什麼要求嗎?或者說,你有什麼特別的規矩……需要我們配合?聽說
頂級的保鏢都會有一些個人要求。」
「我不喜歡保護人渣。」
白袍沒聽明白:「什麼?」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僱傭我——我會中途撂擔
子走人的。」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張,屋裡一定很靜,不遠處的桌面上立著一個特別設計的時鐘,沒有指針,只有一
圈金屬外環,像星際之門。
岑今挾著煙的手低垂,小拇指一側的掌緣有作畫時蹭上的鉛灰,她有一會兒沒有動,煙頭的火星漸近她手指,
就在衛來以為她會被燙到的時候,她忽然彈了彈煙身,手指順勢滑後。
煙頭積著的灰燼簌簌落下。
白袍反應過來:「衛先生,就事論事,保鏢是商業行為,僱主是什麼人,操守如何,跟你沒有關係。你收了
錢,就應該履行職責,中途走人這種事,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衛來笑起來。
「我同意你的觀點。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
……
面試如預期般很快結束,白袍很客氣:「我們會作綜合考量,很期待達成合作。」
但他的眼神其實在說:見鬼去吧你。
——
麋鹿在樓下等他,知趣地不提面試,神情愉快:「我去取車,有時間的話,還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對
了,領錢在小會客廳,回頭見。」
他開門出去,鑰匙圈在食指上看似輕快地打繞。
衛來心頭浮起一絲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本質上講,都是生意。
他進了小會客廳,從那個年輕白袍手裡接過 500 歐面值的大鈔,好心給建議:「我們一般不用這麼大面值的,
餐館和超市都拒收。」
年輕白袍茫然,500 歐,換算成阿聯酋貨幣也只是 2000 多迪拉姆,他並不覺得這面值來的大。
衛來不多解釋,大鈔折起了塞進兜裡,離開時,帶上小會客廳的門。
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車道上,麋鹿的那輛破舊大眾已經駛入待發,這個晚上過的還算充實,至
少,欠埃琳的酒賬可以還上……
身後有人叫他:「衛先生。」
衛來站住。
倒不是因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為,他真的太久沒聽過純正的中文了。
她聲音裡有江南水軟、江北鐵硬,是麋鹿的鸚鵡學舌比不了的,衛來想聽她多說幾句。
他轉身。
岑今在不遠處站定,整個人是一副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頭髮、眉眼、長禮服,白的是肩頸、手臂。
週遭種種,不擾畫幅,唇紅和鎖骨那粒硃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色。
衛來問:「有事?」
「衛先生講話很直接,給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問一下,衛先生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印象?
還真挺難說的,這一晚的所有都是關於她的,好的,不好的,台前的,幕後的,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
衛來不想多生枝節,敷衍客套:「岑小姐很優秀……援非的經歷很讓人佩服,很有勇氣……也很期待有機會
合作……」
岑今打斷他。
「衛先生,我比較想聽實話——你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沒人會把你怎麼樣。」
衛來摸不透她用意。
不過也沒所謂,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實話實說:「印象……挺不怎麼樣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頜首致意,然後轉身離去。
還以為她跋扈難纏,句句帶刺,如今禮數這麼周到,讓人莫名其妙。
坐進車子的時候,麋鹿抱怨:「這麼慢!」
衛來掏出那張大鈔,展開,在麋鹿眼前抖羅了兩下,如果錢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萬丈。
麋鹿沒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開始自說自話:「其實向我預約你的客戶不少,你如果想接,隨時有單。
但我覺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衛,沙特人是不是徹底……沒希望了?」
心尤未死,還掛念著顫顫金橋。
「但凡本著做事和負責的態度,都不會選我。」
麋鹿「哦」了一聲,語中濃濃惆悵。
「不過,也不一定。」
什麼?
神來之筆,意料之外,麋鹿大驚失色,車身在路面打了個趔趄後,緊急靠邊。
無可挽回的事,怎麼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頭殘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絲被拚命拔高、抻細、拉長,眼睛成了死灰裡被春風吹著又復燃的兩點亮。
衛來說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餘,大感興奮:「為什麼?我一直在樓下,我向你保證,其它面試的人都是領了錢就走的,岑小
姐沒有下來送過……衛,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會合得來!」
衛來笑:「她如果十七歲,你說這話,我勉強會信。」
岑今是那樣的背景,有一雙看慣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和白袍爭利,彬彬有禮地說話,筆下生長刀子
一樣的文章,不久之前,還收到了一隻風乾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會演繹一見鍾情式童話故事的女人。

第7章

說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兩杯的,把衛來送到公寓,麋鹿忽然變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說:「不能太晚回
去,我們伊芙會擔心的。」
特麼的已經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進入了後半夜的死氣沉沉,一根煙一杯酒就可以捱到天明,衛來懶得上樓,跟埃琳打了招呼,
熟門熟路躺倒在角落的長條沙發上。
埃琳拿了毯子給他,又把計算器和賬本一併帶過來,坐在一邊慢慢理賬,默念著加減數字,偶爾念出聲。
這是最溫暖的時光,四平八穩躺著,有覺可睡,埃琳像持家的妹妹,為了生計勞碌。
衛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你那個女朋友呢?上次看見,是保加利亞人?個子小小,笑起來像哭。」
「她回國了,說這裡找不到工作,然後就不再聯繫了。」
「難過嗎?」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難過。」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國,我姐姐薩賓娜要結婚了。媽媽也說很久沒見我了。」
「回家很好。」
他雙目輕闔,話說的像在歎息,埃琳猶豫了一下:「衛,你還記得你家嗎?」
她知道衛來的故事,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登上蛇頭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熱病蔓延,偷渡客死
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陸,然後被父親給賣了。
「不記得了。」
「那你想家嗎?」
「家不想你,你為什麼要想家?」
埃琳不再說話了,她輕摁計算器的數字鍵,三月的賬結清了,不好不壞,像生命中大多數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嗎?四月的溫度會略微上升,積雪和冰層會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節,還有戴帽節…

衛來做了個夢。
夢見風浪中顛簸的偷渡船,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偷渡客在嘔吐,甲板上掀開小小的口子,亮光透進來,罩定一
具軟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屍體,蛇頭在甲板上跺腳,暴躁地大叫:「扔到海裡!他的身上全是病菌,會傳染
的!」
不應該在臨睡前跟埃琳談起這個話題的。
不過,這條船,總會在某些時候鑽進他的夢裡,聽人說,生命裡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衛
來覺得,這條船可能就是他的命運。
哪怕活到八十歲,這條船還會在他的夢裡被風浪擊打,泊不到岸。
他登上甲板,船員呼喝著使力,把那具屍體拋進海裡,俯身去看,撲通一聲,黑色的水面上爆開白色的大花。
而船頭,岑今安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長長的裙裾被海風掀的獵獵作響。
衛來奇怪:「你怎麼在這裡?」
岑今回頭,剎那間地動山搖。
……
不是地動山搖,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遠處一張桌子的煙灰缸裡,還有垂死的煙氣一絲一縷,埃琳指他
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正執拗地一下下閃著綠光。
衛來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接起。
「喂?」
「衛!你通過了!他們選了你!」
「什麼?」
他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剛醒的時候,現實和夢境一樣虛無,埃琳倒騰咖啡機去了,機器嗡嗡的轉旋
聲傳來。
「我說的是沙特人,他們打電話通知我了,最終定的是你。」
衛來想起來了,眼前掠過岑今被海風掀起的裙角:她在船頭畫什麼?
「沙特人不可能選我。」
「是的,我聽說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會。衛,我想這就像結婚,父母再怎麼反對,和你睡一張床的
是那個女人,她決定一切。」
特麼的這是什麼狗屁比喻?
麋鹿報了一個他很難拒絕的價格,然後試探的:「衛,你會接單嗎?如果你不想接,我會回絕的。」
其實他喉底壓著一萬句:求你了,答應下來,說你願意!
衛來頓了一會。
她不是說,保鏢頂個屁用嗎?
但是在那之後,她喊住他,說了一些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畫。
埃琳走過來,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他端起來,一口喝了個乾淨。
說:「我有條件。」
麋鹿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他講。
「我只盡保鏢的職責,不是她聽差,她對我客氣,我也客氣。她要是無禮,也別怪我給她難看。」
麋鹿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奴隸社會。她出了錢,你出了力,等價交換,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
她的錢,這是規矩。」
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但麋鹿不掛,清了清嗓子之後斟酌詞句:「岑小姐還提了個要求……」
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她說,這段日子裡,希望你每天……都寫一些……對她的看法……」
衛來花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句話。
他不生氣,但覺得滑稽:「岑小姐覺得去跟索馬裡海盜談判特別有歷史意義的話,可以找個紀錄片團隊跟拍,
或者找個傳記作家一路陪同。我想,這應該不是保鏢的份內事吧?」
「沒那麼複雜!衛,我確認過了,一句話都可以,比如:她很煩,她的妝不好看,我和她合不來。」
這也行?
麋鹿絮絮叨叨:「一句話嘛,很容易。想不想寫長都隨便你,衛,事實上,保鏢跟超模一樣,都是青春飯,
你也應該考慮以後的轉型,說不定你經由這次,發現自己其實很有寫作天賦……」
代理人麋鹿,永遠這麼激情蓬勃,隨時隨地給人點燃夢想。
掛了電話,埃琳過來收咖啡杯,好奇地問:「這次的客戶是什麼人?」
衛來說:「好像是只瓢蟲。」
「哈?」
「要寫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埃琳居然一下子就接受了,還反過來勸他。
「有錢人是這樣的,如果我有錢,我也會雇你保護我的水母,能寫日記最好,我也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它
們都幹了些什麼。」
能幹些什麼呢?那麼小的水母缸,一成不變的擺放位置。
衛來看向缸中浮游的那兩隻呈半透明狀的海月水母。
不過也說不定,也許它倆正在討論:出去之後,怎麼去亞丁灣劫艘船來玩。
——
當天稍晚一點,麋鹿帶衛來去跟白袍簽約。
白袍住市內的坎拉普豪華酒店,那是幢 19 世紀的東歐風格建築,設施、配備、安保均屬一流,但偏偏就在這
裡出了差錯。
兩位白袍外出用餐歸來,驚訝的發現房門半開,推門進去,滿室狼藉。
失竊了。
衛來他們到的時候,那個年輕的白袍賽德正大聲向客房負責人呵斥著什麼,警察還在來的路上,老成些的那
個白袍叫亞努斯,皺著眉頭站在房間中央,似乎想收拾,又怕破壞了現場。
麋鹿展現對合作方的關心:「亞努斯先生,丟了什麼貴重的東西嗎?」
「一些錢,兩千多歐,零用的。房間裡沒放什麼貴重的東西。」
這頭,客房負責人額上滲出細汗,一直向賽德道歉:「我們也很驚訝,有人破譯了客房門禁系統,避開了報
警器和監控……萬幸沒有大的損失,酒店會盡一切努力配合警方……」
麋鹿在邊上壓低聲音:「這些白袍,你懂的,恨不得把『我有錢』寫在額頭上,太容易被賊盯上了。」
好像……有什麼不對的。
衛來走進房間,櫃門抽屜都大開,行李箱歪倒一旁,衣物被翻的亂七八糟,有不少文件紙散落地上,有一張
背面還有個鞋印。
歐碼 43 到 44,男人的鞋,最常見的鞋紋,沒什麼追查價值。
衛來半蹲下,伸手去撿文件,亞努斯提醒他:「別動!警察到之前最好維持原樣。」
但衛來還是撿起來,是待簽的保鏢合約中的一頁。
「你們這趟來,隨身帶很多貴重物品嗎?」
亞努斯搖頭,他們為船東工作,是來辦事的。
又撿起幾張,除了合約外,還有行程計劃,是給他和岑今擬定的,赫爾辛基飛肯尼亞首都內羅畢,直入東非。
衛來站起身:「能借一步說話嗎?」
——
借的地方是洗手間,衛來關好門,四下快速查看了一回,還好,這裡全大理石裝修,電源都內置,沒地方藏
竊聽器。
這架勢……亞努斯有點緊張。
衛來說:「我的推斷不一定對,但對不對不是關鍵。」
「坎拉普酒店曾被評為世界前 100,入住的有商界大鱷、政界要人、明星、名流,沙特人在其中還真不顯眼。
如果是那種只為錢的賊,偷他們比偷你們合算。」
「酒店安保不差,樓上樓下要過幾重關,能破譯門禁系統避開報警器的人,會是只為了兩千多歐?這點錢,
還不值得費這個事。」
衛來把手裡的文件遞給他:「那麼小心,監控都沒拍到什麼,非留個腳印,以示對這些文件踩來踩去不在意,
是不是有點裝的過了?」
亞努斯咂摸出點意思來了:「你是說……」
「岑小姐收到過死亡威脅,如果我是對方,會很關心她接下來去哪,哪裡下手最方便。」
他笑起來:「也許我猜的完全不對,不過保鏢應該懷疑一切。職責所在,現在開始,每一件異常,我都會當
成對岑小姐的威脅去排查。」
亞努斯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覺得,岑今好像比自己更會看人。
「所以?」
「所以這份路線,不能用了。至少……真正的計劃裡,不能用了。」

第8章

事出突然,商議之後,白袍帶同衛來他們去見岑今。
到的時候是傍晚,鐘點女工給開的門,客廳裡,有個男人正拎包要走。
那是個黃種人,矮胖,圓臉,臉上帶迎來送往客氣的笑,白袍那麼顯眼,他卻一直看衛來,衛來也看他:都
覺得對方是中國人。
走近了,衛來聞到特別的味道,那是熱油煙、洗碗水、青蔥、生薑糅合在一起的雜味。
「中國人?廚師?」
那人喜出望外:「老鄉啊,我就說看你也像中國人。」
邊說邊趕緊遞上名片:「有空來啊,說是我朋友,有優惠的。」
果然是廚師,林永福,華夏天府的主廚。
華人在海外開的中餐館,名字都起的大氣磅礡,比如中國樓、龍館、大上海,麋鹿湊上來看名片,字正腔圓:
「你們那有餃子嗎?」
廚師瞪大眼睛看他,像是不相信這黑人說的是中國話。
衛來問:「你認識岑小姐?」
「岑小姐去店裡吃過幾次飯,很合胃口。跟我約單,我上門來做。」
說著晃了晃包,裡頭瓶罐亂磕,大概是油鹽醬醋。
「什麼時候開始的?」
「也就最近吧。」
餐館裡有人給他代著班,林永福著急回去,不便多聊,出門之後想到什麼,大老遠沖麋鹿揮手:「有餃子,
還有包子!」
衛來向鐘點女工打聽了一下,給岑今做飯的不止林永福,岑今還偏愛西餐和日料,有個西餐的高級技師和日
料廚師長也會應 call 上門。
不過,都是在最近。
鐘點女工領他們去飯廳。
飯廳很大,偏暗的大理石裝修,正中放一張簡約設計的純白色長條桌,四角沒有腿,桌托是兩個藝術化了的
人形,頭頂肩扛,托一面桌板,像扛了地球一樣費勁。
只開正頂上一盞小燈,燈光像飄,罩著餐桌,也罩著岑今。
她穿一件海藍亮緞的單肩晚禮服,不對稱的傾斜美感,肩頸和鎖骨處的線條精緻地像畫。
項鏈沒有換,還是那條。
聽見人聲,她抬頭,看見白袍的時候,很快將桌上一個細瓷白碗蓋上。
不過衛來已經看見了,碗裡色澤紅亮,只小小一塊,為防酥爛,還用細細白線打包一樣捆纏,是東坡肉。
還有一盅蟹粉豆腐,一小瓦罐的佛跳牆,一小碟油燜筍,一碗白米飯。
量小而精,都是中華料理中的名菜,對食客來說不啻盛宴——那個林師傅是花了功夫的。
白袍把衛來的提議跟岑今講了,她沒什麼意見,只說「好」、「沒問題」,又順便簽了保鏢合約的協議,一
式三份。
三方各持一份,衛來翻到簽字頁,他和白袍的是在酒店已經簽好的,岑今是剛簽,墨跡未乾,簽的是中文名,
但「今」字的最後一筆,習慣性頓筆,像個「令」字。
生效日是兩天後,也是啟程的日子。
白袍們文件在手,大概覺得事情告一段落,神色明顯輕鬆,衛來卻相反,問:「這兩天岑小姐的住所,有安
排保鏢嗎?」
亞努斯愣了一下,搖頭。
「為了那條船,我建議你們安排兩個。鐘點女工每天干四個鐘頭,晚上這裡只有岑小姐一個人,想出事很容
易。」
亞努斯意識到自己的疏忽,頓覺後怕,吩咐賽德盡快安排。
衛來又轉向岑今:「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臥室?」
岑今沒有異議,起身領他去看。
臥房同樣很大,衛來走到窗邊觀察外景,又回頭看她的床。
遠處有不少定點,是狙擊的好選址,她的床位置不好,夜深人靜時,只要選好角度,每一槍進來,床上的人
都可能中招。
衛來拉上窗簾,給她幾條建議。
——窗簾不要再開,晚上如常進房,但熄燈之後,去別的房間睡。
——別墅所有進出的口,只留前門,其它一率鎖死。
——如果可以的話,這兩天給鐘點女工加價,請她住家作陪。
岑今只說「好」、「可以」,但看她臉色,又覺得只是敷衍。
離開時,衛來問了句:「岑小姐今天有約客嗎?」
「沒有,沒想到你們會來。」
回去的路上,衛來問麋鹿:「覺不覺得這個岑小姐有點奇怪?」
「覺得啊。」麋鹿憋了好久,專等有人把這個話頭的引子給點了,好辟里啪啦爆發,「我一進飯廳,她坐在
那裡,燈那麼暗,專照她一個人,嚇了我一跳。」
那一剎那有錯覺:她像安靜的幽靈,虛的很,不真實,少了點「活氣」。
車子停下等交通燈,麋鹿看道旁的行人,有個金色頭髮的小姑娘哭著在跟母親吵鬧,還有個剛從超市裡出來
的男人,抱著滿裝的紙袋子,腳下一個趔趄,東西撒了一地,懊惱地蹲在地上去撿。
對嘛,人就該活成這樣,急急吼吼,毛毛躁躁,那個岑小姐,活得像跟這個世界無關。
衛來說:「兩次見她,她都穿晚禮服,你不覺得奇怪嗎?」
怪嗎?麋鹿倒是覺得怪好看的。
「不止晚禮服,妝面也精緻,但其實都不是重要的場合。第一次要面試,見很多外人,勉強說得過去。但今
天,她自己也說了,根本沒約客。」
「不是約了那個廚師嗎?」
一個女人,可不會為了廚師精雕細琢,衛來覺得正常的是埃琳那樣的,不出門就懶得化妝,聽任頭髮亂蓬蓬
晃來晃去。
麋鹿想了想:「會不會她其實有訪客,只是不願意跟你說?」
也有這個可能。
衛來挺好奇的:什麼樣的訪客會讓她盛裝以待?
應該是個男人吧。
——
接下來的兩天,衛來不再過問岑今那邊的任何消息,一切交給麋鹿代為溝通——這是他的習慣,合約生效日
起,就要人銜枚馬裹蹄箭搭弦上,所以在那之前,他要徹底放鬆。
他打掃了屋子。
去了岩石教堂,在炸碎的岩石堆砌成的牆下站了一會,覺得岩石會隨時砸下來埋了他,然而並沒有。
在南碼頭的露天自由市場裡吃了鹽津魚肉、煙熏火腿片,買了油桃,還有蘋果。
坐輪渡去了海防城堡,這個季節,海島冷而荒涼。
還去了華夏天府吃飯。
餐館用廉價的建材烘托出視覺上的富麗堂皇,燈箱牌上繞了只金漆的中國龍,裡頭供赤膛臉的關二爺,進門
處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景觀,山上兩翁對弈,山腳下圍尺許見方的池子,裡頭幾尾錦鯉。
幾個夥計正往假山邊上排置剛到的綠植盆栽。
山、水、綠植,寓意根基、財氣、不斷生長,寄望生意一片紅紅火火。
衛來點了麻婆豆腐、涼拌三絲、油爆蝦和水煎包,不是飯點,沒什麼客,林永福熱情出來作陪。
菜合不合胃口?有空常來啊,吃好了歡迎你帶朋友來;再過一陣子,很多新鮮的時蔬肉蛋到貨,到時候,就
可以做時令菜了,那口感鮮的,一定要來嘗。
衛來遺憾:「最近都來不了了,要出趟遠門。」
林永福更遺憾:太不巧了,濃油赤醬裹出來的菜一年到頭都有,時鮮味的,可就那一陣子呢。
結賬的時候,果然給打了折,還拿了盆白掌給他。
青花瓷的小花盆,土栽,葉片翠綠,高出葉叢的花莖上,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冠
綢幔。
說:「多出來的,不值錢,但是吉利。你不是要出遠門嗎,看這白掌,跟帆似的,這叫一帆風順,保旅途平
安。」
衛來接過來,有點哭笑不得:「這帶著不方便吧。」
「怎麼能帶著呢,放家裡,讓朋友幫你照看。花木很玄的,你平安,它就長的好。」
他壓低聲音:「人出遠門哪,就像放風箏,家裡得有什麼東西,牽著那根線,牽著牽著,就把你盼回來
了。」
衛來謝過他。
花盆很小,衛來把它托在掌中,先坐一程有軌電車,然後走回公寓。
因為林永福的話,腦子裡掠過許多念頭。
——當初也是出遠門,一條偷渡船漂洋過海,那根放出的風箏線,應該早就中道斷了,所以他不想家,家也
不想他。
——也許真是緣分,這一行兩個人,這白掌又恰恰抽了兩枚佛焰苞。
回到酒吧,埃琳接過那盆白掌,左看右看:「給我養?我不會養花,養死了怎麼辦?」
「養死了我就死了,你看著辦。」
埃琳生氣:「胡說八道。」
她把白掌放水母缸的旁邊,托著腮仔細去看,苞片被水母缸的光打成微透的淺綠,海月水母浮游的身姿緩慢
到老態龍鍾。
衛來說:「養花又不難,怎麼養水母,你就怎麼養它。」

第9章

臨出發前幾小時,衛來收拾了行李包,去附近的桑拿房洗芬蘭浴。
入口處的矮牆下,很多裹毛巾的男人聚在一起,抽煙,喝啤酒,衛來把行李包塞進寄物櫃,在淋浴房大略淋
過,進了桑拿間。
空氣熱而濕潮,人意外的多,白花花肌肉鬆弛的赤裸身體在濃重的帶木頭馨香氣的水汽間若隱若現,
他選定了位置坐下,很快汗流浹背,陸續有人受不了炎熱和炙烤退出,過了會,有個熟悉的身形進來,抱著
浸軟的樺樹枝。
衛來抬高手臂,給他示意。
麋鹿在他身邊坐下,分了一半的樺樹枝給他,動作幅度誇張,很是咋呼地用樹枝幫衛來拍打身體,也幫自己
拍打——臨近的人大概是煩他,或遠遠坐開,或去了別的桑拿間。
兩個人,毫無公德,獨佔了大半間。
互相交換手腕上的寄物櫃鑰匙,吩咐的話,都是麋鹿在說。
——「都安排好了。我會把你的行李拎去車裡,到時候,你帶岑小姐從後門出,沿車道往下走一段,車子會
停在路邊的林子裡。」
——「沙特人分了明暗兩條線,明的,在索馬裡首都摩加迪沙有個談判專家團,說是專門尋求跟海盜談判的,
接受採訪、開記者會、時不時發個譴責呼籲;暗的就是岑小姐這條線,不敢對外,怕出差錯,要秘密進行。」
——「他們裝著一切正常,接受了你的建議,還按作廢的那份行程訂票。沒人知道你們其實改了路線,今天
就會走。」
——「寄物櫃裡有手機,新卡,號碼只有我、可可樹、沙特人和虎鯊那頭知道。虎鯊做了這麼大一票,據說
心裡也很慌,行蹤比以前藏的更緊。見面地點遲遲沒定,要等他通知。」
……
萬事具備,衛來也在熱蒸汽裡熬到了極限,起身離開時拍了拍麋鹿的肩膀:「回見。」
上次說「回見」時,是去拉普蘭,時長四個月。這次,時間應該會短一些。
他先去冷水房,站到噴頭下把開關調到「全冷」,冷水兜頭罩臉傾瀉而下,張開的毛孔瞬間收緊,幾近變態
的爽意遊走全身。
擦乾身體,打開寄物櫃。
先看到一張卡片,麋鹿的手筆,洋洋灑灑,祝他一路順利,卡片上有濃重的香水味,伊芙的香水估計又被麋
鹿偷噴了不少。
然後是一整套新衣,小到內褲、襪子,大到外套、皮帶,無所不備,同之前一樣,沒有品牌,特別定制,對
他的喜好和尺寸都掌握的更加精確。
衛來穿好衣服,擦乾頭髮,最後從寄物櫃裡拎出一個禮品包來。
禮品包沒封口,裡頭有路費,美元歐元克朗都有,手機,一張邀請券,一個薄皮的鐵面人面具,屈指彈上去
鏗鏗響。
——
第三次到岑今這裡。
天已經全黑了,別墅內外燈火通明,有音樂聲,像倒流香的流霧,向著傾斜的低處路道捲來。
衛來站在黑色的樹影裡,聽了一會。
那是很老的歌,槍花樂隊的名曲,《Don』t cry》,槍花樂隊的歌,歌如其名,憤怒激烈,總像要捶爛世界,
但唯有這首,滄桑哀婉,繾綣傷情,據說唱哭過千萬傷心人。
傷心人別有懷抱,懷抱裡總有一首歌。
再走近些,音樂裡攪拌了嬉笑、喧鬧、大聲的說話、樂器調音,混成一鍋雜醬,再聽不真切了。
門口處有人攔著,請他出示邀請券。
衛來遞券的時候,才發現券面上印的是英國威爾第歌劇《假面舞會》的海報,邊上一行字,標注是 Leon
Russell 寫的同名歌曲的歌詞。
——在這寂寞舞會裡,我們真的感覺快樂嗎?
沙特人做事倒是精心,一場用於遮蓋的派對,居然連邀請券都做的這麼精緻。
他帶上面具,推門進入大廳,裡頭燈光昏暗,陰影、聲浪和自助酒水間出入各色人物:防護鏡碎裂的二戰飛
行員,星戰裡的黑武士,還有帶金色假髮套的夢露。
抬頭看,岑今伏在二樓的欄杆處,穿銀灰色抹胸緞面拖尾晚禮服,戴水鑽的肩鏈。身後一襲黑色的大幕從天
花板垂下,將樓上房間全部遮擋,幕布上是蝙蝠俠,幅翼狀的披風迎風展開。
她指間挾了支黑色纖細的女士煙,但跟之前一樣,很少真的抽,偶爾在欄杆上輕磕,細的看不見的煙灰燼數
落在底下長兩撇小鬍子的希特勒頭上。
衛來上樓,經過岑今身邊時,她低垂眼眸,說了句:「從披風進去。」
原來蝙蝠俠的披風不是整幅,衛來掀開一道縫,閃身進去。
大幕厚重,幕後安靜許多,不遠處的房間開著門,有燈光透出。
衛來過去,看到白袍賽德坐在沙發上,邊上站了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只穿貼身的短背心和短褲,曲線玲瓏,
翹臀細腰。
她正試戴一個銀色的威尼斯公主半面面具,邊沿有鏤刻的花紋,飾以珍珠、水鑽、緞帶和羽毛。
看到衛來,她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衛來這才想起自己的鐵面,伸手摘下,那女人也摘下面具。
是個年輕的東歐女人,很漂亮,棕褐色的眼眸,染黑髮,齊肩,髮梢打了卷。
衛來說:「很像。」
女人很聰明,一聽就知道他是自己人:「也不是完全一樣,東方人偏瘦,我餓了兩天……」
她指自己略顯圓潤的肩膀:「還是沒有變細。所以岑小姐挑了有肩鏈的禮服,燈光很暗,有面具,又有裝飾,
我想別人看不出來……」
說話間,岑今進來,示意那個女人跟她進裡屋換衣服。
衛來坐到賽德身邊,賽德遞了張紙給他:「船票。」
船票?衛來瞇起眼睛細看,這分明是從某個記事本上撕下的半頁紙,邊緣像被狗啃過,上頭用簽字筆劃拉了
一道,根本也看不出是芬蘭文還是英文。
賽德壓低聲音:「你們去圖爾庫碼頭,坐船,到瑞典,斯德哥爾摩,那裡有北歐第二大機場。」
衛來把「船票」折疊好,放進內兜:「坐船是最慢的。」
圖爾庫碼頭有芬蘭至瑞典的固定輪渡,航程在十多個小時左右,是最慢也最便宜的一種交通方式。
賽德點頭:「時間是次要的,隱秘最重要。」
「幾點到?」
「越快越好,不過今明兩天都有效。到了圖爾庫,去油碼頭,找一個叫塔皮歐的人,他會安排。」
「到瑞典之後呢?」
賽德苦笑:「我們還在衡量……很難選出一條絕對穩妥的路線,到時候再通知你。」
這倒是,衛來有耳聞,非洲的戰火是幾年前才摁下去的,即便現在,還會在局部地區,時不時竄起火頭。
塞拉利昂為了鑽石打了十年內戰,好萊塢還據此為元素出了部叫《血鑽》的電影,南北蘇丹為爭奪油田,剛
果為金礦,卡隆是種族仇恨,索馬裡更別說了……戰爭導致基建跟不上,戰後,很多國家連國有航空公司都沒有。
衛來皺眉:「要麼從瑞典飛肯尼亞?」
賽德搖頭:「肯尼亞偏南,索馬裡的國土是個狹長的三角,海盜的老巢在北部的博薩索,聽最近透露的意思,
談判很可能會安排在公海……」
裡屋的門開了。
那個東歐女人先出來,一身珠光寶氣,假面上的羽毛微顫,逼真魚目,可以混珠。
後面的是岑今,她終於不再穿晚禮服,軍綠色連帽的帆布厚外套,黑色牛仔褲,白色板鞋,反倒比盛裝時看
著舒服,有種洗淨鉛華的柔和。
滾輪聲響,她好像在拖行李箱,然後回頭看衛來:「麻煩你……」
衛來起身過去,他有心理準備,這一路,總不能讓她拎箱子。
到了跟前,腦袋一脹。
這龐然大物,得有 30 寸吧?
能裝下一個他了吧?
他只在國際機場,看到留學生的行李箱有這個尺寸,還猜測過裡頭大概帶了鍋碗瓢盆蒸屜漏勺。
這一路輾轉,未必都有車坐,可可樹說過,有些叢林小道只能走自行車,有些地方要騎駱駝,他得一路幫她
提這個箱子?
箱子在朝外滑,衛來眼疾手快,膝蓋抵住箱身。
錯誤就該掐死在萌芽狀態。
岑今奇怪地看他,衛來笑:「岑小姐,要帶這麼多東西?」
「必需品。」
白袍和東歐女人疑惑地朝這裡張望,衛來改說中文,都是中國人,「內政」,內部解決就好,不叫外人看熱
鬧。
「岑小姐,你介不介意找個背包出來,我幫你精簡一下行李?」
隔著箱子,他決定絕不讓步。
他自己的行李包,輕的可以上天放風箏,他可以尊重女人的行李「重」一點,但不能重這麼多。
還要同行那麼多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他不是白袍,沒什麼要仰仗她的,用不著氣
軟,開頭就這麼沒原則讓步的話,難保她最後不長成一隻大鵬,動不動就扶搖直上九萬里,高射炮都轟不下來。
岑今看了他好一會兒,衛來始終保持微笑,沒有讓步的意思。
她終於折回屋裡取包。
衛來吁一口氣,放倒旅行箱,拉鏈一開到底。
觸目所及,他在心裡說:「我 cao。」

第 10 章

岑今取了個黑色肩背的包出來。
衛來將五副衣架並在一起,嘩啦一聲用力提出。
她帶了五套晚禮服,都是長款,不同顏色、款式,專用的硬塑禮服包裝袋,很有份量,下頭並排五個盒蓋透
明的鞋盒,各色的配搭高跟鞋。
岑今說:「哦。」
泰然自若解釋:「衛先生,這是個人生活態度問題。我覺得女人把自己收拾的好看一點沒什麼過錯。看不看
得慣,是別人的事。」
話是沒錯,衛來笑了笑:「岑小姐,我想我們都同意,你這趟去索馬裡,是談判的,不是走紅地毯的。」
「沙特人有專門的談判團在摩加迪沙,記者不會來拍你。女人展示自己的美是沒錯,但海盜出沒的地方,我
覺得你還是應該克制,以免招來不必要的覬覦和麻煩。」
「再說了,這些衣服料子都挺好,帶出去萬一有個勾掛也可惜。你回來之後,多的是時間把自己收拾的好看,
不急在這一時。所以這些沒必要帶。」
他把晚禮服放到旁邊的桌台上,鞋盒也摞過去,刻意把動作放慢——預備著她如果反對,就再討價還價一番,
或者象徵性地讓她帶一套。
這也是談判,要留有餘地。
意料之外的,岑今居然沒說什麼。
接下來是個很重的化妝箱,打開了之後分層分屜,無所不包,光是唇膏、香水就有十幾款之多。
衛來斟酌了一下,也放去檯面,岑今的目光陰晴不定,等他解釋。
「岑小姐,非洲現在已經是夏季了,那麼熱的地方,不管你化成什麼樣,妝都很快會被汗糊掉,反而多此一
舉,這個……我覺得也沒必要帶。」
岑今的眼神在他和化妝箱間猶疑了一回,可是,近乎讓人感動的,她還是沒有說什麼。
再接下來是……
皮質的畫盒,打開了,裡頭有一疊畫紙,不同硬度的鉛筆,大概二十多支。
這是個人愛好,他幾乎想讓她保留,但這畫盒的確挺重,而且,她的背包也裝不下。
猶豫了一下,畫盒也被擱去了桌台。
理由是:非洲雖然總體欠發達,但是紙和鉛筆還是不難買到,所以,沒什麼必要帶。
岑今依然沒反對的意思,「精簡」進行的太順,衛來反而有點摸不準,不知道她是不是準備集中爆發。
他繼續,伴隨著「沒必要」,檯面上越摞越多,橫七豎八,都像是被打入冷宮的怨婦,圓瞪了心有不甘的眼
睛。
無意間帶翻一個綢包,束帶口不緊,裡頭的春光洩了半幅,是半透的低腰蕾絲內褲,略帶珠光的銀灰色。
猝不及防,衛來有些尷尬,動作很快地束好口,塞進她背包裡。
岑今忽然制止:「別啊,按理說,人是猴子變的,猴子從來不穿這玩意,人也不用穿。所以,沒必要帶。」
衛來只當沒聽見,並不受她激,服務行業,挨點冷嘲熱諷難免,就當小風吹亂頭髮。
精簡完畢,背包居然有些鬆垮,衛來自忖是不是過分了點,想了想,打開她畫盒,捲了一疊畫紙裹幾根鉛筆
塞進包的側背袋。
又撳開化妝箱,建議她選支口紅帶上,理由是:如果這一路不舒服,氣色不好的話,嘴唇上搽點顏色,還是
很顯精神的。
岑今食指一勾,從豎排的唇膏裡挑出一支金色方管攥進掌心,說:「衛先生,這算不算打一棍子再給個棗?
假以時日,你也可以上談判桌。」
衛來就當她是誇讚:「岑小姐過獎了。」
差不多該出發了,東歐女人掀開幕布款步出去,時間是約好的,同一時刻,音樂驟響歡聲大盛,流轉燈的光
甚至透過幕布,把這頭的牆壁打的暗影憧憧。
岑今單肩背了包,打開側面的小門,裡頭一道小樓梯,通往後門。
她摸索著撳亮樓梯間的燈,問他:「衛先生,這麼配合你,我是不是能多活點時間?」
語帶譏誚,自顧自先下去,賽德忽然緊張,舔了舔嘴唇,向他囑咐:「衛先生,請務必保護好岑小姐。我們
的船,還有船上的人……對她寄予很大希望……」
衛來回答:「從錢的角度,她是僱主,我是保鏢;從性別角度,她是女人,我是男人。無論哪個角度,我都
會盡力照顧她。」
賽德囑咐不出什麼了,眼前的男人女人都是高手,和他們相比,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僱員。
他目送著衛來走到樓梯盡頭處,將門打開掌寬的縫,耐心觀察了一會門外的動靜。
再然後,拍了下岑今的肩膀。
門一開一合,寒氣還沒來得及湧入,人已經消失了。
幕布另一側,《假面舞會》恢弘的歌劇聲傳來,高亢的男高音裡夾市井小民的急促短板,一個嘈切的世界迫
在耳邊。
賽德忽然覺得,這個歌劇選的不好。
——
順著麋鹿之前提點的,後門出,沿車道往下走,一路和岑今也沒有交談,只是在快到車子時,拉了她一下,
示意她站住。
然後打開車門,前座後座都看了一遍。
岑今問:「是不是擔心坐進去,後座忽然坐起一個人,拿槍對著你,或者用刀割破你的喉嚨?」
衛來說:「如果電影裡老這麼演,就說明現實中早發生過成千上百次了,小心些總沒錯的。」
他讓岑今先上車,自己開了後車廂,麋鹿辦事很周到,行李包在,還有個食品包袋,裝壓縮餅乾、水和一個
牛皮紙包。
衛來打開牛皮紙包的口,裡頭有一把全彈伯萊塔 M9,一把史密斯威森熊爪,急救包和兩枚麻醉針筒注射針劑。
留言紙上寫:以防萬一,路上防身,到了非洲,自己去搞。
衛來明白他意思,這些東西過不了機場安檢,到時候得扔。
他把槍別在腰後,砰一聲關閉車廂,拎著東西繞到車前……
咦,岑今坐的是駕駛座。
他屈起手指,車窗上叩了兩下,岑今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沒有要動的意思。
懂了,衛來笑笑,繞去副駕駛一面,上車。
問:「不解釋一下?」
「要去辦點私事。」
這不大好吧。
「船和人質都在海盜手裡,我們是不是該抓緊時間?」
岑今發動車子:「衛先生,這不是災後救援,要去趕黃金 72 小時。談判要穩,不宜操之過急。」
「截止這個月,海盜手裡扣押的各國貨輪超過 200 艘,因為談判不順利,羈押時間最長的一艘超過 25 個月
——而我去辦點私事,只要花一兩個小時。」
磨刀不誤砍柴工,這理由可以接受,衛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
車子開的方向,是去往市內。
衛來一路注意觀察車前車後,確信沒有人跟蹤,他覺得岑今的死亡威脅可能來自於跟蹤者(stalker),有
數據表明,離開熟悉的居住環境,旅行或者搬至距離較遠的州縣或者國外,是杜絕某些瘋狂跟蹤者的有效方式。
「可以問個問題嗎?」
「說。」
「那隻手……你真的不認識?」
岑今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專注於前方的路況:「我應該認識嗎?」
衛來覺得,那不是一隻普通的用於恐嚇的手。因為虎口處有牙印,等於是一個獨特的標記。而標記,通常是
送給心知肚明的人看的。
「你或許可以回憶一下,你過去的經歷裡,有什麼是跟這個牙印沾邊的。」
岑今眉頭蹙起,遠近的車光透過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織出一片迷離的光海。
車子繞過市中心廣場的阿曼達銅像,黑暗中,一隻孤獨的鴿子棲在女神波浪樣捲曲的發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麼,遲疑著說:「好像……是有……」
「有一段時間,我心情不好,發社評很密集,針對不同的人,罵的很凶……」
原來她發社評還是看心情的。
衛來心說:你也知道你罵人罵的凶。
「後來,他們估計是急了,專門找了人寫文章回擊我,說,這個黃種女人,像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所以,送我一隻有牙印的手,是想罵我是瘋狗嗎?」
好像……也不是很能說得通,那張卡片上寫「下一個死的就是你」,說明這是一個順序、環、串。
手的主人,應該至少跟岑今有某種共同的特質。
岑今減速,車子轉入停車場:「但這對我沒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話,兩次世界大戰都不用打了……無所謂,
隨便罵。」
車子停穩,仰頭看,流暢的酒店名像用光筆描融進高處的黑色。
麗塔廣場酒店。
約見?用餐?取遞物件?
都不是,岑今帶他進入大堂、上樓、右拐,長長的通道裡開始出現臨時立起的易拉架,畫面上,深邃的太空
裡懸一顆支離破碎的地球。
題目是:地球的去路(人類、環境與未來)
聽講座?!
入口處支了張桌子,登記的女人小聲吩咐:「講座已經開始了,你們推門進去,坐在後排就好,盡量動作輕,
不要發出聲音……」
邊說邊遞了個小冊子過來:「不好意思,贈品只有一份了。」
衛來離的近,順手接了,是個薄薄的袖珍記事本,只手掌大,紙質粗糙,他順手插進褲子後兜。
做環保的人真窮。
屏息靜氣,兩人坐到最後一排的席位。
這講座蠻有意思,像歌劇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觀眾都隱在一片暗裡。
岑今低聲說:「不好意思啊,你應該對講座不感興趣。」
她語氣裡,聽不出半點「不好意思」的意味。
衛來笑,也壓低聲音:「沒關係,上一個客戶,我經常陪她去試化妝品,色號分的比銷售還清。我們這種人,
吃青春飯的,多學點技能也好,將來老了,還能去賣化妝品,或者搞環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面龐半明半暗,輪廓像刀子刻就,卻又打了光的柔邊。
台上,握著話筒的學生忽然口吃且憤怒:「我不明白,為什麼姜□教授一直說保……護地球是錯的,地球不
應該保護嗎?人類的家園不應該保護嗎?」
衛來在心裡回答:當然應該……這什麼破教授,連地球都不保護。

第 11 章

有個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從學生手裡拿過話筒。
衛來的第一反應是:又是亞裔。
最近遇到的亞裔國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轉念一想,這是連環效應,因為岑今而結識林永福,又因
為岑今坐在了這裡。
第二反應是……
保鏢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記憶力,至少需要記住過去三天內周圍出現的臉——這張臉,他有印象。
幾天前的那個晚上,麋鹿曾拈了這人的照片,語氣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裡遇到
新人……」
難怪突然要來聽講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話筒放大姜□低沉的聲音。
「在這裡,我只是幫大家糾正一個概念。地球從來不需要保護,全球變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氣污染,威
脅的從來都是人類,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氣層的主要成分是氮氣還是氧氣、溫度是 100 度還是零下 100 度、地表刮時速 1000 公里
的大風,或者每天都下硅酸鹽顆粒雨。不用帶著悲慟的語氣說地球滿身傷痕需要保護,它根本無所謂。」
「是我們這種兩條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護,醫學上,超過正常體溫 0.5 度就叫發燒,短時輻射量超
過 100 毫西弗就對人體有害,氧氣含量低於 6%時,人在幾分鐘內就會死亡——我們種樹、治沙、保護水源、減少
污染、發展科技修補臭氧層,是為了保護地球嗎?」
「當人類因為環境問題的崩盤而毀滅時,地球會給你殉葬嗎?不會,它只會換個舵手。就像當年,把恐龍換
成了人,誰知道下一個舵手又是誰呢……」
……
片刻之前,衛來還認為姜□是個「破教授」,現在他覺得,教授果然有料,說的還挺有道理。
不過,他更關心岑今為什麼要來這場講座。
——癡心一片,餘情未了?
不像,當初被捉姦的是她。更何況,她坐在那裡,臉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輕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話什麼時候不行,非得選現在?圖爾庫港口裡,還有夜船等著載他們去斯德哥爾摩呢。
燈光忽然大亮,喧嘩聲起,中場休息 10 分鐘,下半場是課題辯論。
場內座次要重新變動,觀眾都起身向外走,衛來他們的位置最後,反而最先撤出,剛在走廊站定,姜□和同
事們就過來。
岑今低頭,伸手將頭髮撥落臉側,目光卻一直追隨姜□一行,直到他們消失在休息室門後。
衛來好笑,就當看戲,然後看表:她說的,這私事只要一兩個小時。
岑今忽然低聲:「看到那個穿灰色西裝、金色頭髮的男人嗎?」
看到了,是姜□的同事,身材高瘦,整個人像根灰撲撲的竹竿。
「他有門卡,剛剛就是他開的門,然後又把卡裝回西裝右邊的口袋。」
所以?
「待會,下半場開始,你幫我搞到那張門卡。」
衛來笑起來,他抱起手臂,懶懶倚靠到牆上,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行啊,你能說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盡快趕路嗎?拿到門卡,我進去辦點事,最多十分鐘,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什麼事?你進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謀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覺得不合適,可以阻止我。」
衛來又看了一下表。
這說服夠有力:他確實想早點出發,赫爾辛基到圖爾庫,還有兩個小時車程。
「十分鐘,你說的。我可以計時嗎?」
「……可以。」
「那成交。」
時間到,人流重又開始匯進廳門,衛來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過,下一刻,頭也沒回,舉起手
臂。
食指和中指間,夾著那張金色的門卡,然後手一鬆,門卡滑進衣袖。
岑今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走廊裡清場,連接待台都沒人了,衛來刷卡,開門。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掛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掛衣架邊,看最外圍的一件白襯衫。
衛來也看,是件男人襯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處輕微濡濕,有薄汗味。
這應該是姜□的襯衫,衛來希望她的目的別是捲走襯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質好像跟偷拿內衣內褲沒什
麼分別。
岑今掏出煙盒,彈了根煙出來,瘦長的黑色煙身,靠濾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細環。
她點上,吸了一口,問他:「覺得姜□的颱風怎麼樣?」
是問台上表現?衛來回憶了一下:「挺好。」
岑今搖頭:「他很緊張,一直以來的毛病,只要上台講話,他就緊張、出汗。」
「後來我跟他說,可以多備一件襯衫,中途替換,就不會一直穿著濕襯衫那麼難受了。」
衛來皺眉頭。
她要懷舊、要傾訴了,十分鐘怕是不夠……
然而並沒有,她沒再說話,再然後,煙身在指間掉轉,食指和拇指輕捏住,把煙頭燙在了襯衫後幅上。
輕微的哧拉聲,並不刺鼻的焦糊味,細看燙出的洞,內緣處炭黑,外圍焦黃。
衛來沉住氣。
破壞終於開始了,按照套路,她應該再帶把剪刀,把襯衫剪的千絲萬縷,再拎桶紅漆,把屋裡潑的聲淚俱下。
還是沒有,煙頭再次湊上去,像是比對位置,還請他幫忙看:「對不對稱?」
「……對稱。」
懸在衣架上的襯衫又多一個燙洞,兩個洞,同一高度,間隔勻稱。
「那走吧。」
這就完了?
衛來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擠出時間,就是為了來……在襯衫上燒洞?你不能換個時間?」
「不能,這是我的計劃。就該在這一天,把這件事做了。還有,這不叫燒洞,叫了斷。」
社評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斷」,衣服上燒個洞都燒的這麼自命清高。
出門的時候,衛來回頭看,襯衫在衣架上輕晃,兩個小洞,像兩隻呆滯不明就裡的眼睛。
衛來替它委屈:幹嘛燒它呢,製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燙姜□的皮啊。
——
終於坐回駕駛座,屁股後兜有點硌,摸出來,是贈送的那個記事本,本想隨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麼,粗
粗翻了下頁數。
十幾頁,旅程順利的話,每天寫一兩句對她的看法,正好交作業。
於是又塞回去,當然,能不寫最好了。
車出赫爾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這條路他走過,白天開車的話,風景很好,會看到綿延的田野、森林、
河流和零落的紅頂白牆的鄉村房子。
但現在,只有濃的淺的黑,嗚咽一樣的水聲,和很遠很遠的光。
衛來決定跟她打個商量。
「那個對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寫?看法這東西,一段時間內很固定,我不可能對你天天變看法。」
「一句話都嫌少?」
衛來不吭聲了,提這個要求有點得隴望蜀的感覺,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沒害過臊了?
「那你現在對我什麼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沒想多久:「我覺得你挺沒勁。但這個沒勁吧,又不是大家都覺得的那個意思。」
衛來斟酌著怎麼說最合適。
「我在拉普蘭,遇到過一個薩米族老頭,他請我進帳篷烤火,聊天的時候,他說,人的一輩子,像根燒火的
木柴。」
「開始是樹,要生長。長成了,就是砍下來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發光,發熱,一身的勁。」
「最後老了,就是燒完的柴,成了炭塊,漸漸涼了。」
「岑小姐,你像塊正在涼的炭塊一樣。」
「你跟沙特人討價還價、跟我說話、簽約,乃至去燒姜□衣服的時候,你的情緒,都是一樣的。」
像最平的旋律,沒有起伏,不知道這只是前奏呢,還是通貫全篇。
岑今說:「我這個人,確實很無趣。不止一個人這麼說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這一路,你如果覺得無聊,保證我安全的情況下,盡可以出去找樂子,我不會
向沙特人打報告的。」
說完闔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開車,她一路睡覺。
真可惜,一張漂亮的臉,搭了這麼個無趣的性子。
衛來盡量往好處安慰自己:無趣只會讓同伴覺得無聊,總比強行有趣把人逼瘋來得好。
他只當是一個人開車夜遊,兜風。
風撼動高處尖尖的黑色的樹梢。
大河像夜色裡彎曲的鏡面,裡頭落著被凍瘦的星星。
終於駛進圖爾庫小城的時候,路邊的草坪上蹲了個巨大的充氣鴨子,像在孵蛋。
——
塔皮歐大概是油碼頭的「名人」,衛來問了個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單人宿舍兼值班室。
時間已過半夜,他房間還亮著燈,門半掩。
推開門,塔皮歐詫異地抬頭,他五十來歲,滿臉亂蓬蓬金色鬍子,捧一本色情雜誌,手邊攤開的快餐紙盒裡
都是薯條,番茄醬擠得一灘一灘,像不新鮮的血漿。
他油膩膩的手接過衛來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樣:「哦,沙特人的路子。」
錢是沙特人的臉,全世界都給面子。
塔皮歐搓著手,翻看邊上破爛的登記本:「你們來的有點不巧……好幾艘貨輪都剛走……倒是還有一班船…
…從立陶宛出發,要去德國的,海上遇到風暴,迷了航,在圖爾庫停了好幾天。馬上就要開了,我應該能讓你們
上,但是……」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衛來耳邊,帶來好大一股夾薯條啤酒的狐臭味。
衛來閉氣。
「但是,你們上船之後,必須一直待在房間裡。不管看到、聽到什麼,都不要管,不要問。到了斯德哥爾摩,
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衛來皺眉:「還有別的船嗎?」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還要四個小時。」
衛來回頭,看倚在門口的岑今。
她臉色疲倦,犯困,語氣有點不耐煩:「既然現在有船,就走唄。」

第 12 章

細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時候都跟罪惡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殺人,樓上有人放火——坐黑船這
種,就是跟罪惡離得更近些,肩並肩吧。
衛來開車,塔皮歐坐副駕給他指路,巨大的油輪泊在近港,甚至連通著鐵路線,車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
隻的陰影間穿行。
最後停在了一艘貨輪邊上。
這是艘冷藏船,和邊上那些龐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嬌小,燈開的少且暗,只船頭和船尾的錨泊燈發出較亮
的白光。
塔皮歐先下車,擰亮手裡的強力手電,向著船身駕駛室劃了個大圓圈,然後手電一開一滅,三次。
過了會,甲板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粗壯的男人從黑暗裡過來,他身後,再遠些的地方,有幾條人影戒備似的
走動。
車子就扔在這裡,至於塔皮歐如何還給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衛來幫岑今拎了背包,她倒並不當甩手
掌櫃,順勢把食品袋接了過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碼頭,水面濃的像黑色的稠油,泛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塗著「EAGLE」,應該
是船名。
遠處的幾個人似乎在調侃著什麼,隱隱有讓人不舒服的浪笑傳來。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壯年,寸頭,黑夾克,衣袖擼到肘邊,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頭層層疊疊,紋身
摞的亂七八糟。
塔皮歐湊上去,低聲跟他說了幾句,那人英語發音很生硬,口氣也很硬,一連說了好幾個「No」打頭的句子,
塔皮歐一直點頭。
過了會,那人轉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歐趕緊招呼衛來他們:「跟上,跟上。」
幾個人走的前後雜錯,腳步聲空洞,像在甲板上顛敲,駕駛室裡有人探出頭來朝那人喊了句什麼,那人大笑
著回了兩句。
語速很快,大概是東歐的小語種語系,衛來聽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麼,一直翻紙袋發出聲響。
走到下艙口,那人嘩一聲拉起艙門,門後一道向下的舷梯,艙內出奇安靜,燈光很亮,甲板上看下去,像個
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衛來,生硬的發音和語氣又來了。
——「不准亂走。」
——「不准多管閒事。」
——「不管有什麼動靜,待在房間裡,不准出來。」
……
這要求不合理,難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實待在房間等死嗎?不過這人的臉不像是開得起玩笑,衛來把戲
謔似的調侃嚥回去,準備點頭……
身側忽然響起淒厲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線森冷從腕根直上肘心,半隻手臂發麻,有個可怕的念頭砸進衛來腦子裡。
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遠處的岑今!
塔皮歐茫然,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衝,旋即止住,衛來沒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變起倉促,暗處衝出幾個人來,那男人沖那頭吼:「No!No!」
衛來瞥見幾個人都手持長柄衝鋒鎗。
武裝押運?但他顧不上這麼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邊,摁住她不斷抽搐的身體,衝著塔皮歐吼:「燈!」
燈光打亮,不斷晃顫,岑今雙眼翻白,嘴裡泛著血沫,半張臉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電擊一樣反射抽動,
衛來伸手想壓她心跳,她喉嚨裡忽然發出倒氣似的長聲,雙手空抓,身體往上直頂,脊背懸空,像是驟然休克。
頭頸部沒有傷口,不是狙擊,是中毒嗎?什麼時候中的招?他一直陪著,居然不知道!
頭頂上無數雜聲,有船員不斷圍過來,衛來聽到他們和那個男人的對答,又是那種嘈切的聽不懂的語言,他
猛然抬頭看那個男人,那男人瞬間明白他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們!」
塔皮歐一直給意見:「叫救護車?不,不能把人招到船上來,去醫院吧。」
衛來抱起岑今,大步衝下船,塔皮歐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後頭一溜小跑,幾個船員還在茫然議論著,其中
一個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腳把他踹翻,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傳染
病!」
——
重新上車,把岑今放到後座,衛來車身急拐,向外疾馳而去。
掌心發汗,脊背繃的拽緊頭皮,腦子裡同時過無數問題。
——醫院,醫院在哪?圖爾庫不大,高處有標誌,應該能找到。
——他確信從別墅接到岑今之後,沒有出任何紕漏。如果她中招,應該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嗎?血色如常,沒有色變。但說不準,高科技時代,也許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難以交代,行程還沒開始,人已經……
陡然間有手抓住他大腿外側,低聲說:「不要停,出城。」
我操!
衛來心臟劇烈跳了一下,車身拐了個 S,輪胎皮磨得路面生響。
好在身體反應都在,迅速重新控住車子,他胸口起伏的厲害,抬頭看車內的後視鏡。
鏡子裡,岑今坐起來了,嘴邊血漬最明顯,像剛咬過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紙巾擦臉,說:「一直開,我記
得路上有電話亭,我要打個電話。」
衛來沒搭話,暫時也不好問什麼,頓了頓從副駕拿了瓶水扔過去,岑今接過了擰開瓶蓋,團了紙巾堵著瓶口
蘸水,然後擦臉。
再開了一會,看到路邊林子裡的紅頂玻璃間電話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戶外廁所,北歐的電話亭一
般都比較實用,更多為窮人準備,追求多一點功能——衛來還見過電話亭裡帶沖洗水龍頭管的。
車子剛停穩,岑今就開門下去了。
衛來沒動,隔著車窗看她,很好,走的很穩,不打飄,方向感正常,剛剛的休克、抽搐、倒氣,遠的像上輩
子的事。
他胸口悶的很,這才覺得後背汗濕,有點想罵人,翻騰了會票據箱,沒找到煙,低下頭,褲子邊上一個模糊
的血手印,像特麼在拍恐怖片。
抬頭看,岑今已經在打電話了,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面,一隻手在擺弄螺旋纏繞的電話線。
衛來開門下去,不動聲色地走近,站住。
潮濕的樹的味道,電話亭的玻璃門半開,大概是嫌裡頭味不好。
衛來斷斷續續聽到她說話。
——「E-A-G-L-E,船身塗的名字。」
——「這件事我上報了不同的監管機構,如果海警想包庇,會有什麼後果自己看著辦。」
——「即便船進了公海,也適用普遍性管轄,可以登臨、扣押。」
……
她說話的時候,唇角無意識勾起,帶出不易察覺的陰狠。
衛來倚住樹身,饒有興致地看她。
露出馬腳了啊。
還以為她是正在涼去的炭,誰知炭皮無意間剝落一片,露出裡頭燒的熾紅的碳心。
終於等到她掛上電話出來。
衛來說:「裝的啊?挺逼真的,我還沒想明白,能不能點撥一下?」
血哪來的?她總不至於隨身帶了血漿,隨時上戲吧。
岑今沒說話,頓了頓伸出手,食指上掛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衛來盯著看了會,心頭有點發寒。
——她拎著食品袋,裡頭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聽船上的那個男人講話的時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處血管,把血吮到嘴裡,纏止血
帶,然後淒厲痛呼。
她自己製造變故。
衛來頭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沒別的詞可以描畫,回想起來,當時出血量不小,這一刀,割的勢必
不淺。
「岑小姐,熊爪是全齒刀刃,咬合力強,造成的傷口不容易癒合,結痂了也難看,你為了舉報一條黑船……
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著嗎,這一時刻,公海內海,平波或者風浪間,成千上萬條走私航線,規模之大,以至於
各國都不得不成立專門的機構、招募大量人員,甚至跨國合作打擊。
見船就放血,搞這麼大陣仗,血流乾了也不見得能有什麼戰果吧。
岑今說:「我覺得挺值得啊。」
價值觀不同,你覺得值得就值得吧,衛來不想多說,轉身上車,岑今坐進來:「你覺得沒什麼意義是吧?」
衛來聳聳肩:「我只是覺得,本來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
「不管他們販的是槍支還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誰了——想買槍或者吸毒的人,總能找到買的路子。但我們是
按計劃走行程的,你這麼一出手,路線可能又得變……」
「不是。」
衛來沒搞明白:「什麼不是?」
「全球地下貿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這條船不是。如果是,我也懶得插手了。」
是嗎,衛來發動車子,一時間不知道往哪開:「那是什麼?煙、酒、奢侈品?」
「販人的。」
衛來一愣。
岑今把車窗撳下一線,揀了支煙在手上:「人口販運在全球地下貿易中排第三,有嚴密網絡,國際協作,武
裝押運。受害者中 80%是女人,會是什麼命運……不用我多講吧。」
她點上煙,長吸一口,仰頭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會把車子停在電話亭邊上。至少找個隱蔽的、好說話
的、還能觀景的地方。」

第 13 章
衛來把車開到河堤上,關掉車燈。
隔了好一會,水光和星光才浸進車子,衛來藉著這光拆了袋壓縮餅乾,就著水嚼嚥下去,然後朝岑今借煙。
「女人的煙也抽?」
衛來奇怪:「有區別嗎?本質都是煙。」
岑今遞了支給他,順手幫他點上,火頭打起的剎那,她的眼睛裡、他的眼睛裡、還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
橘黃色的一點亮。
瞬間隱下去。
衛來撳下車窗,把第一口煙氣吐出去,問她:「你怎麼看出來的?」
「想知道?」
「想。」
多懂點沒壞處,不定什麼時候能救命,不管救己還是救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點。」
衛來苦笑,他連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人口販運已經成了產業,UNODC 每年會出具販運問題報告,勘定輸出輸入線,劃分來源國和販入國,
那條船,立陶宛到德國,符合輸出輸入線。」
「第二,船上的人說的語言,是阿爾巴尼亞語。東歐的人口販運,操縱在兩個主要幫派手裡,俄羅斯黑幫和
阿爾巴尼亞黑幫。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業的老大,遍佈歐洲各地。」
衛來很意外:「你懂阿族語?」
「只懂幾句。記不記得我們上甲板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駕駛艙裡的人大笑著說了幾句話?」
記得,但他聽不懂。
「駕駛艙的人說的是:新貨?那個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衛來遲疑:「這個『老』說的是你?」
「是我。」
岑今很無所謂的聳肩:「販運集團要求女人越年輕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為年輕的身體經得起踐踏,
20 歲以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已經不是首選了。我專門寫過關於人口販賣的社評,所以學會了阿族人交易時常
說的幾句話。」
「新貨、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貨、成交、合作愉快。」
「還有第四點呢?」
「第四是,那個男人拉開艙門的時候,艙內光很亮。他紋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許
是哪個女人掙扎的時候給他留下的。」
「綜合以上,舉報他們合情合理,哪怕我猜測全錯,是條黑船總沒錯的。」
衛來沒說話。
這也虧得是她,專門研究過這種地下貿易,換了自己,加多幾個也未必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看透玄虛。
現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確實並不誇張——阿族人疑心很重,他們臨時要求下船,一定會招致懷疑。
衛來長吁一口氣:「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歐不是說還有一班船嗎,再等四個小時就好。」
「還要回油碼頭?」
「衛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這麼大一票貨,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一對在出事當晚下船
並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不會受到懷疑和報復?」
她湊近衛來,壓低聲音,唇角在車內的暗影裡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們又趕回去坐船,情況就不同
了。」
「那說明,我們下船,是真的突然發病;而我們又去坐船,也是真的著急趕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讓沙特人在圖爾庫的醫院給我做個急救記錄。不過,我目前的安排,
足以應付阿族人的腦子了,他們會忙著去揪內奸、臥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會對外封鎖一段時間,等他們
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海盜的船上了。」
衛來沉默半晌,大笑。
然後在車窗邊沿摁滅煙頭:「厲害。」
他倚回車座,看遠處的夜景,眼睛適應了黑暗,景的輪廓也慢慢顯形,那是建造公路時遺留下的不需要開鑿
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衛來說:「人口販運都是一個大的產業了嗎?」
他一直以為,只是較為猖獗的犯罪。
「為了錢。低成本、高利潤、需求量大,還可以循環再生產。」
「循環再生產?」
「是啊,子彈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以終年無休,被你一直壓搾到
三十歲、四十歲,可以轉手再賣,哪天她沒有客人了,還可以流向器官市場。」
哦,這樣。
上船的時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貨原來是人。
事關人和命運,值得與否這種字眼就太輕了。
他轉向岑今:「傷口在哪,我幫你處理一下吧,那麼喜歡穿晚禮服的人。」
車燈撳亮,岑今扯下簡易止血帶。
衛來看到傷口,在左臂內側,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齊,癒合會較快,熊爪就是這點不好,傷人傷己都凶
殘。
他先用礦泉水擦拭掉血漬,然後酒精球清創,猶豫了一會,選了小管的皮膚粘合劑:「傷口不算太深,縫針
其實會更保險——用粘合劑的話你要注意,否則皮下可能會留空腔,傷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聲,看他低頭細心幫她塗拭,忽然對他起了興趣。
「你是半路來的,還是入籍的?」
衛來笑笑:「不好說,我爸在國內可能有債,帶我偷渡,到了歐洲,把我給賣了。」
「賣到收養家庭?」
「要是那樣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手臂,偏頭看塗抹的是否均勻:「人還沒機器高,給人踩縫紉機,車線,釘扣子,有一根機針,
從我指頭戳下去,對穿。我以為這輩子指腹上都會有個洞,可以瞇眼對著看太陽,沒想到長好了。」
「後來呢?」
「繼續釘扣子,被人道組織解救,唐人街待了幾年,去馬來西亞貝雷帽受訓,沒通過,被開除了。準備應徵
僱傭軍的時候,遇上麋鹿,他喜歡去那裡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擱到駕駛台上:「晾會。」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打算……你呢?」
輪到她了。
岑今說:「我本身是孤兒,後來被一對北歐夫婦收養出國。高中的時候,他們遭遇空難。」
「很難熬吧?」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身在異國,養父母死了,舉目無親。
「生存重要,沒太多時間去難過,要想著怎麼樣靠自己,在這個白種人的地盤裡繼續體面地活下去。所以,
我做了一個計劃……到 40 歲的。」
衛來覺得,她這話在他腦子裡,轟一聲產生震盪和迴響了。
——我做了一個計劃,到 40 歲的。
他連下一頓飯都沒計劃。
「應該上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參加什麼樣的社會團體,努力跟哪些業界名人建立聯繫,掌握什麼技能,
進什麼樣的機構實習,實現什麼樣的財務和職業目標。」
衛來如聽天書。
半天才說出話來:「冒昧問一句,那你現在的生活,在你計劃裡嗎?」
岑今看手臂上的傷,粘合劑早已凝固,周邊的皮膚被扯的有點發緊。
「我今年 27 歲。」
「按照計劃。我應該在政府部門工作,已婚,對方是律師、醫生或者教授,這樣的搭配比較合適。」
「經濟富足,有房產、車子、存款、各項福利保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良好的家庭會給公眾好的印象,有
助於我在政界繼續發展。」
「定期會去做慈善公益活動,參加行業酒會,結識記者、新聞工作人員、新興的商界精英、各種上流人
士。」
……
是嗎,現實的人生似乎很是脫軌啊。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麼。
衛來說:「那你要抓緊時間調整一下了。」
——
車子在晨曦四起中又進了油碼頭。
塔皮歐抱著空啤酒瓶睡的四仰八叉,被衛來拍醒的時候茫然了好大一會,然後說:「哦,你!」
他打著哈欠坐起來,又去翻登記本,然後看鬧鐘:「有船,時間剛好。」
當然剛好,他們是掐著點來的。
上車的時候,塔皮歐看了眼後座的岑今,她裹著厚外套,臉色蒼白,虛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歐說:「她……可以嗎?」
「潰瘍爆了,胃出血。去過醫院了。」
「那她身體……受得了嗎?」
這老頭還挺好心。
衛來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幹我們這行,聽上頭吩咐,什麼時間該到什麼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著
也要到——你見了那麼多,應該懂的。」
塔皮歐歎氣:「也是。」
很巧,這一艘又是冷藏船,裝水果、蔬菜、魚、肉、易腐品。
起錨在即,船員在甲板上散的三三兩兩,有人下來接引。
塔皮歐沒上,站在車子邊上衝他們揮手,揮著揮著,又是好大一個哈欠。
衛來一路扶著岑今,她理應「虛弱」。
經過一個船員身邊,那人正倚在船欄上調試無線電,絲絲的電流音中,有句廣播傳來:
「全世界的目光繼續聚焦天狼星號這艘昂貴的油輪……」
衛來和岑今同時止步。
那船員奇怪地看他們,下一秒反應過來,向著一邊迅速旋動音扭。
廣播音大起來,飄在霧裡。
「海盜方面態度強硬,拒絕船東提出的贖金談判要求。沙特談判團昨日在摩加迪沙召開新聞發佈會,表示不
排除提請武力解決的可能性。」
「專家稱,亞丁灣局勢複雜,海盜問題由來已久。一旦武力解決,可能導致整個海域航線癱瘓,後果不堪設
想……」
衛來忍不住想笑。
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頭唱一出硝煙味越來越濃的戲,瞪圓眼睛、擼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勢,支使
的記者、專家、分析人士團團亂轉。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裡,摩加迪沙、天狼星號、沙特談判團、海盜。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在這裡登船。
衛來轉頭看岸上。
塔皮歐開著車一溜煙遠去了。
岸與水相接的那條長長的灰色地線在緩緩後移。
船起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部關於東歐人口販賣的電影,叫《颶風營救》,如果大家注意看的話,裡頭的人口販子,
就是阿族人。
另外有一部紀錄片性質的電影,叫《人口販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一下,感受一下人口販子各種翻新的騙術
伎倆,更好的保護自己。

第 14 章

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裡因為突發變故剛建立起來的一點
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的一乾二淨。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來把舖位上的被子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後,還從來沒在
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麼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麼來什麼,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裡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霉味在封閉的空間裡混合、發酵。艙板上、角落裡,橫七豎八的
人,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黑暗裡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面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趴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麼要離開家啊?」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裡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只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的似乎永無盡頭。
衛來睜開眼睛。
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
「別動。」
她不知什麼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面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嘗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
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覺自己的睡姿並不那麼雅觀:一隻胳膊墊在腦後,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
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找安慰: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人很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麼聊點什麼?就這麼不吭聲很悶
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後、胸部,開始莫名其妙發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帶同一條項鏈。
這項鏈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姜□?
衛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姜□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
「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
「你和姜□,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後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麼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
哦。
衛來腦海裡浮現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的鳥,撲稜著翅膀,飛的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否則你背叛在先,哪來的臉去燒人家的衣服?
「也沒什麼……他多嘴,說了我不愛聽的話。」
衛來很遺憾,分手後還絮叨個不停並不犯法,但也稱不上美德:「他到處宣揚你……背叛他?」
「也沒有。婚禮的時候,他說,經歷了前度給的劫難,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歷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獎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藥自殺,差點送上一條命,再
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准人家說你是他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姜□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
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目光落到紙面的剎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制啤酒罐,老早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他忍住了沒問,因為大致能預計她的回答:我只是讓你別動,沒說畫你啊。
於是他盡量克制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麼會想到畫這個?」
「過冷藏庫的時候,看到艙門上的肉豬標誌,就畫了。」
衛來把畫紙遞過去:「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她接過來,懶得起身,伸長手臂把筆和畫紙反送到上鋪空的地方,語氣中明顯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時間,行程還只走了一半。
只能盡量打發:吃海員餐、上洗手間、借速溶咖啡沖泡、看過期的報紙、繼續睡覺。
終於等到船員過來敲門:進港了。
上到甲板,就該呼吸到斯德哥爾摩的空氣了,岑今有一種終於熬過航程的如釋重負,她起身理包,把攤放的
畫紙捲起。
捲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又慢慢攤開。
她的那張畫上,被人添了幾筆。
——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真誠實,他的風格是寥寥幾筆,但能抓人的神韻,他畫的明顯是她。
她騎在領頭的豬身上。
豬鼻子兩側延伸出韁繩,像馬韁。
一手狠攥韁繩,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像是振臂一呼。
後頭緊隨肉豬三頭。
衛來一手拎一個包,一個用力,兩個行李包都拽上肩頭:「走啊。」
沒事人樣。
岑今抬起臉看他,手上並不停,將那張畫紙對折,食指和拇指指甲從折痕的紙頭開始,一碾到底。
再對折,再碾,指甲刮擦紙張的聲音響在狹小的空間裡,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衛來盯著她指甲看,覺得她可能會上來撓他。
終於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進外套的衣兜。
說:「走。」
——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開朗。
時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樣依臨波羅的海,赫爾辛基陰潮未去,這裡晴好到水光瀲灩——這算是尤為反常,
一般情況下,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是難兄難弟,你陰我冷,你雨我雪,誰也好不過誰。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會,看到一艘掛萬國旗的中世紀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狹長,船首高高翹起,像長
長的獸角。
有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聲隱約傳來,這是個開在帆船上的咖啡館。
衛來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不是他真正用意:這邊的船到港,調度會收到消息,塔皮歐會通知麋鹿「船票」已經兌現——如果沙特人
那頭有新的進展,麋鹿是時候要打給他了。
岑今沒異議,衛來覺得,她除了偶爾自行其是,大部分時間都省心的很,要麼睡覺,要麼悶頭跟著他走。
兩人坐了室外,近船頭的位置,有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狀像只奇怪的木鞋,聲音倒是悠悠
揚揚,伴著風拂動高處的萬國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來的時候,麋鹿的電話也如預期般而至。
「衛,虎鯊那裡有消息了。」
衛來不動聲色,伸手從沙拉裡拈了顆小土豆送進嘴裡:「怎麼說?」
「他們只給大方向,一步步牽你過去,具體地點還是不說——只說在紅海見面,公海。」
衛來皺眉頭,他對地理沒太多概念:「紅海,是不是很狹長的那個海?」
沿邊好像很多國家。
「就是那個。我們商議過了,你帶岑小姐去機場,在 5 號航站樓遊客中心門口,有人會給你送機票,今晚
飛。」
真是馬不停蹄,衛來苦笑著搓了一下臉。
「飛哪裡?」
「蘇丹首都,喀土穆。很長行程,沒有直飛的條件,需要轉機。」
衛來沉默了一會。
然後一字一頓:「你他媽逗我呢?你以為我不知道蘇丹在打仗?」
岑今聽到了。
她低聲糾正衛來:「確切地說,是局部武裝衝突。」
麋鹿顯然做了應對準備。
「衛,你聽我說。首先,一個國家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蘇丹之前是打了 22 年內戰,
但現在已經基本結束。喀土穆是首都,還是安全的。」
「其次,你去看地圖,蘇丹有一面的國境線緊挨紅海,而且是位於紅海中段,可上可下——從那去公海很方
便。」
「第三,第三點很重要,可可樹這一陣子在那裡保護軍政要員。他會去接機,他會安排你在那裡的一切,可
可樹!」
衛來停頓了一下。
他低聲重複:「可可樹?」
那個討厭人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穿衣服講究名牌、紮了滿頭小辮子、有好一段時間沒見的可可樹。
麋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鬆動:「是吧,我早就說了,你可以跟可可樹在那裡見個面……」
衛來笑起來,他招呼服務員,加點了杯黑啤。
麋鹿在那頭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什麼?」
「衛!我在問你,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的怎麼樣啊?」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之前寫的,選擇蘇丹完全是因為地理位置。
這兩天看到新聞,南蘇丹的中國維和軍人遇難,默哀。
蘇丹曾被評為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2005 年才基本結束了長達 22 年的內戰,但局勢一直不穩定,頻發人道主
義災難。2011 年,蘇丹南部地區獨立,這就是南蘇丹。然而 2012 年,蘇丹和南蘇丹就因為爭奪石油開戰……
我還以為,2016 年了,局勢能好點了……

第 15 章

衛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站起身,走開兩步:「你再說一次?」
「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的怎麼樣啊?」
衛來打心眼裡佩服:「你都會用『死氣沉沉』這樣的詞了。」
麋鹿學俚語很起勁,但很少能從他嘴裡聽到用中文說的、四個字的、成語。
麋鹿目的達到,心情大好:「衛,我就知道,你能聽出來的!成語好難!你怎麼樣,和岑小姐相處得來
嗎?」
衛來說:「挺好。」
「挺好!?」
「她還真不是個『死氣沉沉』的人,有時候,忽然給你來一下子,怪嚇人的。」
他低頭看褲子,血手印還在,不過路人可能以為是藝術風或者怪癖的裝飾喜好。
「相處的挺好……那你們會結婚嗎?」
這特麼從何說起啊,衛來哭笑不得。
那個金色頭髮的帥哥在向岑今微笑,笑什麼笑,你沒戲的,她要嫁醫生、律師,或者教授,不是拉琴的。
他壓低聲音:「我看沒什麼指望。」
麋鹿惋惜:「不能爭取一下嗎?衛!你們真的很搭,我連你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衛來額頭暴起一根青筋。
但他準備聽下去,麋鹿不會無緣無故突發奇想。
果然——
「我這兩天學中文,剛反應過來!」
「衛,你叫衛來,未來,future。岑小姐叫岑今,曾今,也就是過去,past。你們要是有了孩子,可以叫
now,現在!」
「以後你們一家子就叫 past,future and now,我還可以為你們寫一首歌,now』s naughty,
past』s beauty, future』s responsibility……」
要命。
衛來頭皮發麻,趕在麋鹿體內的音樂細胞脫韁前阻止他。
「岑小姐十幾歲的時候,計劃就做到四十歲了,我可以向你保證,裡頭沒我的位置,以後也不會有。」
現在她的計劃指不定都做到八十歲了,沒準葬禮都考慮好了。
心頭一動,忽然想佐證一下。
掛了電話,衛來坐回桌邊,黑啤已經上了,頂上層層的白色細沫,像黑的過分的可樂。
「可以問個問題嗎?你後來有再做過計劃嗎?比如老了、葬禮啊、誰先走一步啊……」
問不下去了,自己都覺得荒唐。
但可怕的是,她答了。
「有想過。理想來說,我希望我的丈夫比我先死,因為夫妻生活會有不少秘密。我先死的話,難保他不會對
外胡亂宣揚,破壞我的名聲。」
「他先死,我可以有一段比較空閒的晚年,用來撰寫回憶錄……」
衛來想把自己淹死在黑啤裡。
把計劃做到那麼遠,初聽可笑,細想可怕,又有那麼丁點可敬。
但有些話還是憋不住:「這麼按部就班……活得像列准點到站的火車,真不覺得無聊?」
「不覺得啊。」
她說的漫不經心:「也就說說而已——我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你不知道嗎?」
——
休息完畢,衛來叫了輛出租車去機場,示意岑今和他一起坐後座。
路上,他開始善後。
岑今依照他的吩咐,背包豎起幫忙遮擋,看他拆槍。
他像玩魔方,不慌不忙,也看不清究竟怎麼弄的,好好一把槍在他手指翻轉間就成了支離破碎的殘片,彈夾、
卡筍、擊針、撞簧、掰折的麻醉針劑,牛皮紙袋裡,一片淒涼屍骸。
這些都帶不上飛機,得處理。
衛來朝她伸手:「熊爪。」
岑今不想給。
衛來很理解,大概是因為熊爪好看,這一把尤其小巧,黑色特氟龍塗層,沒有護鞘,只有個套指的環,方便
貼身搏殺,如果不是開刃,掛在頸間,會是個漂亮掛件。
女人不喜歡危險,但往往偏愛美麗而危險的事物,比如熊爪,比如皮相上佳的男人。
他繼續伸手:「熊爪。」
岑今還是沒動。
「這熊爪是新的,第一次就飲我的血,算是我養的。」
不愧是寫社評掉筆袋的,真有想像力。
衛來說:「你養的……怎麼著,你還指望它給你下個小的?」
又不是母雞抱窩,養一下兩,然後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有意義啊,這輩子,這還是第一把讓我出血的刀。」
難怪,凡事扯上意義就比較複雜了,讓她這麼一說,衛來還真覺得挺有意義——這把刀的背後,還有一船不
知道有沒有被救下來的女人呢。
「真想留著?」
他口氣似乎有通融的餘地,岑今心裡一動,點頭。
「那給我。」
這是有招了?岑今半信半疑,終於把熊爪遞過來。
衛來掂了掂重,其實挺小……
他抬頭看岑今,溫柔一笑:「不行,過不了安檢。」
岑今扭頭看窗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說:你不要再跟我講話了。
車到機場,衛來已經盤算好,三件事,一樣一樣來。
先帶著岑今兜圈,從一個垃圾桶,到另一個垃圾桶。
每到一個,就扔點牛皮紙袋裡的零部件,抓一些撒出去,像農民播種。
拆下來的子彈扔進不同區域的下水道,完美的拆解分離,那把槍今生今世都別想全屍聚首。
其次,去給自己買了咖啡。
岑今在不遠處坐著等,萃取和裝杯那麼點時間,咖啡小妹就被他逗的樂不可支,末了,還拿筆寫了電話號碼,
連同飛過來的眼波,一起塞給他。
衛來過來的時候,她說:「可以啊。」
衛來笑:「隨時找點樂子,不然多悶。」
「你要是找樂子找的目標專一,老早兒孫滿堂了。」
衛來湊近她。
說:「怎麼說話呢,兒女成雙可以,兒孫滿堂,你覺得可能嗎?」
他看進岑今的眼睛,把手裡搓就的小紙筒慢慢塞進她帆布外套的臂兜。
「你的熊爪,談判回來之後,自己打電話找她拿。」
……
最後,去到遊客中心門口,找了個最顯眼的位置,當門一杵。
北歐人,尤其是男人,身材挺拔,肩寬腿長,均高都在 180 以上,這一方面,衛來居然絲毫不輸——岑今邊
上看了他一會,忽然覺得用「衣服架子」來形容男人還挺貼切。
有個金髮的年輕女人經過,甚至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也算是為國揚威吧,儘管兩人的國籍都一言難盡。
等的無聊,岑今過去跟他說話:「就這麼乾等,能等到機票?」
衛來看她:「你很少玩這種接頭吧?」
他給她解釋:「讓你等,你就在這等,麋鹿會安排的合情合理,交遞自然,不引人注意。做我們這行的,很
多細節,外人未必看得出門道……」
話音未落,身後有人嚷嚷:「聖誕樹?聖誕樹?誰叫聖誕樹?」
衛來覺得……生活真特麼艱辛啊。
岑今看他。
衛來希望她別說話。
知情識趣的就別說話,給人留點面子是一種美德。
那人大踏步上來:「聖誕樹?」
是個機場雜工,穿工裝,提放拖把的工桶,五大三粗,頭髮支楞著,人也像二愣子。
「說是黑頭髮男人,叫聖誕樹,身邊還帶個女的,是你嗎?叫你怎麼不答應呢。」
然後一巴掌把一個信封拍進他懷裡:「你的票。」
提桶走的時候,嘴裡嘟嘟嚷嚷,好像是說他「傻」,「叫半天都不答應」,「呆子」。
衛來盡量不看岑今,面色鎮定,抽出機票查驗。
岑今還在看他。
衛來希望她別說話。
事與願違。
「安排的『合情合理』,就是吼啊?」
當然不是,你可以把燒人衣服說成「了斷」,我也可以把麋鹿的安排說成是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那走吧。」
她沒給他再說的機會,轉身向候機樓裡走,進門的剎那,右臂高高揚起,手指向內招了招。
像召喚、引領,還像騎在豬上,振臂一呼……
衛來覺得這個比喻很恰當,損人損的無聲無息,春風化雨。
他把肩上的包帶上挪,心情愉悅地跟上去。
不對,他忽然停了一下。
振臂一呼,騎的是豬,引領的好像……也是吧?
——
安檢和通關都順利,唯一讓衛來有微詞的是機票:紅眼航班。
不過轉念一想,要飛近 20 個小時,總會有一段是夜航,再說了,沙特人夠大方,出的票座是頭等艙。
唯一剩下的,就是等登機了。
做保鏢的,最難熬就是陪等,你又不能總跟客戶聊天——人家會嫌你煩。
再說了,岑今也不跟他聊天,她自己有消遣,畫紙和筆拿出來,勾勾描描,眼皮都不帶抬一下。
衛來一心兩用,觀察四周,也看她畫畫。
沒什麼危險,也許一切都如他所料,威脅岑今的只是變態的跟蹤者。
她打的線稿,漸出輪廓,似乎是一所小學校,有操場,旗桿,桿頂有旗。
操場上三五成群的人,生火做飯,煙氣升到半天,和陰雲接在了一起。
學校的鐵門後,堵著床、課桌、石頭、還有卡車。
正看得有趣,忽然有笑聲,混著行李箱滑輪的滾音,還有聽不懂的語言,從頭等艙候機室的門口經過。
衛來覺得很正常,國際機場,南腔北調。
但岑今的筆忽然頓了一下:她用的鉛筆,筆勢流暢,驟然一頓,那一處的墨痕深過周圍,尤其顯眼。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掠向剛剛經過的乘客。
是一大家,有小孩,也有大人,厚外套下露出長袍的邊角,顏色鮮艷,其中有個小姑娘,結一頭小髒辮,辮
尾綁著彩色珠子,腦袋晃起來嘩啦響。
衛來收回目光:「航班是往喀土穆去的,機上應該不少非洲乘客。」
岑今沒說話,過了會,她繼續畫畫。
只是不管再怎麼勾勒,畫面多麼精細,那個鉛筆的頓痕,始終都在。

第 16 章
捱過了廣播、登機、人聲嘈雜、飛行提示、起飛、機身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於熄燈。
燈滅的剎那,衛來長長吁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開始清靜。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並不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雲,像被撕扯的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像是船,漂在另一種「海」裡。
他耐心等了一會,眼睛適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著了,呼吸輕淺,她是僱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的
四平八穩。
但保鏢不行,有例行程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確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後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
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羨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後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後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著夜讀的小燈,乍一
看,像野地裡散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將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 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藉著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髒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著的應該是父親,一直陷在沉思裡,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
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麼過來:「謝謝幫我撿球。」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來?」
「卡隆。」
「卡隆?」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麼有名,不像塞拉利昂有鑽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
殤』。」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殤指的是什麼。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四月之殤』?」
「因為發生在四月,後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殤》,賣的很好,大家都這麼叫了。」
藉著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慾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
——「現在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
——「一想到這些,怎麼都睡不著……」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願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衛來記掛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向他交接:「沒什麼事,她睡
的很好。」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於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裡的記事本,在黑暗裡嘩啦啦快速
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扇飄。
今天寫點什麼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僱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
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候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麼熬過來的?衛來想像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
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已無關的、新聞裡的「衝突」。
她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的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的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低下頭,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她一下。
這次奏效了,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鬆弛,再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裡,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麼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裡,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眼睛很亮,目光卻柔
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麼久。
忽然覺得,艙內暗的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
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的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
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麼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暗的空氣裡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裡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
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瞇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裡。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裡,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的能劃破嘴唇的麵包皮,那時候覺得,能熬過去的話,
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麼了?」
「夢見卡隆。」
「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有創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癒合。
衛來想說些讓她安慰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
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大學裡,主修國際政治關係,想往政界發展。」
「但有色人種,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低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
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
富貴。」
說到這,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輕笑:「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卡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麼大危險去卡
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麼多條性命。」
……
半晌沒有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剎那,自然而然,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線酥麻,順著他腕根,竄向肘心。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
「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衛來笑了一下。
說:「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裡不常有。

第 17 章

長長的一覺,醒的時間剛好,洗漱完了正趕上飛機派餐,頭盤、主菜、甜點、濃湯,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子。
再看機座顯示屏上的飛行信息,距離聯程中轉站土耳其,只有一個指節的距離了——轉機順利的話,到達喀
土穆時,太陽應該還沒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電影裡常見的那樣,乾燥的熱浪間,赤紅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輪血色殘陽。
和岑今沒有再多交流,用餐時她餐叉跌落,衛來幫忙撿了起來,岑今說了聲謝謝,他回了句沒什麼。
對答自然,並不尷尬,人成熟的好處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輕,拿得起也能盡量禮貌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
個變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飛機延誤,衛來陪岑今逛了免稅店,路過機場書店時,看到報刊架上的雜誌,封面上,一個眉頭緊皺
的沙特人的大幅頭像,右下角,一條成比例無限縮小的油輪。
標題是:消失的油輪——如何打破當前的僵局。
拿起來翻了翻,是記者採訪多個國際談判專家,從不同角度探討談判的切入點,衛來覺得對岑今有用,買了
一本。
轉頭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時尚週刊,光亮可鑒的銅版紙上,珠光寶氣滿溢。
粗粗一瞥,看到幾個字:今冬流行元素……
時尚圈真是讓人費解,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忙著預測下一個冬天女人們喜歡穿什麼了。
岑今說:「這篇文章說時尚是個輪迴,這個冬天摩登格紋和豹紋會再流行,不知道設計師們在禮服上會怎麼
翻新。」
這關注點……真是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去談判的。
衛來把雜誌遞給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沒接:「哦,又是那條船。」
衛來覺得好笑:「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那條船。」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廣播裡、電視裡、報刊上,到處都在討論,沙特人付了巨額報酬,請她專門走這一趟。
她居然說,不是什麼大事。
衛來笑笑:「看來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鯊……關係很好?」
「談不上。」她纖長手指順著一長排週刊的書脊輕溜,很快又勾出一本,「當初叛軍射殺難民,我們在當地
的醫院裡,收治了幾十名重傷員,我忙著協調醫務資源,還要寫損失和局勢報告,根本沒時間去跟傷者建立友
誼。」
「但虎鯊我有印象,他頸部受傷,頭和肩膀纏滿了繃帶,躺在走廊的角落裡,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說過一句
話——我巡視病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謝謝。」
就這點交情,能把贖金砍到幾折?更何況,交情拿去換錢,大多數情況下,匯率都會慘不忍睹。
「那在你心裡,什麼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的話,你會知道。」
衛來也笑,話鋒忽然一轉:「為什麼選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會問的。那場面試,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選人。」
「你可別說是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我沒那麼蠢。」
短暫的靜默,機場廣播響了,目的地喀土穆,他們的航班。
岑今說:「要登機了。」
擦肩而過時,伸手抽出他握著的那卷雜誌,溫柔一笑:「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交流方便。」
衛來面色陰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側,用力往裡一推,岑今站不穩,整個人被推拽過來,跌撞到他身
上。
他身體鐵硬。
岑今迅速站穩,仰頭看他。
現在才發現,他有一雙可以褪去風度和溫度的眼睛,看她時,像看偷渡船裡了無生氣的屍體。
說:「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會做計劃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進你的計劃,或者想利用我做什麼事
——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岑今笑:「那你就別放過我啊。」
她湊向他耳邊,聲音低地像在吐氣,輕暖的氣息在他耳廓處緩慢飄遊,讓他想起埃琳水母缸裡那兩隻行動遲
滯的水母。
「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
說著輕撣他肩膀,像是上頭落了灰。
「和人對著干挺耗精神的,我們之間沒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議我們友好相處。」
「那天在溫室裡,你同白袍討價還價之後,是不是也跟他說,接下來要友好相處?」
他還記得面試的時候,這兩人有目光交流,關係融洽,彬彬有禮。
「事情談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當然要友好相處。以後有衝突,再翻臉不遲。」
衛來沒有說話,過了一會,眼睛裡的冷鋒慢慢隱去,代之以熟悉的風度、禮貌、配合,甚至好感。
說:「好,友好相處。」
——
因為延遲,沒能看到想像中的血色殘陽。
到達的時候,日頭幾乎已經全部落下,夜色像倒扣的鍋,和蓋子之間露著沒能嚴絲合縫的一線亮,飛機就這
麼頑強地從那線亮裡擠進來,降落在熱氣上蒸的東非大地上。
機艙門開啟的剎那,衛來覺得自己回到了赫爾辛基的桑拿房。
四月,這裡的日間氣溫 40 度左右,地表溫度可達 70 度。
走進機場大廳,能脫的外套都脫了,脊背的汗粘在衣服和皮膚之間,熱氣在身邊裹,首都的機場大廳,居然
只小縣城汽車站的規模,管理混亂,來往的人又複雜——岑今進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他不得不在外頭給她守門,
挨了當地女人好多白眼。
她很快出來,黑色吊帶,外罩下擺打結的淺灰格子襯衫,牛仔短褲,頭髮綰了個松髻,很多細碎的髮絲被汗
粘在了脖頸上,拿手裡的雜誌扇風。
衛來說:「見到可可樹,安頓下來就好了。」
岑今把雜誌扇的嘩啦響:「建議你不要太樂觀。」
出口處,衛來一眼看到了來接機的可可樹。
沒辦法,有些人天生就是這麼顯眼,宛如神祇被凡人簇擁:在一干穿著色彩鮮艷的褲子、掀著汗衫的下擺扇
風、或著傳統服飾的阿拉伯人之間,除非是眼瞎,否則誰都不可能忽略可可樹。
他穿西裝、打領帶、腳蹬擦的珵亮的黑皮鞋,帶袖扣的白色襯衫精心地露在西裝袖口的外面,腕上亮閃閃一
塊積家腕表。
衛來故意拖時間,想看看他下一刻會不會中暑。
然而可可樹已經看到他了,興奮地咧嘴大叫:「衛!My Christmas tree!」
衛來還是沒動,倒是岑今在後頭推了他一下:「聖誕樹,叫你呢。」
可可樹是混血兒,有著偏白人的膚色和典型的黑人鬈發,他的父親應該是西方的某個風流記者,和一個黑人
女人春風一度後有了他,然後那個女人又把他扔在了采金人出沒的可可樹林裡。
於是他從小采金、燒飯、做童軍、繼而僱傭軍,然後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動,走上了專職保鏢的道路。
第一次見面,他對衛來說:「你知道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人生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喝醉的老
頭身上扒下來的,那叫臭!我蹲在河邊一邊洗,一邊發誓,我以後,要穿最好最貴的衣服!」
多真誠,剛見面就跟你聊這麼私密的話題,於是衛來交了這個朋友。
而可可樹也一直在身體力行著河邊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矇混隨意,但穿的東西,一定要品牌、頂尖、羨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見面時,要穿金著錦,顯示自己的財力、身份。
——和久別的朋友重見時,要盛裝以待,顯示自己在分別的這段時間過得風生水起,並不落魄。
衛來走過去。
兩人互相斜乜了對方幾秒,幾乎是同時大笑,然後伸手、碰拳、重重拍肩。
可可樹還熱情地向岑今打招呼:「哈羅!」
衛來問:「這邊局勢怎麼樣?」
「糟糕。南部更糟糕,估計要打仗了。我保護的人在南方省,那邊大批的軍政要員和保鏢……」
不是說「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嗎,衛來覺得他們這趟不會往南走:「不說南邊,說這裡。」
「也糟糕。前兩天,有個西班牙外交官在公寓裡被捅死了;再前一陣子,你們亞洲的工程公司,7 名工人被綁
架,談判失敗,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交火,營救失敗,人質死了三個。再前幾個月,就這個機場,掉了一架飛機
……」
衛來說:「停停停!」
他扯了扯領口,更氣悶了。
真特麼糟心。
可可樹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樂不可支,露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白牙。
「衛!我嚇唬你的!」
「你怕什麼啊,越糟糕的地方,才越是我們的樂園啊。」
「那些綁架、謀殺,都是有政治目的的,誰來針對你這種小人物啊!」
衛來懶得理他,可可樹是那種哪怕身周子彈橫飛,也只當成勁爆音效的人。
「開車來的?停在外面?」
「是。不過車子出了點狀況。」
可可樹解釋,本來是有輛不錯的越野代駕,但是他出發的時候,車子被調用了,所以,他只能在喀土穆找酒
店借了一輛,較為簡陋。
「車裡有空調嗎?」
只要能讓他降溫,簡陋不是事兒。
「沒有,但是有通風系統。」
聽起來不錯,衛來覺得沒問題:「那走吧。」
五分鐘之後,在機場外頭,塵土飛揚的泥地上,衛來看到了那輛較為簡陋的車。
突突車,國內俗稱電動三輪車。
沒有車頂,車頂是塊硬紙板,豎在車位後頭,兩邊沒有門,通風非常自然。

第 18 章 (糾錯)

衛來覺得自己沒什麼,但岑今說不好:幾天之前,她還是穿晚禮服、有專人準備餐饌的人啊。
「就不能找個好點的車?」
可可樹斜眼翻他:「你以為這是哪呢,整個喀土穆,交通燈一個巴掌數的過來,就那還是外國人援建的,土
路上多少驢車跑來跑去……」
這衛來是相信的,但他也知道,越是貧窮落後,就越有豪華奢靡形影相生,這地方一定也有高樓、廣廈、豪
車、宴會,要說可可樹搞不到車,他還真不相信。
「你不是在南面保護軍政要員嗎?」
「是啊,但我可以隨便用他的車嗎?就像你,可以隨便用岑小姐的車嗎?」
衛來皺了一下眉頭:好像不能。
「再說了,談判很可能在公海,也就是說,你們要從喀土穆往東,東面是沙漠,越往東走越窮。不是說要不
引人注意嗎,你們在沙漠裡開輛好車,各國的衛星、間諜機構都鎖定你們了,指不定懷疑你們幹嘛去呢。」
他拽著西褲褲腿跨坐到車座上,神氣活現:「岑小姐不是援過非嗎,應該知道這邊條件就這樣,不介意吧?
我沿路還可以帶你們觀光——青白尼羅河在喀土穆交匯,風光不錯的。」
岑今笑了笑,抓住車框先上了車,坐定之後,雜誌扇的頻率更密:「不介意。」
衛來沒話說了。
車開了,突突突,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國內看過的,田埂上冒黑煙的拖拉機,果然開不出多久就是土路,灰塵
大,四面八方,車裡一團煙塵氣,岑今閉著眼睛,拿雜誌罩住口鼻,好幾次顛撞到車框。
衛來橫過手臂抓住她座側下方,像是根安全帶,把她身體擋在靠背和手臂之間。
路過一片土房子,好多沒房頂,不遠處,傳來驢倒氣似的叫聲。
沒能看到所謂的青白尼羅河交匯,這裡全城供電不足,大河沿岸,黑魆魆一片,水面倒是泛光,路過沿河的
某處垃圾堆時,聽到咩咩的羊叫,難怪垃圾裡一股羊騷味。
岑今忽然問可可樹:「今天晚上住哪?」
可可樹扯著嗓子回答:「大酒店!」
岑今還沒來得及說話,衛來湊向她,壓低聲音:「應該是個小旅館。」
——
事實證明,有點冤枉可可樹了,確實是個「大酒店」——磚頭砌的二層平頂小樓,進門處還用水泥鋪了條車
道,圍匝一圈的土牆上,塗了白色牆粉,上頭用漆刷了兩個大字:Great Hotel。
這讓它和那些沒頂的、或者用塑料篷布搭頂的土夯房子瞬間區分開了,且具備了一種叫做「檔次」的氣質。
有電,但電壓不足,廊下的燈泡忽明忽暗,院子角落的棚下支著石頭地爐,上頭一口大平鐵鍋,黑人老闆正
在炒手抓羊肉,火很旺,羊油的滋滋聲融進空氣。
看到可可樹他們,老闆咧嘴笑,指向鍋裡:「就快好了。」
岑今問他:「電和水穩嗎?」
老闆搖頭,拎著鍋鏟聳肩:「忽然就有了,忽然就停了,說不好。」
「那先不吃了,我去洗澡。」
客房在二樓,衛來陪著她上去,先檢查房間,門窗牢固,周圍視野可算是空曠,民居都離著有段距離,屋裡
陳設簡單,屋頂吊老式的三葉風扇,運轉起來吱呀響,床上鋪著棕櫚席,另有一張折疊躺椅,還好,夠兩個人住。
洗浴的地方在角落裡,水泥台圍圈出兩平米不到,塑料浴簾,拉開看,裡頭一個水龍頭,一個白鐵盆,高處
還掛了個木桶,底下鑿十幾個眼——衛來想了半天,想明白這是自製「淋浴」。
他看向岑今:「我在門口,有事叫我。」
岑今脫掉外罩的襯衫,伸手用力抓散髮髻,甩撣了一下頭髮,這一路在電動三輪車上蒙的灰土,在昏黃色時
明時暗的光下散散揚揚。
她跨進水泥台,斜乜了他一眼,說:「我能有什麼事叫你。」
說完嘩啦一聲,浴簾一拉到底,橫亙吊簾的鐵絲晃蕩了好久,簾上,光顫顫描摹她的影子。
衛來移開目光。
但片刻前的場景似乎還在眼前:她襯衫下穿了黑色的半幅裹胸,白皙的皮膚被光打成蜜色,飽滿的那一處線
條都很美,延伸到腰臀、肩頸。
衛來喜歡她鎖骨,略低頭時,會現出深淺適中的渦,讓人想在裡頭斟上琥珀色的酒,細細啜吸。
他開門出去,反手扣帶,覺得自己念頭荒唐。
樓梯口有人叫他:「衛!」
轉頭看,是可可樹,終於脫掉了一身名牌,只穿汗衫褲衩塑料涼拖,脖子上怪異地掛了個布包,正端著熱氣
騰騰的木托盤,大踏步過來。
——
開飯了。
衛來就勢坐到地上,托盤放下來,上有一盆手抓羊肉、一碟西紅柿切片、一碟黃瓜切片和一摞卷餅。
「給她留了嗎?」
「留了。」
可可樹在他身邊坐下,神秘兮兮拎起脖子上的布包:「真正的好東西在這。」
什麼玩意?
扯過來一看,兩瓶淡色拉格啤酒。
衛來失笑:「就這?」
可可樹把瓶頭送到嘴邊,上下兩排牙齒開瓶器一樣好使,咯崩開了一瓶,又開一瓶。
說:「朋友,蘇丹是禁酒的,也不歡迎一切愛喝酒和跳迪斯科的外國人——被人看見了,咱們會被抓進號子
裡的。」
是嗎?被抓的刺激可遠比喝酒本身來的有意思,衛來劈手奪了一瓶:「給我。」
和可可樹瓶頸相碰,仰頭咕嚕嚕下了一半,覺得嘴裡、食道、胸腔,都滿是啤酒的泡沫味。
他長長舒一口氣,拿手背擦嘴,覺得這極短的一剎,爽到死而無憾。
前方是半人高的水泥柱欄杆,把夜色裡的喀土穆分割成等寬的條塊,空隙足可以掉下去一個人。
身後的門裡,偶爾傳來水聲。
衛來說:「有酒喝,有肉吃,還算不錯。」
可可樹湊過來:「還得有女人才完美——有興趣嗎?我可以安排,這裡有地下會所,專供外國人,很高級,
沒有病。」
「走不開,岑小姐這裡不能離人。」
可可樹覺得他事真多:「讓她把門鎖好不就行了,一個晚上,能出什麼事?」
衛來一把摁住他腦袋,把他往邊上狠狠一推。
這是讓他住嘴,可可樹揉著腦袋,不屈不撓地又坐起來,目光瞥向關著的門:「她怎麼樣?」
「聽麋鹿說,她這個人怪怪的,明明一個人在家,卻總穿宴會時才穿的晚禮服,坐在很暗的燈光裡……多可
怕。」
衛來拈了塊羊肉送進嘴裡:「可怕在哪了?」
可可樹神秘兮兮:「你沒聽過那個恐怖故事嗎?被魔鬼誘惑的女人,在深夜的古堡裡,獨自盛裝打扮,和別
人看不見的幽靈跳舞……」
衛來拎晃著手裡的酒瓶子,瞇起眼睛。
描述地挺有畫面感,保鏢是吃青春飯的,可可樹老了之後,可以去街頭講鬼故事,陰森處擂一聲非洲皮鼓,
驚悚時拉一記中國二胡。
想到那場景,他沒忍住,笑得被嗆到。
可可樹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還聽說,她是一樁命案的嫌疑人?衛,你別笑,我可不是開玩笑。」
衛來說:「想知道我怎麼看?」
「怎麼看?」
「我挺喜歡她的。」
他把瓶子裡的殘酒晃地漲滿泡沫:「她說話做事,讓我覺得痛快——你懂嗎,哪怕她跟我對著幹,我也覺得,
這行事怪痛快的。」
做人不在乎「死」字,做女人不在男女情事上黏糊——要是兼而有之,真是近乎無敵。
這樣的人,衛來沒見過,也不好說岑今是不是,但她身上,隱約有那種味道。
「只要她不算計我,我們之間沒有利益關係,大家就可以做朋友。」
可可樹的五官都變形了:「朋友?」
「衛,對於我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我、你和麋鹿可以相信。懂嗎?其它的人,通通不可信。哪怕是我老
婆,我都不信!」
短暫的靜默。
衛來拈了塊卷餅,在上頭依次摞上西紅柿、黃瓜、羊肉,慢慢捲成筒。
「你娶老婆了?」
「嗯啊。」
「什麼時候的事?」
什麼時候……
可可樹記不清:「去年……好像是七月還是八月……」
衛來想磨牙,還想拆了他滿頭的小辮子,給他燙個黑直。
「怎麼沒告訴我們?」
「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大事?娶老婆都不是大事,那什麼是?便秘?牙疼?母雞難產?
兩人互相瞪著看,直到屋裡忽然光噹一聲。
衛來全身的肌肉驟然收緊,下一霎,手已經挨上門把手:「岑小姐?」
岑今的聲音傳來:「盆摔了一下,手滑。」
這樣……
衛來吁了口氣,重又坐下,因著這插曲,之前和可可樹說了什麼,忽然接不上了。
他喝光剩下的酒,就著那塊卷餅,一口,又一口,直到撐的胃裡鼓脹。
說:「岑小姐應該還好。她一定有秘密,但她沒必要對保鏢交底,人家又不是你,見人就講這輩子第一條內
褲。」
可可樹聳聳肩:「我是為你好,不要輕易相信誰,你哪知道她的皮下面,包著什麼樣的骨頭心腸。」
「你懂的,幹我們這行,不怕客戶多事、尖酸刻薄、吝嗇小氣,哪怕狂妄囂張,那都正常,就怕……」
衛來笑。
這話在業內傳了很久,不同的場合,他聽到過好幾次,像是行業箴言、訓誡,不知道始於何人。
就怕遇到真正的魔鬼。
但哪行哪業,不怕遇到真正的魔鬼呢。

第 19 章

衛來去可可樹房間洗了澡,但只走回屋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粘濡薄汗。
他覺得怪不合理的:這裡不下雨,乾熱,不是應該把人烘乾嗎,怎麼還出汗了呢。
敲門進屋,岑今正坐在棕櫚席上托著盤子吃飯,頭髮半干,身上裹了塊黑色披綢。
衛來對這披綢有印象,行李精簡時,她給的理由是:可以當浴巾、睡裙、包頭巾,有沙灘就作披紗,衣服不
夠還可以當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讓他覺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條不可。
她皮膚白,穿黑色尤其鮮明。
頂上風扇已經開到最大,分分鐘都像要拽斷吊鉤。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衛來拉開折疊躺椅:「按規矩是這樣,當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門口睡——不過,如果有人破窗,我趕過來,
就會慢一兩秒。」
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想睡在屋裡吹風扇。
岑今垂下眼簾,耐心地用手裡的叉子對付一塊滑脫的羊肉:「那你睡這好了。」
衛來鬆一口氣,躺下的時候,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直到熄燈的剎那,他才想起來:「有蚊子嗎?」
「北面偏沙漠氣候,太熱,蚊子少,要等涼快點了,才會出來。」
衛來在黑暗裡苦笑:這作業條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對非洲這裡的人文都很熟?」
「術業有專攻,我學這個的,你對槍也很熟。」
聽口氣,不像是很有興趣聊天,衛來不再說話,闔上眼睛專心睡覺。
但睡不安穩,身體和躺椅挨靠的地方總是很快捂的溫熱,只好不斷地翻身挪地方,封閉的房間,空氣被風扇
攪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熱,總覺得出的是熱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聲響,那種驟然間萬籟俱寂的聲響。
風扇慢下來。
這一片的電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乾一樣快速抽退。
停電了。
空氣悶熱,身上粘濕,這還不如睡在野地裡:衛來覺得自己捱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捱不住。
床上有動靜,岑今坐起來了,再然後,拿過邊上的雜誌扇風。
買這本雜誌時,他預感會對她有用,但沒想到是這個用途。
不過說來也怪,她捱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穩了,心頭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岑今煩躁的很,摸索著下床,應該沒穿鞋,腳步軟的沒聲息,先去窗邊開窗,閂卡的死,沒成功,她又過去
開門。
門倒是打開了,外頭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著門框透氣,像是門牆上長出的纖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過了會,她折回來,停在他躺椅邊,半跪下身子,說:「哎。」
剛臨睡前跟她說話,她愛搭不理,現在睡不著了,來找他聊天了?
衛來懶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語氣:「嗯?」
「太熱了。」
「太熱……你把我叫醒,你就涼快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嗎?」
岑今冷笑:「裝!再裝!」
「你早就醒了,兩隻眼睛放光,以為我沒看見?」
這樣……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衛來只好坐起來。
「你想怎麼樣?」
「這房子是磚砌的,頂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溫快,高一點的地方有風——我們可以上去乘涼。」
「……一百歐。」
「什麼?」
「半夜還要送客戶上房,合約裡沒規定過,一百歐。」
她向沙特人要錢,他就向她要錢——她以為只有她能剃別人的頭?
古詩裡說了,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
衛來想看她發脾氣,還真沒見過。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煙抽,一百二十歐,不談價。」
媽的,非比他多賣二十歐。
衛來沒好氣:「要現在結給你嗎?」
「不用,這一路賬不會少,都記著,最後結。」
衛來不怒反笑,頓了頓,湊近她耳邊。
「就不怕賬記亂了,結不清?」
他撥開她,長身站起,走到床前,刷一下把棕櫚席拖下來。
——
這小樓營造之初,老闆估計就沒想過上房頂,沒有修再往上的樓梯,廊頂也沒有開能讓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只能踩著欄杆上。
對他來說,小鬆筋骨。
衛來很快在欄杆上站穩,一手高攀住樓頂,另一手接過岑今遞過來的棕櫚席,手臂試重似的蕩了幾下,最後
一次使力,一個大力上拋,扔了上去。
棕櫚席貼地拖行了幾米,停住,他手臂用勁,拔身上去。
真有風,俯身拿手掌貼了下地,水泥板微涼。
往遠看,視野開闊,泥黃色的月亮彎倒,像大笑時露出的一口牙,大河睡在錯陳了民宅的黑色泥床上,要是
忽然醒了直立行走,那些房子大概會牛虱一樣簌簌摔落。
岑今等了好大一會,衛來才從簷上探下頭。
「我怎麼上去?」
「我趴在這,你抓住我的手,站上欄杆,我再把你弄上來。」
「那等一下。」
她退回到黑色的門洞裡,鬆開黑色的披綢,順著邊沿拿住邊角,重新圍裹,背後繫帶。
然後出來,伸手給衛來。
衛來沒接。
「真不怕我把你胳膊上的傷口拉裂了?右手。」
岑今怔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換了右手伸過去。
說:「一時間沒想到。」
衛來抓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交叉借力。
她也有緊張的時候,先倒坐上欄杆,側身把腿搭上來,慢慢站起身子的時候,有輕微的顫抖,透過微濡的掌
心,傳給他手臂。
終於站直,岑今胸口起伏的厲害,抬頭看,樓頂還在她頭上一點。
「然後呢?」
衛來頭頸放低:「這裡不好借力,你抱緊我脖子,其它我來。」
要不是這位置不上不下,前無路後無門,她估計都不想乘涼了。
她先松一隻手,吁著氣摟住他脖子,衛來伸出另一隻手擋住她後背,這支點給了她安全感,牙一咬,另一隻
手也摟上去。
有汗從上頭滴到她脖頸,一路下延,那道漬痕分外灼熱,混著她的,滑進衣服裡。
岑今耳根發燙,忽然不自在。
她回頭往下看,說:「要是摔下去怎麼辦?」
身子在往上走,衛來顯然在試圖跪蹲起身。
說:「要是摔下去了,報紙頭條會報:沙特重金聘請談判專家,兩人夜半爬屋頂乘涼雙雙摔殘……」
話音未落,忽然悶哼一聲霍然站起,手自她腰側滑下腿邊,大力托橫她身體,與此同時重心後仰,連退兩步。
岑今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她放下了。
腳下,堅硬的水泥平頂。
終於站實了,有風吹來。
岑今坐倒在棕櫚席上,緩了好一陣子,再抬頭看時,衛來站在屋頂的一側邊緣,月亮的邊梢滑稽似的斜勾在
他發頂,像是要挑起一撮頭髮。
他身體忽然斜傾,搖搖欲墜。
岑今失聲:「喂!」
衛來站定,回頭看她,然後過來,坐到她身邊。
說:「重溫一下當年的訓練項目,身子可以傾多少度回正。」
「不是被開除了嗎?」
「是開除的沒錯,可不是因為技能不過關——那一期,我不是最好的,也至少能進前三。」
「所以,貝雷帽特訓,是專撿表現好的開除?」
衛來想了想:「大概我紀律太差。」
「有一周高強度耐饑叢林訓練,沒吃的,只能吃蝸牛。教官給定了量,一天最多吃三隻。有些人捱不住,吃
了四隻、五隻。」
「這些人,要受處罰。具體是脫的只剩一條內褲,手和腳綁在一根木樁子上,罰捆一夜。這也就算了,關鍵
是叢林裡有白蟻,走路的時候都爬進你衣服——馬上密密麻麻爬上全身,還往……襠裡鑽。」
「我設法弄開綁繩,跑了。這屬於最惡劣的情形,不但當即開除,抓到了搞不好還得槍斃——貝雷帽特訓允
許一定百分比的死亡率。所以我跑的特別徹底,再沒敢回去。」
「後悔嗎?」
衛來無所謂:「不後悔,那些同期的馬來西亞兵,拚死訓練是為了保家衛國——但我保什麼家國?沒家,國
大概也不認我了……」
蓆子不夠大,睡不下他,他雙手墊在腦後,躺倒在地上,困意漸漸襲來,看月亮時,多了好幾道疊影。
整個喀土穆,現在爬在房頂上看月亮的中國人,也就他和她了吧,異國、他鄉、巨大的黑色蒼穹、忽如其來
的潮湧般的蒼涼,這一幕,他一生都會難忘。
他慢慢閉上眼睛:「我就是條破船,水裡漂著……就這麼著吧。我不像你,其實我知道,你即便脫軌,也一
定有替補的計劃。」
岑今沒有說話。
「你說的,我們之間,沒有矛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平安,真心的。」
「還有,有句話,老早就想跟你說了。」
「你以後,再寫社論,適當收斂點吧。那些人,真的不是什麼善茬,想收拾你很容易。你一個人,要聰明
點。」
他實在想睡了,周圍的聲音開始模糊,身體沉進綿密的睡眠,那是無邊無際的淡灰色,意識恍惚的私密空間
——有碩大的簇密綠色葉梗蔓延,再然後,深淺的濃翠裡,緩緩綻開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
冠綢幔。
在唐人街時,為了生計,他混跡於各個華人商舖,華人多少信鬼神風水,鋪子顯眼處,總供花花綠綠的各種
神:財神、關二爺、彌勒佛、張飛、鍾馗,還有觀音菩薩。
衛來喜歡觀音菩薩,總覺得,她的面容裡,眉眼間,滿滿都是慈悲。
得抽空問問埃琳,那兩枚白掌怎麼樣了。
恍惚裡,聽到岑今低聲說:「我以後不會寫了。」
一定是在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 大馬的貝雷帽叢林特訓,確實有吃蝸牛和一天定量三隻的環節,違規的就脫得只剩內褲,綁
起來,讓白蟻咬……我一直很困惑,如果鑽進襠裡,可怎麼忍。
軍人當然會有鐵的紀律,但像衛來這種,參加特訓只是被安排提升技能的,又沒啥崇高目標,開小差就開小差吧
……

第 20 章

清早,有魚腥味在鼻端飄。
不應該是在做魚,因為有海氣、腥氣,還有絮絮的說話聲。
衛來睜開眼睛,天還沒有大亮,灰白色的布一樣掖著地界邊角,再過一兩小時,陽光送進來,馬上又該干悶
燥熱了。
轉頭看,岑今還在睡。
衛來起身,納悶地循聲走到樓板邊沿,院子裡,停了一輛皮卡,後斗鋪厚的塑料布,裡頭雜堆著無數的魚,
鎮著好幾塊大冰塊。
車主盤腿坐在車頭,手裡托了個鐵盤子,正捏著麵包蘸醬黃色的豆泥吃,可可樹站在邊上跟他說著什麼,肩
上扛了個……
游泳圈?
也不像,上頭怎麼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尖牙呢?
衛來蹲下身子,向著下頭嘬了記口哨。
可可樹抬頭,看到他時眼睛一亮,雙手扛舉著那個「游泳圈」過頭頂:「衛!看!看!」
看什麼看!到底什麼玩意兒?
他好奇心起,摁住樓板,一個躍身站到欄杆,又是一個下撤,手在欄杆上借了力,直接跳了下去。
那個車主嘴巴大張,半天才說:「Wow……」
然後朝他挑大拇指。
衛來也笑,細看可可樹扛的玩意兒,伸手試了一下,悚然色變。
操,硬的牙床骨,鋒利的呈臼齒狀的排牙,前部細尖,後頭扁平,指腹在尖齒上磨了下,皮都起了毛尖。
可可樹興奮的滿臉放光:「我一直請人幫忙……等好久了,蘇丹港有海貨送來,順道幫我帶的,鯊魚嘴,真
傢伙!」
蘇丹港的漁民有時捕到鯊魚,會把牙床連帶利齒完整的切割下來,風乾,拿回去當掛件。
衛來接過來,頭鑽進去比了比大小,這條鯊魚應該還小,大的鯊魚嘴可以躺得下一個人——但即便小,把他
「兩斷」也綽綽有餘。
「你要這幹嘛?」
「回去裝在我車頭,鯊魚嘴!這可比三菱的鯊魚嘴車頭炫多了。」
「綁你車頭……突突車?」
可可樹氣結:「我自己在家買的車!越野車!你不是知道嗎?」
衛來是知道,但是——
你特麼也知道自己買車要買好的,接老子就弄了輛三輪!
車主吃完飯,又卸了點海貨給旅館,這才開車離開,可可樹扛著鯊魚嘴不肯撒手——也就是欺負人家只剩嘴,
去抱個活的試試看?
看看四周沒人,衛來蹲下來,聲音隨之壓低:「麋鹿那有消息嗎?」
這是要入正題。
可可樹把鯊魚嘴挨牆靠立,也過來,在他對面蹲下。
這是比較安全的交談方式,雙方對蹲,低位,容易隱蔽。兩人合作,視角可以掃三百六十度,有什麼風吹草
動,方便互相提醒,而且交談的聲音往下走、內包,被人聽去的可能性小。
「在公海談判錯不了,你們得往東走,穿過沙漠,到海岸。但熱鬧的港口,海盜一定不會去。聽意思,他們
會指定個荒僻的漁村,在那裡,快艇接上你們,進公海之後,上談判的大船。」
「我怎麼過去?」
「想不引人注意的話,可以坐大巴車,或者開麵包車、皮卡,這種車常跑沙漠線。」
衛來鬆了口氣。
幸虧他沒說:「衛!你把那輛突突車開過去吧。」
「我可以幫你搞車,你列個表給我,可能要用到什麼,槍、望鏡、藥劑、急救包……我今天之內給你備齊。
不過你這一路好像挺順?大幾千里,就這麼平安過來了。」
對比之前那些險象環生的保鏢經歷,這一趟,確實風平浪靜的異樣。
錢賺的太輕鬆,也會讓人心頭發毛。
衛來說:「有兩個可能。」
「第一是,那些威脅她的人,真的就只是威脅她,她只要離開赫爾辛基就安全了。」
他琢磨過:哪怕真的是了不得的惡勢力要動她,至多在赫爾辛基動手,不可能關山萬里追著她跑,畢竟寫個
社論,太歲頭上「動土」的仇,又不是掘人祖墳。
「第二是,對方來真的。我們更改了路線,臨時甩脫了他們,所以目前都還平安。可是越接近談判地點,就
會越危險,因為對方很清楚知道她要跟海盜見面,會守在終點坐等。」
但這樣的話,問題又來了:能從沙特人和海盜那裡兩頭搞消息,對方是什麼人呢?
這可不是普通的阿貓阿狗辦得到的。
可可樹忽然抬了抬下巴,努嘴向他示意高處。
回頭看,是岑今,手臂橫過胸前,摁住裹裙的側邊,站在房頂邊緣。
衛來笑起來。
他站起身,大步走過去,在樓下仰頭,太陽出來點了,有些刺眼。
「岑小姐,是想下來嗎?」
岑今點頭。
衛來微微瞇起眼睛,伸長手臂,食指比了個「1」。
「一百歐,不談價。」
岑今盯著他看,衛來一挑眉,目光裡不無挑釁:有本事你不下來啊。
正得意著,忽然被人大力搡開,猝不及防,險些栽了個跟頭。
就聽可可樹大叫:「岑小姐,我,五十歐!」
他媽的,不是說要相互信任嗎?
永遠不能相信八歲前沒穿過內褲的人!做人缺少最基本的廉恥心。
衛來氣的牙癢癢,看向可可樹的目光裡冒鯊魚森森的牙。
可可樹仰著臉咧嘴笑,笑著笑著,臉忽然垮下來。
再然後,悻悻走到衛來身邊,說:「她不要我。」
是嗎?衛來意外,剎那間全身舒爽。
同行以來,除了舉報那條黑船,她就數這件事做的最漂亮了。
抬頭看,她還站在當地,等的百無聊賴,對視幾秒之後,衝他眨了下眼睛。
他決定不收錢了。
可可樹有情緒:「我不喜歡這個岑小姐。」
衛來回答:「你本來也不該喜歡她……喜歡你老婆才是正經。」
——
午飯過後,麋鹿給衛來打了個電話,劈頭一句:「我在機場呢,終於把沙特人送走了。」
機場?
斯德哥爾摩機場?土耳其機場?有那麼一瞬間,衛來幾乎以為麋鹿也在走他的路線。
然後才反應過來,是沙特人離開赫爾辛基了。
怎麼就離開了?他們才剛到東非,談判還沒開始,後方怎麼就撤了呢。
「虎鯊那頭說了,接下來,會直接跟你們聯繫,沙特人既然已經派了岑小姐做代表,就別再摻和進來了,回
去等消息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就待在喀土穆,等海盜聯繫我?」
「不是,你們往東北走,穿過努比亞沙漠,到海岸,海盜的快艇會去接你們。具體地點,他們中途會跟你聯
繫——東邊很窮,基建不好,我已經跟可可樹說了,讓他幫你搞一部軍用衛星電話,你不用擔心通訊。」
衛來覺得沒問題:「我跟岑小姐講一聲,明天出發。」
麋鹿祝福他:「衛,盡情享受在喀土穆的時光!這是蘇丹最好的城市!還有,跟岑小姐搞好關係,努比亞沙
漠,每平方公里零點幾個人,她要是不理你,你都找不到人說話。」
衛來說:「那這一路,我盡量少向她收錢。」
……
掛了電話,衛來列了張物品單子,交給可可樹之前先去找岑今,看她有什麼加的。
她接過來仔細看,指尖一行行比著,有時默念出聲。
「太陽鏡,有;頭巾,有;藥,有……」
電力還沒恢復,她在屋裡灑了涼水,但並不濟事,皮膚透著紅,額上津津的汗,有一滴忽然順著鼻樑下滑,
掠掛到鼻尖,透明,微顫,有些滑稽。
她頭也沒抬,拿手背抹了。
衛來順手拿起邊上的雜誌,給兩人扇風。
岑今抬頭。
「飲用水要加多,至少一倍。蘇丹二十多個州,只有兩個州的水能達到國際飲用水標準。其它很多地方,用
水都是從水窪裡取的,我們不能喝。」
「還要帶一些電子防護套,四月開始,這裡多沙暴,沙子很細,進了器材的話,很麻煩。」
「就這麼多?」
「嗯。」
挺好,都是他沒想到的,衛來接過來。
樓下隱約傳來可可樹的聲音,好像又在跟老闆顯擺他的鯊魚嘴,衛來把單子對折,掀起兩個角,折向中間。
他折紙飛機。
最標準的折紙程序,就是機翼多折了一道,比普通飛機瘦。
然後拿起來,左右端詳,問她:「知道怎麼樣把飛機飛的遠嗎?」
「你三歲?」
衛來說:「你這人,活的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他朝機頭呵了口氣,然後平端,向著門,瞇起一隻眼睛,瞄準。
紙飛機飛了出去,很穩,飛過門框,飛過欄杆。
衛來吼:「可可樹!」
兩分鐘之後,廊道裡傳來腳步聲,可可樹探頭進來,興奮又鬼祟,手裡拿著拆了的飛機紙。
「就這麼多?」
「嗯。」
「沒問題!衛,你等我的飛機返回報告!」
他興沖沖離開。
衛來意味深長:「看見沒,男人都三歲。」

第 21 章
晚飯的時候,外出置辦裝備的可可樹回來了,進門時大摁喇叭,聲響洪亮,絕非突突車可比。
是輛二手的白色海獅麵包車,前任車主改裝過,車頂專門切割了一塊,有支架可以推起,鋼板加厚、加防撞
槓和減震器、車燈處罩鐵架安全套,反光鏡和四個門都加固,車尾處豎起一根高高的天線,上頭……
衛來皺眉,這車改裝的實在,但特丑,不顯眼,很舊、車身蒙灰,但唯有天線上頭套著的塑膠小蜜蜂,嶄新、
明黃環黑,兩小翅膀還是白色的。
衛來說:「什麼玩意兒?」
他想把那小蜜蜂給揪了。
「車載電線,電台啊!」可可樹伸手出去晃天線,「沙漠裡人都沒有,信號也不好,不得靠電台解悶啊?」
衛來指小蜜蜂:「我說它。」
「裝飾啊,多好看。好多當地人都裝這個。」
是嗎?
衛來覺得自己主意真心不怎麼堅定,可可樹這麼一說,他居然也覺得怪好看的。
車門推開,後半車都是裝備,幾大桶桶裝水尤為醒目,吃的全部都是速食乾糧,另有個編織筐,裡頭散放了
椰棗、西紅柿,西瓜,裡頭滑稽似的插了個衛星電話,天線拉出一截,像腦袋上頂了個小辮子。
可可樹說:「橫穿沙漠,一路飆的話,要十多個小時,我預計你走兩天,吃喝給你備五天,夠意思吧?衛星
電話拿到空曠的地方用,搜星效果才好;瓜果記得盡早吃,不然全爛了。」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感動的。
衛來看向車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車有空調?」
「冷風機。」可可樹伸手進去,鏗鏗叩了叩鐵殼,「舊是舊,噪音大,但效果不錯……」
邊說邊旋開開關。
有一股久違涼意,迎面裹來,喀土穆被稱作世界火爐,但此時此刻,他站著的這方寸地,是人間天堂。
無以為報,衛來給了可可樹一個相當用力的熊抱。
可可樹說:「不客氣,麋鹿說了,盡量給你找功能全的車,反正錢都從你報酬裡扣……」
衛來摁住可可樹腦袋,一把把他搡開了。
——
晚飯過後,電力還是沒有恢復。
旅館老闆送了蠟燭來,岑今就著燭光整理行李,有些冬天的衣物不再需要,行李包越理越癟。
忽然看到那支金色方管的唇膏,打開了旋出看,膏體已經發軟,油份外沁,一片迷離水亮的紅。
她有些惋惜,頓了頓,原樣旋回,還是帶上了。
衛來想起往事:「我第一次去拉普蘭的時候,沒經驗。帶了治凍瘡的軟膏,真要用的時候,打開看,凍成了
硬坨。」
「外瓶都砸碎了,軟膏還是硬的像鐵疙瘩。」
「後來有只北噪鴉,一直在我頭頂叫,叫聲很難聽。」
北噪鴉這麼叫:嘶——卡——克……
岑今低著頭,疊起一件白色襯衫:「然後呢?」
燭光放大她的影子,給她輪廓的暗影鍍溫柔淡金。
「然後我就把軟膏扔出去砸,把它砸飛了,天上還飄下兩根毛。」
岑今笑了一下:「你編的。」
「你怎麼知道?」
給埃琳講的時候,埃琳深信不疑,還跺著腳說:「完了,你會不會把人家砸死了,或者不能生了?」
「去那麼冷的地方,藥是救命的,誰會捨得扔掉?」
這倒是。
他當然沒扔,那只北噪鴉一直在頭頂叫,他用刀子剜了一塊放到火頭上融,剩下的裝進塑料袋,揣進懷裡拿
體溫去暖。
「這麼喜歡拉普蘭?我記得面試的時候,亞努斯問你為什麼上次接單是在那麼久之前,你也說是因為去了拉
普蘭。」
衛來被她問住了。
為什麼喜歡拉普蘭?他還真沒想過。
——因為那裡冷。
極北、空曠、少人煙。
沒有人煙,沒有「人氣」,也就沒有複雜的關係。
——因為喜歡那個傳說:當北極光出現的時候,不能吹口哨,不然極光會來抓住你的頭髮。
於是他經常在半夜裡,向著夜空的極光嘬一記口哨,然後閉上眼睛,等著誰來抓他的頭髮。
——因為他在那裡,和馴鹿、北噪鴉、狼獾一樣,只是一個在嚴寒裡艱難求生的生物。
它們不帶異樣眼光看他,不會問他從何而來、家在哪,不在意他脫軌,不關心河口什麼時候泊了條船、會泊
多久……
埃琳為什麼不相信,他去那裡,真的是為了度假?
……
岑今沒有再問。
忽然有個紙飛機,嗖的一下,從外頭的暗飛進燭火的光裡,一頭扎進收理到一半的行李包,屁股翹的老高。
可可樹的聲音傳來:「衛!任務我完成了。你給我評個 A,我才有面子返航啊。」
——
第二天一早,再次出發。
和可可樹就在這裡分開,一個往東,一個南下。
衛來朋友不多,可可樹是難得的一個,但見面機會偏又很少:一個怕冷,一個怕熱,喀土穆之前,兩人已經
兩年多沒見了。
這一次,滿打滿算,只一起「同了車」、「喝了酒」、「吃了肉」、「飛了紙飛機」,和他預想中老友久別
重逢的場面,差了太多。
可可樹大概也有同感,拽他到邊上說話。
「你這輩子估計不會再來……」
真瞭解他。
「過兩天,我南方省的活差不多了,就要回老家烏達,那裡海拔高,雨多,平時也就二十來度,不熱——要
麼公海的談判結束之後,你到我那住一陣子?讓我老婆給你做飯吃。」
衛來笑:「怎麼可能,我要送岑小姐回去的。」
可可樹驚訝:「你不用送她回去啊……你不知道嗎?」
「什麼?」
「簽的合約你沒有細看吧?」
沒有,有麋鹿在,他基本不看合約,只負責簽字。
「那也沒關係,後面他會跟你說的:你保護岑小姐的期限是到談判結束,不是返回赫爾辛基。紅海之後,你
就自由了。」
是嗎?
衛來腦子裡有點亂:「她為什麼不回赫爾辛基?」
可可樹攤手:「我怎麼知道。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唄,沒準她還有別的地方要去。總之紅海之後你就完事了,
你管那麼多!保鏢和客戶,還不就是一張合同的交情!」
說著重又興奮:「怎麼樣,去我那嗎?我老婆做通心粉很棒,能氣死意大利人!我還可以帶你去看真正的非
洲大草原,我們開巡獵車,喝啤酒,跟獅子睡覺,騎大鱷……」
衛來說:「你帶我去找死呢。」
忽然興致低下去:「再說吧,先把手頭的事做了。」
——
車出喀土穆。
幾乎沒有過度,視野很快荒涼,鋪天蓋地,都是極度乾渴的土黃色。
起初還有公路,後來就斷續,像瀝青的殘片散埋,輪胎一路碾壓細軟的黃土地,車屁股後頭拉開濃黃的塵土
煙幕。
衛來很想問她,談判完了之後有什麼打算。
轉念一想,又惱怒自己婆媽:可可樹說的沒錯,保鏢客戶,一張合同的交情,她再多的打算,跟他有關嗎?
他提醒自己:專注工作,但是,離客戶要遠一點。
冷風機嗡嗡響,是車內車外,唯一的聲音。
岑今似乎察覺到什麼,知趣地不開口,一直看窗外景色。
其實這樣不好,長時間看單調的景色容易被催眠,司機要尤為小心,很多高速上的車禍,就是這麼來的。
果然,過不了多久,她就睡著了。
衛來輕吁一口氣。
她睡了,他反而覺得放鬆。
一路都沒有遇到車,天邊起伏的沙丘線上,時有指甲蓋大的駱駝影子挪動。
偶爾看到一兩棵樹,不知道怎麼長出來的,孤零零冒在沙丘中央,沒有葉子,枝和干都嶙峋骨白,很像抓向
天空的手爪。
單調、死寂、枯燥,他的上下眼皮開始不自覺地往一處湊……
為了給自己提神,衛來開了電台。
二手車,沒法去要求電台的濾波性好,信號艱難地接收中,密集的「嚓嚓」雜音似乎永無止境。
忽然接通,跳出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我們要分外警惕,那些混進我們中間的……」
語音憤慨,鏗鏘有力。
聽說南面要打仗,這是政府的……電台宣傳?
衛來正想追聽下一句會講什麼,耳邊驀地響起岑今歇斯底里的聲音:「關掉!關掉電台!」
這一下突如其來,衛來不及細想,緊急靠邊的同時,一把拽下電台繁複的插電線。
嚓嚓的響聲消失了,車裡只剩了冷風機的嗡嗡一片。
岑今低著頭,臉色蒼白,搭放在膝上的手有輕微的抽搐。
過了很久,衛來輕聲叫她:「岑今?」
她抬頭,笑的很勉強。
說:「沒事,你繼續聽。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一時沒反應過來。」
車裡開了冷風,她的後背有一塊汗濕,和衣服粘在了一起。
她的噩夢裡,有電台?
岑今避開他目光:「車裡悶,我下去透口氣。」
衛來想提醒她外頭熱,真跟下去了,發現也還好: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暗的,日頭似乎被遮住了,沙漠沒了
太陽,猙獰似乎也去了大半。
他關掉冷風機,讓機器歇會,車門和頂蓋全開以便通風散熱,一番倒騰之後,把西瓜抱出來,問她:「吃
嗎?」
問的沒什麼誠意,她還沒回答,他已經掉轉直刃匕首,一刀插了進去。
瓜熟的恰到好處,豁口處一片瓤紅,衛來把刀銜在嘴裡,兩手用力,直接把瓜掰開。
車尾有輕微蹭響,抬頭看,是天線在晃,那隻小蜜蜂在頂梢處,張著翅膀,暈頭轉向。
衛來覺得好笑。
「衛來?」
岑今的聲音有些奇怪。
她盯著地面看,好多細小的砂石在打轉。
衛來也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風大起來了,空氣裡有土腥味、大牲口的尿臊味,向遠處看,有厚重的濁黃色的沙牆悍然升起,越拉越高,
幾乎和天頂連在了一起,接連處,一道閃亮的線,像橫切過來的刀鋒。
臥槽,要出大事了。
衛來緊急吃了一口瓜。
第 22 章

岑今還算鎮定:「沙塵暴,趕緊上車。」
衛來把匕首插進後腰別的皮鞘,瓜往編織筐裡一扔,先關車門,末了跳進車子,把頂蓋轟一聲拉下。
車子外頭更暗了,一片迷茫的薑黃色,有細小的沙粒撲在擋風玻璃上,衛來把車子往空地裡開了一陣,停穩
之後,打開前後車燈。
他知道沙暴中的緊急措施:避開車道,打亮車燈定位,以免那些試圖衝過沙暴的車子撞過來。
岑今拽了個防護套把衛星電話罩住,又讓衛來幫忙,撕了幾個大的塑料袋,用透明膠帶粘包住冷氣機。
她的主次倒是抓的到位:一要通訊,二要冷氣。
衛來覺得她小題大做:「車門已經關好了。」
他沒見過沙暴,但新聞裡有看過:沙暴來襲,待在家中,關好門窗,靜候它過去就好。
岑今冷笑:「非洲北部是撒哈拉沙漠,這裡的沙塵暴是世界上最大的,衛星雲圖都能拍的清清楚楚……」
衛來心裡罵了句髒話。
不用她描述,他看見了。
正前方,沙牆滾滾,巨大的蘑菇雲堆疊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鋪天蓋地,像極了電影裡的末日場景。
車子在萬仞的沙牆之前,像根基不穩的一棵草芽。
衛來問:「會死人嗎?」
「運氣不好的話,會死。」
話音未落,車頂、車前蓋和擋風玻璃上,響起辟啪的砸聲,有大團黃色油漆樣的粘稠髒雨,順著玻璃下滑。
岑今低聲解釋:「沙暴頂端的那條亮線,說明有雨,但這裡太干,下不大。」
果然,髒雨很快就停了,繼之而來的是密集的細小沙粒,被強風裹挾著抽打車身,身側頭頂一片窸窸窣窣,
像是齧齒動物快速啃磨。
這聲音,聽得衛來頭皮發麻。
「我如果開車強衝,能衝過去嗎?」
他曾經衝過雨雲,那是難忘的經歷,只眨眼功夫,衝出黑色的狂暴雨幕,一頭扎進陽光萬丈。
「沙暴範圍太大的話,可能要衝 15 分鐘以上。能見度低,車燈不管用,撞到障礙物等同自殺,而且風速大的
時候,快速開動的車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著?」
「你還可以求神、祈禱。」
衛來苦笑,眼前全然黑下來的時候,他的手下意識攥起,耳內出現短時間的混雜耳鳴。
車子應該整個兒被吞進了沙暴腹心,車燈不管用,什麼都看不見,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見五指。
鼻子裡充斥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臉,發覺皮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粘了一層細沙,電光石火間,他腦子裡閃過
那個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頓了頓,忽然覺得不對:周圍太過安靜,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個人。
「岑今?」
黑暗裡,她低聲回答:「這呢。」
衛來吁了一口氣。
「不是沙暴嗎?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天翻地覆飛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靜成這樣,心頭有點發□。
岑今笑:「你緊張啊?」
他實話實說:「有一點。」
「可能是沙漠干霧,能見度完全消失,駱駝都會迷失方向——應該是暫時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風快到了…
…你不覺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電影院看電影嗎?」
這種時候,她居然能想到電影院!
他只關心這車子能不能扛得住,對了,還有車載天線上那隻小蜜蜂……
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這是天災,你擔心也沒用。我勸你省省力氣。」
這無所謂的語氣……衛來想開門把她推下去。
不過,好像確實擔心也沒什麼用。
衛來往椅背上一靠,頭枕的部位好硬,硌地他脖子疼。
剛說到什麼?哦,看電影。
還真是他小時候的夢想。
「我在唐人街混飯吃的時候,聽人講起過電影院,屏幕怎麼怎麼大,有多少排椅子,心癢癢地想看。但沒錢,
飯都吃的東一口西一口,哪來的錢。」
岑今的呼吸輕淺,他知道她在聽。
「後來有人教我偷溜進去,說那家電影院很雜,查票不嚴,讓我一定要裝的像。」
車門處光噹一聲,是石塊被風掀撞了過來。
風終於來了。
頃刻間就換了天地,無數的砂石打向車子,嚓嚓聲像是這輩子都不會停,車燈的光漸漸顯露,像被篩子篩薄
的霧,被風吹的在沙裡顛簸。
有幾次,車身忽然輕了一下,他的心也隨之一提,然後和輪胎一起觸地。
「我就混在人群中,頭昂的很高,裝出一副很有錢很驕傲的樣子……也許裝的太過了,你懂的,沒人看一場
電影會驕傲成那樣……」
岑今輕笑出聲。
「檢票員忽然在身後吼:站住!我撒腿就跑,影院在三樓,我順著樓梯往下跑,心都要跳出來……後來踩滑
了,滾到樓底,站起來一抹,一臉的血,是撞破鼻子了。」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根本沒人追我。一張票,檢票員才懶得追我連跑三層樓。」
「那你還跑?」
岑今覺得他是那種——抓住了就抓住了,還會笑著配合警察,說「辛苦辛苦」。
衛來說:「我覺得被抓到了太丟人。」
「丟自己的人也就算了,無非就挨個耳光,或者踢兩腳;罵你是沒人養的野種……也沒錯,我確實也沒人養;
但罵中國人都是賊,就很不好意思了,一個人帶累那麼多人丟臉,是吧。」
他轉頭看岑今:「你呢?北歐是高福利國家,你被人收養,物質上應該不差,常去看電影嗎?」
畢竟刮個沙塵暴,她都能想到電影院。
岑今搖頭:「我不去電影院,那裡沒有中文電影。剛到國外時,語言不通,看不了書,也看不了電視節目,
像個傻子。」
「養父母怕我寂寞,專門給我房間裡配了電視、影碟機。買很多中文的碟片給我看。」
又是光噹一聲,這次,砂石砸在了車窗上。
衛來忽然想到:車身堅固,經得起砸,但是車窗是薄弱口,萬一碎了……
他摸索著去找寬膠帶,想給所有的車窗都貼一層。
岑今還是安如泰山。
「那個時候,海外的碟片,大多是香港的。主演好像永遠就那幾個,成龍、周潤發、周星馳……」
沒錯,唐人街有專門的影像店,光碟摞起來賣,小電視機四四方方,大多粵語對答,古裝時裝,他也看過不
少。
「遇到喜歡的,就翻來覆去的看。《大聖娶親》看了很多遍,至今記得裡面的一句台詞。」
衛來找到膠帶了,哧拉一聲拉開,在擋風玻璃上貼下長長的一道。
台詞?是不是那句「愛你一萬年」?
他記得,當時街面上有個飯館的小老闆軋姘頭,被老婆發現了,他老婆是個暴脾氣,從二樓往下扔男人的衣
服鞋子,那男人在樓底下跪著,帶著哭音嚎啕說老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愛你一萬年啊……
圍觀的華人笑的東倒西歪,出軌的男人哭的鼻涕冒泡。
她低聲,像是自言自語,說不清惆悵還是恍惚:「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
居然是這句?
這麼文藝的台詞忽然搬到現實裡,衛來覺得既尷尬又好笑:是不是不管什麼樣的女人,哪怕是岑今這樣的,
少女時代,都免不了要做個關於「意中人」的夢?
哧拉一聲,又貼上一道,要保住玻璃,一面至少也得數十道。
「在我最危難的時候,他會從天而降,趕來救我。」
衛來皺眉。
原台詞是這麼講的?
「但是我沒等到。」
衛來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頭看她。
岑今抬起頭,下巴微微揚起,唇角上挑,眸光在微弱的車燈下,泛出一絲奇異的嫵媚和空洞。
「所以,我再也不等了。」
衛來色變。
她臉側的車窗上,忽然有細白的裂縫四下張開,像蜘蛛密集四散的網。
衛來吼:「趴下!」
他不及細想,一把攬住她腰,翻身蓋壓在她身上,盡量往低處趴伏,與此同時,玻璃轟然碎裂,一直被隔在
車外的沙暴噴湧而入,車裡不知道是什麼鏗鏘亂撞,高速飛竄的沙粒都成了抽細的刀鋒。
衛來喘著粗氣,盡量趴低一點,右臂摟緊她腰,左臂伸出去,摸到那個編織筐,在裡頭四下摸索翻找。
找到了,那個衛星電話。
衛來鬆了口氣。
最重要的兩樣,都保住了,不辱使命。
至於冷風機、西瓜、小蜜蜂……都隨沙子去吧。
撐過最初的混亂,岑今不自在地悶哼了一聲,有沙塵嗆進她鼻子,她一直咳嗽,額頭抵著他脖頸,衛來低下
頭,盡量雙肩拱起,給她留出空間。
岑今低聲問他:「你受傷了嗎?」
「可能……吧。」
他說不好,擦傷無可避免,好像有玻璃碎塊劃過他的背,但暴露在沙暴裡的身體很快麻木,沒有痛感。
「沙暴會持續多久?」
能感覺到車身在原地挪晃,漸漸移位打橫,現在車裡是強對穿風,也就是說,左右的車窗都壞了。
「一個小時左右吧,它一直在往前移動,後半程會變弱,就沒這麼大風沙了。」
一個小時?
得想辦法往身上蓋點東西,再這麼耗一個小時,他後背得被磨爛了。
衛來低頭看岑今。
「幫個忙,幫我脫一下衣服。」
「我後腰別著刀子,你把我衣服往上脫,過肩頸的時候,用刀子割破,幫我包住頭臉,我要去後面拿帳
篷。」
岑今嗯了一聲,手試圖從外圍走,衛來提醒她:「從我衣服裡走,外頭有沙子,會割手。」
她縮回手,掀起他衣服下擺,手從他結實的腹部繞過腰側,到後背。
從衣服裡走。
其它地方不知道,只知道她碰到的這一塊,衣服幾乎扯爛了,都是條條縷縷,有一處傷口粘膩,觸手都是沙。
岑今沒吭聲,從他後腰拔出匕首,慢慢縮回來。
衛來聽到匕首割破布帛和撕扯的聲音,但不是割他的——她摸索著,手臂從衣服裡環過他腰,用撕扯下來的
半幅襯衫扎綁他後背。
再然後,稍稍欠起身子,把自己的另一半襯衫從背後抽了出來。
說:「你低一下頭。」
衛來低頭。
又欠了她一件襯衫。
賬真要結不清了。
第 23 章

衛來很慶幸車裡的可見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的特別丑。
他慢慢把手臂從她腰後抽出:「我過去的時候,你馬上趴到座位底下,縮成一團,護住頭臉,懂嗎?」
「懂,我躲過炮彈,不要你教。」
衛來笑了笑,吁了口氣,手臂下撐,瞇著眼睛試圖找準方位,作一鼓作氣竄進後車廂的準備。
「年紀輕輕的,別這麼悲觀。等不來就多等等,就像等公車,總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斷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沒準因為什麼事耽誤了,比如船被劫了、沙塵暴了,你得耐心點,別動不動就咬牙切齒
說什麼『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話音未落,他眸光一凜,直接衝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護頓時消失,風沙聲都瞬間密了許多,她不及細想,迅速下俯,頭髮被風扯起,
頭皮拽的生疼。
一個玩紙飛機的男人,也好意思說她幼稚。
沒等多久,只三五秒,後車廂忽然響起一聲輕快的口哨,再然後,衛來從車座頂上翻了下來,同時拉開了什
麼。
是一大幅帆布帳篷,恰恰把前車座罩在了裡頭,沙粒剎那間都打在了帳篷上,沙沙聲密的像急雨。
岑今抬起頭,睜大眼睛。
眼眉上方,輕微的掰折聲之後,漸漸出現淡綠色的一橫亮,是照明棒。
亮光的上面,是衛來帶笑的眼睛。
還跟她打招呼:「嗨。」
岑今沒好氣地坐起來。
衛來也坐下來,遞包給她。
「你的那個披綢,可以拿出來披一下。」
純粹出自好心,感念她廢了件襯衫幫他。
誰知岑今不接:「我穿的見不得人嗎?」
她穿了黑色的裹胸,露肩頸和白皙的一段腰身,鎖骨處兩灣斜斜淺渦,很是見得了人。
「你去過海灘嗎?」
衛來點頭,當然去過。
「那些比基尼女郎,穿的不比我少多了,你看得目不轉睛的;我穿成這樣,你還要我披個披綢,礙著你
了?」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她怎麼知道他看那些沙灘女郎看的目不轉睛?
衛來趕緊把急救包遞過來,希望換個話題:「能幫個忙嗎?」
他調轉身子背對她,兩手抓住破爛的衣服下擺,向上掀脫到底,然後解下她包紮的布條。
岑今握住照明棒細看。
很多細小擦傷,兩道見血見肉的割傷,沙子沾滿傷口,讓人不忍心盯著看。
她把照明棒插在車座邊側的空隙裡,拿酒精浸了紗布,先小心清理。
衛來問她:「你行嗎?」
「就算我去卡隆的目的不純,我的各項應急技能是過關的——虎鯊的頭都是我幫著接的,覺得我不行,你自
己來。」
衛來笑,寬闊的肩背肌隨著呼吸有輕微起伏,皮膚表面滾燙。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不像女人,總是偏涼。
岑今垂下眼簾,低頭去擰皮膚粘合劑的旋蓋。
衛來忽然問了句:「電台怎麼回事?」
這個男人,他記得一切,然後挑不經意的時刻發問,就像那天,在土耳其機場排滿時尚週刊的書架前,問她:
「為什麼選我?」
岑今沉默。
過了會,她低頭,微涼的手指摁壓他傷口邊緣,仔細把粘合劑塗抹上去。
有幾絲頭髮觸到他背上,又酥又癢。
「卡隆屠殺的時候,胡卡人同時啟動了電台煽動,廣播裡、喇叭裡,每天 24 小時滾動播報:殺死卡西人,他
們是我們的敵人、臭蟲、蟑螂。」
「我們在小學校裡設立了保護區,救助卡西難民。一批一批的胡卡人開著車圍住學校,車上放帶音響的大喇
叭,朝學校裡喊話:我們會很快衝進去,砍死蟑螂。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
「這聲音每天都在耳邊響,偶爾會停,但你一口氣還沒松完,嚓嚓的聲音又來了,白天、晚上、夢裡,無處
不在。」
她停住了,失神地看手上的粘合劑。
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鋪天蓋地,摻雜著瘋狂的笑和刀鐵撞碰。
——「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我們要消滅一切蟑螂和保護蟑螂的人……」
衛來說:「嗨。」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轉身過來。
岑今抬起頭,原來如同眼睛一樣,一個人的聲音也會變,變的溫厚低沉。
「是不是很難忘記?很難恢復?哪怕看了心理醫生也不管用?」
岑今反問他:「怎麼樣才叫恢復?」
她抬起左臂,內側是熊爪的割傷,傷口在癒合,結暗色的痂。
「這叫恢復嗎?但你始終都知道,它跟別處的皮膚不一樣了。」
「我想恢復正常,想把生活拉回正軌,我制定了計劃,鍛煉、讀書、社交、交男朋友、看喜劇片。我看很多
心理治療方面的書,不管用,於是我聽從建議,去看心理醫生。」
她自嘲的笑。
「我看著醫生的嘴,他說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什麼。他給的所有建議,我都能給出來。我口才還
比他更好,說出來更有說服力。」
衛來伸手,托住她左臂,指腹摩挲了一下傷口邊沿:不錯,恢復的很好。
他說:「岑今,你看,我沒那個資格說什麼看開點、堅強、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畢竟你的事,我
沒經歷過,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沒經歷過。」
如同戰爭,創傷要幾代人去平復。
「所以我只能說,如果有什麼要幫忙的,就來找我。」
「我不會收你錢的,我希望你……主動給。」
岑今看著他,沒笑,也沒說話。
衛來尷尬極了,過了好久才開口,聲音很低,像懇求。
「能不能給個面子,稍微笑一下?還以為你會笑……這樣我下不來台……」
「那你就在台上多站會,身材不錯,肩寬腰窄,又不怕人看。」
她轉過身蜷向座位,頭深深埋下去,藏住唇角的淺笑。
如果,能早一點認識他,再早一點,也許,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鬼使神差的,衛來居然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腹肌。
身材不錯……是的,他也這麼覺得。
外頭的風沙應該小了吧,細細的密沙聲,聽習慣了,覺得也怪好聽的。
他長吁一口氣,覺得放鬆,雖然外頭有沙塵暴、車窗是破的、後背辣辣地疼、車裡被沙埋的一塌糊塗。
但放鬆這種事,從來只跟心境有關。
衛來轉頭看岑今。
照明棒的光在消退,她安靜蜷在座位上,整個人看起來都小。
其實她個子不矮,只比他低了十多公分,但他抱住她的時候,還是可以把她整個人都罩的嚴實,腰很細,一
隻胳膊摟的綽綽有餘。
她提到好多次卡隆了。
如果,如果早一點認識,他會去救她嗎?
衛來在腦子裡過了一下可能性。
應該會,畢竟他朋友不多,就像埃琳或者麋鹿出事了,他能不管嗎?她是女人,在那麼危險的境地裡,想想
都好揪心。
如果她打電話給他,在那頭哽咽或者哭,他會受不了的,哪怕給少一點錢……
等一下,錢就刪掉吧……也不行,她又不是他什麼人,沒報酬就跑去救她,不合適,解釋不清楚。
可以先記賬。
所以,他會去救她的,雖然戰亂的地方很危險,但可可樹說了,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是他這種人的用武之
處啊。
他會去的。
也不知道過了很久,照明棒已經沒有光了,黑暗裡,岑今忽然叫他。
「衛來?」
「嗯?」
「沙暴好像過去了。」
衛來坐起身,仔細聽了片刻,再然後,嘩啦一聲把遮蔽的帳篷拉下。
——
車內車外,連天接地,一片赤紅色的沙霧。
說沙暴過去了並不合適,它只不過換了下一個地方逞兇,開始了新一輪的翻天覆地。
但它肆虐過的地方,世界盡頭一樣安靜。
能見度只十多米,車子停在沙地裡,輪胎下碾了叢鹽生草,不遠處有棵被風吹的斜倒的枯樹,像是一個人閃
了腰,撐著地起不來。
車頂蓋被沙卡住了,衛來使大力氣去推,終於推開的剎那,沙子流瀑樣澆了他滿頭。
他倒不在乎,低頭拍打頭髮,順便吐出嘴裡的沙。
要做的事還挺多。
——岑今,嗯,挺好,基本沒損傷。
他把帳篷地布鋪在車子旁邊,推她過去坐下:「這就是你活動範圍,別亂走。」
——衛星電話,也挺好,幸虧包了器材保護套。
他把保護套打開一點縫隙,天線抽出、拉長,啟動自動搜星,然後立在車頂。
——冷風機。
透明膠帶貼住的地方都完好,但是塑料袋罩住的地方全部被沙擊破,伸手拍了拍鐵殼,沙子簌簌往下落。
這種電器,大量進沙是致命的。
冷風機,卒。
——桶裝水和大部分後車廂的乾糧裝備……
雖然被沙半埋,倒沒有大的損傷,差可告慰。
——西瓜,卒;西紅柿,卒;椰棗……
椰棗倒還可以,衛來捧了一把,呼一下吹散浮沙,找了兩塑料袋,一個裡頭倒了點水,攥緊了邊口一通甩晃,
洗淨之後,裝進另一個。
然後轉頭看她:「吃棗嗎?」
岑今點頭:「送過來。我保鏢說,這塊布是我活動範圍,不能亂走。」
衛來不動:「你保鏢說,你自己來拿……」
他驀地停住。
有嘀嘀的聲音響起,懸宕在赤紅色的沙霧裡。
岑今抬起眼簾,低聲提醒他:「接電話啊。」

第 24 章
沙特人走了,可可樹回南方省了,麋鹿說:給你搞了一部軍用衛星電話,虎鯊要直接跟你們聯繫了。
岑今站起身,眼神漸漸深下去,又深回到初見的時候,表情淡漠,像一副黑白分明的畫。
衛來接了電話,說了兩句之後遞向她:「虎鯊那頭的,要跟你講話。」
岑今不接:「是虎鯊本人嗎?跟他們說,我只跟虎鯊對話。」
顯然不是。
衛來可不介意這個,只要能給到清楚的指引信息,對方是虎鯊還是風乾的鯊魚嘴,都沒所謂。
接完電話,後續的行程也差不多明晰。
「虎鯊的人已經到公海了,他們說談判在一條大的遠洋漁船上,船上的海盜,都偽裝成漁民。」
岑今並不意外。
這是海盜的一貫伎倆,通常以普通漁船的面目出現,盯準要劫的貨輪之後,再派出武裝快艇攻船劫持。
業內把這個叫「子母船」,母船負責望風、掩護。必要的時候,還會發射肩扛式火箭筒襲擊貨輪,製造混亂
以助攻。
「讓我們盡快趕往海岸,越荒僻的村子越好。到了之後,用衛星電話給他們發 GPS 經緯定位,有人會開著快
艇來接我們。」
他覺得不踏實。
像場遊戲,玩家操控一切,隱秘地像鐵面人,而他們是透明人,一切信息都暴露,包括行蹤。
岑今笑他:「這種時候要什麼平等,說白了,那是綁匪。」
「虎鯊可靠嗎?會不會對你不利?」
「我跟他不熟,不會覺得他可靠。」
衛來皺眉。
他在地布上坐下來。
岑今看他:「怎麼了?」
「不怎麼喜歡船,談判在船上,大海中央,四面水一面天,萬一出什麼事,就是絕路。」
他可以在叢林隱藏,在山地求生,在雪原活命,但是大海……
海裡,手把不住命,都隨波逐流。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保護不了你——那時候我肯定已經死了,你落到海盜手裡,怎麼辦?」
岑今看了他一眼:「作為保鏢,你在客戶面前說這麼沮喪的話合適嗎?單憑你這話,我要去跟沙特人講,扣
你一千歐。」
衛來盯著她看。
為你擔心聽不出來嗎?
他真是瘋了才會洗椰棗請她吃。
吃沙吧你。
他沉著臉起身,當她不存在,給車子清沙、重整裝備、敲平並封住車窗上碎玻璃的硬茬,試車。
擦擋風玻璃的時候,岑今過來,止不住笑,說:「哎。」
「岑小姐,你讓一讓,擋著我幹活了。」
岑今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
「你不用擔心我的安全,我個人對虎鯊來說,幾乎沒有價值。」
衛來冷笑:誰擔心了?
他繼續擦車。
「第一,海盜的目的是錢。油輪在他們手裡是燙手山芋:不能開出海、貨物沒法銷贓、還得養活船上的人質,
多一天,就多耗一天給養的錢。所以,他們急於出手,對我寄予的希望,甚至超過沙特人。」
衛來抖開手裡的抹布,用力甩了甩,全是沙。
「第二,海盜做的也是『生意』,劫持過往船隻是他們目下的謀生之道,想做生意,就要講規矩,如果連談
判代表都動,以後劫了船,沒人會跟他們談判——所以,虎鯊有一次談判不順,暴怒之下,他槍殺的是人質,但
不是談判代表。」
關他什麼事,他是保鏢,不是談判代表,也不是人質,他現在只想把車窗擦乾淨。
「第三,我曾經救過虎鯊的命,這是事實,也是我的保障。不管虎鯊可靠不可靠,他都會給我面子。」
衛來用力打開引擎蓋,探身進去看:還好,進了一些沙,但總體影響不大。
「第四,扣錢的事,說著玩的。」
衛來砰的一聲關上蓋門。
笑的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壞了幾塊玻璃和冷風機,車子基本沒問題。我想了一下,你要是嫌熱的話,
我們晚上趕路——沙漠晚上降溫大,應該挺涼爽。」
「我們原地多歇會,時間差不多了再出發。還有,水帶的足夠,你可以節儉地洗個澡,畢竟身上都是沙子,
不太舒服。」
岑今從車上下來,看了他好大一會。
「一說不扣錢,態度變化這麼大,真不覺得臉紅?」
衛來茫然:「什麼?」
「剛剛一直沉著臉,都不想跟我說話。」
說這個啊,衛來笑起來,他抬頭看,車尾處,直直的一根車載天線,孤零零的斜著。
他說:「剛剛確實心情不大好,但你不要多心,不是因為你。」
邊說邊雙手搭住岑今肩膀,把她身子掰轉向後:「看。」
「看什麼?」
衛來感喟:「小蜜蜂被刮走了。」
「可可樹特意為我買的,很珍貴的臨別禮物,你知道的,我跟他很久沒見了,這是他第一次送我東西,我很
看重。」
岑今看那根天線。
他要是不說,她都不知道後面還改裝了天線,什麼小蜜蜂,她更是見都沒見過。
她善解人意的笑:「你特別珍惜?」
「嗯。」
「你習慣把自己珍惜的東西掛在車外頭的天線上?」
衛來咳嗽了一下:「確實有欠考慮……」
岑今說:「你節哀順變吧,我去洗澡了。」
——
衛來很利索的支起帳篷,供她洗澡。
也許是因為沙霧不散的緣故,天暗的有點早,他把地布鋪在帳篷門口,躺在上頭歇息,加守門。
這場景,從前幻想過,覺得守著個漂亮姑娘洗澡,很浪漫,然後會發生更浪漫的事——然而真正發生,他只
覺得自己像個澡堂看門的。
帳篷裡有輕微的水聲。
衛來問:「裡頭暗嗎,能看得見嗎?」
「越來越暗。」
他摸索著,從頭下枕著的裝備包裡抽了一根照明棒,在帳篷的撐架上敲了兩下,然後從門縫底下遞了進去。
岑今接了,手背蹭到他的,他縮回了看,腕根處沾上了些白色細碎的洗髮泡沫,很香。
衛來瞇縫著眼睛,看那些小泡沫挨個消失。
忽然問她:「為什麼不接那個人的電話?」
她回答:「談判要氣勢啊,我是去跟虎鯊談判的,為什麼要跟他手下的人囉嗦?」
「不一樣嗎?」
「不一樣。寧可讓他們覺得我麻煩、多事、渾身是刺、很難溝通,也不能讓他們認為:這個來談判的女人,
誰都可以把她支使的亂轉。」
她掀開帳篷出來,身上裹了披綢,頭髮濕漉漉的。
「這樣的話,他們只會推虎鯊跟我談——你得咬定一個人談,吃透這個人,逼他下決定。否則他的副手也來
參一腳,心腹也來談一輪,一個腦袋一個意見,一張嘴一個決定,這談判沒法談了。」
就好像沙特人來找她的時候,最初是賽德和亞努斯唱雙簧,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搭一帶。
她一直抽煙,漫不經心拈滅煙頭。
然後說:「不好意思,你們說什麼?兩個人一起說話太亂,我聽不清。你們挑一個說話管用的人,再給我重
複一遍。」
賽德的臉剎那間漲的通紅,亞努斯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慍怒。
但她無所謂。
跟那些談錢即可的人,何必談交情?更何況,很早之前,她就已經中止「交情」這種社會關係的編織了。
她低頭看衛來:「你洗嗎?」
衛來撐著手臂站起來:「洗啊。」
做了個撐拉之後,三兩下拆了帳篷。
「你不進帳篷裡洗?」
衛來回答:「男人洗澡要那麼麻煩嗎?」
——
岑今上了車,盡量壓低身子,藉著車門的遮掩換衣服,偶爾瞥兩眼衛來洗澡。
哪有洗的那麼糙的?
他只穿了條短褲,像洗椰棗,塑料袋裡兜了點水,拎起來,頭探進去一通亂晃。
然後抹了點洗髮水,搓出沫,塑料袋又拎起來,頭再次探進去,又一通亂晃。
再過遍水,完事。
身上更簡單,毛巾撣一遍沙,再浸水擦一遍,結束。
看著看著,覺得他像個小孩兒,要人管,管他穿衣、吃飯、睡覺、洗澡、疊被、鋪床。
有人管過他這些嗎?
起身時,無意間帶到他的行李包,翻跌出一個袖珍記事本。
是拿來記賬的嗎?
她撿起來看,嶄新,略一翻,頁頁空白,只第一頁有字。
有點奇怪……
手裡忽然一空。
抬頭看,衛來手裡攥著那個記事本,問的很不客氣:「怎麼翻人隱私呢?」
岑今說:「那叫隱私嗎,就幾個字,都沒寫什麼。」
衛來一手拎過自己的行李包,把記事本塞到最裡頭,像是防她再拿,順手從裡頭抽了件黑 T,撐開了往身上套。
岑今又是納悶又是好奇,她胳膊抵住窗框,托著腮看他。
「你養瓢蟲?」
記事本的第一頁寫: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衛來動作停了一下,臉埋在套進一半的黑 T 裡,含糊嗯了一聲。
「怎麼會養那種……蟲子?」
那種蟲子,小不丁丁,有細細觸手,想想都不舒服。
衛來一個用力,黑 T 一拉到底,繃住全身:「個人興趣愛好。」
他繞到另一邊,坐進駕駛座,關車門。
溫度適宜,車燈全開,該上路了。
「好養嗎?」
「不大好養,要耐心。」
車子發動了。
「養瓢蟲到底有什麼樂趣?」
他養只熊她都不會這麼想不通。
衛來說:「瓢蟲呢,一開始看可能會討厭,覺得一身毛病。」
「但是相處久了之後吧,發現還挺……討人喜歡,就一直養著了。」
第 25 章

夜晚的沙漠,可見度並不差,銀色的月光鍍著每一處沙丘起伏,還有沙漠線被碾過無數次的車轍印。
有衛星電話的 GPS 經緯定位,衛來並不擔心迷失方向,而沒有指定的匯合地點,更讓他感覺輕鬆:大方向不
變就好,也許日出的時候,就能看到海岸。
越夜越靜。
經過遊牧民的帳篷,車燈掃過無數或驚起或趴睡的羊。
經過淘金者的營地,有人茫然地從帳篷裡探看,帳篷邊散著空罐頭和水煙壺。
經過補給的小鎮,沒有燈光,沒有人聲,低矮的房子像隨意搭建的積木,車子在空空的街道上急速穿過,後
頭驚起幾十米的沙塵,又伴著車聲的遠遁落出一條新的轍痕。
這樣的沙漠,幾近溫柔。
衛來覺得,這足可列入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刻和場景之一。
沒法準備、沒有預期、踉蹌撞上,溫柔到只能擁抱,捨不得推開。
岑今低聲說:「這路要是永遠走不到頭就好了。」
衛來看了她一眼:「說這話時,能考慮一下司機的感受嗎?永遠走不到頭,你是想累死我?」
岑今笑。
「我幫你開一段?」
衛來搖頭:「別搶我活,你時不時跟我說個話就行,省得我犯困。」
她今晚表現不錯,沒有倒頭就睡。
岑今說:「我現在很想吃東西。」
「林永福的手藝很好,我第一次吃他做的菜,是糖醋咕嚕肉,肉塊外面裹了一層薄的糖醋芡,很脆,酸裡帶
著甜,又有一點辣……」
「我請的那個日料廚師長,每餐都會做北極貝。冰鎮,玫瑰紅的裙邊,涼涼的,味道很鮮甜,很嫩,又很滑,
醬碟裡點一抹芥辣……
衛來說:「停停停,你還是睡覺吧。」
他今天就吃了壓縮餅乾、幾個椰棗和一口瓜,經不住刺激。
岑今惆悵似的歎了口氣,衛來飛快瞥了她一眼,她細白的牙齒輕咬下唇,這一瞬間,既饞又可愛。
比起初見,她現在給他的感覺,真的很不一樣,倒不是說哪一面是偽裝——有一種矛盾的調和、難解的兼而
有之。
「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對客戶,一直這麼多問題嗎?」
衛來搖頭:「不是。」
「我一般都很冷酷,不大講話,像一堵牆。」
「然後這牆,到我這就成精了?」
衛來大笑。
說不清楚。
一開始,他可能只是想讓旅程輕鬆點,隨時「找點樂子」,不然多悶啊——他是一堵牆,她是一幅畫,這一
路就是畫掛在牆上,風吹沙打,參觀客都沒一個。
再然後,他其實是想跟她說話,不乏故意去對著干、也不乏故意想逗她的意思。
那又怎麼樣,雄孔雀多麼高傲,遇到異性,還不是拚命地開屏、扭腰、抖擻羽毛、屁顛屁顛要去吸引對方的
注意?
他說:「也不是,對他們沒興趣,所以沒什麼話講。」
車子裡靜了好一會。
遠處起了狼嗥,被風送過來。
媽的。
沙漠裡有狼,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時候,大自然給他配這背景音,太不友好。
岑今轉頭看他:「說這話……是對我有興趣?」
衛來目不斜視:「聰明人說話,別拐彎抹角。我對你有興趣這件事,沒遮掩過,表現的好像也並不含蓄,你
要是一直沒察覺——那當我沒說,高估你了。」
不是說,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藏的嗎?貧窮、咳嗽、還有喜歡。
那索性攤開了曬太陽,哪怕沒有回應,至少得一個光芒萬丈。
「如果我對你沒興趣呢?」
衛來無所謂:「很多人對文學有興趣,文學對他們有興趣嗎?也不妨礙他們看書、買書啊。」
「你剛要問我什麼問題?」
哦,對了,問問題,他差點忘了。
「為什麼那麼喜歡穿晚禮服?」
「因為漂亮啊。」
「就這個原因?」
「嗯。」
衛來覺得,她說了真話,但不是全部。
但沒關係,愛漂亮挺好,他也喜歡看女人漂亮。
——
後半夜,他讓岑今不要再硬捱,想睡就睡。
自己也偶爾停車,小睡個幾分鐘,或者抽根煙,精神提起來了再繼續。
又一次停車的時候,開始覺得冷:沙漠的日溫差很大,有些時候晚上甚至能到零下——這裡雖然沒那麼誇張,
但降溫幅度也夠嗆。
轉頭看岑今,她似乎也覺得冷,整個人在座位上蜷成了一團。
衛來起身,從前頭跨進後車箱,拿了條蓋巾過來幫她蓋上,把蓋巾的角掖進安全帶時,無意間看到她的臉。
心裡咯登了一聲,湊近去看。
這一番動作,可能弄醒她了。
普通人或許辨別不出,但他分得清裝睡和真睡,看氣息頻率、眼睛是否平靜、還有睫毛的拂動。
他仔細看她睫根,然後對著她睫毛輕呵了口氣。
她眼睛動了一下,睫毛微拂——清醒時的條件反射,裝不來的。
衛來笑起來,他伸手出去,指背虛順著她眉,到臉頰,到嘴唇。
然後低下頭,吻在她眼睛上。
嘴唇可以感覺到她眼睛的輕顫,還有睫毛,一直拂著他唇邊,酥酥的癢。
他在心裡說:我知道你醒著。
——
岑今醒來的時候,聽到海浪聲。
她坐起身,有點茫然。
天還沒有大亮,海風是涼的,車子停在一處岸礁,車門全部打開,衛星電話斜掛在車頭的反光鏡上,天線拉
的老長。
向來路看,有一片低矮的小漁村,只幾十戶,棚屋都歪歪扭扭像是要倒,有只孤獨的山羊,在空地上慢慢地
走。
衛來呢?
她下了車,手搭在眼睛上,四下看了一回,終於找到他。
他在海裡,隨著浪一起游泳,有白色的浪頭把他整個包住,岑今以為他要消失了——
下一秒,他又冒出頭來。
她盤腿坐到地上,一直盯著他看,直到他上岸,抹甩臉上的海水。
岑今閉上眼睛。
眼眉上,好像還能感覺到那個柔軟的吻,炙燙、風吹不涼。
再然後,忽然有水珠彈了滿臉。
睜開眼睛,衛來正對著她笑。
他在她身邊坐下,一身的水,短褲濕透了粘在身上,後背上,有小的傷口撐開,那一片的水漬都帶血的顏色。
岑今皺眉,然後移開目光。
這不是她該管的事,她不管。
衛來指了指斜掛的衛星電話:「我發了 GPS 經緯定位過去,也跟他們通了電話,約了明天的時間。」
「明天?」
「趕了一夜的路,我覺得你需要休息,養養氣勢——不是說談判要氣勢嗎?」
岑今嗯了一聲。
頓了頓,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包,翻到煙盒,彈了一支出來低頭銜住,點上了深吸一口,然後仰起頭,把煙霧
慢慢吐出去。
煙霧模糊了她的臉。
衛來忽然覺得,有一些事情,倒退回從前了。
她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說:「休息一天也好,養足了精神,一鼓作氣,早點了結這件事。」
「沒那麼容易吧,不是說有些船被羈押超過 25 個月,談判一直不順利嗎?」
他並不想這談判黃掉,但也不想它順利到風馳電掣般結束。
岑今唇角揚起一抹譏誚的笑:「那是雙方都沒什麼誠意,談判代表也沒什麼能力。我來談,不會這麼久。」
「這麼自信?不是說不瞭解虎鯊嗎?」
「我不需要瞭解虎鯊,我瞭解人就行了。」
衛來笑:「說的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你連身邊最親密的人都不瞭解。」
岑今敏感地看向他:「你說誰?姜□?」
「這麼聰明和精於安排,當初怎麼會被他抓個現行?是他更難對付,還是你太疏忽?」
岑今微笑:「你說這個啊。」
「我比誰都瞭解姜□。」
「他在人多的地方講話,會很緊張,汗流浹背。所以要帶兩件襯衫,中途替換。」
「他從國內出來留學,遵從家人的意願移民,很多想法都很傳統。他是個好人,為人很寬容,但有些事絕對
不能接受,比如,女人給他帶綠帽子。」
衛來一怔。
有一絲異樣的感覺爬上心頭。
岑今還在笑,煙身在手邊的石塊上磕了磕。
「他性情溫和,膽子小,暈血,對一些慘烈的場面嚴重心理不適,想都不能去想——這樣的人想死的話,會
選擇比較溫和的方式,不會跳樓、割腕或者走極端。」
「他從來就沒想過,是誰把他的藥倒了一半,摻了維生素進去。也沒想過為什麼他的朋友會『湊巧』去找他
打球,門又為什麼『湊巧』沒關嚴,讓那個朋友發現了自殺現場。」
衛來盯著她看:「你安排的?」
岑今沒有看他,她用力把煙頭往土地摁。
「所以,你說,他有什麼資格說我是他『劫難』?」
「如果他覺得,後來遇到的女人才是他的真愛,那他最該感謝的,應該是誰?」

第 26 章

漁村醒的早。
先是又一隻山羊遛彎,然後有炊煙上揚,人聲漸雜,有人扯網綴補,有人在岸礁上晾海貨,天色只微亮,已
然拉開了這一日鬧騰過活的節奏。
麵包車很顯眼,也稀奇,有幾個拽山羊來洗澡的小孩好奇的圍看,衛來跟他們講話,他們都大笑,聽不懂,
然後七嘴八舌說話。
衛來也聽不懂。
回頭看岑今,她也不懂:「非洲有些國家語言不統一,地方部落語言上百種,但漁村要對外出海貨,一定有
會英語的,你問問。」
衛來壓服下一群爬上竄下的小孩,吼:「English!English!」
小孩們大笑,拖拽著山羊回村,過了會又回來,簇擁著一個臉膛發紅滿頭鬈發的中年男人,尖著嗓子回應衛
來:「English!」
衛來很納悶:就不能把山羊留在這去喊人嗎——小孩腿腳活,跑的太快,小山羊跟不上,四肢趴在地上被拖
著走,一臉的生無可戀。
那人叫桑托斯,自己有條快艇,經常駕去公海跟也門的漁船交易——臨近的幾個國家局勢都不穩,幾乎沒監
管,小打小鬧的走私越界比比皆是,漁民也不懂什麼法規條例,只覺得打魚賣魚,天經地義的事。
這裡像個貧瘠的世外之地。
桑托斯說,這小村叫布庫。
「沒有電話,想打電話,開車出去,往北二十多里地有個大點的村子,設了村公所,裡頭有部電話。那裡還
有警察,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處理糾紛。布庫村沒有,警察不來,出事了大家自己解決。」
一個星期去一次村裡,這警力配備……
「大家都在海邊釣魚,村裡就我有船,有幾家買得起網——我們的網都頭天張在公海裡,第二天開船去拉魚
……」
「住的地方?你們自己去村裡看,哪家沒有人,你們就住吧。」
「你們是國家地理的嗎?」
他居然知道國家地理。
「前年來了個美國人,說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去年來了個法國人,也說是國家地理的
攝影師,拍了一堆照片走了。你們的機器呢?」
桑托斯探頭朝車內看。
衛來指給他看破了的車窗:「路上遇到沙塵暴,攝影機被吹跑了。」
桑托斯恍然。
——
漁村裡的棚屋,真是……一言難盡。
難怪歪歪扭扭——沒有技術難度,他看一眼就知道怎麼蓋的:全部都是樹枝樹棍,粗粗削磨了打樁進地裡,
用稻草綁了圍起來,樹棍間縫隙有大有小,頂上拉一張大塑料布,講究點的人家會在塑料布上鋪蓋茅草。
風大一點,就倒一點,再大點,再倒點,還有羊來啃,因為是用稻草綁的,有些羊會貪方便來吃草,啃著啃
著,棚屋更歪了。
歪的不能住了,就再蓋。
這樣的棚屋,蓋的有成本嗎?真是談笑間就蓋了房子,風一大,羊一啃,卒。
哪家沒人住?越歪的棚屋越沒人住。
衛來把車子停在門口,進棚屋裡搭帳篷,日頭一正,馬上又會熱浪滾滾,棚屋雖然歪,加上帳篷,兩重陰涼,
岑今會待的舒服點。
想起岑今,他回頭看了一眼。
她坐在車裡等,沒什麼表情,垂著眼簾,並不管好奇的村民怎麼看她。
海裡游泳出來,一切就不對勁了,衛來隱約覺得,昨天晚上,他可能做錯什麼了。
他想不明白。
帳篷搭好了,他去車裡提行李,岑今想下車,眼前忽然一暗。
衛來擋住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去。
衛來說:「是不是我昨天晚上親了你,你覺得我太浪蕩了?」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太不浪蕩了。」
衛來聽不懂。
這一路,孤男寡女,了無人煙,慾望一個控制不住,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他沒有,只偶爾放肆地想一下。
昨天晚上,他可以更肆無忌憚,他也沒有,甚至有些捨不得:有時候喜歡了,會不自覺地輕聲細語、輕拿輕
放,就好像愛花,他從來不攀折,情願去養,撮細土壤,架起蔭涼,風來擋風,雨來遮雨。
折了花,只在床頭香一宿有什麼意思呢,他比佔有想要的更多。
岑今笑:「那天,在飛機上,確實是我先招的你。你讓我想清楚,是不是一時衝動,在找安慰。」
「是,就是在找安慰。」
「我以為你也一樣,難得聊得來,看的對路,這一路無聊,你情我願的話,接吻、上床,未嘗不可。畢竟你
沒娶我沒嫁,衝動一下,又不傷天害理。」
「但是你認真了,你吻我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在意了。」
她揚起頭看衛來。
哪個急色的男人,會那麼有心情,那麼溫柔去吻一個女人的眼睛?
「這樣就太不好意思了,我是玩玩,你是認真的,這怎麼行,多不公平。」
「不過也還好,談判要開始了,三五天內,我可以了結這條船,到時候,大家各走各路——你應該知道吧?
我們的合約是到談判結束,虎鯊點頭的那一刻,你就自由了。」
她再次下車。
這一次,衛來讓開了。
岑今走過他,一直走進棚屋,低頭掀開帳篷,矮身鑽了進去。
地布鋪的平展,她坐下來,帳篷的飄門在晃,晃出縫隙的同時,晃進外頭的嘈雜和白亮。
天真熱啊。
——
小漁村裡的外國面孔和麵包車,比岸礁上擱淺了鯊魚還要新鮮,衛來幾乎經歷了全村人前仆後繼的指戳和觀
看,還沒收著門票。
其中以小孩最為好奇和熱衷,再加上無所事事,圍著他簡直不走了。
桑托斯覺得,外國朋友既然不通土語,自己有責任在一旁陪伴,哪怕沒有酬勞,也是件風光榮耀的事兒。
有他居中翻譯,衛來和小孩兒們很快打成一片。
門口嘰裡呱啦,鬧騰得岑今腦子疼,她把飄門掀開一條線——
衛來坐在棚屋門口,旁邊居然還有頭馱水袋子的灰毛驢——驢都跑來看熱鬧了?
他身側圍滿上竄下跳的小孩,有一個最矮的小黑孩,兩手攀著他肩膀,拿他後背當山爬。
你不知道自己背上有傷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大踏步過去,把小孩拽下來扔到一邊。
她咬牙。
不是她該管的事,隨便他,後背被踏爛了都活該。
衛來忽然回頭。
她飛快掩上飄門。
過了會,有人進來,在帳篷撐架上敲了兩下:「岑今?」
「嗯。」
他掀開飄門,半蹲在門口:「跟你商量個事。」
「這村裡沒有水井,最近的淡水窪在兩公里開外,漁民要打水的時候,都向有驢的人家借,馱水袋子去
打。」
「剛有個小孩,打了水回來,我看了,水都是混的。」
「倒了點我們的水給他們喝,都稀奇壞了,說沒見過這麼清的。」
「我想了一下,明天就上船的話,我們車上的水還挺富裕——我給你留足喝的,剩下的,我用我們的,換他
們的。」
「他們的水,我可以簡單做一下過濾,你洗澡沒問題。可以嗎?」
岑今沒看他:「隨便,可可樹送你的水,又不是我的。」
衛來有些感慨。
「剛開始倒給那些小孩,都不敢喝,說沒喝過這麼清的,怕喝死人。」
岑今說:「覺得這世界差別好大,是吧?有人捧一手金都覺得不夠,而有人為了一口水會送命。」
衛來沉默了一會,起身。
岑今以為他要走,但並沒有。
她抬頭看他。
衛來笑起來。
初次見面的時候,就發現他很喜歡笑:滿不在乎的、敷衍的、促黠的、笑裡藏鋒的。
他說:「岑今,其實,你不想跟我產生瓜葛的話,說一聲就行,不用講那麼多。」
「我喜歡你了,我就說出來了,沒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歡讓人猜,也不喜歡藏。」
就好像那一次,察覺了埃琳是來真的之後,他很直接地跟她提:「埃琳,我們之間,真的不來電。」
埃琳說:「電要靠摩擦才生啊,你老離我那麼遠,都不摩擦,怎麼來電啊?」
他頭疼:「我覺得你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你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生活中確實充滿太多疑問了:埃琳怎麼想著想著,忽然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女人了呢。
……
衛來說下去。
「現在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會約束一下,不會讓你不舒服——談判結束沒幾天了,不想看到你總板著臉,友
好相處行不行?我比較喜歡看到你笑。」
「還有啊……」
他蹲下身子。
「不要說你是玩玩的,玩不是你這樣的。真的玩玩,不會在乎我認不認真,吻你哪裡,也不會在乎要把姜□
救回來——玩家沒有心的,你有。」
他知道她有,她在白袍面前蓋上蓋碗的時候,他就知道。
岑今的嘴唇極輕的翕動了一下。
這棚屋好熱。
她慢慢閉上眼睛,說:「你這個人,也真囉嗦。昨天晚上沒睡好,我困了,睡會。」
她躺下去,側過身,臉頰隔著地布,貼住溫熱的沙地。
衛來看著她。
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他也曾經這麼做過,因為不想讓人看到真實的眼神、發紅的眼睛。
他笑起來。
真像個小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答疑。
1、至今還有執著的靈魂,在問我這篇文裡有沒有妖魔鬼怪。我是個直白的人,請看文名,要是有的話,文名我會
起叫《四月間鬼》。
2、有讀者問劇情是不是進展緩慢,請看文名,這篇文只記述這個四月發生的事,海盜的談判,並不會來的比男主
吃瓜更重要些。現在,四月至少過去 10 天了吧……
3、有讀者問言情是不是多了點,請看分類,我把這篇文歸入言情小說,言情小說裡不寫言情,我很難做到。
4、還有讀者問什麼我給忘了,想起來再說吧。

第 27 章

臨近傍晚,村民和小孩們對外來客的好奇終於耗盡,三三兩兩離去,小心捧著白鐵盆或者水袋裡的水,頭都
不回一個。
世情也是涼薄,剛那小黑孩恨不得粘在他背上,現在回家吃飯,都不說嚷嚷他一口。
衛來自嘲似的站起,拍拍身上的沙,開始濾水。
擰開水袋口,倒了些在手心細看,晃動的濁黃,湊近聞,沒什麼異味。
如果村民長期依賴這樣的水生活,大的危害應該沒有,過濾的程序相對簡單,淨水片可以應付。
他掂了掂水袋的份量,在先前借來的鐵桶裡放了幾片淨水片,找了件乾淨的棉布 T 繃緊了蒙住桶口,然後把
水袋的水傾倒進去。
岑今過來看,蒙布上濾了些細沙雜質,水透過蒙布落到桶底,淅淅瀝瀝。
衛來笑:「現在有淨水片,方便很多。以前在野外,我會做濾沙層,或者削木頭,用木纖維過水,很麻煩。
待會我再燒一下,喝都沒問題——不過你還是喝桶裝的,保險。」
岑今問:「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又要洗澡?」
沙漠裡,其實沒那麼講究,有的人十天半個月都難得洗一次。
「這麼熱的天,汗都粘在身上,不水洗不舒服,車窗都壞了,昨晚吃了一晚沙吧?再說了,明天要談判,你
不得徹頭徹尾收拾一下?人家古代做什麼大事之前,還得沐浴焚香呢。」
岑今看他:「你中文很好。」
「你也一樣啊。」
她在沙地上坐下:「我不一樣,我養父母是大學教授,研究人文,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是他們的研究課題
——一個學齡前的孩子,在文化環境迥異的國度生存,她的本土文化要怎麼保留,異國文化又要怎麼兼容。」
衛來驚訝地看她。
岑今猜到他在想什麼:「不用多想,他們沒把我當成試驗品,對我很好——你說的,做一件事,目的可以不
單純。」
「我有中文老師,定期上中文課。我養父母時常請中國留學生來家裡和我溝通,我後來交的男朋友,姜□,
也是中國人。」
「你不一樣,你那麼小被帶著偷渡到歐洲,生活一直動盪,但你說起國內,一點都不生疏。」
一個水袋倒空了,衛來壘了石頭圍灶,順便抽了根棚屋的木棍,拗折成幾段,生火,然後把鐵桶架上去。
棚屋更歪了,它大概沒想到除了風和羊,今日還會遭此一劫。
衛來說:「小姐,這世上有一種街,叫唐人街。我連打麻將都會你信不信?」
三教九流,藏龍臥虎,各色面孔,各樣企望,不敢說街口望進去能看盡上下五千年,看個人生百態絕沒問題。
「被人道組織解救出工廠之後,我其實是被寄養,但沒你那麼運氣,從車線縫衣服轉成了掃地擦窗洗馬桶…
…一氣之下,我就跑了。」
「就在唐人街混,打工換飯,雖然也是做活,但自由啊,你對我不好,我就換一家,還能偷偷砸你家窗戶,
反正你也不知道誰砸的。」
「有個老頭,在國內是教師,戴圓黑鏡框的眼鏡,像賬房先生,費了種種周折來到國外,家人卻沒能申請成
功——他做不了本行,給人打工、洗地、擦盤子,估計心裡很寂寞。和我熟了之後,說,衛來,我教你讀書
啊。」
「我說,去你的,老子忙著呢。」
岑今笑起來。
衛來看了她一會,他不是說假話,他真的喜歡看她笑——尤其是看著他笑的時候,眼睛裡有他。
「後來他說,要麼這樣,我晚上在家做飯,你可以來吃,但是吃飯的時候,你得聽我上課,行不行?」
他看岑今:「他要管我一頓飯,你懂嗎?這還有不願意的嗎,讓我叫他爹我都願意。」
有奶是娘,有飯是爹,都比他親生的爹娘靠譜。
於是到了晚上,就去吃飯,有時中午沒吃的,餓著肚子硬撐,撐到晚上一起吃,吃窮這個傻老頭。
老頭在他耳朵邊叨叨地講,還像模像樣備了塊小黑板和粉筆,在黑板上一字一頓的寫。
開始衛來不聽,後來當消遣,邊吃邊聽,還跟老頭強:「這個小三角形內角和 180 度我同意,但是旁邊這個
三角形,跟我頭一樣大,內角和至少 200 度!」
岑今差點笑出眼淚:「你蠢啊你。」
衛來低下頭,唇角彎起。
你以為我不知道三角形內角和都該是 180 度啊,逗你笑呢小姑娘。
鐵桶裡的水突突的,水泡在面上聚合,又炸開。
水要開了。
衛來的意識忽然恍惚。
他記得有一次,老頭在講,他在吃,老頭忽然敲著黑板說:「這道題我講過很多次了同學們,誰來答一下,
啊?我告訴你們,越不舉手我就越提他……」
衛來嘴裡含著米飯,差點笑噴:「就我一個人!還同學們!你夢遊啊。」
老頭怔怔地,看侷促的斗室,像是看大夢一場,然後攥著手裡的粉筆坐下來,過了會摘下眼鏡——衛來記不
清了,他到底是擦眼鏡,還是擦眼睛?
岑今輕聲說:「水開了。」
衛來回過神,長吁一口氣,上前拎下鐵桶:「一大桶,夠洗了吧?」
岑今想了想,搖頭。
「再多燒點吧。」
「一桶足夠了,比你昨天用的水多多了,燒多也是浪費……」
「多燒點。」
行吧,你最大,你說多燒就多燒,衛來不想跟她爭,去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連比帶劃的,又借了個桶回來。
——
天黑下來。
岑今進帳篷洗澡,衛來又當了一回看門的:其實棚屋沒有門,只有個供人進出的框,村民好像也不習慣有門,
大多在門口拉塊布——村子只那麼幾十戶,這麼多年下來,都沾親帶故,反正都窮,並不防著誰。
衛來主要的職責是趕羊。
這裡的羊散養,都趁晚涼時出來遛彎,啃草,闖門,然後被趕,可能是家常便飯——只片刻功夫,臨近的幾
家已經幾次大嚷大叫,每次衛來探身去看,都能看到門裡慢條斯理走出一頭羊。
他趕了兩三隻,眼見天黑的厲害,轉身折了兩隻照明棒擱到高處照明,再一轉頭,又來一隻,正往門裡鑽。
衛來摁著它腦門心,就把它推出去了。
說它:「有人洗澡還往裡去,要臉不要?」
話音未落,身後飄門呼啦一聲,岑今出來了,裹著披綢,拿毛巾擦頭髮。
說:「沒洗完,剩了大半桶。」
早說了用不了這麼多,衛來一臉的「我就知道會這樣」。
角落裡有床,紮起的木棍搭在石板上,凹凸不平,岑今過去坐下,漫不經心:「你去洗吧,不要浪費了。」
衛來說:「我洗澡方便的很,只要擦一下……」
及時剎住了:岑今臉色忽然沉下來,還怪凶的。
真是,還不是沙漠用水不寬裕,要是足夠,誰還不想洗啊——吃了一夜沙,海裡泡完帶出一身的鹽,又是搭
帳篷又是燒火的,他也想痛快洗個好嗎。
他矮身鑽進帳篷。
裡頭的照明棒很暗,光下籠著兩個鐵桶,其中一個桶裡的水,幾乎就沒動。
說了一桶足夠,非讓他多燒……
衛來掀脫衣服,脫到一半,心裡忽然一動。
他慢慢坐倒在地上,看那桶水——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笑了。
真是……
——
岑今坐在床上,頭髮擦的越來越慢,凝神聽帳篷裡的動靜。
你倒是洗啊,你不是進去睡覺了吧?你不是把水喝了吧?
「岑今?」
水聲終於響起來,嘩啦嘩啦。
「嗯?」
「明天海盜就會過來了……這些海盜,是什麼樣的人?」
「這怎麼講的清楚。」
「大致給我講講吧,照面之前,你總得知道對手是什麼樣的人。是加勒比海盜那樣,還是維京海盜?船上會
升海盜旗嗎?一個骷髏頭,架兩根交叉大腿骨的那種?」
岑今笑:「胡說八道……海盜大多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她思忖著該怎麼樣把這事說清楚。
起初的時候,索馬裡的漁民日子還挺好過的,畢竟國家海岸線有 3000 多公里,魚類資源很豐富。
但是後來,九十年代,前政府被顛覆,國家進入了十年的內戰狀態,到處是軍閥割據,國家秩序的坍塌,帶
來了一系列的問題。
首先是貨幣貶值,索馬裡先令一度成為世界上最不值錢的貨幣,最差的時候,2000 索馬裡先令只約合歐元…
…不行,歐元約合不起,約合人民幣幾塊錢。
其次是歐美捕撈船隻的到來,軍閥各自混戰,海岸線門洞大開,歐美捕撈船趁亂而來,在索馬裡海域採取滅
絕性的捕撈政策,甚至驅逐漁民。
自己國家的海域,自己捕不了魚——政府沒能力管,因為沒政府——而漁民捕不了魚,就沒了生活來源。
再次……
咦!
進來一隻羊。
岑今盯著羊看。
它也盯著岑今看,面相很純良。
岑今慢慢把腿縮上床。
心裡默念:別過來,我剛洗完澡。
羊好像對她確實也沒多大興趣,過了會偏轉頭,好奇似的盯住了帳篷的飄門。
水聲傳來。
女人是水做的,這一刻,岑今覺得自己是壞水做的。
她咳嗽了一聲,用自己的聲音鋪陳出一切太平無事的假象。
心裡說:去,乖,進去。
然後,羊就進去了,慢條斯理,毫無心理負擔,它大概以為,和歷次闖門一樣,這不過就是一個春風沉醉的
晚上。
衛來的吼聲傳來。
「要不要臉!這流氓!」

第 28 章

帳篷裡一通桶撞、水翻、羊叫。
再然後,飄門一掀,衛來出來了,全身水淋淋的,大概還沒顧得上擦,套了條短褲,手裡……
沒錯,他一隻手攥並山羊兩隻前腳,沉著臉往外提拖,山羊一臉被侵犯的驚恐,兩隻後腳在沙地上踢踏,屁
股死命往後賴。
——你幹嘛,你幹嘛,我就看看,你幹嘛。
岑今掀起披綢多出的一角,慢慢給自己扇風。
「衛來,你是外國人,剛到人家的村子。這羊是村民的財產,你要是把它弄死弄殘了,村民再合夥把你弄殘
了——這可是外交事件。」
衛來咬牙,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把它宰了的念頭。
但就這麼放它出去了,心有不甘。
他繼續把羊往外拖。
岑今目光一直追過去:衛來停在棚屋外,挑了根又粗又牢靠的柵棍,把羊硬生生提站起來,兩隻前腳跟柵棍
交叉,繩子三繞兩繞,捆了個紮實。
羊支楞著腿站著,發出「咩」的一聲,目光裡充滿絕望: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它本不該這麼快直立。
站著吧你!
衛來抹了把臉上的水。
幸好都快洗完了,桶雖然翻了,費的水不多——他進了屋,摘下帳篷撐架上掛的毛巾,悻悻地邊擦身上的水,
邊坐到岑今邊上。
她繼續扇風。
衛來忍不住。
「你就沒看見那羊?」
「沒有。」岑今很誠懇,「當時我一直在想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所以……完全沒注意。」
行吧,明知道她脫不了干係,但能怎麼著?
衛來吁了口氣:「那說回索馬裡,海盜是什麼情況?」
岑今看他:「發生那樣的事,就……過去了?」
至少抱怨兩聲、咒罵兩句……居然沒事人樣繼續聊海盜,心大的可以開船了。
衛來說:「怎麼著,不就被羊給看了嗎?」
岑今笑笑:「誰知道呢,帳篷裡的事,反正只有你和羊知道。」
衛來牙癢癢的:「它剛一進去就被我轟出來了,幾秒的時間,能發生什麼事?」
岑今偏過頭不看他,裙裾掀的不緊不慢,自言自語:「那誰知道啊,一眼萬年,瞬間即永恆,宇宙大爆炸,
也就一兩秒啊,然後萬物生。」
衛來氣笑了。
齒縫裡迸出字來:「岑今。」
岑今轉過頭。
他伸出手指點她,沒戳到,還算是克制。
說:「你也是運氣好,是我客戶。」
僱傭關係、一紙合同,這些對他,確實還都有約束的效力。
換了是麋鹿,這麼挑釁他,老早拆了骨頭下鍋燉了。
換了是可可樹,老早劈成柴燉麋鹿了。
你運氣好,還能在這坐著,你要真是我女朋友,還跟你費這話,早就拖過來……
岑今斜眼看他:「是客戶怎麼了?」
她微側著頭,下頜揚起,脖頸一側漂亮修長的美人筋把他的目光一路牽向鎖骨的淺渦和圓潤的肩膀。
他喉嚨發乾,再說話時,聲音低沉沙啞,急需一盆冷水內淋外澆。
於是他說:「你現在給我講一下海盜。」
——
是該說回海盜了。
照明棒的光又快耗沒了,整個漁村都沒有亮,風送來海浪聲和略腥鹹的氣息。
岑今說:「海盜就是漁民,很窮的漁民。」
「索馬裡內戰以來,社會和教育體系都已經崩塌,文盲率很高,接近八成。官方語言也不是英語,有時候,
小一點的海盜團伙,一群人中也沒一個會英語的,想和船東談判,還得掏錢雇個懂英語的、支付長途話費。」
衛來想笑:給他打電話的那個海盜,英語還算順暢,看來虎鯊是當地最大的海盜頭目這話是說的通的——手
下的各類「人才」還算齊全。
「他們的仇恨一直在發酵:一是世代打漁的海域,自己不能去,去了還要被外國漁船驅趕;二是滅絕性的捕
撈政策,使得海裡很難捕到魚,斷了生活來源;三是軍閥混戰,本來就餓殍遍野,聯合國送來的救濟糧,還都讓
有槍的人給搶了……」
衛來沉默。
記得白袍跟他說過,虎鯊起初,也只不過是個領糧食的難民。
「幾年前的印度洋海嘯,又意外地掀開一樁生態災難:歐洲一些國家,利用這裡的政府無能,將本國的核輻
射垃圾、化工有毒廢料運到這裡傾倒。」
「但是海嘯把這些有毒垃圾翻上了海岸——那些沿岸居住去撿垃圾廢料的人,很多受到輻射感染,一年內就
有 300 多人死亡。」
衛來納悶:「歐洲離這挺遠的啊,千里迢迢過來倒垃圾?」
「歐洲對核輻射垃圾有處理標準,一噸的處理成本是 1000 美元左右。但是他們輾轉和這裡的政府簽了合同,
傾倒一噸,支付 8 美元,這麼一算,運輸成本,根本不算什麼。」
衛來歎息。
他想起那個唐人街老頭搖頭晃腦念古文:人之生,譬如一樹花。
子宮結胎,都是同一棵樹上,同一樹花,但飄去哪裡就很難說了:糞坑、酒席、堂前、腳下。
那裡金貴,有毒垃圾要封存、隔離、高科技處理。難道這裡就低賤?8 美元,嘩啦一倒,繼之以感染、變異、
死傷。
「所以可以理解為什麼當地漁民仇恨一切,仇恨外國人,也仇恨政府。起初,有外國船隻經過,他們上去打
劫、搞破壞、扣押船員,純粹出於洩憤。」
「忽然有一天,他們發現,船東居然找中間人向他們遞話,表示願意支付贖金把船給拿回去——原來不打漁,
也能賺到錢。」
「然後,一個行業就產生了。」
照明棒徹底不亮了,羊立起的影子斜拉在沙地下,伴著一兩聲嗚咽似的咩音。
「除非將來這個國家可以真正強大,否則海盜問題很難解決,越壓制越猖狂——現在亞丁灣的護航艦隊越來
越多,但海盜的襲擊不減反增。」
「而且,有人做過調查。索馬裡的民眾,有超過半數贊同這種行為,他們覺得海盜是英雄,給他們出了氣。
另外,海盜拿到贖金之後,會去花天酒地——那一地帶依托著海盜的消費,又形成了一條特殊供應鏈:食品、煙
酒、女人,換言之,海盜又養活了一大批人。」
她看向衛來。
太暗了,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輪廓,和眼睛。
說:「明天見到海盜,不要帶著很獵奇的目光看他們。除了那些頭目,他們大多是跟風的窮人,赤腳、不識
字、滿懷憤懣、生了病沒錢治、分到了錢就去花天酒地。不用跟他們爭辯邏輯、道理、是否違法,他們不懂。」
衛來沉默了一會,笑起來。
「口口聲聲跟我說這條船不重要,暗地裡,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功課倒沒怎麼做——在土耳其的時候,有個人塞給我一本分析海盜的雜誌,無聊的時候,我就翻了一
下。」
衛來心中一動。
「你看了?」
「不然呢,拿來扇風嗎?」
「雜誌上還說了什麼?」
「還說有專家譴責那個第一個付錢的船東,覺得他開了個很爛的頭——如果海盜不知道還能贖船這回事,也
許就沒有後來那麼多劫案了。截至目前,亞丁灣的船隻劫持,支付出的最高贖金,是 150 萬美金。」
難怪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天狼星號,這一次,海盜叫出了 2000 萬美金的高價,船東們都怕沙特人再開一個爛
頭。
衛來壓低聲音,形同耳語:「能問一個……問題嗎?」
他想問的,應該屬於商業機密,所以不自覺低聲,生怕隔牆有耳——儘管牆外其實只有羊。
岑今身子傾過來些,聲音也故意壓的很低,像接頭:「你說。」
真是……也挺能演的。
「沙特人的心理價位,是多少錢?」
岑今伸出手,指尖觸到他手背,然後輕輕寫了個「5」字。
「500 萬?」
「最多 500 萬,給我的酬金是 30 萬。」
2000 萬和 500 萬,這都不是對半砍了,要從海盜的牙縫裡,生拉硬拽出 1500 萬來。
衛來皺眉,總覺得無從下手。
「有把握嗎?」
岑今笑:「開始我答應了,後來我又漲價了,我要 50 萬。」
「真巧,漲價那次,我好像看到了。」
記得白袍亞努斯被她的坐地起價氣的跳腳,這還不止,她還不接受一半定金製,要求所有的錢一次性進賬戶,
拿到錢之後再出發。
衛來一直想不通:「他怎麼就答應了?」
「因為我跟他說,給我 50 萬,我把贖金談到 300 萬。」
衛來倒吸一口涼氣。
300 萬。
海盜捨得嗎?這都不是吐骨頭,是直接往外吐肉了啊。
「小姐,你要怎麼談?」
她說:「上了船之後,你別漏過我跟虎鯊的每一句話,就知道我怎麼談了。」
又說:「你不信我談得下來是不是?」
衛來說:「我信。」
他躺下去,雙手交疊著枕到腦後,床上的樹棍削的凹凸不平,有一些枝瘤還在,硌地他後背疼。
他又說了一次,刻意輕佻和無所謂的語氣:「我信啊。」
岑今冷笑了一聲站起,披綢裹緊,說:「那走著瞧。」
她一路走進帳篷,衛來躺在床上,看著她的身影微笑。
自己都說不清:當她說出「我把贖金談到 300 萬」的時候,他居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驕傲。
她離開的背影,像個衝鋒陷陣的鬥士。
去吧,去海盜的世界裡興風作浪,攪它個人仰馬翻好了。
願意為你保駕護航。
他閉上眼睛,將睡未睡的時候,唇角還忍不住彎起,喃喃了聲:「300 萬。」
……
月色皎潔。
棚屋外,那只前腳被吊起的山羊認命了,腦袋耷拉到一邊,百無聊賴。
我不就看看嘛……不就舔了你一下嗎……
矯情。

第 29 章

衛來醒的很早,半是因為今天會見到海盜——這些人多次佔據世界媒體的頭條,但很難得見。
眾多西方記者為了獵奇聞風而至,卻因為索馬裡局勢太過危險,只能悻悻停留在鄰國肯尼亞觀望,然後喊出
高價購買海盜故事。
這甚至催生了又一新興產業:很多肯尼亞騙子穿的破衣爛衫,打扮成海盜,找那些記者領取酬金、大肆宣講
自己驚濤駭浪的海上生活,如何血腥暴力、殘忍無情——而實際上,其中有些人,連海都沒見過。
另一半是因為……
得趕在村民起床之前,把羊給放了,不然說不清楚——誰會相信他捆羊不是為了宰來吃肉?
這羊半趴半吊著,居然也能睡著,鬆綁的時候醒了,眼睛睜的十分迷茫。
山羊生就一張老成滄桑的臉,衛來越看越氣,伸手把它腦袋推了個歪:「滾,別讓我再看見你,你最好把昨
晚的事給忘掉,不然宰了你。」
大概是因為捆了一夜,前腳發僵站不起來,山羊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才起身走開,步子邁的一板一眼,兩爿
屁股肉一聳一動,尾巴還擺了一下。
如何能忘啊,專家研究發現,哺乳動物的記憶力都很好,羊也一樣,非但能辨認出人類的面孔,有些記憶的
維持,甚至能保持兩年之久。
它會經常回憶起這個感情激越春風沉醉的晚上的。
媽的,被綁了一夜。
——
岑今也沒有再睡多久。
雖然之前總漫不經心地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一條船」,但事到臨頭,還是沒法等閒視之——畢
竟是世界最大的油輪、迄今為止開出的最高贖金,以及被各國媒體渲染成為「最危險」的海盜。
洗漱完了,吃了些乾糧,她進帳篷換裝。
衛來用折疊柄的鈦碗燒水,手裡擼了條速溶咖啡,等水開的差不多了,撕了口全部倒進去,拿勺子攪了攪,
然後端到一邊放涼。
近乎原始的村子,永遠抹不去腥鹹和羊臊味的地方,忽然裊裊升起咖啡的味道,這讓他覺得刺激又浪漫。
岑今出來了,到腳踝的淺色牛仔褲,半袖的白 T,相比前幾天,穿的略保守。
看來也知道在海盜面前收斂性別——真奇怪她起初帶了足足五套晚禮服,是準備在哪穿。
她指了指衛來身邊開口的行李包:「船上該有的都會有,我們東西可以少帶,備三五天換洗的就行。行李都
放我包裡好了,你的包就不用帶了,放車裡吧。」
桑托斯之前說過,村裡沒人偷東西,所以不需要門,也不需要鎖,丟東西的事發生過,極偶爾的一兩次,都
是羊造的孽。
岑今在地上坐下,取出那支金色方管,旋開。
管身明亮泛金,可以當鏡子用,膏體軟的沒了形,她拿指腹抹了點顏色,輕輕抹在嘴唇上。
衛來看得出神。
初見她的時候,就覺得她像明度很高的黑白照,唇紅和鎖骨旁的硃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
色。
硃砂?
他留意去看,她真的還帶那條墜石榴石的鎖骨鏈,這麼久了,行程幾變、裝束幾變、兩人的關係都翻天覆地
——唯獨這條項鏈,她從來沒取過。
一定有特殊的意義,誰送她的?
岑今感覺到了,當鏡子用的那截方管一傾,淺金色鏡面正對著他的眼睛:「看什麼?」
衛來沒避,直直迎上:「口紅顏色很好看。」
很適合她,是酒紅色,不那麼厚重,襯地她皮膚瓷白。
衛來覺得這顏色本身就很性感,有紅色的火熱和黑色的壓抑,自由放縱又保守克制。
岑今說:「我其它的唇膏顏色更漂亮,結果被人從箱子裡扔出去了。」
衛來糾正她:「那叫有禮貌地拿出、小心放置在一旁,不叫扔。」
咖啡涼的差不多了,沒多餘的盛具,他抽了張白色防油紙捲成圓錐,錐尖處折了個彎角防速漏,然後把咖啡
倒進去,遞給岑今。
剩下的,自己就直接拿碗喝吧,不講究。
她接過去,很快喝完,又遞回給他。
本來準備隨手一扔——防油紙就這好處,可降解,短時間內耐高溫高濕,可以折來當杯子、碗、碟子,實用
又不佔份量。
心裡忽然一動。
他輕挪了一下折杯:杯口外沿,有個淺酒紅的唇印,清晰到能辨出細細的唇紋。
岑今沒看他,她在補妝。
衛來把紙杯輕擱在行李包耷拉的把手上,紙杯站不穩,搖搖欲墜,再加上有時會有風,某個一瞬間,它忽然
栽進行李包拉開的寬縫裡去了。
自己掉進去的,不賴我。
他看向岑今:「能問個問題嗎?」
「你有不問問題的時候嗎?」
「這不能怪我,是你要我每天都寫對你的看法的——問清楚點,寫的也實在點。」
「那你寫了嗎?」
還在醞釀。
「……反正交貨的時候不會缺斤短兩就是了。」
「又要問什麼?」
「那個,」衛來指向她的頸間,「那根項鏈背後,是不是有故事?」
岑今停下手裡的動作。
太陽出來了,有光照在她手裡金色的方管上,一片炫目的亮——以至於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但我不會告訴你。」
沒關係,衛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耐心:每一個問題,都一定對應一個答案,合適的時候自然浮現,不當的時
機,下再多香餌,也釣不來魚。
「那換個問題,是男人送的嗎?」
「不是,我自己買的。」
他說:「哦。」
調子拖長,心裡忽然輕鬆。
他站起身走到車邊,摸了盒煙出來,抽了一根點上:可可樹給備的,大概是蘇丹最廉價的煙,包的簡陋,煙
氣特別重。
但他不在乎,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眼前結起煙幕。
不是男人送的就好。
雖然到底好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談判一結束,他也得麻利地滾蛋不是嗎?
煙幕在散,散出土道盡頭走過來的兩個人。
衛來微微瞇起眼睛。
——
兩個人,都瘦高,黑人,穿敞懷的花襯衫、黑色大褲衩,用白 T 包著頭,其中一個人戴了墨鏡,另一個人…

扛槍。
AK 系,突擊步槍,槍身油亮發黑,槍口隨著他的走動幅度很小地一上一下,衛來的脊背下意識挺起,喉結不
易察覺的滾了一下。
這小漁村的氣氛也變了。
本該是吵吵鬧鬧的早上,就像昨天,炊煙四起,孩子們去給小山羊洗澡,漁民幫著綴補拉壞的漁網。
但不知什麼時候,村道上只剩下茫然遛彎的羊。
每間棚屋裡都有人,每個人都不出來,恐懼的眼睛亮在棚屋的縫隙後頭,目光偶爾和對面人的在空地上相碰,
被大太陽曬蒸著發抖。
昨天,他和桑托斯談起過海盜。
桑托斯說:「海盜,我們知道的,沿海的村子都知道。」
「索馬裡海盜名氣大一點,不過離我們很遠,不會到這來,再說了,小漁村有什麼好搶的。」
「我們出海的時候,遇到過一兩次。凶的時候他們搶船,不凶的時候只把貨搶走……」
「最怕他們帶著槍闖進村子來,好在很多年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了……」
那兩人走的更近了,來意明顯,目標明確:只有這棚屋外頭停了輛麵包車,站了個外來人。
他們要找的,就是外來人。
衛來低聲叫她:「岑今?」
不用他提醒,她已經站在身後了。
說:「他們……來了啊。」
……
那兩個人在幾米開外停住。
衛來能感覺到自己沒什麼存在感:這兩個人都只盯著岑今看,面色怪異,上上下下的打量,很不友好。
然後開口:「她是來談判的?」
聲音也很生硬。
衛來代答:「是。」
「那走。」
真是沒一句廢話,衛來失笑:「我們東西還沒收好。」
「那趕快收。」
海盜都這麼言簡意賅嗎?還是因為英語不好,所以盡量少說?
他做最後的整理,翻出裝備包,裡頭有可可樹給他備的武器:手槍是沙漠之鷹,在人家的 AK 面前,簡直是小
打小鬧的玩意兒……
剛掂起了準備別進腰後,耳畔忽然響起開槍栓的聲音,扛槍的那個槍身平端,槍口幾乎堵到他耳邊,吼:
「不准帶槍!」
衛來說:「嗨,嗨,冷靜。」
他食指勾住槍,慢慢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然後站直身子,轉身。
先看岑今,說:「你站我背後。」
岑今站過來,那個端槍的似乎很緊張,眼神凶悍,槍口緊緊抵住他肋間。
衛來看著他,態度溫和:「我是保鏢,保鏢沒有不帶槍的道理。」
戴墨鏡的那個人走過來,伸手抓住槍身往後帶,將槍口帶離衛來的身體。
說:「槍不能上我們的船,你們是談判的,談判的人要和平,不能帶槍。」
放屁,你們也是來談判的,你們為什麼帶槍,還指著老子?
衛來壓住心頭的火,頓了頓笑起來,說:「行吧。」
他手腕輕輕一抖,把沙漠之鷹甩脫到幾米外的沙地上:「那不帶了。」
端槍的人並不放鬆警惕,腳伸出去,很快把那把槍踏過來踩在腳底,然後動作迅速地撿起,插進自己後腰。
衛來慢慢放下雙手:「我可以繼續理包嗎?」
「理,快一點。」
衛來心裡罵了句髒話,拎起包身抖了抖,壓低聲音:「虎鯊至少應該跟他的手下講一聲,你救過他的命,這
些人見到你的時候,要講點禮貌……看起來,虎鯊不像是很知恩圖報的人啊。」
岑今沒說話,頓了頓輕聲說:「不帶槍,行嗎?」
衛來眉心皺起:「我不想嚇你,這是最糟糕的情況,很危險……」
岑今垂下的手不自覺的攥了一下。
衛來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他拉起包鏈,轟一聲帶上車門。
忽然笑起來,說:「沒事,逗你呢。不讓我帶槍……他們的槍都是我的,我想用就用——省得自己帶著怪沉
的。」
「上了船之後,萬一打起來,你睜大眼睛,別錯過我任何一個瀟灑的動作……你就知道什麼叫王牌保鏢
了。」

第 30 章

出發。
端槍的海盜慢慢轉到兩人身後,白 T 包著的臉只露眼眉那部分黝黑的皮膚,和一雙陰晴不定的眼。
說:「走。」
他媽的這像話嗎。
衛來的火忽然上來,背包往地上狠狠一砸,端槍的那個海盜下意識想扣扳機,被戴墨鏡的海盜迅速扣住了槍
栓。
卡嗒一聲輕響。
衛來盯著戴墨鏡的海盜看,這人四十來歲,也是白 T 裹頭,眉角處……
難怪他戴墨鏡,他臉上有道斜的刀疤,從上眉骨斜到顴骨……按照這走向,眼睛可能沒保住啊。
衛來決定叫他刀疤,另一個就叫 AK 吧,動不動端槍,槍是你命啊?
他笑了笑,說:「你們要是這樣,我就不高興了。」
「你們大概是搶多了船,不知道該怎麼正常對人了吧?槍在後頭押著人走,什麼意思啊?」
「知道什麼叫談判嗎,談判是坐一張桌子、對面、平起平坐,喝喝茶、聊聊天,笑一笑,把事情給談了。」
「拿槍押人,你當我們是戰俘啊,還是人質啊,虎鯊也這德性?那不用談了,或者現在撥個電話給他,大家
聊聊什麼叫禮儀規矩,聊妥了再繼續。」
AK 的眼裡掠過一絲暴怒。
氣吧,談判就從這裡開始,誰先控制不住,誰就先輸——岑今說過,海盜想拿到贖金的迫切心情,不亞於沙
特人想拿回船,為了「生意」長久,也不可能去動談判代表。
他就賭這兩個虎鯊的手下不敢造次。
果然。
過了會,那個刀疤咳嗽了兩聲,把 AK 的槍口慢慢摁下去,說:「Please。」
孺子可教,終於知道規矩了。
衛來笑起來,他彎腰撿起背包,撣了撣包上的灰,然後看岑今:「走啊。」
岑今站著不動:「他開槍怎麼辦?」
「哈?」
「你砸包的時候,萬一他控制不住開槍,把你打死了怎麼辦?」
說這個啊,衛來想了想:「打死我了,你會心疼嗎?」
岑今笑:「自己作死的,我為什麼要心疼?」
她扭頭就走,衛來看了一會,大步跟上去,伸手拉她胳膊,忽然想起她胳膊上有傷,手順勢上延到她腋下,
抓住肩膀處把她拉住了。
岑今被他拽的一個趔趄。
難怪假面舞會上,那個東歐女人說岑今的肩膀偏瘦——他一隻手就把她肩膀給包住了。
岑今瞪著他看。
挺好,知道生氣了,終於不是那副「濕氣沉沉」的樣子了啊。
衛來說:「能不能對『王牌』有點信心?我這個名頭,不是拿錢買來的。」
「海盜那麼窮,當然會省子彈,估計也沒受過多少射擊訓練,就他端槍那角度,肘那麼浮,槍口那麼飄,你
覺得能射得到我,嗯?」
「我也就只有一條命。雖然有時候拿它出來裝腔作勢,但我不拿它玩的。」
岑今的臉色慢慢和緩下來。
衛來笑,他喜歡講道理的聰明人,那次幫她精簡行李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
抬頭看,海盜停在不遠處,估計在等,很不耐煩,但吃了他先番那一嗆之後,也沒催。
「事實上,挺遺憾他沒開槍的,我目測了一下,我只要一矮身,給他來個掃腿,他仰跌下去,子彈都會喂天
……很瀟灑的動作,你沒眼福……走吧。」
他伸手,手掌微微用力,看似無意地從她後腰撫到腰側,藉著這推,很巧的佔了點便宜。
見他們終於動了,兩個海盜鬆了口氣,遙遙在前頭引路。
能感覺出漁村氣氛的舒緩,回頭看,有些棚屋裡偷偷探出頭來,再走一段回頭,三三兩兩的人站在空地上,
不知所措似的朝這邊張望。
他問岑今:「現在還覺得 300 萬很有把握嗎?」
岑今示意了一下前頭的兩個人:「我不相信他們出來之前,虎鯊沒有交代過要講禮貌。」
「如果這是虎鯊授意的,那他就是故意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心裡不踏實的人,才會這麼裝腔作勢。」
挺自我陶醉的,只有虎鯊裝腔作勢嗎?你起初不也裝模作樣,拒絕接聽電話,說什麼只有虎鯊才能跟你講話?
有一道極細的光從腦子裡掠過,像是在提醒什麼,沒能抓住。
衛來皺起眉頭。
很快到了岸礁邊,近海的海水清澈,有一艘輕型衝鋒舟蕩在岸邊,船頭拉出又髒又污的纜繩,盤扣在一塊凸
起的礁石上。
極目遠望,這海看不到邊,要是麋鹿在,一定會咋咋呼呼地說:衛!看,這快艇像個餃子,都不夠塞紅海的
牙縫!
不知道那艘談判的母船停在哪,估計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水程,衛來問岑今:「紅海……應該挺文靜的
吧?」
他對這一帶的地理不熟,當她是教科書:她援過非,又系統研究過這裡的人文,總能答個八九不離十的。
岑今說:「紅海算是亞非間的內海,風浪一般不會很大,不過也很難說……」
衛來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
「這海之所以叫紅海,有一個說法:當撒哈拉的紅色沙塵暴侵襲過來的時候,狂風捲起紅色的沙塵,把天空
染成紅色,大海會捲起赤紅的海浪,海岸邊聳立著紅色的巖壁……」
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這些日子會不會刮沙塵暴。」
這不廢話嗎,前兩天剛刮過一場。
麋鹿這王八蛋,說什麼能跟沙特人做生意,等於鋪開一條顫巍巍的金橋——這世上有那麼好賺的錢嗎?都特
麼血汗錢。
刀疤搶先一步上了船,AK 跟上的時候,忽然痛呼一聲跳開了去——他踩中一塊有稜角的小石子。
鞋子真是人類的偉大發明……
又有一線極細的光亮從腦子裡掠過,再次滑脫,還是沒有抓住。
衛來心頭升起一線寒意。
這不是他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以前也有,一次是翻車,還有一次是中槍。
業內有個說法:死神帶了鐮刀,一茬茬收割人頭,像收割稻禾。他們這種邊緣人,離死神太近,危險來臨的
時候,可以預先看到死神鐮刀上的反光。
這反光,就是腦子裡那線極細的光亮,是不祥的徵兆,也是活命的提醒。
到底是什麼呢?
——天氣會變糟、沙塵暴會很快侵襲,還是虎鯊那裡擺下的其實是個圈套?
AK 不耐煩地催促他們上船。
衛來扶住岑今上了快艇,快艇很小,像塊舢板,沒遮沒擋,艇裡有桶續航用的引擎汽油,艇中間橫架了塊板,
應該是座位——現在成了天然的格擋,把海盜和他們分開,像楚河漢界。
引擎轟然有聲,快艇起航,向著看不到的海心深處疾馳而去。
高速行駛帶來了風和一起一落的顛簸,岸很快退的看不見了,四周都是碧綠色,陽光照過來,粼粼耀人的眼。
紅海是世界上溫度最高的海,夏季溫度在 30 度以上,以至於有人戲稱在紅海的浴場洗的都是熱水浴——這麼
上照下蒸著,衛來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他打開行李包,翻了件衣服出來,張開了幫岑今搭上。
她低聲說了句:「有點暈。」
衛來伸手虛環住她,防她受不住顛簸磕撞:這樣日曬雨淋的海上生活,本來也不該是她這樣的人經受的……
他抬起頭,刀疤負責掌舵控制方向,海上的浪雖然不大,但船越小,因水流而起的顛簸就越頻繁——AK 似乎
也有點不舒服,縮在船艙裡,嘴裡罵罵咧咧,槍搭在肚子上,槍口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依然朝著他們。
然後腳一抬,架在那塊擱板上,腳底板正對著衛來的臉。
腳心一個紅印,剛被小石子給硌的。
特麼一點禮貌都不講……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想到了什麼,手臂下意識收緊。
岑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衛來沒看她,他的目光在刀疤和 AK 間逡巡了一回,忽然笑起來。
他轉向岑今,伸手撫進她頭髮,手掌包住她脖頸後側,硬把她轉向自己,語氣和表情一樣的輕佻,用英語說:
「昨晚上你帶勁的很,老子都為你瘋狂了。」
用了俚語。
眼角餘光看似無意地拂向那頭:那個刀疤沒吭聲,包住頭臉的白 T 有點鬆垮,露出無意識收縮的上唇肌——
典型的厭惡。
AK 則怪異地盯了一眼岑今,眼神又是輕蔑又是不屑。
岑今盯著衛來看。
衛來還是笑著,湊近她耳邊,改用中文:「來,推開我的手,用英語讓我收斂點,一直保持跟我調情的狀態,
重要的話我們用中文說,記得低聲。」
岑今眸光緊了一下,很快勾唇笑起來,她低下頭,伸手推開他手臂,說:「討厭。」
衛來大笑,肆無忌憚地再次挨近,低頭吻她耳廓,像是耳鬢廝磨:「會游泳嗎?」
「會。」
她有點緊張,衛來捉住她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現在,我每一句話,你都聽好了,自己分辨著,照做。」
「待會,如果打起來,盡量往船艙裡縮,像那天沙塵暴一樣,趴的越低越好。」
「如果再危險,就往海裡跳,不要游遠,流彈會傷人。盡量靠近船,不要近引擎,以免受傷。我會下來找
你。」
岑今在他的懷裡點頭,輕聲問:「為什麼?」
「這兩個人,不是海盜。」

第 31 章

兩個人裡,AK 咋呼些,也更好對付,刀疤有點深藏不露,喝得住 AK,應該是個領頭,但身上沒武器——衛來


仔細觀察了,這麼熱的天,穿的都風涼,別說槍了,他身上連刀都沒插一把。
步驟擬好:奪槍、搶船、己方零傷亡、對方看運氣——誰讓你們送上門來的?
他仰起頭,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然後轉身,背對著那兩人搖搖晃晃站起,長長伸了個懶腰。
AK 在後面吼:「坐下!坐下!」
衛來微笑,眼角餘光覷準浪的起伏,右腿忽然用力下頓,船身迎來一個大的搖晃,他裝著重心不穩驚慌失措,
大叫「啊呀」,狼狽之至,向後就倒。
敵對警惕的雙方,正面去撲,對方第一反應是開槍,但因意外狼狽倒向,對方本能反應是推開。
果然,AK 的罵聲在身後響起。
衛來唇角輕彎:等的就是這個。
AK 的手推到他後背的剎那,他的背肌驟然收縮,兩隻手臂迅速探向身後,又準又狠,抓住 AK 的左右肩胛,
當他是墊在身後的一條毛毯,大力向外抽拋。
拋地 AK 昏頭轉向,脊背躬起,像被人扔出海面的魚,與此同時,衛來身子後滑,如同溜盤轉向,一手接住跌
落的 AK47,另一手從 AK 後腰探過,大力抓住他褲腰,硬生生從半空拽回擋在身前,順勢抽出那把沙漠之鷹。
刀疤剛從船身的晃蕩中坐定,眼前已經變了天地——
AK 在對面坐著,喘著粗氣,下巴被沙漠之鷹的槍口粗暴頂起,眼神張皇不定,AK47 的長槍柄身從腋下伸出,
黑洞洞的槍口直直指著他。
刀疤緊張的喉頭發乾,下意識拉滅引擎。
整個海面都安靜了。
有海鷗張著翅膀從快艇上方掠過,清亮短促的一聲叫,空氣裡留存的余響像映著陽光的懸宕蛛絲,顫巍巍拉
向無窮無盡。
半晌,衛來的臉從 AK 腦後探出,笑著跟他打招呼。
「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應該……雙手舉過頭頂?」
出乎意料,刀疤居然硬氣的很,雖然沒敢妄動,但也沒犯慫投降。
行吧,不強求,雙手舉不舉過頭頂都沒差——反正待會一樣要綁。
衛來膝蓋頂了一下 AK:「起來,看見纜繩沒有,把他綁了。」
AK 瑟縮著,慢慢站起身,仰頭的剎那,衛來注意到,他向刀疤使了個眼色。
這是還妄想著絕地反擊?為免後患,就該把這兩人手腳都打殘了再細審……
AK 忽然暴喝一聲,向著刀疤衝了過去,衛來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跟刀疤抱作一團,雙雙倒栽下船。
船身外側泛起巨大的水花,衛來趕過來,看到兩道拚命外游的水線,他舉起槍,瞇著眼睛瞄準了會,又緩緩
放下。
特麼的是不是傻啊,這是紅海中央,沒船等於沒命,跳海逃生,這不等於自殺嗎?
某一個瞬間,拚命划水的 AK 忽然一個仰泳翻身,臉色又是詭異又是猙獰。
衛來忽然反應過來,吼:「岑今!」
她剛扶著船舷站起來。
衛來向著她的方向直衝過去,單手攬她入懷,沒有絲毫停頓,腳下用力蹬開船身,藉著一蹬之勢游魚樣斜竄
入海,沿著斜入之勢迅速下潛。
船在海面上爆開,向下的衝擊波推著海水湧過來:還好,他已經潛的夠深,借勢一個翻身,盡快上浮。
他沒關係,無裝備潛過 30 公尺以下,但岑今不行,驟然增加的海水壓強可能會讓她深海醉,耳膜、眼膜、內
部器官都極容易損傷。
浮出水面。
這才發現沙漠之鷹還攥在手裡,他把槍插進後腰。
岑今大聲咳嗽,大概是嗆到了水,衛來摟住她,踩水保持住平衡,然後回頭去看。
未盡的黑煙四下捲滾,快艇已經成了殘渣,看不到那兩個人了——本身就是反方向各自逃亡,也好,離他們
遠一點,會更安全。
但是……
衛來苦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低頭看岑今,說:「咱們得游回去了。」
這快艇的速度在 60 節以上,推算時間,離岸在 30 公里左右,體力好的人,一次也就游個兩三千米,那還是
泳池環境——海泳要複雜的多,尤其是浪,會把你一切前進的努力都給抵消掉,踩半個小時水還在原地踏步。
如果這海裡再有鯊魚……
媽的,麋鹿和虎鯊都是畜生!
頓了頓,忽然覺得罵的好像多此一舉。
麋鹿和虎鯊,本來……也是畜生吧。
——
衛來料想的沒錯,岑今的體力根本跟不上,再加上深海的海浪推力綿延沉厚,游了不到兩公里,她已經嘴唇
都沒了顏色。
他過來扶住她,不忍心再說什麼:她已經挺努力,也盡力了。
岑今緩了好一會兒,眼睛被海水浸的睜不開,太陽很快曬乾臉上的水,皮膚難受的發緊發粘。
衛來把她的額頭摁到自己懷裡,盡量不讓她被曬到。
岑今說:「要麼你自己走吧,我真游不動。」
衛來笑:「那我的報酬怎麼辦?你死了,我拿不到錢。王牌也保不住了,失手的人沒資格領這銜。」
岑今疲憊地笑,過了會低聲說:「有命在,不怕掙不到錢。王牌什麼的,你去換個名字捲土重來,再接幾單,
又是新的王牌。」
「這麼說,你的命不要了是嗎?」
岑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不要了。」
衛來想了會。
說:「行吧,保鏢保護不了想死的人,你自己都不要命了,我也用不著幫你撈——死一個總好過死兩個。」
他低頭,很快在她嘴唇上啄了下,然後鬆手,翻身潛游開去。
岑今笑,似乎覺得世事就該如此,是人就有落幕之地,這裡並不差。
她不再試圖去划水。
太陽很暖,水漫過口唇、眼睛、眉頭……
身子忽然一輕,有人從水下抱住她腿,嘩啦一聲浮出水面。
岑今並不驚訝,低頭看,衛來正抬手抹甩臉上的水。
說:「我在水裡撿了個姑娘,決定帶回去解悶玩兒——你沒資格說話,你是被撿的,反正你把命丟開了,是
被鯊魚撿還是我撿,你都沒發言權。」
岑今笑起來。
她閉上眼睛,低頭抵住他額頭,喃喃了句:「你這個人……」
衛來笑,他騰出一隻手拽住自己黑 T 下擺,把衣服直接掀脫到她身上,像海盜一樣把她頭臉包住,只露一雙
眼睛。
「別曬脫皮了,撿你主要是看你好看,曬丑了我就不要了——畢竟一路帶回去,還怪沉的。」
……
真想「一路帶回去」,也要靠命數。
衛來讓岑今盡量「靜漂」——海水密度大,紅海的密度尤甚,人在完全放鬆的狀態下,可以設法在水面上漂
浮,這樣的話,他一路帶著她游,可以稍微省點力氣,也有助於她恢復體力。
但即便是這樣,前進還是越來越難:水程太長、陽光太熾、浪的阻力太強以致靜漂很難維持、在海裡很容易
失去方向感、兩個人的脫水都漸漸嚴重……
又一次短暫的休息,他累到眼前發黑。
如果這裡不是荒僻的漁村,而是在蘇丹港附近,就會有很多船經過,就會把他們救起來……
岑今意識已經開始恍惚,她奇怪地盯著遠處看:「那是什麼?」
衛來抬頭:很遠的地方,像是有白色的紙片在飄。但一定不是船,船沒這麼小。
「泡沫吧,或者塑料。」
過了會再看,那東西還在,並沒有被海浪推走,好像有什麼東西牽著。
衛來心中一動,他又看了一會,說:「可能是汽油桶,空汽油桶。」
他決定過去。
有空的汽油桶也是好的,可以當游泳圈用:雖然有游泳圈也解決不了脫水和體力衰竭的問題——至少可以省
力一點。
游近了,果然是汽油桶,兩個,隔著一段距離,衛來用盡最後的力氣帶著岑今游近一個,讓她攀住桶身。
岑今沒攀住,差點滑進水裡,衛來也隨之下沉,下意識胡亂抓,抓到繩子一樣的東西。
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讓他忽然振奮。
衛來笑起來,伸手摟住岑今——海水幾乎沒過了嘴,他盡力仰頭,另一隻手摸索著挨到汽油桶邊。
低聲說了句:「小姑娘,我們有救了。」
岑今在嗆水,衛來盡力想把她往上托:「抱住我脖子,用力。」
她沒力氣了。
衛來想了想,伸手摸下去解她褲扣,她察覺到了,身子敏感地往後一縮:「你幹什麼?」
衛來說:「難道我還侵犯你?我就算有這心思,現在也沒這力氣——我要你的褲子。」
他仰頭長吸一口氣,閉氣下水,手抓住她牛仔褲的邊緣下拽。
褲子是緊身的,被水浸的粘在身上,這一拽險些把她人拽下去,衛來憋住氣,潛的更深些,一手摟住她腿,
另一手借力把她褲子往下脫。
貝雷帽特訓,有水下快速脫衣項目,原因是:當你作為一個國家的戰士,從海路潛襲別國,發現計劃洩露被
包圍的時候,要在水下快速脫掉代表身份的軍裝——這樣就有被錯認為平民的可能,從而多掙得一線生機。
還以為這技能永遠都用不到了……
一次成功,他攥著褲子浮出水面,把岑今胳膊繞在自己頸上,低頭摸索著,用褲子把她和自己綁在了一起。
幸虧她知道要在海盜面前保守,這次穿了長褲——要是短的,還真不知道拿什麼來綁。
綁完了,如釋重負,終於有力氣騰出手來攀住汽油桶:他要盡快恢復和保存體力,才可能支撐的更久,直到
救援到來。
低頭看岑今,她起初還下意識還想保持點距離,但很快意識潰散,把臉埋在他胸口。
真是感謝沙特人,選了她談判,換了是個腦滿腸肥的男人,他也得這麼救這麼綁——非但毫無樂趣,下半輩
子都有陰影了。
岑今喃喃:「怎麼就有救了?」
衛來笑起來,低聲說:「你沒捕過魚吧?」
「記不記得桑托斯說過,布庫村裡只他有船,另外幾個人有網,他們都頭天把網張在公海裡,第二天去拉魚。
這兩個汽油桶是浮球,下頭連了張帶鉛墜的拖網,捕魚用的。」
「桑托斯昨天給我們當翻譯,一整天都沒出海,今天該來拉魚了……我們在這等著就好。」
第 32 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衛來體力恢復了些,但意識開始陷入無邊的混沌:除了日頭的偏向,周圍的場景一成不變,海浪週而復始地
起伏,遠處海鷗掠過,像天際劃出的道道黑線。
夕陽把海面都染成赤紅色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冒出一個馴鹿的頭,長睫眨巴眨巴,一定塗了睫毛膏。
出現幻覺了。
衛來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心裡罵:操。
他低頭看岑今:「你得跟我講話,岑今?」
她人都已經在沒意識的邊緣了,衛來伸手在她腰側包住,用力攥了一下,她驚得渾身哆嗦,身子下意識縮起,
眼睛忽然睜大,問他:「到了嗎?」
衛來笑:「到哪?這是做著夢呢?」
她這才反應過來,抬頭看到一半都已經壓墜下海平面的太陽,低聲說了句:「要天黑了啊。」
海面上起了風,海水有些發涼,岑今拉下頭上罩的黑 T,大口呼氣,然後重新伏到他胸口。
柔軟,有些涼。
衛來低下頭吹她的頭髮,打濕的發縷有時被吹開,露出頸部白皙的肌膚,濡濕,透粉,他想上手摩挲兩下。
「你得跟我說話,我要是暈了,我們都會漂走,然後沉底。」
她有氣無力的點頭,想了會,問他:「你怎麼看出來不是真的海盜?」
就知道她會問這個。
衛來揶揄她:「上次看黑船,不是看的很準嗎?怎麼,換了條船,就看不出來了?」
岑今都沒力氣嘲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睛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睫毛劃過他胸口,酥癢的很。
他說:「五點。」
有那麼多?
「第一,他們給我打過電話,還要跟你通話——你拒絕了,說只跟虎鯊談。我原話回復過去,他們沒有任何
異議,也就是說,起初態度挺好。」
「但是從通話到見面,再到引著我們上了一條裝炸彈的船,他們對我們的控制逐步變強,態度也在變差,這
讓人懷疑他們的最終目的。」
「第二,你雖然提過海盜是窮人,經常赤腳,但海盜未必都赤腳,穿鞋也有可能,畢竟搶了那麼多船,拿錢
買鞋不稀奇——怪就怪在他們明明不習慣赤腳,非要裝作赤腳。」
「那個 AK,被小石子硌到了之後叫痛,腳板一抬起來,我就看到了,腳底連硬繭都沒有。」
「第三,你說頭暈的時候,那個 AK 也不舒服——在岸上那麼神氣活現,動不動就端槍,一到海上就蔫了,我
懷疑他也是暈船——海盜可以暈車,不應該暈船吧。」
「第四,跟你調情的時候,我說了句俚語,說我為你瘋狂,我用的 nuts about you,他們聽懂了,兩個人
都聽懂了。」
索馬裡英語不是官方語言,有些海盜團伙裡,會英語的人都很難找——他理解裡,即便「會」,也只是比較
簡單的日常對話。
俚語的掌握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麋鹿學中文,腦袋差點削尖了,還常常穿鑿附會,追著他振振有詞:「姐夫
不應該愛小姨嗎,一家人不該相親相愛嗎?」
他就停在這裡。
岑今果然追問了:「第五呢?」
「個人敏銳的洞察力,王牌的基本素質。」
岑今抬起頭,沒好氣盯著他看。
衛來眉毛一挑:「看什麼?」
岑今想咬他一口,就是沒力氣。
真是三歲,她講黑船講了四點,他就非要多掰出那麼一點……
盯了半天,忽然失笑。
這個人,沒事人一樣,總笑,被沙暴埋了也笑,在水裡被泡的快虛脫了也笑,還總扯一堆有的沒的。
真沒見過他發脾氣,土耳其機場那次,他翻臉了幾秒鐘,又笑回來了。早上他砸了包,也是故意的。
水流有了輕微的變化,隱隱的,遠處傳來突突的馬達聲。
衛來說:「這聲音……挺動聽的。」
——
桑托斯他們本該早就出海,一般來說,當地漁民拉網都在午後,並不避開大太陽——網拉上來之後,趁著回
程的時間,他們可以在船上剖魚、利用海上強烈的日照把魚曬的半干,這樣回去之後,只需要再晾幾天,魚乾就
成了。
今天出海晚了,因為早上村子裡來了海盜,還把兩個外國遊客給帶走了。
這是村裡的大事,村民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連羊都湊過來聽:話題從如何上報政府到還要不要出海拉魚,
最後集中在後者。
畢竟外國人只是外國人,但魚關係到會不會餓肚子。
一方認為海盜居然在漁村出沒,現在海上一定不安全。另一方則覺得海盜剛剛出沒過的地方反而會太平無事,
再說了,不把魚拉回來,吃什麼?
船聲漸近,到底哪一方勝出,一目瞭然。
衛來長吁一口氣,拽松兩人腰間纏著的褲子:「來,自己把褲子穿上,來人了。」
岑今冷笑:「現在讓我穿了?誰脫的?」
什麼意思,誰脫的誰負責穿是嗎?
衛來說:「我真沒力氣潛下去給你穿了,要麼你就被人看。」
這種緊身牛仔褲,過了水,又被擰成繩,想在水下穿上,費的功夫不是一星半點。
男人也會累,此時此刻,再美的腿都吸引不了他。
岑今很看得開。
「那被人看好了,我又不是沒穿著比基尼在沙灘上走過——那時候邊上的男人,可是成百上千。再說了,我
在這是外國人,不怕聽他們閒言碎語,反正聽不懂。」
特麼的這臉皮什麼做的?你養父母白拿中華文化熏陶你了?
船在近側停住,船上傳來桑托斯他們嘈雜的驚呼駭叫。
衛來咬牙,末了心一橫,一個猛子倒紮下水。
進水的剎那,身子蜷縮掉轉,就勢脫下自己的短褲,順流潛深,摸到她腳踝之後把短褲給她套上,一路上浮
著順勢提穿,邊緣擰緊了倒掖進她腰內,防掉。
然後嘩啦一聲出水,眼眉之上帶下無數水線,船上幾個人蜂擁著伸手來拉他們,衛來抱住岑今,在她耳邊咬
牙切齒:「老子為你脫的就剩一條內褲,你最好記得這恩情。」
他用力把她抱高,船上的人把她接了上去。
又有人來拉他,衛來擺擺手,攀住船舷緩了一會,然後雙臂用力,一個提縱上了船。
出水的一瞬間,他希望船上的漁民永遠忘記這一幕:一個王牌保鏢,只穿一條內褲,內褲後頭還別著把槍…

布庫村的人和羊,是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意見到的人和羊。
他筋疲力盡在船艙裡坐下,頓了頓,伸手到背後去拔槍。
桑托斯正急急跟他說話:「海盜把你們扔下船的嗎,我們村派了人,去那個大村子報警了,就是不知道今天
警察上不上班……」
忽然看到珵亮槍身,打了個寒噤,向後瑟縮了一下。
船上其它幾個漁民也不約而同地僵住。
衛來沒察覺,眼睛被海水漬的難受,他一直閉了又睜,然後拆槍,控干裡頭進的水:槍進水了之後,如果貿
然再開容易炸膛,所以得清理一下。
他握著卸下的彈膛甩水,無意間抬眼,那幾個人又是往後齊退,其中一個大概是想撿邊上的魚叉,看到衛來
看他,飛快地又把手縮了回去。
衛來大笑。
說:「沒事……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先拉魚,但要幫我個忙……」
他把彈膛啪一聲拍進,試了下拴,然後冷笑著看遠處的海面:「帶我在這一帶繞兩圈……萬一有人落水,我
們還能救個人呢,是吧。」
——
漁船在偌大海面上兜了兩圈之後,天開始暗下來,桑托斯小心地點起漁燈,拉網上來的活魚堆在艙肚子裡,
蹦躂、翻白眼、魚鰓一翕一動——沒有漁民敢上去處理,都抱腿坐著,臉色不定的互相對看。
海上找兩個人,跟撈針也沒太大分別。
衛來覺得沒什麼希望了:「行了,回去吧。」
桑托斯趕緊調轉船頭,馬達響起,船尾開始翻浪,船頭一盞微弱的橘紅。
開出一段之後回看,泛水光的夜色像緊追不放的嘴,迅速吞掉船尾拖出的白色浪痕。
岑今向他身邊靠了靠,低聲問:「那兩個人……會死嗎?」
衛來說:「我傾向於覺得不會。」
做好周密計劃要殺人的人,連船隻爆炸這種後招都能想到,不可能不做萬全的脫身和接應方案——不管是用
什麼方式,那兩個人平安脫險的概率,可比他們要大的多了。
岑今不再說話。
感覺上,度過了一段長長的沉悶水程,最後靠岸的時候,衛來甚至不覺得那是村子——布庫村沒有點燈的習
慣,從海上看,只黑魆魆的一片,和荒郊並沒有太大區別。
衛來帶岑今回到棚屋。
麵包車在門口停著,經過一天暴曬,車裡像個暖房。
岑今想進屋,衛來拉住她,示意了一下車子:「不在這住了,上車。」
車出布庫,他讓岑今把行李包遞給他,自己翻檢了衣服,邊開車邊穿,無意間從後視鏡裡瞥到岑今:「你不
換衣服?」
「大部分都丟了。」
她行李帶的本來就少,更何況重要的行李,包括衛星電話,都毀在那條船上了,衛來暗地裡咒罵了聲,從包
裡揀了一件自己的襯衫扔給她:「湊合先穿吧。」
後座傳來窸窣的聲音,衛來把後視鏡拗翻了不去看:「我知道大致的方向,今晚應該能到桑托斯說的那個大
村子——那裡有電話,我得盡快跟麋鹿他們連上線,不然的話,所有事都斷在這了。」
岑今嗯了一聲:「好了。」
後視鏡拗回的瞬間,他看到她正低頭系扣子,襯衫下擺斜在膝上:他的襯衫,她能當裙子穿了。
衛來踩下油門,讓她幫忙看車外: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大」村子有多大,萬一也只方圓幾十戶,錯過的可能
性很高。
幸好沒有:村裡有電話,也就同時拉了電,約莫開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岑今看到不遠處的燈光,及時提醒了
他。
衛來掉轉車頭,車子緩緩進村。
這裡比布庫村多了些文明社會的氣息:雖然也有歪斜的棚屋、遛彎的羊,但偶爾的,可以看到磚泥砌成的屋
子,最亮的一處在開闊的泥地上,是舊的集裝箱改成的房子,屋簷下綴了個燈泡,集裝箱上開了幾扇門,門上釘
白底黑字的牌子,是村公所的辦事處。
中間的一扇門大開,裡頭鬧鬧哄哄,居然有人在排長隊,衛來停下車,大踏步進去,所有人都詫異地看他。
岑今也過來了,站在門外等。
隊伍是從屋角一張桌子那開始排的,有個穿白襯衫的黑人正跟排在最前面的人說著什麼,看到他時,也愣住
了。
衛來沉聲問:「電話在哪?」
那人下意識回答:「隔壁。」
衛來也不理他,轉身去往隔壁,那人這才反應過來,大聲叱喝著追過來:「嗨!嗨,我是警察!」
衛來撞開隔壁的房門,拉亮燈繩,回身把岑今往那個警察的方向輕推了一下:「跟他說,我們是國際遊客,
被海盜打劫了——隨你怎麼發揮,不要打擾我打電話就行。」
他帶上房門,也把吵嚷聲關在了門口:沒人再進來,這種局面,他知道岑今控得住。
衛來長舒了一口氣,走到桌子前頭,拿起話筒。
撥號、長久的等待、甚至還經歷了一次人工轉線,那一頭終於有人接電話了。
「喂?」
麋鹿的聲音,久違的赫爾辛基氣息撲面而來,似乎還帶一絲這個季節沒有融盡的冰涼。
衛來說:「我。」

第 33 章

聽到麋鹿的聲音,衛來忽然發火。
挺多人都說他脾氣好,埃琳起初也是被他的笑和性子給迷住的——她小時候被繼父家暴過,後來又交過幾任
渣爛的男友,覺得男人最迷人的特質就是不發脾氣。
埃琳並不瞭解,他不是不發脾氣。
是人都得發洩,只不過生氣這種事,對內傷肝,對外樹敵,一不小心還殃及無辜——他更傾向於找個穩妥的
出氣方式。
他、麋鹿和可可樹,構建了一個足夠穩固、內部循環的散氣口。
因為彼此瞭解,氣場相投,知道各自都是什麼鳥。
他偶爾接到麋鹿破口大罵的電話,從伊芙不做家務到有個傻缺劫他的單,什麼新詞怪詞層出不窮,他也只是
隨口「嗯」、「啊」,間或歪一下頭倒耳朵,像是能把那些污糟的話給倒出去。
可可樹也會在他情緒失控一通劈頭蓋臉的發洩之時,忽然冒出一句:「衛,你說這一期花花公子封上的那個
大胸女模,會不會是隆的?」
……
這一天積了很多火,從被人拿槍頂著到快艇爆炸、到在海裡泡曬,接通電話的剎那,全部發洩出來,明知道
應該不是虎鯊的鍋,還是把他捎帶進來。
——信不信老子割了他的牙床,也做個曬乾了的鯊魚嘴?
麋鹿從起初的發懵到唯唯諾諾,一直「好的」、「是的」,但也沒漏過關鍵的重要信息,艱難地試圖撫平他
的情緒:
——「衛,你懂的,虎鯊不可能這麼做,除非他不想混了……」
——「你們現在在哪?你把大致位置告訴我。」
——「我打個電話給沙特人,你在這等著,我會盡快回撥……」
掛了電話,衛來漸漸平靜,看看時間,剛剛風暴一樣的發洩,也只五分鐘不到。
他笑起來。
有點記掛岑今,推門出來找她,她倚在那間排長隊的辦公室門口,也不知道瞧的什麼熱鬧,一直笑。
那件牛仔色的男人襯衫出乎意料地適合她,袖口高挽,下擺到膝上,兩條長腿隨意地疊著,換了雙最簡單式
樣的黑色人字拖,腳尖微微點著地,人字拖在白皙的足趾間晃晃悠悠,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衛來看了她好一會兒。
他有時候會奇怪,為什麼自己覺得她像個小姑娘——她即便年輕,也早不是嬌憨的少女。
現在有點明白了。
同行以來,她偶爾流露出的一些表情,在他看來,是初見時的那個岑今永遠也不該有的。
那個岑今,是黑白分明的畫,瞳孔幽深,藏得住一個世界,走不近,也觸不到。
衛來點上一支煙,藉著煙氣舒緩這一天繃緊的神經,等電話,也順便看她。
她過來了。
衛來說:「瞧什麼熱鬧呢?」
岑今笑出來,說:「那個警察。」
——
這個村子是今年才被警力覆蓋到的——政府把它劃進了這個警察的負責範圍。
這位住在城裡的公務員,每週上一天班,往返要四個小時,一般中午到,下午到晚上處理公務,第二天早上
走。
每次來,村裡都過節一樣熱鬧,村民們積攢了一周的恩恩怨怨,都在這一天集中爆發。
——他家的羊啃了我家的房子、她的兒子揍了我的兒子、男人打了女人、兒子罵了老子、說好給我的東西不
給、借走的鍋還沒還、弄壞了我的東西想賴……
大幾百戶的村子,每天的口角少說幾十起,以前沒警察,大家都自行解決,該撕撕該踹踹,現在有了警察,
忽然都驕傲兼文明了:「你敢不敢跟我去警察面前評理?他下周上班。」
「去就去。」
於是每週的這一天,辦公室門口都排起長隊,單等著警察給主持公道,也不要索賠什麼,就想從警察嘴裡聽
到一句:「是你贏了,他不對。」
只這一句,神清氣爽。
「我們兩個『遇劫』,是他在這遇到的最大案子。我估計他也不懂這種對外程序,很緊張,說明天回去報告
上級,又說會代表政府妥善安置外國朋友。」
「今晚我們可以在這住,他的宿舍讓給我們了,村公所的水缸是村民負責打水,我們也可以用……」
電話響了。
衛來掐滅煙頭:「高興就再看看熱鬧,我接個電話。」
——
電話接起,麋鹿第一句就是:「真跟虎鯊沒關係,他派的人在港口被放翻了。」
原本是說,不准去熱鬧的港口,確定定位之後直接漁村接人——但那兩個海盜在船上憋了太久,想順便去港
口尋點樂子,自忖反正是漁民打扮,不至於引起懷疑。
沒想到會被人盯上、放翻,連帶著快艇都丟了——對海盜來說,快艇是一筆不小的資產,兩個人六神無主,
拖了很久才戰戰兢兢把消息回報給虎鯊,據說至今還在港口,不敢外逃,也不敢回去。
「跟虎鯊通上線了,我也說了你們現在的位置——虎鯊第二條快艇已經連夜下了水,這趟派了四個人。」
「連夜?」
麋鹿趕緊解釋:「不是,用不著趕路,你們歇你們的,什麼時候願意什麼時候動身——那幾個人是虎鯊派去
保護岑小姐的,說是決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
衛來莫名地有點欣慰:看起來,虎鯊對岑今還是尊敬的,救命之恩這話,不是掛在嘴上說說。
「這次來的人可靠嗎?裡面不會有內鬼?」
「可能性不大,索馬裡海盜很排外,一般一條船上的都是老鄉或者知根知底的人,外人想混也混不上去。」
衛來沉默了一下。
說:「麋鹿,真有人想殺她。」
麋鹿覺得他這話說的奇怪:「當然了,如果不是有人要殺她,還有你的事嗎?沙特人直接一張機票把她送到
摩加迪沙,在當地雇幾個便宜的僱傭兵保護她不好嗎,犯得上用你?」
「你自己不也說過嗎,有危險的話,更證明了你的價值。要是一路太平無事,說不定客戶私下裡還嘀嘀咕咕,
覺得根本沒必要雇保鏢呢。」
說著說著,麋鹿也好奇了:「對方什麼路數,看得出來嗎?會是岑小姐得罪過的那些人嗎?黑手黨什麼
的?」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功夫太爛了。」
真是什麼組織雇來的殺手的話,至少得有過得去的槍械和拳腳功夫,今天那兩個人,那叫什麼玩意兒,幾乎
眨眼功夫就被他制住了。
他覺得頭疼。
根本說不通,能進沙特人的客房竊取行程、又能放翻海盜,地域跨度如此之大,不是一兩個人能做到的,至
少也得是一個組織。
但一個行動嚴密的組織,又怎麼能派出如此蹩腳的兩個人呢?
麋鹿說:「你再回憶一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我可以幫你查查看。」
可疑的……
衛來眉心緊皺。
對付那個 AK 的時候,曾經撩開他外衣,從他腰後拔槍,當時……
「其中一個人後腰上,有個紋身,圓的,裡頭好像是……」
想不起來了,當時速度太快,一晃而過。
麋鹿覺得哪怕想得起來都沒用:「紋身這種私密的東西,你讓我怎麼找?總不能一個個掀衣服去看……衛,
你休息吧,這一天太夠嗆了,還有什麼事嗎?」
衛來沒有掛電話,他猶豫了一會,低聲問他:「她怎麼辦?」
「什麼她怎麼辦?」
「我和她的合約簽到談判結束,現在明知道有人要殺她……到時候她怎麼辦?」
「你管這麼多,她救過虎鯊的命,虎鯊會安排人送她的。」
衛來說:「虎鯊也只能在海上囂張,出了索馬裡,他什麼都不是。」
麋鹿回過味來:「那你想怎麼樣?」
「船上或許暫時安全,但談判結束,一下船,她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就不管嗎?」
麋鹿嘖嘖:「你說出這種話,可真稀奇。保鏢和客戶,就是一紙合約的交情,12 點合約結束,我都不會待到
12 點 05 分——這是誰說過的話,嗯?」
衛來沒吭聲。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路,是不是走出什麼交情來了,我只知道,合約就到那個時候結束,接下來,人家沒雇
你。你要是不放心,就讓她繼續雇你,不然你有什麼理由繼續陪在邊上?」
衛來忽然惱火:「我讓她繼續雇我就是,婆婆媽媽。」
他掛掉電話。
氣悶的很,回過頭,有點意外,她就靠在門口。
衛來笑:「偷聽人家講電話?」
「門半開,你沒說不能聽,我剛好過來——怎麼能叫偷聽?」
衛來順勢在桌子上坐下:「都聽到了?」
岑今走進來:「聽到了。」
聽到了也好,用不著他重複了。
他說:「後半程你得雇我。」
岑今笑起來,過了會,她看向他的眼睛,慢慢搖頭。
衛來不動聲色:「為什麼?」
岑今想了想,說:「沒錢。」
又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吧。
「岑今,第一,我知道沙特人給了你五十萬;第二,命是土,財是樹,有土才長樹。沒命的話,你抱著那麼
多錢幹什麼?」
岑今說:「我說真的。」
她很無所謂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仰頭看著他:「沒有錢,我花錢很厲害,欠的債也多,五十萬到手,第
二天就花出去了。」
衛來盯著她的眼睛:「就為這個?」
岑今說:「是吧……我真沒錢。」
衛來冷笑,騰的起身出去,動作很大,身下的桌子都被推挪了位,桌腳和地面間發出難聽的蹭磨聲。
岑今沒動。
過了會,他又回來了,砰一聲關上門,大踏步過來,把手裡的東西往桌上一扔。
是那個小記事本,還有一支筆。
衛來說:「沒錢沒關係,我讓你賒賬,給我寫個欠條,我當你付了錢了。」
他把記事本和筆推到她手邊。
岑今咬了下嘴唇,有點無奈:「今天你也看到了,不是玩的,真的很危險……」
衛來打斷她:「我要你教我什麼叫危險?我做這行,本身就是從一個危險過到另一個。趕緊寫,我沒興趣白
白保護你,別耽誤我賺錢。」
岑今掀開那個本子,第一頁上有字。
——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衛來說:「翻頁,在第二張寫。」
岑今忽然來了脾氣,把筆往桌上一拍:「我不想寫,我不想欠人錢,我也不想雇保鏢。」
她騰地起身,剛起到一半,衛來一手摁住她肩,又把她硬生生摁回去了。
他居然在笑。
說:「你有資格說這話嗎?」
「在海上的時候,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忘了嗎?我順手把你撿回來解悶玩兒的,我讓你寫什麼、寫多大金額,
都是我說了算。」
岑今咬牙,過了會椅子一拖,本子嘩啦一聲翻到第二頁:「寫什麼?」
「寫你欠我的錢,日期是今天,金額……我單趟報酬多少,後半程還收多少,寫清楚,是你主動借的。」
岑今忍住氣,低頭去寫,再不看他。
衛來笑,覺得她像個被罰寫作業的小學生。
他低頭去看,故意挑她刺。
「欠條會寫嗎?格式呢,開頭不空格的嗎?字寫這麼差,真好意思說學過中文?還有這個『今』字,你最後
老頓筆,像個『令』字,你識字嗎?」
岑今氣的把本子一推,抬頭吼他:「你他媽能不能……」
衛來迅速摟住她腰,把她身子往上一抬,低頭吻了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你他媽能不能安靜點。
能啊。

第 34 章

衛來自己都奇怪,這個吻持續了那麼久。
畢竟作為男人,在男女情事中以更久更強值得驕傲的項目,並不是接吻。
用麋鹿的話說,男人的雄風,要麼呼嘯在職業的戰場,要麼揮灑於繾綣的溫床。
早幾年,麋鹿還沒結婚、可可樹還在歐洲受訓、大家都還年輕氣盛的時候,各種玩樂,稍微文雅點的項目是
通宵吃爆米花、喝可樂,看愛情「動作」片。
看多了膩味,於是換成清新的愛情片。
慢到發暈的進展,等了六十分鐘等來一個吻,可可樹急的要脫褲子,對著屏幕上的男主角吼:「你行不行?
不行我來!」
衛來說:「粗俗!」
麋鹿:「衛,到底是什麼支撐著接吻都要這麼久?」
衛來:「導演要求吧,有片酬的。」
等到第一百二十分鐘,悲劇了。
可可樹:「衛,床都沒上,男的為女的死了,不合理吧?」
衛來:「你懂個屁,這叫義氣!」
他自己都覺得,男女關係是部電影,終極目的才是重頭戲,之前的程序都是過場,打光化妝道具可以敷衍潦
草。
接吻有什麼意思啊,他吻過女人,也親過男人——受訓的時候,晚上會玩起哄遊戲,方圓十里全是男人,也
都心一橫親下去了,親完了互相罵,有罵沒刮鬍子的,有罵味太重的,也有罵特麼說好了嘴碰嘴你個變態居然伸
舌頭的。
但現在,居然會覺得沉迷。
全身最敏銳的感官都打開,能感知、察覺和在意到一切。
——她的身體在他手臂的圍抱裡變沉,也更柔軟。
——舌尖輕撩她唇內時,她脖頸忽然上仰,睫根水潤,氣息更急促。
——牙齒輕輕咬住她唇面時,她推在他胸膛的手驀地蜷起,指面微微發顫……
原來接吻也會有意思,這麼多可以發揮。
岑今大概說對了,他的確是認真的。
認真的喜歡比單純的上床有意思。
上床是大火燎原,火舌肆虐,翻天覆地一場,死去活來一回。
認真的喜歡是看細草萌芽,有足夠的耐心等濃淡不同的綠染遍近山遠脊,這些事他以前不屑做,現在每個細
小環節都樂此不疲。
那個警察敲門,說:「hello,在嗎?」
衛來鬆開岑今。
她跌坐回椅子裡,胸口劇烈的起伏,半松的衣領間露出透粉的白,半晌,才低頭拿手背輕輕去擦嘴唇。
衛來問:「什麼事?」
「我的事辦完了,你們是外國人,村子接住你們的話,要你填個表,簽個字。」
辦完了?排隊到門口的糾紛都解決了?難怪外頭那麼安靜。
衛來過去開門。
那個警察拿著文件夾,很客氣地把表格遞過來——是他剛剛手動拿尺認真標畫的。
粗粗一掃,其實要填的也是常項:姓名、國籍、旅遊目的、聯繫方式——這警察其實沒有任何接待外國遊客
的經驗,但還是努力要盡職盡責,以體現事事有章程。
衛來渾身燥熱,問他:「有洗漱的水嗎?」
警察指集裝箱邊角的幾口缸:「隨便用。」
衛來大踏步過去,掀開一口缸的草蓋,裡頭有斷了柄的塑料瓢,他舀了一勺,直接從頭頂淋下去。
舒服點了。
警察愣愣地看他,衛來解釋:「我知道你們水珍貴……我從北歐來,那裡冷,這裡太熱,受不了。」
警察恍然,黑紅的臉膛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好像國家的地理氣候也是他的責任:「我們這裡,是挺熱的……
沒事,你用。」
……
衛來跟警察聊了會,粗填了表,問了就近的情況,也聊到海盜,警察說:「我們這裡很少有海盜的,海盜也
不敢來大的村子,你放心。紅海最有名的是索馬裡海盜,但是他們離著好遠呢……」
真自信,今晚上說不定就會來四個你知道嗎?
衛來甩了甩左臂,間或握拳舒緩臂肌,他左手掌根到肘心,一直發酥發麻。
眼角餘光覷到岑今出來,她不聲不響的,打了水回屋去擦洗,過了會又出來,把過完水的衣服晾到晾繩上。
衛來盯著掛上晾繩的衣服看:她把他的也給洗了。
警察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哈?」
「我說那個屋子,」警察指了指集裝箱盡頭處的那間,「是我的宿舍,但是裡頭就一張床,只夠你睡。我問
了岑小姐,你們不是夫妻,可能要分開住,我為她借了張棕櫚席來。」
這是不是有點……反了?
衛來確認了一下:「我睡床?」
「是啊,岑小姐可以睡電話間,蓆子鋪在地上就好。我住辦公室,有事你們叫我。」
懂了,這裡男人地位比女人高,優先受照顧的是男人。
衛來笑起來,他拍拍警察的肩,說:「行吧,你別管了,我會安排。」
——
岑今不需要他「安排」,她根本沒有床是給他睡的意識——他洗漱完了進屋的時候,她老早躺下了。
衛來關了燈,把棕櫚席鋪到地上,躺上去。
真好,躺平的感覺,的確比在海水裡泡著來的舒服。
集裝箱上開了小窗,橫豎焊了兩根鐵條,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根晾繩,他的衣服在繩子上蕩蕩悠悠。
忽然想起埃琳的話。
——「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他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就是條破船,永遠都會在水裡漂,這一生的人事紛擾是船上吹過的大風、刮來的大浪,過
了就過了,不想招惹誰,也不想載誰上船。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是衣服不用穿了就扔,總會有人洗乾淨晾曬了收藏,還是以後他都會惦記著回家,
因為家裡有人等他?
過了很久,他才沉沉睡去。
又夢見那條船,在海裡漂。
上了甲板,看到岑今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她沒有穿晚禮服,穿著他的襯衫,赤著腳,回頭看著他
笑。
你又在這,你畫什麼?
剎那間風雲色變,有大浪從一側咆哮著翻湧過來。
船身驟然傾斜,岑今從凳子上摔翻到甲板上,一路滾向船舷。
他全身的血頃刻衝到大腦,沖了幾步撲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浪蓋過來,冰涼的水瀑從他頭頂砸下,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她黑髮被風抓的凌亂,身子在半空搖晃。
他說:「別怕,來,手抬高,過來勾住我脖子,像上次我們去屋頂乘涼那樣……」
岑今沒有抬手,只是看著他微笑。
他忽然發現,她抹了口紅。
是不那麼厚重的酒紅色。
那支口紅,不是和行李一起,炸毀在海裡了嗎?
……
衛來翻身坐起,坐起的剎那,後背冰涼,像是夢裡的那場大浪真的來過。
他迅速去到床邊,叫她:「岑今?」
她做噩夢了,同那次在飛機上一樣,身子輕微的痙攣,手反射性地空抬、虛抓,衛來聽到她一直喃喃:「車
呢,我要上車。」
他攥緊她肩膀,用力推了一下。
幾秒鐘的等待之後,岑今慢慢睜開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沒說話,眼神茫然。
「又夢見卡隆了?」
還是沒說話。
「是同一個夢嗎?」
她終於緩過來,閉上眼睛,輕聲說:「做個噩夢真累,比被人追殺了一路還要累。」
衛來笑,他手臂穿過她腰後,把她抱起了圈進自己懷裡,說:「給我講一下你的夢。」
「噩夢如果不講出來,會永遠停在夢裡的。」
岑今還是沒說話。
窗外有月亮,月光移照在那條晾繩上,衣服在月光裡呆板地掛晃,像個訥言又笨拙的怪東西。
良久,她低聲說了句:「你相不相信,雖然我援非的動機不那麼單純,但是我到了這裡之後,看到他們生活
那麼辛苦,我還是真的想做點事情的?」
衛來低下頭,下巴輕輕蹭到她嘴唇。
說:「相信。」
——
「我到卡隆的時候,當地的局勢已經很緊張。當權的是胡卡人,卡西人有個流亡在外的解放陣線,雙方打過
幾次仗了,聯合國看不過去,出面調停,在鄰國安排了一次雙方的談判。」
「胡卡總統飛去談判之後,國內一片混亂,激進分子叫囂說,總統不能當叛徒,我們不跟蟑螂締結和平條約,
絕不跟他們分享權力。」
「那天,一大早廣播裡就有消息,說是談判取得了重大進展,和平指日可待。總統即日就會回國,頒布具體
方案。」
「我們當時的辦事處,在一所小學校裡,裡頭有工作人員,也駐紮了一部分維和士兵保障我們的安全。那天
晚上的時候,入睡前,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巨響,跑到窗口去看,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大的火球,把那一片的天
都給映紅了。」
「所有人都聚到學校的廣場上,電話不通、電視沒有接收信號、緊接著又停電——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維和士官讓我們放心,說可能是武器庫爆炸了。」
她有點失神,停了好一會兒。
「到半夜的時候,確切的消息傳來,胡卡總統回國的座機在快降落之前,被火箭彈擊中,機上政府人員無一
生還。」
「我當時只是感覺震驚,但維和士官們馬上變了臉色,當晚他們不睡覺,全員值勤。氣氛很緊張,我聽到他
們念叨了很多次:要出事了。」
她身子瑟縮了一下。
「凌晨的時候,城裡所有的電台廣播幾乎都在同一時間響了起來,滿城迴盪著胡卡人暴怒的聲音,他們說:
卡西人殺死了我們的總統!我們絕對不能再容忍了!」
衛來低聲問她:「是卡西人幹的嗎?」
她搖頭:「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時至今日,都沒人知道真兇是誰,雙方還在互相指責:胡卡人說是卡西人借談判為名行攻擊之實,卡西人說
是胡卡人中的激進分子故意刺殺總統以挑起矛盾。
再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早飯過後,有國際組織和維和士兵標誌的小學校裡迎來了第一撥逃難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帶口,帶著緊急收
拾出來的行李,滿臉驚惶。
有人嚎啕大哭著說:殺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殺人了!
有兩個維和士兵開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車窗被砸碎,拉回來一車身上帶血的難民。
車子疾馳進學校操場,接應的士兵馬上關校門。
恐慌在小學校裡蔓延開來,岑今因為剛撤離索馬裡的戰亂,反而是相對鎮定的那個,她安排人登記名單、安
撫民眾、關閉校舍所有入口,請維和士官撥出幾名士兵,在難民群集的區域外圍持槍巡邏。
有個女人驚恐地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處飄揚的地球與橄欖枝圖樣的旗幟:「這裡是國際組織營地,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請放心,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第 35 章 (略修)

衛來歎氣。
他覺得,很多話不能說的太滿,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帶回去了,麋鹿大概會嘲他一輩子的。
——你不是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嗎?
不過沒事,對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說,他就敢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性,打三次應該就老實了。
「後來,她們是不是並不安全?被殺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維和士兵,有國際組織工作人員,確實絕對安全。」
下午的時候,陸續有胡卡暴徒,像聞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兩兩在學校外圍轉悠,手裡都提著刀,怪叫,砸
啤酒瓶,但並不敢靠近。
他們隔著一道欄杆威懾似的練習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覆拖磨,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離的最近的時候,
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刀頭下滴的血。
難民聚集在操場上,瑟縮成一團,有人受了刀傷,醫療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裹紮。
傷者恐懼地話都說的斷斷續續:「有人集中發刀……大箱子打開,長刀倒了一地,廣播裡通知胡卡人領刀,
說:殺死蟑螂,殺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無數胡卡人湧到街頭領刀,喊著煽動的口號把長刀舉向天空,陽光下,無數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疊的刺目光
海。
衛來動容:「這種都是有預謀的吧?」
怎麼可能前一晚才墜機,幾個小時之後,廣播和武器都備好了?
岑今說:「後來才知道,屠殺計劃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劃了,三個月裡,這個計劃也不是沒有洩露,據說有一
些歐美國家的情報部門得到了消息,聯合國也聽到一些風聲,但他們沒有重視。」
「覺得卡隆反正總是在叫囂和衝突之中,能鬧出什麼事兒啊,不會來真的。也有可能是,當時大家更關注科
索沃局勢、伊拉克局勢,卡隆這種小國家,沒黃金、沒鑽石、沒石油、沒利益,也就沒關注。」
都沒想到,這一次不但是來真的,而且從上到下,軍方主導,全民參與,把整個卡隆都拖進了血色深淵。
「我們被困在小學校裡,通訊時斷時續,一片混亂。哪怕聯繫上了上級,那頭也人仰馬翻,因為事情發生的
太突然了,沒有先例,都還在緊急會議、討論、想辦法,只會回復你說:等一等,有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原地待
命,不要擅作主張。」
她們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難民:
——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軍隊馬上會來的,放心,局勢馬上會穩定。
難民們不敢睡覺,在操場上坐著,圍著披毯,砍開學校裡的桌、椅當木柴生火、做飯。
那一夜,操場上火光不滅,映著一張張驚怖的臉,很遠的地方傳來喇叭和音響聲,那是屬於殺戮者的狂歡。
這場景,終身難忘。
岑今倚在門框上,對邊上輪崗休息的維和士兵說:「借根煙。」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煙的。
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有一個難民爬上旗桿,第一個看清車身的標誌,
大叫:「聯合國!聯合國的車隊來啦!」
絕望之後的巨大驚喜,像最盛大的節日狂歡,操場上一下子翻沸,有人抹眼淚,有人衝上去和值勤的維和士
兵抱在一起,或者拉著他們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開擋住校門的車子,像迎接親人一樣衝向聯合國的車隊。
衛來低頭,岑今的眼睛汪了水一樣亮,然後緩緩閉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貼住她的臉,濡濕。
他輕聲說:「救援來了,這不是好事嗎,嗯?」
她也以為是好事。
但那股狂歡的氣氛,在救援士官尷尬的眼神裡,慢慢凍住了。
救援士官宣佈了撤離的命令:撤離外籍公民、撤離志願者和工作人員、撤離維和士兵。
不能帶走任何一個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設了無數路障,會登車檢查,拽下任何一個企圖矇混逃離的卡西人。
岑今懵了。
問:「為什麼啊?」
不止她一個人問,所有經歷了這兩天不眠不休的工作人員和維和士兵都在問,有士兵憤怒地摔了槍,有工作
人員吼說,這種時候不能走啊。
岑今說:「很多難民在哭,有人下跪,抱著我的腿,讓我救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憐,自己的國家不保護他
們,只能寄希望於外國人。」
那個救援士官吼:「這是命令!你們去大街上看看,美國人在撤僑、法國人在撤僑、西方人都在撤僑!今天
早上,比利時維和部隊已經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說話了。
維和任務一般是多國共同維和,但是所佔的比重不同,比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
威懾力的。
他們居然已經撤走了。
異樣的死寂之後,撤離開始了。
那些有撤離資格的人,一個接一個的上車,不敢抬頭看難民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好久,只能說出
「sorry」,上了車,有人把簾布拉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車外這個即將成為地獄的地方給忘記。
衛來想不通:「為什麼要撤呢?」
岑今也是後來才知道,胡卡人槍殺了八個比利時維和士兵。
「殺死維和士兵是很冒險的行為,可能帶來兩種結果,一是激怒西方國家,招致大量增兵報復;二是,震懾
這些國家,讓他們知道卡隆的局勢已經失控,維和士兵也不安全。」
消息傳到比利時國內,一時炸開了鍋,媒體偏激的發問: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士兵死在異國
他鄉?大多數比利時人連卡隆在東在西都不知道!這已經是個錯誤的開始,還不糾正嗎?
頂不住壓力,比利時開了個頭,美國、法國、以及所有其它的西方國家,都開始佈置撤離了。
胡卡人很聰明,算準了這些西方人絕不會為了沒有利益的地方犧牲士兵的性命。
「但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些情況,我覺得不能接受,做著人道主義工作的人,在這種時候離開,等於把難民丟
給屠刀——連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像,我那些滿腔熱忱的同事們,那些真正心懷理想的人,是怎麼樣的反
應。」
有幾個人拒絕上車,說,我們不走。
我們長了外國人的臉,只要把聯合國的旗幟升起來,亮出身份,這裡就是保護區。
國際上是認可保護區的,比卡隆更慘烈和大規模的戰爭都有,保護區一直存在,我們不走。
那時候,岑今已經上了車,她看著底下的幾張臉,熱血忽然衝上了腦子。
她衝下車,說,我也不走。
衛來說:「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護的人,終生都會感謝你。」
「勇敢?」
她盯著衛來看,忽然大笑,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那時候 21 歲,我衝動,我鄙視坐在車上的人,當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點妄想:你們撤離了,我在最危
險的環境裡堅守,等局勢穩定下來,我會獲得你們想像不到的榮譽……」
「但現在我後悔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我會第一個衝上車
走。」
「我一直做噩夢,夢裡,又會被扔回到那個時候的卡隆,周圍都是大霧,霧裡傳來廣播和長刀在石板上拖磨
的聲音,然後我一直找車,找那輛車身有 UN 標誌,可以把我帶走的車……」
她全身發抖,衛來摟緊她,湊到她耳邊說:「別說了,岑今,不要再說了。」
岑今沒再說話,把頭深深埋進他胸膛。
衛來想起她第一次做噩夢的時候,在飛機上。
醒來的時候,她要吻他,被他推開後,說了句「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再然後,那一夜就過去了——現在回想,那一夜過的,也許很艱難。
他低頭問她:「我現在吻你的話,你會好受點嗎?」
不管合不合適,男女間親密的舉動有助於轉移注意力和緩解失控的情緒。
岑今說:「你抱著我,我好很多了。」
衛來說:「好。」
他不再說話,靜靜聽她呼吸,她身體在放鬆,情緒在變緩——噩夢會放大人一瞬間的情緒,尤其還是在晚上。
過了會,岑今說了句:「上次撞到你,覺得你身體鐵硬,硌的疼。現在發現也不那麼硬,還挺舒服。」
衛來說:「要摸嗎?」
「哈?」
這念頭忽然收不住,他放下岑今,坐起身子,乾脆利落地把身上的 T 脫掉:「來。」
岑今哭笑不得:「大半夜的,你胡鬧什麼……」
她推開他的胳膊想往床邊縮,衛來撈住她腰,直接抱過來,一手捉住她手腕。
說:「你說話能不能小點聲,隔壁的隔壁住著警察你知道嗎,我又不是要侵犯你。」
岑今氣的咬牙:「我不想摸你……」
衛來攥住她手,硬摁在自己腹肌上停了幾秒,然後鬆手。
如他所料的,岑今沒有忙不迭地撤手。
她好像有點猶豫,掌心放空,指尖和掌根蹭著他腹肌,然後抬頭看他。
衛來說:「你想做什麼就做,我知道你好奇。」
她嗯了一聲,半晌手掌輕輕壓摁下去。
不那麼鐵硬,他有皮脂,摁下去之後,能立刻感覺到肌肉不同於皮膚:有彈性、阻力,還有吸附力。
她不好意思往上,也不好再往下,過了會撫上他手臂,那裡又不同,像腱子肉,帶著韌性漲滿手心,但手臂
空攥時,肌肉又會忽然變硬——真叫鐵硬,感覺咬都咬不動。
岑今忍不住:「你們……男人,怎麼練到這樣的?」
衛來大笑,手臂收緊了箍住她腰,說:「跟你們不一樣是吧,知道為什麼異性相吸了吧?」
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什麼時候讓我摸回來,嗯?」
岑今耳根發燙,想掙脫他:「衛來,你知道自己不要臉嗎?」
衛來奇道:「一個男人,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想著怎麼要人,在那琢磨要臉……這什麼男人?」
他翻身把她壓倒,手從她腰後一路上延至頸後,找準方位,狠狠摁了下去。
岑今愣了一下,忽然覺得眼前發沉,意識一片混沌,困意海水一樣慢慢襲來,恍惚中,聽到衛來輕聲說了句:
「睡個好覺。」
——
衛來在床邊坐了很久。
毫無睡意,腦子裡一直翻騰著岑今剛剛說的話。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
……
也不知過了多久,脊背忽然一凜。
他抓過那把沙漠之鷹,很快側避到窗邊,藉著月光,看到逐漸走過來的、高高低低的四條人影,有兩個人背
著槍,槍身高過頭頂,隨著走動的步幅,沒有規律的搖搖晃晃。
衛來鬆了口氣。
算算時間,確實也該來了。
他正想收槍,門外忽然響起那個警察驚懼似的聲音:「什麼人?」
媽的!這麼警醒幹什麼!
衛來迅速開門出去,有人打起手電,光柱直直刺到他臉上,他半瞇縫起眼睛,食指豎到唇邊,說:「噓…
…」
手電光移開了,衛來看清身前站著的人,破衣爛衫,像漁民,都很瘦,目光無意間下行,看到兩個人赤腳,
一個人穿塑料涼拖,還有一個……
穿踩扁了的可樂瓶,邊上穿孔,用繩子綁了紮在腳上。
衛來笑,真奇怪,從來沒見過海盜,但看一眼,他就知道他們是。
海盜並不愛光腳,有條件的話,還是盡量想穿鞋的。
為首的那個海盜想說話,衛來趕在他之前,食指再次豎到唇邊。
這手勢,全世界都懂吧。
果然,那人愣了一下,聲音隨之降低。
說英語,發音很生硬,舌頭怎麼也擼不順:「你,保鏢?」
衛來點頭:「岑小姐睡著了,不要吵到她。」
又轉頭看那警察:「私事,回去睡覺吧,別管,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作者有話要說: 1)看到有讀者以為男主讓女主睡覺是點穴,為免誤會,稍微改了一下:頭頂百會穴往下四五
寸的地方,遭受擊打的話可以讓人快速昏睡,其實跟打暈了一個道理。這裡只是用外力的刺激幫助女主入睡,倒
不是說摁一下就暈了。
2)有部分讀者猜出卡隆的原型是盧旺達,這裡之所以化名,一是不想涉及的太嚴肅,二是真正的盧旺達大屠殺比
文中描寫的卡隆要慘烈很多。
3)但寫到卡隆的一些大背景時,我還是採用和描述了當時盧旺達發生的真實事件,比如:總統座機被擊落、屠殺
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策劃、西方國家的不重視、廣播的叫囂、比利時維和士兵被殺害導致西方國家撤僑、難民們
不能上車的極度失望、保護區多設置在酒店、體育場、小學校等等,這個都是當時發生的真實情況,很多紀錄片
裡有提及,包括據此為題材改編的幾部電影如《盧旺達飯店》等都還原了這一歷史場景,不過本文並不是要寫又
一個類似的故事。

第 36 章

幾個海盜很知趣,自行分了組,守住集裝箱外圍四面,守門口的是那個唯一能會兩句英語的,穿著最高檔次
的鞋——一側脫了膠的塑料拖鞋。
從來都是當別人的保鏢,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圍起來保護,儘管只是沾岑今的光。
衛來站在門口看了會,問他:「有煙嗎?」
那個海盜走過來,從衣兜裡翻出一撮奇奇怪怪的干葉子給他,比劃出往嘴裡送的手勢:「嚼,好吃。」
這是一種阿拉伯茶葉,被海盜們用來當興奮劑。
衛來握住茶葉,說:「謝了。」
又說:「你看著點,我去打個電話。」
他進了電話間,撥給可可樹。
等接通用了一段時間,衛來捏了點茶葉送進嘴裡嚼。
好吃個屁,又苦又澀,但他沒吐,似乎吐出去了就輸了:總能把你嚼的沒味道,嚼成一堆爛渣。
可可樹終於接了,聲音很浮,像是喝醉了,背景音裡,有怪笑和突突突的槍聲。
衛來問:「有戰事?」
「剛打了一小仗,趕跑了一小隊反政府武裝。慶祝呢,我換崗了,下來喝酒。這幫人玩起來很瘋,槍子隨便
放。」
衛來覺得說不出來的厭惡,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戰爭。
戰爭是全身上下都流淌毒汁的花,還以為和平年代,這花即便沒絕種也該擔心受怕地收斂,現在才知道,像
個死纏爛打的幽靈,永遠在試圖沐著血雨腥風綻放。
「什麼事?找我什麼事?」
可可樹喝醉了,說話也有點大舌頭。
「我記得,你老家在烏達。那裡……離卡隆近嗎?」
可可樹嘿嘿笑起來。
「近,鄰國,隔著一條很大很大的河。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
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
他打了個酒嗝。
衛來心裡堵的難受。
「那當時,你應該聽說過很多事,有沒有關於保護區,或者自願留下來的志願者的?」
可可樹說:「哈,保護區。」
感覺他就差在那頭髮酒瘋跳舞了。
「這些西方人,以為自己長了一張跟黑人不一樣的臉,圈出了保護區,人人都要給面子——在其它地方可能
是這樣,但是這裡……」
「衛,黑奴貿易,400 年,被運到全世界做奴隸,你覺得他們從骨子裡,會對白人親善嗎?」
「而且卡隆當時的事,超出了全世界的預計——聯合國後來說,四月之殤是二十世紀最黑暗的篇章,最黑暗
哦……啊,最黑暗的是天空,星星在一閃一閃……」
衛來不得不打斷他:「說保護區的事。」
可可樹嘟嘟嚷嚷:「保護區嘛……有支撐下來的,也有被衝破的。其實你保護的那個叫……哦,岑小姐,還
挺厲害,我就聽說有法國牧師被殺的,躲在教堂裡的難民都被殺了……」
衛來低聲說:「如果岑今在那裡遭遇過不好的事,你覺得會是什麼?」
「誰知道,女人嘛,哈,她那麼漂亮……」
衛來垂下的手攥緊,曬乾的茶葉在他掌心碾成了細末。
驀地打斷可可樹,說:「別說了,過去的事了。」
可可樹被他喝的一頭霧水:「什麼……你跟我說什麼?咦,衛,你怎麼會打電話來?我們聊了嗎?剛是我在
跟你聊嗎?」
衛來說:「如果一個人不開心,總是糾結過去的事情,怎麼幫她忘掉?」
可可樹說:「加倍對她好咯,逗她開心咯,她現在開心,當然就忘記過去的事了——像我,現在有錢、有老
婆、有房子,我就不大記得我沒內褲穿的時候了……哈,衛,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老
頭身上……」
衛來砰的掛掉了電話。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回房的時候,看到那個海盜,盤著腿坐在晾衣繩下,不緊不慢地嚼茶葉。
走到床邊,岑今已經睡著了。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現在才發現,她睡著的時候是側睡,身子蜷縮在一起,最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俯下身子,輕輕摟住她,她的呼吸輕緩,長睫的睫尖柔柔觸在他唇上。
他覺得,她整個人,像是罩在一個鐵殼子裡,硬邦邦的沒有溫度,那些被她的社評罵的跳腳的人這麼看她,
沙特人這麼看她,麋鹿也這麼看她。
但只有在這個鐵殼子邊守的夠久的人才知道,這裡頭住了一個小姑娘,偶爾的,會偷偷出來透氣,挺可愛,
也讓人心疼。
衛來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岑今,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都不重要。」
——
岑今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來的時候,日頭偏斜著晃進屋裡,四周荒村一樣安靜,她一時間茫然,幾乎忘記了身在哪裡。
窗口有人影晃動,抬頭看,是衛來在收衣服,腰身挺拔,肩背寬厚——手心忽然發熱,昨晚的手感好像還沒
褪去。
再抬頭時,衛來正看著她,說:「你醒啦。」
他收好衣服,大步進來。
岑今下床,說:「這麼安靜呢。」
衛來笑,他拉過她,輕輕搡向門口:「你自己看,你的四個保鏢,鐵塔一樣站四個方向,這村子一上午,就
幾乎沒人敢出來晃,吵架都不吵了。」
還有那個警察,本來一大早就該回城了,但他冒著扣工資的危險,硬是不走,追著衛來問:「這些人真不搶
東西?一會就走?什麼時候走?」
衛來回答,等岑小姐醒了再說。
海盜都來了啊。
她那被快艇爆炸炸的四分五裂的、關於「此行是為談判」的意識終於粘合復位。
要麼說女人的思維就是怪呢,她第一反應居然是——
「我就剩一身衣服了,跟海盜去談判。一談三五天,人家會笑我每天都不換衣服……」
人家有空笑你不換衣服嗎?海盜三五個月就一身衣服吧……
「還有,我穿拖鞋……」
海盜還光腳呢,唯一一個穿拖鞋的鞋子還沒你的結實。
她外穿的衣服到底還剩什麼,衛來粗翻了一下。
真沒了,除了昨天在海裡泡完洗了曬乾的那套,就剩一條短褲、一條打底,是當初尋思著在海盜船上穿不合
適留下的,其它的:披綢、口紅、襯衫、吊帶、長褲……
都淹海裡了。
岑今看了衛來一眼:「本來,我帶了一箱子的衣服出來……」
開始了,女人就喜歡翻舊賬。
「雇你做保鏢也是撞了邪,衣服一天天見少,越來越少……」
她忽然住嘴。
衛來盯著她看,說:「再說啊。」
她不說了,偏開了頭不看他。
衛來笑,陽光照在她身上,居然隱約能看到腰身曲線的輪廓,這衣服穿她身上,真是好大。
他伸出手去,一左一右,攥住她腰側左右富餘出來的衣邊,慢慢往手裡收攏,然後往身側一拽,她身不由已,
被衣服帶過來,差點撞進他懷裡。
衛來低聲說:「你的說法我是同意的……你衣服還可以再少點,我會努力。」
岑今抬起頭:「佔人便宜,占的好爽吧?」
衛來糾正她:「佔人便宜這種事,兩廂情願。沒你鼓勵,我也走不到今天。要是我第一次放肆的時候你就給
我一個耳刮子,我現在走路都避你三步——你敢說今天這個局面,沒你責任?嗯?」
岑今盯著他看了幾秒,終於笑起來。
有點不好意思,埋頭到他懷裡。
衛來低頭問她:「咱們現在,算是什麼關係,嗯?」
岑今說:「你說的,兩廂情願啊。」
她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不管從前,不問以後,盡情享樂好了。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啊……」
衛來恍惚記得,這好像也是一部很老的港片裡的歌詞。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
你是我的劫呢,還是我的緣啊?
——
感覺上,這村子幾乎是感恩戴德送走他們一行的,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那警察一直跟送,以確保海盜真的會離開、不騷擾村子,衛來挺佩服他:沒配槍、成天處理雞飛狗跳的瑣事,
真遇到事了,居然還挺有膽氣。
出村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向道旁的屋子:一個當地女人正好奇地探頭向外,驀地觸到他目光,嚇得趕緊拿頭
巾蒙住了臉。
衛來心念一動,對岑今說:「等我一下。」
他拽著那個警察又折回村子。
村裡女人多,按當地習俗,從頭到腳披彩色或薄紗的布——這麼多女人,總能讓她們勻賣出兩塊新的吧。
運氣不錯,真讓他收到兩塊,一塊黑色,一塊帶暗金紋的棕紅色,要給錢時,那女人死活不肯收,緊張地用
當地語大叫著什麼,那警察翻譯說:「你快走吧,求你快走吧!」
衛來哭笑不得地把披紗放進行李包。
真正的海盜沒拿村民一針一線,倒是他過了一把白吃白住白拿的癮。
見到岑今時,她奇怪的很:「你幹嘛去了?」
衛來沒吭聲,上了快艇之後,他取出那塊棕紅色的披紗給她,說:「蓋上點,別曬到了。」
岑今接過了張開,仰頭看時,透過披紗的陽光,被篩成了道道溫柔的金線。
問他:「送我的?」
衛來說:「你現在穿我的衣服,拿我的禮物,小姐,你要考慮一下怎麼回報我。」
岑今說:「不就穿了你的衣服,拿了你的禮物嗎,我還盤算著哪天要了你的人呢,我不知道怎麼回報,要麼
打欠條吧,反正現在債多,不愁。」
衛來哈哈大笑,嚼著阿拉伯茶葉的海盜不懂他笑什麼,一臉茫然地發動引擎。
幾乎是轉眼之間,日落下的村子就和海岸一起,被遠遠拋在了後面。
快艇比前一隻大,大概是為了岑今坐的舒服,速度明顯放慢,船身也沒那麼顛簸,行到中途的時候,甚至給
兩人一人遞了一瓶易拉罐的可樂。
衛來覺得奇怪,岑今說:「拿著吧,在他們那,能喝上一瓶可樂,是件挺奢侈的事——應該是虎鯊的禮物,
給談判開了個好頭呢。」
衛來笑著拉開口,仰頭咕嚕下去了一大半,帶氣體的碳酸飲料刺激著胃部,全身居然升騰起近乎興奮的感覺。
……
不知道開了多久,也不知道海盜是怎麼鑒別方向的,只知道天已經黑下來的時候,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條黑
魆魆的大漁船。
不亮燈、沒聲響,有點像鬼船,又像浮出海面靜伺獵物的海獸。
為首的那個海盜朝那個方向大吼了幾句什麼,然後揚起槍身,突突突朝天放了一梭子。
像是個暗號,船上亮燈了,有漁燈、電筒光、還有船身自帶的燈光,是條紅海上最常見的,斑駁鐵殼大船,
前後桅的桅燈蕩在高處的夜色裡,像兩隻詭異的眼睛。
快艇駛地再近些,衛來看清船上的人。
至少有二三十人,三三兩兩聚堆,都是黑人,或坐或站,有人表情木訥,有人目光凶悍。有人抱重機槍,黃
澄澄的子彈帶一圈圈繞在脖子上,有人吃細砂糖,指間捏搓的砂糖簌簌落在甲板上。
有個十一二歲的小海盜,威懾性地沖快艇呲出白牙,很快被邊上的一個大個子打了個耳刮,大概是讓他老實
點。
衛來笑。
到了一個只曾耳聞、見所未見的新世界了啊。

第 37 章

快艇在漁船邊停穩,上頭放下舷梯,衛來候著兩個海盜上了之後,自己插在中間,第三個上,然後把岑今拉
上來。
船上的人都圍過來,像是看什麼稀罕的動物。
那個小海盜也想看熱鬧,拚命往人群裡鑽,邊上有人嫌他煩,一腳把他踹了個跟頭,小海盜大怒,翻身跳起
來,刷地拔刀。
指著那人吼:「You!die!now!」
海盜雖然不通英語,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質溝通,所以對於一些威懾性或是高頻的單詞是熟練的,比如
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見的組合就是 you、die,後頭加 now、today 或者 tomorrow,意思是:你現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
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說出來,對人質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盜凶悍的話剛出口,先從快艇上船的那個海盜頭子一巴掌就把他掀開了去:「滾!」
人群中爆發出哄笑,小海盜悻悻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歲的小孩,臉小,眼睛顯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膚一樣漆黑,襯地眼白特別白,這麼森冷的一記翻過來,
衛來心裡都咯登了一下。
這麼小,這麼狠,混在這群人裡,用不了幾年,又是紅海上一頭吃人的鯊。
而在其它地方,他的同齡人,可能還在逗小貓、抱小狗,或者抱怨作業太多。
外圍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音怪異,沙啞嘲哳,說:「又見面了!今!」
人群讓開一條道。
衛來終於見到這頭讓人聞風喪膽的虎鯊。
黑人,並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腫,下巴前突,嘴唇翻捲,碩大的腦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連
在了一起,脖子上圍了條白色蓋巾做遮掩。
腰間有槍,出乎衛來意料,居然是把工藝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估計是從哪個貨輪的船長那搶來的,金燦燦
的槍身,很是彰顯身份。
他發不好「岑」這個音,所以叫她「今」。
虎鯊大笑著過來,說:「沙特人沒有騙我,很久不見了,今!你頭髮變短了,哈,比那時候瘦!咦,你現在
好像不喜歡笑……」
衛來看了一眼岑今。
當年是長頭髮嗎?小姑娘,是不是總扎個馬尾?比現在胖一點……嬰兒肥?真可惜,那時候認識她的話,可
以在臉上捏兩下,手感一定很好……
岑今笑了一下,說:「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說了,今,你在船上絕對安全!那些人敢來,我會轟了他的!你看!」
他指邊上,那裡,有個年輕的海盜正抱著一個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們靠近,我會連船帶人,轟它個稀爛!來,來,你吃飯了嗎?進來。」
如果不是這船、這海和這詭異的人群,衛來真要以為是進到了熱情好客的主人家。
進船艙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馬戲,虎鯊幾次忽然發怒,咆哮著衝上前,對著遇到的海盜或抽或踹,然後轉
頭跟岑今解釋:
——我讓他把這裡弄乾淨的!這頭豬,不打就不會動!
——說了有重要的客人來,讓穿上衣服!
——說了這裡的淡水不可以動!為客人準備的!
……
衛來啼笑皆非,覷了個空子,低聲對岑今說了句:「海盜也不是那麼好管啊。」
岑今說:「海盜不是軍人,自律性很差,誰也不服誰,看多了就知道了。」
——
艙內不大的飯廳裡,已經備下了一桌「盛宴」。
衛來早就知道,對海盜的美食和廚藝不能報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燒海魚,估計是調味料怪,蓋不住魚腥味,剩下的都是罐頭、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搶來的,外
包裝上各國文字都有,居然還有中文的。
喝的是聽裝的可樂和啤酒。
關上門,飯廳裡留了四個人,岑今、衛來、虎鯊,還有那個通英語的海盜頭子,虎鯊叫他沙迪。
人數對等,兩坐兩站,談判桌上開吃,衛來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頭,用勺子舀著吃,就著手邊的啤
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點羨慕,但不敢像他這麼放肆。
衛來也是壞,故意刺激他:舉起啤酒罐,做了個「來,乾杯」的手勢。
沙迪身子轉向另一側,估計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過吃歸吃,他沒漏過談判桌上傳來的每一句話。
虎鯊:「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們在船上吃的都隨便,沒法做大餐,等談判成功,我帶你去博薩索…
…」
臭流氓,談判成功你們就各走各路了好嗎,誰同意你帶她去博薩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經很好了。」
虎鯊:「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沒辦法,那麼一條大船,我必須得小心……」
岑今:「這個我理解,應該配合你,沒關係。」
虎鯊:「沙特人跟我說你會來做談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過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對你開高價,
我願意把贖金降到一千萬,以顯示我的誠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後再聊,咱們很久不見了……後來我離開索馬裡之後,你去哪了?直接轉做海上生
意了?」
虎鯊有點怔愣,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是……啊,不是,我休養了一段時間,你懂的,我受傷了……」
岑今露出關切的神情:「對了,傷口恢復的正常嗎?我記得當時醫務官說過,想痊癒很難,有沒有什麼後遺
症?」
……
衛來差點笑出來。
岑今這「跑題」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極:虎鯊幾次提到船和贖金,她接的都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紅海的
天氣、海裡現在多產什麼魚、索馬裡的新政府似乎完全不被各方承認……
一直到這頓飯結束,話題始終也沒能掰回來,岑今在飯桌上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今晚我住哪?真的是很
累,過來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風,很想好好睡一覺。」
——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這件事上,虎鯊是下了心思的:艙裡專門收拾了小隔間出來,幾個平方的地方,擺了個
單人小繃床、一張小桌子,角落還拉了簾供洗浴——牆壁上高點的地方有個水龍頭,皮管接著隔壁的水箱,低處
開了洞,廢水會流到外面。
沒有為衛來準備,大概根本也沒把他當回事,岑今關門洗澡之後,沙迪帶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
間,原路返回的時候說:「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駕駛室睡、飯廳睡,只要能躺下一個人的地方,哪都行。」
衛來說:「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門口就行。」
沙迪說:「哦。」
他從兜裡翻出一小撮茶葉,送進嘴裡慢慢嚼起來,衛來在岑今門口坐下,估摸了下過道的寬度:「放不下棕
櫚席,給我一個墊子就可以,我可以坐著睡。」
「一個墊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繼續嚼茶葉,嚼著嚼著,忽然呲牙一笑,露出和皮膚對比強烈的白牙來。
說:「你不用假裝,你可以進她房間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著茶葉走了。
衛來坐了半晌,心裡罵:我操。
有一種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覺。
他咬牙敲門。
岑今剛洗完澡,裹好了披紗過來開門,沒見著人,低頭看,在門口坐著。
「你坐著幹什麼?」
衛來抬頭看她:「被人欺負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
說完了門一甩進屋,衛來大笑,伸手抵住門,笑完了才起身進來。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盞照明用的漁燈,瓦數不足,幽黃色的光像是隨時要熄滅,她就坐在光裡,裹棕紅色
的披紗,披紗上綴著的暗金紋泛奇異的色澤。
像一幅畫一樣,依賴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沒了,她也就不見了。
漁燈的光又飄忽了一下,衛來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痙攣,他倚住門,想借這倚靠把忽如其來的不安壓服下
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麼了?」
衛來笑起來,說:「你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從沒對別人講過。」
岑今半信半疑,猶豫了半晌終於過來,問他:「什麼秘密?」
衛來伸出右臂摟住她腰,把她帶進懷裡,低頭吻住她鬢角,廝磨了好一會兒。
說:「我最初混在唐人街的時候,因為吃不飽,偷過東西。但是又要臉,沒在街裡偷,會專門跑到遠一點的,
白人住的地方。」
「不敢偷大的,能吃飽就行,麵包啊、牛奶啊、餅乾啊。」
岑今微笑,臉貼住他胸口,靜靜聽他心跳:「然後呢?」
「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跳窗逃跑,戶主是個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後頭吼說,我再敢來,就要我好看。」
「我就沒敢去,好一陣子沒敢去。但有一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又轉悠到那一片,發現只有他們家屋裡,桌
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對著電視機健身,中途轉了個身,我嚇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沒看見我,又轉回去繼續,過了
會就離開客廳了。」
他口氣不對,岑今緊張:「陷阱吧?」
衛來低頭啄她嘴唇:「真聰明。」
「我又在門口觀察了一陣,覺得沒什麼異樣,就偷偷跑去開門,我身上帶了鐵絲,擰不開的門,我可以撬…
…」
岑今仰頭看他:「你是不是……」
「剛碰到就被電了,沒電暈,電飛出去一米多,左半邊身子都是木的,嘴巴裡一股金屬味,我都佩服我自己,
看到那人出現,我居然爬起來就跑,拚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才發現左邊的手臂不能動了,很慌,害怕這條手臂是不是要廢了,又不敢跟人說,說了
太丟人……也沒錢去醫院。」
岑今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摟住他,輕聲問:「親親我,會不會讓你好受點?」
衛來笑:「會,不過等會親,讓我說完。」
「還算幸運,擔心了一夜,第二天,發現手臂又能動了。」
「但是那以後,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壓低聲音:「每當我有什麼強烈的感覺的時候,比如恐懼、狂喜、或者緊張,我的左臂,會先於其它的感
官,第一時間察覺到。」
他橫過左臂給她看:「就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第 38 章

是好奇怪,第一次聽說。
衛來說:「一提到這件事,心裡就特難受……要親好久才能緩過來,來,親親。」
真是……胡說八道。
他低頭吻她,岑今咯咯笑著避過,手指摁住他左臂內側,說:「我有個問題啊。」
「當你情緒特別特別強烈的時候,你的這個手臂,會抖個不停嗎?像是……帕金森綜合症那樣嗎?」
衛來面無表情:「你再說一遍?」
岑今忍住笑:「會不會是電擊,讓你這條手臂提前老齡化,所以一有情緒就控制不住?那這就是一種病,跟
奇怪沒什麼關係,應該早點看醫生……」
衛來說:「等會……」
「我把壓在心底很多年的、挺傷感的秘密告訴你,你給我下一個帕金森綜合症的結論是嗎?」
他伸手拽開她環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這種人,沒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的收不住:「別啊,不是說要親親嗎?」
衛來說:「別做夢了,今晚你都別想親親了。」
他搡開她,簾子一撩進了洗澡間,隔著一層簾布,岑今還不死心:「真不親了?」
衛來打開水龍頭,把腦袋直接送到水頭底下,說的含糊不清:「岑小姐,別打擾人洗澡好嗎?」
——
就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洗好了出來,她笑瞇瞇盯著他看,還拍床邊:「來,坐這,說會話。」
衛來過去坐下,拿換下的衣服擦拭濕漉漉的頭髮,目不斜視:「岑小姐,說話可以,別動手動腳啊。」
岑今偏挨過來:「動手動腳怎麼了?」
衛來說:「咱們保鏢,也屬於賣藝不賣身的,你要是騷擾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訴你的。還有啊……」
「沙特人雇你來談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鯊拉了一晚上家常,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條胳膊支到桌面上,托著腮看他,似笑非笑。
說:「傻子,第一輪談判已經結束了,你知道嗎?」
「哈?」
談了嗎?什麼時候談的?第一輪都……結束了?
衛來正想說什麼,艙外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他驟然色變,一手攬過岑今的腰,迅速把她護壓到身下,與此同時,伸手抓過那盞漁燈,往桌角狠狠一磕。
嘩啦一聲,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燈滅了,隔間沒有窗,瞬間漆黑,有人淒厲地慘叫,岑今急促的喘息響在他耳邊,似乎想說話。
衛來說:「噓……讓我聽一下動靜。」
他凝神去聽,有那麼一小會,有嘈雜聲傳來,但都是索馬裡語,聽不懂,再然後,慘叫聲忽然消失,沒動靜
了。
不像是船上嘩變,否則早有人破門而入了——虎鯊應該還是控場的老大。
那這槍聲是……走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頭傳來腳步聲。
衛來低聲吩咐岑今:「蹲到門邊的角落裡去,那裡是死角。其它聽我的,見機行事。」
岑今點頭,摸著黑過去,衛來從行李包裡翻出那把沙漠之鷹,屏住呼吸靠蹲到門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門縫下微透的那線光驀地黑下來的時候,衛來一把拉開門,槍口直直抵住那人胸口。
居然是沙迪。
他還在嚼茶葉,吃了這一嚇,嘴裡的茶葉都差點噴出來,說:「嗨!嗨!」
第一反應很真實,不像是圖謀不軌,衛來收回槍,皺著眉頭看他:「你在這幹什麼?」
他注意看廊道,左右都沒人,應該沒埋後手。
「巡船啊,船在海上的時候,每晚三次,這是規矩。」
「虎鯊呢?」
「在駕駛艙,打牌。」
「剛有槍聲。」
「是啊。」
媽的,居然一臉坦然。
衛來納悶了:那是槍聲啊。
「走火?」
沙迪搖頭:「不是。」
「為了招待岑小姐,不是做了很多菜嗎,吃不完,最後虎鯊說,拿出去給大家分了。」
「不夠分,有兩個人搶罐頭,開槍了。」
衛來頭皮發炸:「搶罐頭?」
「是啊。」
「是不是有人中槍?我聽到慘叫。」
「是啊,扔海裡去了。」
「被打死了?」
「沒有,扔的時候還沒斷氣,但遲早要死的,船上沒藥,也沒醫生,有也救不了。」
沙迪聳聳肩,像在說一件司空見慣的事,說到末了,又從兜裡掏出一小撮茶葉,補進嘴裡。
關上房門的時候,衛來覺得腦袋很懵,心臟附近一圈涼颼颼的。
為了搶罐頭開槍。
這裡的價值規則是什麼,一粒子彈不比罐頭貴嗎?
他轉頭看蹲在角落裡的岑今:「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衛來苦笑,他緩緩坐到地上:「不覺得不可思議?」
「不覺得,他們為了爭一瓢水、一顆土豆,都會開槍的,跟你說了,海盜自律性很差、情緒暴躁,很難
管。」
「有時候,一條船談下來,人質零死傷,海盜自己死一堆,因為動不動就火拚——最荒唐的時候,人質要求
上廁所,這個海盜同意了,那個不同意,兩人也要火拚一場。」
「虎鯊都不管的嗎?」
這是他屬下啊,矯情點說,屬下等於財富、資源、支撐、實力,他就一點都不心疼?
岑今笑起來:「你知道,拿到贖金之後,船上的人怎麼分嗎?」
「虎鯊和重要的頭目會拿大頭,剩下的,參與的人均分,也就是說,這條船上的人,人人有份。假設天狼星
號最終真的以三百萬成交,虎鯊幾個會分到兩百五六十萬,剩下的海盜,一人拿一萬美金左右。」
「手下的小嘍囉是二十個還是三十個,根本不耽誤虎鯊分錢。人死的多了,他再上岸招募一批——他名聲大,
想跟他混的人大把,再說了,新來的人更便宜。」
「至於剩下的這些人,」岑今壓低聲音,「你不覺得他們很希望同伴死的多些嗎?死的越多,個人均攤的越
多啊。」
「你等著瞧,贖金真正談下來之後,這船上,還會有場大的火拚。」
衛來哭笑不得:「這他媽什麼世界啊?」
岑今低聲說:「真實世界啊,跟你要吃飯、睡覺、洗澡一樣……真實。」
衛來沉默了很久:「一人分一萬美金左右,也不少了。拿這錢做點小本生意,別再當海盜了。」
岑今說:「又幼稚了吧?他們拿到了錢,會去買酒、買煙、找女人、或者碰毒品,不到半個月就花光了,然
後兩手空空再出海,盯上新的貨輪。」
居然有人比他還沒計劃,衛來不相信:「就不會存起來?」
「存著管什麼用呢?這種污糟的大環境,你以為真能給他們提供安穩做生意的出路?你不當海盜,錢很快會
被搶走;當了海盜,指不定哪一次火拚就死了,那還不如及時享樂一把。」
衛來居然無話可說,有那麼一瞬間,眼前晃過那個小海盜凶悍的臉。
他輕聲說了句:「這些人……出路在哪啊。」
岑今笑:「要出路也簡單,先立國,有個強有力的政府。穩定經濟,保護海防。漁民有業可持,誰會想當海
盜?所以啊,你也不用感慨,這不是那條販人的黑船,你幫不了他們。我們呢,來了就走,沒法普度眾生,也就
只能做談判的事。」
終於說回談判了。
衛來好奇心重又勾起:「第一輪談判真的已經結束了?」
「是啊。」
「那取得什麼進展了嗎?」
「你猜啊。」
衛來想了想:「虎鯊說願意把贖金降到一千萬,這算嗎?」
岑今冷笑:「這能算嗎?虎鯊就是頭狐狸。」
她好整以暇站起:「他故意的,打感情牌,說什麼救命之恩,裝著很肉痛的樣子喊出一千萬——索馬裡劫船,
截止目前的最高記錄才是多少?」
他這是典型的怕人割他肉,先血淋淋自割一刀:看,我已經大出血了,我已經讓到不能再讓了,你還好意思
跟我談價?
衛來也起身:「所以呢,你的進展到底是什麼?」
岑今倚住門:「也不多,就兩點。」
又是她主場了,衛來忽然覺得好笑:風水就是這麼輪流轉,這一路以來,一條船又一條船,有時她看出端倪,
有時他發覺不對。
「第一是,這一頓飯,虎鯊有十一次提到了船或者贖金,都被我雞同鴨講地擋掉了。我就是要讓他著急、心
虛、摸不透我的想法、晚上睡不著覺——守著這條船,他就沒法去劫別的船,守多一天,他就浪費一天,那些分
不到錢的海盜就多躁動一天。我還可以穩坐談判桌,他的屁股已經粘不住凳子了。」
好像也是,衛來想起虎鯊每次提到船時,岑今那泰然自若的跑題功力,一會扯海,一會扯魚,連北歐下雪都
拿出來講——如果這個談判代表不是救命恩人,虎鯊大概要掀桌子發飆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下雪,北歐下不下
雪關他鳥事。
「第二呢?」
「第二是,上船到進艙,我看到了很多事,找到了能扎進虎鯊心裡、讓談判打開突破口的一根刺。」
「是什麼?」
「說出來就沒勁了啊,明天你看我表現好了。」
真是……
衛來想大笑,拉過她狠狠摟進懷裡,說:「岑今,你要是生在古代,進了後宮,得是個奸妃啊。」
「那你呢,你做皇帝,會為了我亂朝綱嗎?」
衛來想了想:「那倒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坑那麼多老百姓,多不好意思啊。不過……」
「可以為了你不做皇帝,做皇帝太累,還得應付那麼多女人——有你的話,我覺得挺夠了。」
岑今在他懷裡笑,頓了頓說:「累了。把我抱去床上,我要好好睡一覺,養足了力氣,明天好好宰鯊。」
說的這麼順口,你支使誰呢?
衛來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摟住她腰,手臂順到她腿彎,打橫抱起了送回床上。
問她:「我睡哪呢?」
「地上隨便躺,有碎玻璃,記得掃開。」
聽起來好淒涼。
衛來低下頭:「真不讓我佔點便宜?晚上我會睡不著的。」
岑今笑:「你自己不要親的,你想怎麼占?」
衛來笑,伸手撫上她腿,這披紗質地輕薄細滑,熨帖包著她身體,他一路摩挲向上,到腰線、小腹,岑今呼
吸漸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衛來忽然繞開那一處,低頭吻在她耳邊,輕笑說:「晚安小姑娘,不想讓你睡不著覺。」
留著力氣,明天宰鯊去吧。
宰完了之後,我們再喝酒、吃肉、拉著有情人探討快樂事,不遲啊。

第 39 章

第二天,虎鯊正式拉出了談判的架勢。
早飯過後,飯廳重新打掃佈置,無關物事一應撤去,只留一桌兩椅,並桌上喝的淡水和啤酒。
照例的二對二。
虎鯊清清嗓子:「今,我們今天得談談正事。關於那條船……」
岑今打了個哈欠:「昨晚沒睡好,船上太晃。不過你們常年住在船上,你們不覺得吧?」
衛來差點笑出來:岑今要是想跑題,真是分分鐘讓人吐血——他幾乎要有點同情虎鯊了。
虎鯊不得不接話:「你剛上船,確實會不習慣。但是多談判幾天……」
衛來覺得這戲剛開頭就喜感十足:虎鯊的確是狐狸,沒說兩句,又把話題拗向談判。
岑今打斷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沙迪的方向:「讓他出去吧,今天想聊點私事。」
又聊私事?虎鯊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耐,克制了再克制,還是讓沙迪出去了。
岑今聊的還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鯊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岑今已經自顧自往下說了:「我記得,當年接治你的時候,你是 33 還是
34?現在 6 年過去了,40 左右吧?」
「也不算小了,海盜是個體力活——精力和體力都有點跟不上了吧?」
虎鯊耐著性子:「今,畢竟 6 年啦,人會老的。」
岑今看似無意地指了指門外:「但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壯啊。」
虎鯊不以為然:「他們是年紀輕點,那又怎麼樣?」
「比你狠哪。」
虎鯊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開玩笑嗎?我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捏死他們。」
岑今等他笑夠了,不緊不慢開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個兩個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
做到比你狠。你怎麼樣當上海盜頭子的?難道不是因為做事比上一個狠,及時抓住時機弄掉了他?」
虎鯊笑的有點勉強:這倒是真的,海盜中間不存在禮讓、傳位、接班人,想上位,憑的就是誰下手更狠辣。
岑今沒漏過他表情的微妙變化:「年輕人嘛,胃口很大,總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個參照,取代你的
人,有樣可參,一定會比你更狠。有沒有想過哪一天,你也會被後來的給干翻掉?」
虎鯊不吭聲了,過了會聳聳肩:「今,這種事總在發生,做海盜的都這樣,聊這些沒有意義,不如我們來談
談……」
岑今再一次把話頭轉開:「但是,我們假設你運氣很好,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從此就沒危險
了?」
她開始掰手指。
「第一,亞丁灣的護航編隊在不斷增加,實力火力遠超海盜。哪一次運氣不好,你就會死在混戰裡,或者被
抓進監獄,蹲一輩子。」
「第二,你頻繁劫持船隻,讓索馬裡政府顏面掃地,他們一直在通緝你、想方設法要抓你。」
「第三,你殺過人質,拿過大額贖金,跟很多船東結仇。他們會善罷甘休嗎?也許有一天,就會派出一支小
分隊要你的命。」
虎鯊沉不住氣:「我們做海盜的,什麼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盜,劫過最貴的船,其它海盜會不會想黑吃黑?據我所知,索馬
裡自成組織有火力配備的海盜團伙,加上你,至少有四個啊。」
虎鯊有點動氣:「那又怎麼樣?從古至今,做海盜的不都這樣嗎?敵人來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驚訝:「哦,你知道啊。」
她給自己倒水,泠泠水聲裡,虎鯊的不耐漸漸壓服,做又一次爭取話題的努力:「今,我們是不是應該…
…」
岑今說:「我們再假設……」
衛來實在忍不住,把臉轉向艙壁,狠狠笑了幾秒,又轉回來,一派淡漠嚴整。
「我們再假設,你運氣還是很好,成功避開了這些危險……10 年後,你 50 歲的時候,在哪?」
虎鯊沒聽明白:「哈?」
「還當海盜嗎?」
虎鯊大笑:「那太老啦,今,紅海上哪有 50 歲的老頭海盜啊。」
岑今意味深長的笑:「那你 50 歲的時候,會在哪呢?」
虎鯊怔了一下,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岑今幫他說:「你沒法洗手不幹,人人都知道你劫過無數的船,以為你腰纏萬貫,單等你落魄了過來吸血剜
肉;你殺過人質,永遠在政府通緝的黑名單上;你沒法逃去國外,因為你沒有外交身份……」
虎鯊聽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傾,兩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說什麼?」
衛來眉頭一皺,向前兩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頓:「我想說,我可憐你。」
「現在人模狗樣地跟我談判,說什麼自己是紅海上最凶殘的虎鯊,其實只不過是條沒有未來的死魚:要麼死
於船上的火拚、要麼死於暗殺、要麼被抓去坐牢、要麼落魄到餓死,拿到贖金有什麼用,有那個命拿,未必有那
個命花……」
虎鯊大吼一聲,兩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撲過來。
岑今坐著不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衛來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腳踹在桌邊上。
桌角和地面發出難聽的蹭磨聲,桌子被踹開兩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鯊整個人趴在桌面上,面
目猙獰,像只學不會游泳的旱鱉。
飯廳門被踹開,聽到動靜的沙迪慌亂地衝進來,岑今眼鋒一冷,厲聲說了句:「滾出去!」
沙迪嚇了一跳,猝然止步於門口,不敢再往裡走,但也不敢離開。
虎鯊翻身下桌,腰裡拔出那把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卡噠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衛來擋過去,虎鯊喉嚨裡
發出呵呵的重音,仰頭看衛來,槍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衛來說:「嗨,嗨,冷靜可以嗎?」
海盜果然都暴躁,即便是聲名赫赫的海盜頭子。
虎鯊眼睛充血,翻捲的嘴唇肥厚,脖子上的蓋巾因著劇烈的動作扯開了些,衛來看到近乎觸目驚心的傷痕。
飯廳裡的氣氛一時僵著。
感覺上,這死寂延續了很久,直到岑今輕輕笑起來。
她站起身,走到兩人身邊,輕輕推開衛來,自己不動聲色地抵上了槍口。
槍口正抵住她脖子,白金鏈上的那顆硃砂痣樣的紅色石榴石吻著黑色的槍口邊緣。
衛來死死盯住虎鯊搭在扳機上的手。
岑今說:「想開槍嗎?來啊。」
她往前走。
虎鯊尷尬極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步步後退:「今!我們是朋友,我們談的是船不是嗎?我想……」
他後腰撞到了飯廳邊的操作台,沒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槍,衛來有點緊張,怕她操作不當或者虎鯊稍有動作會走火。
好在虎鯊還算配合她。
她拿到槍,翻轉著看了看,光噹一聲,隨手扔在操作台上。
柔聲說:「但是,你還可以有其它的選擇。」
她看著虎鯊的眼睛,壓低聲音:「我給你贖金,給你洗手退休的機會,讓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們對你的一
切既往不咎,你會成為政府的座上賓,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帶上錢,徹底離開索馬裡,找一個不打仗的和平國家,
買房、買地、娶個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養花、養寵物,安安穩穩過你的 50、60、70
歲。」
虎鯊沒反應過來:「什麼?」
岑今笑起來,她伸出手,幫虎鯊把蓋巾重新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今天的談判就到這裡。」
然後回頭看衛來:「走吧,去外頭看看風景。」
——
上了甲板,一派魚腥味。
這船是偽裝成普通貨船的,談判的時候,其它海盜不能無所事事,於是槍械放下,真的在捕魚。
有釣魚的,有拖網的,甲板上已經積了好大一堆,有人忙著給各種海貨開膛、清腸,地上的血跡混著水大灘
地往外蔓延,有海螃蟹奮力拿鉗子拱開帶血的魚頭魚腸,艱難地往外爬。
岑今繞開滿地狼藉,順著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駕駛室的頂層,視野很好,有一種被喧嘩聲裹住的安靜。
雲層很厚,沒有陽光,海面不那麼亮,是一種近深沉的暗藍色,極目遠望,沒有第二條船——這使得腳下的
船孤獨,但也怪異的安全。
岑今迎著海風抓理頭髮,越理越亂,但她樂此不疲,末了索性閉上眼睛,聽任凌亂的髮絲亂吻面頰、眉心、
眼睫。
衛來笑她:「心情不錯啊。」
他向下看:虎鯊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樣,間或抬頭看這個方向,滿目狐疑,但知趣地沒來打擾。
岑今說:「當然,我知道有人想殺我,但虎鯊的船上,應該是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衛來揶揄她:「還以為你膽子大不怕死,原來也會擔心安全的問題。」
岑今說:「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膽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麼人?」
岑今沉默了一會:「眷念最多的人吧。」
衛來心底深處某個地方,忽然柔軟了一下。
他笑起來:「我想起一件事。」
「受訓的時候,特訓官說,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實不適合做保鏢。」
「保鏢要心無旁騖,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時候,為了客戶的安全,性命都能拋到一邊。」
「所以,他們喜歡招募沒有根的人,我這樣的、可可樹那樣的。」
業內有個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風拔起樹木,地上留淒涼的大坑,讓人看了心酸。但這些沒
根的人,就是飄萍一蓬,風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個乾淨。
人就是這麼多情和殘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說,有人死了,他會聳聳肩,說,哦,死了人啊;但如果這消
息的傳達伴著殤痛的畫面、悲痛欲絕的家人,他也會陪著心酸、掉眼淚。
「所以,保鏢的退出,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了殘了,還有一種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這命忽然有意
義,長出根,扎到土裡,不再飄在錢上。」
岑今問他:「你有眷念嗎?」
衛來笑。
這個問題,他之前想過,覺得人生裡沒什麼稱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樹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
程裡遇到的和風、細雨、好天氣,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氣是天氣。
你有眷念嗎?
衛來伸出手,慢慢撫住她搭在船欄上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裡瑟縮了一下。
然後戲謔似地笑:「我啊?那你會為了我,不當保鏢嗎?」
「會啊。」
岑今沒想到他答的這麼乾脆,一時語塞。
衛來握緊她的手。
很奇怪嗎,理所當然啊,像海水漲落、草木枯榮、下雨時撐起傘、落雪時多加衣。
岑今低聲說:「衛來,你都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衛來笑,海風吹來,空氣裡瀰散淡淡的腥鹹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時刻,好像都發生在海上。
「岑今,談判結束之後,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沉默了,她抬頭看他,眼睛裡的那個世界,籠罩在一層水光背後。
說:「你確定嗎?我們認識……都還只有半個月。」
衛來又笑起來。
說:「有人說,小孩子應該跟著父母長大,這樣才會心智健全。但是我不記得我媽,又被我爸給賣了。」
「還有人說,童年時代的教育很關鍵,會影響人的一生——別的孩子讀書認字交朋友的時候,我在縫紉機邊
車線,啃沒有營養的麵包皮,手指頭還被針戳了一個洞。」
岑今笑,漸漸含淚,淚讓笑更溫柔。
「又有人說,錢來之不易,要存著,防天災、防大病、防變故,但我拿著錢去北冰洋包破冰船,看極光,鑽
帳篷睡覺,然後回到赫爾辛基,變成窮光蛋。」
「我這輩子,都在跟那些『有人說』背道而馳。所以,認定一個女人要多久、我喜不喜歡她、為了她願意放
棄什麼,我不遵從任何條條框框,也不要任何人給我意見。」
「談判結束之後,跟我走嗎?」
「好。」
她忽然這麼乾脆,衛來反而不習慣了。
「答應地這麼乾脆,不猶豫一下、擺擺架子、刁難一下我?」
岑今笑著上前,輕輕伏進他懷裡。
海風把她的亂髮拂到他臉上,甲板上響起海盜剛鼓噪起又迅速被人呵斥壓下的怪叫。
衛來覺得,自己這艘船,這一刻,大概是泊到了最溫柔的淺灘。
他低聲說:「就這麼跟我走了,都不問問我帶你去哪?」
她在他懷裡搖頭。
不問了。
心甘情願迎來這段最放肆任性的瘋狂,這瘋狂裡,你是唯一的航向。
她說:「下了船之後,我跟你走,直到……」
直到你不願意再帶著我。

第 40 章

談判第三天。
岑今覺得該換一身衣服,早上起來就在行李包裡翻檢,左手拿起來,右手放下去,翻來覆去都是那幾件。
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她抱起那套在海水裡泡過、洗了晾乾、陪她度過了前兩輪談判的白 T 和牛仔褲。
都已經穿地皺皺巴巴。
說:「將來,虎鯊那頭如果撰寫天狼星號談判回憶錄,提到我的時候,會不會寫:那個女談判代表,幾天不
換一身衣服,還穿雙拖鞋……」
衛來接下去:「把談判贖金從 2000 萬談到 300 萬,相信我,這功勞比你一次性穿五套晚禮服跟虎鯊談判來
的耀眼。」
岑今笑,大概也覺得無計可施,只得抱起衣服,準備去浴簾裡換。
衛來說:「等等。」
他從行李包裡撿出自己的那件牛仔襯衫:「穿這個吧。」
岑今瞥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穿的,我囫圇穿著當睡衣可以,穿去談判,不怕人笑話嗎?」
衛來拿掉她手裡的衣服,硬把襯衫塞進她懷裡:「聽話,穿這個,我有辦法。」
岑今看了他一會,半信半疑著接受。
出來的時候,她把牛仔襯衫穿的板板整整,紐扣一顆不漏,直扣到領口,整個人像是罩了個面口袋。
衛來坐在床上,盯著她看了半天:「你有點審美沒有?過來。」
再給你扣個黑框眼鏡,你就是港片裡最討人厭的女教導主任了好嗎。
岑今沒好氣站過來:「你有!」
衛來笑:「我有男人最樸實的審美,我只知道你怎麼樣穿我最喜歡。」
他把她拉近,抬手給她解扣子。
解了兩顆,看了會皺眉,似乎覺得不滿意,又往下解一顆,領口往邊上斜拉,眼底映上讓人喉頭發緊的畫面:
凌亂的衣衫擁一片半遮半掩的起伏有致。
岑今低頭看自己:「你就讓我在虎鯊面前穿這樣是嗎?」
衛來色變:「想什麼呢?虎鯊面前只准開一粒扣子懂嗎?」
那你給我解這麼多?
岑今氣地伸手去擰他嘴,衛來壞笑著偏頭避過,手臂把她身體往自己這裡一帶,輕輕吻住她微露的隆起,水
濕和灼熱激地岑今倒吸一口涼氣,掙扎著罵他:「不准鬧……我還要……談判……」
後面的話,忽然顛破成沙啞的一字一字,身子軟地避不開。
好一會兒,衛來才鬆開她,伸手滑進她衣衫,把她因掙扎而滑落的一側肩帶慢慢送回肩上,說:「看見沒有,
在別有用心的人面前,不要解三顆扣子,不然後果很難預料。」
岑今咬牙:「滾蛋!不要你幫我弄衣服。」
衛來大笑,哄她:「別,我接下來保證規矩,真的。」
他俯身從行李包裡拿出匕首,低頭咬拽開皮套,在她襯衫下沿綴邊的地方割了道口子、橫切,然後拽住角邊,
向著旁側撕了一圈到底。
襯衫下擺處因著撕拽,生出許多白色的線頭布屑,岑今猜到幾分:「給我束個腰帶嗎?」
雖然顯腰身,但是腰上橫纏這麼一條,也挺傻的。
衛來沒吭聲,把布條一切兩斷,伸手束攏她一側腰邊富餘的衣服,刀子鑽了個對穿洞。
岑今想明白了,自己從他手裡抽了跟布條,沿著那個洞穿過,捻了褶皺紮起,然後把扎口蹭挪到衣服內面。
這一邊紮好,他已經幫她紮好了另一側。
很男人的方式,刀鑽繩扎,潦草、直白粗糙、乍看像回事、經不起推敲,但似乎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性感。
岑今笑起來,她覺得喜歡。
勝過她所有精心縫製、綴滿華麗亮鑽和繁複花邊的晚禮服。
衛來伸手捏捏她下巴,說:「不要再去惹怒虎鯊,他脾氣太差。」
岑今不以為然:「是要小心,但如果他有事求我,在我面前,就會越來越小心翼翼——昨天我給了他選擇,
如果是你,會選哪一個?」
「這還用問嗎?是人都會想安穩活到老吧。只不過……」
岑今挑眉:「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給你贖金、給你金盆洗手的機會、給你政府的特赦、給你外交身份、給你安穩的後半生……
這不是機會,也不是單純某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做得到的,誘人是誘人,但近乎飄渺。
虎鯊又不是傻子,誰會相信你啊小姑娘。
——
這一天的談判,從早餐就開始了。
吃的都是罐頭,金槍魚和茄豆,難得有咖啡,小袋速溶的,加了無數白砂糖,一口下去,舌尖上好多半融的
糖粒。
岑今沒料錯,虎鯊心事重重,但比昨天更加收斂和小心翼翼。
他沒什麼心思吃東西,幾次欲言又止,末了覷了個時機,一副很輕鬆的口氣:「今,昨天你跟我說的,都是
開玩笑吧?」
岑今低著頭,手裡的勺子圈刮起罐頭裡剩的最後幾顆豆子:「我跨洲過來,還差點被人炸死——就為了給你
開玩笑?我這麼喜歡講笑話?」
虎鯊清了清嗓子,似乎不想表現地很在意:「今,我劫了很多船,也殺過……不少人。政府想抓我都來不及,
怎麼可能放過我。」
他乾笑,不安地舔嘴唇,但眼睛裡分明閃過一絲希冀。
衛來看地分明,想笑,又覺得有點悲涼。
海盜也是人,被逼到槍口和海上,大抵是因為沒選擇,忽然告訴他有條路,他哪怕裝著不動心,也會長時間
盯著看、去聞、去嗅、去踩地面是不是堅實。
岑今吃完了,扯過紙巾擦擦嘴角,空罐頭往邊上一推:「你殺過多少人?兩百個有嗎?」
虎鯊嚇了一跳:「沒,絕對沒那麼多。」
他現在只恨自己當初殺人的時候欠考慮、身家不那麼清白——那時候覺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殺一個就多一
個人陪葬。
岑今說:「給你講個故事。知道二戰和德國納粹嗎?」
虎鯊點頭。
知道就好說了。
「二戰後期,德軍節節敗退,寄希望於最新武器研製。領頭的科學家叫馮布勞恩,是黨衛軍少校,由於當時
的勞力已經嚴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營的奴隸工,死於武器研製的勞工總數,大約有兩萬人。」
「武器研製成功之後,主要用於對付英國,前後炸死的,也有好幾千。」
「再然後,盟軍攻進德國。馮布勞恩偷偷找到美國人,私下達成了協議,以自己掌握的技術做交換,要求美
國人幫他逃離戰犯的審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國,隱藏不光彩的歷史,開始為美國人效力。又過了很多年,他參與和促成了美
國的一樁大事件,阿波羅登月計劃。」
「他贏得了很多榮譽,拿到了美國國家科學獎章,被人稱為現代航天之父,最後安穩病逝在醫院裡。」
虎鯊聽的很不耐煩,岑今講完的時候,他甚至有點惱怒。
「這能一樣嗎?那是科學家,他幫美國人把人送到月亮上去!人家是科學家,有學問!我是什麼?我汽車都
不會造一輛!」
岑今笑起來,她湊近虎鯊,一字一頓:「你搞清楚,馮布勞恩逃脫審判,最關鍵的不是因為他是科學家,而
是因為,在這個以『交易』作為法則的世界上,他有美國人需要的價值。」
「索馬裡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車……你想想看,你對他們有什麼價值。」
有嗎?他有價值嗎?虎鯊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條。
頓了頓,他說:「今,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
「你最大的價值在於,你在聲名最顯赫的時候,主動向政府低頭,你去投誠的時候,要有火力、有屬下、有
威懾力、有聲勢。」
「如果你是走投無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條死狗再去投誠,那你一點價值都沒有。」
虎鯊喉結滾了一下:「你讓我投降?這不是主動把自己送到狼的嘴裡嗎?他們會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會嗎?我覺得不會。」
「這一屆索馬裡臨時政府,完全是個幌子,國內戰爭不斷,各地軍閥割據,沒人買它的賬,外交不行,內政
不行,海盜猖獗,顏面掃地。」
「這個時候,有一個把紅海攪地翻天覆地的海盜,明明可以讓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但他就是那麼謙恭,
忽然向它投誠了。你覺得,它會把這海盜送去坐牢呢,還是欣喜若狂,把這當成是一樁政績,喜氣洋洋向全社會
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乘勝追擊。給你特赦、給你外交身份、給你名利,讓其它海盜都眼紅:原
來跟政府合作,有這麼多好處。」
虎鯊嚥了口唾沫,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嚕嚕一口喝乾。
然後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臉膛發紅,明顯有點亢奮:「今,你繼續說。」
「送你去坐牢有什麼意思呢?這只會封了其它海盜想投誠的路,而且你進了牢門,再無聲息,很快就會被忘
記,紅海上也馬上會竄出第二、第三頭虎鯊。」
她壓低聲音:「現在是不是覺得,跟政府修好,並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虎鯊嘿嘿笑起來。
他說:「如果有這個機會,當然想試一試。但是今,你認識政府的人嗎?我記得你為國際組織工作,你是不
是已經……升職了?」
岑今大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國際組織很久了。現在我就是個偶爾動筆寫寫文章的。我不認識政府的
人,他們也不認識我,他們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虎鯊的笑僵在了臉上。
衛來歎氣,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岑今。
虎鯊的變臉不是個好徵兆,誰知道呢,他也許又會像昨天那樣大吼、暴跳、向著她衝過來,或者拔槍。
果然,他口氣裡有慍怒。
「今,你講了這麼多,說得這麼好,結果你不認識政府的人,有什麼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線啊。」
虎鯊面色漸轉猙獰,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個海盜,可以見到政府的人嗎?誰會相信他的
話?剛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說話足夠有份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線!」
「你跟我扯了這麼多,聽起來很好,其實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來,雙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顛撲起來,又落下。
衛來有點安慰:還好,虎鯊今天表現的還算克制,沒有威脅岑今,有點進步。
岑今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說:「可以去搭線的、說話足夠有份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鯊慢慢冷靜下來。
他有點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這麼狡猾,她總會故意讓他著急、發怒,然後拋出解決之道。
他問:「誰?」
狐疑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衛來身上:「他?」
衛來覺得壓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嗎,老子認識的唯一一個非洲人是可可樹,他雖然來歷確實不明,但一定不
是索馬裡流落在民間的王子。
岑今說:「沙特船東啊。」
衛來笑起來。
就好像一盞燈霍然打開,一切一覽無餘。
無數的鋪墊、跑題、設套、激怒、引導、規勸,看似不成章法的東拉西扯天馬行空,這一刻終於散去迷霧,
亮出底牌。
他長吁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快感。
虎鯊茫然:「我劫持了他們的船,他們恨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幫我呢……」
岑今打斷他。
「你是劫持了他們的船,但船不是還完好無損嗎?船上的 25 名人質,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現在船在你手
裡,該怎麼用,拿去換錢還是換錢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科個普:
2008 年沙特天狼星號油輪劫持事件的海盜真名哈桑,綽號「大嘴巴」,天狼星號最終以 300 萬美金被贖回。
幾年後,哈桑在索馬裡首都摩加迪沙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退休」,發言稱:「我們從事這樣骯髒的交易已經
很多年了……」
並表示十分願意發揮自己的影響,去鼓動其它的海盜放棄這種行為,向政府投誠。
索馬裡政府歡迎哈桑的投誠,公開表示不追究他的責任,給了他外交身份,還有護照。
當然,至於中間是怎麼談的,我並不知道……
另:希望這篇文能在這個月底前結束,60 章應該整齊而完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撐到 60 章……

第 41 章
衛來覺得,談判到這裡,幾乎等同於結束了。
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沒跟岑今胡鬧,洗漱之後就安穩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細回想過去這段時間關
於談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麼對付虎鯊,所以一路以來,表現地像是對天狼星號不屑一顧。
岑今伸手旋滅漁燈,慢慢躺下去,小隔間黑暗而又安靜,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甲板上忽然傳下沉重的悶響——即便是身處同一條船,依然兩個世界,他們從來搞不清這些海盜在熱衷什麼。
衛來低聲說:「我總算明白沙特人為什麼雇你來談判,換了是我,除了把虎鯊揍地死去活來逼他就範,大概
也想不出別的招。談判有什麼訣竅嗎,能不能點撥一下?」
以後吃不了保鏢這碗青春飯的時候,他還能去賣化妝品、搞搞環保,或者偶爾幫人出面談個判。
岑今輕笑。
頓了頓說:「我上船之前,虎鯊一定既頭痛又緊張,一門心思認定我是來砍價、從他嘴裡奪肉的,即便我救
過他的命,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壞者。」
「所以,我出現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粉碎他先入為主的感覺。我要讓他覺得我是來幫忙的,是他平時求
也求不到的機會,打破先行形成的僵硬氣氛。我也要扭轉沙特人在他心裡的印象:他們不是付錢的冤大頭,而是
他謀求新生活的貴人。」
換言之,你要把他認定的一切統統顛倒,才有機會牽著他走。
「談判進行到現在,我已經成功偷換了主題:虎鯊考慮的不再是要多少贖金,而是怎麼跟沙特人達成合作…
…那條船會變成叩門磚和代表誠意的禮物。」
衛來大笑,說:「他媽的……」
明明是從你手裡搶的,當禮物還回去,反而經常能收穫感激。
大概是因為失而復得這種事,是概率太小的驚喜。
他問:「接下來,是不是該趁熱打鐵,極力促成虎鯊同意這 300 萬?」
岑今閉上眼睛,在黑暗裡緩緩搖頭。
「虎鯊這種人,生性多疑,顧慮又多,只適合敲打,促成……反而壞事。」
——
第四天。
不知道是什麼徵兆,一大早天就是黃灰色的,衛來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盜扒著船欄,手搭起涼棚
往遠處看。
那裡,團雲捲起的赭黃色更重。
衛來問了幾個人,沒人聽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圇吞吃一條水煮的海魚,說:「大概是沙塵
暴。」
又是沙塵暴?
衛來頭皮發麻:「那怎麼辦?」
沙迪覺得他太過緊張:「紅海刮沙塵暴,有時候會連續一個月呢,我們天天都要給船清沙,早上起來,厚厚
的一層,剛清完,又來一層。」
「風浪會大嗎?」
「會吧,」沙迪聳聳肩,呲牙一笑,「不過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們有小艇。」
海盜都是這麼安慰人嗎?衛來無語,在海水裡干泡著的經歷,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而不同於之前的乾脆利落,今天的談判異樣磨耗。
虎鯊的果斷狠辣殺伐決斷,在小小的飯廳裡悶蒸成猶豫、反覆、患得患失,這麼一個凶悍的海盜,抱著頭,
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亂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說的那樣順利,我怎麼辦?」
岑今在畫畫,手邊攤了十多支或長或短的鉛筆——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計劃,她應該心不在焉,虎鯊也
應該焦躁。
她回答說:「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呢。」
說話間,筆端或拖或帶,勾勒出氣勢洶洶的百米沙牆:滿紙的沙塵暴,只左下角有輛車窗破碎的小車,畫幅
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車裡還有兩個人。
她看了一眼衛來,他顯然注意到了畫的內容,回應的眼神裡帶微笑。
真好,這世上有些事,你一個眼神,他都知道。
虎鯊困獸一樣,在桌邊走來走去。
「我就這樣把船還給沙特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怎麼跟其他人交待?」
岑今吹開紙面上的鉛屑:「誰讓你白白還給沙特人了,贖金還是要收點的——你不趁機要點錢,打算將來兩
手空空去國外嗎?」
原來並不耽誤拿錢,虎鯊一喜,但緊接著,心頭又升起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錢,沙特人會生氣嗎?
一生氣,不幫我搭線了怎麼辦?還有,他們如果說話不算話,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猶豫:那還不如多要點錢呢,錢是實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地太縹緲了。
岑今在紙面某處細細畫起什麼:「所以啊,看你還能給他們提供什麼好處咯,你不該讓他們勉強幫你,要讓
他們積極主動,拚命想為你促成這事。」
這不是胡扯嗎?沙特人討厭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為他做事,還「積極」、「主動」、「拚命地」?
虎鯊後背冒汗,內火又想往外竄了,努力壓伏了一會,忽然轉成一副笑臉,往岑今邊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繞來繞去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衛來感慨:能屈能伸,難怪虎鯊能當上海盜頭子。不要臉也是種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鯊一眼:「仔細想想,你還能為他們做什麼。」
虎鯊想地抓心撓肝。
「還能做什麼……我最多以後都不劫他們的船了,但那麼多海盜,我不劫,還會有別人劫的……」
岑今說:「不對,你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開那張畫紙,順手遞給衛來,眼睛卻是看著虎鯊的。
衛來盯著紙面苦笑,她畫了一隻神態驚恐的小蜜蜂,旁邊還標注一行字:衛來珍視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記仇。
而邊上的虎鯊已經徹底糊塗了:「什麼叫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揚:「海盜有不成文的規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它人自認倒霉,一般不會再去動——
以後,沙特人的船到了亞丁灣,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因為各種原因沒下得成手……懂嗎?」
虎鯊看著她,嘴巴慢慢張大:「你是說……」
岑今伸手撫平一張新的紙面:「有什麼能比用海盜護航來的更保險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條船要過亞丁灣,
收到這份大禮,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樂歪了嘴?」
……
板上釘釘的事了,虎鯊還是遲遲不拍板,總擔心有什麼沒考慮到的,時而焦慮,時而狂喜,時而沉默,時而
又住不了嘴——這斷斷續續答疑式的第四輪談判,從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衛來出去抽了次煙,朝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顯的晃動,空氣裡瀰漫著土腥味,稍遠一點的海面上一片黃
霧濛濛,船欄上已經落細小的沙塵,伸手去抹,指腹上帶起細碎的土黃。
沙迪向衛來打聽:「談判怎麼樣了?會很快結束嗎?能不能讓岑小姐快一點?」
衛來有點意外:「你們這麼急?」
沙迪說:「等錢用啊。有了錢,可以買大桶的酒、吃又軟又香的麵包、還可以去找女人……」
「越拖越煩,說什麼世界上最大的油輪,二十五個人質,一天要吃多少飯?要派很多人在船上看守,也要吃
飯,這都是要花錢的!」
他嘟嘟嚷嚷:「希望趕緊拿到錢,少一點也行,你們岑小姐到底會不會談,讓她凶一點啊。昨天晚上,還有
人跟虎鯊吵,怪他太貪心,說,一千萬太多了,氣得虎鯊拿槍托砸地,差點開槍了……」
真是意外之喜,原來海盜這邊也不是鐵板一塊,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
衛來隱約覺得,今晚一定會有個結果,單看虎鯊什麼時候給出定音的那一錘。
——
晚飯過後,船已經晃地很厲害了,沙塵暴開始從紅海上空橫拖而過,沙迪說這只是開始,按照經驗,半夜才
是風浪最大的時候。
海盜們開始往水下放沉重的鐵錨,錨鏈磨到船沿,嘩啦作響。有人慌亂地去收那些會被風浪撼動的外掛零碎,
飯廳外一片喧嘩。
虎鯊手裡握著那個衛星電話,按照規矩,談判的結果要由岑今通知沙特人,那之後才會轉成海盜和船東的直
接對話。
虎鯊一生的黏糊好像都用在這一天了,甚至遞電話給岑今的時候,他都還在猶豫。
「今,那些都要我自己談嗎?」
岑今說:「我只談天狼星號。」
虎鯊喃喃:「你不能幫我跟沙特人都談好嗎,我去談的話,總覺得要費好多力氣,很周折,要很長時間…
…」
岑今冷笑:「太好的東西,總要費點力氣才能得到。太容易到手,你不覺得心慌嗎?」
虎鯊終於把衛星電話遞過來。
岑今撥號,虎鯊屏住呼吸,兩手扒住桌子,掌心摩挲到細小的沙粒,這才發現飯廳裡都已經有了沙塵的跡象。
接通的剎那,虎鯊的心都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岑今對著那頭說了一句話。
「我完事了。」
她長身站起,大笑著把電話拋回給虎鯊:「接下來,都是你的事了,祝你好運。」
——
看得出來,她心情很好,回房時船身的亂晃和腳步不穩都沒影響她的興致,幾次忽然停下,倚住牆身近乎任
性問他:「我表現地好嗎?」
像個求表揚的小姑娘。
衛來無可奈何:「還行不行了你?沒喝酒就醉了。」
這話提醒了她:「我得朝虎鯊要酒。」
按照慣例,談判的時候,海盜會備很多酒,專等後面拿到錢了大肆慶祝。
她搖搖晃晃又回飯廳,衛來哭笑不得,跟過去時,她又出來了,一手一瓶拉格啤酒,示威似的朝他晃了又晃,
像攥著兩顆手榴彈。
回到房間,她想辦法開酒,桌角磕不掉,衛來的那把刀又沒撬口,岑今想折回去找虎鯊要開瓶器,衛來說:
「我來吧。」
他左右手各拿一瓶,瓶口的蓋沿齒口處相交相抵,瓶身放平,向著兩個方向狠狠一拽。
啤酒味兒混著細密的白沫噴出少許,衛來遞了瓶給她,跟她瓶頸相碰:「恭喜你。」
岑今仰頭喝酒,衛來陪著喝了一口,眼見她都不停,咕嚕嚕下去了快小半瓶,終於忍不住抓住瓶底把酒奪了
下來:「知道你高興……但能緩著點嗎?」
岑今笑,這一口喝的太猛太多,酒勁倒沖,臉頰到脖頸漸漸泛紅,她拿手背抹了抹唇角,抱膝坐到床上,重
新把酒拿過來,瓶頸子握在手裡,晃了又晃。
瓶子裡酒沫漲起,衛來自覺大概是管不了她:想喝就喝吧,到底是了結了大事一樁。
出乎意料的,她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惆悵,頭輕輕靠住膝蓋,低聲說:「談判都結束了啊。」
衛來笑,伸手撫摸她頭髮:「事情了結,心裡反而空落了?」
岑今喃喃:「你會給一個月做計劃嗎?一項一項,一件件做掉?」
「沒做過。不過,一件件完成,不是挺有成就感嗎?」
岑今說:「但是時間也過去了,完成一個月的計劃,一個月就走了。完成一年的計劃,一年也走了。」
「時間哪有不過去的?這個月圓滿了,還有下個月啊,了不得再做新的計劃。」
岑今的聲音低的像是耳語:「沒有,這個月,還沒圓滿,事還沒完……」
她躺到床上,慢慢蜷起身子,又是那種很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拿過她手中的啤酒瓶,放到床腳邊,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真奇怪,本該是慶祝的氣氛的,突然間竟有點壓抑了。
衛來放她休息,自己先去洗澡,沙迪所說的大風浪好像提前來了,洗到中途,船身忽然一個大的傾側,要不
是他眼疾手快抓穩了水龍頭,大概會從簾子裡跌出去。
但除了他,其它所有人和物都沒這麼幸運:半盛著酒的酒瓶子骨碌碌滾到牆角,漁燈從桌上跌下,鏗的一聲,
所幸沒碎,亮光在低處搖晃。
連岑今都尖叫了一聲。
衛來掀開簾子看,然後大笑出聲,險些笑出眼淚。
她大概躺地離床沿太近,居然以最滑稽的姿勢被拋下了床——說是拋下床也不合適,上半身下來的,兩手狼
狽地撐著地,兩條腿豎在上頭,整個人像個斜倒栽的蘿蔔。
如果可以選,這一定是她這輩子最想從他腦子裡刪走的畫面。
媽的還笑個沒完了,岑今惱羞成怒:「你滾蛋!」
反正也沒形象了,她爬起來,凶他:「出來,我要洗澡!」
衛來笑地收不住,穿好短褲出來,好心提醒她:「抓緊水龍頭啊,待會洗到一半栽出來,你說我是扶你還是
不扶?」
岑今說:「你滾蛋。」
來來去去都是這句,社評上罵人就句句見血——現實裡,她罵人的話,還真是貧瘠的可憐。
岑今洗地很快,船晃地太厲害,她還真怕一個沒注意從簾子裡栽出去,顧不上擦乾就裹著披紗出來。
剛出簾子,又有一輪新的搖晃,她後背緊緊貼住牆,放低重心坐到角落裡。
漁燈滾到她腳邊,抬頭看,衛來躺在床上——像是長成了床的一部分,怎麼晃都沒見他動。
岑今奇怪:「你為什麼可以?」
衛來說:「如果你也在偷渡船上睡過三個月,經歷過比這大的多的風浪,你的後背就會像長出吸盤,穩穩佔
牢一處地方,別人拽都拽不動。」
岑今說:「胡說八道。」
衛來向她伸手:「那你過來啊。」
岑今吁了口氣,候著船穩點了,慢慢起身,扶著牆壁挪過去,伸手給他。
指尖相觸的剎那,外間忽然響起一陣狂歡似的鼓噪,岑今身子一顫,衛來抓住她手腕,把她拽抱到自己懷裡。
海盜歇斯底里的狂叫也像是風浪,一撥高過一撥,混著海上的沙暴,撼打這小小的隔間。
岑今笑,低頭埋在他胸口,聽他強有力的心跳:「虎鯊大概是把消息通知下去了。」
不講究什麼文雅克制,海盜的狂歡歷來如此:鼓噪、尖叫、摔打、玻璃砸碎的聲音、鐵器的鏗鏘亂碰、甚至
要打個頭破血流,才稱得上是慶祝。
衛來低聲問她:「想要嗎?」
岑今沒聽明白。
她怔了一下,看衛來的眼睛,漸漸反應過來:「這種時候?」
忽然有點尷尬,撐著床面從他身上跪坐起來。
衛來說:「海盜的船上,紅海中央,外頭刮著可以掀起浪頭的沙暴,一間屋裡的男人女人,不陌生,也不熟
地過了頭——這一生,也難得碰到這樣的時候。」
岑今咬住嘴唇,船身又是一側,衛來伸手穩住她的腰。
低處的漁燈被晃地顛了個個,幽黃色的光柱籠住她的臉,幾絲頭髮半干,在光裡慵懶揚起,眼神閃爍不定,
再看不清裡頭是個怎樣的世界。
只覺得是一片深邃的黑,沒有止境的海,帶溫度的柔軟,迎著他的目光,慢慢泛起讓人耳熱心跳的意外。
她伸出手,緩緩移向、然後停在披紗圍裹起的掖邊。
說:「那我希望,這風暴,可以刮地再猛一點。」

第 42 章

衛來一直覺得,披紗,四四方方的一塊布,作為女人的裹身衣物,性感歸性感,但也實在太危險了啊。
岑今顯然是他見過的、最喜歡把這塊布引為室內穿著的人,所以他的操心從始萌到如今,從未停過——
你就真不怕這披紗掉下來?
萬一系地不緊、動作過大、被什麼突出物拖到拽到,或者,被他拉下?
神奇的是,她的手法很好,想像中的那一幕始終沒有發生過。
而他不管想過多少次,也從來不曾真的去拉:關係沒進展到那一步之前,付諸行動未免下作——雖然他臉皮
夠堅厚,畢竟王牌保鏢,還有那麼一點點要臉的驕傲。
操心和好奇很久的事終於發生,這一刻,有一種得到解答的如釋重負:不是疏忽、意外、拖拽,也不是心不
甘情不願。
她纖長的食指微勾,在掖邊處輕輕一挑。
棕紅色帶暗金紋的披紗,在明暗不定的燈光裡驀地落下,有那麼剎那,落停了他的呼吸,也落靜了這個世界。
他媽的真的還在船上嗎?外頭真的在刮沙暴?
如果有人告訴他這一晚船會翻,他也無所謂了,只求翻地慢一點——這一刻就完蛋的話,勢必遺憾終生,下
輩子都要脾氣暴躁。
他長吁一口氣,目光毫不遮掩地順著她身體起伏的曲線上下流連。
岑今說:「我也就只能主動到這裡了,你還沒有動作的話,我會很沒面子。」
衛來笑:「如果我就是沒動作呢?」
「其實岑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問你想不想要,是問你要不要再來兩瓶啤酒——你是不是想歪了?」
岑今溫柔地笑:「有種的你再說一次。」
「我會拿沙漠之鷹轟了你的腦袋,明天去跟虎鯊說,是船太晃,槍走火了。」
衛來哈哈大笑,笑聲中猛然坐起,手臂一個側帶,翻身把她壓在身下。
懷中忽如其來的柔軟飽滿和彈性細膩,激地他喉嚨發緊,種種男女間的套路章法技巧,忽然不想再用。
有那麼一瞬間,像個上路的新手,恨不得亂拳打死老師傅,又像為財瘋狂的人乍入寶山,不知道滿目琳琅,
該抓什麼往衣袋裡塞。
手上攏捏揉捻,得隴望蜀,放不下這處,又想到那一處放肆。
隔間外,海盜們混亂的鼓噪忽然變成了鋪天蓋地的整齊劃一,他們有節奏地敲、擊、砸、頓,嘶聲齊吼著:
「Money!Money!Money……」
有人要錢、有人要權、有人連夜趕科場、有人辭官返故鄉,而他,只是想要人而已,為餘生,為這一刻,要
個女人。
忙忙碌碌,大家各得其所。
外頭驚濤駭浪,這裡風浪始生。
漁燈的光寸寸隱去,小隔間攪進一片明暗不分的曖昧混沌,衛來刻意不去吻她嘴唇,不想錯過她因經受不住
而發出的任何聲音——反正船上這麼嘈雜混亂,她就算驚叫出聲,別人也只當是風浪太大。
然而岑今比他想的能忍。
她咬住嘴唇,身子繃地很緊,除了呼吸急促和偶爾因著他手重倒吸氣之外,喉間幾乎不曾逸出過半點聲音。
像打針的人懂得要忍痛,她知道會發生什麼,蓄留了力氣來應對。
這不行,情場如戰場,一戰攻堅,只能一方勝出,容不得你剩半分力氣支撐——這想法有都不要有,有也要
給你碾磨成沙,讓沙暴一起吹走。
他的手自她小腹探下。
這意味太過明顯,她下意識想並住雙腿,衛來早有準備,雙膝抵壓住她腿側,讓她動彈不得。
岑今咬緊牙關,兩手深深扣進繃床邊緣的繩隙,衛來的手覆過她內褲表面,綿密而又輕薄的繡花手感。
是那一次幫她精簡行李時,無意間翻出的那條蕾絲繡花嗎?
好像真的是,果然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提前出來跟他打聲招呼,混了個臉熟。
他輕笑,手掌滑至她腿側,摩挲那一處敏感的肌膚。
男人的手,指腹粗礪,她堅持了不到兩秒,掙扎著要坐起,坐起的剎那,衛來手指忽然探進最後的那層遮擋。
岑今失聲叫出來,瞬間癱軟回去。
形容不出這感覺,難受地想要咬碎牙齒,腰身被他一隻手臂箍住,怎麼都掙脫不了,岑今大罵:「我會殺了
你。」
衛來說:「你要是還有力氣說話,那就是我做的還不夠。」
他加重力道。
岑今身子劇烈收縮,拚命想推開他手臂,掙扎間咬住臉邊拂下的頭髮,全身發顫,下一刻喉嚨破音,像是要
哭出來。
她大概是瘋了才會答應他,他問她「想要嗎」的時候,就該讓他滾蛋,滾回海裡,滾回沙漠,滾回赫爾辛基
去。
更要命的是,這煎熬中漸漸生出快感,岑今全身出汗,頭髮被汗黏地粘住臉頰、脖頸,嘴唇不知道什麼時候
咬破,嘴裡漾起細細的鐵腥味。
衛來忽然住了手。
低頭看她的眼睛,說:「你求我,我就停。」
岑今劇烈喘息,無暇多想,像溺水的人,哪怕伸過來救助的是刮鬍刀也想抓住。
「我求你,我們……下一次好不好?」
衛來笑起來,說:「好。」
他縮回手摟住她,低頭吻她嘴唇,她嘴唇明顯發乾,脖頸處卻又有讓人銷魂的濡濕。
好?岑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種時候,男人會回答「好」嗎?
但他答應了不是嗎,答應了就好。
一口氣還沒松完,他的手忽然從她後背滑下,挑逗似的在腰窩處流連了幾秒,推下她內褲,手臂抬起,迫地
她提胯。
有異樣灼熱抵住她身體。
岑今瞪大眼睛。
他貼住她耳邊輕笑:「小姑娘,間隔是十秒,下一次到了。」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衛來抽身向前,一擊到底。
岑今的叫聲啞在了嗓子裡,無聲彈落進空氣中,兩手忽然鬆下來,指尖發顫,抓不住任何東西。
他還嫌不夠,攥住她胯往前送,幫她迎合他。
這種感覺,濕潤、柔軟、溫暖,層層圍裹、甚至好像有呼吸,積蓄已久的快感從那裡炸開,炸得他四分五裂。
不管了,哪怕要他死,也讓他先在她身上死一回。
衛來忽然失控,狠狠將她壓回,什麼理智克制,統統拋去了腦後,手上沒了輕重,像血紅了眼的狼,不把她
撕咬乾淨不罷休。
……
岑今覺得,身體已經碎成了千萬片紙屑,緩緩飄高,她徒勞地伸手想抓,但每抓住一片,手邊就滑脫更多片
……
感覺變得扭曲而敏銳,意識恍恍惚惚,像是出了竅。
看到海盜們在大口喝酒,發癲般狂笑,有人拉開賭局,有人毫無章法地扭打在一起,還有人嘰嘰咕咕笑著說
話,嘴裡冒出一大串晦澀難懂的索馬裡語……
看到船外黑色的海浪捲起,像慢動作,一幀一格,無數發亮的沙粒彗尾般從眼前緩緩飄過,飄進浪頭,浪面
上甚至激起無數顫慄的細小漣漪。
浪頭歇下的瞬間,看到月亮,被沙暴濾過,血紅色,血腥而又溫柔。
她身體輕飄飄的,一直向上,像是一伸手就能觸到月亮……
快感忽然延展成絲,細細長長,自下生長,勾住她足踝,密密裹住她全身,把她拉回來,拉進這斗室。
她睜大眼睛,看到自己。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眉心微蹙,軟的像要融化,沒有一絲抗拒,有個男人在她身上肆意撻伐橫衝直撞,拱
起的脊背上一片汗濕的水亮……
這男人,是她選中。
得她邀請,得她首肯,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
天色微明。
船停在前後兩撥沙暴的交接間隙,左右擺晃,水面偶爾泛上打旋的水沫,水沫裡帶細沙。
艙裡橫七豎八,鼾聲四起,躺滿了酩酊大醉的海盜,有人抱酒瓶,有人抱槍,地上吃剩的殘食灑的東一處西
一處,偶爾看見一灘血——受傷的人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受傷了。
……
岑今昏睡過去。
衛來反而絲毫感覺不到疲倦,大概是被餵飽了,興奮到睡不著。
——睡覺有什麼意思?做再美的夢,也美不過眼前。
他拂開岑今的頭髮,低頭吻她眼睫,碰到她的剎那,她似乎有感覺,眉心蹙起,無意識喃喃了聲:「好疼…
…」
衛來意識到什麼,掀開為她蓋上的那塊披紗。
她身上,好多吻痕淤青,腰上的淤青尤甚,他的手印形狀都幾乎模糊可辨。
有些吻痕所在的位置,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怎麼會有。
昨晚發生了什麼,他也記不真切了,只記得要了不止一次,暢快瘋狂到淋漓盡致,她體力遠不如他,到後來
幾乎失去意識任他擺佈,只剩被顛撲到斷斷續續的呻吟。
衛來把披紗給她蓋上,手背噌她到臉側,她又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似乎還未盡的痛楚。
他低下頭,嘴唇輕輕覆住她的。
無論他怎麼需索,她都順從,無論他怎麼瘋狂,她都承受,他沉溺放縱弄疼她的時候,她也只是眉心微蹙,
在睡夢裡無意識地呢喃出一聲「好疼」。
也許該說一聲謝謝。
也許什麼都不用說,愛她就可以了:愛藏不住,她會懂的。

第 43 章

一船的人都或醉或睡,只有他一個人醒,也挺難捱。
岑今睡得很熟,衛來不想吵她,又找不到其它事做,於是開理行李包——反正談判結束,馬上就會下船,遲
早得理。
以往,他的衣服都是胡卷海塞,難得現在有興致,無師自通,齊邊、掖角、疊得四四方方。
暗讚自己潛力無窮:將來還可以搞搞家政啊,這世界賺錢的機會真是到處都是。
翻理了一下家當:兩個人的護照、幾件衣服、小包裝的洗漱用品、一小卷折邊包筆的畫紙、小記事本、帶唇
印的簡易口杯、混揉在一起的幾國紙幣……
武器只有匕首和沙漠之鷹,如果再有凶險,這裝備實在寒磣。
衛來沉吟了一下,開門出來,回身鎖死。
一路歎為觀止:這些海盜昨晚得鬧成什麼樣子?四仰八叉躺著的人中,居然有一個還扮成了女人,身上圍了
窗簾巾,像穿著超短裙,胸口高高聳起,衛來忍不住俯身去看,原來胸口一左一右,都倒扣著小鐵碗。
這手感……
他屈指彈了下,鏗鏗作響。
還是自己更有福氣。
走到廊道盡頭,拉開通往甲板的艙門。
有風,不大,可見度在兩三米左右,滿目蒼黃。
昨天沙迪說,紅海上有大的沙暴帶過境時,港口都會封港,所以現在,這偌大海域,也許只剩這一條船。
難怪像被棄置在世界盡頭一樣安靜。
地上積了一層薄沙,走了兩步回頭,看到自己的腳印,清晰的像印了鞋模。
他要找虎鯊,虎鯊一貫睡駕駛室,手裡有衛星電話。
果然在那裡找到,裡頭躺了四個人——明明那麼大的地方,非要摞麻袋一樣躺疊,虎鯊被壓在最下頭,涎水
流了半張臉,呼嚕打得山響,最上頭的是那個十來歲的小海盜,躺得大大咧咧,睡著的臉上一片志滿意得。
把老大壓在下頭,想必夢裡都是在笑的,但虎鯊醒了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幾個人,估計都脫不了一頓狠抽。
衛來把小海盜抱到一邊放下,小海盜的身體又軟又輕,還不耐煩地皺眉——他也就這個時候,才像個小孩。
其它幾個,挨抽就挨抽吧,岑今說了,不是菩薩,普渡不了眾生。
他從虎鯊懷裡拽出那個衛星電話。
衛星電話外撥普通號碼,話費不便宜,所以他準備打完了就塞回去,不跟虎鯊提這事:發現不了最好,發現
了也沒所謂,虎鯊最多會瞪他。
但他會原諒虎鯊的小氣,他現在心情愉悅,可以原諒全世界。
衛來坐到駕駛室周邊的圍欄上,把衛星電話的天線拔出,然後撥號。
他只記三個號碼。
第一個是麋鹿。
麋鹿接得很快,剛聽出他的聲音,就向他表示恭喜:「衛,沙特人昨晚就給我打電話了,我知道談判成功了,
太好了,又是一單,至今沒有失手,恭喜你啊。」
是值得恭喜,但於他來說,最值得恭喜的,可不是這件事——古人顯然也認同,所以總結出的人生三大快樂
事裡,有個「洞房花燭夜」,但從沒提過什麼「談判成功時」。
他輕描淡寫通知虎鯊:「後半程岑小姐也雇我了,我會帶她一起回。」
麋鹿說:「哦……」
調子拖得很長,有點不相信:「她為什麼會雇你?」
「我表現好唄。」
「那她出價……還合適嗎?」
怕衛來多想,趕緊解釋:「我不是要抽你的份額,你自己談的,全歸你……我就是問問。」
衛來說:「出價很貴。」
她出的是人,當然全歸我,你倒是想抽份額……儘管來試試。
聯繫完麋鹿,撥第二個,可可樹的。
可可樹照例拖拖拉拉,好久才接起,像是剛睡醒:「喂?」
「我。」
可可樹反應過來:「衛,你……談判……談完了?」
「差不多了,你呢?」
可可樹也快了,南蘇丹的單子接近尾聲,這一兩天就會回烏達。
衛來說:「幫個忙。」
「你替我安排一下,下船之後,我要能第一時間拿到新的裝備。岑今在海上遇險你也知道,我得準備起來。
走過的線路不安全,我不準備折回。那輛車扔在村子裡,捨得你就扔,不捨得就讓人去處理。」
可可樹說:「我看下地圖,你等會。」
那頭傳來嘩啦翻動大幅紙頁的聲音。
「衛,我聽說海盜的船現在停在紅海,他們回索馬裡的話,會一直往南走。你讓他們送你到蘇厄邊境,一個
小鎮,科姆克,那裡我有朋友,可以給你準備武器。」
蘇厄邊境,小鎮,科姆克。
衛來把這些詞記住了,非洲的地理他不熟,地名又詰屈聱牙,遇到關鍵的,只能反覆去記,然後轉述給懂的
人。
「不想走回頭路的話,你可以考慮埃塞俄比亞,跟蘇丹接壤。我們把那叫埃高——那裡是高原,現在是小雨
季,馬上迎來大雨季,不熱,你會喜歡那裡的。」
真是親如兄弟,知道他不喜歡熱。
通話的末了,可可樹舊事重提:「你真不來烏達?衛,你考慮一下,你從沒來過我家——你再來非洲,可能
是下輩子的事了。」
衛來大笑,頓了頓說:「再看吧。岑今上了岸就很可能有危險,烏達那麼遠……」
夜長夢多,他擔心會出事。
可可樹納悶:「她真就不知道是誰要殺她?」
「問過,她說不知道。」
「你就這麼相信她?」
「什麼意思?」
可可樹聳聳肩:「我只是覺得,是人都該有點意識。對方從北歐追到非洲,追到大海,這種仇,可不是你罵
我我罵你就能結得下的。」
「一個人,自己招惹過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不十分確定,心裡總該有點大概的輪廓。她可以把懷疑的方
向跟你講講啊,也省得你完全摸不清頭緒……」
第三個電話撥給埃琳,只想問一聲,那盆白掌活得好不好。
都怪那個廚師林永福,神神叨叨跟他說什麼「花木很玄,保旅途平安」、「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開始當笑話,並不在意,但漸漸患得患失:他希望這一路平安,希望看到聽到的,關於他和她的,都是好徵
兆。
埃琳回答:「很好啊,長得漂亮極了。衛,這花真的會給人帶來好運,我跟你說……」
信號斷了。
衛來抬頭,風大起來,新一撥沙暴過境,沙塵或者雨雪過大的時候,會干擾衛星信號。
屏幕顯示正在重建信號連接,但衛來覺得沒必要了。
他把衛星電話重新塞進虎鯊懷裡。
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既然「長得很好」、「長得漂亮極了」,說明是個不錯的徵兆,不是嗎?
——
回到隔間門口,想起房門鎖死了,擰了一會沒奏效,只得找了根鐵絲,鼓搗著撬開。
推開門,一愣。
岑今已經醒了,還躺在床上,有點緊張地抬頭看這個方向,見到是他,神色明顯鬆弛,輕吁了口氣,又躺回
去。
衛來關門:「這麼緊張?」
岑今說:「你跟一個男人好了一夜,醒來一看,他跑了,丟你在滿是海盜的船上,外頭還有人撬門,換了你,
你也緊張啊。」
衛來過來,在床邊坐下。
「那有人撬門的時候,你還四平八穩躺著,不趕緊起來拿傢伙自衛?」
岑今閉上眼睛,說得慵懶:「要真是這樣,床都沒涼就被男人拋棄了,這麼慘還自衛什麼啊,聽天由命,該
怎麼著怎麼著吧。」
衛來又好笑又心疼:「就這麼不相信我?」
低頭想吻她,她把披紗拉上遮住臉,說:「你滾蛋。」
衛來隔著披紗吻她嘴唇:「岑小姐,你如果這樣,我要向沙特人投訴——昨兒晚上拿槍逼我,說我不做就轟
了我腦袋,我含淚從了你,完事了你就讓我滾蛋,講道理不講?女人就可以不負責任嗎?」
岑今氣笑了。
衛來也笑,俯下身子,把她面上的披紗拉低,額頭輕輕抵住她的,問她:「疼嗎?」
岑今點頭,眉心一道細細的蹙起,他真想把它給吻平了。
「哪裡?」
她低聲說:「腰很酸,不想動。腿那裡,火辣辣的,自己碰到都疼。」
衛來把披紗拉開些,她皮下的微出血慢慢成淤,比起先前看的,淤青和紫斑都更加明顯,重災區在腿、腰和
胸上,他偏好哪裡,還真是一目瞭然。
衛來心疼:「我以為,你會很喜歡……也會很舒服……」
岑今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就算紙喜歡筆在它身上寫字,使的力氣太大,紙也會破掉吧。你昨天晚上那
樣,憑什麼覺得我不會疼?你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衛來笑:「我前半輩子都沒碰過你,太興奮,沒控制好……下次我會注意。」
岑今警惕得很:「下次?什麼時候?隔幾秒?」
衛來啼笑皆非:「你定就好。」
她揚起下巴:「定多久都隨我?」
「隨你。」
「我要說一年呢?」
衛來笑:「也隨你。」
說的乾脆,因為篤定她不會。
果然。
岑今咬牙,頓了頓凶他:「今天之內,都不准……那樣碰我了。」
衛來說:「好。」
他手臂橫到她背後,把她攬進懷裡,盡量不去碰到她身體,她笑起來,面頰上忽然泛起紅暈。
聲音低地像耳語,只說給他聽:「其實……除了有點……疼,別的,我都很喜歡。」
衛來微笑,不知道該怎麼更喜歡她才好,頓了頓輕聲問她:「今天想下船嗎?」
她搖頭:「今天不想動,犯困。你去跟虎鯊說,我們在船上歇一晚,明天再下船。」
也行,反正那群海盜們還醉得不省人事,今天返航的可能性不大。
看得出她是真累,整個人都懶,很快又閉上眼睛,喃喃著說:「沒力氣說話,你要說就說,我聽著。」
衛來嗯了一聲,動作盡量溫柔,蹭吻她脖頸、眼睫、耳廓、鎖骨,也會摩挲她頭髮,岑今顯然很喜歡,也不
抗拒,不知不覺就縮到他懷裡。
原來這樣也很好。
肌膚相親是濃烈,耳鬢廝磨是悠長。
以後,要在一起住了吧。
她的衣服,會和他的,或疊放或掛懸在一起,悠悠晃晃,互挨互碰,那情景,想到了居然會覺得心動。
他的床……
典型的單人床,床墊子很硬,如果有她,也許要換大一點的、軟一點的,枕頭也要多加……
或許應該換個地方住,他並不是很放心她住那裡——那幢公寓殺死過人不是嗎,保安馬克還因為這事被捅過
一刀。
埃琳的話真有道理: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
他一個人可以糙,帶上她就不行了,她願意他都不願意。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
「當初,面試的時候,為什麼選我?」
岑今在他懷中的身體忽然僵了一下。
她慢慢睜開眼睛,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你不問個清楚,永遠不罷休是嗎?」
「我只是覺得,也許現在這個時機,我可以問了。」
岑今靜靜看了他一會,低聲說:「過一陣子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可以嗎?」
時機還是不對嗎?
衛來笑起來。
頓了頓說:「那可以承諾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岑今,你要承諾我,我不是你設定的任何計劃。」
岑今看進他的眼睛。
好久,眼眶忽然發酸,輕聲說了句:「傻子。」
她伸出手,勾住他脖頸,衛來低下頭,埋頭在她頸窩。
聽到她在耳邊說:「我這一生做過的所有計劃,都比不上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意外。衛來,你這麼好,我計
劃不來的。」

第 44 章

到了下傍晚,海盜們陸續爬起來,這船也才漸漸有了大面積的活氣。
衛來去找虎鯊,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兩個曾經睡在虎鯊身上的海盜正抱著頭亂躲,虎鯊罵罵咧咧,下
腳狠狠去踹,拖鞋不緊,一腳就踹飛了,其中一個海盜討好似地把鞋撿回來,虎鯊握了鞋頭,順勢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聲聲打肉,聽得人頭皮發緊:這還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個小海盜居然在邊上狂笑,有時虎鯊剛抽過,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記,十足
的狗腿子。
衛來覺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他現在只想看這小兔崽子挨揍。
虎鯊不愧是海盜頭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衛來,立刻轉了笑臉,跟他打招呼:「嗨……」
然後卡殼,他根本沒問過衛來名字。
衛來耐心幫他接下去:「衛。」
然後講了接下來的安排,提到「蘇厄邊境」、「科姆克」,虎鯊一直點頭。
一臉惋惜:「今就這樣走了?我還想請她去博薩索吃飯,不行,我要跟她說一下,她救過我的命,是我的好
朋友……」
衛來擋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蘇厄邊境有重要的談判,需要理一些資料,建議你別打擾
她。」
虎鯊立刻就相信了。
惋惜轉成了羨慕:「今很厲害,她說她退出國際組織,原來是專門做談判了……我以後,去了國外,都不知
道要幹什麼……」
語氣中居然濃濃惆悵。
衛來差點樂了:跟政府的談判往往曠日持久,有時候要有長達一兩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說你答應了什麼,
就要在一段時間內照做,政府認可了,才會進入下一步。
虎鯊居然現在就在考慮去國外之後做什麼工作了,是不是早了點?
……
趁著天色還亮,漁船起錨開航,回艙的時候遇到沙迪,給別人塞阿拉伯茶葉估計是他嗜好——又給衛來塞了
一把。
不好拒絕,只得往嘴裡送了點。
邊嚼邊聊起這糟糕的天氣,沙迪居然很樂觀:「一直往南,說不準很快就出沙暴了。」
衛來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條帶子,」沙迪比劃給他看,「紅海太窄啦,邊上都是沙漠,風大的時候,沙子吹起來,
橫拖過海,就是一條沙蛇……但是紅海很長,沒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住,我們一直開,就會開出沙暴……」
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門,你都不答應。」
衛來嚇了一跳:「你敲門了?」
沙迪說:「是啊。」
「你……聽到什麼了嗎?」
沙迪皺眉:「你睡得太死了,衛,保鏢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我就聽到沙沙……沙沙……沙沙
沙……。」
他當然只能聽到沙沙沙。
當時他在飯廳,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衛來,大叫說:「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衛!」
周圍的人敲盆打碗,給他讓開一條夾道,沙迪頭重腳輕地出來,錯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後一頭栽
在通往甲板的艙門上。
然後拚命打門:「衛!出來!喝酒!」
沒人應答,沙迪氣地踹門,艙門是鐵閂閂住,當然踹不開,於是好奇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
外頭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門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
沙迪臉色嚴肅:「衛,你是保鏢,要警醒。不然很危險的……」
——
這一晚衛來睡得不實: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時間,知道船什麼時候停的,也知道快黎明的時候,船再次開航,
然後再次停下。
停下之後不久,沙迪過來敲了一次門,說:「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來要坐快艇——你
們準備好了就可以出發。」
衛來撿起床下的啤酒瓶蓋,正正打在門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後,他低頭看懷裡還在睡的岑今,說:「起床了。」
岑今困得眼睛睜不開,很不情願地埋頭往他懷裡縮,衛來笑,低頭吻她耳後,手也不老實,盡往她身上怕癢
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著躲他,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滾蛋,你不學好。」
衛來笑:「拆字的話,『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嗎?我都學得這麼好了,還要我怎麼學?」
岑今說不過他,起來沖了澡,出來的時候穿上船時的衣服,白 T 牛仔,身上的印痕淤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
頸鎖骨和耳後那裡……
她似笑非笑看衛來,好像在說:怎麼辦吧?
衛來苦笑,忽然冒出一個餿主意:「讓人看見也沒什麼吧,你想啊,黑人皮膚偏黑,他們的吻痕可能都看不
出來……所以他們看見了,也猜不到是什麼……」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頭從行李包裡抽出那條黑色的披紗,仿著阿拉伯女人的頭巾系法,前後綴連了結住,只露一張臉。
她皮膚白,黑紗一襯,尤顯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衛來拉她過來,細細端詳:「嘴唇上個顏色會更漂亮。」
岑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口紅不是都丟了嗎。說起來,當初我準備了至少幾十款色號,然後有個人…
…」
又來了。
衛來笑:「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紅可以啊。」
他低頭吻住她嘴唇,力道比從前都大,岑今疼地一激,衛來順勢握住了她腰上提,加深這個吻。
鬆開她時,十分滿意:唇上的皮膚最薄,經不住廝磨,只片刻已經泛緋紅、水亮。
衛來說:「這顏色最適合你,我以後系統研究一下,掌握力道和時間,你想要深點淺點,盡可以提……話說
回來,你以後也用不著買口紅了,我可以代勞,想補妝的話說一聲就行……」
岑今咬牙:「你……」
衛來幫她說下去:「滾蛋是吧,沒門。」
——
上了甲板,沒人對岑今的裝束好奇,畢竟當地的女人大都這麼打扮,外國人有樣學樣也正常。
漁船邊已經放下快艇,正隨著略顯渾濁的海流蕩晃,海面上依然籠濛濛的一片黃,但顯然已經出了沙暴的中
心地帶,可見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還是沙迪,負責送他們到蘇厄邊境的海岸。
虎鯊的依依不捨倒是真的,錢的事談妥,可以心無旁騖、純粹地來談談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過我的命。我都沒能好好謝謝你。」
「本來想請你去博薩索,但是你的保鏢,王,說你有事。」
什麼「王」,是「衛」好嗎?前後鼻音不分念不出「岑」這個音也就算了,腦子還不好使,是該退休了。
「以後我真去了國外,有機會的話,會去找你的。今,我會好好請你吃飯,你幫了我好多忙……」
衛來先下到快艇,伸手來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鬆開,轉身對著虎鯊說了幾句話。
虎鯊一定沒明白,因為他一臉的茫然,嘴巴半張,一直到快艇開出去了,他還站在船欄邊,一動不動。
受沙霧影響,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風有些大,沙粒偶爾打人的臉,岑今坐在船艙裡,把披紗拉高,遮住臉。
衛來低聲問她:「跟虎鯊說了什麼?」
「跟他說,做人要見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後手。」
「他聽得懂?」
「好像沒懂。」
「為什麼跟他講這個?」
「還記得我談判的時候,提到的那個納粹科學家馮布勞恩嗎?」
衛來點頭。
岑今說:「那只是典型的一個,其實當初被保護著進入美國的納粹科學家,有幾百人之多。」
「德國戰敗的時候,爭搶這批科學家的,遠不止美國——斯大林,還有丘吉爾,都曾經派出特戰小組。」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戰爭即將平息,戰後重建會改變世界格局,誰掌握了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頭腦,誰就會
最先勝出。」
「美國最先搶到,運氣很好。但你知道,最後這批納粹科學家怎麼樣了嗎?」
「不是說逃脫了審判,拿到了美國身份,得獎的得獎,拿錢的拿錢嗎?」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 年代末開始,美國有計劃地驅逐了數百名納粹科學家,其中很多人曾經為美國做出科研貢獻,當時已經
是耄耋之年,都被剝奪了身份,趕出了美國。」
衛來覺得既淒涼又好笑,過河拆橋這一套,美國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頭,看黃霧裡隱得幾乎看不到的那條漁船。
說:「虎鯊確實殺過人質,他以後是不是能如願過上好日子,誰都不敢說,不是向政府投誠就能抹煞一切
的。」
「也許會有人找他報仇,也許有一天政府都會翻臉:你有價值,你也有罪,等你價值耗盡了,會比誰都
慘。」
衛來沉默了很久。
忽然有點同情虎鯊:耀武揚威、張揚跋扈,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也常常正是悲涼開始的時候。
他問岑今:「虎鯊以後會怎麼樣?」
岑今笑起來,頓了頓示意前方:「有空去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們自己吧。」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條赭黃色的海岸線,浮在晦暗的海浪盡頭,南北向無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時,引擎像在倒氣,半天才突突那麼一下。
衛來扶岑今上岸。
這裡大片的岸礁,往內是望不到頭的赭黃色泥濘,難得的是,居然能看見稀疏的灌木和綠樹。
沙迪赤腳下來,把快艇掉頭,提醒他們:「你們知道這是邊境吧?」
「知道。」
「那你們知道蘇厄關係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樹沒說。
「你們知道蘇丹和埃高的關係也不好吧?」
「……」
「你們知道蘇、厄、埃高這三個國家關係都不好吧?互相都打過仗。」
沙迪最後撂下的話是:「祝你們好運啊,再見。」
衛來看著快艇遠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點尷尬,讓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結果把她帶進了非洲版的三國演義。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衛來說:「好像……有點危險。」
岑今噗地笑出來。
「蘇丹不危險?之前打了二十年內戰;索馬裡海盜不危險?剛劫了世界最大的油輪,你從海盜的船上下來,
皺著眉頭講危險,不覺得好笑?」
衛來笑起來,頓了頓說:「你跟著我走,我真把你帶進危險裡,會怪我嗎?」
岑今說:「跟著你走,又不是說著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危險了,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
一個人就沒勁了。」
衛來微笑。
她真是個很好的旅伴,自己當初,怎麼會因為她上車喜歡睡覺嫌棄她呢。
他握住她手,說:「走吧。」
岑今任由他牽著走,提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該給我買新衣服了,沒衣服穿了。」
「好。」
「給我買雙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給我買個口紅吧……」
衛來看了她一眼。
她馬上補充:「有些顏色,你親不出來啊,比如酒紅色……」
「也許喝醉了親可以呢,不許說滾蛋。」
……
衛來驀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皺著眉頭看泥濘地上多而雜亂的車轍,然後伸手撮起轍邊的爛泥,稀軟、帶水,分明不久之前
的。
論理,這裡應該很偏,怎麼會一下子來這麼多車?
岑今想問什麼,衛來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雙手撐地,貼耳去聽。
下一秒迅速起身,說:「有車,不管來的是誰,找地方先藏一下。」
四下看過去,心裡罵了句髒話。
灌木、高樹、泥地,根本躲都沒處躲。
只這片刻的功夫,車聲已經聽得見了,土坡處快速駛下一輛黑色的吉普越野敞篷,有個人穿紅色背心,站在
後車斗裡,槍身架起,像是要瞄準誰。
與此同時,身後也隱隱傳來聲音,轉頭看,很遠的地方又是一輛,也是越野敞篷,開車的人穿迷彩,車子開
的更猛,車屁股後頭甚至激起濺高的泥漿。
岑今笑了一下,說:「咱們別跑了,反正跑不過車,跑了也難看。」
衛來把她拉近身側,迅速打開行李包,沙漠之鷹推進腳下積起的淤泥裡,匕首交給岑今掖進披紗,低聲吩咐
她:「看我眼色,到時候我吩咐你。」
兩輛車駛近了,同時打彎繞開,車尾擺了個弧,慣性不減,繞著兩人轉了個圈才慢慢停下。
衛來笑笑,慢慢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威脅。
岑今忽然低聲說了句:「衛來,如果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先殺了我,我從來不受欺辱。」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從一輛車,轉到另一輛。
三個人,三條槍。
他低聲回答她:「你不相信我一次能對付三個嗎?」
穿迷彩的那個探出頭來,把衛來從頭到腳端詳了個仔細:「哎,就是你叫聖誕樹?」

第 45 章

十五分鐘之後,偌大海岸,視線可及之內,只剩了一輛敞篷越野車。
衛來躺在後車座上,撥可可樹的電話。
接通的剎那,氣不打一處來:「送個裝備,搞那麼大陣仗,把老子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岑今正倚在車架上吹海風,聞言看了他一眼,衛來馬上手掩住話筒,解釋:「誇張而已,我怎麼會被嚇
到。」
可可樹理直氣壯:「知道我在南蘇丹保護的誰嗎?軍政要員!為了你,厚著臉皮開這個口,不然就我的本事,
頂多去給你搞輛麵包車。誰的手能伸到邊境去!也不想想!」
「我客戶發了話,才叫得動駐軍的大兵給你送的車和裝備!就這還不知足,囉囉嗦嗦……」
衛來笑。
剛那幾個大兵是說過:上頭髮了話,他們很當回事,天不亮就到了——海岸線太長,搞不清「聖誕樹」上岸
的地點,索性開車沿岸兜巡,興致來的時候,還飆了幾回車。
不是不感動的:可可樹保護了重要人物一場,末了沒為自己謀算,反而幫他討了個大人情。
衛來說:「那我鄭重感謝你。」
可可樹趾高氣揚:「當然!」
「衛,這車可不能隨便扔,人家還要的——你最後停哪了跟我說,我讓人把車開回去。還有啊,認識我算你
運氣,你看見通行證了沒?」
通行證?
衛來坐起身。
剛翻看帆布袋裡的裝備,確實看到地圖裡夾了幾張紙,還以為是隨意塞的,沒留意。
他把那幾頁拿出來:紙質略厚,眉頭有國徽標誌,蓋滿印章,主體內容是阿拉伯文,看不懂。
可可樹得意:「普通人想要都沒有呢,那是特別通行證!邊境可以通行,憑這個可以進埃高。昨晚上特意為
你們加急辦的,也是我客戶的面子。你知道辦起來多難嗎,審批都得好幾周,記得和護照一起出示……」
衛來心裡驀地一沉。
掛了電話之後,他覺得頭疼,摁揉著眉心躺回後座。
可可樹可能好心辦壞事了。
之所以不走回頭路,就是想盡量避開對岑今不利的那一夥人,儘管隱約覺得,對方終有一日會找上門——但
這個特別通行證一辦,增加了暴露方位的危險。
而知道位置之後,想打聽他們的行跡就會很容易——這種地方,兩個亞裔的外國人,還是很顯眼的。
岑今察覺到他的異樣:「怎麼了?」
衛來坐起身,伸手把她拉坐進懷裡:「問你個問題……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是什麼人?」
岑今說:「你第二次問了,你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第二次問,第二次答,問和答都如出一轍。
衛來沉默。
第一次問時,她這麼答,他覺得正常,畢竟那時在赫爾辛基,她因為社論四面樹敵,給她寄恐嚇物件的人也
不止一個。
但現在,可可樹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從北歐追到非洲,這種仇,可不是你罵我我罵你就能結得下的。
——是人都該有點意識、有點輪廓、有點懷疑的方向。
衛來試圖引導她:「你好好想想,有沒有招惹過什麼人,對方一直追著你不放?」
「有啊。」
衛來一怔。
「招惹過一個男人,他追著我不放,我跟他好了,現在還跟著他走了。」
衛來哭笑不得,末了大笑,摟住她狠狠親暱了一回。
行吧,隨便吧,不管來的是誰,他都得保護她不是嗎。
岑今問他:「咱們去哪呢?」
這車在泥濘地裡停了很久了,滿滿的裝備、補給,萬事俱備,只差一個方向。
去哪呢?
衛來實話實說:「論理應該選擇最適合的路線回赫爾辛基,但我們都知道,只要你的威脅沒解決,回去還是
留在這,同樣危險,沒太大差別。」
岑今嗯了一聲:「那你就當沒這個危險,這個時候,你會想去哪?」
衛來大笑。
如果沒這種危險,剛接完單,賺了一大票錢,還得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心情大概要上天的。
「當然會帶著她看新鮮,一路遊山玩水,也會去可可樹家裡逍遙,吃窮他。」
岑今說:「那就這麼著唄。」
什麼?
衛來還沒反應過來,岑今已經舒服躺進他懷裡,從帆布袋裡拿出地圖,張開了細看。
「埃高……這裡,西北,有米恩國家公園,賽門山地,很多動物,獅尾狒、埃狼、還有豺……」
「援非的時候,當地的同事給我講過非洲哪裡好玩,肯尼亞的動物遷徙,博茨瓦納的荒野雄獅……都沒看過,
卡隆之後,離開得很匆忙,再沒來過。」
她抬頭看衛來:「埃高這麼近,去看看吧。你不喜歡熱,以後估計也不會再來,趁這機會,我們去看看,
嗯?」
衛來沉默了一下。
她說得認真又自然,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央求。
衛來覺得,自己不會真地去駁回她任何一個要求,只是——
「知道有人要殺你嗎?這種情況下,真的有心思考慮去玩?」
岑今笑,她瞇起眼睛,把地圖搭在車架上,給兩個人搭起一方小小的涼棚。
說:「衛來,我們要約定一些事。」
「你說。」
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圖把光遮住了,她的臉藏在陰影裡。
「剛到非洲的時候,有一天,前輩把我們這些新人召集起來,有男有女,在一間房間裡,傳看一些因為太過
血腥、不能對外公開的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你懂得,會更悲慘一點。」
「說,你們來到這裡,機構會極力保護你們的安全,但世事沒有絕對,我需要你們清楚:當世態失控的時候,
最極端、糟糕和沒有尊嚴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
「我們一張張地傳看,有人看吐了,有人哭了,我一直攥手裡的照片,把照片的角都攥皺了。」
「前輩說,現在,請囑咐你最親密的同事:當這種情況真的發生,而你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你希望他怎麼做。
現在就約定好,不要臨到關口再去猶豫,來不及的。」
「我們沉默了很久,然後互相拜託。我對每個人都說了,與其受到那種輪番的欺辱後毫無尊嚴地被殺,請預
先就把我殺了:對比有些照片裡的情形,死得早點是一種幸運。」
衛來大致猜到,心裡有些難受,環抱住她的手臂略收緊了些。
岑今笑:「人都不喜歡討論那些討厭和避諱的事,但這不代表它們不發生。衛來,我知道你聽過我和白袍在
溫室裡的談話,我有些想法至今還是沒變。」
「我不知道是誰想殺我,但我很清楚,再強的保鏢陪著,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或許有一天,我正笑著跟
你講話,一顆子彈就會在我腦子裡炸開。」
「又或許,海上的那種爆炸會再次發生,對方會加派人手,情形會更凶險……」
她壓低聲音:「我們要約定好:如果再次發生,如果你自己都身陷險境,衛來,請你不要拚命去保護我。」
衛來沉默了很久,笑起來。
說:「怎麼可能,我是你保鏢啊。」
「我跟你走,不當你是我保鏢,我當你是我愛人。」
「愛人比客戶重要的多,當我是愛人,不是更應該為你拚命嗎?」
岑今低聲說:「你不懂,就好像那次傳看照片一樣……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比我自己死,更讓我難受。」
衛來嘩啦一聲掀開遮擋的地圖。
岑今微微閉上眼睛。
沒有溫度的亮光照過來,照樣刺眼。
衛來說:「岑小姐,你要是這麼悲觀,我可就不高興了。我還在想著以後怎麼過日子,你盡在這說些要死要
活的話,掃不掃興?」
岑今笑:「就知道你不喜歡聽……只是做個約定啊,未必發生。」
「這麼喜歡約定?那行,來,做。」
他伸出手,其它手指內屈,只留小手指拉勾用:「手指,來。」
岑今笑,有樣學樣,小手指輕輕勾住他的。
衛來說:「我們約定,首先,這位岑小姐,如果想嫁人,我活著的時候,只能嫁我,嚴禁考慮醫生、律師、
教授。我死了的話,你隨意——漂亮姑娘,追求的人一定大把,不用為我守寡,不人道。」
岑今眼圈泛紅,努力維持笑容。
「第二,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絕對不能死。要好好生活,吃好穿好睡好,要好好想念對方、
紀念日送花、每年掃墓。可以適當流淚排解情緒,但一次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傷身。」
岑今埋頭進他胸膛,吸著鼻子點頭。
「第三,從現在開始,不說喪氣話,不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心情,買衣服買鞋買口紅,遊山地游公園看埃狼,
白天補妝,晚上親熱,這是我要特別強調的,嗯?」
岑今噗地笑出來。
衛來也笑,頓了頓柔聲說:「答應的話,蓋章吧。」
他勾緊她小手指,大拇指與她指腹相抵,然後低頭,輕輕吻在她手面上。
真奇怪,從前他覺得,上了床是男女關係告一段落。
麋鹿和伊芙關係確定之後,他和可可樹輪流在邊上鼓噪:「行啦,到手了,了卻一樁心事,把她放邊上涼一
涼吧——現在可以陪兄弟打牌、喝酒、泡夜場了吧。」
現在發現,不是告一段落,只是剛剛開始——怎麼會是了卻一樁心事呢,她會籐生蔓結,長成他一輩子的牽
掛。
……
車子順著泥濘的土路,歪歪扭扭開離海岸。
路上居然看到路牌。
路過一棵樹,枝椏上掛了幅畫,風把畫幅吹得動搖西蕩,偶爾晃向這頭,衛來看得分明,上頭畫了塊肥皂。
這什麼風俗?
岑今說:「廣告,沒處貼,他們會往樹上掛。」
好孤獨的廣告。
車進科姆克小鎮,運氣很好,趕上一週一次的集市,其實這集市規模不大——從頭走到尾五十米都不到,兩
邊各類攤頭,賣雞、棕櫚油、肥皂、編織的鞋帽,還有衣服。
賣衣服的是個小窩棚,一根繩拉出十來件色彩繽紛的廉價長裙,不過聊勝於無,岑今下去翻揀,衛來車子停
在外圍,笑著看她。
有個當地女人過來兜售小商品,手臂上掛幾十串金燦燦的飾物,墜子做成貝殼形狀,粗看不錯,細細端詳就
知道做工蹩腳低劣,衛來搖頭,那女人著急,語言又不通,急地掰開小貝殼給他看。
原來小貝殼裡有紅色的油膏,衛來還是不明白,女人索性手指頭抹上一點,往嘴唇上送。
這是當地人自製的口紅,用的天然染料和混合油膏,衛來起了興致,掰了幾個看,大概是技術不過關,沒色
號之分,顏色都一樣。
他買了一個,鏈子在手背上繞足了兩圈。
有隻雞咯咯地亂跑,殺雞的操刀在後頭追。
窩棚裡,岑今正在比一條海藍色的長裙,賣主抱著一面四方的鏡子圍著她轉,給她看前後效果。
衛來拿起衛星電話,撥了麋鹿的號碼。
說:「幫個忙,幫我查一下……岑今當初牽涉到的那樁謀殺案。」
麋鹿沒反應過來:「哈?」
「她的死亡威脅如果跟那些社評無關,到底是誰追著她不放呢,想來想去,也就人命可以關天了。」
「你不是提過她曾經被牽連進一樁河豚毒素的命案嗎?幫我起起這案子的底,可能會有線索。」
麋鹿納悶,頓了頓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岑小姐了?」
否則憑白無故,怎麼會對她的事情這麼上心。
衛來說:「是啊。」
麋鹿悻悻,承認得這麼爽快,讓他除了幫忙,無話可說。
他提醒衛來:「她當初是嫌疑人,聽說是證據不充分,所以洗脫嫌疑——如果你查到末了,發現她真的是兇
手呢?」
真的是兇手,反而詭異地說得通了:也許是被害者的家人,陰魂不散地想復仇。
岑今轉向這邊,給他看衣服的效果,衛來衝她眨了下眼睛,意思是:很漂亮。
然後回答麋鹿:「真的是兇手也沒什麼,要看死的那個人,是不是該死。」

第 46 章
岑今買好裙子過來,衛來欠身打開車門,把她拉上車子。
但不急著走,理由是:這集市多有意思啊,看看唄。
真是胡說八道,這小集市有趣在哪了,人少,東西也沒什麼好挑揀的。
但衛來好像真的興致很高,在這停留了好一會兒,而且他挑東西很「大爺」——自己不下車,看中了什麼,
遙遙向人家招手,於是那些人屁顛顛過來,貨品笨重的話一次拿一件給他看,貨品輕小的,索性連攤子都挪過來
了。
到末了,這個小集市完全改了規模,幾乎是以敞篷吉普為中心,四面輻射。
車後座裡裝進一張大的棕櫚席,衛來的理由是:一路遊山玩水,總會隨時隨地下來休息,有蓆子方便。
賣雞的則奮力宰殺了一隻,正幫他洗弄切塊,還附贈當地特有的香辛調料,衛來買雞的目的是:路上可以燒
烤著吃,好過總吃乾糧。
草帽買了兩頂,遮陽,草鞋要了兩雙,穿著玩兒。
……
岑今哭笑不得地看他在邊上咋呼,把個小小集市支使地人仰馬翻。
終於再次出發,車裡裝滿了有的沒的,集市的攤販依依不捨,就差沒列隊歡送了。
車子上了土路,喧囂聲漸漸拋在了後頭,岑今看向他,說:「故意的吧?唯恐人家不記得你。」
衛來承認得爽快:「是啊,我做了個計劃。」
岑今並不問他計劃是什麼,只揶揄似地回了句:「難得你也做計劃。」
衛來笑,是挺難得的。
和麋鹿通完話之後,他真的做了個計劃。
岑今可以當這一路是遊山玩水,他不可以。
她的事一天不解決,他心裡就多一天橫亙著刺,不能痛痛快快過日子。
離開虎鯊的船,意味著安枕的日子也過去了,接下來要一路提防、隨時小心、夜裡都要留只眼睛睜開,以防
不測。
這種憋屈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再說了,也真不符合他的個性。
不是說,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嗎?
他有一種久違了的、要設套狩獵的衝動:可可樹幫他開了個頭,反正特別通行證一辦,行跡不再隱秘,他索
性在這個小集市,又把網張大了些。
來吧,我就站在高處,不避不躲,劃下場子劃下道,要解決什麼事盡早,別耽誤老子逍遙快活。
——
中午時分,日頭漸漸高起,沙塵橫飛,又曬又熱,岑今嗆地咳嗽,衛來把車子停到道邊,給岑今蓋了草帽,
也給自己蓋了一個。
兩人面面相覷,同時爆笑。
衛來罵了句:「媽的。」
岑今也很無奈:「這車就沒個車蓋?以前在電影裡,看到架槍開這種車的大兵,還覺得很帥——難怪鏡頭都
兩秒。」
這種車,在大太陽底下、或者大雨瓢潑裡開兩個小時,車上的人可怎麼捱啊。
衛來看向她:「岑今,咱們得商量個事。」
「你同不同意,任何情況下,實惠實用是第一位的,咱們不該追求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同意。」
衛來說:「那就好辦了。」
他跳下車,把車後的那張棕櫚席拖下來,對著車子度量了下長短,把棕櫚席橫推到車架頂上。
又找了繩子,截了幾截,從席面挨近車架的地方鑽進去,扎牢。
比改她衣服那次,更直接粗暴。
岑今差點笑出了眼淚,這車子本身還算風騷彪悍,忽然罩上個棕櫚席,像時尚人士剪了個鍋蓋頭……
不愁這一路的辨識度了。
——
重新上路之後不久,遇到一座邊界小城,被一條乾涸的河一分為二,河這頭是蘇丹,那頭是埃高,兩邊都攔
了繩,設過境處,有守衛把守。
蘇丹這一側,已經排了長長的隊,很多過境的人,持的證件五花八門,衛來把車開過去,以車代步,跟在隊
伍之後慢挪,果然很快就引起了守衛的注意。
兩個背槍的守衛過來,把車擋風玻璃拍得砰砰響,吼:「下車!排隊!不能開車!」
衛來故意不理,充分享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直到其中一個守衛取槍,示威性地把槍栓拉起平端時,衛來才笑
了笑,把那幾張特別通行證一股腦地遞過去。
他不認識上頭的字,不知道哪幾張是用於蘇丹、哪幾張是用於埃高的,不過守衛一定認識。
果然,兩個守衛的面色微變,交頭接耳了幾句之後,態度轉好,說:「請從這邊走。」
那兩人前頭引路,專門為他們解開了一大段攔繩,車子駛入缺口,順著傾斜的河岸下到乾涸的河底,埃高那
邊的守衛顯然也注意到了,大踏步迎上來。
證件再次奏效,和蘇丹那面一樣,車檢都沒有進行,不過埃高這裡的程序還是要更嚴一點,護照和通行證都
被拿去蓋章、登記、然後放行。
攔繩放開的剎那,衛來說:「岑今,好日子來了,咱們要迎來涼爽的新世界了。」
岑今大笑。
埃高雖然地處非洲、熱帶,但海拔較高,尤其正處於小雨季往大雨季的轉變,進入山地之後,溫度有時甚至
會低於二十度。
這溫度,對在蘇丹那種地方蒸了十多天的他來說,不啻天堂。
所以入境之後,即便大多是砂礫路,車子還是一路狂飆,借助衛星電話的 GPS 定位定向,先南行一段,然後
折向西。
隨著地勢攀高,地貌漸漸不同,到下午時,車子明顯進入山地,陽光還在,但不那麼熾烈了,偶爾會經過坐
落在稀疏樹木間的棚屋。
遇到的行人個個帶傘,有撐開遮陽的、有當枴杖走路的,還有直接拿傘當棍子趕野狗的。
岑今忽然擔心:「如果下雨,我們的車頂會漏嗎?」
衛來說:「下小雨應該沒問題,編織得挺密。」
然而運氣不好,翻到半山腰時,遭遇一陣急雨,豆大的雨粒打得棕櫚席砰砰作響,雨水簾幕般順著蓆子低垂
的兩側流下,衛來緊急轉向,把車子開到高處的一棵矮樹下。
有濃密的樹冠遮擋,棕櫚席上的聲音小了許多,雨簾也轉成了漸斷漸續的雨線,不遠處就是懸崖,邊側的山
谷裡雨霧蒸騰。
等了一會,雨見小,卻不見停,岑今驀地打了個哆嗦,說:「冷。」
讓她這麼一說,衛來也覺得有些涼颼颼的:山地的溫度本來就已經在降,下雨再加上山風,的確有點夠嗆。
翻了下行李包,沒有厚的衣服,岑今把披紗裹在身上,看似多了一件,實則有它不多,沒它也不少。
衛來好笑,問她:「要過來嗎?」
岑今等的就是這句,馬上爬起來,鑽進他懷裡縮成一團,衛來擁住她,用披紗蓋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窩進去又舒服又溫暖,岑今很快舒緩過來,看到蓆子沿邊斷續的水線,忽
然生出促黠的心思,踢掉拖鞋,拿腳面去接水滴。
足背上很快接住一大滴,透明飽滿,晃晃悠悠,眼見就要順著足面滑下,衛來在她腰上擰了一下,說:「你
就不怕感冒是嗎?」
岑今不高興,臉一埋,說:「管得著嗎,我樂意。」
話是這麼說,伸在外頭的那隻腳卻悄悄縮回來,又縮回披紗底下。
衛來大笑,低頭蹭她面頰,前幾天太熱,和她溫存時,她身上總帶濡濕薄汗,現在氣溫一降,她皮膚微涼,
手感爽滑細膩到讓他捨不得鬆開。
說她:「現在乖成這樣,當初怎麼就那麼凶。」
岑今斜了他一眼:「哪裡凶,我只是不太熱情而已。第一次跟你說話,我不是很客氣禮貌嗎?」
「你不能看我和白袍或者虎鯊談判時辭嚴色厲,就認定我是凶,那只是一種策略。」
還真是,衛來想起來了。
岑今第一次跟他講話時,禮數確實周到,稱呼他「衛先生」,詢問時先抱歉,說「希望不是太突兀」。
她顯然有著良好的教養,即便冷淡,你也挑不出她禮儀上的過錯。
「為什麼不熱情點,知道麋鹿評價你『死氣沉沉』嗎?」
岑今答得慵懶:「熱情這種事分人,別人我提不起勁……下次見他,我還是死氣沉沉,不高興,就來咬我
啊。」
衛來苦笑,拿她沒辦法。
但必須承認,這答案他十分滿意:他沒那麼博愛,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打成一片。
不熱情值得鼓勵,理當繼續保持。
哪天麋鹿評價說:衛,這位岑小姐真是熱情如火……
他才要氣急敗壞吧。
——
雨聲細碎,沒有人,也就沒有攪擾,遠處的山谷裡漲起白霧。
總有某些情境,遺世獨立,讓人想要天長地久。
岑今輕聲問:「6 年前的這個時候,你在哪呢?」
衛來想了一下:「6 年前……應該在……馬來西亞吧……」
他忽然笑出來。
「是在馬來西亞,當逃兵。當時我藏在巴生港,等著蛇頭通知,準備偷渡。你懂的,不敢從正規渠道走,怕
被抓回去槍斃。我考慮著偷渡去印尼或者棉蘭,只要出了馬來,我就安全了。」
「那當時身上有手機嗎?」
「有啊,舊貨市場買了一個,整天盯著看,等蛇頭的通知。」
「號碼是多少?」
「不記得了。」
岑今毫不留情,掐住他腰肋處的軟肉一擰。
衛來疼地吁氣:「疼……疼……真不記得了。」
岑今不放手。
衛來說:「岑小姐,我真不記得了,六年前買的手機和號碼,只為蛇頭通話……你能記到今天?」
岑今不講理:「我要號碼。」
衛來哭笑不得:「為什麼啊?」
「6 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不開心,想打電話給你。」
衛來說:「小姐,咱們得實事求是,6 年前,我根本不認識你。那時候我心裡只有蛇頭……」
換來毫不留情的又一擰。
衛來說:「行行行……」
他跟她商量:「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那手機,下船後我就扔給艄公了,我們先坐的機動船,快到地方的時
候『換豬仔』,被倒換到當地小船上……艄公窮的很,當手機是寶貝,可能還留著呢。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
岑今終於滿意。
問他:「那我打你電話,你會去卡隆接我嗎?」
衛來吸取教訓:「會!哎,哎,疼……」
媽的,答「會」也不行,又掐!
岑今說:「不准說瞎話,要實事求是。」
現在你想起「實事求是」來了?衛來差點氣樂了。
於是實事求是:「應該不會去接。我不認識你,即便接到這電話,也只會當你是撥錯了。」
岑今認真想了一下:「那我要怎麼說才行?說我是你 6 年後的女朋友嗎?」
衛來說:「你那麼說的話,我會當你腦子有病。如果是可視電話,能看到臉和身材,我大概會有心情跟你閒
聊,權當解悶。但是又看不到,我會話都懶得跟你講……」
「那要怎麼樣說動你去接我呢?」
衛來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果我們當時認識還有可能。不認識的話,卡隆那麼遠,還正處在戰亂中,
你真覺得我接了一通沒頭沒腦的電話就會去?」
岑今眼神裡掠過失望,她不吭聲了。
衛來有點心疼,他還真是見不得她這表情:「反正 6 年前的事,不可能再來過,為什麼這麼執拗?」
岑今聲音很輕:「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總想去到從前,找一些可能性。」
衛來心裡一軟。
他想了一會,說:「要不這麼著吧。」
「你打通我的電話之後,不要說什麼你是我 6 年後喜歡的人,這種話我不會信的。」
「那要怎麼說?」
「你要說,你是我將來會愛上的人,你在我的船上——這麼說的話,即便不認識你,我也許也會真的去卡
隆。」
「為什麼?」
衛來笑,沉默了一會。
說:「我小的時候,在偷渡船上待了三個月,沒日沒夜在海裡晃,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命運,就像一條船
一樣。起航地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道要漂去哪裡。」
「後來,忘記了是誰跟我說的。他說,人的一生裡,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
「我覺得,我沒什麼放不下的,父母、故鄉,財富、名利,都放下了。」
「還能放不下什麼呢,可能就是愛了。」
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會真的愛上誰,但很難說,再玩世不恭的人心裡,也許對愛都有期待。
「我始終認為,我認真愛上的人,一定會成為我的命運,永遠不會放下,因為我捨不得她成為過去。」
「她真的出現的話,一定會在我的船上,一直陪著我。」
衛來低下頭,微笑著看岑今。
所以,如果你在電話裡說,你在我的船上,我也許真會去卡隆。
他曾經只為了喜好就去拉普蘭待了四個月不是嗎,為什麼不能為了一個打動他的電話去卡隆呢?

第 47 章

傍晚時分,雨細成了牛毛,但衛來沒有再趕路的意思:埃高的路很差,尤其山地,多懸崖,很多地方都直接
禁止夜間通行。
他覺得就地過夜就不賴。
晚餐重點是烤雞,他拿刀子劈了粗細不等的樹枝,粗的搭烤架,細的削成串釬,一系列準備工作做完,天已
經全黑了。
橘紅色的火生起來,帶著潮嗆味,針尖似的雨絲密密簇簇往火頭上去,沒挨近就蒸成了水汽——岑今形容說,
像撲火的蛾子,都成了煙。
聽著怪淒涼的。
但烤雞是真香,衛來的手法挺好,他自己說,在冰湖過活的時候,頓頓是魚,除了實在不能舉火的時候生吃,
其它時候,他都用烤的:烤多了無師自通,自然琢磨出一套技巧。
而這技巧的重中之重在於——
他把烤好的雞翅遞給岑今:「必須有想像力,你現在不能覺得自己在吃一個簡單的雞翅,你要想像著它被紅
酒煨過,色澤鮮艷,上頭灑了牛奶漬過的洋蔥粒,還有微融的細鹽。」
然而心思都白費了,岑今的想像力,從來都不在吃上——風聲、葉聲、殘存的雨滴聲,一點動靜,都能惹地
她一再回頭。
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濃地化不開的黑。
每看一次,她就往衛來身邊湊一點,衛來憋著笑,就是不說破。
她忍不住:「你說……山裡會有老虎嗎?我非洲的同事講過,它們腳下有肉墊,走路的時候不發出聲音,慢
慢接近你背後,把你往後那麼一拖……」
說得自己後背發涼,又回頭看了一眼。
衛來說:「別問我啊,這個你是專家——埃高有老虎嗎?老虎獅子應該更多在大草原上吧。」
岑今喃喃:「好像沒有……有埃狼和豺……」
衛來歎氣,讓她換位置:背靠車,面向他,中間是烤架和篝火。
這樣總該沒有背後偷襲的煩惱了。
真心服了她了,她居然能低頭往車底盤下看。
「萬一有什麼東西,從車底爬過來,拽住我的腳往下一拖,速度很快,你想救我都救不了……」
看來除了港片愛情片,她恐怖電影也看過不少。
衛來說:「直說了吧,你是不是想讓我抱著你?」
岑今說:「你滾蛋,胡說八道。」
頓了頓又補充:「但是晚上睡覺,你要抱著我的……我最怕那種兩個人一起睡覺,然後其中一個人被叼走了,
另一個人都不知道……」
說著,又打一個寒顫。
車上有帳篷,但是地勢不平,不方便扎帳,而且山地太濕,潮氣重,衛來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在車上睡。
他用帳篷罩住棕櫚席,以防晚間滲雨,又把帳篷的邊角盡量往車底盤上扎繃,即便有漏口,也至少作出個圈
圍的感覺。
然後吩咐岑今:「我睡前頭,你,去車後座睡。」
岑今眼巴巴看著他。
衛來說:「看什麼看,我說正經的。做人要獨立點,我不想抱著你睡,壓得我胳膊怪酸的。」
岑今氣地直接就把自己摔進後座,身子蜷起來,臉埋進皮墊,再不看他。
衛來說風涼話:「哎,小姐,你講不講究?你知道那墊子是誰屁股坐過的嗎?臉還埋那麼深……」
這比熱臉蹭冷屁股還悲涼,只能蹭冷屁股坐過的冷墊子。
岑今咬牙,頭也不抬,伸手摸到一雙編織拖鞋,沒頭沒腦向著他的方向扔。
衛來伸手撈住,哈哈大笑。
收拾到末了,撥散火堆,亮紅的火星在黑暗裡上下竄跳,他過去抱岑今,說:「好了,接你回家了。」
岑今賴了一回,終於忍不住笑,任由他抱起來。
衛來倚住車身,抬頭吻她,火星高飄,零碎的光亮一點點飄滅在暗裡。
蓆子邊沿積了好久的一滴雨落下,挾著最後一點橘紅的水光滴入他後頸,順著滾燙脊背一滑到底。
明天,一定要找個有頂有床、有遮有擋的地方。
——
這一晚睡得很好,只半夜裡醒了一次:他聽到悉索的動靜,身體的反應比意識快,手裡的槍迅速端起,然後
才想起要睜開眼睛。
隔著擋風玻璃,看到一雙綠幽幽的眼睛。
那是只埃狼,瘦到有些小,尖尖的耳朵聳起,尾巴在屁股後頭輕輕晃著。
它在撥弄早就熄滅的火堆,翻找吃剩的雞骨頭。
衛來吁了口氣,放下槍。
對視了一會之後,他用口型說了句:「吃吧。」
那埃狼好像聽懂了,並不怕他,又低下頭去,不緊不慢地在灰堆裡翻弄,齒間偶爾傳來細細的嚙骨聲。
走的時候,慢慢吞吞,一點一點融進夜色。
衛來低頭看岑今。
她睡得很熟,呼吸輕緩勻長。
小姑娘,如果今晚沒有我,你就要被那麼大的一頭狼給拖走了,你知道嗎?
——
第二天開撥,一路隨心隨停,小雨季名副其實,有時能短暫迎來日光,但剛翻過一個山頭,又會陷進細雨綿
綿。
兩人換著開車,車子大多在山地蜿蜒前行,這一路只經過了一個大的城鎮,和山地村落的唯一區別,就是城
鎮裡會有水泥造的房子,也會有零落的兜售小商品的窩棚。
衛來帶岑今喝了一回土製咖啡。
是埃高當地人愛喝的咖啡,在一個木柱子搭起的草窩棚裡,四面透風,窩棚裡搭了口鍋,炒咖啡豆用,炒好
的豆用搗杵粗粗搗碎,加了水放進火罐裡燒沸就好。
器具都簡陋,盛咖啡的是搪瓷小碗,兩個人一人端了一碗,邊吹涼邊小口地抿。
面前的條凳上放糖碟,好多糖粒灑到泥地上,不少非洲紅螞蟻爬進爬出,艱難地把糖粒背走。
岑今喝了兩口,來了玩心,拿勺柄在一個螞蟻前頭劃溝壑,截斷人家去路。
衛來看到了,皺眉:「你就不能讓人螞蟻過點好日子?」
岑今直接在螞蟻身邊劃圈:「不行。」
四面受困,可憐螞蟻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細細的小腿在地上拚命地撓。
衛來說:「遇到狼就犯慫,看到螞蟻就欺負人家,我就見不得你這樣欺軟怕硬的。」
他撿了根樹枝,伸過去供螞蟻攀附施救,可憐螞蟻剛爬上去,岑今就拿勺柄敲樹枝。
於是螞蟻又摔下去。
衛來再救。
螞蟻再摔。
……
在衛來看來,反正岑今喜歡,逗她陪她,也不費勁。
在岑今看來,反正閒著無聊,有人陪逗,那就繼續玩唄。
在小販看來,反正咖啡錢也付了,就是客人沒喝兩口咖啡,只顧鼓搗螞蟻了,怪浪費的,他不是很欣賞。
在螞蟻看來——
媽的討生活容易嗎老子是工蟻負責找食物連生殖能力都沒有你們這種把自己的恩愛建築在螞蟻痛苦上的人能
滾、滾、滾嗎?
——
進入賽門山地的時候是傍晚,這裡剛受過一場雨,正迎來落日前最後一抹水意淋漓的金色燦烈。
從高原上層層拔起犬牙交錯的大懸崖正籠在這行將褪去的日光裡,崖身因著凹凸不平而明暗不定,乍看上去,
像了無人煙的鬥獸場遺跡。
而體感也從涼變成了冷,岑今在副駕上縮成一團,兩層披紗裹在身上也形同虛設,衛來翻出帳篷的地布給她
圍上,地布因為防水、不透風,裹上了反而比一件厚外套還受用。
大概是近米恩國家公園的關係,路上遇到的行人漸多,這裡主要運力是驢,馱米袋、柴火、包裹。
衛來停車,向趕驢人問路,這兒好過蘇丹,英語勉強算是通用,簡單交流基本沒什麼障礙。
打聽了才知道,這一地帶前一陣子發生過軍事衝突,米恩國家公園已經不對外國人開放了,但因為管理混亂,
保護力量不足,很多村民私自進入公園居住,裡頭現在甚至有村莊、通道和簡易宿營地。
衛來哭笑不得:「但現在到底是能進,還是不能進呢?」
那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建議他往前再開一陣,先在共達鎮住下:那是距離米恩最近的一個大鎮子,
算是中轉站和這一帶的中心,不少外國遊客來了,都會在鎮上停留,想打聽消息,那裡更合適些。
謝天謝地,前路居然還有個大鎮子、中轉站、中心。
開了沒多久就到了,和他想像中的「大」有點差別,但衛來已經可以接受:這裡雖然不大,但確實可以稱得
上熱鬧,街面上一眼掃過去,也有大幾十號人,有幾頭馱貨的驢站在街邊休息,偶爾尾巴旁甩,胯間送下來幾粒
表面光的驢糞蛋。
目光上溜,有幾處店面上居然有燈牌和拉出的電線,雖然上面有髒的灰跡,但是太給人希望了——有電線就
可能有電,有電就可能通水、有電器、有伴隨電器而來的一切方便……
衛來轉頭看岑今:「住這?」
——
鎮上只一家旅館,規模不小,臨街帶了個餐館,據說入夜後就會改成酒吧,入口在邊側,裡頭是個大院子,
院裡三三兩兩的人,有男有女,女人都穿色彩明艷的長裙,外頭鬆鬆罩著白色沙馬。
車子開進去的時候,大概是因為扮相獨特,吸引了不少目光。
衛來微笑,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像畫,遠近分層。
這些人和目光是前景。
各色的目光之後,中景是低矮的客房,有幾處房頂做平,圍柵欄,做成露天的陽台,上頭擺一張小桌子,頂
上罩大遮陽傘。
而遠景……
遠景是青灰色的蒼茫山巒,高高低低,正在漸暗的暮色裡牽連成線。
太陽落下去了,一天又過去了。
以他這一路的肆意張揚,對方如果行動迅速,最早明天,或者是今晚,大概就會盯上他們的梢了。
衛來隱隱有種感覺——
這裡,會是某些事情了結的地方。

第 48 章

衛來選了最好的一間客房,邊側有小木梯可以通往頂上的露台,上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帶一把大的遮陽
遮雨傘。
如果不是心頭壓著一樁大事,閒暇時盡可以和岑今上去坐,哪怕互相不說話都可以。
晚間的時候,酒吧裡開始熱鬧,客房都沒燈,說是限電,院子裡顫巍巍拉了根電線,吊著個橘黃色的燈泡,
電壓不穩,忽明忽暗,像這嘈雜夜裡的一顆柔弱心臟。
於是住客除了進酒吧消遣,都在院子裡三兩閒坐,幾個年輕的埃高女孩聚在一起,和偶爾走近的男人低聲說
話,時不時發出輕快的笑聲。
有個當地女人進到院子裡兜售沙馬:埃高女人喜歡穿明麗的窄裙,外罩披紗樣的白色沙馬,因為山地氣溫低,
這裡賣的裙裝和沙馬都稍厚實些,岑今覺得自己需要,很有興致地過去挑選。
衛來先還陪著她,後來感興趣的人太多,圍過來的都是姑娘們,他一個男人杵著怪不自在,於是退到邊上去
等。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要女人嗎?」
衛來轉頭看,是之前聚堆的埃高女孩中的一個。
他反應過來,那些女孩都是街女。
這女孩很漂亮,年紀很輕,二十歲不到,事實上,那幾個都不差,埃高人種膚色介於黑白之間,是美麗的咖
啡色,據說是非洲女人裡最漂亮的,前凸後翹,身段妖嬈,摘下不少世界和區域性的選美桂冠也是事實。
衛來眉頭皺起。
那女孩回頭瞥了一眼岑今,說:「我知道她和你是一起的,但女人是不一樣的,你可以換換口味。」
衛來大笑。
他喜歡說話直白的人,也並不反感妓女,在他看來,還懂得尊重「交易」行為,即便是某種走偏了的自食其
力,至少強過那些欺凌弱小強取豪奪。
他搖頭:「你可以問問別人。」
女孩並不死心:「只要兩美金。你長得帥,我喜歡,可以再給你便宜點,最低一美金。」
衛來愣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這女孩之前說的「要女人嗎」,真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兩美金?做愛?」
女孩點頭。
「一次?」
「一晚上,你可以幾次就幾次。」
衛來難以置信,進入埃高之後消費不多,當地貨幣是比爾,結算都是岑今來的,他只知道這裡是東非又一個
很窮的國度,但究竟到什麼程度,沒什麼概念。
他打量了一下那姑娘,這臉蛋身段,在別處,多少男人得費勁心機拿香車玫瑰來討好——兩美金,玫瑰都買
不到幾朵。
他搖頭:「試試別人吧,祝你好運。」
女孩的臉忽然垮下來,下一刻,她惡狠狠攥住衛來腰間的皮帶。
衛來沒躲,問她:「想幹什麼?」
「你問過肉金了,不做也得付錢!」
她回頭又看了一眼岑今,她正跟小販結算。
「否則我就大喊,讓你的女朋友聽到。我還會把我的衣服拽開,說我讓你摸過了,但你不給錢!」
衛來說:「是嗎?你知道在我看來,你像什麼嗎?」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揪住她沙馬,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一個轉身,把她撞摁在牆壁上。
女孩猝不及防,尖叫了一聲。
院子裡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衛來並不回頭,微笑著一字一頓:「像只要咬人的小狼狗,但是忘了長牙。」
「現在不只是我女朋友,所有人都在看這裡。來,把你之前威脅我要做的事,都做一遍。」
那女孩尷尬,低聲說:「你放開我。」
掙扎無果,臉上又浮起職業似的微笑:「我剛才只是開玩笑,男人要大度。」
衛來笑,另一隻手忽然舉起,像是要抽她,女孩嚇地下意識偏頭,眼睛驀地一亮。
她認識他手裡那張折起的淡綠色美鈔,至少是十美金。
衛來的手攥起,把那張錢團在掌心。
說:「我這個人,不喜歡樹敵。能做朋友就做朋友,哪怕是假朋友,也至少比結仇來得讓人心裡舒服。」
「不要再來打擾我。」
女孩馬上點頭。
「我知道那幾個姑娘跟你是一起的,也別讓她們再嘗試——你做得到的。」
女孩眼睛發亮:「沒問題。」
「你住這旅館嗎?」
「我在酒吧幫忙,這幾晚都在。」
很好,衛來微笑:「那這幾天,如果附近來了什麼奇怪的人,比如總在周圍轉悠,再比如老會盯著我和我女
朋友看,記得跟我說一聲,你不會吃虧的。」
女孩興奮地舔嘴唇:「好,我幫你留意,我做事很認真的。」
衛來大笑,和她擊掌,手掌相碰的剎那,他把團起的紙幣讓渡給她,女孩緊緊攥起,咯咯笑起來。
然後步伐輕快地離開,走到院子正中時,大聲說了句:「是個玩笑,沒什麼。」
說完,甚至原地轉了個漂亮的圈,像是落幕謝禮。
——
院子恢復了先前的嘈雜,岑今抱著新買的衣服過來,似笑非笑瞪他:「整天胡鬧。」
衛來也笑,拉她進屋,反手帶上門,把她壓到牆上一通熱吻。
黑暗中,岑今喘得厲害,身子一路下滑,衛來伸手撈住她腰,問她:「你知道那女孩是幹什麼的?」
「知道,性服務在埃高合法。」
「不吃醋?」
「分走我的人我才吃醋,她分走我什麼了?」
衛來大笑,打橫抱起她,放到床上。
然後抽開抽屜,摸到蠟燭和火柴,抽出梗子劃著——這裡停電顯然是常事,蠟燭大概點過許多次了,燒得只
剩寸長,衛來懶得再出去要,直接點上。
「點蠟燭幹什麼?」
「方便看你。」
岑今臉上發燙,拿衣服扔他:「你滾蛋,吹掉。」
衛來欺身上來:「你可別橫,今天是為了你。」
什麼意思?岑今很快就明白了。
這一次,他幾乎沒有弄疼她,手上很有分寸,極盡溫柔之能事。
但有些感覺,遠比疼要命。
岑今也沒想到自己會失控,只覺得是忍到了某個極致,忽然爆發。
罵他,推他,不顧一切要逃開,被他撈回來壓住之後流著淚咬他,指甲在他後背抓出血痕,而當赤紅色的燭
光在眼睛裡顛撲到熄滅之後,一切又忽然轉成了抵死纏綿,她記得自己主動吻他,不放開他。
激情過後,已是後半夜,月光透過窗子,把桌邊一角照得白亮,那裡蠟燭融成了一灘,有一些滴滑到桌子邊
沿,未及落下便已凝干,像嚴冬裡房簷上掛下的冰梢。
岑今羞得要命,衛來偏偏不放過她,伸手把她帶進懷裡,手指捏住她下巴,逼她看他。
問她:「你自己知道你會這麼發瘋嗎?」
岑今不吭聲。
「我怎麼發現床上就不能對你好呢,你知道自己咬人多疼嗎?你這是虐待你懂嗎?」
岑今忽然惱羞成怒:「不准告訴別人,不然殺了你!」
衛來哈哈大笑,岑今氣地抓過衣服去蒙他的臉,被他輕易撥開,低頭吻住她嘴唇。
這個吻不帶任何慾望,長久而平靜,吻到她睫根發潮,以至於他都鬆開她了,她還是有些恍惚,有那麼一瞬
間,想忘記前因後果,只這麼肌膚相親到天荒地老。
直到衛來遞了件東西過來。
冰涼,線條鐵硬,是那把沙漠之鷹。
說:「忘記跟你說了,這兩天也許會有事,這把槍,現在開始,你要隨身帶——會開槍嗎?」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一寸寸熟悉槍身、管座、膛室、保險機柄,卸了子彈讓她試開槍,感受槍身的空震、滑
套後移和擊槌下壓。
岑今低聲問他:「會很危險嗎?」
「哪有不危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你自己說過的,忘記了?」
「可以不死人嗎?」
「我盡量吧,一般我們都不希望死人,命是大事,多結一條就多一重麻煩,但是對方如果太過分,我也用不
著客氣。」
岑今不說話了。
那把沙漠之鷹,以前只看衛來用過,到了自己手裡,才知道很重、外形生硬剽悍、槍身很涼。
特別涼,貼著她身體,好久也沒見暖。
岑今的眼眶忽然酸澀,猶豫了很久,顫聲說了句:「衛來,其實我……」
沒有回應。
抬眸去看,他睡著了,唇邊猶帶饜足的笑。

第 49 章

第二天,岑今一直睡到近中午,衛來比她早,但早不了多少——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背對著她站在床邊,
剛把皮帶繫好。
聽到動靜,回頭看她,似笑非笑。
岑今先還有點茫然,漸漸回想起昨晚,臉上發燙,拗彎了枕頭過來遮住。
床側微微一沉,是衛來坐下來。
說:「我算是明白,你之前為什麼說,希望你丈夫比你先死——夫妻生活的確會有不少秘密,傳出去了,不
太動聽……」
岑今咬牙切齒:「你有完沒完?」
衛來撥開枕頭:「對你狠點,反而乖乖的,對你好了,就興奮地像個小野貓,又咬又撓,要不是後來制住你,
我看你能竄到房樑上去。」
岑今垂著眼睛不看他,睫毛顫顫的,半晌憋出一句:「疼嗎?」
衛來大笑。
「你以為我是你?就你那牙口和咬人的勁,權當給我撓癢癢了。」
岑今起身看他,肩上牙印幾乎已經看不見了,背上幾道紅印,有些地方破了點皮,裡頭滲著血珠點點的紅
——她也不知道自己忘情的時候會這麼放肆,大概不管男人女人,情到極致,總會夾帶點毀壞的衝動。
她把下巴擱到他赤裸的肩上,從後頭環抱他,靜靜感受他身體的溫度,他上背寬厚,中央有道深陷的脊溝,
兩側肌肉硬朗結實,只是輕擁,已經覺得很有安全感。
岑今低聲問他:「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衛來笑:「這種事怎麼說得清楚。」
就像他接受所有三角形內角和都是 180 度,從來不去想為什麼。
是說不清,她不是他保護過最漂亮的女人,他的客戶裡,有過名模,也有過性感巨星,他最多帶著男人的目
光打量欣賞,跟同僚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後繼續做回表情冷漠的一堵牆。
打動你的眼睛的,和打動你的心的,往往是兩種人,你可以清楚說出什麼人可以驚艷你的眼睛,卻說不好誰
能叩開心裡的門——要自己去打開,才能看清門外人的樣貌。
岑今說:「我也說不清楚,如果早知道會這樣……」
早知道會這樣,面試的那一天,還會選他嗎?
有個聲音在心底說:絕對不會。
但是如果不選,就要永遠錯過了吧?
她有片刻的失神,直到衛來追問她:「話別說一半,早知道會這樣,然後呢?」
岑今笑,岔開話題:「看那。」
循向看過去,是燃盡的蠟燭,攤成薄而細膩的平,沿邊凝下滴垂的三兩根。
世事紛擾是蝕人的火,人就是蠟塊,從生到死,一點點磨受著融軟融化,即便沒有愛、陪伴了錯的人,也可
以這麼融下去,以生打頭,以死結尾,沒什麼兩樣。
可是如果足夠幸運,遇到對的人,他就像根蠟芯,火來的時候,會幫你燃出光、亮和熱,然後一直作陪,到
最後一刻。
衛來問:「讓我看什麼?」
岑今凶他:「我讓你看,蠟燭燒完了,要去朝老闆要新的了。」
——
開門出來,空氣濕潮,早上可能剛又下過一場雨,衛來鬆了鬆筋骨,下腰的剎那,看到那個埃高女孩,倒懸
在他的視線裡,往這個方向跑,跑到院子中央又停住。
大概是顧忌他那句「不要再來打擾我」。
衛來笑,起身迎過去,示意她跟他走到一側牆邊,這個角度,方便講話,也方便看到岑今在屋裡的動靜。
女孩有點興奮,給他遞了根煙,劃了火柴幫他點上:「有人打聽你。」
衛來心裡一動,但並不想表現得太著急。
他不緊不慢吸了口煙,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吉妮。」
「誰打聽我?」
「也不是打聽你,打聽你的車。」吉妮指他停在院子角落裡的車,「說是吉普車,上頭蓋著棕櫚席,全埃高
也只有這麼一輛吧。」
她咯咯笑起來。
衛來不動聲色:「你繼續說。」
「天不亮就進鎮子了,開的是輛麵包車,車上大概兩三個人。沒住店,聽說住到人家裡去了。」
「哪一家?」
吉妮不說,手心向上,要錢的姿勢,笑得意外深長。
衛來也笑:「昨天要你打聽,今天就有消息——你知不知道,消息太靈通,也會讓人懷疑的。」
吉妮冷笑:「我們這種人,沒有固定的工作,沒事就聚在一起聊這聊那,鎮子這麼小,早上來了頭狼,從哪
個方向來的,叼了什麼走,沒到中午我們就都知道了。」
「他們的住處……你想要多少錢?」
吉妮舔了舔嘴唇:「十……美金?」
「好,待會給你。」
吉妮笑起來,伸出的手垂下去:「你出大門,左轉,一直到街盡頭,有一排住戶,牆是石頭砌的,棚頂有綠
有紅,他們住紅頂的那間。車子開到屋後的林子裡去了,輕易看不到。」
「車上的人,有什麼特徵嗎?」
吉妮想了一下:「還挺普通的,跟當地人差不多,就是其中一個戴墨鏡。」
她給他解釋:「現在是小雨季,經常下雨,出太陽的機會少,大清早的戴墨鏡,很奇怪的。」
衛來眉頭皺起。
墨鏡……
難道是之前在假的海盜船上,遭遇過的那個刀疤?他沒淹死嗎?被救起來了?
吉妮斟酌著他的臉色:「沒別的了,我什麼時候可以……拿錢?」
衛來回過神來:「還有最後一件事。」
「你賣他的消息給我,會不會也把我的消息,賣給他?」
吉妮瞪大眼睛看他,先是不明白,驀地反應過來,臉頰漲得通紅:「我沒有,我只是打聽……」
衛來伸出手指豎到唇邊:「噓……」
吉妮停住,胸口劇烈地起伏。
衛來微笑:「我知道你沒有,我只是提醒你,吃兩家飯的人,會挨兩家刀,所以你得堅定一點——跟我做朋
友,一定比做敵人好,因為不但有錢拿,還有命花,嗯?」
「我走了之後,你去朝我女朋友拿錢,記得對她客氣一點,盡量配合她——她脾氣很好,沒準會多給的。」
——
衛來回房的時候,正趕上旅館老闆送咖啡過來,給他們解釋:「住客都有,咖啡是房費裡帶的,早上過來,
你們沒起,這是補的。」
說話間,大門口進來幾個男人,都是當地人打扮,年紀不大,臉上帶瑟縮靦腆,你推我挨地往裡走。
見岑今盯著看,老闆冒出一句:「這些是要去南方打工的,過來找姑娘。」
岑今笑笑,回答:「是去肯尼亞吧,也是不容易。」
這對答沒頭沒腦,衛來聽不明白。
老闆走了之後,岑今給他解釋:「埃高因為這些年經濟一直不好,很多人背井離鄉,偷渡去肯尼亞打工,幾
乎形成風潮,而這風潮裡,又生出一個慣例。」
「因為肯尼亞性服務非法,肉金又太貴,誰也不捨得拿自己辛苦攢下來的錢在那找女人,所以偷渡之前,他
們要找個家鄉的女人,溫存一晚。」
「你沒注意到嗎?這小鎮外來遊客不多,卻很熱鬧,就是因為這裡是個彙集的中心: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
有這個需要的,就到這裡來找女孩,談妥了之後,就可以在旅館開房。」
衛來盯著那幾張臉看了一會,心裡迅速替換出一個主意來。
他從床下拖出那個帆布袋,挑了兩把伯萊塔 M9 帶上,匕首插進後腰帶扣,又拈出一把四指鐵指虎——這玩意
兒是套在手指上的,上頭帶銳利尖刃,一拳下去,不殘也傷。
岑今坐到床上,沉默著看他。
衛來自己都覺得不忍心,想了想,還是換了一把普通的指虎。
然後抬頭看著岑今笑:「以後,你如果遇到男人在打鬥,千萬要躲開,沒有輕輕一碰這種事——最輕的一下
子,都夠你恢復十天半個月的。」
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長舒一口氣。
然後看著她笑:「我要走了,沒什麼要說的嗎?」
岑今說:「如果能談判,就不要動手好嗎?」
衛來笑,伸手拉她進懷,輕輕擁住她。
「我下面說的話,你要記住。」
「我一直認為,最好的保護,不是把你關在門窗緊閉的屋子裡,讓對方怎麼攻都攻不進來——而是你和我都
要處在變動之中,讓對方捉摸不透。」
「待會,我走了之後,你準備好足夠的美金,吉妮,那個埃高女孩,會來找你拿錢。」
「你讓她配合你,偷天換日——你告訴她,外面有人監視你,你要逃跑,你的男朋友會在鎮外接應你。你換
上她的衣服離開,用沙馬遮住臉,沒人看得出來。她要待在這個房間,至少一個小時之後,才能打開門。」
岑今低聲問他:「我要逃去哪裡?」
衛來笑:「帶上那把沙漠之鷹和你自己昨天買的那套衣服,找個洗手間再換一次——很多人認識吉妮和她的
衣服,所以你要再換。」
「然後去街面上選一個老實的、來找姑娘的男人,告訴他,你願意跟他過夜,要求回到這裡,選房間開
房。」
他示意她看斜對面一間空著的小客房:「就定那間吧。」
「你就在那裡等,我會去找你,記住,聽到我的聲音才能開門。萬一那個男人不老實,你就開槍,槍口堵在
枕頭上,可以消音。」
岑今抬頭看他:「那你一定要回來。」
衛來笑起來:「當然,我還要回來,接你回家呢。」

第 50 章

走是走了,但並沒有立刻去那片棚屋,衛來在附近的街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個普通的遊客,擺弄黑木雕,又
挑揀羊皮畫。
直到看到岑今出來——她裹著沙馬,只露一雙眼睛,截住一個年輕的男人,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男人耳
根通紅,看都不敢看她,任由她拽進門裡去了。
真不知道回頭是該誇她還是訓她。
衛來吁一口氣,看街面上人來人往,頓了頓,唇角微彎,覷準一個方向,忽然發足起跑。
他眼裡只有方向,其它的都是障礙:撥開人、繞過攤販、躍過驢背、牆面借力、急速下坡、迂迴著借助每一
塊大石和每一棵樹的掩護……
這鎮子外圍,不管哪個方向,跑得夠遠,就是進了山地——他假設旅館外圍,對方也設了眼線盯梢,對比岑
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大變活人,他要簡單直白的多。
就是讓你們眼睜睜跟丟了。
山地是最好的掩體,山、石、水、樹,以他受過的特訓,沒人能在這裡盯上他。
估摸著跑的差不多了,他停下腳步,倚在一棵樹下靜候了會,然後上樹,藉著密葉罩掩,取出單筒微型望遠
鏡掃了掃四周。
視野裡,只有一隻失群的瓦利亞野山羊,長長的彎角像京劇人物頭插的雉雞翎。
衛來回憶來時的
方位,然後換向折回,如果他的計算沒錯,按照他的路徑,會到達那處棚屋的背面。
一路順利,到達棚屋之前,先看到了吉妮說的那輛白色麵包車,對方大概是想做掩蓋,折了很多枝葉覆住車
身,衛來繞著車子轉了一圈,砸碎一扇車窗,探頭進去掃了掃,不錯,有些繩索裝備,他用得上。
拔出刀子,扎漏三個車胎——不習慣趕盡殺絕,所以留了一個。
繼續往前走,在棚屋後幾十米處停下,掩身樹後,用望遠鏡觀察紅頂的那間。
屋子開著窗洞,偶爾有人走動,衛來的望遠鏡死死咬住那個窗洞不放:不全能看到臉,但根據身形、身高和
衣服的顏色,可以確定裡頭是三個男人。
他琢磨了一下。
開槍不合適,一次最多幹掉一個,打草驚蛇不說,梁子更難解了。
一次性干翻三個不是不可能,但危險性高,他不是很想冒險:畢竟晚一點,還要去接岑今。
最理想的,是逐一引出、放單、各個擊破、不見血、綁起來談判。
怎麼引呢?
機會來得太便宜,有個男人出來尿尿,繞到屋後,看了看窗洞,估計是覺得不夠隱私,又走遠了些,避到一
塊大石後頭。
衛來在心裡說:我謝謝你了。
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他等那人放完了尿才出手,豹子般忽然竄出,帶著指虎的拳頭狠砸在那人腰勒處,那人
痛得臉都變了形,還沒來得及喊,頭已經被狠狠摁進泥裡,背上被膝蓋頂住,頂得他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順利地出乎意料,衛來皺眉頭。
他媽的能不能尊重一下王牌?第一次派來的人就不專業,這都第二次了,就不能稍微找個稍微有點斤兩的人
來?
——
衛來心裡記時,約莫過了 5 分鐘的時候,屋裡有個男人吼了句「怎麼還沒好」,大概是同伴這泡尿的時間太
久,他有些不耐煩。
他也在這 5 分鐘內利落地完成了一切,面上抹了幾道濕泥漿,迅速上樹,天上開始落小雨,天色更暗,他藉
著樹冠的掩映,不動如山,望遠鏡的鏡筒是他延伸出的眼睛,只在兩個點移換。
近處,先頭被干翻的那個男人被綁吊在一棵樹上,嘴裡塞著撕下的衣幅,掙扎純屬徒勞,只讓他被綁吊的身
子在半空中晃的更厲害而已。
遠處,那個小小的窗洞傳遞出一切:約莫 7 分鐘的時候,衛來看到刀疤露了頭,又很快縮回去,屋裡的氣氛
明顯有些不安,又過了 5 分鐘,那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出來。
都帶了槍,很謹慎地一步步朝林子的方向走,衛來的位置高,可以把他們的動作看得大致清楚:毫無疑問他
們沒受過專業訓練,連進入危險環境時互相為「眼」互相掩護都做不到,槍口都指著林子,後背空門大開。
衛來想念可可樹,有他配合的話,前後各一個點射,這場仗已經結束了——不過他仔細看了一下,其中沒有
那個 AK,這說明對方至少是一個成員「大於 4」的組織,要這些小嘍囉的命,遠沒有從他們嘴裡套話來得有價值。
看來背後還有別人,這事,今天、這裡,了結不了。
衛來屏住氣,耐心等著。
那兩人行事有些猶疑,互相打著手勢,慢慢靠近,看到吊著的那個人時,明顯緊張,慌亂地四面去看。
就是這個時候了。
衛來藏身的樹,距離吊人的那棵,大概兩三米遠,但更高,他驟然發難,一聲暴喝,直接從高處直撲向那棵
樹。
槍聲響起,子彈向藏身的那棵樹上招呼,嗖嗖從亂搖的枝葉間高速穿過,刀疤反應過來,吼:「到這棵樹
了!」
槍口再朝這頭舉,已經遲了,衛來把這頭的樹冠砸地枝擺葉搖之後,準確抓住那根吊人的繩子,迅速下滑,
刀疤還在努力從樹冠中找人,忽然看到他出現,剛想出聲示警,衛來已經撲蕩過來,抱住他就地滾翻,再起身時,
槍口已經牢牢抵住他後頸。
直到這個時候,剩下的那個人才想起槍口再換向,瞄不到人——衛來躲在刀疤身後,直接拿他當肉盾。
僵持了兩秒之後,衛來問刀疤:「真不讓你朋友把槍放下?不如這樣,大家各開一槍啊,看誰瞄得更準。」
他從刀疤腦後露出半張臉,看著那個人笑:「要麼你先?」
那人手抖得厲害,刀疤大叫:「槍放下!放下!」
刀疤顯然是頭,那人猶豫了一下,彎腰把槍擱到腳邊。
「踢過來。」
那人看了一眼刀疤,依言踢了過來,衛來很快撿起來,單手滑下槍膛,子彈落地之後,把槍身遠遠扔開了去。
衛來把刀疤身上搜一遍,確認他身上沒武器,又問那人:「身上還有武器嗎?」
那人搖頭。
「衣服掀起來我看。」
那人把身上的襯衫掀起半幅,給他看身前,然後轉身——衛來注意到,他腰側略上處有個紋身。
刀疤忽然說:「我們猜到是你。」
衛來回答:「那你的心是夠大的,你是不是以為,比上次多帶了一個人,就能放倒我了?」
刀疤說:「誰告訴你,我只比上次多帶了一個人?」
衛來心頭一凜,他反應很快,揪住刀疤迅速退至樹側,借助樹幹遮住後背。
刀疤說:「我們只是先行三個人,進這鎮子打聽消息而已——上次,我們也不止兩個人,如果沒有接應的人,
我們早淹死在海裡了。剛剛,我們猜到同伴出了事,在屋裡待了一會才出來,你以為,我們是緊急通知誰了?」
衛來凝神注意週遭動靜,臉上猶自帶笑:「怪不得沒有見到那個 AK,原來轉成接應了。」
刀疤也笑:「你又說錯了,他是體力不支,肺部進了海水,被送進醫院了——我們又不是傻子,在你手裡栽
了那麼大跟頭,知道彼此實力懸殊。」
「所以,我們特別花大價錢,另外請了人,專門來對付你。希望這錢,花得值得。」
話音未落,衛來突然覺得肩側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
操!他一把搡開刀疤,向著那個方向連開數槍,藉著這片刻混亂,迅速滾翻開去,避到另一棵大點的樹後。
低頭看,肩側的衣服上有個小孔。
中槍了,刀疤請的人,應該是狙擊手。
被子彈擊中後,並不會立刻感到疼痛,這也是很多戰場上的人打完仗才發現自己中槍的原因,起初的感覺就
像是被輕撞了一下。
衛來倚著樹幹靜候了會,肩上才慢慢有感覺,灼燙、放射性的火辣刺痛,溫熱的血開始外流,他動作幅度很
小地掏出刀子,割撕下衣服,作簡單包紮。
又是一槍,重物墜地的聲音和痛呼。
應該是打斷了吊人的繩子,衛來心裡發涼。
他不大敢挑戰狙擊手,戰場上,這些人被稱作「看不見的魔鬼」或者「單兵殺人機器」,出任務時,可以 5
到 6 個小時趴伏不動,喝水進食都是使用吸管,頭腦非常冷靜,槍法極準——不敢說槍槍必中,但曾經有人做過
統計:越戰時,平均每殺死一名士兵要用到 20 餘發子彈,但狙擊手平均只需 1.3 發。
他已經中了一發了,不敢冒險離開庇護所。
天色變黑了,但這只對狙擊手有利:槍上應該有夜視和紅外瞄準,衛來控制著自己的吸氣呼氣頻率,可以感
覺到包紮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
樹身忽然輕微一震。
衛來脊背一僵,那個人在打樹,應該是想逼他慌亂間暴露。
他握緊手中的槍,提醒自己沉住氣。
樹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反應過來,頭下意識一偏,幾乎是與此同時,樹幹被打穿,子彈穿出的位置,正是一
秒前他後頸緊貼的地方……
——
岑今坐在床上,手邊放著那把沙漠之鷹,那個男人抱著頭蹲在角落裡,不敢亂動。
已經半夜了。
約莫兩個小時之前,她聽到院子裡有動靜,還聽到吉妮大吵大嚷的聲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給我錢,讓
我跟她換的衣服!她說有人監視她,她要逃跑,還說她男朋友會在外頭接應她……別問我,其它的我什麼都不知
道!」
她以為那些人會衝進來,但那以後,院子裡就漸漸平靜了。
現在更平靜。
岑今看著那個男人笑,輕聲說:「你別怕。」
「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會給你錢。」
那個男人瑟縮著點頭。
岑今又說:「他還沒回來。我現在後悔了,我不應該選他做保鏢的。」
那個男人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淚。
「你懂嗎,當你做好計劃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應該讓意外發生,不管你怎麼想,你都不應該……你為什麼不
回答我?我跟你講話,你要有反應,懂嗎?」
眼見她忽然抓起那把槍,那男人拚命點頭。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個男人囁嚅著說:「你……你不是說等到日出嗎?」
岑今說:「你懂個屁!」
她伸手去擰門鎖,手控制不住發抖,縮回來,又握上去,嘴裡一直喃喃重複:「你懂個屁。」
終於下定決心,一把打開門,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僵住。
衛來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扶著牆,呼吸粗重,夜風送來他身上的潮氣和血腥味。
他抬頭看她,聲音嘶啞:「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聽到我的聲音才能開門?嗯?」

第 51 章

岑今說:「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她衝上去,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這重量超出她預期,腿上一軟,險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
上的重量又撤去——衛來撐住牆身,說:「你不行,讓他出來一起。」
岑今反應過來,叫出那個埃高男人,把衛來架回屋裡。
衛來低聲吩咐她:「急救的裝備和衛星電話,我放在吉普車底盤下面,你去拿過來,還有……注意一下外頭
動靜,不要太大意。」
岑今點頭,即便不知道他現在傷勢如何,他回來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門邊候了一會,確認外頭沒什麼異常,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邊,一矮身,幾乎是滾到車底盤下的,伸手
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帶,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來。
回到房間,逐漸恢復冷靜,取了盆水來,讓那個埃高男人拿枕頭和床單遮摀住窗戶,然後點上蠟燭。
燭光亮起的瞬間,衛來是笑的。
說:「我本來想自己處理的,後來一想,你連虎鯊的頭都接過,這麼專業,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
要穩,不要讓我失望啊。」
岑今不說話,拿剪刀剪開他上衣,衛來身上的傷很明顯,他包紮了兩處地方,一處在肩側,一處腰側,腰側
還好,是流彈擦傷,只要清創止血上繃帶就行,但肩上的……
是貫通傷,前進後出,進口就是子彈孔大小,出口的傷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塊毛巾,裹成了卷讓他咬住,衛來不要:「你讓我說話吧,咬什麼牙啊,太難看
了。」
岑今轉頭,看那個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麼看,頭轉過去,看窗戶!」
那男人嚇地趕緊轉頭,岑今拉住衛來的手,牽起了放進自己衣服裡。
衛來笑,並不跟她客氣,灼熱的手掌一路向上,從她後背流連到胸口,又慢慢退出來,說:「你要是想用這
招分散我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來,大概能捏碎你骨頭……來吧,別磨蹭了。」
他吁一口氣,眼睛盯死天花板,上頭裂了條開叉的縫,像雨天、黑夜裡、不成章法的閃電。
岑今咬牙,開始清創。
衛來一直講話。
——「你可別相信電影裡,一個人中了兩三槍還活蹦亂跳……通常啊,一槍能打掉人一條胳膊……」
他悶哼,額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頭,把眼淚逼回去,然後拿鑷子細細夾出碎爛的肉和碎骨碴。
——「防彈衣也是騙鬼的……200 米,中近距離內,AK47 可以打穿防彈衣,所以你再喜歡我,也別為我擋子
彈,大多數情況下都沒用……」
他身子痙攣了一下,有兩三秒繃住了不動,忽然又笑出來。
——「我見過一個倒霉的,防彈衣擋住了子彈,但衝撞力震碎了他肋骨,肋骨碎片插進心臟,當場掛了……
和他相比,老子……還……算……運氣。」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疼,快點的話,疼得也少點。
……
包紮的時候,衛來的意識開始渙散,雙目緊閉,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但舌頭僵直,岑今聽不清。
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時,也許是水的涼意舒緩了疼痛,他口齒終於勉強清楚,岑今聽到他說:「可可樹要嫉
妒死我了,他可從來沒有對碰過狙擊手,以後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岑今的眼淚隨著笑聲一起出來,說:「你是不是三歲啊?」
他的手無意識空抓,低聲呢喃:「電話,要給可可樹打電話……」
直到岑今把衛星電話塞到他手裡,他緊蹙的眉頭才終於舒展了些。
——
衛來醒來的時候,還是夜裡,屋裡靜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邊,小心地蜷著身子,手裡還緊攥著為他擦拭身
體的毛巾,屋裡沒有別人,不知道她把那個埃高男人打發去哪了。
動了動手指,發現手裡有電話。
也好,正想打電話。
他撥了可可樹的號碼。
可可樹一如既往的接聽拖沓,這要是緊急關頭想打電話跟朋友交代點遺言,估計還沒通上話,自己已經與世
長辭了。
「喂?」
「我,吃槍了。」
那頭靜了兩秒,再然後,可可樹暴跳起來。
「衛!是中槍嗎?操!打哪了?你殘了嗎?你要我過去嗎?對方是什麼人?」
一連串的辟里啪啦,震地他腦子疼,他聲音很低,說:「你小聲點,岑今睡著了。」
「她睡著了關我什麼事?衛!我問你話呢……」
衛來說:「你自己去靜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說話。」
他翻壓電話,在心裡默默計時,耳邊是岑今輕緩的呼吸,黑暗裡,天花板上那條閃電樣的裂縫再也看不見了。
果然,聽筒再次湊到耳邊時,可可樹的聲音小了許多,腦子也轉過彎來:「你還能打電話,傷的應該不致命
吧。對手是什麼人?」
「狙擊手。」
不出所料的,可可樹發出羨慕似的一聲咂歎。
「你是逃掉了,還是對碰?」
「對碰。我讓他啞炮了,不死也應該受了傷。」
可可樹嫉妒到說不出話來,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運氣起主導作用——給他機會他也不敢去挑戰狙擊手。
所以,注定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要在衛來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心情複雜:「你半夜打電話,就是跟我炫耀的?」
衛來說:「我有這麼幼稚嗎?你要緊急、連夜、幫我查一件事,不難。」
「還記不記得,我和岑今上錯快艇那一次,我跟你說過,對方有個人,後腰上有個紋身?」
有印象,可可樹還記得自己當時回答說,紋身這種私密的東西,不好查,總不能一個個掀衣服去翻看。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個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紋身是圓的,裡頭是一隻攥起的手。
我猜測,也許是這個組織的紋身。」
可可樹點頭:「確實有可能。」
衛來說:「目前為止,對方出現的人都是黑人,而且進入非洲之後,能感覺到他們的攻擊安排都很得心應手,
我從蘇丹轉入埃高,他們跟得也很快……」
可可樹接話:「你懷疑他們本身就是非洲的組織?」
「岑今援非,只去過索馬裡和卡隆,對方如果是非洲的組織,應該跟這兩個地方脫不了干係,你在這裡的人
脈廣,緊急幫我打聽一下,就從這個紋身入手,應該很快就有眉目。」
「你不能直接問她嗎?」
衛來沉默了一下。
可可樹冷笑:「還是那句話,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衛,我不大喜歡這個岑小姐,你得當心她。」
——
掛了電話之後,衛來睡不著,傷口包紮得緊實,繃帶細微的味道在空氣裡飄。
他伸出手,手背輕輕蹭摩她的臉。
可可樹讓他當心她,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當心。
一個女人,把身體交給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把命和傷口交給一個女人,這樣的關係裡,還要去提防和當心,
全世界都會索然無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動作驚擾了她,岑今驀地醒過來,下意識翻身坐起時,動作太大,把衛星電話帶地跌
落床下,她想彎腰去撿,衛來手臂輕輕攏住她腰,說:「不急。」
他把她往身邊帶,岑今小心地配合,盡量避免壓到他傷處。
衛來問她:「那個埃高男人呢?」
「給了他錢,趕他去我們之前的那個房間睡了,讓他天不亮就回家去。」
「不怕他亂說?」
「我跟他說,我知道他和他家人的名字、村子、知道他有哪些親戚、住在哪,他要是不聽話,我就帶著槍,
追上門去。」
「你知道這麼多?」
「兩個人,在屋裡待了這麼久,不聊這些,乾瞪眼嗎?」
衛來失笑,頓了頓輕聲說:「就會欺負這些老實人。」
他看她的眼睛。
岑今讓他看得有些不安:「怎麼了?」
衛來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我問過你兩次了,這是最後一次問,你答什麼,就是什麼,我以後也不會再問了。」
「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
岑今忽然打斷他。
「知道,我一直知道要殺我的是什麼人。」
衛來鬆了一口氣。
真奇怪,他居然並不覺得意外:她果然知道,她也應該知道。在各方面表現的那麼敏銳的人,唯獨在這裡遲
鈍,說不過去。
「那你準備說嗎?
岑今反問他:「我有得選嗎?」
衛來笑:「在我面前,你永遠有得選。全世界都沒路了,我還是你的路。」
岑今沉默。
衛來等到第十秒,然後撫摸她頭髮,說:「太晚了,睡吧。」
他閉上眼睛。
太累了,一天裡,怎麼能發生那麼多事呢?
——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雨。
都說四月的埃高正處在小雨季和大雨季之間,今年的大雨季一定是提前來了:院子裡居然積起了水,有人拿
鐵鍬在地上挖了條淺淺的排水溝。
於是水流從溝壑裡排出去,排進旅館外落的雨裡去。
雨最大的時候,視線裡白茫茫的一片,衛來莫名安慰:這種天氣,狙擊手都沒法上工,更別提那狙擊手現在
非死即傷。
中午,旅館老闆打發人挨屋問要不要送餐,送來的是當地人常吃的英吉拉,口味太酸,衛來沒有胃口,實在
吃不下去,問他想吃什麼,又說不出。
岑今說:「如果是我做飯,你吃嗎?」
「難吃嗎?」
「有點。」
衛來想了想:「畢竟要吃一輩子的,是得從現在適應起來,可以做,但得在我視線之內。」
岑今裹緊沙馬遮住臉,撐著傘去了前院,再回來時手裡拎了個籮筐,從裡頭拿出菜刀、砧板、西紅柿、土豆、
生牛肉、青辣椒,還有萵苣。
說:「我先在屋裡切好弄完,待會借用一下他們的廚房就行。」
看來今天能吃上一頓中式的、有點難吃的大餐。
衛來躺在床上,笑著看她有模有樣地削土豆、切青椒,切完青椒之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順手抹了下眼
眉。
衛來說:「別……」
提醒得遲了,她辣地跺腳,流眼淚,衛來笑得牽動傷口,只好吸著氣憋住。
衛星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衛來接起來。
居然是麋鹿。
口氣很緊張,前所未有,說的話也怪:「衛,那個岑小姐,在你身邊嗎?如果在,你就嗯一聲,然後我說你
聽。」
衛來嗯了一聲。
他心頭逐漸升起不祥的意味。
麋鹿說:「聽我說,可可樹給我打電話了,我們商量了之後,決定由我來說——衛,不管那個岑小姐給了你
多少錢,不管後來你們有沒有再簽保鏢合約,錢退給她,馬上離開,你不能保護她。」
衛來問:「為什麼?」
他看了一眼岑今,她在切西紅柿,一刀一刀,很認真,西紅柿的汁液混著青黃色的種粒,流淌到砧板上。
麋鹿說:「你能不能先離開,然後我再跟你慢慢解釋……」
「不能。」
岑今奇怪地抬頭看他,衛來微笑,朝她眨了下眼睛。
麋鹿說:「那好……衛,你聽說過猶太復仇者嗎?」
衛來的心慢慢沉下去,很久才又嗯了一聲。
二戰之後,由於局勢太混亂,除了主要的一些戰犯外,大量戰犯混在難民中外逃,盟軍也無法一一追緝,有
一些猶太人誓要納粹血債血償,提出「不放過任何一個納粹戰犯」的口號。
他們自行成立了復仇組織,這一組織就是後來以色列特工摩薩德的前身,他們的搜索追緝範圍是全世界,二
戰結束三十多年後,足跡還遠至南美。
這些人,被統稱為猶太復仇者。
「卡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當時卡西族的解放陣線打了回去,國際形勢有變,很多戰犯見勢不妙,紛紛外逃,
據說最大的一個逃亡目的地就是歐洲。四月之殤,死了二十多萬人,但抓到的戰犯裡,量刑最重的,才判了二十
年。」
「有些憤怒的卡西人,成立了一個組織,名稱是『上帝之手』,標誌是一個圓,裡頭有一隻攥起的手,寓意
是:大能之手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魔鬼。」
「你還記不記得岑小姐曾經牽涉進一樁謀殺案,死的那個是個法國富商?我查了,那個人叫熱雷米,六年前,
他也在卡隆,是岑小姐的同事,他們一起建立了保護區。」
「衛,那個保護區有問題,上帝之手在清算這些人,這位岑小姐,其實是戰犯。」
衛來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說:「什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麼。
回答他的,反而是岑今。
她指著砧板上切好的西紅柿,又問了一遍:「我是問你,是燒湯呢,還是炒著吃?」

第 52 章

岑今拾掇完的時候,衛來也掛掉了電話。
他臉色不大好。
岑今很擔心:「是不是傷口疼?有不良反應嗎?有任何不舒服,你要跟我講。」
衛來說:「這屋子裡太悶。」
悶嗎?岑今回頭看了一眼大敞的門。
是真的悶,還是這通電話讓他……悶?
她猶豫了一下:「電話是誰打的?」
「麋鹿,說了些後頭的安排,我沒什麼興趣。」
他撐住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岑今趕緊過去扶他,衛來笑:「沒事,傷在肩膀,又不是不能走不能動。」
他走到門邊,站定。
傷口不是不疼,是很疼,但他覺得還不夠——更疼點就好了,這樣他就沒精力去想那些突然殺出來的糟心事
了。
目光落到牆側架的、通往屋頂的木梯,原來這間客房頂上,也有露台。
他說:「我上去坐坐。」
岑今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衛來,你身上有傷……」
衛來總能找到理由說服她:「屋子裡真的太悶,上去了,視野好,空氣好點,也舒服點。再說了,站得高看
得遠,我帶槍上去,也算是個哨崗不是嗎?萬一有情況,還能有個準備。」
木梯子窄,岑今回屋給他取傘,張開了出來時,他沒等她,也沒交代,已經上去了。
岑今原地站了會,回屋去把切好的菜式一樣樣裝回籮筐,拎起來的時候覺得好沉,墜得手腕發酸。
出門時,她說了句:「我去做飯了。」
雨太大,衛來可能沒聽見,也沒回她。
她撐著傘,踩著淺淺的積水穿過院子,到了門邊,旅館老闆出來幫她接籮筐。
岑今把籮筐遞過去,回頭看這邊的屋頂,依稀能看到衛來坐在遮陽傘下。
旅館老闆好奇地翻看籮筐裡拿大葉子一樣樣包起的菜料,問她:「刀工很好啊,經常做飯嗎?」
岑今說:「不是,第一次給他做。」
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
衛來摩挲著槍身,聽雨砸在遮陽傘上的彭彭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
這麼大雨天,街上幾乎沒有人,只那個人,撐著傘,一路過來,拐下街面,又拐進旅館的大門。
衛來拿起單筒望遠鏡看過去。
是那個刀疤,戴墨鏡,綰著褲腳,腋下夾了個塑料袋包著的紙包。
衛來好笑,這什麼天氣啊,還戴墨鏡。
他端起槍,瞄準,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刀疤右腳邊泥水濺開,高處看去,只像是炸了一個小爆竹,他停下了不動,抬頭看衛來,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遲疑著又往前走。
衛來槍口移向另一側,再次扣下扳機。
這一次,是刀疤左腳邊泥水濺開。
衛來覺得,雨天開槍的聲音真怪——槍聲也好像水花,四下濺開,然後被密集的雨線壓拽去地面,隨著雨水
匯流,流進那個排水溝,又流向旅館外。
他低頭吹了吹槍口,再抬頭時,刀疤把那個紙包咬在嘴裡,扔了傘,兩手抱住頭,繼續朝這個方向走。
衛來沒再開槍了,過了會,木梯子上傳來壓蹬的重音,那個刀疤爬上來,把紙包扔到桌面上,然後坐進另一
把椅子。
他全身淋得濕透,當著衛來的面,取下墨鏡,拽起滴水的衣角去擦。
衛來移開目光。
他猜到刀疤墨鏡下遮著的眼睛一定是有傷,但沒想到傷得這麼重,也沒想到除了墨鏡,那裡一點遮蓋都沒有
——在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出現凹陷和猙獰的刀口,任何人都會覺得觸目驚心。
擦完了,刀疤把墨鏡重新戴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被砍的,當初我們逃跑,身後是拎著刀的暴徒在追,
跑著跑著,前頭又來了一群,我們不知道是該往前還是往後,混亂中,有一刀劈了過來,我倒下去,以為自己死
了。」
他笑起來:「結果活著,但是我家人真的都死了,十六口,找到十四具屍體,還有個兒子,當時三歲,屍體
沒找到,到現在都是失蹤狀態。」
衛來沒說話,前院的屋子那,有一處斜斜的煙囪開始冒煙,是岑今在做飯嗎?
刀疤繼續說話。
「昨天晚上,我們收到消息,你的朋友在四處打聽我們。這讓我覺得,也許之前我們雙方存在誤會。」
「雙方?」
刀疤笑,伸手先指向自己,又指向衛來:「我們雙方。」
最後指向前院:「不包括她。」
衛來眸光一緊,一把抓起槍,死死抵住刀疤額頭。
刀疤語氣平靜:「我是來談判的,你放心,現在沒人動她,我可以向你保證。再說了,就算你打死我也沒用,
我還有同伴。」
談判?這個詞真是一路都在聽到,真奇怪,總是在暴力血腥之後,忽然心平氣和地要求坐下來談判,早幹嘛
去了?
「我們設法把一些情況告訴了你朋友,請他轉達——衛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
「很抱歉,之前把你當成敵人一樣對待——因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跟岑小姐已經很親密,根本不像是一
個置身事外的單純保鏢。」
第一次?
衛來收回槍。
他想起來了,那時候,他當著刀疤和那個 AK 的面跟岑今親熱,還說,昨晚上你帶勁得很,老子都為你瘋狂了。
「尤其是談判結束之後,你還和她在一起,我們覺得你們是一夥的,不得不把對付你也列入計劃。」
衛來問他:「你有什麼證據,說岑今是戰犯?」
刀疤笑了笑:「可能你們認為,只有那些挑起、教唆、策劃、發動戰爭的人,才能被稱作戰犯。但在我們這
些人看來,不管你是不是胡卡人,只要你在那場浩劫裡,對卡西人犯下過無可寬恕的罪行,你就是。」
他伸手,扯下紙包外罩的塑料袋,打開封口,從裡頭遞了一張照片給衛來。
是一張三人的合照,兩個白人,都是中年男人,還有岑今,中間的那個男人,手臂搭在岑今肩上。
岑今紮著馬尾,淡淡地笑,虎鯊說的不對,岑今那個時候,比現在要瘦很多。
刀疤指了指另一邊的人:「這個叫熱雷米,法國人。」
又指中間的:「這個叫瑟奇,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一隻手搭在岑小姐肩上?」
他遞來第二張照片:「這個,是前一張照片的局部放大。」
衛來盯著照片看,確切地說,是那隻手的局部放大:那隻手的虎口處,有一個牙印。
「我們把這隻手寄給了岑小姐,我想,她應該一早就知道,是誰找上門來、又是為了什麼。」
衛來說:「岑今拿到過你們總統頒發的勳章,她保護過 175 名卡西人的性命。」
他自己都覺得這辯護蒼白無力,要抬出「總統」、「勳章」這樣浮誇的說辭來替她講話。
刀疤回答:「如果真相根本就是被扭曲的,總統也可以被蒙蔽。」
「我們有名單,前後進入那個保護區的卡西人,總數是 292 個。但最終,卡西解放陣線打回去的時候,裡頭
只剩了 175 個。」
「衛先生,不妨問問岑小姐,那 117 個人,都去哪了。」
衛來把照片推開:「說完了?拿來兩張照片,幾個數字,來給她定罪?」
刀疤冷笑:「是啊,一時間很難接受。畢竟她看起來很好不是嗎,又漂亮,又聰明,哦,對了,還很會偽裝,
沖在正義鬥爭的前線,寫了一手好社評。」
衛來盯住他看:「朋友,有事說事,不要扯不相干的。」
刀疤大笑:「衛先生,你真的沒有發現,這位岑小姐做事,很有目的和計劃嗎?」
「她的社評很有名,但你有沒有把她之前幾年的社評全部翻出來看?她早期的風格溫和圓滑,突然變得犀利、
大膽、博人眼球,時間點恰恰是在熱雷米死了之後、上帝之手成立不久。」
「你不覺得這個時間非常蹊蹺嗎?有人心裡有鬼,密切關注卡隆的動態,嗅到危險的氣息之後,就忙著一層
層地給自己拽遮羞布……」
衛來打斷他:「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刀疤欠了欠身子。
「我們上帝之手,主要的成員是難民中最不幸的那部分倖存者,他們活下來,但家人都不在了,活得幾乎沒
有牽掛,唯一的支撐就是復仇。」
「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們沒你專業,也沒受過太多特訓。這兩次交鋒,我們也吃了苦頭,AK 現在還在醫院
裡,昨天你打傷我們一個同伴,外請的狙擊手也中了槍……」
他看了一眼衛來肩側包紮的繃帶:「沒死,但傷的比你重一點。」
「直到昨晚,收到消息之後,我們才發覺,只要衛先生表個態,事情本可以解決的更溫和一點,我們也能避
免不必要的傷亡。」
「表什麼態?」
刀疤轉頭,看向冒煙的那處煙囪。
「衛先生,你的車子就停在院子裡,沒人會攔你,你離開就可以。但岑小姐要留下來,她做過什麼事,必須
付出代價。」
衛來笑起來:「法官判案,還要聽兩面陳述。你片面之詞,就想我走?」
刀疤早有準備:「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去問她,我們收到對她的指控,也做過調查,不怕你去問。但衛先生,
我們表現了誠意,也請你給個明確答覆:如果事情屬實,你要保證不再插手此事。」
衛來沉默了很久,點頭。
刀疤長吁一口氣:「那你需要多長時間?」
「給我……一天。」
——
刀疤走之前,把那兩張照片給他留下了,說是對質的時候,也許用得上。
衛來一直沒動,冷眼看濺起的水花一點點濡濕照片。
刀疤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此時此刻,明明那麼多可以去想的、回憶的、推理的,他通通沒去做,只是在照
片幾乎完全泡在水裡時,忽然搶出其中一張。
岑今那個時候真的好瘦啊,大概是紮了馬尾,顯得特別小,三個人一起照相,她是站得最開的那個,臉上在
笑,眼睛裡卻很空,不像邊上的兩個人,那麼開懷,甚至還比了 V。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才想起要回房。
房間裡已經點起了蠟燭,桌子拖到床邊,上頭擺了好幾個菜,西紅柿用來做了湯,青椒炒了牛肉,萵苣和土
豆單拌了絲,還攤了雞蛋皮。
顏色搭配在一起,既熱鬧又好看,就是……早就涼透了。
衛來笑,問坐在邊上的岑今:「怎麼沒叫我?」
岑今沒說話,起身過來拉住他,幾乎是把他推坐到床上的,說:「別動。」
她拆他肩上的繃帶,衛來低頭看,這才注意到幾乎都已經被雨淋濕了,有血色自內泅浸出來。
他解釋:「雨太大了……」
岑今笑笑:「以後,你心裡有事,或者生氣的時候,可以摔東西、罵人、也可以亂發脾氣,但是別拿自己身
體作踐,傷口感染了,疼的是你,有後遺症了,受的也是你。這話我只說一次,聽不聽也隨你。」
她不再說話,也不看他,細細為他敷藥、重新包纏繃帶,衛來忽然控制不住,單手狠狠摟住她,埋頭在她懷
裡。
靜了一會之後,岑今笑起來。
她低下頭,伸手溫柔撫摸他頭髮,說:「衛來,我們先好好吃飯。」
「我這麼費心做的,不要浪費了。」
「飯桌上,不談事。有什麼話,我們吃完飯,開瓶酒,慢慢聊。」

第 53 章

這飯,吃得嘴裡寡然無味,心裡五味雜陳。
但衛來記得每一個話題,他們聊了味道、火候、調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當廚師,還是有兩把刷子
的,岑今還抱怨了大火油炒,讓她沾了一身的油煙味。
她側身過來,笑著讓他聞,衛來低下頭,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鹽氣息。
他恍惚了一下,忽然發覺為他噴過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煙火氣息的,只這一個。
吃完飯,岑今很快衝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穿那件他改過的襯衫,頭髮半濕著綰起,有幾縷垂在肩頸上,水珠
順下來,把肩頸處漬濕,那粒鮮紅的石榴石,貼著她細瓷一樣的皮膚,水亮顯眼。
衛來問:「你這樣不冷嗎?」
岑今搖頭,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籮筐,衛來要幫忙,她不讓,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衛來一直看她,籮筐一定很重,壓得她肩側微沉,撐開傘的剎那,她忽然回頭,叫他:「衛來。」
室外的燈光透過密雨和泛黃傘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幾絲頭髮在光裡揚起,笑容溫柔,眼睛裡沒有全世界,
只有他。
門邊是框,她是框裡的畫,衛來笑,如果這一刻時間停住多好,不念過往,也不要未來。
趕在煙花未冷前,握住這一抹煞那即永恆。
——
再回來的時候,她握了瓶起開的紅酒,兩個高腳酒杯,說:「沒牌子的,你身上有傷,少喝點。」
紅酒放下,她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襯衫一掀,從內褲勒帶裡取出一包煙:「剛沒手拿,塞這了。說是本地
煙,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著蠟燭的火頭點著了,手很穩,並不看他,濃密的睫毛微扇,帶出週身一種水潑滲不進的沉
鬱氣場。
這場景,似曾相識。
衛來想起來了,正式的第一次見面,在面試的房間裡,她就是這樣的。
岑今吸了口煙,仰起頭,把煙氣慢慢吐出。
忽然笑起來:「愛上一個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像做了場夢,有人運氣好,夢做得長點,就是一
輩子。」
她頓了會,輕聲說:「但是我運氣不好,總是差了一點。我當時……和三個同事,一起留了下來。」
——
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個人還都算資深,聯合國的車隊走了之後,他們馬上做出應對。
——裝點門面。
國際組織的旗幟,還是得打起來的,而且要打得更顯眼、更多、更大,混亂時期,某些旗幟標誌比人命來得
值錢。
——登記人數。
之前宣稱不會撤走卡西人之後,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難民已經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大概在兩百名左右,都
被一一登記造冊。
——清點食品、日用品庫存。
這麼多人,吃喝是個大問題,清點下來,境地尷尬:小學校裡根本也沒有太多儲備,最多也就再撐個一兩天,
馬上面臨斷糧。
……
四個人開了會,明確分工,考慮到混亂時女人更容易受傷害,所以很照顧岑今:她只負責留守、安撫難民情
緒、醫療和內部管理,不需要對外。
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負責安保和巡邏:維和士兵撤退時有遺留的裝備,那人穿上有「UN」標誌的背心,戴鋼
盔,抱著把槍來回巡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猶疑的胡卡人拎著刀在附近出沒,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兩個人要開車出外勤:一是為了設法搞到足夠的食物;二是不能孤軍奮戰,要聯絡其它留下來的、零散
的保護區,協同合作;三是這種時候,他們是文明社會遺留下的眼睛,是歷史的目擊者、事件的見證人,有責任
去留存相關照片、資料,也許有一天,這些東西就會用得上。
開完會之後,岑今心裡踏實不少,每個人都很樂觀:畢竟不是閉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國際社會一定
會很快插手,誰會放任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持續發生且發酵呢?
接下來的兩天,外勤的進展讓人鼓舞。
——他們成功買到了麵粉、鹽、土豆,甚至帶回來一些紅茶。
——據說這樣的保護區不止一個,有個法國牧師的教堂裡藏了三千多卡西人,國際紅十字會在正常運轉,扛
下壓力收治了很多傷者……
——他們甚至遇到了 BBC 的記者,據說有一部分照片已經傳回去了,很快會對全世界公開。
……
但接下來,希望就像燭火樣慢慢熄滅了。
緊急事件的處理其實也像災後救援,有黃金 72 小時,起初的幾天國際社會如果沒有重拳出擊或者明確發話的
話,會被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縱容,施暴者會更加囂張。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
太陽升起,星辰落下,有時候,岑今會呆看著手錶表面的指針走完一圈又一圈,覺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給忘了。
外勤帶回來的食物越來越少,車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車身上就多一些破壞——據他們說,
外頭已經進入了一種群體性的瘋狂,那些設路障的胡卡人,對他們越來越挑釁。
廣播晝夜不停,早期的煽動之後,播報換了內容,會放送各種地址,比如「快,我們在 XX 附近發現了大批蟑
螂,胡卡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刀,快來」,像是呼朋引伴的殺戮遊戲。
岑今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做夢都會夢見廣播裡播報這所小學校的名字,然後無數胡卡人,提著刀,從四面八
方湧來……
有一天,兩個出外勤的同事沒有回來。
不安像潮水一樣在保護區裡蔓延,等了一夜之後,那個負責安保的同事決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緊張中又等了一天。
——
她就在這裡停頓,沉默了一會,磕掉煙頭的灰燼。
衛來問:「然後呢?」
岑今笑笑:「然後就沒回來,媽的,像是開玩笑,突然之間,四個人,就變成我一個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裡瞪著眼睛,想著,我要完了,沒外勤、沒安保、沒吃的,天亮之後,只要再有一個
胡卡人靠近試探,這個保護區就完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黎明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車聲,然後有人撼著小學校鎖起的鐵門大喊,有人嗎?請幫我
們開一下門。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看到撼鐵門的是個白人,當時的心情,像見到了同胞一樣激動。」
來的是熱雷米和瑟奇,兩人開一輛麵包車,車身有「和平救助會」的徽標。
車子開進院子,車後遮蓋的帆布一掀,裡頭藏了十來個滿身血污的難民。
「熱雷米說,他和瑟奇也是留下來的志願者,他們的保護區被衝破了,那些難民,是他們一路過來時救
的。」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麼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被衝破。
三是,他們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卡西難民,想強衝路障,結果胡卡人十多輛車緊追不捨,
還在廣播裡呼籲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麼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
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
——
她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不妨採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還都是藉機想撈點甜頭、可以買
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行了方
便。」
衛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卡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現金都不多,而且困在小學校裡,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
都爭先恐後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揮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劃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
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騷擾學校,這個保護區,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
避難所了。」
岑今喝乾杯子裡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劃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
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他們陸續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 292 個。」
衛來問:「為什麼是『最高時』,後來有減少嗎?」
——
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被衝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願者遇難,國際社
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裡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
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
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難民財的。
衛來沉默,他想起可可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
衛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從來就沒出過保護區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徵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
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 5 個。
衛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佈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
當然該是我做。」
衛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是啊,現在學精了,就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折抵,有人提供了家裡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麼地方,請他幫帶——
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屬於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願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 5 個人在半夜出發,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洩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
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 10 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
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臨近的保護區去了。」
「就這樣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後,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
有任何紕漏。」
「然後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衫後背上,有一道噴
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來的眼睛:「於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麼出現
的,然後……我忽然害怕了。」
第 54 章

岑今一夜沒睡。
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巨浪樣翻捲著潑向
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後戰爭結束,如果需要匯報、接受採訪、
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就是真空狀態,萬一出什麼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了,到底發生什麼事。又可能是我從來
沒出過保護區,對外面的事態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 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
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願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
這一路終身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
劃十字,周圍靜的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
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麼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
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目的聲響。
而現在,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炸:她已
經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晚上不敢有一絲的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
叫掙扎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頭髮把她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卡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裡,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著篝火喝酒,熱雷米和瑟
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車上的卡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凶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裡。
那一聲「這個不是卡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卡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鉗制,沒命樣向
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扎著抬起頭,
伸手指著她,說:「你……」
這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裡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瘋了,這一時刻,什麼都不怕,衝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
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什麼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地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
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往林子裡走,岑今被他拖地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裡是片屠場,屍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煙,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拚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膝蓋壓住她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
冷的臉上。
說:「岑,你跑出來做什麼?我們養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
岑今嗓子嘶啞著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個,你自己看,
天氣這麼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卡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完了,裡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
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搾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對?」
「岑,我給你選擇。第一是,你乖乖的,洗乾淨,回去,繼續做你的志願者,配合我們做事。運氣好的話,
你還是保護難民的英雄,以後回到北歐,過你想過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爛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下落,你是失
蹤人口,失蹤數字,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戰爭期間,一個兩個外國人失蹤,誰會當回事?多慘啊,千里迢迢
跑來做志願者,錢、名、命,一樣都沒撈著……」
他把她拎起來,問她:「怎麼說?」
岑今止不住哆嗦,臉上的血和淚混在一起,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熱雷米等得不耐煩,忽然抬頭向那幾個
胡卡人,說:「送個女人給你們玩玩。」
他把岑今推了過去。
那幾個人怪叫著撲上來,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掙扎著連滾帶爬,混亂中,她抱到熱雷米的腿,死死不放,
好像這是唯一的依靠,然後拚命點頭。
熱雷米摸摸她的頭,說:「你聽話了?」
岑今點頭,淚如雨下。
接下來的事,她記得恍恍惚惚:熱雷米把她牽回去,給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車子裡換,換到一半,忽
然噁心上湧,趴著車窗嘔吐,一直吐到膽汁都出來。
熱雷米幫她梳理了頭髮,拿毛巾擦臉,說:「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
她努力牽著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熱雷米終於對她的笑滿意,把她推到篝火邊,遞給她一瓶啤酒,說:「來,大家一起發財,碰個杯。」
岑今僵著臉笑,看對面那個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裡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閃光燈亮起,卡嚓一聲,她下意識轉頭,看到熱雷米抱著相機,誇她:「笑地很自然。」
——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起來,岑今給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對衛來說:「我沒什麼好
解釋的,當時,我確實點頭了。」
黎明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小學校,有一些難民在等,岑今下車,迎著他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努力出來的笑,
說,沒什麼,挺好的。
熱雷米也說,看,岑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從烏達帶來好些小商品在擺攤,那些上船的人屁股還沒坐
穩就買開了。
難民們笑起來,岑今也笑,末了輕聲說:「我回去休息了。」
她回到房間,剛關上門,就癱了。
太陽升起來,陽光透過窗戶,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忽然爬起來,找一切去堵遮窗戶,然
後用膠帶粘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裡終於暗下來,她蜷縮著躺到地上,沒有表情,也沒有眼淚。
煙燒盡了,幾乎快灼到她的手,衛來想替她拿開,她卻手一翻,把煙頭緊緊攥到手心裡。
問他:「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沒空去恨誰,因為沒力氣。人絕望的時候,要靠夢支撐。」
「我盯著門,想著,要是有人來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蓋世英雄,只要這個時候,他能從天
而降,趕來救我,該多好。」
衛來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開,說:「別,別拖泥帶水,我講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聽著就好。」
她就那麼躺在地上,過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時,瑟奇敲門,語氣很不耐,說:「岑,你一天不出現,會
讓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來,帶著盆,去水房洗臉,打濕了臉之後看鏡子,忽然發現,自己鎖骨那裡,新長出一顆痣。
她湊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濺上的一滴血,不知怎麼的沒擦乾淨,干結在了那裡。
她拿水去擦,血跡很快就沒了。
岑今低聲說:「但是很奇怪,洗乾淨了,反而慌了,那以後,控制不住自己,總會時不時地去摸,覺得那滴
血還在,一定要擦乾淨。」
衛來的目光落到她頸間墜石榴石的白金鎖骨鏈上,石榴石很小,像硃砂痣,更像濺上的一滴血。
岑今指尖細細摩挲著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吧,如果不戴這條項鏈,我就總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會兒。
再然後,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保護區像手錶表面的指針,無波無瀾地繼續往下走,並不知道什麼時
候才能叫停。
她有點怕跟人說話,怕看見那麼多帶著希望的臉。
她給自己找事做,小學校裡,有很多剩的鉛筆和紙,她找來畫畫,開始畫得不好,但後來就畫得越來越像,
她不需要模特,一張張臉,臉上的紋絡、細部的線條,都像烙在眼睛裡,睜眼閉眼都能看到。
有時候,難民過來找她,會好奇地看,也會貼心地幫她擋住再找過來的人:「岑在畫畫,等她空了再來吧…
…」
又有些時候,實在避不開,她會垂下眼睛,輕聲說:「也不急,慢慢來嘛,要麼,你們下一批吧。」
人命關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對方求她:「岑,讓我先走好不好,我帶著孩子……」
她最大膽的一次,是戳壞了麵包車的輪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話都不問,扇了她一巴掌,說:不管是不是你
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試試看。
岑今再次喝乾杯子裡的酒。
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外面到處都在殺人,我讓他們逃跑嗎?跑出去就會死,待在保護區裡,至少還
死得慢點。」
「有時候我覺得熱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沒有他們那些骯髒的交易,這個保護區一天也撐不
下去。我就像個廢物,食物、水、藥品,我一樣都搞不來。」
她活得越來越沉默,送人上「船」大概兩三天一次,她眼睜睜看著保護區裡的人越來越少,然後劃掉那些一
個個登記造冊的名字,有時做夢,看到保護區其實是個巨大的沼澤,每一個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著大家全體沒頂的日子。
然而轉機來得猝不及防,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暗無天日之後——並不是國際社會終於開完了冗長的會議,而
是卡西人的解放陣線打回來了。
不能依靠誰,救自己的,往往是自己。
解放陣線的炮火在城外響起的時候,保護區裡的難民人數是 175 個,熱雷米和瑟奇也重新換了一張臉。
他們不再出外勤,靠著囤起的儲備嚴防死守,帶領難民們堵門、巡邏、站崗、掀翻那些試圖翻牆進來的胡卡
人,甚至還負了傷。
難民們含著眼淚感謝熱雷米,他回答,應該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來了。
而對她,卻漸漸有了微詞,比如:岑像變了一個人,只知道畫畫,問她事情,她也不吭聲……
那一天終於到來,緊鎖的鐵門第一次放心地敞開,難民們和解放陣線的卡西士兵擁抱在了一起,隨軍記者到
處拍照,熱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意味深長地說:「留個紀念。」
拍完照,岑今對熱雷米說:「我要回家。」
過了兩天,熱雷米親自送她到剛剛修復的機場,跑道是土填的,沒有圍牆,像個大空地,多的是飛機降落
——那些撤出的記者們紛紛趕來,搶奪和平後第一手的新聞資料。
巨大的引擎聲此起彼伏,她的頭髮被無處不在的氣流攪亂,熱雷米捧起她的臉。
說:「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後,忘記這裡的一切,會有大把的男人喜歡你,你還會有錢。」
他貼近她的耳朵,說:「我們往你賬戶裡,存了很多錢。」
「你要老實一點,我們有很多證據,你的照片,難民的日記,沒來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發,你
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互相幫助。別詛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遠了。」
岑今說:「你們根本不是志願者吧?」
熱雷米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不是,我們是來非洲淘金的,沒想到礦床裡沒撈到金子,卻
在這兒翻了身,奇跡真是無數不在啊,對吧岑?」
——
蠟燭燒盡了,煙氣蕩漾在密集的黑色裡。
雨也停了,只剩房沿上偶爾落下的滴答聲。
岑今低聲說:「在卡隆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說,回到北歐就好了,就當做了個噩夢,回來可以重新開始。」
「真正回來了,才發現不行——在卡隆,還有北歐這個幻象作退路,回來了,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生活紊亂,總是做噩夢,在夢裡一遍遍地找聯合國撤離的車隊,眼前閃過一張張
難民的臉,那些我親自送上車的,還有死在我面前的……」
她看著衛來笑:「我真的運氣不好。那種境地,讓我怎麼做呢?我不點頭,我就死在當場,我點頭了,我就
是同謀、罪犯,哪一天追究起來,我照樣完蛋。」
衛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岑今忽然大笑起來,差點笑出了眼淚:「你相信了是不是?我說得這麼有感情,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是不是?
你這種人,真是不能做法官。」
她低頭銜住一支煙,劃著了火柴梗子,火焰亮起,她的手有些抖。
輕聲呢喃:「誰會相信我啊,證據全是來殺我的,更何況,我確實妥協了。」
終於點著了煙,她不再抽,把煙擱在桌角,看裊裊煙氣上浮。
「我很早就知道上帝之手了,不害怕,也不意外。收到瑟奇的手,我覺得挺解脫的,真的,我覺得挺辛苦的,
路也該走到頭了,是時候了。」
「唯一意外的是,虎鯊劫了天狼星號,沙特人找到了我。我覺得無所謂,時間多點就幫他們談判,時間少點
就死在路上,看天意。」
「對於請保鏢這件事,沙特人很起勁,又是面試又是挑選,我一點都不熱衷。」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為什麼會選你嗎?現在可以回答你了。」
「不是因為我想跟沙特人對著幹,故意要選差的,也不是因為你皮相好,我看上你了,你進屋之後,我都沒
怎麼注意你,我覺得沙特人很無聊,你也很無聊。」
「但是,你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僱傭我——我會中
途撂擔子走人的。」
她溫柔看向衛來的眼睛。
「好巧啊,我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選了你,就是等著這一刻,想看你知道真相的時候,會怎麼撂擔
子走。」
你走吧。
你是最後的了斷。
你還要去到別的地方,而我,就在這裡到頭了。

第 55 章

衛來沉默了片刻,給自己倒酒,拿起酒瓶才發現很輕,倒光了也才斟了小半杯:他聽得太入神,居然沒留意
岑今喝了這麼多。
岑今的酒意漸漸上來,催著他走。
衛來笑:「這麼想我走?」
岑今也笑:「我不是讓你選,我是打發你——也就剩你沒打發了。」
她下巴擱到桌上,看蠟燭融在桌邊的滴掛,伸手一根根掰掉,像在數數:「我都計劃好了,別墅的租約就到
四月,那些我覺得跟我有過瓜葛的人,不管人家還記不記掛我,我都去了斷了……」
世事真是荒唐,人生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分秒,越走越窄的路上,忽然迎面撞上他——她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運氣,他要是來得早一點,或者晚一點,都好。
自己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認識一個人都嫌不夠,她會愛上一個人。
她撐著手臂站起,深一腳淺一腳摸去床邊,低聲喃喃:「還有啊,我的禮服好可惜,那麼好看,不讓我帶,
到時候,都不能打扮一下……」
她把自己摔到床上,呢喃著,慢慢蜷縮成一團。
衛來問:「上帝之手,會拿你怎麼樣?」
岑今拿枕頭堵住耳朵,聲音悶且不耐:「不知道,審判吧,就像上法庭一樣,你交一個證據,我交一個證據
……」
她漸漸睡著了。
在最悲傷的時刻,居然做了一個很甜的夢。
夢見自己是一棵樹,濃密的葉子是所有的牽掛,然後一夜朔風,暴雪滿地,枝折葉散,她只剩了光禿禿的大
枝椏,像被拔了毛的鴨子一樣自慚形穢。
很遠的地方,排著隊的樵夫列隊行進,珵亮的刀斧在冷太陽下閃著寒光,就要過來把她砍成柴火,片片燒掉。
樹下忽然有動靜,她低頭看,看到衛來,提著油漆桶,把她的枝條一根根刷成綠色。
她奇怪,問:「你在幹嘛啊?」
衛來說:「噓,別說話,我要把你打扮成聖誕樹,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她說:「聖誕樹不是你嗎?」
衛來拎起一個小禮物,細細綁在她墜枝上:「也是你啊。」
……
車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岑今睜開眼睛,恍惚了幾秒:屋裡沒有人了,門半掩著,天將亮而未亮,雨後濕白的霧氣在門外飄。
她忽然反應過來,跌跌撞撞下床,衝到門邊。
原本停放那輛吉普車的地方,空了,像極了這一刻她的心情,如釋重負,又空空如也。
岑今盤著腿在門口坐下來,一直坐到人聲漸起,旅館老闆過來送早晨的咖啡。
老闆看看她,又探頭看屋內,憋了滿臉的問號,岑今不理會,伸手把兩杯咖啡都取下,不放糖,咕嚕嚕喝完
一杯,又一杯。
然後拿手背抹了抹嘴,說:「今天退房。」
——
行李包還在,略翻檢了下,沒有什麼可替換的衣服,意外地找到一根掛鏈,下頭墜了個小貝殼的吊墜,試了
一下,可以打開,裡頭是粗製的口紅。
岑今笑:他拿掉她的晚禮服,還她一件改的襯衫,拿掉她那麼多化妝品,還她一個做工粗劣的口紅。
但她居然心裡有歡喜,覺得這買賣公平合算。
她拽著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對著鏡子仔細梳理頭髮,指腹揩了口紅,一點點給嘴唇上色。
刀疤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等了一會了,正拿一個空的高腳杯去撞另一個,闔著眼睛,聽薄玻璃磕碰的輕響。
眉心一涼,有槍口抵上。
岑今笑起來,睜眼看刀疤:「這就是你們慣用的伎倆?你以為,槍口抵到我頭上,我就會嚇地腿軟,然後跪
下招供是嗎?」
她撥開刀疤的手。
「我對你們上帝之手,關注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幾乎是剛有風聲傳出,我就注意到了。」
刀疤冷笑:「是啊,心裡有鬼。」
岑今不理會他冷嘲熱諷:「我聽說,你們自詡『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錯殺、不放過』,你們會
給出審判,疑犯認罪之後,證據確鑿,才會執行懲罰。」
「是。」
岑今說:「真是嗎?開始我也以為是,所以我一直覺得,有這樣一場審判也挺好,反正是針對我個人,也不
會連累誰。」
她盯住刀疤,眸光漸漸收緊:「但我的保鏢是怎麼回事?他有什麼罪,你們問都不問,直接請了狙擊手射殺
他?在公海上引爆快艇,有給過我審判嗎?就算你們有大把證據,聽我自辯了嗎?我認罪了嗎?」
刀疤一時語塞。
頓了頓說:「這個我要解釋一下,岑小姐,你可能不知道,你的案子很特殊,上頭指明了你必須接受審判,
也就是說我的任務是帶你回卡隆——我沒想過要殺你,當時快艇上放了炸藥,只是想作為威懾,但是後來事情發
生得太突然,AK 又是個新手,過度緊張……」
「至於衛先生……我非常抱歉,好在沒有釀成嚴重的後果。這確實是我個人行事偏激造成的,事了之後,我
會如實向上匯報,有任何懲罰,我也接受。」
「岑小姐,我們有不同的追緝分隊,負責跟進追捕不同的戰犯,我想即便是最正規的執法機構,也沒法保證
事事盡善盡美,希望不要因為我個人失誤,質疑整個組織——我們或許偶爾走偏,但這跟你手上的保護區淪為害
人的魔窟,完全是兩回事。」
岑今笑出來:「不錯啊,聊事情不走題,時刻不忘套我的話,你如果被上帝之手開除了,可以試試去當談判
代表——所以,我要被帶回卡隆?」
也挺好,起於斯,終於斯,她也有三年多沒回去過了。
起身的時候,她問了一句:「為什麼我的案子特殊?」
「因為指控你的人,是很重要的人物。」
岑今咯咯笑起來:「是總統嗎?他知道給我發錯了勳章,覺得沒面子,想要回去是嗎?」
忽然又想起什麼:「我怎麼覺得,你的態度對比之前,有轉變呢?」
刀疤回答:「因為天亮的時候,衛先生來找過我了。」
岑今的腦子裡,忽然空了一下。
她扶住桌邊,覺得自己像個塑料充氣人,身上被劃了道口子,之前跟刀疤對答時硬攢出的士氣,忽然就洩了
出去,整個人軟得輕飄飄的,沒有份量。
連自己的聲音都有點飄:「他還沒走嗎?」
「他給我講了保護區的另一個故事版本,我雖然並不相信,但是平心而論,也確實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
「另外,衛先生也質疑我們不公正,理由跟你前面說的一樣,因為我們在公海引爆快艇,又找狙擊手射殺他
——他說,除非全程陪同,不然他有理由懷疑所有的審判都是暗箱操作。」
岑今聽不進去:衛來還沒走嗎?
「……他保證不帶任何武器,我們同意他去卡隆,岑小姐你收拾一下,車子在外頭等。」
——
岑今跟著刀疤出了旅館大門,近門處停著兩輛白色麵包車,再遠些的地方,是那輛敞篷吉普。
她走過去。
遮蓋的棕櫚席已經掀了,大概是下了那麼久的雨,早浸透了,衛來埋頭在車前蓋裡,也不知道檢修什麼,然
後起身,砰一聲蓋上車蓋。
抬頭就看見了她。
衛來笑,問她:「睡得好嗎?」
岑今輕聲說:「怎麼沒走呢?」
「走了啊,不是開車走了嗎,『走了』的動作已經完成了。怎麼樣,當時看著我走了,心情如何?」
心情嗎?
不想再去回憶,只知道,忽然又能看到他這麼笑著同她說話,全世界都不重要了。
岑今說:「這就叫『撂擔子走人』啊?前腳走了,後腳就回來。」
「為什麼又回來啊?」
衛來說:「昨天,你睡著之後,我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你為什麼特別執著六年前,想要我去救你。」
「我們都知道,回到六年前,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不能既錯過六年前,又錯過現在。」
「你不想活,上帝之手想你死,我要是真走了,一切就在這裡到頭了。只有不走,才有希望。」
「我當然可以騙過刀疤帶你逃,但逃脫了你也未必開心,我覺得,也許能有一場審判,對你來說是好事,審
完了,心結也就打開了。」
岑今提醒他:「也許審判的結果很糟糕呢?」
「岑今,如果別人指證你的,根本不是你做過的,為什麼要因為走投無路去背這個罪?我和刀疤聊了,如果
你說的故事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歷史政治,你比我懂:二戰裡,真正的甲級戰犯,都沒有全部被判死刑,為
什麼你要死?」
岑今低聲說:「因為沒證據,熱雷米死了,瑟奇死了,死無對證,我完全可以是一個心機叵測的女人,編了
故事,把一切往死人身上推。」
衛來無所謂:「找找看唄,不就沒證據嗎,又不是天塌下來了——做個約定好不好?」
他伸出手,見岑今不動,索性直接挑起她小手指,勾緊。
說:「這樣。」
「不管前路如何,我陪著你走到不能再走。沒證據也不可怕,不就那幾種可能嘛,你活著,我養你;你坐牢,
我陪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跳不出生死,生死我都管,嗯?」
岑今笑,下意識勾緊他手指,刀疤那邊的車摁了聲喇叭,大概是提醒要上路了,衛來揮了揮手,說:「馬
上。」
收回手時,停在她脖頸上,挑起那根項鏈摩挲了會,忽然單手用力,扯斷了,向著身後的林子狠狠一拋。
岑今驚訝地看他。
衛來說:「別急著給自己定罪,換了別人,那種情況下,也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他扶住岑今上車,車子啟動的剎那,岑今忽然輕聲說:「衛來?」
「嗯?」
「我那根鏈子,是白金的。」
啟動聲歇下來,衛來皺了皺眉頭:「貴嗎?」
「有點吧。」
衛來頓了一下,說:「那還是撿回來吧。」
岑今看著他跳下車子。
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她仰起頭,看雨洗刷後的天。
前路如何,審判如何,能不能找到證據……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第 56 章

卡隆在埃高的西南,不用走回頭路,這一路彎彎繞繞,從不折回,卡隆也應該會是半程的終點了。
一路行進得很慢,衛來的傷這兩天沒能養,有點往惡化的方向走,精神緊張時不覺得,一旦鬆弛下來就疼得
難受,中午時,岑今幫他再次包紮過,到了下午,趕他去後車座躺著,完全由她來開車。
衛來覺得這樣也好,誰知道後面還會不會要動手呢,他多恢復一點,把握就更大一點。
夜晚時,進了南蘇丹,可可樹說這裡更亂,確實不是誇大:紮營的時候,聽見了槍炮聲,持續了幾秒鐘,又
倏忽陷於平靜,讓人心裡惴惴不安,總覺得還有個靴子沒扔下來,要打起精神去等。
刀疤吩咐下來,讓盡量不要有火光,萬一真撞上,不要動手,由他出面去交涉:大家是不同國家,組織對組
織,話講明白了,一般都會行方便的。
衛來去找刀疤聊天,兩人黑暗裡坐著,連煙都不能點一根,摸著黑吃了點乾糧,刀疤遞水給他,他仰著頭,
隔空倒了些進嘴裡,又遞回給刀疤。
刀疤感慨:「昨天還想你死呢,今天坐一起吃東西,真是……」
衛來說:「這個看形勢,看利益。」
刀疤笑笑:「不用跟我攀交情,我可救不了你的岑小姐。」
他摘下墨鏡,這個時候,用不到它——夜色是天然的遮擋。
衛來問:「如果我跟你講的故事是真的,岑今會怎麼判?」
刀疤沒說話。
衛來笑:「我有時候想想,覺得很不公平。四月之殤一開始,國際社會撤出,放任事態擴大——那些走的、
瞪眼看的,反而什麼事都沒有。留下的,倒要被追緝。」
刀疤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偷換概念,岑小姐被追緝,可不是因為她留下。這就好像你去孤兒院做義工,的
確值得稱讚,但你借義工的名,把孩子轉賣出去牟利,你就得受懲罰,這是兩碼事。」
衛來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刀疤想了想:「我不是法官,說不好,但我想,如果她的話是真的,量刑應該會輕,畢竟非常時期,要考慮
到種種因素,你把我擺到她的位置上,我也沒有更完美的法子。她要是當時就死了,真的也就是多一副骨架,也
於事無補,活著……至少是個控訴的證據。」
他想起了什麼:「你知道嗎,三年多以前,當時上帝之手還沒成立。熱雷米以投資商和慈善家的名義回過卡
隆一次,受到了政府高官接待,很風光,甚至有民眾專程去他下榻的酒店感謝他……如果不是事情敗露,他怕是
會頂著英雄光環活到老的,死了還會有卡隆人給他獻花。」
「那你相信岑今的故事嗎?」
刀疤搖頭:「我不信。」
「衛先生,上帝之手成立三年,我也經歷了不少案犯,所有心有不甘的罪犯都說自己很冤,編的故事甚至比
岑小姐的還動人,那又怎麼樣呢?」
「法庭是憑證據說話的,不是看誰更感人。你不要覺得回到卡隆受審,是有希望——回卡隆受審的,基本都
是死刑。瑟奇死前,直接指證了她,拿不出證據,她依然是主犯。」
他起身,拍了拍衛來的肩膀:「衛先生,如果你真想幫她,我建議你還是找找證據。畢竟到目前為止,你給
我的,還只是一個充滿想像力的故事。」
——
臨睡前,衛來和岑今聊了關於證據的事,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許呢,很多關鍵性的案件線索出現,靠的不
就是不死心嗎?
但事情臨到自己,好像越聊就越灰心。
岑今勸他早點休息,他不幹:「你離開卡隆是六年前,熱雷米被謀殺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你去過他住所,也
就是說你們有聯繫——你就沒有設法為自己保留什麼證據嗎,比如錄他的音?」
岑今糾正他:「我和他沒聯繫,三年前忽然有了交集,是因為當時是四月之殤三週年。」
她獨自回去了一次,說不清動機,去了很多地方,小學校裡國旗飄揚,書聲琅琅,而那條河邊,林木蔥鬱,
河上也真的有船,來來往往。
這個遍地殤歌的國度開始邁步了,而她,卻還裹在既往的濃霧裡。
——退出了援非組織,上司極力挽留,說,你的履歷這麼好,很少有人有這樣的資本。
她自嘲的笑,一件事可以有那麼多張臉,於熱雷米他們是財富,於外界是感人的故事,於總統是勳章,於上
司是資本,而於她是夢魘。
——心理治療從來沒有起色,夢裡一遍遍響起聯合國車隊離去的車聲,早晨起床,掉大把的頭髮,精神衰弱,
選擇了壓力較小、半自由狀態的社評工作,主編看著她的稿件,每每皺眉,說,小姐,情感要激烈,筆鋒要銳利,
直指時弊,你得是鬥士,才能帶動觀者的感情,懂嗎?
她不是鬥士,畏畏縮縮蜷在殼裡,秘密捂得久了,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流膿的瘡。
——有人建議說愛人和家庭可以幫助人忘記創傷,於是她有了姜□,姜□確實填補了她的很多時間:給她講
環保、論文、獎學金,要鑽研什麼樣的課題,講起來滔滔不絕,她總是從頭到尾聽完,覺得耳邊有聲音好過一個
人守著黑洞。
這成了後來姜□求婚時的一個理由:你從來不嫌我煩,我說什麼,你都認真聽,從不打斷,岑今,你是我見
過最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
那個樹林邊的晚上,熱雷米把她摁在死人的身上,說,回到北歐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但她已經沒有生活了。
回到旅館,她坐到床上,打開電視機。
轉一個頻道,是總統在講話,說,這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我們要抓住各種機遇,吸引投資,快速振興經
濟,有發展,才有未來。
再轉一個頻道,是遊行鬧事,警察施放催淚彈,年輕的組織者聲嘶力竭地吼,政府憑什麼削減追緝戰犯的預
算,這是縱容!死了的人就不要公道了嗎?就因為那些人逃去了國外,我們就沒作為了嗎?
轉到最後一個頻道,岑今身子一僵。
是熱雷米微笑的臉,他脖子上掛著花環,對著廣場下簇擁的群眾演講:「我和卡隆人民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
不管是戰前還是戰後,我都將盡我所能……」
岑今抓起手邊的枕頭扔了過去。
……
衛來說:「不錯啊,我還以為他會夾著尾巴做人,沒想到表現欲這麼強,挺能折騰的。」
岑今笑了笑:「戰後卡隆以優惠的條件吸引投資,那些拿過勳章的,政府為了感謝他們,頭幾年幾乎是零利
潤甚至倒貼——熱雷米這樣的人,無利不起早,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
「看到電視,很生氣,去找他了?」
岑今點頭。
「沒討著好吧?」
「你怎麼知道?」
衛來笑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喃喃說:「小姑娘,頭腦昏昏沉沉的,一氣之下就上門去理論,能佔著什麼
便宜?」
岑今不說話,過了會,她幫衛來掖緊身上的蓋布,輕聲說了句:「早點睡吧。」
身上有傷,加上趕了一天路,衛來很快就睡著了。
但岑今睡不著,她倚著車座,坐了好久,外圍有兩個刀疤的人放哨,頻頻回頭看她,大概是防她趁夜逃跑。
……
她是在卡隆的國賓酒店裡見到熱雷米的,熱雷米很謹慎,讓人搜了她身,才准她進屋。
當時熱雷米說的話,言猶在耳。
——岑,我現在是政府的上賓,和多個部門保持友好關係,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沒有什麼人是不可以買通的?
你呢?你現在去告發我,信不信我可以讓你走不出卡隆?
——再說了,你是什麼角色,還要我提醒你嗎?就算你告去了聯合國,證據擺出來,害的是誰?你過膩了嗎?
——不為自己,也要為身邊人想。聽說你男朋友向你求婚了?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岑今咬牙:「北歐不是卡隆,你動了姜□,你也脫不了干係!」
熱雷米貼近她耳朵:「我為什麼要親自動手?你忘了瑟奇嗎?」
岑今僵了一下:「瑟奇在哪?」
熱雷米大笑:「這個人,沒什麼大志向,卡隆倒騰的那點錢,很快花光了,落魄著來找我。我定期給他錢,
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待著,他願意幫我做一切髒事——如果我出事了,他會找上你的,你也完蛋,就像保護區裡
被戳爛了的那個輪胎,不管是不是你,都是你。」
末了,他送失魂落魄的岑今出門,塞給她一張電話號碼:「大家是好朋友,合作夥伴,有困難的話,打我電
話。」
岑今回到旅館,亮了一夜的燈,開了一夜的電視,卡隆的電視節目不豐富,到了晚上,就反覆地放白天放過
的內容,熱雷米的臉,一再出現。
第二天,岑今給熱雷米撥了電話。
說:「離開卡隆的時候,我覺得你給我的錢髒,於是通過很多渠道,都捐出去了。但沒想到回國不久,就丟
了工作,後來看心理醫生,花費又很大……」
熱雷米很善解人意:「你要多少?」
岑今報了一個數字。
熱雷米說,這數字不少,我不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這樣吧,回國之後,約個時間,你來找我。
——
第二天一早,車隊再次出發,近中午時分,入境卡隆。
不得不說,卡隆真的是這一路以來最美的地方,不像蘇丹,大片的沙地,也不像埃高,溫差太大陰晴難料,
這裡大片的山丘,隨處可見森林和河流,進入谷地時,還看到金長尾猴和大猩猩在道旁出沒。
車子繞過再一道盤山路時,谷底的一圈白房子映入眼簾。
入口大門的標誌是療養院,車子在院門口停下,有兩個當地女人已經等在那裡。
刀疤過來,對衛來說:「進了這裡,你和岑小姐要分開,她身份不同,單獨關押,審判是公開的,時間我們
會通知你。」
衛來沒說話,但岑今起身時,他忽然一把拉住她,眼睛卻是看刀疤的。
問:「關在哪裡,牢房嗎?」
刀疤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沒牢房,只有房間。」
「我能去看她嗎?」
「可以。」
「她有東西吃嗎?有水喝嗎?」
刀疤差點沉不住氣,岑今笑出來,說他:「你怎麼這麼多話。」
於是,「有澡洗嗎」、「床上有墊子嗎」、「屋裡有燈嗎」這一類瑣碎的話題,他也就吞回去了。
他目送著岑今跟著那兩個女人離開,刀疤冷眼看他,說:「只是單獨關押,你也住這療養院,待在屋裡就能
看到她房間的門,有必要懷疑那麼多嗎?」
……
本來以為這是上帝之手的秘密總部,療養院不過是個幌子,下車了才發現,真的是療養院。
院子裡有不少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在閒坐,路過一處房間時,房門忽然打開,像是下課,最先出來的人沒有腿,
兩手撐在地上走,看見刀疤,仰頭打了個招呼。
衛來跟著刀疤一路裡走:「你們把總部設在療養院?」
刀疤說:「這療養院,也是上帝之手的產業。」
他指院子裡坐著的那些人:「四月之殤,留下的不止屍體,還有無數身心俱殘的倖存者,我這種少了一隻眼
睛的,還算是輕的。」
「你可能不知道,很多倖存者熬過了戰爭,但沒熬過後來——心理絕望、肢體殘缺、沒法謀生,社會對他們
的耐心和關注有限,但他們還會活很久,這些問題,也要伴隨他們很久。」
「剛剛那個班,是手工藝授課,比如繡花什麼的,有手剩下的人,可以學些技能,做點活計,養活自己——
我們從今年開始,重心在轉移,希望能更多幫到這些人。並不是說放棄了追緝案犯,而是……」
「我們覺得,仇恨不是糧食,你不能靠吃它生活。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但活著的人還得
繼續活著。」
他想起了什麼:「岑小姐的審判應該明天就開始,我們雖然不像正規法院那樣一板一眼,但我們有法官,有
控方,也有陪審團——陪審團部分是難民,為了避免他們有偏向性,我們也邀請了一些國際組織成員、海外捐助
者,你也可以加入,我們不介意。「
衛來沉默。
私心裡,他不希望看到上帝之手正規,反而有點希望他們挾私報復、沒有章程、意氣用事——這樣,萬一最
後審判的結果不好,他一橫心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有愧疚。
刀疤在一間屋子前停下,示意他:「你住這。」
「我的房間?」
「和人合住。」
衛來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防著我啊?」
刀疤不否認:「衛先生,以你之前的表現,很難說如果岑小姐真的被判處死刑,你會不會有極端的反應,所
以我們覺得,找個人盯住你,很有必要。」
衛來笑,大步跨上台階,走向屋子:「怎麼,狙擊手的教訓還沒學到?以我之前的表現,就算我現在受傷,
你以為隨便找個人來,就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子裡擺了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床上已經凌亂堆了些衣物用品,床頭掛了一個……
游泳圈大小的、風乾的鯊魚牙床。

第 57 章
臨睡前,衛來去看了岑今。
門口有守衛,輪班,屋子沒什麼特殊,很普通,剛看到的時候,衛來甚至覺得跟自己在赫爾辛基的住處很像:
只有基本的生活設施。
唯一不同、甚至不同到讓人窒息的,是有一面牆上,密密麻麻塗滿。
字體、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它語言,像臨終懺悔,有祈禱文,有畫的畫,也有大段的留言,衛
來壓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這間屋子應該是專門給那些受審的人住的,來一個,走一個,現在到
我了。」
牆邊有桌子,桌上攤了不同的筆,衛來冷笑:考慮的真是周到,連這些都備了。
他牽了岑今的手,走到牆前去看。
有人一連寫了幾十個「sorry」,筆畫潦草雜亂,結尾寫,願上帝寬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寫給自己的親人的,懺悔自己犯下的錯,痛苦卻要由親人來承擔,然後囑咐自己的妻子,
不要讓孩子知道真相,請永遠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里:殺人的不是我!我當時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實的我是沒有殺人的!
有人破口大罵:沒有戰爭,我怎麼會殺人?挑頭的人應該負全責,憑什麼我要擔責任!
也有人很憤怒:我只殺了這麼點人,XX 比我更該死,為什麼不抓他!
衛來喃喃:「這什麼心態。」
岑今接口:「那種『我不怕窮,就怕你跟我不一樣窮』的心態吧。」
兩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面的牆,平面的字,身後卻有一個恢弘複雜的立體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實都是人,是人
就有情感、牽掛、朋友、家庭、維繫,每一根線牽出來,都足以讓人唏噓。
衛來問岑今:「如果是你,你會寫什麼?」
岑今拈了支筆在手上,在牆上找來找去,最後尋到個稍微空隙的地方,踮起腳尖,寫了行字。
她寫的是:願衛來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衛來笑:「你這個人,寫不好中國字,『今』字老頓筆……」
眼眶酸澀,有點說不下去,頓了頓又笑:「你這樣不道德你懂嗎?」
岑今說:「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應該再有煽情的舉動,加深你的牽掛。也許我應該表現得冷漠一點,
趕你走,說我從來沒愛過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聲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沒時間了,我覺得我留給你的,必須是我真實的心意。」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解脫的時候,死這件事不可怕,我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
她摟住衛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胸膛。
「現在唯一就牽掛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結果怎麼樣,你都要好好的,我們約定過的。好好生活,吃好睡
好,紀念日給我送花,還有,不管你以後喜歡了誰,不准拿來和我比較,什麼比我溫柔比我漂亮,你滾蛋,不准
比。」
衛來失笑,他一手摟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裡的筆,看牆上那行字,然後把「衛來」兩個字劃進圓圈,打個
箭頭,送到落款的「岑今」旁邊,又加了兩個字。
改成:願我們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衛來。
兩個人都在一起了,許願就不能許得孤單。
他低頭吻她頭髮,說:「會有辦法的。」
——
回到房間,衛來倒頭躺下,直接把蓋毯拉過頭頂。
可可樹坐在床上看報紙,過了會,報紙下移,露出眼睛。
說:「衛,你不要這麼幼稚,見面到現在,你都沒跟我說過話。」
衛來不理他。
「我本來現在應該在烏達,抱著老婆親熱,為了你到這來,一點娛樂都沒有,只能看報紙,都看得背出來了
——這裡連南蘇丹都不如,在南蘇丹,至少有酒喝……」
衛來把蓋毯拉下點,冷笑:「為了錢來的吧,跟我對碰,有意思嗎?」
可可樹說:「怎麼說話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飾加起來,至少一斤多重,我像是在乎錢的人嗎?我八歲之前
就沒穿過內褲,我像是扛不住窮的人嗎?」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八歲前沒內褲穿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制不住你,我專門過來看著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錯了路,以後後
悔都來不及。」
「那個岑小姐,我也聽說了,你不要被她花言巧語給騙了,衛!她是作家,故事信手就編的。」
衛來說:「社評家。」
可可樹覺得沒什麼不同的,會寫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說越來勁:「女人都會撒謊的,我老婆買衣服,報給我的從來不是真價,我只是不說破,衛,男人可以
裝蠢,不能真蠢!」
衛來說:「岑今說的是真的。」
「證據呢?」
「暫時……沒找到,會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嗎?」可可樹神氣活現,「衛,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笑死的。從此以後,那些罪犯都
嚷嚷,『我們是冤枉的,證據只是暫時沒找到』,然後個個活到老死,這世界不是都亂套了?」
「總之,你不亂來就沒事,我就是防著你亂來的。」
說得興起,報紙一扔,過來蹲到衛來床邊:「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沒事了。」
衛來冷笑:「如果你老婆麻煩,你會甩了她嗎?」
「會啊,再娶一個嘛。」
衛來氣得傷口都疼,頓了頓突然翻身下來,兩步衝到對床,舉起那個鯊魚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鐘的死寂之後,可可樹大怒。
「媽的有事說事,你扔我鯊魚嘴乾什麼!」
當晚,可可樹發誓,天亮之前都不會跟衛來講話了。
——
第二天,可可樹醒得早,想跟衛來打招呼,忽然想起過節還沒清,一張臉立刻垮下來,動作很重地刷牙洗臉,
門一摔,出門溜躂去了。
衛來不受影響,蓋毯一拉,照舊睡得四平八穩。
半小時之後,可可樹忽然衝進來,大叫:「衛!衛!你猜我看見誰了?」
他衝到床邊,把報紙翻得嘩啦響,衛來撐起身,頭有點昏沉:「看見誰?」
可可樹完全忘記了和衛來尚在冷戰這回事,刷地抽出一張:「找到了。」
他把報紙送到衛來面前。
一大張照片,佔了報紙半幅,上頭有七八個人,站立著鼓掌,標題是——國家紀念館獲批,即將開工。
衛來懶得看大幅的報道:「什麼意思?」
「四月之殤六週年,有紀念活動,國家紀念館的設立得到批復,這幾個人都是高官,中間那個就是總統。」
衛來還是有點發懵:「你看見……總統了?」
可可樹搖頭,指向邊上的一個:「這個,至少是卡隆現在的第四、五號人物,下面特別提到他了,你自己看。
說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張追緝戰犯,很得民心,幾年前他還組織遊行示威,指責政府追緝不利,後來大選獲
得票數支持,又得到當權者賞識,步步高陞。」
衛來反應過來:「你在門口看到他了?」
「是啊,從一輛防彈車上下來,幾個人簇擁著,那架勢,我保護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邊的都
是保鏢。我就說眼熟……」
話還沒說完,衛來忽然劈手拿過報紙,起身出去了。
可可樹探頭,看到衛來在院子裡攔住了刀疤。
——
衛來把報紙送到刀疤面前,指住可可樹說的那個人。
「這個人,是來聽審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覺得瞞著也沒太大意義,於是點頭:「是。」
「你說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為卡隆的高官關注?」
刀疤不否認:「一來性質的確惡劣,二來高官關注也是原因——這奇怪嗎?上頭特意打過招呼的案子,執行
者總會更慎重點吧?」
衛來冷笑:「可以啊,你們的關節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聳聳肩:「告訴你也沒什麼,這位恩努先生,本來就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物,戰後,政府在追緝戰犯上
不是很積極,他代表了一種政治意見,組織過遊行,他和支持者們被催淚彈驅散的畫面,至今在有些節目裡還能
看到。」
「上帝之手,開始規模很小,不比你背後的保鏢代理大多少——它是隨著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壯大
的,聯合國在卡隆設有針對屠殺事件的專門刑庭,六年了,起訴不到二十人,花了三億美元還多,這進展,政府
都坐不住了。據說內閣一直在秘密討論,把上帝之手整編成刑庭的輔助機構,時間問題而已。」
衛來半天才說了句:「那恭喜你們了。」
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將整編,以後國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順地介入和支撐,岑今即便能夠
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許,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說,就是尋找證據。
但證據在哪呢?
——
審判定在晚上六點,這之前,衛來給麋鹿撥了個電話。
麋鹿苦口婆心:「衛,真不是跟你對著幹,我跟對方溝通了很久——對方就一個要求,證據拼證據,到時候,
你要尊重審判結果。」
衛來問:「你相信岑今的話嗎?說真話。」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麼精明,編一個幾乎找不到破綻的故事
不難啊。」
衛來苦笑,頓了頓說:「這樣吧,結果沒出之前,你還是盡量幫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論,據說她有風格
上的大轉變,我想知道具體時間;還有,熱雷米被謀殺,我想知道再多一點的細節。」
放下電話,可可樹斜眼看他:「有用嗎?」
衛來說:「這就好像挖井一樣,你挖到兩米撂擔子不幹了,你永遠沒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許依然沒水,但只要鏟子不停,下一刻就會有希望。
而希望沒有耗乾之前,他不準備停手。
——
六點。
審判在療養院角落處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進行,形制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審團大概十多個人,有兩三個戴口
罩帽子,並不想暴露面貌,而其它人似乎見慣不驚,並不好奇。
角落裡辟出一塊,作特殊旁聽席,衛來一眼看出,包邊的都是單向鏡,外頭看不到裡頭,但裡頭可以看到外
頭。
衛來對可可樹示意:「那個大人物,大概就坐裡頭。」
可可樹很警惕:「衛,我告訴你,你可別動什麼綁架人家當人質的念頭。」
衛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看到岑今進來。
她精神還好,沒什麼表情,目光淺淡地掃過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佈開庭程序,衛來聽得如風過耳,煩躁著為什麼庭審紀律都要申明那麼多條。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個中年女人,文質彬彬,讀起訴書,等於是把保護區的過往梳理了一邊,而還沒等她
讀完,庭下已經一片嘩啦。
岑今坐著不動,好像聽不到那些竊竊私語。
輪到岑今做陳述,她語氣並不激烈,給出另一版本,把起訴裡的不實部分一一否認。
控方詢問她時,可可樹已經打了兩個呵欠,胳膊肘搗了搗衛來,低聲說:「這也太無聊了,打一架多乾
脆。」
衛來心裡說:那是因為你不關心。
他沒有漏過每一句對答,頭皮一直發緊。
那個中年女人,問的不緊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護區?」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後,是不是你主動和熱雷米、瑟奇進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難者,向他們傳達了逃難船的消息?」
——「後來,你是不是清楚知道,這是一條死亡路線?」
……
岑今一路都答「是」,聲音越來越低,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衛來幾乎坐不住,但無計可施。
有女證人到場,倖存的 175 人中的一個,法官問她:「你覺得在保護區,誰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證人看岑今:「是岑,我們都知道她為國際組織工作,聯合國的車隊撤員時,她是獲准上車的……熱雷米
和瑟奇後來才加入,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岑說他們也是志願者,我們相信岑,所以我們也相信他們。」
岑今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讓人崩潰的,是證據環節。
那個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單:「這是 292 名保護區人員的名冊清單,六年前熱雷米交出的原件,是
175 名,保存在國家檔案中心。我們經過比對,確認 292 人中,175 名符合原件,117 名在失蹤者名單裡。」
但她沒有說出來源,只是說來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為他給出了揭發的信件,指出這個保護
區的秘密,又給出了名單,我們才開始去懷疑熱雷米這個無數光環的人物,否則真相還不知道要湮沒多久。」
衛來的目光落在那個特殊旁聽席上:是恩努嗎?當時他不應該在保護區中,不然媒體早把這段經歷挖出來了,
他是有親友在那裡罹難,所以尤其關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類證據,是當時保護區裡避難者的信件和日記。
中年女人讀的內容都很關鍵。
——「包括我在內,岑的房間只有八個人,岑說,大河上有一條船,船票很貴。但我們沒有人覺得貴,和命
相比,那真的不算貴……」
——「我注意到,已經有幾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來等,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很高興的樣子。
我忍不住,找機會問了岑,岑說,只是轉移了一些人去臨近的保護區……」
照片和銀行賬戶資料來自瑟奇,足以證明岑今和胡卡頭目有交往,並且,從賬面上看,她當初拿到的錢是最
多的。
而令衛來最意想不到的,是瑟奇的一段死前錄音。
審判室裡靜得可怕,錄音機在放帶,透過透明的卡殼,可以看到磁帶慢慢地轉,瑟奇惶恐的聲音放散在空氣
裡。
說:「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熱雷米都是聽她的——我們是淘金的,我們不懂那麼多,她是高材生,她知道
很多例子,她教我們的,我們只是照做……」
「熱雷米一直擔心被她滅口,說她遲早收拾我們,我們還做了應對,我一直不大露面,這樣她就找不到我
——熱雷米死了之後,我找上她,她辯解說是事發了,卡隆的復仇者做的,還讓我趕緊逃跑……」
卡帶停下。
法官問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過上述對話,指出熱雷米死於上帝之手,然後讓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會,說:「是的。」
衛來心頭驀地一沉。
那個中年女人霍地站起來,語氣漸轉憤怒:「我提請刑庭不採納被告的自辯內容,因為不可信。這個女人在
撒謊,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熱雷米並非死於上帝之手。在我們找上熱雷米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
庭下亂起來,議論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可可樹湊過來,問他:「你現在還相信她嗎?」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卡隆的原型,盧旺達大屠殺,前面好像也提過,發生於 1994 年,真實情況比卡隆要悲慘
的多,國際社會一般認為屠殺進行了三個月,死亡人數在 80 到 100 萬之間。
事情平息之後,聯合國確實在盧旺達設立了專門的刑庭,但進展緩慢,根據我之前看到的資料(可能不是最新,
僅作參考),近 20 年的時間,起訴了 93 個人,花費了 17 億美元,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人都躲藏在非州之
外的地方。
據盧旺達政府預計,按照這個速度,想為死難者聲張正義,估計要花 200 年的時間。
於是盧旺達政府提出了一套「蓋卡卡程序」,具體操作是社區審判當地居民,鼓勵罪犯自首,取得受害者家屬的
寬恕(都不知道咋想出來的……)。但這套程序被指責非常混亂,沒有邏輯性,多方反對之下,於 2012 年廢止。

第 58 章

當天沒有出結果,要綜合各方意見作評議。
但結果似乎已經顯而易見:岑今先被帶回去,起身時,幾乎是迎著刀子一樣的森冷目光。
人員陸續散去,衛來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可樹知趣地不說話,腮幫子一鼓一縮,百無聊賴看屋子內外。
末了,衛來說了句:「我去看看她。」
這第二次探視,氣氛明顯凝重,門口的守衛增加了,雖然不至於貼身緊跟,但是也不允許關門,一切舉動,
都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進行。
岑今情緒明顯低落,見到倖存的保護區證人,對她衝擊很大,她說起那個女人:「叫阿西娜,是最早進保護
區的,那時候 16 歲,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很久,後來我教她包紮,給我打下手——你聽到她自陳身份了嗎,她現
在是個護士。」
她居然還有心思關心這個。
衛來打斷她的話:「熱雷米,還有瑟奇後來找過你的事,你沒說過。」
岑今看了他一會,忽然笑起來:「衛來,遇到你之前,我活了 27 年,跟你相處,現在……還沒滿一個月,跟
你講我過去的事,也只一個晚上,我有很多事都沒說過——想全說完,給我一年都不夠。」
衛來苦笑,然後點頭:「說得也有道理。」
岑今說:「庭審這個結果,也在預料之中。熱雷米很聰明,心裡有鬼的人,總擔心事發,要想盡辦法編故事
來圓——他知道真相是什麼,他一定把整個過程掰碎了分析過,在每一處零敲碎打,以便萬一出事,可以有一套
更完美的說辭。」
「他說得沒錯,除非我永遠瞞著,否則不管在哪裡告,卡隆也好、聯合國刑庭也好,我都告不贏,沒人會相
信我的。」
衛來說:「我相信啊。」
岑今伸出手,指尖在他半屈的手背上輕輕拂過:「你相信我,是因為你喜歡我,有時候,你也不是在維護我,
而是拚命在維護這種喜歡——換了是別人,你也會說:編故事誰不會啊,我們要看證據。」
她縮回手。
「當時,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三個人知道真相,已經死了兩個。我不管庭
審的人怎麼想,不管全世界怎麼想,哪怕真的判我死刑,我不希望你對我失望——我說過的關於保護區的所有,
都是真的。」
衛來拚命想抓住每一個可能:「一定還有證據,熱雷米跟胡卡人聯繫過,也許對方……」
也不行,這只能證明熱雷米是從犯,別人大可以說他是聽命行事,幕後主使還是岑今。
他腦子飛快地轉著:「那天晚上,在樹林邊,熱雷米不是威脅你嗎?在場的胡卡士兵可以作證,只要我找到
他們中的誰……」
岑今輕聲說:「卡西解放陣線打回來的時候,城裡殘留的胡卡士兵,要麼是趕緊逃亡,要麼是以死頑抗,河
邊駐紮的幾個,聽說是全軍覆沒了。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沒有仔細地分析過任何能找到證據的可能性嗎?」
衛來問:「熱雷米是你殺的嗎?」
岑今回答:「如果不是逼到絕處,誰願意鋌而走險?所以我這個人,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的,真的償命,也
不算太冤枉。」
——
回到房間,可可樹正和麋鹿打電話,見他進來,把衛星電話遞過來:「要說兩句嗎?」
衛來提不起勁:「外放吧,我聽著。」
躺進床裡,床板挺硬——他忽然想要那種很軟很軟的床墊,軟到可以整個人都陷成繭。
可可樹撳了外放。
麋鹿的聲音傳來:「幫你查了,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熱雷米死的時候,保險箱大開?不清楚丟了什麼,但
警方查過他賬戶記錄,他之前提取過 50 萬美元,很可能丟的就是這筆錢。」
「還有,岑小姐風格忽然轉變,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好多事情都發生在三年前,三年前回卡隆、熱雷米被殺、風格轉變、甚至上帝之手的出現……
衛來隱約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重要的線,牽連起許多事,就在三年前。
「幫我查一下具體的日期,不要這麼大概,我要順序,誰先誰後。」
可可樹說:「這有分別嗎?」
衛來說:「我先把你的鯊魚嘴扔出門外,然後你跑出去撿——你覺得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面露警惕,身體不覺擋在了掛在床頭的鯊魚嘴前:「那當然是你不講道理,我很生氣!」
衛來說:「那如果是你先跑出去,然後我把鯊魚嘴扔出去——你覺得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眼睛滴溜溜轉,這就不好說了:「可能是我先揍了你,然後我跑出去,你一氣之下拿鯊魚嘴砸我;也
有可能是我讓你幫我把鯊魚嘴扔出來的,要看情況的。」
衛來說:「是啊,誰先誰後,就是這個分別。」
可可樹反應過來,不吭聲了。
倒是麋鹿歎氣,說:「衛,可可樹把庭審發生的事都跟我說了,都到絕處了,你還不死心呢?」
衛來笑,問他:「還在學成語嗎?」
「在啊。」一說到成語,麋鹿就來了興頭,「我喜歡那種成語,比如三三兩兩,上上下下,七七八八,別的
都好難。」
衛來說:「你往後翻,可能你還沒學到呢,我記得應該有,叫絕處逢生。」
是到絕處了,他也就差「逢生」兩個字了。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恩努!
岑今說過,熱雷米把事情安排的滴水不漏,這世上只有三個人知道,恩努為什麼能遞出揭發的信件,指出保
護區的秘密,甚至給出了完整的名單?
——
刀疤不同意衛來見恩努。
他冷笑說:「衛先生,你殺了我都沒關係,但恩努先生如果出事,我擔待不起——不僅僅是上帝之手,恩努
先生被不少媒體稱為『卡隆的明日之星』,那麼多重要的事情都要靠他去推進,我不可能讓他冒一點點風險的,
懂嗎?絕對不可以。」
衛來盡量心平氣和:「我只是去跟他談談,不是去鬧事的。」
刀疤聳聳肩:「你說服不了我,我不相信你。」
衛來真服了他了:「他有那麼多保鏢!」
「再多的保鏢也保證不了萬無一失,你跟他『談談』,談到一半忽然發難,萬一那些保鏢反應不過來呢?」
衛來忍住氣,頓了頓雙手送到他面前:「這樣,你把我拷上,或者綁上,讓人拿槍押我進去,隔著桌子,我
跟他談,可以了吧?」
刀疤不吭聲了。
頓了頓說:「我去問問恩努先生的意思。」
衛來說:「你最好去問問,堂堂的『明日之星』,連個被綁上的、用槍抵著的人都不敢見——我很懷疑你們
把明天交給這種人是否靠譜。」
事實證明,「明日之星」還是有點膽量的。
半個小時後,衛來被帶去了恩努先生的房間,被有綁拷,也沒有槍押。
恩努先生住療養院更為幽靜的後進,這大概是院裡唯一一間裡外套房——外間是保鏢,說是「那麼多」有失
偏頗,一共三個。
恩努先生住裡間,衛來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後,眉頭緊鎖著翻看桌上攤放的資料,衛來在桌前坐下,
看到庭審時出現過的錄音機、信件、照片、日記本,還有其它疊放的、不對外公示的文件資料。
一個和岑今八竿子打不著的高官,除非和自身利益密切相關,否則為什麼這麼關注這起案子?
恩努抬頭看他:「衛先生?」
「是。」
「聽說你是岑小姐的保鏢,和她關係很親密?」
「是。」
恩努笑起來:「年輕人,應該有點大是大非,不要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其實恩努正值壯年,絕不算老,張口就是「年輕人」,大概是身處高位,太習慣去指導別人發表意見了。
衛來不想繞彎子:「你和那個保護區有什麼關係?你有重要的親友在裡面待過嗎?」
恩努搖頭:「都沒有。」
「那你怎麼會給出揭發的信件和名單?」
恩努這才意識到,衛來是把他當成那位「重要人物」了:「是我收到的,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這個保護區
水這麼深,熱雷米當時,可是卡隆政府的紅人。」
「誰給你的?為什麼你一收到就開始懷疑熱雷米了——你自己也說了,他是紅人。正常的程序,難道不是應
該先去確認揭發者嗎?」
恩努微笑:「抱歉,這個我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訴你,揭發信件來自一位我很尊敬、感激以及非常重要的人
物,所以我沒必要確認——不管熱雷米在卡隆多麼吃得開,我都敢去懷疑他。調查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很讓人震
驚。」
衛來不死心:「我可不可以見見他?保護區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他是第四個,也許我見到他了,瞭解
更多一點情況,事情會有轉機。」
恩努笑起來,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桌上的所有證據,語氣中帶輕蔑:「轉機?」
他沒有再聊的興趣了,示意保鏢把衛來送出去。
出門的剎那,刀疤看向恩努,恩努搖了搖頭。
刀疤不動聲色,陪衛來回房,到門邊時,說了句:「明天早上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
——
明知道宣判結果不會開出什麼好花,不會如他所願,衛來還是像等待未知結果一樣緊張。
晚一點的時候,麋鹿又打了通電話過來,給出一個大致的時間線。
總的來說,先是四月之殤三週年,熱雷米和岑今都回了卡隆。
然後是熱雷米在法國被謀殺,上帝之手的出現和熱雷米的死挨得很近,說不清先後,推論起來,應該在後
——因為一個組織的聲名漸起,著實需要時間。
再然後就是岑今的社評風格突變,用麋鹿的話說——之前是吃麵包牛奶的,後來是吃槍子的,突突突往外噴,
根本也不怕得罪誰。
這先後順序想告訴他什麼呢?還是說,他根本是落水者,在做垂死掙扎,徒勞抓住的,都是浪面上的浮沫?
衛來焦灼到有些暴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過夜半,漫天張開淅淅瀝瀝的雨聲,他才漸漸睡去。
這個夢不安穩,上來就是天翻地覆,濁浪滔天,那條偷渡船在白浪裡顛簸,衛來掙扎著上到甲板的時候,正
看到岑今的畫架和畫紙被暴風吹散,單薄的紙張被風撕扯著在船上亂飄,每一張上都有編號,畫紙上,一張張卡
西人的臉,面目悲哀。
衛來吼岑今:「浪太大了,你過來我這裡!」
岑今站著不動,下一刻,船身傾側,岑今摔翻在甲板上,一路滾下船舷。
衛來衝了過去,在她身子墜下的剎那,伸出手臂,死死握住她的手。
再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伸出的,是左臂。
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那條手臂忽然不聽使喚,一直顫抖,手上的勁力漸漸缺失,岑今的手慢慢
從他掌中滑脫……
衛來驟然睜眼。
室外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但他分明聽到了裹挾在密集雨聲裡的車子引擎聲響。
衛來再無猶疑,翻身下床,幾乎是直衝出去的:有微弱的光亮,在盤山路的拗口處一晃而逝。
衛來腦子發炸,下一瞬衝到岑今門口,兩個守衛過來攔他,他揪住一人脖頸,狠狠用他的頭撞向另一個,把
兩人撞跌在一處之後,一腳拽開門,撳亮了燈。
床上被褥凌亂,但沒有人。
桌上,有金色的鏈子半垂,那個裝著粗製口紅的貝殼半開,膏體明顯凹少了些,有人用過。
衛來全身的血幾乎都衝上了腦子,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去看。
是刀疤,顯然是冒雨回來的,身上濕了大半,說:「衛先生……」
衛來不等他說完,暴怒的獅子般衝上去,直接將他掀翻在地,一隻手狠狠鉗住他咽喉。
問:「人呢?」
刀疤艱難吐字:「轉……轉移了。」
「轉移了,還是去行刑?」
刀疤不回答,反而笑起來,衛來恨得幾乎咬碎牙齒,一拳砸在他臉側。
刀疤嘴裡出血,吃吃笑著:「就……就怕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我們提前轉移,看……看來是對的。」
衛來揪住他衣領,把他拎起來:「你說過,是明早十點公佈宣判結果!」
刀疤斷斷續續:「是……是啊,我們明早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沒……沒騙你,但庭審結果,當庭就已經有
了……」
「把車子叫回來,有車載電話嗎,叫回來!」
刀疤側過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我沒這權力。」
衛來說:「好,你自找的,你記著,你自找的。」
他撇下刀疤離開。
刀疤撫著喉頭,掙扎著坐起來,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可可樹一邊套衣服一邊探頭進來:「衛呢,我聽到
他起來,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刀疤看著可可樹,臉色忽然白了,嘶啞著聲音吼:「恩努先生,快,恩努先生!」
——
衛來血紅了眼,但是腦子沒亂。
到後進時,他放輕腳步,先到門邊,聽了一下裡頭的動靜。
都是保鏢,這種三人貼身保護,住裡外間,應該是一人值夜、兩人休息,剛剛和恩努見面時,他觀察過房間
方位,大致知道三個人會是怎樣的角度排布和站位,以及倉促間,三個人會是什麼反應。
一對三,很吃虧,絕對不能拖,五秒內佔不到上風,下場會很慘。
衛來咬緊牙關,忽然踹出一腳,門板盪開的剎那,他急速後仰,背部貼地,迅速滑了進去。
與此同時,槍聲響起,子彈的亮光暴露了槍膛的位置,衛來覷準站位,悍然伸手,藉著滑進的勢頭,抓住左
右邊兩個人的腳踝,一拖便倒,然後大喝:「可可樹,開槍!」
剩下的那個人瑟縮了一下,衛來就趁著這片刻的空隙,撞開裡間的門,直滾了進去。
槍聲停了,約莫半分鐘之後,燈一一撳起。
裡間的門半晃半掩,有個保鏢猶豫著想靠近。
衛來的聲音傳來:「再往前走,是不是想讓他死啊?」
——
麋鹿睡得迷迷糊糊間,又聽到電話鈴聲,伊芙翻了個身,抱怨似的嘟嚷了一句,麋鹿把臉埋在枕頭裡,電話
抓到耳邊:「喂?」
聽了一會之後,他忽然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問:「現在呢?」
可可樹說:「他想讓車回來,卡隆人能不答應嗎,應該沒事了,那位恩努先生在打電話了,就是……接下來
難辦,人家是高官,得罪不起……」
麋鹿說:「不是,他放倒了三個人是嗎?」
可可樹居然與有榮焉:「是啊,衛這次很快,應該在十秒內得手的,那三個人,真是飯桶……」
麋鹿腦子轟的一聲,對著話筒吼:「防那三個人!」
可可樹一下子反應過來。
非洲當地的保鏢市場很混亂,尤其是戰後不久,由於政局不大穩定,時有內部傾軋,當權者更傾向於委託僱
傭軍支撐的保鏢集團,類似壟斷,一個集團壟斷一個地域的保鏢業務,一次失手通常意味著地盤的喪失。
於是出了個不成文的補救規矩:客戶有傷亡的話,幹掉來犯者,抵部分過失。客戶受到驚擾,但平安,幹掉
來犯者,就當沒過失,還會有額外獎勵。
可可樹緊張得耳膜嗡嗡亂響,他陡然抬頭,眼前的一切好像蒙太奇的拼接鏡頭。
——刀疤臉色鐵青,卻又緊張的額頭冒汗。
——恩努拿著電話,好像在撥號。
——衛來站在辦公桌前,屏住呼吸。
——而那三個保鏢裡,忽然有一個端起了槍。
可可樹吼:「衛!趴下!」
他直撲過去,密集的槍聲在空氣裡上下顛撲,把那人砸在地上之前,他看到衛來翻進辦公桌背後,桌身、牆
面多處著槍,牆屑木屑亂飛,桌面上一片狼藉,很多文件紙張被擊得揚起,又四散著落下。
可可樹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把那人腦袋狠狠往地上一磕,然後抬起頭,目光凶悍,掃過剩下的兩人。
那兩人沒敢再動。
可可樹也不敢動,他看著那張桌子,聲音有些發抖:「衛?」
沒有應答,也沒有動靜。
有一道血線,順著桌角外圍,慢慢流出。
可可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連滾帶爬衝過去。
衝到跟前,發現衛來趴在地上,肩上的傷口繃開,那一處血濡了一片,眼睛卻死死盯著面前的一張文件。
那是一封信,匿名,揭發當年的保護區事件,最後一行依次寫下了應該接受調查的、對保護區事件負責的人
的姓名。
熱雷米、瑟奇、岑今。
原來岑今的英文名叫 Silvia。
英文名後,也標注了中文名,那個「今」字,習慣性頓筆,像個「令」字。

第 59 章

車子已經在野地裡停了一段時間了。
雨水持續地打在車頂,滴答滴答,讓岑今想起在保護區裡戴的那隻手表,表面的走針也是這樣,好像永無止
境。
有車光在遠處亮起,越來越近,岑今覺得刺眼,伸手遮住眼睛。
過了會,車門自外,嘩啦一聲拉開。
岑今睜眼看,是恩努,撐著傘,站在及膝的野草裡,雨水從傘沿四面流落,在黑夜和車光裡,泛奇異的透白。
恩努好像老了一些,三年前電視屏幕上的意氣風發義憤填膺,轉成了現今的老成持重舉重若輕。
岑今等他先說話。
他打量了她好一會才開口。
「岑小姐?」
「三年前,我在卡隆政界還不怎麼出挑,那時候,我對政府在戰犯問題上的處理不滿,組織了支持者,經常
示威遊行。我記得在四月之殤三週年的時候,我的活動策劃得規模更大,但依然沒有成效。有一次,我演講到一
半,警察動用了催淚彈,結果大家四散而逃,狼狽不堪。」
岑今靜靜聽著。
「當天晚上,我看到電視新聞的報道,非常沮喪。半夜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可能用了變音器,
聲音分不出男女。你知道,它跟我說了什麼嗎?」
岑今微笑:「我想,她大概是問,你知道猶太復仇者嗎。」
恩努臉上的肌肉極輕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後點頭。
「我回答說,我參考了一些資料,如果政府持續無作為,我也很想在卡隆成立這樣的組織,只要問心無愧就
好,但我只不過是個沒錢的社會活動分子,根本不知道從何做起,她回答說沒關係。」
「大概一個月之後,她再次聯繫我,通過無法追查的賬戶,轉了一筆錢,也是上帝之手的啟動資金,你知道
是多少嗎?」
岑今說:「不止是錢吧,除了 50 萬美金的啟動資金,她應該還給出了一些要求,比如要盡量『公平、公正、
不暴怒、不盲目、不錯殺、不放過』,再比如,請不要追查她的來歷,保持合作就好。」
恩努沉默了好久,遠處,細長的草葉被雨滴壓彎,倏忽又彈起。
他終於開口:「岑小姐,你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
岑今輕笑:「談不上,你們有今天的規模,沒我什麼功勞。那 50 萬,現在可能拿來支撐療養院都不夠。」
「月初的時候,隔了三年,岑小姐又轉了一筆錢過來。」
岑今點頭:「聽說你們重心在轉,聊表心意。反正……我留著錢也沒用了。」
說到末了,眼眸微掀:「但你們……是怎麼發現的?」
恩努說:「不是我們,是衛先生。」
——
衛來通過岑今的簽名,理出了所有的時間線,他沒空去理可可樹要把那三個保鏢抽筋拆骨的叫囂,就著那張
佈滿彈痕的桌子,找了紙筆,給恩努一一說明。
——「這裡,四月之殤三週年,熱雷米作為投資者和政府的客人,回了卡隆。同一時間,岑今因為極度的愧
疚和生活上的困擾,也回到這裡。她見到了熱雷米,舊事重談。」
——「之後不久,熱雷米在法國的家中死亡,當時保險箱大開,岑今是嫌疑人,她當晚出現過,後來因為證
據不足洗脫嫌疑——現在我們知道,她承認了這件事,也就是說,她的確殺了熱雷米,拿走了 50 萬美元。」
——「接下來,上帝之手成立了。恩努先生,我聽人提過,上帝之手開始的規模很小,初期的啟動資金應該
不需要很多。你是創始人,這一點你知道的最清楚,最初接收的數目,是否就是 50 萬?」
——「緊跟著,岑今的社評風格轉變。你們的人說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忙著一層層給自己拽遮羞布』,
不是這樣的,正常情況下,你們從成立、到打出名頭、到被她風聞,應該經歷一段時間才對。但事實是好像你們
第一天成立,她第二天就改風格了。因為一切在她安排之中,她知道自己會是什麼結果,做事開始沒有顧忌。」
——「揭發信上,她依次寫下了該對保護區負責的人,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後,她是要等前面的人被收拾了,
然後把整件事做個了斷。」
——「還有,岑今是幫難民登記造冊的唯一經手人,如果說名單的原件存放在國家檔案中心,這世上還能有
第二個人複述出 292 個名字,那一定是她……」
——
岑今沉默著聽完,問恩努:「有煙嗎?」
恩努不吸煙,示意助手送過來,岑今拈轉煙身,藉著車光看到標誌,黃金煙葉,是來自津巴布韋的高檔捲煙。
點上了,空氣裡彌開細細的焦甜香。
她吸了一口,又吐出,煙氣恍惚了眼前,恍惚到過往。
說:「我這個人,是有些太懦弱,受了熱雷米的威脅,三年不敢發聲,最後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三年前,在
卡隆,和熱雷米的見面。」
那一次,少不了被威脅,熱雷米貼近她的耳朵,其實還說了一個秘密。
他說:「記不記得你那個出去找人的同事?他告訴我們保護區的位置,說,除了他,還剩一個年輕的、資歷
尚淺的小姑娘。當時我們就覺得,如果只剩這個小姑娘,事情就好辦多了啊。」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笑聲猶在耳畔。
……
岑今看恩努:「雨這麼大,不上來坐嗎?」
恩努搖頭,堅持這麼站著。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就想通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命,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我不站出來,真相永遠沒人知
道——那些人命怎麼算?我的同事怎麼算?他的骨頭混在二十萬卡西人的骨頭裡,撿都撿不出來,但害他的人被
卡隆民眾捧成了英雄。」
恩努沉默,雨水浸入鞋襪,足底冰冷。
岑今看傘沿掛下連綿不斷的雨線。
她一直夢想,會有個蓋世英雄,披著戰甲,在她最危難的時候,可以來救她。
但那時候,她忽然就想通了。
雖然根本就沒有那個人,但戰甲一直都在,是為她準備——她要自己穿上。
要放棄的,也只不過是一條命,和當時已經過得糟爛無比的生活。
「想開了,也就無所謂了,要做的,是和熱雷米他們鬥一場。但我不想讓他死得無聲無息,那樣他會被當英
雄懷念——我要所有事情大白天下,我要卡隆參與其中,我要黑的歸黑,白是白!」
「那天晚上,卡隆的頻道,反覆放幾個新聞節目,我盯著你的臉,聽著你的演講,看到你被警察驅逐著狼狽
逃跑,忽然意識到,也許大家可以來一場彼此不見面的合作。」
——
她撥了電話給熱雷米,熱雷米問她:「你要多少?」
她回答:「50 萬。」
熱雷米答應了,但有附加條件,他這種人,不會讓錢白白流出指縫。
「岑,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以結合?你拿過勳章,我也拿過,如果我們在一起,會是很好的招牌——足夠
我們在卡隆再賺十年的錢。」
岑今在電話裡說:「好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手頭正翻著一頁關於河豚毒素 TTX 的介紹。
她喜歡這毒。
——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卻始終頭腦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事情也如她所願:她站在不能動彈卻意識清醒的熱雷米身邊,居高臨下,一條條宣判他的罪,通知他,這毒
沒得救,你感受一下死的過程,很少人能有這個機會。
然後,她放起音樂,輕輕旋開保險箱的旋鈕。
第二個是瑟奇,他藏得隱秘,她找不到他,但她知道他會來找她,也知道該怎麼去辯解。
果然,半年之後,瑟奇在一條暗黑的巷子裡截住了她,岑今險些被掐死,但她一直笑,斷斷續續說,不是我,
我知道是誰,我們都躲不掉,你殺了我,你就找不到替罪羊了。
瑟奇半信半疑地鬆了手。
岑今捂著喉嚨咳嗽,說,你去查一查,卡隆有一個復仇者組織,我那晚去見熱雷米,就是為這事去的,沒想
到對方已經下手了,你查一查,就知道我沒撒謊……
瑟奇跑了,只恨不能藏到地心,但有人會找上他,她是沒這個能耐,有人會。
她耐心地等到上帝之手初具規模,然後寄出那封揭發信,全篇打印,只是到那幾個名字時,覺得像所有的信
函信件一樣,最重要的部分,都有必要手寫。
追緝不是傳奇故事,所需的時間永遠比想的要漫長,瑟奇的手出現在面前的時候,赫爾辛基正裹挾在寒冬未
盡的朔風雪裡。
鐘點女工尖叫著去撥電話報警,她卻唇角勾起,看著窗玻璃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露出一抹微笑。
——
恩努低聲說:「岑小姐,其實你寫揭發信的時候,可以把自己的名字抹掉。」
岑今笑:「沒用的,就算抹掉,瑟奇一定會為了脫罪,把我咬出來,而且,在保護區裡,我到底扮演了什麼
樣的角色,我也無意隱瞞,這六年,我自己都說不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要一場審判,想要很多雙眼睛,結果不那麼重要,想把過往攤開,讓人看也好、罵也好、指責也好,可以
不用再瞞——有些秘密,在體內會長成橫生的骨頭,戳爛自己的肝腸。
「但讓我去死,我終究有點不甘心,所以我親手給熱雷米送終,也是幫自己下決心,就算最後要賠命,我也
不算真的無辜——你可能不知道,雖然證據不足,但法國警方並沒有徹底消除對我的懷疑,我不落在你們手裡,
也遲早落在他們手裡。」
恩努苦笑:「我是真的想不到……岑小姐,有你算漏的地方嗎?」
岑今的笑意漸漸退去。
輕聲說:「有啊。」
沒有算到最後的一程,最後的意外。
衛來應該會對她……很失望吧。
——
回到療養院,沒有見到衛來,屋裡只可可樹一個人,坐在床上,面色陰沉,邊上是鯊魚嘴,利齒滿口,一人
一嘴,好像專等她來,要攪驚濤駭浪。
見到她第一句話就是:「衛走了,讓我跟你說,他甩了你了,分手了,懂嗎?」
岑今說:「哦。」
她在衛來的床上坐下來。
他一定起得很匆忙,蓋毯凌亂地撩在一邊,枕頭上有輕微的凹痕,人是走了,但有熟悉的氣息留了下來,如
果不是可可樹在,很想躺上去,把蓋毯遮過頭頂,睡到黑甜,不問眼前狼藉。
可可樹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我說的是真的,你不要這種反應行不行?」
岑今問:「那你要我哪種反應?」
可可樹反而噎住了,頓了頓問她:「你的事完結了嗎?」
岑今搖頭:「我會跟恩努回一趟卡隆首府,有一些細處,他還要確認,最終什麼結果,他需要聽取一些高層
意見。」
可可樹說:「反正不會死吧。」
岑今答非所問:「他很生氣嗎?」
可可樹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
要說衛來生氣——他順完所有時間線,跟恩努確認了岑今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表情分明是如釋重負的。
「他差點送了命,這些天那麼絕望,四處想辦法,現在突然知道真相,他拚命去挽救的,是你做好計劃要拋
棄的——換了是你,你什麼心情?」
岑今不說話。
「岑小姐,你真的沒想過要活下去,和衛生活在一起嗎?」
岑今笑:「想過啊。」
「如果有證據,誰不想啊。但當年,我是真的做了無數工作,覺得實在沒其它的出路了,才決定放手一
搏。」
創立上帝之手,還有寫揭發信,在她的意識裡,一直是背景、準備事項,從來不是重點——她沒有想到,在
絕境已成定局之後,她的這些舉措,會轉化成新的參考證據。
恩努也很感慨:「好險啊,那封揭發信,因為是你寫的,所以我沒有對外公示過。只是晚上查看證據時,拿
出來一併比對,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如果不是文件被打亂飛散,如果不是恰好被衛來看到了,如果不是他注意到那個「今」字的
寫法……
用恩努的話說:「至少,當陪審團知道了這些內情之後,形勢會有很大改觀,尤其加分的是,不是你說出來
的,而是經由別人發現。」
「從前或許只有衛先生一個人相信你,現在會有更多。而且,作為上帝之手的負責人,我也希望能盡力為你
做些什麼,畢竟,我有今天的位置,上帝之手有現在的規模,都起源於三年前,你的那個電話。」
岑今看可可樹:「我知道你可能氣我不告訴他真相,但換了你,忍了六年,籌劃三年,一切都按部就班,只
是在末了,突然計劃打亂,沒能控制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你要怎麼開口?要怎麼收這個局?」
「衛來總叫我小姑娘,我不是小姑娘。不是說你給了我一個好男人,就可以解決一切。」
「衛來之前,我有個未婚夫,叫姜□。殺了熱雷米之後,我了結了和他的關係,因為我知道自己前路已定,
不想再拖累誰。」
「命不要了,未婚夫不要了,我以為做人能捨到這個程度,沒什麼可以再打亂我了。認識衛來的時候,他是
沙特人給我雇的保鏢,對我也沒什麼好感,去談一條船,不過十天半個月,我沒想到會愛上他……」
算算日子,她和衛來,到今天,認識也還沒滿一個月。
有敲門聲傳來。
兩人一起抬頭,看到刀疤,半邊臉腫起老高,墨鏡都架不穩,說:「岑小姐,車子好了,恩努先生在等
你。」
岑今起身,出門之前,對可可樹說:「你一直也不是很喜歡我,衛來走了,你有耐性留在這,應該是他吩咐
的。」
「那請把我的話轉達他:我尊重他的所有決定,對我過去的籌劃,我沒有後悔,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他未
來愛誰,我還愛他。我的愛也許不是你們喜歡的那麼完美純粹,但是……」
她笑起來,輕聲說:「不說了。」
她側身從門口出去。
刀疤看可可樹。
可可樹忽然生氣:「這個女人是不是人啊,我每次要甩了我老婆的時候,她都又哭又叫,抱著我的腿不讓走
……」
他終於追了出去,大叫:「哎!哎!岑小姐!」
岑今停下腳步,轉身。
雨還在密密地下,可可樹不停地抹額頭流下的雨水。
說:「你知道衛回到哪裡去了,你的事情了了之後,去把他追回來吧。」
岑今說:「不是已經分手了嗎?」
可可樹悻悻,又不願意承認是自己胡謅:「那你也要去追啊。」
「我瞭解衛,他為你做了那麼多,連命都拼上了,他是真的喜歡你。知道真相之後,他第一時間是問恩努,
你是不是沒有生命危險了——你懂嗎?他做這麼多事,如果你都不去追他,不去挽回他,他多難受。」
岑今笑,雨打在臉上,冰涼,眼睛裡卻熱到酸澀。
「我不是為了你,我還是不喜歡你,我是為了衛。你知道他從小被他爸帶著偷渡到歐洲,然後被賣了,他這
個人,對什麼都不熱衷,也不想安定,老說自己是條破船,到死晃到岸。對你這麼上心,我也很意外——雖然你
不好,但是等他再遇到這麼一個,不知道要多少年,所以也就湊合了。」
岑今笑到哽住。
「你覺得對不起他,虧欠他,那挺好。你心裡愧疚,就會加倍對他好,你就慢慢還吧。所以你要去追他,不
管他怎麼煩你,趕你,罵你,你都別走。他不會計較的,衛這個人很好,只要你以後老實,別再去創什麼組織了
……」
他忽然警醒:「哎,你只創了上帝之手一個吧?你沒創其它的吧?」
岑今轉身上車。
車門關上,可可樹急得繞著車子晃:「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去不去追啊,還有,你到底創了幾個啊……」
車子發動了,可可樹不得不避到一旁,擦身而過時,車窗忽然推開,從裡頭飛出來一個紙飛機。
飄飄悠悠,半空裡飛了一程,機翼被雨打濕,慢慢滑落到地上。
可可樹盯著飛機看。
真幼稚,這麼大了還玩紙飛機,以後都不知道怎麼照顧衛。
還有,根本沒他折的飛得遠。

第 60 章 尾聲

飛機飛抵赫爾辛基,是在晚上。
最後一程遇上湍流,機身顛簸不停,滿艙的乘客驚呼、祈禱,終於機輪觸地,個個如釋重負。
大概是因為傷勢反覆,衛來睡得昏沉,沒有做夢,只覺得身在船上,浪頭不息,一波又一波,不知道要把人
推向哪裡。
空乘叫醒他,示意可以下機了。
進入機場大廳,人聲鼎沸,高高的色彩絢麗的廣告牌上,是芬蘭大學生們年輕明快的笑臉,上頭寫著——
「給春天戴上帽子!歡迎來到赫爾辛基,戴帽節!」
邊上是大液晶屏的日曆計時。
每年的四月三十號,又叫戴帽節,是芬蘭人慶祝春天到來的狂歡節。
四月已近尾聲。
衛來一身夏裝,剛出機場大門,就凍得一個激靈,趕緊折回,隨意買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覺得好笑,四月的一頭一尾,程度不同的春寒料峭,他兩次回赫爾辛基,都穿得不倫不類,一次裹邋
遢污髒的獸皮,一次清涼到讓人側目。
回到公寓樓,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進門之前,看到門楣上那句「We care about the world」。
他仰頭看了好一會兒: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是很關心時事,只是嫌棄埃琳連中國都不知道;而埃琳把
它作為店名,是因為覺得這是很好的噱頭。
——「衛!我可以在酒吧放新聞啊,赫爾辛基還沒有酒吧這麼做過!多新鮮。」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卯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於口。
有出來的客人,禮貌地請他讓一讓。
進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煙酒聲色,樣樣不缺,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個埃及艷後,眼睛塗得
深重,摟著一個俄羅斯老毛子的脖子,笑到花枝亂顫。
吧檯裡沒有人,水母缸裡水泡咕嚕咕嚕,暗綠色的幽光依舊,那兩隻老態龍鍾的水母,有人照拂供養,永遠
學不會生活積極,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長勢正好,已經抽出新的苞葉,色澤淺碧,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邊沿若即若離,像是終將
挨靠。
衛來微笑,正準備過去——
「David』s coming!」
衛來笑,眼角餘光瞥到拎著空托盤雀躍著一路過來的埃琳,他側過受傷的肩膀,把另一邊留給她。
果然,埃琳托盤一丟,幾乎是抱住他肩膀:「衛!我每天都在想你。」
這也就是客氣話,聽聽就好,衛來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有些長。
他目光掃向酒吧內場:「別是故意做給誰看的吧?」
居然真讓他說中,埃琳的臉上一紅。
然後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進到吧檯,是個棕色頭髮的小個子姑娘,下巴尖尖,長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埃琳低聲說:「那是阿莎。」
衛來點評:「跟上次那個保加利亞女孩差不多,你總是喜歡這種小個子。為什麼不找個高挑的、前凸後翹的、
腿長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歡的吧。」
衛來很善解人意,拽她過來抱住:「才交往?是準備讓她吃醋嗎?那配合你,但幹嘛找我?你扮雙性戀?」
埃琳氣得在他身上亂擰,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處軟肉,怎麼擰都不疼。
衛來拍拍她腦袋:「不跟你鬧,我拿回我的花,老規矩,回去睡覺。」
他大踏步向吧檯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後,趕緊過來攆他:「哎……」
同時發聲的,是那個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邊時,眼疾手快,連花帶盆,一把抱進懷裡。
這是……幾個意思啊,不知道花跟誰姓嗎?
埃琳把他拉到邊上,吞吞吐吐:「那個……衛,這花送我吧。」
衛來咂摸出點意思來了:闔著托她照顧個花,到末了土都沒給他留一撮?這放到以後,敢把老婆放給她照顧
嗎?
埃琳說:「上次電話裡,就想跟你說的,誰知道你信號不好。這花真的會給人帶來好運……你知道嗎,我不
會養,一周不到,差點養死。」
「我想著這樣不行啊,你不是說,花沒了,你就沒了嗎,我可不能讓你死啊。我就抱著花出去,想找個懂的
人……」
馬路上人來人往,遇見阿莎,阿莎其實沒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地嚷嚷:「你就這麼抱出來?這花不能
凍的!」
一邊說一邊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迎風一面。
衛來斜乜她:「這就看對上了?進展到什麼階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幾次咖啡,現在她每天下班來店裡幫忙,牽過手……大家認識一個月都不到,我不想
發展得太快了,你覺得呢?」
衛來不吭聲,在「快不快」這一點上,他沒什麼發言權。
頓了頓說:「所以就這麼著,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詞:「怎麼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個轉交的作用,你養過它嗎,澆過水嗎,松過土嗎,
除過蟲嗎?你什麼都沒付出,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衛來忽然發現,埃琳也是個天生的談判高手——她說完了,又擺出一副央求的笑臉:「衛,給我吧,我和阿
莎都喜歡這花。看在我愛了你那麼久的份上……」
又拿愛他來說事,愛了他那麼久,床都沒給他鋪過一次,到頭來還要走他一盆花。
衛來咬牙切齒,但要命的是,他覺得埃琳說的有道理。
也對,他沒付出過,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會是他。
於是他說:「……行吧。」
——
他睡了長長的一覺,沒醒過,但不安穩,大夢如戲。
夢見十萬火急,他追著一個人跑,那人有塊神奇的表,能讓時間倒流,他跑了好多路,終於摁倒那人,逼著
他把時間撥回六年前。
那人動作太慢,磨磨蹭蹭,衛來沒耐性,把表奪過來,狠狠一撥。
使的力氣太大,撥過了頭,一時間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他正站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
時候是秋天,道旁長滿萋萋野草,草尖染長長的薑黃,樹上的葉子緩緩落飄,而岑今,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
走。
她只四五歲,穿小花衣,扎兩個羊角辮,辮子支楞著翹起,像人一樣倔強。
斜挎著一個小書包,走路走得慢吞吞,草也要挨過去看,小石子也要彎腰去撿,看到樹也要比比身高——是
那種會惹急著趕路的母親上來揪耳朵的小姑娘。
衛來跟上去,看她只那麼丁點大,想笑。
她察覺到有人跟著,很警惕地回頭,說:「你是誰啊?」
衛來蹲下身子,看她裝出很凶模樣的小臉,不知道該怎麼說,頓了很久才開口:「你以後會認識我,你會上
我的船……」
岑今說:「滾蛋!壞人的車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頭就跑,小短腿蹬蹬的,書包一直打屁股,跑遠了還慌裡慌張回頭看,腳下一絆,摔了個跟頭,下一秒
飛快地爬起來,小□轆一樣,又轉遠了。
衛來第一次發現,原來岑今這麼能跑……
醒來的時候,唇邊猶有笑意,窗外是被濾透到近乎稀薄的人聲,飄在高處,連綿不絕。
衛來在床上躺了會,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節,成千上萬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碼頭廣場,那裡有阿曼達女神銅
像。
上世紀初的晚上,有一群學生在阿曼達銅像附近徹夜狂歡,無意間看到夜色裡孤獨的女神像,怕她冷,於是
給她圍上飯店的檯布,又有人取下頭上的白色圓頂黑沿帽,幫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著檯布,帽簷下露出的頭髮波浪樣捲曲,有鴿子從旁掠過,夜晚都變得俏皮。
從此之後,一年一度,每到那個日子,總有人去給阿曼達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節日。
衛來經歷過一次,狂歡自下午開始,幾乎半個城市的人都會在女神像前聚集,自發戴上白頂黑沿帽,奏響音
樂,開香檳,舉杯慶賀,互相擁抱,徹夜狂歡至凌晨,守候代表著春天的五月到來。
聽這聲響,節日的慶祝已經開始了。
衛來起身,順手拿過手機,上頭有一條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點,酒吧。
他想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自己睡過頭了,短信裡的「明晚」,應該就是今天。
——
受戴帽節的影響,酒吧裡人不多,連埃及艷後都沒來上工,埃琳和阿莎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不完的話。
麋鹿來得很準時,門一推開,直奔衛來坐的那張桌子——桑拿房那一別,這是第一次見面。
想必又有千言萬語,如同努比亞的沙暴傾瀉,衛來防患於未然,防他行事誇張,還要防他揶揄嘲笑。
「別叫我聖誕樹,別上來就抱,老實坐下,敢笑我愛上客戶,你就滾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處:麋鹿僵了半天,一臉的慾求不滿,終於悻悻坐下。
然後把拎著的包擺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報酬打過來了,知道你喜歡現金,但不喜歡鈔面太大的——換好
了。」
衛來拉開包鏈,略掃了掃,忽然想起什麼:「幫我捐了嗎,割禮的那個?」
麋鹿說:「真捐啊?」
衛來斜了他一眼:「有點心疼,但說過的話,又不能吞回來。」
麋鹿驚喜交加:「衛!你居然知道心疼錢了?這一個月真是沒白過!捐一半,還剩一半,剩下的,你不會再
去拉普蘭包船了吧?」
衛來沒吭聲,頓了頓問他:「剩下的錢,夠買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嗎?」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買房?」
衛來輕描淡寫:「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了兩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麼,打量了他一回,覺得他情緒還算穩定,應該不會避諱。
「有件事,你可能感興趣。記不記得……你讓我打聽熱雷米一案的細節?」
衛來看他:「怎麼說?」
「我花了些錢打點,和警局內部的人通了關節,據他們說,這案子沒銷,但也沒進展,所以他們又倒回去,
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來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後呢?」
「就在來的路上,他們給我更新了進展,說是昨天,法國警方收到一封來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稱對三年
前熱雷米被害一案負責。」
衛來一愣。
麋鹿嘖嘖:「沒想到吧,收到來函的當天就結案了,據說還吃了宵夜慶祝。」
衛來喃喃:「是沒想到……」
他輕笑起來。
這算是絕處逢生嗎,一路以來,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臨到末了,為她掃平最後一道障礙的,也是他
們。
他說:「岑今還是很會選,恩努是個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當然會選,選你不也是選對人了嘛,就是在保護區裡瞎了眼……」
衛來面色一沉:「保護區裡她沒得選。」
麋鹿沉不住氣:「還為她講話呢,害得你差點死了,如果那個狙擊手再高明那麼一點,如果當時不是我讓可
可樹小心那三個保鏢,你現在在哪呢,你還做得成聖誕樹嗎?早燒成灰了吧。」
衛來笑,頓了頓說:「從虎鯊的船上下來之後,路線就一直是我在定,我問她,你跟著我走,我真把你帶進
危險裡,會怪我嗎?」
「她回答說,跟著你走,不是說著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危險了,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
一個人就沒勁了。」
麋鹿聽得一頭霧水:「你想說什麼?」
衛來問他:「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那麼拼了命的想幫她?」
「因為你被女人迷昏了頭唄。」
衛來大笑著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個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放下。
說:「我喜歡她,當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這麼久以來,哪怕是關係已經很親密了,
她都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請你留下來陪我』、『請你保護我』、『請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險,都做了我的女人了,為什麼不提點要求?你知道嗎,我給她買過……兩塊披紗,不對,
披紗人家沒要錢,只買過一個當地人的粗製口紅,很便宜,大概連半歐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給個漂亮姑娘買杯
酒,大概都不止這點錢。」
「你喜歡上一個姑娘,要麼拚命為她散錢,要麼拚命對她用情,她什麼都不要,是你,你怎麼做?」
「前半程我保護她,是沙特人給的錢,後半程她說不想雇我,我逼著她寫的欠條,是我的決定。」
「我還沒見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隻斷手;我去簽約的時候,就知道有人闖進白袍的房間;虎鯊的船都沒上,
快艇就在公海炸飛了——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清楚知道會面對什麼,說白了,願賭服輸,對方出的是狙擊手也
好,火箭炮也好,我有心理準備。」
「我拚命去幫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險都格擋開——上帝之手是她創的、還是熱雷米創的、可可樹創的,其實
沒太大分別,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裡的,我也不會眼睜睜看她自殺,我還是會上去奪。」
麋鹿聽得雲裡霧裡:「那你還是氣走了啊……」
衛來冷笑:「怎麼著,男人還不能有點脾氣了?她六年來過得那麼痛苦,我沒有資格指責她什麼,甚至挺心
疼她。但一碼歸一碼。」
「從感情上來講,我就是心裡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關鍵問題上,
得有個態度,不然以後不被重視,沒地位。」
麋鹿張口結舌,半天才說得出話來。
——「衛,當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離家出走,我去追……我從來沒聽說,一個男人走了,讓女
人來追的……」
——「她要是不來呢?那個岑小姐,看起來挺心高氣傲的。」
——「這都好幾天了,她都沒來。衛,說不定還是要你回頭去追,臉往哪兒擱啊?不過沒關係,反正你臉皮
厚,當初你還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關係……」
衛來咬牙,手裡的黑啤正想兜頭潑過去,牆壁上的掛鐘忽然報時。
十點,新聞時間。
——
常客都知道規矩,在埃琳的酒吧,新聞時間如同停火協定,不管你在忙什麼,不管你是否真的關心,手頭事
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聞來得突然。
播報者抑制不住聲音的激動:「今日,僵持了一個多月的沙特油輪天狼星號劫案取得最終進展。下午三點,
按照海盜的要求,沙特方面動用水上飛機,將裝有 300 萬美元贖金的郵包空投到海盜指定的海域……」
麋鹿雙眼放光:「衛!是天狼星號!」
只恨不能大聲嚷嚷,讓全酒吧的人都知道,這事兒他有份參與,還見過白袍。
不消他提醒,衛來在看了。
畫面上,水上飛機投下郵包,郵包上很快張開橘紅色的降落傘,鏡頭下方,幾艘海盜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繞
行,劃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個人都或蒙面、或拿襯衫包住頭,畫面顛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個是虎鯊,哪個又是熱衷
於給他嚼阿拉伯茶葉的沙迪……
酒吧裡,人人看得聚精會神,衛來就在這個時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
公寓樓外很冷清,這一晚所有的熱鬧大概都聚在戴帽節了,衛來倚住牆,低頭銜住煙點上,吸了兩口,微彈
煙身,看煙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還在船上,那兩天,紅海的沙暴長蛇樣拖行肆虐,船上時刻都熱鬧:虎鯊暴躁謹慎,沙迪不緊
不慢,還有仗勢欺人的小海盜,抓住每一個機會耀武揚威。
而現在,他們被一道電視屏幕分割,萬里之遙。
現在,海盜們在分錢吧,幾乎能想像出那場面,免不了爭鬥、鼓噪,還有整齊劃一的:「Money!Money!
Money!」
南碼頭的方向,又一撥歡呼的、被距離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釋了的聲浪傳來。
真熱鬧。
人生中,太多路遇的熱鬧,無數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囂,卻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處,一線酥麻微微探頭,慢慢地向著肘心遊走。
安靜的街面上,響起腳步聲。
衛來忽然不動,只煙氣飄到眼前。
他沒有抬頭,看到一道被拉得太過纖長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再然後,那個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
皮靴,站到面前。
衛來笑,單手撣了撣煙身,另一隻手伸出去摟住她腰,帶進懷裡。
聽到她說:「衛來……」
衛來說:「噓……讓我抽完這枝煙。」
——
街道那麼安靜,煙身過半,冰冷牆面浸得他後背發涼,懷裡卻是暖的,這暖浸到心裡,心也是滿的。
他喜歡坐在高處,聽城市聲浪,俯瞰行人,如游蟻般來來往往。
麋鹿和可可樹都跟他上過屋頂,也都問過他,到底能看到什麼。
他回答:「人氣唄,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
用到氣啊。」
可可樹說他胡說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其實他還是胡說八道。
他只不過喜歡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著趕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兩兩。
有情侶,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父親軟語哄著小女兒,兒子撒潑放刁,把母親氣得無計可施。
衛來每次都看著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為,這些在他身上都不會發生的。
他以為,他不過是一條和人群擦身而過的船,不耽誤過一生,不耽誤看風景,但也不會有人登臨,他會一直
隨波逐流,在脫軌的人生裡看人世間車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爛,銹在無人知曉的亂灘。
衛來低頭問她:「想好了嗎,上了我的船,下不來的。」
【全文完】

第 61 章 非正文

這一章寫在「作者有話說」裡,因為不是正文,只是一些感想和故事原型背景,不想大家花錢。
但是 V 章不湊滿 167 個字不能發,所以湊兩句,反正購買過的章節,以後再加字什麼的也不會再算錢。
昨天看到孕婦媽媽說追完文了,就能安心生寶寶了,那這一章盡量別看了吧,因為故事原型,還是挺讓人唏
噓和傷感的,盡量別影響寶寶心情。
感謝一直以來追文支持正版的讀者,感謝那些投霸王票和給我留評的小妖精們,有時候寫文枯燥、卡到抑鬱
和難以堅持,但你們讓一切更有意義。
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
【一】
這篇文沒寫的時候,有出版的編輯過來問我的想法,然後皺著眉頭說,寫個言情小說,能不能不寫非洲的啊,
不想看滿頭小辮子的黑人談戀愛啊。
又問題材,驚呼,媽呀,你要坐牢了。
初寫的時候,有兩個標籤:報仇雪恨、異國情緣。
沒過幾天,我發現「報仇雪恨」這個標籤沒了,問編輯,編輯說:你這個標籤很難排榜分類,所以暫時拿掉
了。
再過幾天,發現多了個「幻想架空」的標籤,又去問編輯,編輯說,你看,世上是沒有卡隆這個國家的,這
個題材又比較敏感,謹慎起見……所以得是幻想。
可想而知,當我慢吞吞地待在幻想言情頻道,看周圍都是重生、看讀者在文下討論「肯定有異能,肯定後頭
才出現,因為是幻想頻道的啊」,心情是多麼的酸爽。
……
文章連載的過程中,不少讀者猜到了卡隆的原型是盧旺達,之所以不代入盧旺達來寫,兩個原因:
1)只是寫個小說,不想那麼嚴肅地探討政治問題,盧旺達是真實事件,而小說中有戲說的內容,所以不想
直接掛鉤。
2)真實的盧旺達,比小說中描述的悲慘太多,不忍心寫。
但是做好打算,想在全文結尾的時候,聊一下盧旺達。
【二】
以下內容,有些手頭有資料,有些是之前的積累,可能記得不大精確,也沒有盡述當時複雜的局勢,所以只
供大家瞭解事情大概,有興趣的,可以翻查更真實的資料。
盧旺達是非洲中部一個小國,主要有兩個種族,胡圖族和圖西族。
盧旺達大屠殺,發生在 1994 年 4 月,屠殺從 4 月到 7 月,持續了 3 個月,死亡人數一般被認為是 80 萬到
100 萬人,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把它稱為「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篇章」。
這就很恐怖了,因為 20 世紀,還出過一起舉世震驚的人道主義災難:德國納粹滅絕猶太人。
盧旺達大屠殺被認為比納粹的那次還要惡劣和令人髮指,主要有兩個原因。
1)納粹迫害猶太人,死亡人數也很多,但至少是好幾年的時間積累起來的,而盧旺達三個月內集中屠殺,
殺人的速度是納粹的好幾倍。
2)納粹至少知道這事無恥,假惺惺建了集中營,對外宣稱是工廠,以做工為名把猶太人誆進去的,盧旺達
很直白,廣播裡都在叫囂:來,殺!
兩個種族間存在這樣的深仇大恨,事情要往前追溯到西方殖民者對非洲的瓜分。
盧旺達原本沒有種族,只有農民、牧民等等,有一種陰謀論,說殖民者來了之後,為了轉移矛盾,於是劃分
種族。
劃分的標準很兒戲,參考了膚色、身高、鼻子是否更像歐洲人,以及家裡的財產:以十頭牛為界限,十頭牛
以上的,就是圖西人,十頭牛以下的,就是胡圖人。
想想看,我們兩家是鄰居,我長得比你高點,你曬得比我黑點,本來大家都有九頭牛,可巧今天我家的牛下
了崽,殖民者查過數目之後,一錘定音:從此我是圖西人,你是胡圖人。
不僅如此,身份證上必須寫明種族屬性,劃分完成,圖西人佔人口的 14%,胡圖人占 85%左右。
接下來,殖民者開心地搓搓手,又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在各個方面,政治上、經濟上、教育上、行政上,都
無比偏袒圖西人,拚命扶植圖西人上位,同時鼓吹「圖西人是更高貴的人種、他們的文化是優越的、他們是含米
特人的後裔」。
高貴啥啊,不就剛劃分出來的嗎,還有含米特人又是啥,我也沒研究。
只知道圖西人成了既得利益者之後,就開始膨脹了,真得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沒少做壓迫的事,胡圖人的矛
頭也就馬上對準他們,心說你是啥玩意兒。
此時,反殖民主義可能都不那麼重要了,兩個人為劃出的種族、不看身份證都不一定分得出誰是誰,開始了
爭鋒相對和曠日持久的爭鬥。
同時,歷史是不斷向前發展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民族解放運動風起雲湧,非洲國家紛紛獨立,世界大
勢如此,殖民者也就順水推舟,陸續把殖民地權力交回當地人手中。
這個時候,盧旺達的殖民者,就是比利時人,基於種種考量(胡圖人畢竟人數眾多),做了一件簡單粗暴的
事兒:交權的時候,把權力交到胡圖人手裡了。
明擺著要出問題:圖西人當了那麼多年人上人,忽然統治者變成了胡圖人,而胡圖人憋了幾十年的氣,正愁
沒地方撒。
所以,從 1962 年盧旺達獨立之日起,國家內部,根本也就沒太平過,圖西人持續流亡,也持續被迫害,基
本是大鬧三六九,小鬧天天有吧,到了 90 年代,流亡海外的圖西人成立了愛國陣線,直接就和政府軍開戰了。
聯合國覺得這樣不行,94 年的時候,出來調停,當時盧旺達的總統,名字太拗口,我們叫他哈總統吧,迫於
國內外的種種壓力,乘著飛機去國外和談了。
這引起了胡圖族極端分子的不滿,這些極端分子開始煽動民眾:你們忘記了被圖西族奴役的日子嗎,要是談
判成功,圖西人掌握了權力,你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而針對圖西人的滅絕政策也一直暗中進行,簡單說來,有以下準備:
1)統一了暗號,叫「cut the tall trees」,砍掉高的樹木。因為圖西人長得稍微高一些。他們秘密通
知下去:哪天聽到這個暗號廣為傳播,那就是行動開始了。
2)清查圖西人地址:他們基本掌握了所有圖西族人的住處門牌號,屠殺一開始,都是按地址找上門去,直
接開殺,基本沒有能被放過的。
3)購買大量武器,據說 93 到 94 年,光砍刀就購進了 50 萬把,估計是沒那麼多錢買槍支彈藥,而且吧,這
些砍刀大量還都是中國製造的。
據說當時中國的廠方也很驚訝,問訂單數量怎麼這麼大啊,人家淡定地回答,今年橡膠大豐收,要砍橡膠。
日!
那麼多張嘴,那麼多人參與,這消息其實不保密,很多人都聽說了,沒當回事,當時聯合國駐盧旺達的維和
司令是一名加拿大人,叫達萊爾,連胡圖人藏武器的倉庫地址都知道,匯報給總部的時候,紐約方面回答:收繳
武器超過了聯合國的授權範圍,不允許。
4 月 6 號,哈總統談判完回國,座機即將降落時,被兩枚導彈擊中,機上所有人全部死亡。順便說一句,飛
機上還有一位布隆迪的新總統,搭便機的。
屠殺幾分鐘後就開始了,胡圖人的電台開始瘋狂播報:我們的總統被殺了,是那些圖西人幹的!來吧,拿起
武器,為總統報仇,砍掉高的樹木,讓我們殺死蟑螂!
一夜之間,整個盧旺達首都基加利陷入了腥風血雨。
更耐人尋味的是,首當其衝被殺害的,還不是圖西人,而是那些胡圖族溫和派人士,甚至包括了高官,比如
憲法院院長、政府部長等。這傳遞出一個危險的信號:哪怕你是胡圖人,哪怕你身居高位,你敢站在圖西人一邊,
你也得死。
當時的西方各國,還有聯合國維和部隊,估計都是懵的,維和部隊不能擅自行動,是否插手要等總部的指示,
於是總部開始開會討論。
那頭討論得如火如荼,這邊已經殺紅了眼,胡圖人顯然做過計劃,一上來就殺了十個比利時維和士兵,而比
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盧旺達各國維和力量裡實力最雄厚的一個。
比利時人沒想到會動真格的,死了十個年輕小伙子,沒法跟國內納稅人交代,國內也吵得很厲害,比利時人
考慮了一下,決定撤僑撤軍。
其它國家一看:實力最雄厚的一支都撤了,我留著不是等死嗎,看來這裡要失控,趕緊走吧。
大家紛紛開撤。
撤的時候,哪怕車上帶了寵物,都不能帶走一個圖西人,胡圖人在街上設了層層路障,一輛輛車檢查身份證,
查到了馬上拖下來殺死,囂張到敢當著聯合國士兵的面殺人。
發生了很多悲慘的場景,比利時部隊撤走的時候,是在晚上,說是要趁著夜幕悄然撤離,當時大約有 2000
多名難民受他們保護,難民圍在車邊,懇求說:要不你們拿槍把我們打死吧,子彈殺人會快一點,我們不想被刀
砍死。
當然不能開槍。
撤離開始時,成群的難民跟著汽車跑,哭喊著說:「請不要扔下我們。」
數小時後,幾乎所有的 2000 名難民全部遭到殺害。
根據資料,當時決心留下來繼續工作的國際組織,只有紅十字會國際委員會的一個小組,以及後文被提到的
悲催的達萊爾率領的聯合國維和部隊。
連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外國醫生也加入了撤離,一位醫生對記者說:「我們斷定,留在這裡工作已經不再有意
義,去醫治一個即將被殺掉的人是徒勞無益的。」
聯合國的會議還在開,討論沒完沒了,還活著的圖西人通過各種方式,向自己海外的朋友求救。
據說有美國的官員,給當時盧旺達胡圖族的軍方頭目打電話,威脅他說:「你們要是不住手,我們美國會出
面干涉的。」
其實當時,美國上下都沉浸在一樁明星大事裡,辛普森殺妻案,根本也不怎麼關注盧旺達是怎麼回事。
那個軍方頭目回答說:「我們盧旺達,沒有石油,也沒有黃金,你們美國人會來嗎,來幹嘛呢?」
對美國人的行事風格還真是看得入木三分。
又有人向美國提出,美國即便不出兵,但是有那個技術,可以關閉盧旺達當地的電台,因為廣播太有煽動性,
也極其可怕——比如它突然發現了一個圖西族人的藏身地點,馬上通過廣播通知所有胡圖人:快來啊,XX 大街十
字路口那裡,有一大群蟑螂!
所有聽到消息的胡圖人,跳上卡車,揮著刀就來了,路上還不斷有要搭車的,搭不到車就跑步去,更別提那
些本來就在附近的人了。
但美國人拒絕了關閉電台的請求,理由是,咱們不能干涉新聞自由——後來有人指出真相,短波干涉電台,
每小時要花 8500 美元,美國人大概不想花那個錢……
於是,在 BBC 可以拍出照片、傳出新聞的情況下,世界也瞭解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屠殺居然可以持續到三個
月之久。
太多細節,不說了。
【三】
有一本書,叫《路西法效應》,論好人如何變成惡魔,或者說,一個普通人,距離殺人,到底有多遠。
最後得出結論:在一定的社會情境下,好人也會犯下暴行。這種人的性格的變化被他稱之為「路西法效應」
——上帝最寵愛的天使路西法後來墮落成了第一位墮天使,被趕出天堂。
盧旺達大屠殺中,有許多顛覆人性的認知。
比如,醫生本來是救死扶傷的,但醫生裡,出了很多「傑出殺手」,在人權組織報道裡,不管是男醫生、女
醫生,還是內科、外科、兒科、婦科,都參與殺害了自己的圖西族同事、患者以及到醫院來尋求庇護的傷員和難
民。
再比如,教師會告發學生,甚至親手殺死學生,一位胡圖族教師對記者說:「我本人就殺死過一些孩子……
我們一年級曾經有 80 個孩子,最後只剩下了 25 個。」
有一個農民接受採訪,說:「我殺人是因為我被逼無奈。我不殺他們,我自己就會被殺掉。許多人死掉,就
是由於不肯殺人……」
……
大屠殺事件平息之後,很多胡圖族兇手不承認自己殺了人,一口咬定當時是被魔鬼附身,說:不是我幹的,
是附在我身上的魔鬼幹的。
自己都無法面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四】
之所以想寫這篇文,源於前面提到的一個人,加拿大將軍,達萊爾,是當時聯合國維和部隊司令。
契機是,在看關於盧旺達的記錄片時,裡頭提到這位將軍——他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之中,幾次試圖自殺,
至今要靠藥物才能入眠和保持情緒穩定。
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啊,是個將軍,男人,老成持重,見過許多大世面,殘酷的事肯定也
見了不少,又不是他殺的人,怎麼就「幾次試圖自殺」了呢。
有些情緒激動的鍵盤俠,大概要噴他聖母了。
於是翻了一下他在這一事件中的角色。
1)起初,達萊爾授命擔任聯合國駐盧旺達維和部隊(又叫聯合國盧旺達援助團,簡稱聯盧)司令,要求給
自己 4500 人,聯合國給他配了支 2500 多人的軍隊,訓練和裝備都低下,缺少後勤,甚至零用錢。
他自己回憶說:「我們需要訂購手電筒,經過長時間的拖延等待之後,手電筒終於到貨,卻沒有配電池…
…」
2)他不具備情報收集能力,雖然曾向總部提要求,但是答覆是:情報收集行動不符合維和政策。
3)但他還是很努力。1994 年 1 月,胡圖族陣營有個軍官準備叛逃,他把計劃透露給達萊爾方面了。
我們來看看那個人透露了些什麼:
——胡圖族培訓了 1700 個人,這些人分為 40 個一組,每一組都「有能力在 20 分鐘內殺死 1000 個圖西人」,
如今已經分散到首都基加利全城了,當「cut the tall trees」的信號傳出,這些人會帶頭行動——也就是說,
胡圖人培訓了「先導者」,因為大眾是容易跟隨和受煽動的,光聽廣播裡說,也許沒人敢動手,但如果已經有人
帶頭進行了呢?
——胡圖人有殺害比利時維和人員的計劃,這樣的話,可以迫使比利時從聯盧退出,而比利時人是聯盧最重要
的一支力量。
——他知道藏匿武器的地點,願意提供地點並提供更多情報,要求是「聯合國幫助他和家人安全地出走海外,
並提供保護」。
請注意,當時是 1994 年 1 月,距離真正的屠殺發生,至少還有 3 個月。
4)達萊爾歡欣鼓舞,馬上向聯合國打報告,請求先把武器收繳,結果大家也知道了,聯合國回復說超出授
權,不允許。
5)達萊爾又做了數次努力,反覆爭取,都被拒絕了。他手下的聯盧分散在基加利各處,相互之間被路障隔
絕,十名比利時維和士兵被殺後,他尤其擔心其它士兵的安全,食品剩了不到兩周,有些營地的水只夠兩天的,
燃料、彈藥、藥品都不足。
6)但是達萊爾還是堅持不撤離,他覺得,只要提供增援,自己一定能阻止屠殺,他三度接到聯合國官員的
指示,要求擬定撤離方案,他都拒絕執行,其中一次,甚至是加利(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打來的。
7)比利時撤軍之後,達萊爾幾乎是絕望的,因為聯盧實力大減,但他還是堅持在自己的營地保護著約 3 萬
名平民。但緊接著,更絕望的事發生了,比利時走後十多天,安理會通過一項新決議,要求撤回大部分聯合國維
和人員,僅留下一支 270 人組成的象徵性部隊。
……
從 2500 餘人,到走了比利時人,再到只剩 270 人,還是四處分散的,後勤不足,食品和水短缺,彈藥都所
剩無幾,沒有增援,不能硬拚,畢竟已經死了十個士兵了,身為司令,也要對士兵的安全負責。
所以,整件事達萊爾應該負責任嗎?我覺得他已經很努力了,但偏偏屠殺結束,他是那個「幾次試圖自殺,
至今要靠藥物才能入眠和保持情緒穩定」的人。
想來想去,大概是因為,屠殺發生在他眼前,每一天持續著,現場刺激太恐怖,超過了他的忍受極限。
不想指責那些開會和做決議的政客太過冷漠,他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想,如果把他們拉到現場,讓他們親
眼看到發生了什麼,他們也會尖叫、痛哭、拚命阻止——但當他們遠在萬里之外,吹著空調,喝著咖啡,開著會
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計較費用、利益、是否合算、誰出力更多、能不能少花點錢。
之前提過的那 1700 人,有部分是國外的軍官幫忙訓練的,一位親眼看到屠殺慘狀的法國軍官嚎啕大哭,不
敢相信「自己親手調教的士兵居然犯下如此罪惡行徑」。
因為達萊爾,我又去查了一些相關的資料,注意到,有一位魏特琳女士,中國人可能很熟悉,南京大屠殺中,
她曾經致力於保護中國難民,但很少有人知道後續:回國之後,她因為對人性的失望和精神極度抑鬱,開煤氣自
殺身亡。
那些親手犯下纍纍罪行的人,好多還信口雌黃拒不認罪,這些善良的人,卻相繼失去生命和正常的生活,我
覺得特別不公平。
【五】
所以想寫一個關於保護區的故事,但不想俗套地去歌頌、讚揚、描述他們怎麼努力、怎麼鬥智鬥勇。
我在想,如果有一個姑娘,在保護區時還很年輕,迫於種種壓力,犯下了自己不能釋懷的錯,那麼一切結束
之後,她還會有勇氣繼續嗎、會彌補嗎,如何去彌補呢。
所以有了這篇文,四月間事。
其實算是給女主開了掛,很多她的前輩,比她年長、資深、更清白,像達萊爾、魏特琳,都過不了那道坎,
希望用死亡來結束一切痛苦,她怎麼過呢?
有時候寫小說,會想當然,設置一方背負重重苦痛,遇到真愛的人,完成救贖。
但事實上,人生比小說複雜的多,不是所有救贖,都能用愛情解決,戰甲一直都在,有時候要靠自己穿上。
就好像盧旺達事件最終有轉機,不是因為國際社會重拳出擊,而是圖西人的愛國陣線打了回來,胡圖族人覺
得惶恐,害怕遭到報復,於是大規模逃往鄰國——「跨越邊界前,在路邊丟下成堆成堆的砍刀、匕首、長矛」。
即便岑今沒有遇到衛來,她也終究會讓事情水落石出、讓該報應的得報應。
衛來的出現,只不過是讓結局更好而已。
卡隆是弱化了許多的盧旺達,沒有真實事件那麼絕望——死亡人數減到 20 萬左右,不少國際組織和志願者
都留下來保護難民,建立了保護區,戰後上帝之手要求對戰犯追責,甚至可以有國家力量支持……
而前面說過,真實的盧旺達,大量戰犯外逃,政府預測替死難者討回公道要 200 年,很多重要戰犯得到其它
國家庇護,首當其衝的就是法國——盧旺達大屠殺二十週年紀念的時候,也就是 2014 年,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都
曾親自前去祭奠,但當時的盧旺達,明確拒絕法國總統前來,還曾威脅要斷交。
所以文中的設置,熱雷米一案發生在法國,上帝之手宣稱對熱雷米被殺案負責之後,法國警局就不再追責。
故事有了梗概之後,自己也幾度猶豫。
一是,這主題是不是太政治和嚴肅了?畢竟我一個網絡作者,不想寫到坐牢。所以行文過程中,許多情節做
了淡化,前期基本都是互動的日常,到文章的末尾,翻出過往,停在四月的最後一天。
二是,故事全部發生在很遠的地方,北歐也好,東非也好,除了男女主是華裔,配角全是外國人,再涉及時
政,距離我們現實生活太原,題材一定是很多人都不感興趣的。記得故事剛開篇的時候,還有讀者嚎啕說媽呀連
地名都記不住。
三是,自己試寫了一章,覺得文風變得好明顯,寫這樣的文,難免譯制腔,人物的說話風格,不可能像國內
那樣隨意、俚語張口就來、有代入感。
四是,因為不是恐怖懸疑那種天馬行空式的構想,你寫的每一句話,都要有些根據,不能想什麼是什麼,就
算卡隆這國家不存在,也得基本符合實際,而頭疼的是,文中寫到的這些國家,我都沒去過。
只好查資料,看了四十多集的紀錄片,翻了北歐各國的社會研究,非洲的獨立史。查看國家是否禁酒、人種
的性情如何,國家間有沒有航線,販運人口的船是不是真的有可能經過這一海域,紅海的沙暴會持續多久,船在
這樣的沙暴裡是不是安全。
包括一些新聞報道、旅者見聞,確認埃高的性服務合法,前幾年窮的時候一次只要一美元,2013 年左右好
像漲到五美元多了,最後天狼星號獲釋,沙特人確實是從水上飛機空投贖金。
上述寫出來,不是想炫耀自己多努力做工作,而是想說,如果你覺得情節誇張,請不要先急著質疑。比如一
美元一次,那不是我為了誇大胡謅的;比如紅海刮紅色沙塵暴,好像太扯了,但那是真的地理現象;再比如你覺
得不可能有這樣的復仇者,但猶太人的復仇至今都在進行。
因為自己不是特別專業,在一些細節上可能有疏忽,感謝一些讀者的指正。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盡量使
得文章紕漏可以最少,情節走向可以合情合理。
……
好在一一克服,兩個月的時間,還是寫完了這一個月的故事。
原本就沒計劃寫太長,也不想寫太深,那些攤開的細節,太多苦難,寫多了覺得像故意去消費,人性或者關
懷,都是太大的課題,自覺沒法駕馭,所以只是借了個大背景,重點還是故事。
文名是《四月間事》,前期都舒緩,因為背景殘酷,盡量愛得無拘無束,所有的驚心動魄,都在六年前或者
三年前發生過了,現在是最後一個月,計劃中平靜走向死亡的一個月。
男女主我都很喜歡,這裡就不作太多評價了。
有人覺得男女主進展太快,我想,換了別的男女主,大概不會這麼快,但這兩個人可以。
很多人被問及如果生命進入倒計時,想做什麼時,都會有一些放肆張狂的想法,岑今接受衛來,很難說最初
到底是真的愛得死去活來還是有放肆一把的念頭,而衛來本身就是走在人群之外,隨心所欲,活得脫軌,萬事不
上心,但一旦真的上心,到了絕處,都不會鬆手。
儘管故事的末了,衛來幾乎沒錢——捐了一半出去,你以為另一半能買到公寓?真是三歲式的幼稚,岑今談
下來那麼大一條船,一趟才 50 萬美元呢。
而岑今大概比衛來還窮:之前報著必死的準備,身外之物都清理了,酬金也捐了,回赫爾辛基的路費,大概
都是上帝之手給的。
這最窮的一對兒,但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們的未來,雖然很多事情未盡,比如會不會結婚,比如岑今最終被判
了什麼結果、以後靠什麼為生、衛來是不是真的賣口紅去了——他們一定都會解決得很好的。
【六】
最後表達一下對讀者的感謝,這樣一個很偏的題材,也不是那麼討喜,感謝你們一路陪伴。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感覺和平真好。股票大王巴菲特有一個「卵巢彩票」理論——在恰當的時間出生在了一
個好地方,就是抽中了卵巢彩票。
想想身在文明的和平國度,的確很幸運,那種非洲偏僻地區被行割禮的女孩,三五歲身體就遭到殘害,有什
麼能力去主宰自己命運?十來歲被父親賣了換駱駝,嫁給五六十歲的老頭子——有人為了愛情傷心落淚的時候,
她們連愛情是什麼都不知道。
盧旺達大屠殺裡,西方國家第一時間撤僑撤軍雖然遭人詬病,但換一個角度想:在外的國民,遇到混亂,第
一時間有強有力的國家政府來保護,也是件幸福的事。
有人說我改了風格,並不是改風格,只不過這個時候,正好想寫這篇而已,有一個詞叫「一期一會」,我的
每一篇文,不管讀者更喜歡哪篇,更愛哪種風格,更偏好哪種設置,都是一期一會,不會重複,也不會再寫。
感謝這一期相會,你不喜歡,是你的權利,你喜歡了,是我們的緣分。
下期再聚,祝安。
番外暫時不寫,也許以後會寫。
下篇文有計劃,今年內可能會動工,到時候再說。
【注】
如果想瞭解那段歷史的詳細情況,英國人馬丁.梅雷迪思所著的《非洲國:五十年獨立史》一書中,有個章
節叫「墓穴尚未填滿」,講的就是盧旺達大屠殺,非常詳盡。
有一部國內製作的紀錄片,40 分鐘左右,叫《盧旺達 100 天》,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搜來看一下,我覺得前
後理得都比較清楚。
有一些電影,是反映那段歷史的,比較著名的是《盧旺達飯店》,不過淚點低的讀者可能看紀錄片就可以了。
還有兩部,《殺戮禁區》(講述一所小學校裡,比利時人撤軍之後,兩名外國人保護難民的故事)、《四月
的某時》(講的是普通盧旺達人,如何在屠殺後回望和生活),可觀性個人覺得一般,我找來看,主要是為了瞭
解當時的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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