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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极限》

作者:几杯(q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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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决和应允承。
“Watch the sky you know I like a star shining in your eyes.”
— 落日飞车《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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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 √
应允承搬来跟李决同居的那天,跟他一起到的还有一箱可乐。
李决靠着厨房门框看应允承蹲在地上认认真真把每一罐可乐放进冰箱,态度严谨摆放整齐,像是平时做模型
测试。李决看得无奈又好笑,不知道是第几次跟应允承说,可乐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的。
应允承转过来仰着头看李决,一张乖巧的脸,皱皱鼻子,很认真地跟他说,好啦我也知道,可是我就喜欢甜
的东西。
后来李决路过超市货架看到摆得整整齐齐的可乐,总是想起来这句话。
一向嗜甜的可乐爱好者应允承,偏偏在李决身上讨苦吃。
“好啦”可能是应允承的口头禅。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应允承的神色就是几分懊恼,眉头皱起来一点点,一副
真的不好意思或者在烦恼的样子,但又像小孩子撒娇要打个商量,或者像一只猫。
那天应允承还没来得及摆好所有的可乐,李决走过去拿起一罐打开喝了一口,蹲到和应允承齐平的高度吻住
了他。
的确是很甜,为了腾出两手抱住应允承,那罐可乐被李决随手一扔,淌了一地。
***
01 √
有卫星或者飞船上天的时候,新闻直播镜头偶尔会扫过发射现场一群穿白大褂坐在电脑前的人。发射成功的
一刻,这群人得意地齐齐鼓掌,每个人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都是观众看不懂的图像与字符。
李决总是这群人里头看起来最心不在焉的一个。
最新一轮发射直播之前研究所的领导找他谈话——三个月后的发射计划称得上四年以来最大型,电视台全程
安排记者专题报道,黄金时间段的节目都为直播让道。李决年纪轻,又长了一张好看的脸,领导们商量过有意让
他做研究所的脸面,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新一代航天人的风貌。
电视台直播的事从五月开始传,稍微年轻一点的研究员暗地里都在打探。从大都市的学校毕业之后天天蹲在
人烟渺渺的偏远地区,能在电视上出现一次当然是难得的好机会。更何况几年前就有过前辈因为在直播中出镜接
受采访,被一位领导相中做了高官女婿,人生轻而易举换到了轻松的航道。
一个发挥好了或许就平步青云的机会,李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话说的客气,但半点转圜余地不留。
徐晋洋是被派来跟李决谈话的那位领导,李决在研究所待了快五年,时间长了大家都发觉他并不好管:虽然
他几乎从不拒绝任务,但也很少答应本职工作以外的事。对于人人都想抢的好机会好机会,他从来不开口要。因
为没人拿捏得住李决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没人能拿捏李决。徐晋洋能比别的领导说话稍微有用,大概也只是因为
当年是他拍板决定把李决招进研究所。
对着这个硬骨头,徐晋洋试图耐心跟李决分析利弊,例如他脑子聪明前途无量但有时候除了个人努力还要靠
时代机遇云云,他们做的事虽然每件都不小,但能碰到举国瞩目的大型项目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眼前的项目虽
然谈不上规模空前,却也是个被人记住的好机会。徐晋洋问他:“阿姆斯特朗的名字被记了好多年,读过科普教
材的小学生都知道,但第二个第三个登月的人有多少人能记得?为宇宙探索做过贡献的人大部分结局是被整个宇
宙遗忘。”
七月份已经热得十分夸张,不是工作日,李决穿最简单的白色短袖搭一条浅色长裤,刚剪过头发显得整个人
更利落。徐晋洋坐在他对面不动声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腩,哪怕明知道眼前人马上要开口拒绝自己,也不得
不在心里暗忖这人是真正好皮囊,上了镜不知道要多给所里长脸。
李决当然还是拒绝,“算啦领导,你也知道我怕生。”
徐晋洋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李决那一批新人刚来研究所的时候,一群年轻男生都是刚从学校出来,除了做研究和处理专业问题其他人情
世故都又怵又木。研究所那年偏偏还办了个迎新会,甚至去附近的医院找了一群年轻小护士参加。徐晋洋致完词
走到李决那一桌,不熟悉的社交场合里新人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只有李决大方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握手,不谄媚不
紧张,餐闭头一个邀约漂亮小护士跳舞。
徐晋洋当初就知道,这是招来了一个能成事的祖宗。
四年多过去了,跟李决同一批进来的人还留在研究所的不多。有的是不愿意再远距离离家无法照顾父母,有
的在家乡或者一线城市交了女友要结婚,也有的是单纯上升路径受困趁早下决心转行。四年里徐晋洋职位又往上
升,而李决还是像刚来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在意不争取,但什么都能做的好。
这是李决的本事,也是他招人恨的地方——做他们这一行,聪明决定了你的起点和终点。李决脑子好用,这
一点他来了没多长时间就被大家意识到了。大家先注意到他的聪明,然后才注意到他的散漫:散漫并不是说李决
不认真,而是他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挂在心上的样子。同龄人在意的:升职、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做最好的课题、
买房、回北京,他好像统统没有兴趣。
聪明又散漫,给人的观感就是不费力就能得到最好的机会,这人设走到哪里都招人恨。偏偏李决脾气也好,
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为人却又周到大方,正如他现在坐在徐晋洋面前明目张胆拒绝徐晋洋,把自己放得很谦卑,
找个怕镜头的借口,徐晋洋也找不到理由骂他。平时有同事要回家休探亲假,找他帮忙盯项目总不会被拒绝;一
帮理工科男生里他几乎是最不理工科、最会开玩笑的,研究所的女性,上到食堂阿姨下到新来的小学妹,没人不
夸他。
食堂的阿姨们总不忘教育新来的女研究员:李工好是好,可千万别爱上他。
她们看李决看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都惊艳这小伙子收拾收拾简直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稍一接触,发现他
还十分有礼貌,她们见多了科学工作者,研究所大多数科研人员面对后勤的时候要么无形中有种微妙的优越感,
要么没那么心细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而李决是个异数,他对着食堂每一个阿姨都能叫出来她们的姓。
四年看下来,一开始阿姨们还爱拿他和所里最漂亮的女研究员打趣,后来阿姨们发现李决这个人好像从来不
动心。他对谁都好,也就等于对谁都不好,没有谁在他看来是特别的,四年来也没听说他跟哪个小姑娘走得特别
近。
“不要爱上李决”这话甚至还传到李决本人耳朵里,有一年体检的时候小护士胆子大跟他汇报,李决点点头,
视线从正在抽血的小管子移到小护士的眼睛,小护士慌得不敢对视,而李决认真讲:我觉得说的挺对的。
除了看起来没有七情六欲,食堂阿姨们所不知道的是,女孩们最好别爱上李决这个正确判断实则还有另一层
原因——两年前和李决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同年入职的研究员离职的时候汇报给徐晋洋一件事:李决是个同性恋。
既然小报告要打到徐晋洋面前,自然是准备好了齐备的背景资料,包括对方的身份、两个人本来一起申请了
美国的学校、李决大四短暂休学的隐情正是因为这件事被父母发现等等细节。当年自媒体并不发达,也没有什么
树洞投稿,这件事在同级学生中流传过一阵后就消停了,加上导师和院领导都器重李决,这件事并没有留下什么
明面上的痕迹。
徐晋洋当场没说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震惊,虽然事后关上门自己抽了一支烟。
李决的档案招人的时候徐晋洋就见过,大四休学的原因写着骨折,徐晋洋还记得面试的时候行政部门的同事
因为在意休学的事而问过这个细节,李决给他们回忆了一场精彩的院系足球赛以及他在进球后负伤的惨事。他很
会讲故事,讲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学校里的大男孩儿气,所有人都信了。
徐晋洋当时想了三天才找李决来谈话,三天里他把李决进研究所以来的档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头打定
主意只要李决不承认就当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发生过。徐晋洋话说出口的时候带点儿自己都没想到的紧张,
半开玩笑一样地问:“我调查个事情啊,我猜应该是你小子被人算计了,有人说你是同性恋?”
谁知道李决比他平静,不紧张,也没开玩笑,点点头就说两个字:“我是。”
如此坦然倒让徐晋洋反而成了慌张的那个,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说话李决也不说话,眼神不闪不避看
着他,比平时看起来要严肃。过了好一会儿,徐晋洋丢给他五个字:把握好分寸。
徐晋洋那天在办公室又抽了小半包烟,烟抽完了,把之前打好的主意改了一半:他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依然打算视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决好像也根本不受那场对话影响,之后依然该做项目做项目,该写 paper 写 paper,食堂阿姨们一如既
往地爱他,晚餐高峰见不到他来用餐总要留着一份当天最好的菜以防他夜宵时间来。他也一如既往地什么都不在
意——比如现在毫不犹豫推掉其他人暗地里拼命在争取的出镜机会。
徐晋洋本来也不愁这坨香饽饽没人要,于是懒得在这事儿上多跟李决费口舌,但他也绝不会让李决就这么称
心如意全身而退。在那次关于性取向的谈话之后,徐晋洋单方面认为他跟李决产生了某种默契,虽然他不会拿这
件事要挟或者针对李决,但因为他保守住了李决的秘密李决在他面前会更愿意妥协。于是徐晋洋喝口茶,老狐狸
一样笑眯眯开口,“所里下周来个小朋友,你带着他,凡事多担待点儿,夏天过完小孩儿就走了,烦不着你。”
研究所大多数项目涉密,因此几乎从来没有过有这种安插临时人员的情况。空降一个暑期生这件事完全不合
规矩,背后必定有隐情,但李决没有好奇心,拒绝徐晋洋一次总要顺着他一次找补回去。他半句话不多问,只点
点头,起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徐晋洋玩笑:“倒是不知道您现在也承接托儿业务。”
徐晋洋不回嘴,心里暗忖带着这位小朋友过暑假恐怕并不会比看管婴儿轻松。他把这事儿托付给李决倒并不
是心血来潮,上面传下来的这任务并其实比找个合适人选接受直播采访还要棘手,李决是他思前想后的最佳选择。
徐晋洋看中李决的地方正是在于李决那种不着调的凡事不在意。换了别人知道了要来的那位小朋友家里的背景,
只怕难免控制不住谄媚巴结,万一热情过了头惹得小公子生厌,他徐晋洋也得跟着遭殃。
李决从徐晋洋办公室出来直接回了家,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空调,但回家路上堆积起来的热气还是让他立
刻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厨房阳台上有一盆养了一阵儿的小番茄,连日高温折磨蔫儿得不行。李决给它们
浇上水,想了一会儿又从储物柜里找出很久没用的小风扇插上电源对着小番茄吹起来。
李决看着吹着风扇的小番茄们放松地发了会儿呆。
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每天都在报道今年夏天将经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高温,新闻节目甚至出了个每天连载的
环节,外景主持人每天播报不断突破最高值的午时最高温,拿着温度计采访访面无表情的路人,一遍又一遍在马
路上砸开一个生鸡蛋做实验。
后来才知道,每年都有五十年一遇的事情发生,气候变暖冰川消融,极度高温的夏天都会变成日常事件。但
在当时这个新闻里说五十年一遇的夏天,午时气温达到年度最高值的那一天,李决第一次见到应允承。
02 √
应允承被徐晋洋带到李决面前的时候,李决正在喝水。
哪怕入夏以来每天都是持续高温,这一天的气温也着实让李决怀疑太阳和地球的距离也许正在以违背他所学
知识的方式极速缩短。研究所对节能减排有严格的指标要求,除了放大型设备的房间和计算中心,其余办公室空
调只能开到二十六摄氏度。工作时间穿着又不能太随便,李决穿透气性最好的亚麻衬衫,也得把衣袖卷起来散散
温度。
说是喝水,其实李决杯子里大半都是冰块,他用的甚至也不是正常的水杯,而是一只标记着刻度的六百毫升
玻璃烧杯。
烧杯让应允承略微出神,上一次见到这样标准的烧杯,应该还是高中化学课。化学从来不是应允承的兴趣点
所在,但他还记得这杯子通常盛装硫酸铜溶液之类的化学品,制造目的并不是用来喝冰水。
李决半张脸隐在透明的玻璃烧杯后,一时说不了话,眉眼间带着笑意微微点了点头。应允承看到他喉结动一
下,也许是吞了一块冰。李决随手把杯子放到身后的桌上,先招呼徐晋洋,再散漫地跟应允承说了句你好欢迎。
西北干燥,日照又天天都热烈。应允承过了好久都还记得那张微微仰着一半隐在玻璃和透明冰块后的脸,无
遮拦的太阳光线把一切都照成透明的,连空气里的浮尘都看得清楚,阳光一直穿透空气、玻璃烧杯上的刻度、以
及没有颜色的水和冰块,最后落到李决的眼睛里。
不,当时应该是没有那么在意的,应允承反复想过,那一刻不过是和一个陌生人的匆匆一面,第一个念头是
用烧杯喝水太奇怪了。当下应允承根本没有时间和理由去描摹见面的细节——是在夏天都彻底结束、他们的故事
快要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开始借助回忆打磨这一个照面,连同气味、浮尘和李决脸上细微的表情。
应允承对李决几乎一无所知,徐晋洋早上跟他也只略略介绍几句,大意是研究所里当然都是聪明的头脑,但
李决要算其中顶尖。徐晋洋点到即止,但题外话应允承明白,无非是要让他放心,研究所对他的到来并不敷衍。
真正见了面,等李决放下杯子露出全脸,应允承心想,头脑之外,这个人脸面只怕也是所里的顶尖。
应允承对同性的外貌其实并无过多注意,只是李决的确和他走进研究所之后打照面的诸多样板化理工男扮相
的研究员不同。应允承高中就被送到英国念书,见惯了深轮廓面孔,李决一张亚洲人的脸竟然也不输。
应允承后来跟李决讲起来,李决对那一面的印象是“那天真他妈热”。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一句,五十年
一遇啊。
应允承问他五十年什么?李决在窗台前继续浇他那盆小番茄,回答应允承说,第一次见你那天,新闻里说五
十年一遇。
李决没料到徐晋洋说的小朋友并不是他猜想的高三毕业生,而是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的年轻男孩儿。看起
来小孩儿年纪其实跟刚毕业入职的新研究员相差不多,样貌也并不稚气,像是见过大场面很沉得住气的样子。但
也许因为一直待在学校的缘故,有股明显的、不经意间外露的未经世事的劲儿。
李决看着应允承,应允承也看着李决,视线在闷热的空气中一碰又转开来。
徐晋洋给李决介绍,“这是小应,应允承,这两个月就跟着你了。”
李决伸出手来,这次是正式打招呼了,“你好啊,应允承,我叫李决。”
李决在北京待了六年,应允承三个字念起来起承转合字正腔圆,后来两个人变得再熟他也还是喜欢这么叫,
应允承应允承应允承,任何时间地点场合都是这三个字。
应允承握上李决的手,掂量着称呼,诚恳叫了一声:“李老师好。”
李决一听就笑了,“不敢当。”
徐晋洋没有掺和这出师生礼仪对话示范的想法,给两人介绍完毕自个儿先回办公室写报告了。李决自觉拿出
前辈姿态,主动问应允承:“我听老徐说你是来这里过暑假的?”
这概括也对也不对。应允承来西北的确只待两个月时间,但并不是抱着参加夏令营的心态来玩。四月份应允
承收到 offer,航空科学领域一流的学校博士连带博士毕业后四年的研究工作合约。电话第一时间从大不列颠打
回国,应修严却不同意他接这个 offer。
应修严对儿子要出国念书一向持支持态度,否则也不会高中就把应允承扔到英国,但应修严的计划里学生时
代可以在国外,一旦要开始真正工作应允承就该返回祖国。
当年早早把儿子送出国让应修严受了两边四位老人一顿骂,应允承自出生起就是两边最疼爱的孙辈,在英国
一待七年,如今如果再加上美利坚的博士和四年研究时间,未免显得太长;再者在国内应修严有信心能为儿子提
供最好的资源,无论应允承想要从事什么,他都愿意为他铺路。
没料到应允承自己根本没有回来的打算,从大不列颠迁到美西,打算在国外待个七年又七年。应修严在妻子
面前从不大声,哪怕这时气已经上来了,也顾忌坐在旁边的妻子,耐心跟应允承讲,你要做研究爸爸妈妈都很支
持,但国内一样有对口的机构供你施展抱负。你跟学校协调一下,念完博士就回来,爸爸全力支持。
家庭环境一向温馨开明,应允承这是头一遭在人生大事上和父母反向。他觉得难以理解的是明明之前应修严
和穆云都十分支持国际化教育,甚至瞒着两边长辈把十五岁的儿子送到英国的寄宿学校,他不明白为什么说到要
在国外工作几年就突然亮起了红灯。应允承于是也赌气,电话里讲了一些国内研究机构根本不是研究至上、学术
环境恶劣、研究项目都是服务于政治任务云云。
应修严是红色背景,从小跟着父母那一辈见的听的都是马列那一套,听到这里是真的动了气,提高了声音讲,
你老子也是搞这一套的人,老子就是靠这一套才给了你底气十八岁就能选去牛津还是剑桥。
那通电话的结尾双方不欢而散,穆云夹在丈夫与儿子中间,一边她理解丈夫的想法,另一边也不希望儿子觉
得父母不可理喻,两边来回沟通快一个月,最终的缓冲方案是应允承和学校协商是否有换项目的可能,暑假回来
先找一家国内的研究所试一试水实地体验一下国内的研究机构,之后再做决定。
应修严到底还生着气,家门口有研究所,祖国西北也有研究所,反正妻子又没指明要去的是哪里。在应修严
看来,既然应允承在温室里理解不了这些问题,就应该去沙漠里头亲自看一看。
应允承就这么坐上了去西北的飞机。
前因后果应允承并不打算跟李决细讲,这倒不是与李决生疏,只是他不想简单地给新同事留下“吃不得苦的
崇洋少爷”的第一印象。于是高度概括,只说:“的确是家里长辈的安排,但我不是来玩儿的。”
李决其实并不关心小朋友的觉悟有多高,哪怕应允承就当这是兴趣班,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他有些敷衍地点
一点头,“喝杯水,我给你找点事做。”
李决没有水壶,水壶在他这里是一只两千毫升的烧杯。还好他给应允承找来一只正常的杯子,又从办公室小
冰箱里取出他的冰盒,让应允承自取。
应允承这时候才注意到李决的制冰器冻出来的冰块儿不是正方体,而是一个个透明的冰球。
整个研究所都在为十月的发射计划做准备,国家备案的最高级机密项目,应允承一个流水小兵,又因为很快
要出国而没办法签正式保密协议,没办法参与到涉密项目中。好在研究所常年有零零散散的科普类课题在做,完
全不涉密。李决把他带到负责的同事面前,手指曲起来叩叩同事的桌面,“新来的小朋友,应允承,我的人,给
个面儿多担待着点儿”,略一给同事反应的时间,又拍拍应允承肩膀,“来,应允承,做个自我介绍。”
李决介绍应允承的态度,像小学班主任对待转学来的二年级新生,但应允承不觉得反感。可能是徐晋洋“顶
尖”二字的评价给了应允承先入为主的印象,也可能是“我的人”三个字划清帮派,应允承一开始就听李决的话,
大大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念的学校和专业再一笔模糊带过的来这里的原因。
有霍金当教授的学校当然还是很能震住人,应允承讲完,李决得意一笑,“听到了吧,我带的小朋友随我,
聪明。”
03 √
徐晋洋虽然正式把应允承托付给李决,但李决半点没有要贴身看护远方来客的意思。自从第一天见面之后把
应允承介绍给科普项目组的同事,就像是把自己的保姆任务忘得一干二净。应允承在走廊和楼梯间碰到过他几次,
李决除了主动招呼一声,也不会再多过问其他。
研究所里的同事们认识他之后都习惯叫他“小应”,只有李决每次打招呼依然是连名带姓三个字地叫,每次
被这样一叫,应允承的感觉像是读小学的时候课间在走廊遇到班主任。
应允承注意到李决有时候会穿白色的实验袍,明明是研究所里常见的统一着装,李决穿起来跟别人的精气神
还是不太一样,几乎是可以直接拍下来印到研究所招聘广告上的程度。偶尔李决随身带着他那只玻璃烧杯,一贯
的大半杯冰块,拿杯子的姿势也有几分特别,并不是从侧面握住,而是修长手指一曲从敞口的杯子上端抓住虚虚
一提。
应允承总担心这六百毫升的薄玻璃烧杯下一秒就要因为主人受不住冰块冒到掌心的寒气而被摔得粉碎。
研究所里最不缺的就是男生,跟应允承年龄相仿的也有一大把,年轻人见个几次面就能熟起来,小伙子们稚
嫩,也不太会关心对方的家庭出身。打完球再一起约着吃几次食堂就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应允承并不是拿架子的人,哪怕篮球其实已经好几年不碰,也能迅速融入这项集体活动。西北夏天日照时间
长,晚上太阳收山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应允承上班时间都难以被工作填满,下班之后漫长白昼无处消磨,于是
常常在晚上七点钟跟着年轻男研究员们等温度稍稍降下来以后借着最后的自然光线打半个钟的球再去食堂吃晚饭。
李决倒不是真的完全不关心他。某个加班的晚上李决靠在二层办公室的窗台边看球场上这群年轻人。太阳还
没完全落下去,男孩子们在一片金黄里跑动,应允承练了几年皮划艇,体力并非一般的大学毕业生可比,他个子
又高,打起球来自然是最耀眼的那个。李决看了五分钟,已经确定楼下这帮研究员是以应允承为中心在打球。
入夜前天气还是热,应允承偶尔会把 T 恤下沿稍微往上卷一卷扇扇风,李决看不清楚,但能听见下面的人喊:
“哇!小应有腹肌!”
靠近球场的这栋办公楼主要是行政事务使用,做起正事来大家自然会去实验室或者远一点的研究大楼,一群
年轻人在下面大声喊话也没个顾忌。
李决这次加班也只是在审项目的报销清单,这种跟专业不搭边儿的琐事平时他倒还能耐心处理,但今天格外
烦躁——也许是天气热,或者这次填报销单的研究员没按标准格式。李决没再继续看球场上的动态,把玻璃窗关
上,继续坐到电脑前签字。
过了好一会儿,玻璃窗并不够隔音,模模糊糊还是能听见:“小应,三分!投三分!”
李决不知道那个三分球到底有没有投中。
也有其他同事来跟他打探这位新来的小公子,钟一贺跟李决同一年入职,跟李决说话没什么避讳,知道李决
不会有意瞒他,但问来问去发现李决掌握的信息只怕比自己还少。
李决第三遍摇头:“老徐就说有个小孩儿来过暑假,家里有点背景吧,长三角那边的,其他的我就没问
了。”
这倒也符合钟一贺对李决的认知,他直勾勾盯住李决,一脸“你可亏大了”的神情,神秘兮兮跟李决说:
“老徐真没多跟你说?我是听说这小孩儿背景不让随便乱讲,那群一起打篮球的都天真,完全不知道给你找了个
什么祖宗当球友。不过老徐连你都不说,这是爱你还是害你啊?我听说啊,这应公子,高度概括说那叫官商勾结
的幸运产物。爸爸呢是官家公子,妈妈家里有上市公司的,而且可不是一般的官,你要是看他们那地儿的新闻频
道,他爸爸估计天天都能上镜。”
李决点点头,他对这些并非无概念,至少他清楚自己这辈子既做不了应允承父亲那么大的官,也不可能拥有
应允承母亲同等身家。只是头衔再高资产再丰厚,李决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应允承不过来过一个暑假而已。
钟一贺知道李决兴趣缺缺,没好气地讲:“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多招人讨厌,我嘛一开始也就没想过要跟
你争,但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这么想。大家都在传,所里想让你去做专访,你没答应,来了个祖宗吧,老徐也是
直接就打发给你。这两件事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抢破头,也就你,电视电视不上,少爷少爷不伺候。你就等着吧,
你不伺候,到时候自然有人抢了你的青云梯。”
李决对应允承无所图,也相信应允承能独立在这里好好待下去。徐晋洋和钟一贺话里都很有些担心李决不看
着应允承应允承容易被什么邪恶势力利用的意思。但在李决看来,应允承这种家庭出来的人,绝不是单纯无害的
小白兔。
比如——应允承和那帮研究员打球是打球,吃饭是吃饭,但不太参加他们打球后的其他娱乐活动。
这天晚上李决和应允承在食堂遇到。研究所一共三个食堂,最小的这一个供应宵夜到晚上十点,主要是顾及
总有研究员时不时加班按时吃不上饭。应允承今天打球晚了,其他人散了之后都打算回宿舍聚众煮泡面。应允承
对餐食有基本的讲究,腹肌和手臂的肌肉线条虽然不夸张,但也是这几年皮划艇划下来的好线条,决不能放纵于
一朝一夕。
应允承先去换了件干净的 T 恤,到小食堂的时候离十点还差五分钟。
食堂阿姨们已经在收拾打扫,见到应允承进来还是热情招呼他小心地滑。应允承是这么多年以来后勤部门女
性公认的外貌可以和李决相提并论的第一人,阿姨们虽然隐约也听到过这小朋友家里背景了得的传闻,但接触起
来发现应允承并不拿乔,反而对每位工作人员都很客气。
尊重劳动群众,这是应允承从小受到的家教;家庭出身高到一个位置反而比一般人更能尊重服务人员,因为
没有必要在服务人员身上寻找优越感。
阿姨们张罗着去给他下一碗鸡汤面,让他坐到还没收拾的那张桌子等:“小应,你去李工那张桌子。”
研究所虽然分工众多,但大家习惯以工程师相称。应允承视线转过去,看到李决的背影。
应允承这一次先开口招呼:“李老师,晚上好。”
李决面前的餐食极简单,一碗紫米粥而已。李决坐着,视线要往上才能跟应允承对视,几乎是微不可察地一
蹙眉:“身体再好也得按时吃饭。”
应允承点点头,并没反驳“您吃饭也不早”,坐下来恭谨地问:“李老师今晚也加班吗?”
李决这几个小时倒没什么事,但是手头有个项目和国外有合作,国内时间半夜里得掐着时差跟对方开电话会
议,他现在来食堂,其实是为了后半夜还得运转的大脑先储存一些能量。
李决想了一想:“你要是不那么在意睡眠时间,可以听听这个电话会,讨论 TRAPPIST-1 系统行星轨道,有
兴趣的话我把 dial-in 发给你。”
李决主动开了这个口,应允承当然是愿意的。他知道李决参与的都是核心项目,自然不抱希望能够在公事上
和李决合作。但先前他被安排加入的那个项目实在有些太业余,所谓的课题是科普中的科普项目,主要内容是帮
研究所的附属小学设置天文入门课程和制作一些基本模具。应允承虽然不排斥,却也希望有机会接触一些真正的
研究题目。
谨慎起见,应允承还是问了一句:“这个保密性没有关系吗?”
公开渠道里能获取的关于每个地区研究所的资料其实十分有限,西北的发射基地广为人知,但少有人知道这
里的研究所具体在负责什么。应允承来了之后才隐约了解到除了媒体已经在大肆铺垫的十月大型发射,西北这个
研究所还负责大量跟国家航天事业相关的核心人物。他学年论文里分析过的一个国际合作探测项目,国内负责的
机构竟然就是西北研究所,骤然成为这个集体的编外成员,竟然也很快生出一种荣誉感和责任感来。
李决喝一口粥,“有事儿也是我担着,你怕什么怕。”
应允承还没来得及道谢,手机先一步响起来,看到来电号码和时间才发现忘了已经到了定时和家里通话的时
间,这习惯起始于他出国念高中,哪怕现在已经长大了,这通电话也每天保持着。
他和应修严早就和解,严格意义上之前也算不上有过争吵。来西北之前应修严的车一直送他到停机坪,应允
承知道,应修严气头上说要锻炼儿子,他真要出发了应修严又舍不得。
李决还在吃他那碗寡淡的粥,阿姨端着鸡汤面过来,还附带着给应允承拿了一罐冰可乐。见应允承在打电话
于是轻轻把碗放下,应允承笑着冲阿姨比了个 ok 的手势。
应允承接电话也并不避着李决,李决听见他柔和的声音,偶尔带一点点方言,学士学位也拿到了的人,还能
够像小孩子一样亲密地叫“爸爸”、“妈妈”。
李决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来钟一贺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应允承是官商勾结的幸运产物。
不不不,官商勾结的结果并非一定幸运。但应允承的确幸运,这幸运并不来自于政治背景和丰厚身家,李决
低头喝粥的间隙视线往上看到侧身坐着还在讲电话的应允承,面容带笑,电话正进行到他哄穆云不要担心他,以
及他托了在法国念书的同学买到了穆云看中却没货的那根丝巾。
李决这一刻确信,应允承的确掌握有投胎的技巧,他应当是父母眼里的苹果,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和
睦家庭的结晶。
应允承的电话还没结束,李决放下手里的勺子,把食堂阿姨放在应允承面前的那罐冰镇可乐打开喝掉了。
————
李决可太难写了,每天自问三十三遍为什么要写李决。
如果还有下一个故事的话我可一定要写霸道总裁,怎么不质朴怎么来。每天资金流进流出都用百万美元作单
位,坐私人飞机一天内从东海岸飞到西海岸路演,日常恋爱场所都是半山别墅,海景套房,寸土寸金市中心
penthouse。秘书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也一定要起床看完美股收市价后抽出半个钟和心上人共进早餐。
04
应允承并没有追究食堂阿姨送来的那罐可乐的动向。他虽然来研究所时间不长,宿舍布置得也简单,但一箱
可乐是早早安置到位。
那天晚上李决先他一步离开食堂,再从手机听筒里听到李决的声音已经是六个小时之后。
应允承念书的时候虽然习惯熬夜,但来了研究所之后每天作息规律,十二点一过已经有些倦意。本来打算上
闹钟先睡三个小时,又怕醒不过来,只好从卧室里的小冰箱拿出两罐可乐提神——大概是潜移默化受了李决的启
发,这小冰箱和李决办公室用来给他供给冰块的那个,正是同款。
事实上李决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上这个电话会,应允承却仍然硬撑到了四点神志恍恍地输入电话号码和会议
密码。
一起打球的研究员跟他提过,李决对同一个项目的人要求非常高,过去几年能得他青眼的新人并不多,都说
李工看起来脾气好对谁都周到,但其实犯一点小错就可能被他永不录用。
于是一个电话会也令应允承战战兢兢。
应允承听完一轮 role call 才意识到李决随随便便在食堂闲聊一样的对话里给出的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这个领域应用方向最前沿的那些头脑,几乎都集中在这个电话上。轨道并不是应允承本科期间的主要研究方向,
哪怕在全英文环境已经生活了七年,一开始听起来也并不十分流畅。整个电话会上每一个人说话的语速都极快,
术语又多,轮到李决讲话时应允承都下意识为他紧张,不了李决讲话的流畅度与语速竟然不差 native speaker
分毫,非母语也丝毫没有影响他思维的敏锐。
李决讲起英语来声线不如平时低沉,半分倦意也听不出来,整个人沉稳又放松。
第二轮发言结束的时候,应允承分神想到:李决的确是十分聪明的,另外,那听被抢走的可乐也算是死得其
所。
电话打了接近两个小时,随着对议题逐渐熟悉,应允承越听越清醒,以至于 drop 的时候还有点意犹未尽的
意思。外面天已经快亮了,应允承正在犹豫是该吃了早饭再休息还是直接倒头就睡,手机却突然推送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李决,言简意赅直接在标题栏里问他:刚刚你在听吗?
应允承一时拿捏不准李决的意思,不知道李决是来检查他是否勤奋上进,还是李决可能想让他做一个电话会
的 brief。就这么犹豫徘徊五分钟,应允承回过去两个字:我在。
下一秒手机就响起来,李决用比之前略微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叫他的名字:“应允承?”
应允承一时并不知道要回应什么,那边已经继续讲下去:“吃点东西再睡。”
之后几乎是立刻挂了电话。
应允承仍然揣测不透这封邮件和这通电话的用意,早饭并没有吃,新建了一个文档凭借着刚才的零星笔记记
了一个电话会讨论纲要,困意几乎在这重重心理活动中已经消散,应允承睡不着,又打开电脑登录了很久没上过
的社交网站。
他既没发动态也没留下任何评论,但仍然立刻被江斯映追踪到——江斯映给他发来视频请求。
江斯映还在英国,party 散场回来卸完妆正在敷面膜,好不容易看到他上线自然立刻请求通话,通话一连接
先问应允承:“你现在都这么早起?”
应允承从来不是晨间剧人格,他大致解释了一下实在是出于工作需要。江斯映对他奔赴西北本就十分好奇,
愣是要求应允承借摄像头带她参观一下他的房间。
一通折腾下来只花去十五分钟,但嘘寒问暖的话都已经说尽,应允承甚至连江斯映研究生第一学期的课表都
全盘掌握了,江斯映只好另找话题:“你呢,你在那儿有什么朋友吗?”
应允承对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李决。
跟打篮球那帮人似乎也算是朋友,跟他们说的话甚至比跟李决还要多,但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天就被托付给李
决的缘故,应允承单方面认为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应该是李决,毕竟就连打篮球的时候大家聊天,李决也常常是
话题中心人物,而且——李决敢不经他允许拿他的可乐喝。
但应允承并不打算跟江斯映细讲李决,他怕江斯映追问下去会得出“你跟这个人根本不熟”的结论。每个人
对“朋友”和“熟悉”的界定尺度也许不同,应允承这样想。
他于是用一起打篮球的朋友们回应了这个问题,江斯映在那边叹口气:“我以前去过我姑姑他们大院,都是
看起来呆呆的科研人员,清一色白衣黑裤,你去这种地方啊真是可惜,也不知道应叔叔怎么舍得。我说,是不是
没有人比你聪明?”
江斯映说这话一来是对祖国科研人员的印象还刻板地停留在十年前,二来她从小无理由崇拜应允承。
应允承打断她:“不,这里有太多比我聪明的人。还有,不是所有人都穿白衣黑裤。”
这次他想到很多人,但第一个还是李决,李决就爱穿浅色的裤子。
江斯映见他语气变严肃不敢再多说,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就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江斯映叫他:“应允
承——”,江斯映视线并没有看着摄像头:“今天 party 上我跟一个男生接吻了。”
应允承多了解江斯映啊:他知道江斯映并不是要说接吻这件事,她告诉应允承这件事其实意味着她要跟这个
男孩子谈恋爱了。
应允承和江斯映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出生多少年就认识多少年,十八岁顺理成章成为男女朋友,半年前
分手。
分手是和平分手,两个人从小都家教好脾气好,一点难看场面都没有。本来一直相处都是半情侣半兄妹的感
觉,分开了两家的交情还在,应允承从英国回来仍然要去江斯映家给江妈妈送英国带回来的面霜。
应允承谈不上失落,分开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两个人不做情侣了相处得反而更好,但这一刻他仍然被
难以言喻的心绪缠绕,调笑一样的语气开口:“江斯映,讲过多少遍女孩子要矜持”,顿一顿认真起来,带着笑
讲:“恋爱要开心啊。”
一夜未睡还连打三个耗神的电话,应允承几乎是在沾着枕头的下一秒睡过去。
自从打完电话应允承就被抄上 TRAPPIST-1 相关的邮件。李决比他的权限高得多,能收到一些他看不到的材
料,偶尔转发一两封给他,但连“FYI”都不会多打。
李决收发的邮件其实也是绝佳的学术材料,书面材料比口头发言更能展示他的逻辑。应允承把邮件里提到过
的文献都找出来读,连篮球时间都停掉了。
应允承快一周没碰到李决,不难猜李决应该是跟着大部队为了十月份的发射去了基地封闭实验,但从邮件发
送时间应允承几乎能够追踪李决的作息:早上六点半李决就会开始处理夜里收到的邮件,一天的封闭实验结束后
晚上八点开始处理白天堆积的邮件,一直到夜里十二点。应允承习惯了在固定的时间刷邮件里这个项目的收件箱,
大部分时间李决的邮件都准时出现。
从头到尾李决只给应允承布置过一个任务:检索资料后做摘要。应允承之前自觉阅读的文献基础都派上用场,
李决在早上把任务发出来,应允承算好时间在他晚上看邮件之前把成果发回去。十一点多的时候,李决才批到这
封奏折。李决在传言中对新人要求极严期待极高,但传言没说李决夸人也从不吝啬。
李决只回给应允承一个单词:Superb。
应允承相信自己所见的只是李决诸多项目中的一个,这样紧凑的作息和工作节奏,研究所的确对李决是人尽
其用,丝毫不留情。
那中间又有过一次电话会议,李决没有特意发邮件提醒应允承拨入,应允承还是在半夜打进去了。李决的声
音里难得露出一些疲态,应允承听球友们讲过,封闭实验的辛苦可能要超出常人的想象。
而李决除了封闭实验还在关照其他项目。
这一次的电话结束之后应允承也没有立刻去睡觉,但等了一刻钟,没有邮件也没有电话来。这更显得那个拨
号人讲了一句就挂断的电话像应允承因为困意而生出的一场梦。
应允承这次记得吃了几块饼干再睡觉。
八月初李决才回研究所。应允承跟他在电梯里遇到,李决比之前清减了,过度工作损耗的精气神倒是恢复得
很好,笑着打招呼:“早啊应允承。”
应允承还来不及回答,电梯匆匆跑进来几个拎着摄像机人,中间两手空空的那位年轻女士是认识李决的,见
了他在立刻摆出漂亮的笑容,语气却是嗔怪:“李决你不够意思啊,居然把采访给拒了。”
李决也冲她笑,还无辜耸一耸肩,但那种笑和跟应允承打招呼的时候是不一样的,应允承说不好哪种是敷衍。
应允承猜到这应该是电视台的人,说的采访无非是指十月发射的系列节目。等到那拨人在三楼下了电梯,应
允承想了想开口问:“您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
电梯是镜面,应允承提问完毕视线迅速转回直视前方也能看见李决侧头看他一眼。李决要去十一层的会议室,
楼层号跳到九的时候他说:“我为什么没去?我选了你啊。”
电梯到十一层开了轿厢门,李决迈出去之前又开口:“还有,别再用‘您’。”
轿厢门又关上,应允承能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明明看起来脸色无异却偏偏觉得发热。“我选了你”,
这四个字大概有余温。
应允承自认他和李决算是朋友,但还不知道已经是可以这样讲玩笑话的朋友。
————
一写起来就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情节和细节,所以就又显得慢了,我殴打我自己。写上一章就囤好的片段不
知道下一章能不能用上(希望能
05
应允承参与的科普项目看起来简单与基础,但研究所在这个项目上花费的心血并不少。
研究所的附属学校生源一部分来自研究所的双职工家庭,其余都是附近市镇的小孩。本地的教育水平并不领
先,研究所这些人基本都是一路学习领先、大学毕业享受到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能够有机会去提升这偏远地区
的教育质量,哪怕只是一门兴趣类课程也并不当做儿戏来做。
应允承被分去写太阳系简介这个章节,文档已经更新到第十五版,之前负责审阅的同事打内线给他:“小应,
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不再改了,我这边的意见也提得差不多了,我今天会和其他几个章节一起打包发给李决复
核。”
应允承此前并不知道李决也是这个项目的一员。
李决第二天才发过来反馈意见,同事把太阳系这一章抽出来转给他。应允承等待 word 缓慢加载的过程中产
生了一种读书的时候等待公布成绩的感觉——应允承通常不担心自己的分数不好,但总是紧张这一次会不会不够
好。
李决上一封“Superb”的邮件被应允承加了星标,收到那封邮件之后并没有让应允承在与李决共事时放松下
来,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更明显。
应允承觉得和李决工作的感觉像是在走钢丝,获得正面评价后一跃而上看到壮阔美丽的风景,但稍有不慎会
比平地摔跤来得更狠更痛。
李决的批注比应允承预期的要细致很多。以李决的资历和能力,时间大可不必花在这个项目上,但李决并不
是只在知识点的对错上把关,他对语言进行了适合小孩子的调整、甚至替换了应允承从研究所版权图片库里找来
的太阳系示意图。
李决自己用纸笔画了一个带卡通元素的太阳系,扫描后贴进去覆盖了原来的图片。
应允承正顺着修订模式一条条接受修订,同事打电话来问他:“小应,你这个周末有安排吗?”
应允承人生地不熟,又实在没有兴趣独自背包去周边两日游,周末都是随意消磨打发。
同事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这两天我们那个附属小学要组织二年级的小朋友去沙漠里观星,李决
点名要你跟他一起去。”
这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传得很快,傍晚打球已经有人来问他:“听说是李决钦点你?”
被钦点的应允承此前根本不知道去沙漠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那位分配任务的同事在电话里跟他解释:“这个项目是李决进研究所那年开始的,刚开始只是以前的一
个主任顾及着所里好多同事的小孩儿也在这个学校,想从娃娃抓起培养点接班人,之前编写的书面材料只是一部
分,所里还定期派人去学校上课,二年级的小朋友有校外实践,研究所一向是带着他们去观星,小孩子嘛,这样
子感受最直观。第一年这课外实践就是李决负责,后来也没换人,他跟学校那边老师也熟了。”
应允承周五球只打了半场,回家翻出一个旅行包仔细收拾起行李。
应允承从未踏足过沙漠,更拿不准面对一群二年级的小朋友应该如何妥善着装。平时在研究所穿得还算半正
式,进沙漠或许运动打扮合适,但是不是又不太符合老师身份?思前顾后最后还是决定穿一套运动装赶路,包里
装的衣服休闲运动各一套。
九点半的时候李决发来信息,通知他明早九点在研究所门口见。
周六一早应允承略微睡过头,手忙脚乱收拾好自己拎着前一晚收好的行李几乎是一路跑到研究所门口。
李决比他到得还早。靠在一辆高大的吉普前抽烟,看见应允承走近很快掐了烟。应允承先主动开口问好,走
近了注意到李决的衣着跟平时差别不大,依然是白色衬衣搭浅卡其的裤子,只是衬衫不如上班时挺括,应允承几
乎是立刻想到以前被江斯映拉着看过的一部电影里 Ralph Fiennes 的扮相。应允承看自己一身卫衣卫裤,像是
走错片场。
李决大概看出来他的局促,上车前笑着点评一句:“像高中生。”
应允承的旅行包被扔到后座,李决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大牌印花图案在他的登山包旁边显得有些突兀。平时
被应允承谦逊为人所掩盖的细节这时候又钻出来了:这位毕竟还是个富家公子,或者富家二字都显得小气,应该
叫豪门。
应允承没有外露的优越感,甚至在诸多细节上已经在竭力注意避免搞特殊,李决也晓得这包跟炫耀没有半分
联系——这些被冠以奢侈抬头的物品在应允承的生活中是稀松平常。
后备箱还放着两台天文望远镜,虽然垫了好几层减震泡沫,李决仍然不敢把车开快。李决先跟应允承介绍了
一下这个周末的日程,过高速收费站之前李决先去加油站加油,下车前跟应允承说:“你开一瓶后面的矿泉水,
拿杯子出来喝点儿水。”
后排的座椅上倒是的确有几大瓶一升装的矿泉水,应允承却没见着杯子。李决取好油枪绕到应允承这一侧开
油箱盖,见应允承并无动作,了然地问一句:“你根本没看到我消息是不是?”
应允承今早匆忙,醒过来看时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有未读消息,手机也顺手扔到旅行包的侧袋,上车之后
一时也忘了手机这茬。听了李决的话才把手机找出来,未读信息的确是没有,打开邮箱却有一封没有推送的未读
邮件,李决还是习惯在标题栏里写正文:沙漠干燥,记得带上喝水的杯子。
应允承哪里料到李决买水都只买一升装大容量。
李决放回油枪却没上车,转身去了加油站的小超市。应允承以为是自助加油机器上的支付出了问题,李决五
分钟后上车来却扔给他一个塑料杯子。
这次不是特立独行的烧杯了,杯子是真的用来喝水的杯子,看起来杯盖密封性能还很好。只有一点:杯身是
粉色,还印着 Hello Kitty。
应允承一时不知道该摆什么样的表情,于是看起来是彻底懵掉的样子。
李决其实从付款就在忍笑,现在看应允承呆呆地把杯子拿在手里,终于放开笑起来,边笑又竭力平稳气息开
口说话:“不骗你,他们只有这一种杯子卖。”
等笑意终于过去了,又补充说:“挺好的,现在像初中生了。”
应允承就这么拿着粉色 Hello Kitty 水杯真正踏上进沙漠的路。他既不习惯这个小女孩特征明显的儿童水
杯,也不习惯李决刚刚在他面前如此放松。那些只写标题栏的邮件带来的距离感好像在某个瞬间消失了。
上高速没多久李决的手机就响起来,他飞快扫一眼来电,对应允承说:“抱歉,高速不该接电话,但这个电
话不好错过”,说着戴上蓝牙耳机按了接听。
电话是用英文打,应允承已经刻意避免不去听,但李决的声音十分清晰,应允承听英文又没有任何障碍。电
话不长,应允承只靠李决讲的话已经能够推断出这通电话的主题。
这主题并不适合分享。但应允承没料到李决主动开口讲:“之前项目上有个欧洲机构,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兴
趣再去念个书然后拿教职。”
个人职业前景其实是李决的纯粹隐私,这种被同行试图挖角的信息按理说一般不会透露给同事,但李决根本
不避着应允承。应允承反而比他要尴尬,为了让对话不滑向更隐私的防线,只好挑最无关痛痒的问题问:“他们
为什么希望你先念个书?”
“我没有任何国外的学术背景。”
李决的回答完全在应允承的意料之外,以李决英文的读写能力,应允承以为他至少曾经有过一年半载的交换
经历。
李决继续说:“当然了,不管需不需要我念书,这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不说其他,脱密的问题基
本就解决不了。而且吧,我没打算走。”
应允承问:“难道更前沿的理论研究和更好的学术环境不吸引你吗?念本科的时候也根本下一个学位出国
念?”
李决回答笼统又模糊,像是突然没了谈兴:“还好吧,我觉得这儿的月亮也挺圆的。”
应允承想起来回国前在电话里和应修严的那番争论。他拿不准李决是否是因为某种集体荣誉感或者认同感之
类的东西而决心扎根于此,但李决至少证明他在电话里那番冲动的话是偏颇的。
在李决身上,应允承看到的是这一份职业在国内继续做下去能有的最好样子。李决天分完全够用,不缺努力
认真,而他那种在集体主义中偶尔的走神又让他更能拿捏科学和政治之间的边界和分寸。
应允承想得投入,差点错过李决的提问:“徐晋洋跟我说你开学要继续去念书?继续在英国念?”
应允承纠正道:“不是,在加州。”
他没多说,比如不仅是念书,也许工作也一并打包了,家里并不赞成他走这个 track 云云。
李决却并没有到此为止:“刚刚说的话——我没在国外念过书不代表我觉得在国外念书不好,你不要误会。
你之前写的研究报告我仔细看过,我来研究所快五年了,一年级研究员能写到这个程度的,我大概也就见过两个。
但你不要骄傲,去加州也要继续认真学习,做这一行,你站得越高反而越明白自己的认知实在太有限。你这么聪
明,前途似海,千万不要浪费。”
06
等李决和应允承把望远镜和帐篷都架好之后,载着小朋友们的越野车才一辆辆开进来。
他们到的不过是沙漠的边沿,但一望无际的视野已经令应允承震撼。应允承一下子就想起来读初中的时候学
过的一篇课文,一位物理工作者写另一位物理工作者的生平,引了《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
见人。”
书本语言和实景这一刻相连接,应允承想到他未曾踏足过的真正的项目发射基地,也许李决过去几年的大部
分时间里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的。
小朋友们都和李决很熟悉的样子,见到沙子本来就兴奋,一个个踢踢踏踏奔到李决身边:“李老师!李老
师!”
应允承怀疑自己之前恐怕用错了称呼。
学校的带队老师并没跟过去,站到应允承旁边同他打招呼。互相介绍完毕,那边孩子们跟李决的热闹劲儿还
没过,那位小秦老师又跟应允承解释:“一年级的时候李决去给他们上过课外实践课,小朋友们都特别佩服他,
他对小孩子又耐心,比我们这些真老师还讨小朋友喜欢。”
李决对小孩子出奇的耐心,哪怕在小男生们看到应允承搬出天文望远镜开始此起彼伏大声尖叫以至于常年跟
他们相处的秦老师都皱眉头的时候,李决仍然能带着笑冲他们比一个“嘘”的手势。
所里跟李决共事的年轻研究员们待遇远不及小学生。
小孩子们喜欢他,自然也听他的话安静下来,虽然表情还是难掩兴奋。
学校安排的活动里夜空观测只是一个环节,小朋友们还要在老师的带领下自己搭帐篷、做午饭、饭后开展讲
故事比赛,然后才轮到李决和应允承在晚饭后给他们上一节四十分钟的天文科普并开始观测。
学校老师到期之后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开营仪式,李决也做了简单的发言,提醒小朋友们玩闹的时候一定要注
意远离几台望远镜。有胆子大的小孩儿直接扯着嗓子问:“李老师,你保证我们能看到星星吗?”
李决说:“当然啦,余子飞,每个小朋友都能看到独一无二属于他的星星。”
应允承下意识想要皱眉,这话可不太符合他们今天要为大家普及的科学精神,但小朋友们已经沸腾起来,叽
叽喳喳讨论起谁的星星最亮、自己的星星要叫什么名字。
应允承站在人群最后倚着帐篷的支架看队伍前方的李决,这一刻的李决竟然如此柔和。
铺帐篷的时间小朋友们还活跃得很,被李决点过名的余子飞看起来跟李决最熟,应允承后来知道余子飞的爸
爸也在研究所工作。余子飞尾随着李决钻进他和应允承的帐篷,应允承还在检查晚上要用的 ppt,简易小桌上放
着那个粉色的 hello kitty 杯。
余子飞先跟李决玩闹一阵,跑到小桌前跪下来研究那个杯子,又研究应允承。应允承是生面孔,他没好意思
直接搭话,于是问李决:“李老师,这个哥哥怎么用女孩子用的杯子啊?”
余子飞是特意压低了声音的,但小孩子根本无法精准掌控何种声音大小不会令当事人听到。应允承正尴尬着
不知道该不该作为当事人主动开口解释,李决回答道:“因为哥哥可爱啊。”
余子飞点点头,趴在小桌上眼巴巴看着应允承:“是哦。”
应允承和李决加入了午饭的包饺子环节,两个人都是新手,秦老师指导一遍,李决很快上手,应允承的还是
捏不出漂亮的褶。秦老师都叹服李决的手艺:“读书的时候就烦你们这种学东西又快又好的人,不过你动手能力
我是真的服气,上次家长开放日有个家长见了你给班里做的那个航模,还想联系你问能不能批量生产他放到淘宝
上卖。”
李决说:“可以啊,听说现在淘宝流行卖家直播,我直播卖航模是不是也能月入三百万?”
秦老师嗤他:“好了大科学家不要开这种玩笑,你们为国家为科学做事的哪里是三百万能比。”
秦老师本来还想邀请他们作为评委参加讲故事大赛,应允承却在午餐中途开始流鼻血。小孩子们最喜欢看这
种热闹,放下手里的饭盒跑过来围着他看。李决本来正领着先吃完的小朋友去洗饭盒,一群小孩子大声冲他喊:
“李老师!新来的那个哥哥流血啦!”
不知道是不是小朋友们过于郑重其事,应允承都开始觉得流鼻血令自己脆弱——他全盘接受了李决的照顾,
李决把他带回帐篷,往 hello kitty 水杯里装满水,把睡袋找出来随便铺了铺让他先躺好。血很快止住了,应
允承也很快睡过去。睡得其实并不踏实,能感觉到李决在频繁地用沾水的棉签为他湿润嘴唇和鼻腔,中间听到他
和人聊天,也许是小秦老师,然后是翻动书页的声音。
应允承醒过来的时候四点半,李决并不在帐篷里。小桌上放着一叠打印的纸,应允承扫一眼标题,是讲
USB-VLBI 综合测轨的论文。hello kitty 水杯盖子揭开在散热,一袋棉签用掉了一半。
李决是带着一颗番茄回来的,这两天的饮食供应全靠学校后勤,蔬菜水果都是珍稀品。要拿一颗番茄,不比
平时打报告买个设备容易。
应允承后知后觉为自己流鼻血后的虚弱表现感到赧然,不敢多说话,李决让吃就老老实实吃。李决竟然把他
的烧杯带进了沙漠,安顿好了应允承和番茄自己端着杯子喝水继续翻文献。
家教使然,应允承吃相极佳,一颗番茄小口小口咬得几乎无声无息。
李决半天听不到声音才好奇抬头,应允承盘跪坐在小桌对面捧着番茄啃,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颗番茄上,嘴
唇上沾一点点红色的汁。
等应允承察觉到李决的视线抬头的时候,嘴唇依然通红,面色在休息过后比起中午那阵儿好了很多。视线相
撞,却没有人开口讲话。
李决想到扶着应允承躺平的时候自己指腹上沾过的他的血,一样的红。
手边的烧杯还剩下三百毫升水,李决一口喝了。文章再看过半页,帐篷里好像的确比外边儿还干燥,他站起
身来拿了桌上的烟盒:“你再休息会儿,我出去走走。”
学校带进来的食材有限,晚上依然吃饺子,只是多出一道番茄鸡蛋汤。负责后勤的老师跟他们坐在一桌,依
然还惦记被李决要走一个番茄的事,本来跟李决也熟悉,于是玩笑道:“李决,你只准吃鸡蛋不准吃番茄。”
李决举双手投降:“回去我一定陪你一斤番茄。”
接下来的话题转向研究所的蔬菜温室大棚。应允承从对话里了解到李决竟然也在负责这个温室里的果蔬种植,
虽然是纯粹出于兴趣。
天一黑,不用望远镜星空也已经十分明显。
应允承也去过高纬度、高海拔地区看星星,但这样大面积的、不费力气就能得到的星空仍然令他震撼。他帮
李决调好幻灯片放映设备,李决开始给小朋友们介绍太阳系,再活泼好动的小朋友这时候也安静下来,认真看着
李决和投影屏上的图片。
宇宙这样好看、包容而不可知,当然令所有人迷恋。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决和应允承分组教小朋友们使用天文望远镜,以及介绍一些基本的观星常识。一个年级的
小朋友被分成十组,全部看完一遍已经十点。小朋友们被老师领回去洗漱,李决和应允承留下来收拾器材。
李决说:“收掉前你可以自己看一看。”
刚刚给小朋友们演示的时候应允承也碎片化看过今晚的夜空,现在得了李决允许,重新调设备认真看起来。
李决在离他不远的一架,也通过这精密光学仪器观赏良夜星辰。
十五分钟过去了,谁也没说话。
然后应允承问李决:“李老师,你当初为什么没想过念纯理论?比如天文。”
理论与应用没有高下可言,聪明的大脑去哪里都可以,但从准入标准上来看,理论研究通常更要求人的天分。
应允承觉得李决并不欠缺。
李决说:“任何一行的理论研究越往高处走越抽象,天文就更虚了。越了解宇宙,越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了
解宇宙。人生本来已经这样没有意义,我怕投身宇宙只会觉得更虚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做理论研究?”
“不是,小时候我想做宇航员,但家里根本不同意。”
严格来讲是否回国并不是应允承和父母的第一次分歧,但宇航员梦被阻断的时候他还太小,根本没有试图抗
争过。初中的时候有认识的哥哥考了飞行员,来家里做客,跟应允承分享他们的体测科目,又信誓旦旦跟应允承
说,不仅要飞上天,还要努力飞上太空。
应允承那时候刚看完阿姆斯特朗登月的故事,听了这位哥哥的介绍知道了要登月需要先通过招飞的测试,于
是整个初二的暑假都在练习不断前滚翻后滚翻原地转圈然后定向跑。某一次晚饭他不经意说起来这件事,应修严
当下直言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凡事好商量,但这一件没有任何商量的空间。
一年后应允承就被送去了英国。
拆装仪器的时候,应允承在想,他和李决站在同一片星空下,此刻抬头两个人看到的风景几乎相同,但借由
放大数倍的镜片,也许他们看见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星群。正如同一件事情,有人觉得美丽,就有人觉得无意义。
沙漠的条件只能做简单的洗漱。两个人收拾好器材收拾好自己已经快到十二点。应允承安静了一天的手机在
帐篷里响起来,来电显示是江斯映。
应允承接起来,并没有走到帐篷外,只是声音放低。
江斯映找他其实并不是要聊天,只是想确认他们在伦敦一起办过的那张超市储值卡应允承是否有带走。应允
承了解江斯映的粗心,提醒她:“办好之后就给你了,你找找看之前背的包里。”
那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江斯映果然在冬天背的一只包里找到了那张储值卡,直截了当跟应允承再见挂了
电话。
李决的睡袋下午为了让应允承垫着睡觉就已经铺开来,应允承接电话的时候他已经钻进睡袋里:“女朋友
吗?”
“以前。”
应允承并不避讳这段回忆,如今两个人遥遥相隔,他在这迢迢西北想起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心境反而十分
平和温柔,于是也不管对面的人是不是适合分享故事的对象,干脆回忆起来:“我们父辈就已经是朋友,所以我
跟她从小就认识了,在一起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特别轰轰烈烈,高中我爸妈送我去英国念寄宿学校,她
也跟她爸妈说要去英国,一直到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办派对,我跟她跳了开场舞,就这样正式在一起了,爸爸妈妈
们也都挺开心的。快毕业的时候她还想留在英国继续念书,但我申的学校都在美国,她觉得我不重视她吧,闹了
一些不愉快就分开了。后来一想,我好像还是更习惯拿她当妹妹。也不是说我没喜欢过她,但做男女朋友的话,
我们想要的好像不太一样,她喜欢的那些浪漫招数,我都做不来。”
李决很少跟研究所的同事聊心事,现在看应允承耽于回忆的陈述也并不十分适应。或许是这段回忆中有一些
令他不舒服的细节,比如过分快乐的十八岁生日,父母支持而当事人不珍惜的恋情,或者他可能只是单纯嫉妒这
位小少爷像电影故事一样的青春期。他打断应允承,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浪漫的事情?”
应允承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神色认真,半点没有敷衍的意思,回答李决说:“做我们这一行,最浪漫的事应
该是为喜欢的人命名一颗星星。”
李决听得好笑,这话简直跟他上午哄小朋友们的时候讲的一样:“这难道不就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浪漫招数
吗?”
李决高中有一位物理竞赛班的学弟,阴差阳错最后做了演员。去年那位学弟生日,李决看到过娱乐新闻讲粉
丝做应援的时候大手笔为他命名了某颗星星。
天上的东西明明应该都是无主物,竟然现在也能成为表达爱意的工具。
应允承说:“是啊,但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是我的问题,我会觉得——”
像是接下来的话因为过分诚实而难以开口,应允承沉默了一会儿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表达:“我想过,如果我
真的获得了一颗星星的命名权,做这样的假设的时候,我意识我好像并没有那种冲动要以她的名字命名。”
帐篷里只放了一盏小灯,应允承正跪在地上铺睡袋,脸正好与灯齐平,李决能清晰瞧见应允承脸上的神情。
这样的认真和稚气,还有一种被保护的天真,像玻璃罩子里的娇嫩玫瑰。
多好的东西,李决偏偏想要打破。
他跟应允承说,“你随便搜一搜,粉丝数量过百万的明星,都能有粉丝为他们命名的星星。”
应允承根本丝毫不受打击,“那不一样,我说的是我自己发现的星星,不是胡乱找个不被认可的机构付钱冠
名。”
李决见他这样执拗,突然懒得再跟他搭话,应允承还自顾自往下讲,“我发现的星星当然是不一样的,我能
发现一颗星星的概率跟我能遇到真心喜欢的人的概率大概也差不多了。把发现的星星送给真心喜欢的人,这是应
当的;但能不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想要送他星星,却要看运气。”
应允承的爱情观还是小孩子听的故事里那一套,为了喜欢的人,纵身去捞水里的月亮也是可以的,而衡量爱
意的尺度,竟然是要爱到愿意用对方的名字称呼一颗星星。
李决本来想告诉他,集体主义面前,你发现的星星大概率并不由你命名。
但他最终并没有开口。
世上艰辛困苦已经有太多人品尝,为什么不让这位幸运选手快乐做梦呢。
白天应付一堆调皮小孩所耗费的精力令李决此刻困意上涌,他窝在睡袋里快要闭上眼了,还能听见应允承在
一旁窸窸窣窣整理铺得不够平的毯子。
倦意令李决的声音变回对小朋友时候的温和,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夜里十分安静两个人又挨得近,应允承
把李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快睡吧,豌豆公主。”
————
翻以前随手记的片段,竟然早在五月二十日早上六点十七分就没头没尾写了一句:李决说应允承是豌豆公主。
李决这个人真的(摆手)。
07 √
从沙漠返程的那个上午,李决不知道又从哪里找到一颗番茄塞给应允承。应允承坐在副驾驶捧着番茄小口小
口地吃,刚出沙漠那段路有些颠,应允承今天换了白 T 恤,一不小心就蹭上一点红色的汁液。
李决回去的路上比来的时候还要忙,应允承从他接的好几个电话里推断出应该是和十月的发射项目有关。昨
晚两个人睡下的时候都过十二点,应允承早上七点醒来发现李决已经在帐篷外陪着小朋友们玩儿了好一阵,李决
好像不会累,任何时候处理起来和工作有关的事都不失效率和水准。这一刻他在电话里跟对方保证:“我到了研
究所就直接去找你们开会,你再等等,佟扬他们现在还是封闭时间根本联系不上,你着急也没用。”
他边戴着蓝牙耳机讲电话还能腾出注意力来给应允承递纸巾。
应允承安静地在旁边收拾番茄残骸,仔仔细细拿纸巾包好了才丢进用来装垃圾的塑料袋里。
李决打完最后一通电话,摘下电话来骂了一句:“真他妈没完没了。”
应允承看他的动作应该是想找烟,但顾忌着旁边有人,最终还是忍下来了。
应允承还以为李决是个工作标兵,何况他接这些电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异常。看到这李决这一面应允承很是
觉得新鲜,一时没忍住感叹道:“原来所有人都会为工作发脾气啊,我一直以为传说中你……”
“传说中我怎么样?热爱工作、越忙越开心?”
这些话倒是的确都有过,但应允承想了想说:“大家都说你是很好很厉害的人。”
这也是真的,尽管新来的小年轻们都怕李决,但李决也是他们最服气的人。大家都知道,并不是所有人在这
里待上五年都可以成长为李决这样。
李决刚刚那股烦躁好像已经平息了,他一笑:“能做这一行又愿意来这里的,都是很好很厉害的人。”
应允承很认同地点点头,他来沙漠边缘两天,光是干燥这一点就让他体会到长期在这里生存的不容易。真正
的封闭基地还在更靠近沙漠中心的位置,恶劣环境带来的问题并不是两只番茄能够解决。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
李决那么聪明,但能够获得参与国家级发射项目的资格、也愿意在这里奉献青春,的确都是很好很厉害的人。
过了一会儿,应允承问:“做十几亿人瞩目的项目也会觉得烦吗?”
应允承想到李决之前拒掉采访出镜机会的事,李决好像对这种瞩目的、盛大的活动并无向往。
“看起来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落到普通人的世界里其实不过是一段新闻,’发射成功’四个字就概括完了。
新闻背后一将功成万骨枯,哪里是一飞冲天那么轻松和光鲜。而且这样的项目消耗的人力物力,你参与在其中感
觉自己的贡献其实十分微薄。做这样的大项目和带小孩子们看星星,对国家来讲也许价值不一样,但我得到的快
乐和成就感其实是差不多的。真的要说这个专业带给我的快乐,峰值可能早就过去了。”李决说。
“那峰值是什么时候?第一个发射项目?”
李决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方向盘:“是高中参加竞赛,那一年最后一道题就是算轨道,试卷发下来看
到这道题我就知道一定能拿一等奖。那天题也真的做的很顺,写完最后一道题时间才过半,比平时模拟的时候速
度还要快。我提前交了试卷去考场对面吃刨冰,后来拉了一晚上肚子。竞赛班集训老师第二天给我打电话,听我
讲话有气无力以为是因为没发挥好太沮丧,安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成绩出来气得骂我一顿,说我浪费他的
担心。算轨道带来的最大开心就是那个时候了,写完那道题就知道金牌有了,保送名额也有了,感觉一个虚拟的
轨道带来了现实里无限大的可能。”
李决很会讲故事。应允承脑海中甚至都有画面,物理天才拿着水笔信心满满写完最后一道题,交卷的时候对
着提示“要不要再检查一下”的监考老师毫不犹豫地摇头,吃冰脑子里已经开始计划要在北京的两所学校中选哪
一所,真正放榜那天也不出所料地一切都得偿所愿。
这完全符合应允承想象中李决的青春时代。
应允承没有经历过国内的竞赛,他搜肠刮肚,想找一点自己和这件事的关联,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有个认识的
哥哥,算起来和李决同龄,两个人应该都是高二就能提前参赛的优秀选手。
但李决对他说出的名字并没有印象,应允承觉得奇怪:“你们明明是同一年,高二参赛的话领奖的时候应该
会认识吧?”
李决没有再回答,这个话题于是不了了之。应允承昨晚在帐篷里没睡好,没一会儿就在安静的车厢里打起盹
儿。
李决侧头看一眼应允承,清醒也好梦中也罢,好像应允承在任何时间地点场合都是这样温柔礼貌而近乎显得
天真的神情。是在这样的蛊惑之下,自己才讲起了物理竞赛的事吧?
李决并不如大多数天赋型选手一样在高二参加比赛。高一入学前学校的老师就提前跟他沟通过竞赛的事情,
后来都认为高一参赛过分仓促,为了避免参赛成绩一般带来心理压力,不如把赌注都押在高二,求稳也求胜。
李决在竞赛班的第一年也的确表现出色,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在高二拿到金牌。
但李决高二却并没有出现在考试现场,缺席是因为骨折。
那是李决第一次试图用暴力抵抗父亲的暴力,然后失败了。李决的右手手肘直接撞上钢化玻璃门。
李决小时候看到李进明跟母亲吵架或者自己被李进明骂,晚上在被窝里掉眼泪时也总要在脑海里挥一挥拳头,
但到了高二,他长到一米八还要多,才发现在武力上自己依然不是李进明的对手。
这让李决反而有一些庆幸:李进明的坏脾气的确隐藏在他的基因里,但他至少没有真正成为李进明的翻版,
被李进明推向玻璃门之前他向李进明挥出的拳头最后还是卸了力。只是换来粉碎性骨折的手臂,和一场错过的加
冕赛。
他给老师打电话讲没有办法参赛的时候,李进明跟他一起在医院里。旁边一起候诊的是个手臂脱臼的小男孩,
小男孩妈妈听了李决口里“物理竞赛”这关键词,还跟一直哭闹的儿子讲:“你看哥哥多厉害,要参加全国的比
赛,别哭啦,你快问问哥哥是怎么学习的。”
李决还没来得及笑着逗逗小朋友,李进明在一旁冷哼:“厉害也是白厉害,小时候不要浪费时间练没用的书
法,学学左手写字,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空等明年的比赛机会。”
李决小学学书法其实是李进明的主意。一年级开家长会,班主任把期中考试的高分试卷摆在一起展示,李决
的字是里面最难看的。李进明嫌丢脸,尽管李决数学是全班最高分。他开完家长会就去少年宫给李决报了书法课。
书法倒是异样地符合李决兴趣,他喜欢那种静坐着除了写字什么事也不用想的时刻。李决以为练字这件事可
以坚持下去,这毕竟算一门才艺,也不需要高昂的培训费用。没想到练到三年级,李进明坚决不同意他再上书法
课,理由是耽误时间,字写出来能看就行了,不用再多花力气。
高二到高三这一年,竞赛物理的内容李决是真的不需要再学了。他借大学物理课本来翻,实在没有事的时候
就练左手写字,竞赛班里同学都惊叹他可能真的要成神了,大家都还在认真刷题,李决已经无所事事到用左手写
字。他们开玩笑李决天天在这里摸鱼简直是侮辱大家的智商。
只有李决知道他到底是把李进明的话听进去了,他负担不起再错失一次比赛机会的代价。
高二理论复赛那三个小时是物理带给李决快乐的峰值。每一道题都特别顺,交完卷他快速冲出教学楼,心头
隐隐觉得也许终于可以脱离某一种生活了。
比起物理带来快乐、智识、金钱、荣誉……在李决这里,物理带来的是自由。
跟应允承分享,只需要分享回忆里被金粉缀饰的部分就可以了,在那个片段中,十六七岁的李决和应允承形
容的一样,是“很好很厉害”的。而故事全情就算讲出来,应允承应该也会觉得很难理解吧?
回到研究所常规的工作和生活,应允承偶尔会觉得沙漠的两天有点像做梦,风景、旁边的人和对话仿佛都套
着一层不真实的滤镜。回来的当晚看星空,才觉得沙漠的风光的确要壮阔美丽数十倍。
应允承很开心和他一起分享这瑰丽夜空的是李决。
他和李决在正常工作中的交集有限,又听说李决应该很快要重返封闭基地。邮箱里倒是还能收到李决在
TRAPPIST-1 项目中发的邮件。应允承按照邮件回复时间来推算李决的作息和上班时间,周二上班的时候特地早
出发了四十分钟,竟然真的让他好运气在大楼门口碰到李决。
李决办公室楼层不高,两个人同路不过一分半钟,聊一聊天气、食堂的菜单、科普教材编写进度这一分半钟
就过去了。应允承但方便评价他们之间的对话是放松自然的,也没有给李决带来不耐烦和负担。李决跟应允承道
别前盯住他嘴唇看一看,提醒他:“你记得继续多补水。”
应允承这个作息坚持了四天,遇上李决两次。
应允承不知道他跟李决算不算朋友,除了早上的偶遇和项目邮件往来,其他时间他们几乎没有其他交流,甚
至连早上的偶遇也是应允承花费心思人为制造的。但回想他们在沙漠以及往返途中的经历,他和李决应该可以算
非常熟了吧?
李决跟他分享过同一片星空,他还跟李决分享了自己的初恋故事,虽然李决好像并无甚兴趣。不到四十八小
时里零零碎碎拼凑起来他看到了一个更立体的李决:对待小朋友耐心又温柔,跟后勤部门共享着研究所温室的管
理权和看护权,接完太多工作电话也会骂“他妈的”,高中时代意气风发参加竞赛,吃刨冰吃到拉肚子,乱叫他
“豌豆公主”还以为只要小小声叫就不会被他听见。
应允承打球的时候选了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些细节跟球友分享,边角余料已经让大家听得十分专注。
跟他一起打球的大多数是今年刚来研究所的新人,跟李决接触不多,但也对李决的诸多事迹有所耳闻。虽然
李决行政职称不高,但做这一行的往往讲究的还是聪明人服聪明人。大家也都惊异应允承好像很喜欢和李决共事
的样子,他们听过李决对初级研究员的要求极高,和李决一起做项目压力如何大李决批评人又是如何不客气,对
李决是又佩服又敬而远之。
应允承喜欢和他们分享李决讲的这些琐事,他发现自己甚至喜欢听他们评价“难得看李决跟谁像跟你这么
熟”。
更多的细节应允承谁也不说,比如李决叫他豌豆公主。
一起打篮球的年轻研究员里有一位叫俞扬,因为姑父也在研究所任职,算是有点小背景。也是因为这样,他
比别人多了解一些研究所里的秘密,包括应允承的背景和李决的性取向。听应允承笑意盈盈跟大家分享这些小故
事,觉得有必要提醒这位看起来涉世不深的小公子一些重要信息。
俞扬纠结了好几天,才站到应允承面前讲出这个他揣了很久的秘密。
应允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开着水龙头冲脑袋。七月都过去了气温也没有半点要降下去的意思,汗黏在身
上实在难受,他于是也学大家跑到这排以前用来洗衣服的水管前简单冲洗。
俞扬跟着他跑过来,趁着旁边没有人,语速很快地跟他说:“你应该不知道李决是 gay 吧?”
应允承把水流开到最大,能听见俞扬说话,但听不清楚。他关了水龙头,前额的头发还在滴水,他随意捋了
捋头发,问俞扬:“什么?”
应允承问得礼貌,也没有皱眉和不耐烦,但俞扬一时开不了口。应允承双颊都是水珠,跟他们一起打了这么
久的篮球也总是晒不黑,俞扬一下子想到一个不恰当的词,娇艳欲滴。不不不,应允承外貌和举止并不带丝毫女
气,但他有一张令人愿意呵护的脸,好像这个人生来就该受宠爱与眷顾。
俞扬好像一下子有点理解了李决为什么会对应允承青眼有加,应允承这幅样子,应该很招同性恋喜欢吧?
俞扬是好心的,他只是怕应允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给了对方一些暗示,当局者迷。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是陈述句。
“李决是 gay。”
08
应允承回想起来,猜测自己当下一定把表情控制得十分平稳,以至于俞扬的震惊更多来自他的无反应。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俞扬的话一样,下一句问俞扬的是:“你也要来冲冲吗?”
这天晚上应允承没有去食堂。食堂是除了早上八点五十五分的办公大楼电梯之外,第二个最有可能和李决碰
面的地方。他到家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应允承接受的教育足够开明,他早早上过心理与性相关的课程,又一直在包容的环境里长大,对于同性恋这
个概念接受地非常快,就像接受磁场有南北两极。高中念男校,毕了业大家再重聚,竟然也发现原来班里有几对
爱侣,其他同学都非常祝福,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来一点排斥。
应允承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情绪该如何形容。知道这个概念和接受这种感情存在是一回事,但这个词和李决
挂钩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但为什么不一样,应允承说不上来。
李决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亦师亦友的同龄男性,男孩子本来就很难对谁服气,哪怕念的大学已经是世界一流,
应允承也没有遇到过崇拜的同龄人。应允承承认自己对李决有感情,想要跟李决每个早上都偶遇,想了解李决,
想和李决聊天,这种体验应允承之前对其他朋友并没有过,他一直理解为这是因为越了解李决就觉得越不了解李
决,像人类面对未知的宇宙想探个究竟。
应允承从来没有把这种好奇与想不断见面的心思往爱情上靠过,这一刻的混乱也不知由何而起。李决喜欢同
性并不意味着李决会对每一个亲近的同性产生爱情,这一点应允承明白,但他忍不住要去做另一种假设。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李决在加油站的便利店买给他的粉色卡通水杯。
应修严和穆云的视频电话打破这一阵沉默,应允承没接视频,把界面切到了语音,穆云问他:“好好,怎么
了?不方便视频吗?”
好好是应允承的小名,应允承这三个字都有同意允诺的意思,一开始是应允承爷爷开玩笑,说这名字翻译成
大白话可不就是好好好,后来就这么叫起来,好好,一直叫到应允承小学毕业,请了班里的同学来家里做客,家
里的阿姨叫顺了口,被同学听见之后一直拿这个名字打趣他,十二岁的应允承于是气鼓鼓要求家里人都不许再这
么叫他。后来去了英国,第一次视频的时候外婆没忍住这么叫了一声,真正长大了的应允承已经不再会为这种小
事不好意思,家里人于是偶尔又这么叫起来。
应允承开口声音有些涩:“没有,今天有点太累了。”
穆云语气里都能听出来心疼,小声在电话那边怪起来应修严当初太狠心。应修严对着妻子好声好气,把电话
接过去却还是保持严肃:“怎么又累了?小时候坚持身体锻炼好了现在就不会随随便便就觉得累。”
大概是看应允承确实没什么精神,应修严语气软下去,两个人在电话那头轮流叮嘱应允承好一阵儿如何规律
作息饮食,应允承统统只简短回应。穆云把话头一转,问起来:“那天碰到斯映妈妈了,她说斯映讲要交新男朋
友了,你跟斯映真的没可能了吗?”
应允承和江斯映谈恋爱,两家人都乐见其成。半年前不声不响突然就分了手,大人们也都没放在心上,以为
只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穆云这一刻联想到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以为应允承是因为江斯映要谈恋爱了才失落。
“要是因为斯映要谈恋爱了不开心,妈妈支持你去把她追回来,斯映从小就那么喜欢你,也许她只是跟你赌
气。就算斯映是认真的,我也相信我儿子还能再遇到喜欢的漂亮小姑娘。你们都长大了,你看斯映还是什么事情
都跟她妈妈讲,你呢,跟斯映分手之后就再也不跟我分享这些事了。好好,你跟谁在一起爸爸妈妈都不强求,只
希望你过得开心。现在的研究所呢?有你喜欢的人吗?”
穆云最后一句话其实是玩笑。她对儿子的爱情婚姻虽然并无父母之命的想法,但也相信应允承的眼光不会有
太大偏差。江斯映珠玉在前,应允承下一段感情应当也是一位家室优渥漂亮甜美聪明的女生,这样的女生不太会
出现在西北科研一线。
她和应修严当然都是很给儿子自由的,前提是这自由要在他们认可的范围和阶层内。
来研究所以后认识的新朋友里,应允承最想和父母分享的其实也是李决。可是在这个语境下,李决似乎并不
是他们所理解的“喜欢的人”。
应允承最终只说:“没有。”
穆云在电话那头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要是应允承真的说出哪个女研究员来,她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丈
夫的意思她明白,上一辈总有那么些家国情怀,不希望儿子在海外工作。穆云自己其实并无太明显的偏好,但就
算应允承答应回来,她也决计不会让他在西北长期工作。应允承如果真的在这两个月中喜欢上谁而要留在西北,
穆云并不愿意。
挂电话之前,应允承开口问:“妈妈,真的是我喜欢什么人都可以吗?”
隔了三天李决被徐晋洋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知道应允承喜欢谁吗?”
李决就快要去基地参加最后一期封闭实验,从沙漠回来大半周都忙得不行,今天接了徐晋洋的召唤还以为要
谈正经事,没料到又是来问应允承。
李决拿不准徐晋洋为什么突发奇想问起这个问题,他想到应允承在沙漠的夜晚接的那个电话,和电话那头的
人有种长期相处形成的自然的亲密感,两个人分开了,对方却还是要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来问一起办的那张储值
卡。
徐晋洋见他不说话,八卦似地跟他透露这场没头没尾对话的背景:“小应家里人把电话打过来,当然轮不到
直接打给我,我也只是听说。说是觉得小孩子最近有心事,情绪不太好,又问了爸妈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不知
道是不是在这边有了喜欢的人在给家里打预防针。”
应允承在这里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句令李决觉得有些烦躁,他一直怀疑徐晋洋办公室的空调温度开得高,这股烦躁可能还是得归咎于气
温。
他跟应允承其实也并不是常常见面,见面的次数可能还比不上跟应允承一起打球的那帮年轻人。应允承在和
他碰面的时间之外,接触了谁,喜欢上谁,李决并不知道。哪怕应允承在沙漠那晚很是真诚地跟他讲过心事,李
决并不确定那是否是应允承心事的全部。
从徐晋洋办公室出来,走廊的冷气更弱,李决想把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手伸过去才发现那颗扣子本来就
没有扣上过。
快要进封闭基地大半个月,李决不得不提前把上个月的报销材料先整理好给助理研究员做报销。他把抽屉里
的发票和收银单夹子拿出来,一张张标日期和项目事由,看到“儿童塑料保温水壶(550ml)”的时候,把这张
小票抽出来放到了一旁。
李决又想起来徐晋洋的问题,他的的确确答不上来应允承喜欢谁,但他猜,能被应允承喜欢,大概意味着会
拥有一颗星星吧。
而获得这份殊荣的人,应该需要很多好运。
一直到下午那个科普教材编写小组开会,李决才意识到有几天没看见应允承了,真正见了面,李决暗忖应允
承父母的担忧猜测并非全无由头。
应允承今天的确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话比平时少,除了被点名汇报进度的时候,根本没有主动参与讨
论的意思,头也低着,李决讲话的时候好几次看过去,却发现他要么低头要么看着窗外在发呆,视线根本对不上。
散会之后主持会议的那个同事把应允承叫住:“小应,真不好意思你发着烧还拉你来开这个会,主要是李工
他们马上进基地了,我们编写进度什么的都得先布置安排一下。快到下班时间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决就站在旁边,闻言再打量应允承一眼,脸色好像不如平时好看。
应允承今早起床就觉得不舒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一时又说不上来。上午碰到俞扬,对方比他还
不自然,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应允承也没和他打招呼。午餐后量了体温,有点低烧,邮箱里弹出来日程提醒要
和李决开会。
应允承根本没准备好现在跟李决见面,虽然见面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打电话给同事请病假,同事在那头劝他:
“如果能坚持的话还是来参加一下吧,你这个月底不就走了吗,李工那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基地回来,难得你
们还能再碰上一次。”
应允承并没有意识到能和李决见面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
等他真正到了会议室,看见了李决,却只觉得更不舒服,甚至开始后悔应该在午饭后及时去医务室拿退烧药。
李决在楼梯拐角处把应允承叫住。应允承转身仰头看他,一张脸比平时还白,嘴唇好像从沙漠回来之后一直
都这么干,李决没来由一阵心软,又在心里叹气,小孩子果然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走到应允承旁边,手背十分自然地贴上应允承的额头。一个并不脱离分寸的动作,应允承视线上上下下流
转一阵,却没能说出话来。
李决只以为他是发烧没精神,“去医务室拿药”,见应允承不动,又补充说:“我陪你去。”
应允承已经烧到三十八度七,全程几乎都是李决在和医务室的医生交流,应允承白着一张脸坐在旁边,像被
家长带着去看儿科的小朋友。医务室的几个年轻小护士都和李决熟,李决今天却少了点跟她们说笑的耐心,一门
心思跟医生讨论如何能最快速退烧。
应允承在这时候才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吃药就好了,不打针也不输液。”
李决猜他是怕痛,见他一路沉默任凭摆布的姿态终于在这时候因为怕打针输液而语气坚决的开口,觉得有些
好笑,哄小朋友一样好声好气道:“好,不打针不输液,待会儿开好药我再带你去买包糖。”
医生对这个治疗方案并无异议,应允承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身体素质又不差,发个烧并不是太大件事,只补
充一句:“少吃糖,没什么用,一定得多喝水。”开完药最后又找出两瓶酒精给李决,好像默认了李决会坚持照
顾病号:“你等他吃完药要是三十分钟内温度还是不变,就用酒精物理降降温。”
李决就这么拎着两瓶酒精和一袋药跟着应允承回了他住的地方。
应允承住研究所的单身宿舍,李决刚来的前两年也住这栋楼,后来眼见在这里至少要待上五年十年,才自己
另买了房子。李决对房间的布局十分熟悉,不需要应允承招呼,自觉找进厨房烧水。
医务室这一趟折腾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李决打开冰箱,除了码得整齐的两排可乐,空无一物。李决今天已经
不知道多少次感叹应允承简直是不会照顾自己大赛第一名,只庆幸还好刚刚回来路上买了面包和水果,够应允承
先应付今晚,垫垫肚子早早把药吃了。
简易晚餐也要吃的有模有样,李决坐在沙发上认真削水果,苹果和梨都切成薄片夹在面包里,应允承坐在沙
发的另一边,昏昏沉沉,只觉得从昨天听到俞扬那句话开始,原先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而李决此时出现在他家里,
只让场面更乱了。
他的沉默全部被李决解读为不舒服,照顾好他吃完面包水果和药,李决催他赶紧去卧室休息。应允承全然不
知道该和李决说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听话地躺到床上盖好杯子,想到李决应该很快就会离开,等了
三分钟却并没有关门的声音,倒是厨房里电热水壶在滴滴响,然后应该是有人把它关掉了。就这么听了一会儿,
药效上来,应允承睡着了。
李决谨遵医嘱,分秒不差等了三十分钟再去卧室看应允承。应允承侧躺着,睡得十分安稳的样子,不知道是
不是已经退了烧。手背触上应允承额头,温度好像比三十分钟前要低,但李决拿不准是不是退到了正常温度,也
许应该试一试额头挨额头,可这个动作在他们之间并不合适。
李决把手探向应允承的后颈,小孩子一样的皮肤,温热的,他一时忘了这个动作是为了判断温度。
李决回到客厅里看应允承订的英文杂志,他并不打算离开,也许是想起来医生下午说过夜里体温可能反复。
他窝在沙发上打盹儿,直到被应允承的咳嗽声吵醒,一看时间已经夜里两点。
应允承果然又开始发烧,但温度并没有下午高,李决不敢乱用药,只好开了一瓶酒精,选了一些不逾矩的部
位:额头、手臂、掌心和脖颈,应允承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十分乖巧地由他摆弄。李决当然知道物理降温还有一
些身体部位可以选择,但他不能去想。
李决去厨房倒水,一杯水冷热比例调了好久,像高中做实验配化学试剂。卧室里一股酒精味,应允承依然在
睡梦中,李决怕他躺着喝水呛到,只好小小声叫:“应允承,应允承,来,起来喝点儿水。”
应允承却并不动,李决只好强行抱着他让他坐起来,应允承身体软软靠在李决手臂里,李决只能用左手拿杯
子喂应允承喝水,稍不注意角度一大应允承呛到,水从嘴角一直流到下巴、脖子和 T 恤上,偎在李决臂弯里的人
咳着嗽睁眼看一眼,说梦话一样讲了两个字:“李决。”
李决以为他醒了,但应允承说完这话眼睛又闭上,李决一边手忙脚乱替应允承擦拭下巴和脖子,一边又想大
概的确是梦话,因为应允承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直呼他大名的。
这一出照顾病号的戏码被并不熟练的李决弄得狼狈又混乱,但天蒙蒙亮,李决第六次进卧室探应允承额头温
度的时候,见到仍在熟睡、对这混乱一无所知的无辜脸蛋时,心头却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柔软。
这样的人和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大概是相辅相成吧。
应允承在七点五十分醒过来,这是他之前为了能在上班时候偶遇李决而形成的生物钟。天光大亮,烧已经退
了,床头柜的水杯下面压着纸条:
“应允承:
醒过来记得喝水,厨房保温桶里有粥,泡腾片在茶几上,再多喝水(按顺序来)。
李决。”
————
先睡一步。今天搞不好还能有一章(多半没有)。
09 √
研究所的食堂开始流传一个八卦:李决于某个清早六点出现在食堂守着阿姨熬粥,最后打包了一份带走。
八卦在后勤阿姨和年轻小姑娘之间快速传播,传来传去又添了不少细节,诸如李决那天到的其实比负责早饭
的阿姨还早,以及他拎着保温桶离开的时候神色是担忧中夹着一点温柔。
大家都喜欢李决,但快五年时间里也没人看出来李决对谁有特别的喜欢。那天早上不在场的阿姨们就不太信,
觉得李决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体己事的人。负责熬粥那位阿姨反驳:“哎呀,神仙动凡心,怎么没可能。”
从今年新入职的几个女研究员一直猜到附属小学的年轻老师,听过这段传闻的人都好奇谁是这位幸运女主角。
喝到粥的应允承对此一无所知。一觉醒来隐约还记得昨晚是李决照顾了他一晚,按照纸条上写的顺序一一吃
完药和水果,烧是彻底退了。接下来应允承又恢复到八点五十五分出现在研究所大楼前的作息,但却没再碰上李
决。犹豫踌躇了几天终于下决心去找李决当面道谢,李决的办公室却关着门,路过的同事跟他说:“找李工啊?
李工今天请假了。”
应允承下意识怀疑是不是那天的感冒传染给了李决,想发消息问一问,又怕不妥当。
因为这反复的举棋不定,应允承心中生出一股不耐和烦躁,他以前——在听到俞扬的话之前,他是没有这些
多余的顾虑的。
没能见到李决,午餐的时候应允承却在食堂碰见俞扬。
俞扬跟一块儿打篮球的那帮研究员在一起吃饭,应允承好几天没出现,大家见了他都热切挥手,有人大声招
呼他说:“小应,今天来打球啊!”
应允承笑着点头,倒没往那边走近,只回答一句:“好啊。”
俞扬是在应允承吃完饭还餐盘的时候站到他旁边的,大概是看应允承答应了打球,以为两人之前那点不知道
为何而起的尴尬消失了,他小心地跟在应允承旁边问:“小应,你没在生我气吧?”见应允承摇头,又说:没生
气就好,没你打前锋总觉得没那么带劲儿。”
两个人并排着走了一阵儿,谁也没说话。俞扬想到今早的所见所闻,趁着这时候食堂里人少,站得离应允承
更近了,应允承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俞扬倒并不在意,神情里带着讨好开口:“之前李工那事儿,我知道你觉
得是我在乱讲谣言,但我真没骗你!”他停顿了片刻,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继续说:“听说他以前谈过的
男朋友找来了,大学时候的,今早在研究所门口指名道姓要找李工。”
俞扬一直以为应允承之前生气是气他乱编排李决的取向,巧在证据今天就出现在研究所里,他想跟应允承解
开这层误会。
今早俞扬去找他叔叔的时候,他叔叔正在跟门岗的执勤人员核实情况,也没避着俞扬,那人如实转述道:
“我跟他说了我们这里来访必须做登记,他一直说是李工朋友,我解释了只有亲属才能探访,后来他就说……他
说,他跟李工以前……搞过对象,问能不能算亲属。这个……我们不好处理,只好给李工打电话,李工就带着他
走了。”
俞扬看起来是要往下讲细节的样子,应允承却没耐心听。他打断俞扬,往前走了两步跟俞扬拉开距离,回头
看俞扬的神情是很有距离感的,他说:“我想起来今晚有点事,你跟大家说一下我不去打球了。”
应允承知道俞扬没必要编故事骗他,但他也并不想再听俞扬说下去。
李决这样的人,不管男女,当然永远不缺人喜欢他,有过一段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李决是个同性恋”
和“李决是个谈过恋爱的同性恋”在应允承听来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大学是最适合谈恋爱的年纪了吧,李决念的
那所学校,有湖,有草坪,秋天有一条银杏树道,应允承猜,李决应该和喜欢的人在这些地方有过非常快乐的记
忆。
心绪芜杂,应允承又想,那个人来找李决干什么呢?现在千里迢迢找过来了,之前为什么会和李决分开?
应允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戴上耳机听帕格尼尼,熟悉的弦乐暂时令他平静与专注,这几天不在状态落下的工
作进度太多,应允承打算趁早补回来。专心做起事来时间倒是过得很快,等到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拍拍他肩膀问
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应允承摘了耳机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已经六点半了。
也许是刚生过病的原因,应允承还是没什么胃口,他婉拒了,同事好心劝他:“不想吃东西的话也下去走走
吧,你在这儿端坐了一下午都没见你动动。”
应允承于是跟同事一起下楼,锁电脑之前习惯性刷新一遍邮箱,有李决在的两个项目今天下午都没有他的邮
件,走到楼下应允承抬头飞快瞥一眼李决办公室的窗户,依旧没开灯。
应允承陪着同事一起走到食堂门口,要折返回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问同事:“你知道研
究所的温室在哪里吗?”
同事给他指了方向,一副了然的样子:“李决让你去照看他的那些瓜瓜果果吧?这事儿也好意思托付给你,
还真不拿你当外人。他对这温室也太上心了。”
应允承没解释,笑着跟同事招招手,往温室走。
温室是真的温室,厚塑料布搭起来的大棚。应允承推开木门,开了灯,里面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好在画面不
算难看,果蔬五颜六色,看起来是一直有人在悉心照料。应允承一直走到葡萄架后面,正看着一颗颗绿葡萄发呆,
木门又吱呀响起来。
应允承以为是后勤人员,下意识要站出去解释自己并非恶意闯入,却听到一把他没听过的声音喊:“李
决。”
应允承于是被钉在这葡萄架后,一动不动。
应允承刚刚开了灯,来人应该猜得到温室里有人,可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会不会有多余的旁听者。应允承听
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离门很近的地方,刚刚说话的人叹口气,继续说:“你没少在这里花时间吧?还在学校
的时候你就爱研究这些东西,有一次抱着一盆水培蒜去上力学,老师还开玩笑你选错专业,不然日后可能要成第
二个水稻之父。”
苏煦那时候就坐在李决旁边,力学是李决的专业课,他一个生科的跟着来旁听。听了这句揶揄,苏煦坐在第
一排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李决的语气丝毫没有平时的耐心,似乎无意在这闷热且不好闻的大棚里回忆过去,他也不看面前的苏煦,视
线扫过大棚里的各种蔬菜水果,在一个地方稍作停留,然后径自打断对方:“苏煦,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你已经讲
了一下午,说正事,不然现在就去机场。”
“我爸去世了。”
苏煦沉默了一会儿,又重复一遍:“我爸去世了。想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这算正事吧?我们能重
新在一起了吗?”
李决并没有去听苏煦的第二个问题,他在心里计算从确诊患癌到现在,苏正国活了多少年。
苏正国多活的这些年头,正好等于李决和苏煦分开的时间。
李决认识苏煦是因为在大英课上坐同桌,又顺势被分到一组做课堂演示,随堂口语练习也被强行捆绑。刚开
始两个人只维持课上交流,英语老师喜欢出一些初中生才会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我的家乡,或者上一个暑假。第
三周课上的口语练习时间,苏煦没开口问“what’s your favourite novel”,而是在教室里一阵叽里呱啦的
英文对话背景音里跟李决讲:“失敬失敬,听说你是去年物理竞赛全国第一。”
那一年最后一道轨道测算题让李决整个比赛发挥得无比顺利,实验分加笔试分排下来,总分全国第一。苏煦
找物院的朋友打听了李决,除了高分,那位朋友还跟苏煦分享了这个传奇人物的另一半故事:拿了第一,却拒绝
参加国际赛。
苏煦当时感叹:“哇,不知道该说是狠人还是酷哥。”
苏煦跟李决说这句话的时候比了个双手抱拳的动作,像大侠遇到惺惺相惜的大侠,李决看得好笑。老师注意
到他俩的动静,后来点了他们起来做对话示范,两个理科生平时都不怎么读小说,拉着李决开小差的苏煦站起来
抢先一步发问,需要回答小说名字的李决当场卡壳。下课回宿舍李决也找了在生科的高中校友打听这个害他在三
十个人的课堂上答不上问题的人,苏煦当然也是竞赛保送上来的,听说还混学生会。
两个人就这么熟了起来,英语课上经常趁着口语对话时间乱扯别的话题:最近在玩的游戏、做的实验、早上
排队人数最少的食堂、图书馆哪个位置插头充足又容易占座。期末最后一周苏煦约李决到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复习,
需要考前突击的政治课通选课早早考完了,剩下几门专业课李决根本不需要多做准备,但李决还是去了。
这家肯德基离宿舍楼最近,又二十四小时不打烊,来这里干什么的学生都有,复习看书的、谈恋爱的、打桌
游的甚至有打简易麻将的。苏煦在对面匀速翻他的普化教材,李决在笔记本上玩 2048。凌晨的时候店员开始清洗
机器,本就闹哄哄的环境一下子更吵了,笔记本电脑已经自动关机的李决想要开口提议不如回宿舍睡觉,苏煦却
在这时候问他:“我能追你吗?”
李决并不知道是在哪个细节里暴露了他的取向,但一切都发展的顺理成章。期末两个人都考完最后一门的那
天晚上,在湖边散步,后来就接了吻。
一切都非常非常好——从那个寒假开始到大三,两个人连对未来的规划都出奇得合辙。他们打算申请同一所
学校不同专业的 ph.D,做了很多功课的苏煦甚至跟李决描绘过两个人都顺利拿到 offer 之后如何拿下永居,然
后结婚,买一个大 house,领养一位小朋友。
大三的暑假李决回了家,那一阵李决家里气氛难得的好。距离大概稀释了他和李进明之间的矛盾,不在一起
生活,李进明反而比较容易意识到儿子是一流大学里的天子骄子。李进明和周静也很少再吵架,家庭对于李决竟
然也变成了一个无需回避的场所。
万事如意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能够每天在家吃一顿平和无争吵的晚餐,白天李进明和周静出门上班他就
在家跟苏煦视频,偶尔跑回高中打打篮球。
一直到八月的一个晚上,李进明的手机响起来,李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查邮件,他最近忙着联系导师拿推
荐信。那边讲电话的并不是本地人口音,李进明一开始还以为是骚扰电话,直到对方讲出“你儿子”、“同性
恋”这些字眼,李进明全程没怎么说话。挂掉电话之后也没有动作,周静嫌他挡住了电视,让他站开一点。
李进明没站开,他回过神来直接走到李决面前给了他一巴掌。
隔天打电话的那个人——苏煦的父亲带着苏煦找来了李决家。
苏煦这一周带着父母来李决家乡旅游,事先并没有告诉李决,本意是想给李决一个惊喜。到了恋人成长的地
方,昨晚跟着爸妈吃完饭散步回酒店气氛正好的时候,苏煦决定出柜。
出柜的事情他跟李决提过,他打算在出国前就跟父母说清楚,想让他和李决这段感情获得认可与祝福。李决
跟他提过家里父亲脾气不好,打算等到在国外稳定下来再说。苏煦那时候心疼李决,又有些庆幸自己家庭和睦,
没有李决这些烦恼,靠在李决肩头讲:“还好我爸妈从小都不打我骂我,我估计我爸会气一阵儿,可我妈肯定向
着我,我妈向着我我爸慢慢也会心软啦。哎,你爸凶就凶吧,你来给我爸当儿子好了,我喜欢的他们一定喜
欢。”
苏煦父母听到儿子坦白是个同性恋,的确没有打也没有骂,回酒店的剩下一半路程也十分平静。苏正国只是
当晚想办法拿到了李决父亲的电话,在电话里嘱咐李决的父亲管好自己的儿子。
那一次两个家庭的会面没有人愿意去回忆,全是难堪。苏正国说明来意,言简意赅将两个人的感情归咎于李
决的误导,不顾苏煦在一旁极力反驳。李进明却并没有回骂,他顺着苏正国的话几乎全程都在咒骂妻儿,顺便当
着所有人再赏了李决两个巴掌。李决没有任何动作,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当着自己年轻恋人的面,把生活里最
稀烂的一部分摆出来给他看。
最后是苏煦的父亲先待不下去,带着一直情绪激动的苏煦走了。
但那都不是李决最绝望的时候。李决不怪苏煦出柜,虽然这时机不如他想的成熟。李决回卧室,站在窗边看
楼下的苏煦父子。苏煦在前面走得又急又快,苏正国追上去揽住儿子的肩。
苏煦没有骗他,他的确有非常好的父母,李决相信假以时日苏正国和太太必然会接受儿子不符合常规的性取
向。
李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家里又恢复鸡飞狗跳。李进明让妻子请了假在家看着李决,不让李决出门。他们
没有跟李决正面谈过这件事,但每晚李进明必然要在饭桌上阴阳怪气,或骂或讽。
周静忍受了脾气糟糕的丈夫二十年,每每觉得忍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到李决,那是令她骄傲的儿子,是她
忍让丈夫的唯一原因。周静白天在家和李决没有太多交流,只有一次,母子两人坐在一起吃午饭,周静突然哭起
来,问李决:“你为什么就不能替我争争气?”
李决那时候的生活一半坠落在这种糟糕的家庭关系中,每一天的日常都在重复青春期最想逃开的那些场景:
无法预测脾气的李进明、软弱而充满怨怼的周静以及一场又一场没有由头的暴怒和争吵;而另一半,李决仍然在
和苏煦谈恋爱,苏煦见不到他,手机被收掉,只能每天在学校的 bbs 里给他发站内信,两个人聊申请进度,聊开
学后要做的事情,李决从中获得短暂的放松。
李决愿意忍耐不好的那一半,他觉得这忍耐有期限,只要毕业去了美国就好了。那时候苏煦应该已经获得父
母的理解,而他自己并不会再奢求和睦的亲子关系,他可以想办法把周静接到美国,而李进明,他愿意给他很多
很多钱。
开学前一周,李决都已经交完学校的申请,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过来,苏煦在电话那边说:“李决,我要走
了。”
苏煦等不了李决。苏正国回家之后一直嚷身体不舒服,家里人以为他太过动怒伤了身子,半个多月还是不见
好,去了医院,检查出来是癌。
李决听见苏煦的声音,就像以前跟他描绘他们去美国之后的生活,结婚买房,领养小朋友,和地球上所有普
通情侣一样。但这次苏煦讲的是苏正国出国治病的安排。
苏煦一家走得急,航班就在两天之后,苏正国的病早治疗一天存活率就高好几个百分点。李决那时候还年轻,
大学短暂逃离糟糕的家庭关系后在和苏煦的感情中获得开心与安稳,于是有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观与勇气,
后来回想起来是太天真了。
李决想要去送苏煦,他想苏煦把父亲送过去治病总还是要回来把书念完的,他得去见苏煦一面,让苏煦不要
担心,他会回学校帮他料理一切必需的手续。在火车站的时候李决接到李进明的电话,怒吼着让他赶紧滚回家,
不要再做丢脸的蠢事。李决关了机,把李进明的声音隔绝在那个他确信不会再带来任何快乐回忆的家里。
一向准点的火车那次竟然延误,但苏煦的航班准时起飞。李决到机场的时候,苏煦已经走了。
李决那时候就有预感,他和苏煦是非常好的一场梦,但这场梦也许要到头了。
李决不得不回家直面李进明的震怒。李进明这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分,他打了周静,坚持认为李决这件丑
事是周静这个疯婆娘惯出来的。然后李进明打电话到李决学校给他办了休学,剪了李决的身份证。
李决并不是走不掉,证件可以补办,现在如果真的和李进明打起来,他未必会落下风。但李决没法儿带周静
走。李决找到了院里的一位副院长,那位副院长年轻,学术成就斐然,一直十分欣赏李决。李决没有犹豫,如实
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并请求他的帮助。
李决在尽他所能寻找门路方法,一直到有一天苏煦的越洋电话打过来,他跟李决说,他不会回来了。
大概是那次在机场已经领悟了这段美好的、充满快乐的关系本质只是一场梦,李决非常快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先挂的电话,没问为什么,也没问怎么办。
李决不再跟李进明做抗争,副院长联系到他说院里愿意出面跟他父亲谈一次,至少先尽快复学,他拒绝了。
收件箱里收到了申请学校的 offer,李决对着留位截止时间发了会儿呆,把邮件拽进了垃圾箱。
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同一届的同学都快毕业了,有人问他:“怎么骨折伤这么久啊,好了吧?”
李决点点头:“好了。”
应允承把自己藏在葡萄架后面,一动也不敢动。李决一直没有说话,叫苏煦的那个人一直在讲,讲他父亲当
年治病的经过,讲他在美国怎么拿着肄业文凭重新申的学校,很长很长,像是要把分开这些年的经历都讲尽了,
最后他说:“我在湾区买了房,我们以前说过的一切都还算数,我从来没有忘过。那一年仓促出柜是我太幼稚了,
我没想过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爸已经不在了,他没法儿再跟你道歉,做儿子的,只能恳请你谅解他。”
苏正国直到去世,都再没跟儿子提起过这件事,李决、性取向、女友、结婚统统不再被提起。苏煦在病床前
做孝子,来探望的亲友无一不感叹这个幸福家庭遇到的唯一的憾事就是苏正国的病。苏煦仍然是众人口中的模范
儿子,哪怕并没能带着女朋友来孝顺父亲,也被善意解读为过分专注学业事业。
那一年苏正国在李决家里制造的闹剧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苏家的家庭关系看上去毫无裂痕,直到苏正国最
后一次呼吸,没人任何人去打破这种表象。
苏煦有时候甚至怀疑在李决家里的一切也许真的是梦,荒诞的噩梦,会不会其实现实里苏正国没有冲动之下
给李决的父亲打过电话,李决的父亲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扇李决耳光。但苏煦又分明清楚记得李进明骂李决的话
比苏正国一个外人讲的还难听。那一天也是苏煦真正了解李决的一天,原来那样骄傲得意的李决也是有不如意的,
而且是这样的不如意。
工作之后他很快买了房子,独自搬进去,现实时刻提醒苏煦,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李决并没有和他一起
来到大洋彼岸,他们所畅想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不知道该怪谁。
苏煦知道在李决家里事态的发展其实超过苏正国的预期,他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李决家里发生的一切
太过难堪,苏正国也许能逐渐接受。怪李决的父亲吗?苏煦偶尔也会假设,如果当时不是和李决恋爱,如果对方
的父亲没有这么极端,他会不会已经和当时的恋人建立了一段法律承认家人祝福的同性婚姻关系。
可李决有什么错?不会有比李决更理想、更令人骄傲的青春时代恋人,没有人能胜过李决。
李决只是运气不太好,做对了无数选择题,却没有办法选对父亲。
李决和苏煦是一本烂账,一个故事需要的起承转合爱恨情仇逐一发生过了,谁欠谁已经分不清楚。
“行了,苏煦,都过去了。”
苏煦像是没听见一样,固执地问:“家里有落地窗,床头灯是个发光的地球仪,这些都是你以前说过的,你
跟我去美国好不好?我们可以去看领养机构……”
李决打断他:“我去不了美国,我也不会去。”
“苏煦,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坐火车去北京想送你,没赶上,那时候我不愿意信,但其实那就是结局,现在再
谈旧事有什么意义?晚上九点还有一班航班,你订票吧,这一次我送你去机场。”
听到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应允承才敢用力呼吸,温室不透气,温度又高,他觉得喘不过气儿来。他弯着腰,
双手扶住膝盖,心脏已经跳得非常快,他应该要赶紧出去透气才对。
那门却又打开,没有人走进来,脚步声停在那里。
“应允承,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
这一章好像比之前的都要长,可能要改一下主楼简介,本文主题破镜重圆,主要讲述李决和苏煦的爱情故事,
第一章改成两个人在诺贝尔颁奖礼狭路相逢。
当年情其实可以再写长一点我感觉。先去睡了,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三万五了,再更个一两章我可能要开始阶
段性修一下文。
-
不好意思,我以为“在诺贝尔颁奖礼狭路相逢”已经是明显狗头了。说了苏煦的航班九点半起飞就是九点半
起飞,典礼后台狭路相逢那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
当然现在因为这个没说清楚的玩笑走也是比较好的选择。阶段性修文主要是修错别字和章节之间的连贯,不
然就会像另一个故事一样太长了修不动。这个文一直没跟大家有什么互动也是因为能预见后面应该会被骂吧,所
以大概就多说这么一次废话,实在怕愧对一开始的喜欢令大家觉得不值得。但因为太想写李决了,我全盘接受。
10
应允承不知道苏煦有没有赶上那天晚上九点半的飞机。
李决在之后的半个月也都没再出现在研究所。应允承第二天路过李决办公室的时候有些发愣,李决是跟着苏
煦去哪里了吗?直到下午同事们闲聊,说起来已经到了发射前最后一期封闭,还留在研究所的都接触不到项目的
核心,于是对话也没有避开应允承。
李决这一次离开的十分彻底,接近三周的时间应允承都没有收到过李决任何一封邮件。应允承又被同事安排
到几个新的课题组,做一些和涉密项目完全不沾边的课题。应允承年纪轻,被分派的任务也最基础,但他做得比
刚来的时候还要认真,徐晋洋和他中间隔了不知道多少级,平时也不会对他过分关注,有一次在食堂碰到都夸他:
“小应,我听说你写研究报告底子很好,继续保持啊!”
应允承在较劲儿,虽然没有知道他在跟谁较劲儿。第一次交报告初稿的时候,负责二审的那位同事跟他说:
“你本科刚毕业就有这样的水平真的不错,国外读上来的写东西语言也比我们流畅,但李工才是真的神仙,写东
西感觉根本不需要多余的思考,提笔就来,写要发核心期刊的文章跟写生日贺卡一样轻松。”
应允承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生出来一股逆反,所有人都夸李决,夸他聪明、厉害、有天分,李决真的是这样跳
不出错的人吗?
苏煦在温室里回忆起来的李决,好像是另一个人,那个李决,有非常多在意的、留恋的东西。
留在研究所的同事们偶尔也会讨论这次发射项目。新来的研究员们没赶上参加项目的机会,都有些失落,有
人讲:“我看凡事最后还是要看运气,当年本科毕业我爸妈非得说本科学历不好找工作,后来终于读了博来了这
里吧,项目已经开始了,要再遇上下一个这么大的不知道多少年。”
大家于是又开始分享四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分析下一次出现关注度这么高的项目可能要等上多久,应允承没
怎么参与讨论,却也被他们问:“我看下一次这么大型的至少得等上六年,而且不是首次,大家就没那么有兴趣
了,六年后我都奔四十去了,脑袋转速恐怕都变慢了,只有我们小应那时候还年轻,哎不过,小应,那时候你应
该不在咱们这儿了吧?”
江斯映给他打电话都问:“应允承,你什么时候去美利坚啊?我打算开学前跟我男朋友去找你玩儿,特地秀
恩爱气死你。”
去美国的机票是来西北前就订好了的,算来算去也不过在两周开外。穆云已经在张罗着找家政收拾西岸的房
子。
江斯映大概是真的谈了新的恋爱,说起话来尾音都往上扬,应允承跟她讲起电话来体会到这段时间难得的轻
松,他问江斯映:“这么喜欢新男朋友啊?喜欢他是什么感觉?”
江斯映很认真地思考,回答他:“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在他身边跟以前和你在一起好像不太一样,我
从小就觉得喜欢你嘛,全家人也都爱开我们俩的玩笑,之前我以为那就是真的喜欢,但是跟 Ryan 在一起我好像情
绪会比较起伏,会生他的气,也会嫌弃他讲不好儿化音,他好像没你那么好,可是我好像更有恋爱的感觉。哎呀,
干嘛问前女友这种问题,等你有一天遇到真正喜欢的女生你也会体会到的。”
应允承想,他也有在一起的时候能让他感受到以前从来没有的情绪体验的人,他也有生气和不甘心,气没能
和抱着水培蒜的人上同一节力学课。但这就是喜欢吗?
“万一不是女生呢?”
“什么女生?”
应允承说:“万一我体会到不一样感觉得、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不是女生。”
江斯映也许是一种单细胞生物,她在那边尖叫,在应允承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应橙子你要死
啊!你不会喜欢上了哪个大姐姐吧!大你多少岁?”
应允承其实怀疑江斯映并非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但他感激江斯映此刻的装傻,因为真正开口之后他发现自己
并没有做好准备去开诚布公地讨论这个问题。他也换了个话题,跟江斯映说:“说了多少遍我比你大你不能叫我
绰号。”
好好是家里人对他的昵称,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那帮朋友却习惯叫他应橙子。江斯映小时候跟着那帮男生叫,
每次都被他说不许。
中间徐晋洋发过一次邮件问他具体离职的时间,想看他是否来得及在走之前去香港参加一个研讨会,因为时
间迫近而最近科研系统出入境管理又严,不需要经历重重审批的应允承自然是最佳人选。
应允承答应了,他注意到李决也被抄送在那封邮件上,但徐晋洋并没有提到李决,李决自然也没有跳出来回
复任何消息。
周五应允承收到通知,电视台要提前给研究所办一场内部晚会,地址不在研究所礼堂,而是选在沙漠。
应允承这一次记得带杯子,进沙漠前大家都坐在一辆大巴上,应允承这一车坐了两位女记者,十分健谈,应
允承闭着眼靠着车窗没加入他们的笑闹。开始第三轮击鼓传花的时候,有同事本来起哄要应允承加入,应允承没
睁眼,旁边的同事先帮他挡回去:“嘘——小应在休息。”
应允承在李决面前常常像个小朋友,但李决不在场的时候,他很能独当一面,也许是其他人都比李决要忌惮
他的背景,没人拿他当软柿子。
到了沙漠照例是先搭帐篷。电视台的人负责安装和调试音响,在沙漠里放一些街头流行歌。
这和李决一起见过的沙漠似乎不太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应允承又说不上来。
晚会的节目电视台是认真准备过,相声小品唱歌跳舞一应俱全,甚至还准备了假的篝火让大家围坐成十几个
圈。演到中途两个节目中间主持人串场的时候说:“我们啊刚刚收到一个惊喜消息,今晚呢还会有一群朋友加入
我们……”
那话音是伴随着越野车驶进来的声音:“我们在封闭基地的研究员们今天也结束了最后的测试赶到了我们的
现场。”
近二十辆越野车,那么多下车的人里,应允承第一眼看到李决。
大家都被晚会的氛围感染,也没了平时的严肃,一大帮人朝着刚来的那群人乱喊:“宋奕嘉我们好想你!”
“恭喜陈总出狱!”“李工你好帅!我爱你!”掌声和尖叫声夹在一起,还有人喊:“九天项目发射成功!”
应允承用力鼓掌,这样的时刻,他却没有办法跟着大家放纵一喊。
李决跟应允承坐在同一团篝火旁,但并不近。他跟坐在两边的人说笑着打了招呼,接过去一贯啤酒,却没开。
视线越过中间那团并不提供热量的篝火看见应允承时,也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李决他们一来,现场的气氛又更热闹了,主持人也很会抓梗,“我知道各位看到从基地回来的朋友都充满了
疑问,特别想知道咱们九天项目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啊,这可是《不能说的秘密》。”
李决也跟着大家笑,歌曲前奏响起来前最安静那几秒,应允承听他跟旁边的人讲了一句:“这几周是真挺累
的。”
李决是不会扫大家兴的人,到了该随意的场合,跟谁都能自如地聊起来。舞台上的歌换到《二十年后来相
会》的时候,坐在应允承旁边的同事扯着嗓子问大家:“唉,你们说咱们二十年后都在干吗啊?”他问完又先帮
坐在旁边的两个人幻想:“马胖子我祝你二十年后减肥成功吧,小应你不用说,多半在美国帮资本主义添砖加瓦,
我嘛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了个可爱闺女,杜勤你呢?”
话头就这样传下去,绕过大半圈人,有人问:“李工,你呢,二十年后你想干吗?”
李决还没开口,已经有一串人帮他起哄回答,诸如“李工这么牛`逼二十年后爱干嘛干嘛”、“当然是做八
十一天项目总设计师!”云云。李决正专心开手里的啤酒,易拉罐的拉环“咔”的一声,他喝了一口才回答,
“二十年后啊,二十年后差不多可以去北欧自杀。”
众人对他这个回答没有半点惊奇的样子,好像习惯了他的随口乱讲和不按套路出牌。坐在应允承旁边的旁边
的马胖子“嘁”一声:“李工这意思是说二十年后他该要的都得到了,功德圆满,所以要去修仙,我啊,还在纠
结这此消彼长的肚腩。”
话题很自然的转向“马胖子用错成语是不是没文化的表现”,只有应允承还看着李决,他甚至能注意到李决
在大家“嘁—”和“酷”的反应中低头笑了一笑,手头的易拉罐捏出来两侧的凹陷。
应允承有点想问他:你不是也想过二十年后,加州阳光别墅,结婚,领养小孩吗?
李决喝着啤酒继续跟大家聊天,应允承却一秒不想再多待。他既没有办法跟大家一起同李决谈笑风生,也不
想坐在李决对面沉默得像木头人,他找了个头晕的借口提前回了帐篷。
帐篷其实并不那么隔音,应允承钻进睡袋里,想要平复今晚这一颗吊在半空中的心。
十分钟之后,有人走进来,那个人叫他:“应允承?”
这世界上有人叫他小应,有人叫他好好,也有人叫他应橙子,只有一个人,永远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连名带姓
叫他:应允承。
应允承简直要怀疑,叫全名是否是一种咒语,功效是摄人心魄。
应允承没出声,李决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在这么吵的环境下睡着,自顾自讲:“六个睡袋我一看铺的最整齐
的就知道是你。”
李决走到桌子旁边,拿电热水壶开始烧水。
见应允承不理他,李决把声音放得更轻:“怎么了?我看你一个晚上都心神不宁又皱着眉头,我不在的时候
有人欺负你?”
应允承心想这问题已经十分幼稚,更幼稚的是他还要躲在睡袋里答:“没有。”
李决见他终于开口说话,稍微放下心来,又讲:“行啦,我不多问,等一等——你这么注意整齐的人,没注
意到睡袋角被桌子腿压倒了吗?你先起来喝点水,不然明早起来又得流鼻血。”
桌子上放着六个人的行李和五瓶四升的水,李决不好搬桌子,只能跪在毯子上试图把应允承睡袋的一角移出
去。
应允承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应允承坐起身来,离李决已经非常近。
帐篷里没有灯,李决看着应允承,只觉得他眼睛十分亮,总感觉下一秒会哭。
眼睛亮晶晶的应允承问李决:“你有想起我吗?”
应允承不该这样问。
他再天真,再被爱意包围于是不吝施舍爱意,也不该这样去问一个男人,一个取向为同性的男人这样的问题。
都立秋了,夜里还是这样燥热。李决不去看应允承的眼睛,或许从应允承一直沉默的时候他就该预料到,一
种竭力为耻的平衡与克制,要被打破了。
三周里李决想起过一次应允承,封闭基地的蔬菜每周供应一次,周一送到的菜到了周末往往很难保持新鲜,
所有的菜于是都加很多香料炖煮,吃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蔬菜该有的味道。只有一次番茄送多了,每个人都能分
到两颗新鲜的番茄当水果。
吃番茄的时候李决想起来应允承,安安静静的坐在帐篷里、坐在副驾驶吃番茄,红色汁液浸湿嘴唇和手指的
应允承。
李决没有办法开口。他的“想”并不只是客观地在脑内还原与重构场景,也不是一闪而过的片段,他的的确
确只想起来过这么一次,但这一次回想,是掺杂着情`色与欲`望的。那欲`望和应允承的具象交叠在一起,鲜
艳又曼丽。
应允承没有得到李决回答,他也不敢说——他总是在想李决。
邮箱每二十分钟检查一遍,早上八点五十准时到办公室楼下,去食堂坐李决常坐的那张桌子。
是喜欢吗?
应允承不知道,他只是经常想起李决。
他们的距离仍然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李决只要再往前探一探身,就能咬到他想到过的那颗番茄。
但李决没有应声。
应允承于是继续问:“你是同性恋吗?”
在应允承觉得他也许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李决微微后仰然后站起身——他并不耻于这个身份,也无数次在面
对同样的问题时果断地给出肯定答复,但这一刻却拿不准是否应该给出标准答案。李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吸
入某种黑洞,而他并不知道黑洞的样子,里面可能是糖果泡泡,也可能是深渊万里。
夏天快要过去了,夜里气温已经冷起来。
李决的心跳仍然十分快,然后他说:“好了,应允承,游戏结束了。”
11 √
徐晋洋找李决谈去香港参加会议的事,李决第一反应还是拒绝。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绝妙的理由:九天项目发射日程已经进入三十天倒计时,他虽然只是这个庞大项目上的一
颗螺丝钉,却也需要时刻准备着。徐晋洋还没等他开口,先用“你半年前去开会还剩下一次签注”来强调他去香
港在手续上要比别人操作起来更方便,接着补充说:“这趟我也安排了小应去嘛,你知道他的情况,你们俩一块
儿我放心。”
李决回想起来在封闭基地的时候的确看到过徐晋洋和应允承的邮件往来。徐晋洋总说应允承的特殊情况,但
李决其实并不知道徐晋洋指的具体是什么。相处下来他并不觉得应允承身上有任何贵公子的骄纵或者傲慢,应允
承跟研究所其他同事打交道时也一直礼貌平和。
而如果徐晋洋的想法是只有李决在面对应允承的时候能保持一颗平常心,那李决此时其实并不敢保证他的一
颗心仍然放得如此平。
沙漠里的晚会结束后他和应允承打过几次照面。以前常常在上班的电梯里遇到应允承,李决照常在同样的时
间来,却没有应允承踪影。李决偶尔会再坐电梯返回一层,看下一趟是否能遇上,但也很难。唯一碰上的那一次,
应允承一如往常地跟他打招呼,下一句就把话题带到最近网络上特别热门的红月亮观测。
李决偶尔会想是否应该跟应允承谈一谈,但具体要谈什么却也想不好。自从应允承在温室里撞见他和苏煦之
后,事情好像就莫名其妙地乱了套。研究所里知道他有前男友的人,并不大知道两个人过去的事情,大学时代知
道他和苏煦的事的人,又并不知道结尾的难堪。唯独只有初来乍到的应允承在苏煦的复述中,见到宴宾客,也见
到楼塌了。
他不知道听到整个故事的应允承究竟有怎样的心得体会,但从上一次沙漠帐篷里的相处来看,有一些他认为
的单方面的、可以克制的事情似乎在两个人面前摊开来了。
李决的拒绝没能说出口,大概是因为徐晋洋今天絮絮叨叨话特别多,他找不到很好的时机打断。徐晋洋最后
说:“等你们去完这一趟回来小应在咱们这儿的夏令营就算是结束咯。”
应允承要走,李决当然也是知道的。
飞香港那天应允承和李决一块儿从研究所出发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李决全程几乎都在打一个电话会议。应允承心中有十分突如其来的疑问:
那天李决送苏煦去机场也是这样吗?那天没有电话打的李决会跟苏煦说什么呢?
应允承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对待李决的言行举止也恰如其分,但他感觉自己只是陷入一种更奇怪的状
态。对李决这个人,他实则心里的情绪波动更剧烈了,也有了一些更瑰丽逾矩的想法,甚至差点在某一次跟江斯
映通话的时候想要跟她坦白这一切,可是内心情绪越是激越,他面上反而显得更平静。
某一天失眠的时候应允承甚至想过,男人和男人上床是什么样子?李决在床上又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和
李决一起睡觉——真正意义上的睡觉也好,或者做一些其他事情也罢,李决也是会坚持连名带姓叫他应允承吗?
可他面对着现实里的李决的时候,却像是这些心理活动都没有发生过,他甚至不再主动制造与李决的偶遇。
应允承在航空公司的系统里是明确备注可以走要客通道的客户。值机的时候地勤人员扫描完证件对他和李决
的态度十分恭敬,询问应允承是否需要升舱。
李决在电话会与电话会的空隙,听着会议系统单调枯燥的背景音乐声,正要开口跟应允承讲他不介意他们分
开坐不同舱位,应允承先回答地勤说:“谢谢,但不用了,我们需要两个挨在一起的座位。”
李决今天是真的忙,手头有一个新启动项目的 VLBI 数据有了反馈,负责定轨计算的会这两天密集的开。起
飞前强制停止使用电子设备的时候他才收好笔记本终于有时间跟应允承讲话,应允承猛打哈欠,跟李决抱怨昨晚
收拾行李到三点。
李决调侃他:“你之前在英国,出门的时候是不是都有管家帮忙收拾行李?”
应允承顺着他讲:“是,还有贴身男仆负责熨衣服。”
两个人这么聊一阵,讲甚长基线干涉测量,讲这次开会要做报告的幻灯片制作进度,也讲英国管家工资能开
到多高,飞得平稳之后李决说:“你快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今晚到了还得去签到会,明天一早会议就开始,也没
什么机会休息。”
应允承是真的困,哪怕长手长脚蜷在经济舱并不太舒服,也尽力找了个还可以忍受的姿势睡觉。他能感觉到
李决在旁边又拿出了电脑,键盘敲击声并不大,但很密集。
如果手头的公事这样忙,李决又为什么要答应去香港?
应允承没问出口,倒是很快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飞机都快开始做降落准备。小桌板的饮料架上放着
一杯可乐,冰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他转头一看,李决的电脑已经收起来,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这次的会议地址意外的选在中环,他们的酒店也订在附近。来接机的司机讲一口港普,过红磡的时候跟他们
介绍:“红磡,就系好多人唱歌的地方,我们马上到海底隧道啦,中环就很近啦。”
在照明良好的隧道里很难想象这里无限靠近海。进隧道之后车里显得更安静,只有电台放着的粤语歌一直在
唱。
应允承以前也有过恋人,但此刻和李决同车,两个人的关系无法用亲密的词语界定,他却反而真正听明白了
以前江斯映非要放给他听的歌。他和江斯映高中的时候有一年寒假来香港参加活动,那所学校建在山上,坐校巴
的时候江斯映兴奋地指给他看贴在座位旁的歌词,用蹩脚的粤语念: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和歌里不一样的是,应允承想要的并不是绿灯,他巴不得这条隧道就这样堵下去,多一秒是一秒。
第二天八点两个人就出发去会场。应允承入乡随俗,想着港岛开学术会议总要穿得比平时正式,搭了一身正
式的西服,领带也规规矩矩系好。出门见了从房间里出来的李决却还是那副清淡模样,白色底的印着格子暗纹的
衬衫搭卡其色裤子,走在中环显得格格不入。
应允承确信了,李决这个人有自己的结界。
上台发言的时候李决把衣袖挽到手肘,他先打趣了一下自己与众不同的裤子颜色,全场对他这个玩笑都非常
买账,然后李决开始做他的报告。
李决的确是那种任何场合都游刃有余的人,哪怕用非母语做报告也不影响他的发挥。应允承突然想到如果他
和苏煦当年真的去到了美国,他们应该都已经顺利毕业,并谋得了非常好的职位。
兴之所至的时候李决抛开准备好的 deck,拿了粉笔走到一侧的白板上画行星系。
应允承坐在第一排,离讲台很近,几乎能看清李决画图的时候紧绷的小臂线条。李决脸上是带笑的,神色和
每一个自信的、乐于表现自己的演讲者无异,偏偏应允承就是觉得李决画弧线的时候刻意放慢的速度其实是因为
他的不耐烦。
午餐会上李决也没主动进行任何社交,全程带着应允承,好像午餐时间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应允承饮食。有国
内其他研究所的同事来跟李决打招呼,玩笑问李决什么时候考虑去他们研究所,又打趣徐晋洋是不是打算一辈子
把他们研究所最聪明的脑袋关在西北。
李决吞下去一块甜虾寿司,回答讲:“现在研究所最聪明的脑袋是我旁边这位,应允承。”
应允承本来正专心致志吃布丁,听了这话差点呛得咳嗽。
下午李决没什么任务,两个人只用随便听一听别人的报告。不是李决作报告,应允承对学术水平的要求就变
得十分挑剔,不敢辜负了李决临时颁给他的最聪明脑袋头衔。他在纸上随手记下一些漏洞,或者一些用词上的错
误,把纸推给李决看。听完第四场报告离全天议程结束还有两个小时,李决在纸上回复他:“现在走。”
李决既然主动提议,应允承也懒得担心提前离场是否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两个人在路边招了一辆的士。他
们的酒店离山顶缆车不远,李决像所有带小辈出游的兄长一样,回酒店的路上问应允承是否想要去太平山这一标
志性景点。
应允承小时候来香港来的勤,十来年前外公外婆常住香港,有稍微长一点的假期穆云都带着儿子来港岛探望
长辈。小时候第一次登上太平山,也觉得美丽震撼,后来家里在施勋道上置了产,这山与海也就变得平庸起来。
但如果是和李决一同站在山顶观赏夜景,似乎十分令人心动。
缆车上行的时候李决坐在靠海的一侧,应允承此刻暗暗感谢窗外令游客们惊呼的风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
的理由凝视李决。
李决占着好位置,对外面的风光却浑不在意,游客们都挤到一边开始拍照的时候,李决闭着眼在养神。好风
光不断从车窗外掠过,树木、一闪而过的倾斜的海、楼宇……应允承看着李决的脸,心头感到意外的平和。
好像和李决有过这样相处的瞬间就非常好了,坐的很近的,一同路过大好风光的瞬间,并不奢求拥有更多。
下车之后他们跟着人潮往观景台走。正是日落的时间,山下建筑物里的灯都还没亮起来,看着太阳直直下坠,
却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李决问应允承看这风景是什么感觉,应允承说:“夕阳无限好。”
李决接了一句:“高处不胜寒。”
他们打算在这里等到夜景降临所有人造灯光齐齐亮起的一刻。日落很快,旅客往来不绝,李决和应允承并没
有要拍照的打算,于是反复被前来参观的情侣或一家三口请求帮忙拍合影。甚至还遇到一群韩国旅行团的阿姨们,
十分活泼地拍完大合影之后提出要帮他们拍一张照片。
韩国阿姨们根本不听推辞,甚至还有阿姨要帮他们设计合照的动作,英语韩语和肢体语言混在一起交流,十
分热闹。两个人最终没有采纳任何肢体接触相关的意见,像是拍毕业照一样端正的站着合了影。拿相机的阿姨夸:
“handsome! handsome! ”
接收照片的邮箱地址是李决留的,他非常自然地、没有犹豫地写错了一个字母。
这一刻当然十分美好,而且是不可复制的美好,但如果不能够永恒拥有,那也不必留下什么物证。
天真的黑下来,下面大楼里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刻令两个人觉得震撼。这样的视野,百万夜
景,的确容易令人心醉,也适合一切故事的发生。
应允承想到之前的对话,问李决:“你平时做事是不是也会觉得高处不胜寒?”
他想到今天听到的报告,李决在诸多一流的大脑中仍然是那种突出的好,仅从智识这一点,他就永远对李决
服气。
李决说:“说实话偶尔会,有时候看到新来的研究员写出来的东西觉得实在太烂,我不太会给他们留情面,
也不相信鼓励使人进步,所以他们都怕我。但这一两年开始,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快否定。”
“为什么?”
“你念物理念到英国最好的学校,我想你也感觉的到,物理这件事做到顶,除了努力,最后也许要拼天赋和
运气。我知道我可能比别人的确在物理这件事上灵光一点,但你没法儿拿着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去评价别人做的
不够好。就好像现在做九天,一个这么大的项目,十几亿人都在关注的事情,真正要做成,没法儿只靠聪明的大
脑,还有特别特别多人的努力,每一件普通的小事,哪怕是每周往基地里运蔬菜,没有做这些事的人九天也做不
成。只是我幸运,靠天赋能做上这个庞大项目里看起来高级的活儿。”
应允承在李决这一番长谈里走神。李决并不是经常讲这么多的话,而且是带着十分真心在讲。应允承知道他
的反省并不是居高临下式的,而是真正的聪明人有的谦卑。就像很多人研究宇宙,越是了解,越是敬畏。
糟糕的是应允承在缆车上以为已经达到的无所求心境似乎又被打破了。李决越讲下去他越意识到李决是这样
一个值得钦慕的人,于是他又有了许多奢求,比如想要在这百万夜景之下贴在李决耳边跟他讲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或者请旁边的游客再帮他们影一张相,但这次要牵手。
晚风吹过来,应允承说:“我带你去一个夜景更好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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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千嬅 - 芬梨道上.mp3
12
施勋道那套别墅的门禁系统存在应允承的指纹。他带着李决从山顶的小径一直走到别墅门前。
外公外婆搬离香港之后,这套房子大部分时间都空置着,家政会每周定期来做清洁和维护。应允承上一次来
还是前一年的圣诞,全家在香港团聚。
寸土寸金的地方,房子不会不美。李决平时再是听徐晋洋讲应允承的出身,都不及眼前实景所见来得震撼。
三层楼的房子,院子里甚至有人造的小型瀑布,在这黑夜中水流声清透。
应允承在对第二道指纹,李决对他讲:“你其实完全可以拒绝来太平山的提议。”
李决在西北待久了,刚刚一入夜看见山下楼宇灯火齐齐亮起的时候,也有惊异和震撼。但再是百万夜景,对
于一些运气很好的人来讲也不过是普通日常。
应允承不喜欢李决的言下之意,他拉开大门转过身回答李决:“我愿意跟你一起来。”
房子的装修是十来年前的品味。应允承开了灯,客厅里的主灯是一盏水晶吊灯,旋转楼梯延伸上二楼,客厅
宽阔得可以开舞会。墙上挂了一些字画,也有普通的家庭合影,李决从照片里看到,自己脚下站在这块空间是真
的开过华丽舞会的,照片里的应允承大概十三四岁,穿一身西装正在夹一块千层蛋糕。
应允承十分大方,翻出来放在这宅子里的两本相册给李决看。里面有从应允承婴儿时期开始的照片,一直到
成年。在相册里李决看到应允承的家里人,从应允承出生那年开始全家每年都会拍一张正式合影,也有一些记录
家庭日常的影像,有应修严抱着一岁多的应允承举高高,也有应允承六岁生日满脸奶油对着镜头笑。
和李决想象的一样,应允承自来到地球开始,每一天都过得快乐而平顺。
李决没有同样的照片可以分享给应允承。
李决小时候胶片相机正流行,家家户户基本都能有一只奥林巴斯或者尼康,偶尔全家出门旅行的时候,李进
明也会帮妻子和儿子拍照片。要论平和温馨的家庭时间,李决也并不是完全没体验过。但从李进明第一次暴怒开
始,这些记录温馨瞬间的照片在李决看来就变得荒谬十分。
念初中之前,李决都还不敢正面反抗李进明。四年级有一次挨了李进明打,李决把相册里照片上的李进明都
剪掉了。李进明在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招待客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本来是要展示李决拿全市小学生数学竞赛一
等奖的照片,看到被剪的零碎的照片当场下不来台。客人离开之后,李决自然又挨了一顿打,李进明最后把那只
奥林巴斯的胶卷相机也摔了。
如果应允承想要看,李决大概没有办法找出一张全家福给应允承。
但应允承并没问,他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李决马上要翻到的下一页上,他问李决:“你能不能跳过下一页直
接看下下页?”
这话一说无异于掩耳盗铃,他过分紧张严肃的神色把李决的注意力引回来,李决说:“下一张是童年全`裸
照?”
说话的瞬间相册已经翻到下一页,并不是滑稽的童年相片,并排的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场景,应允承穿着整
齐,照片里都能看出西装的剪裁良好,一张在邀请对面的也着盛装的女生跳舞,一张是两个人的第一个舞步,巴
洛克装饰风格的建筑,四周壁画看起来起始于中世纪。
李决很聪明,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这是应允承曾经跟他讲过的,十八岁成人礼开场的那一只舞,跳完之
后应允承成了照片上漂亮女生的男朋友。
应允承在沙漠里跟李决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心境变了,巴不得李决干脆失忆
忘掉这一段,他急急开口解释:“相册里的照片都是我妈妈放的,江斯映现在已经交了新男朋友,她喜欢得不
行。”
看照片显然不再是一个好选择,应允承拿不准翻下去会发现穆云往里面放了多少张江斯映和他的合照。
于是他带着李决上到楼顶。三层楼之上是玻璃花房,应允承外婆喜欢养花,哪怕不在这里常住,也雇了人继
续打理之前悉心布置的花草。
花房的照明是智能系统控制,应允承不敢乱动。现在这个时间花房的大灯都关着,月光和附近建筑物辉映微
弱的光源,几处花草周围倒是有专门的照明。
应允承同李决介绍花花草草的品种,有的不用他讲李决也能判断一二。这花房自然没有西北基地大棚里的难
闻气息,栽种的也不是俗常瓜果蔬菜。泥土和水飞飞扬扬的地方,地上却铺着地毯,来这里看花的人自然不用费
心地毯的打理。
李决一向觉得自己缺少向上的欲`望,但这一刻却突然理解为何多数人对于俗世成功汲汲于求。这一切的确
都十分美好,昂贵地段的宽阔宅邸,玻璃顶下月光照着的热带花房,以及眼前这个人。
这样漂亮而矜贵,等闲人士不敢随便妄图拥有。
但李决今天竟然也想做梦。
于是在应允承微微挺直身体靠近他的时候他没有再后退。为了最近距离看昙花的缘故,他和应允承都跪在地
毯上,应允承先吻住的是他的脖子,然后用了点蛮力推他,两个人一起倒在地毯上。
地毯的确质地精良,皮肤直接基础也不会有任何不适,但应允承的嘴唇显然比地毯还要柔软。
应允承在他耳边小声说:“李决,我没当这是游戏。”
不不不。
李决在心里否认,这样好的事情,只会出现在游戏里。
这应该是应允承第一次叫李决的名字。心头一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并不太长,一个夏天都还没有
过去,香港的夏天甚至可以再持续两个月。明明什么故事都没发生,但又像起承转合都经历过了。
吻住应允承的嘴唇的时候,李决心头的念头却是——应允承是很快要走的,他们总归要分开。
一万年当然太久,李决甚至怀疑和应允承未必能有一朝一夕。
应允承和江斯映不是没接过吻,李决嘴唇上没有甜味儿唇彩,到晚上了长出来的胡渣甚至有些扎人,应允承
第一次吻同性,但并没有什么异样和不适。唯一的不同在于,和江斯映接吻,他不会这样双腿发软心跳过速。
吻只接了三次,后来他们又开始看昙花。那天晚上昙花到底是没有开,他们一直坐到山顶缆车魔板车都过了。
一束射灯追着那昙花照,借着那光线,李决看到应允承皮肤上泛起来不正常的红。
李决本来以为是应允承皮肤太娇嫩,即使是细软地毯的摩擦也受不了。但应允承小心翼翼地、承认错误一样
在李决的注视下讲:“过敏了,大概是中午吃的布丁里有鸡蛋。”
吃布丁的时候多少有故意的成分,应允承偶尔会回想上一次昏昏沉沉发烧的时候李决照顾他。他十五岁去英
国念寄宿学校就开始学习自己照顾自己,后来江斯映来了,还要照顾江斯映,叔伯长辈都夸他是这一群小孩子里
最独立有担当的一个。但有李决照顾的时候,他好像变得极度依赖,应允承都怀疑是否是多年独立生活累积的对
被照顾的需求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好在药箱里有抗敏药。李决认真核对了保质期,等应允承在卧室里躺下,去一楼的厨房烧水。
在西北的时候他也在应允承家烧过水,但那间厨房的风景和这里天上地下。这房子连厨房都有宽阔窗户正对
中环夜景。
富贵是浮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不畏浮云遮望眼。李决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凡人一个。
李决回卧室的时候应允承在讲电话。这宅子的门禁系统联网,应允承进来的第一秒穆云就能收到通知。一直
到应允承发消息问她药箱的位置,她才过了一会儿把电话打过来。
李决靠在门边听应允承讲完整个电话,应允承讲话并不幼稚,但语气柔和,尾音上扬,李决数他一分钟内大
概讲了四次“好啦”。
几乎是不可控的,李决下意识要去想他和周静上一次通话。很奇怪的,周静跟李进明吵也吵过打也打过,周
静恨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提过离婚,但自从李决性向暴露,周静反而不计较李进明再打她骂她。对李决的恨好像超
过对李进明的恨,李进明的性格她决定不了,但李决她从小悉心培养,为了维护儿子跟李进明吵过不知多少次,
偏偏李决在真的要成材的时候令她丢了这样大的脸。
周静主动打过来是跟他说最近要补缴养老保险的事。李决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在纸上写下一串银行卡号和开
户行,这通电话就结束了。
小时候周静念他写,是听写英语单词。那时候会英语的家长不多,周静去新华书店买了比李决高一个年级的
英语书磁带,自己每天下了班先跟着读,就那么硬生生地学,学得差不多了就给李决听写。
应允承道完晚安把电话挂掉了。李决猜测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幸运,富贵与温馨有时候不可多得,应
允承却样样盆满钵满。以至于要喜欢人,应允承都看起来比他有胆量。
爱意是应允承最不缺的,因为他一直在获得稳定供给,但如果李决要回应他同等分量,只怕要倾尽所有。所
以李决举棋不定,要三思又三思才能后行。
应允承吃的药十分催眠,快要入睡前的松软神经最利于撒娇,等李决又兑好一杯温水,他跟李决说:“明天
可以不可以在去机场线先去吃龙眼冰?”
“除非明早你都好利索了。”
应允承于是钻进被窝,认真进入睡眠。
中环的灯是彻夜不灭,好像没有人担心资源浪费。李决一整晚没睡,日出的时候才离开应允承的房间。
李决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日出。建筑师的设计十分讨巧,房子里大部分地方都有开阔视野。山上的日出其
实并不比晚上的人造光线逊色,甚至更壮丽,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看到这七点之前的晨光。
离开香港之前最终还是去吃了龙眼冰。应允承布丁只吃了几口,恢复起来也快。他带李决去的那家店离中环
有一段距离,他们没打车,李决照着导航指示带应允承跳上一辆叮叮车,两个人坐在巴士上层一起打量沿路的行
人,车开得慢,但整个城市都在快速移动,穿套装的男男女女形色匆匆踏进一幢幢冷气充足的写字楼。
应允承和李决坐了好多站,整个城市好像他们俩最无所事事,连着坐十个来回大概也可以,待办事项上下一
件不过是吃龙眼冰。
粤语站名报得快,他们又都听不习惯,等到发现过站的时候,已经过了石塘咀。应允承怀疑李决是故意不看
导航提示,他表现得好像不太想下车,最后两个人干脆真的坐到了坚尼地城再返回来。
下车找店铺的时候,应允承到底没忍住拖住李决的手。
店铺的门脸其实极小,好在他们来得早,并不需要等位。头顶还有老式金属叶片的风扇一直转,冰吃到三分
之一,应允承问李决:“有比交完卷冲到学校对面吃的那份更好吗?”
这其实没有办法比较。十来年前开在学校对面的小铺子卖的不过是加了色素和人工甜味剂的水果刨冰,五块
钱可以买到一大杯,副作用是拉肚子。但李决十七岁,能记八百个物理常量,答题纸上最后一个数字写完,试卷
都不用再检查一遍就离开教室。
李决并不知道,应允承是否也像那场考试一样,意味着快乐与自由。
现实里已经发生的是,他那时候想过的快意人生,到底没能完全实现。拉肚子请了病假在家的时候他查了之
前几届金牌得主的未来去向,有加州理工,有普林斯顿,大一英语课上口语练习最顺畅的一次,苏煦问他答,讨
论的主题是大学毕业之后你想要做什么。
那一分钟里他回答的,并不是此刻的人生。
一份冰就要见底的时候,李决说:“应允承,你回家的航班订好了记得告诉我时间,我送你去机场。去美国
要好好念书,不能一放假就去墨西哥玩。”
李决讲得很平常,甚至很温和,应允承的表情也一点没变。
他拿着勺子把最后一点冰完完全全压碎了,冰在瓷碗里淌成水,他抬头笑着答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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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little airport - 春天在车厢里.mp3
应允承大概是“柔情的日子里,爱你不费力气”。
13 √
在应允承宿舍楼下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平静。哪怕在从机场过来的路上,李决已经跟应允承确认过他离
开的航班是在两天后的早上十点二十分。
返程的飞机上李决终于不再忙工作,两个人各自看完了一部电影,用小勺子挖一小盒哈根达斯。航班飞行途
中恰逢日落,应允承盯着窗外,邀请李决一起来观赏高空中的夕阳。
李决如果再稍稍往前探身,下巴几乎就可以靠在应允承肩膀。
长时间盯着窗外会让人错觉飞机前行得十分缓慢,但三分钟内两个人已经一起看到了落日、像海一样的云层
以及大团挡住视线的乌云,光线在这三分钟内持续暗下去。
拉上遮光板的时候李决问应允承:“你有没有见过布罗肯光?”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概念,应允承诚实地摇摇头。
“很偶然的,能够看见飞机的倒影在一圈彩虹一样的光里飞,我只见过一次,倒不壮观,只是觉得奇妙。”
应允承其实并没有十分感兴趣。在英国的时候他也跟朋友们去四处旅游探险,哪里有奇怪的圣光哪里可以看
到绝美悬崖日出,他大多都一一拜访过,但在悬崖边上摆着危险的姿势拍照,也不如现在跟李决在三万英尺上牵
手刺激,哪怕只是在颠簸的那一瞬。
分别的时候李决还是那句话:“好好休息,后天早上我送你。”
应允承把带回来的箱子摊平,看着客厅里的另外两个三十寸箱子发了会儿呆。在家里穆云帮他收箱子叮嘱他
到了西北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的事,现在他又要把行李逐一收回去。
原来只有两个月而已,李决令一切时间维度都变得混乱了,应允承想起香港,觉得像一场梦。
晚上四面八方都打电话找应允承。视频通话接通的下一秒穆云就直呼他瘦了,嚷着要安排家里的阿姨开始准
备炖汤;荣景听说他终于要回家,致电预约档期打算安排一帮老朋友给他接风;江斯映看了荣景发在微信群里要
攒局的消息,打过来问有没有西北纪念品送给她。
通通电话接下来,应允承已经觉得十分累。在江斯映让他早点休息的时候,应允承突然开口讲:“我喜欢上
一个人。”
这话讲给前女友其实并不妥当。但既没有办法讲给穆云,又怕荣景听了会大惊小怪。想来想去,江斯映是唯
一的听众。
江斯映立刻提高了声音:“猜到啦,你之前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样怎么样,你喜欢的
人也喜欢你吗?”
“喜欢吧。”
应允承知道答案,虽然李决从来没有说过。
“天啊,那你这不叫喜欢一个人,你这是谈恋爱啊,怎么样,接过吻了吗?”
应允承发现自己想不起来。
他跟李决有接吻吗?算接过吻吗?
应允承的想象中,接吻以及接吻之后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但是现实里他们一直在不断地刹车。像拉弹弓,
应允承每次花力气拉到极限,李决总是轻轻一放手,又回到原点。想象与现实交缠在一起,李决忽近忽远,令应
允承分不清虚实。
接吻好像有过吧,但接过吻的人不应该这么爽快地答应送对方去机场。
他不说话,江斯映就在电话那边自言自语:“但你不是马上就回家然后飞美国了吗?她是那边的当地人还是
只是在那边工作?可你那个博士要念那么多年,不在一个地方怎么办?她学什么的?有可能去美国念书或者工作
吗?天啊天啊天啊应橙子你不会要留在西北吧,那穆阿姨一定不答应的,等等,先把照片发给我看看,要是不好
看我就劝你放弃了。”
江斯映问了那么多问题,但李决甚至不给应允承一个问怎么办的机会,李决只是平静地跟他说,要去美国好
好念书。这就像李决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特级难度的物理题,应允承坐在台下冥思苦想终于有了思路举手想要上台
解题,李决轻描淡写就把粉笔字擦掉了劝他换题重来。
应允承第二天去研究所办了最后的手续,有来道别的同事跟他开玩笑:“小应,别读啦,你现在的水平足够
报效国家,去让老徐直接给你办转正算了。”
徐晋洋本来提出来要给他办个欢送晚会,但九天项目临时提前集合时间,研究所一下又空了大半。这两天来
的媒体越来越多,徐晋洋好不容易才得空来帮应允承签文件,很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都跟后勤同事说好了今
晚给你办个小宴会,结果谁知道军令一下来打乱了我全部的计划。本来还说至少也叫上李决跟你吃顿饭,现在只
能等着在电视上找李决了。小应,实在没料到最后搞得这么仓促,明早我一定亲自送你去机场。”
徐晋洋一向是很能自说自话的人,应允承今天也的确没有附和的心思。
李决已经提前去了发射中心, 这样他跟李决长途航班归来行色匆匆又疲倦的那个告别,就是真正的告别了。
李决说话不算话,最后送应允承去机场的是徐晋洋。
徐晋洋开车小心,一向是高速路上被别人超车那个,见应允承神情比平时要冷峻,问他:“是不是觉得太慢?
我们追求安全第一,小心驶得万年船。”
应允承巴不得车在高速上只开四十码,他倒并不是有多留恋这个地方,只是觉得故事不应该就在这里结束,
中途退场看不到结局,实在是浪费了这张入场券。
徐晋洋一直在不断开启聊天话题,从渔人码头九刀一份的 clam chowder 一直聊到凯斯勒那篇关于轨道碎
片的经典论文。
快要到机场的时候,徐晋洋感叹道:“年轻好啊,你们这些小朋友的未来真是正无穷。你看你来了,大家都
多了点紧迫感,一下子发现后生可畏,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决前一阵都来问我有没有去美国进修的机会。我以前
跟他提过多少次,他差海外教育背景以后往上走难免是个短板,他根本不当回事儿。这小子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
对去美国这事儿多少有点阴影。不过你来了,他只怕也意识到自己该上进喽。”
应允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李决什么都没同他讲过。
一起搭巴士吃完龙眼冰,下一秒就嘱咐他一定要去美国用功念书。飞机上遇到气流颠簸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
握住他的手,飞机落地又跟他确认离开的航班时间。明明两个人都在出演,李决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平平淡淡就
把休止符画好了。应允承想发脾气想不答应,全没办法。李决那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语气
轻松地说要去机场送他。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好做成熟的大人,收拾好行李同李决道别。哪怕李决不来送,也只能按时飞走。
去美国这件事,李决从来没提过。等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他的航班还有两小时就要起飞。
徐晋洋送他送到过完安检。应允承找了一处休息室,工作人员依然是在扫完他的身份证后立刻拾起端正礼貌
态度,穆云给他发了接机的消息,荣景也在问要不要他开车来接,应允承锁了手机都没理。他试图认真去想李决
打算去美国这件事,可总是走神,想到一些他们相处的时候边角余料的细节,想到那个粉色的 hello kitty 杯
子,他没有把这只杯子收进行李,现在已经后悔了。一直到登机广播响起来,应允承一直没动。登机口的队伍越
来越短,来得晚的乘客在候机厅里飞奔。
而应允承这里时间静止了,他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如果赶不上这班飞机,那他就留下来。
只是他命太好,好到飞机都要等他。登机口已经关闭了,飞机迟迟不飞,十五分钟后机上的乘务员和休息室
的工作人员一起走过来,“应先生,您的航班就快要起飞了,请问登机前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您处理的吗?”
像是一个梦醒了。应允承站起身来,礼貌地道歉,笑着跟她们讲:“不好意思,一时走神忘了时间,走
吧。”
应允承笑起来好看,空乘又看过他证件信息后面的要客备注,这样优越的人礼貌起来,之前因为这位不守时
乘客的而产生的负面情绪都消散了,并着肩带应允承往登机口走时甚至因为害羞有些脸红。
等他落座,空乘俯下/身同他讲:“应先生,我是本次航班的头等舱乘务员,航班将飞行两小时五十分,有
任何需要请随时告诉我们。麻烦您系好安全带,我们正在排队等待起飞。”
应允承的航班起飞的时候,李决正在基地参与九天项目发射前动员大会。
会议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天,无非是要让大家提前把弦绷紧确保万无一失。越到最后关头越需要所有人沉
得住气,压力不可能不大。甚至有研究员开始每隔四十五分钟抽一根烟。
李决一向是心态最稳的那一个,大家以前都开玩笑以他这心理素质应该去做飞行员。
这天晚上他也从桌上的烟盒抽了只烟加入到在楼下抽烟的同事的时候,同事敏锐地一抬眉问他:“有心
事?”
通常问李决心事,问了也是白问,在李决沉默到同事打算转移话题的时候,李决也抛出来一个问句:“你跟
你女朋友年底结婚?”
聊到这个话题同事脸上不自觉就笑起来,“婚礼酒店选得晚了,只剩下十月底还有一天可选,等不到年底,
这次发射结束我就要休婚假了。”
“她不是在国外?结了婚怎么办?”
“在国内国外有什么分别,反正我们都困在这片沙漠里。我想过,先把婚结了,大家都放心,之后她要是实
在不愿意回来,我就过去呗,找个学校教书应该不太难。从我来这儿开始,我们就没好好恋爱过,女孩子最好的
几年,就这么浪费掉了,每次来看我也特别折腾,来了也见不了多长时间,我欠她的。”
“离开这里不会后悔吗?”
“应该会吧,可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别笑我,我这个人怂,没什么七尺之躯已许国的想法,而且我现在
都记得以前念书的时候老师说科学无国界,实际在这里做项目当然有各国归属,但要是去做理论那不都是为了人
类文明做贡献。算我自私吧,但我真不愿意对不起我老婆。”
李决没评价,换了个问题问:“你之前参加所里的那个博士项目怎么样?你是去的东岸吧?”
同事很仔细地介绍了去年参加的交流项目,上下文一衔接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回过神来问李决:“这串问题
怎么回事?喜欢上哪个国外的漂亮妹妹了?”
李决把烟掐灭了,他抽烟向来习惯只抽一半,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瞧见他这些动作的同事在心头暗骂一声果然是祸害,等李决走了又觉得奇怪,这个人明明长了一张随随便便
就春风得意的脸,刚刚笑着摇头时看起来却十分失落。
十一点的时候活动室关闭,李决站在那台全基地唯一能对外通话的公用电话前想了很久,到底没有拨出去心
头翻滚的一串数字。
应允承应当已经落地了。十分顺利地、安稳地落地。
接下来的七天没有时间供李决走神。每一秒神经都紧绷,点火现场的电视转播卫星设备已经架好,本地新闻
甚至开始按小时倒数计时,他们虽然见不到外面的状况,但每个人都在战备状态。
九月气象条件非常好的一天,九天项目的中继星完成了轨道捕获控制。
无数人日以继夜准备的大事,李决数次屏住的呼吸,一个全新的物体进入到宇宙里,新闻报道持续了十二分
钟,落到报纸上半个版面就讲完了。
李决又隔了快一周才完成首期项目的收尾工作回到研究所。原本领导批了两天假期给他,李决没休,因为想
不出来能干什么。从基地出来,脑子里那根弦一放松,整个人反而觉得空落落,又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李决知
道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项目阶段性结束带来的空虚。
他在想念一个数千公里之外的人,漫步目的、毫无成效地想。
回到正常工作轨道第一天他就是研究所离开的最晚的那个,另一个加班的同事离开的时候一直感叹李决是劳
模。
李决不敢承认,其实这一天他并不太能专注工作,相反他不过是在利用工作排除杂念。
李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九天首期发射完成后研究所专门找了间大实验室液晶屏 24 小时播放
卫星的实时位置,传回来的画面有延时,偶尔清晰度也不佳,负责实时传输照相侦查的那颗卫星发射已经有了一
些年头,甚至就快退役。
李决站在实验室中间,安静地看着这颗经由他计算过轨道的卫星浮游在宇宙中。
他是在听到行李箱小轮滚动的声音的时候转的身。实验室里十分安静,一点点声音都会被夜晚放大。
拖着箱子那个人走过来,李决差点要回头去看卫星是否在继续运动来判断时间是否奇妙地静止甚至倒退了。
但没有倒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夏天快过去了,他还穿着短袖,拖着一只大行李箱,十分镇定地和李决
对视。李决一下子就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正拿着玻璃烧杯喝冰水,透过冰块和玻璃,一切光可以穿过的介
质,看到一张好看的脸,小朋友好像还有点儿害羞,他一个出神,不小心就直直吞下去一块冰。
夏天都快过去了。
李决开始怀疑也许他第一次见到应允承的时候就想这么做了——在他参与发射的卫星的见证下,他用力地、
毫不客气地吻住应允承,这个两小时前刚下飞机、明明此刻应该在西海岸上课的人。
14 √
应允承是第一次到李决家里,但他并没有太多时间空闲去审视李决家里的装潢。
他们几乎是关上门的那一刻就开始接吻,行李箱被随手放在一边,甚至没有人想到要开灯。回来的路上下了
点雨,李决带的伞只够完全罩住应允承,他自己的衣袖湿了大半,一个长吻结束的中场休息时间,应允承脸颊蹭
住李决打湿的衣领,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脸如何发烫。
应允承一路絮絮叨叨,讲他们离开香港不久,屋顶花园的摄像头拍到了昙花开花的瞬间;坦白他在香港吃鸡
蛋布丁的的确确是出于知道会过敏的故意;又讲回家之后家里阿姨包的小云吞如何精致又好味。
李决是沉默的那个,也是主动开始接吻的那个。
等应允承终于呼吸平稳,李决走到客厅开了灯,今晚第一次开口发问:“为什么回来?”
应允承却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李决,眼睛也许是因为刚刚的情动而显得更亮,带着一点点红,安静地、执拗地看着李决。
荣景说他是千千万万条选择摆在面前,但荣景不知道,他在千千万万条选择前面背过身去,偏偏要孤注一掷。
李决率先在这目光中投降。他又吻住应允承,没有进门时那么着急、用力,两个人调转一圈,像在跳舞,应
允承靠着墙,不小心碰到灯的开关,两个人重新掉进黑暗里,接一串吻,一直转到李决的卧室里。
应允承的短袖如此好撩开,李决的手掌抚过他的腰线,想起来之前在办公室里听到打篮球那帮人起哄应允承
的腹肌,秋后算账地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李决的手顺着他刚刚咬出来的齿痕一路往下,一直到握住应允承的性/器,感觉到那东西在慢慢涨大。他躺
到能和应允承对视的位置,反手开了台灯,应允承一开始还能镇定地跟他接吻,报复地咬他颈侧,过一会儿整个
人都变得绵软,变成被李决所掌控。
那盏台灯把他生动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李决都跟着同一频率呼吸加重。
应允承对这生理快乐十分坦然,并无羞赧或掩饰,一切反应都直白地展现给李决看。等高/潮余韵过去,他
跟李决说:“其实如果你想……”
应允承赤身裸/体毫无掩饰躺在李决的床上,性/器顶端还留着一点点白,仅仅“其实如果你想”这六个字已
经足够令李决非常想,但后来他们也只是用手帮对方解决了一次,齐齐攀上顶峰的时候,两个人都献出了活到这
一刻经历过的最用力的拥抱。
并不着急,夜晚缤纷乐园探险可以是他们以后每天的必修课,今天只用做好学前教育。
应允承今天坐了接近三小时的飞机,加上延误的时间就更长,生理心理都起起伏伏,此刻躺在李决臂弯中,
明明疲倦但又没有睡意。最最冲动的刹那过了,现在他开始思考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比如他要找房子,要去找徐
晋洋报道,国空的项目只有八个月,一年之后他总归要再考虑要不要去美国。
李决也知道他跟应允承还有好多件事要解决,他打算一件一件来,于是他跟应允承说:“明天去商场买东西,
你搬来跟我住。”
一起住是件大事,李决这话何尝没有冲动的成分,但应允承坐飞机飞回来,也靠的是一瞬冲动。他们轮流冲
动,十分公平。
应允承是在全家一起看九天项目发射直播的时候决定回西北的。
回家之后的生活并不缺少精彩,饭局只要愿意参加,天天皆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预定了全城最热门的餐厅
请他吃第一顿饭,一切都十分精致,菜品水准甚至不输意大利本土餐馆。朋友们一向讲究礼仪,进高档餐厅自然
要穿正装,出发前应允承也从衣橱里取出来西服,搭了一条顺色不会出错的领带。
沿途灯红酒绿,司机提醒他车载冰箱里有气泡水和可乐,路过写字楼云集的中央商务区,下班的人潮被红灯
隔阻在马路两边,这一带都是金融企业,男士一律衬衫西裤,应允承能想象待会儿包间门一打开,里面坐着每一
个人也都穿着熨得十分工整的西服。
应允承想到沙漠,进沙漠前无聊而重复的风景,太阳下山之后就更无聊,照明稀缺,没有建筑可看。又想起
来有时候打完球穿着 T 恤去食堂吃饭,菜都盛在自助餐盘里,没有所谓的前菜主菜,糖渍西红柿已经算是难得的
甜品。最后他想起来李决,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裤子,走在中环的黑西装灰西装中间。
下车之前应允承把领带解了留在车上,那天饭局的开场话题于是就落到他全场最不正式的着装。
他在非常多边角余料的瞬间想起西北,也想起李决,对这两者的想念并没有先后或者因果顺序。
有一次差一点要给李决发出去邮件,是因为他在邮箱里看到了本科学校的一封国际空间大学研究项目介绍邮
件。国际空间大学的项目一向并不吸引人,应允承偏偏那天把邮件拉到了结尾,看到了这一批项目的合作对象中,
西北研究所下辖的一个实验室赫然在列。
应允承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写邮件,措辞十分有分寸,读起来是向前辈询问学业方向的正常语气。
快要发出去的时候他想起来,李决这时候应该在为九天做最后的准备。
应允承不敢让李决分心。尽管他并不十分确定,这封邮件是否会使得李决分心。
邮件没有发出去,他继续十分克制地、随时地想起李决。明明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时间也不长,季节都还没
有真正更替完,却有非常多的画面、气味和声音可以成为想起李决的触发事件。
上一次这样频繁地在脑海中和李决碰面是在李决去封闭基地的三周里,那时候他每二十分钟必然要刷新一遍
邮箱。而这一次的“想起”比上一次更徒劳,那时候他尚且还有再和李决见面的机会,甚至之后他们还一起去了
香港,现在则完全是单方面的、无结局的举动。
应允承依然接受朋友们的邀约,周末去郊外 BBQ,或者去朋友发现的专业场所划皮划艇。有天下午回家的车
上,荣景问他:“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鬼使神差的,应允承回答:“我不想去美国了,我想留在国内谈恋爱。”
荣景只差把感叹号写在脸上,鬼吼鬼叫一阵后凑近问:“真的假的?没开玩笑?”
应允承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耐烦的性格,他不想再往下接,于是装睡。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听到荣景小小声但很
真诚地在一旁絮叨:“私心嘛我当然希望你去美国念书,我们这帮人老被人讲纨绔纨绔,就你最长脸了,每次有
酒局,我一说我就是那天文博士的铁友,那帮不学无术的都尊敬我的很。但客观讲,你年纪又不大,读你们那个
专业也没有年龄限制吧?那你浪费时间谈个恋爱谈到分手再去读书也没什么大不了。拜托你是应允承诶,投胎简
直是中了头等奖,摆在面前的路千千万万条,你都不能随心所欲谁能?”
应允承是实打实的幸运,平时看起来再混不吝的朋友,也对他真诚善良。
一直到九天项目发射那天,正好赶上例行的家庭日,应修严一早就带着一家三口回父亲家里。
电视台的直播节目做得很长,发射前三个小时已经开始在采访各种工作人员,示意性的演示动画反反复复播
放。遇到不明白的专业术语,应老爷子还要让应允承解释。应允承姑姑一家也在,午饭的时候姑姑还在问应允承
去美国念完书之后的打算。
老爷子午餐后一般例行要午睡半个小时,但这天吃过饭又坐回电视机前。
电视里讲的的确是应允承熟悉的一切,哪怕他并没有真正参与到这个项目当中。点火倒计时的时候,他的手
几乎是无意识地捏紧。这样一个全国瞩目的项目,如果真的能参与其中,的确会时刻令人心跳加速,超过他在书
本上读到的一切。
他在这时候为李决感到一种纯粹的骄傲,也为研究所的所有同事。
发射成功之后画面很快转到指挥控制室,镜头扫的很慢,应允承有充分的时间去辨认以前合作过的同事。镜
头再往左,李决出现在画面中,镜头停留的时间也许只有五秒,所有人都在鼓掌,李决并不在画面的中心,掌声
里他笑着低头拿起了桌上的玻璃烧杯。
然后镜头移开了,但应允承能想象接下来的画面,应当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十分相似。
他对着电视长久出神,直到画面已经开始重复播放点火到发射的片段。
也许是因为那一眼,也许是因为看到发射成功时加速的心跳,应允承在全家齐聚的晚餐时间,十分突然地、
没有征兆地提出了他想要改变的人生计划:他决定今年不去美国,而是参加国际空间大学在西北一个实验室的项
目。
说出口的时候应允承才觉得这腹稿其实也许已经打了很久。
因此今晚他回答不了李决的问题,他并不是为了某一个原因而飞回来,他只是想要这样做。
夜里快三点的时候,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决知道应允承还没睡,他的呼吸就落在他颈侧,平稳而舒
心。
李决起身把卧室的窗户关好,跟装睡的人汇报:“应允承,下雨了。”
西北是全年少雨的气候,这一晚下猫下狗,倾盆大雨。
夏天要过去了。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之前,李决想到明天大概还需要去看看床垫。之前这张是他搬进来的时候从商场里随便买
来的,硬的有点离谱,虽然他自己已经习惯了。
明天要买一张软硬适中的床垫,应允承是豌豆公主啊。
15
应允承之前掐着时分秒制造跟李决的清晨偶遇的时候揣测过李决起床的时间应该在七点半左右,但李决实际
的生物钟其实还要更早一个小时。
六点半起床要先看邮件,有的研究项目合作伙伴有时差,大家同时在线的时间并不多;邮件回复完毕他会循
例看一圈邮箱里订阅的 news alerts 和各种出版物的每日推送,如果是期刊的正式出版物,一篇可能要花上三
十分钟的时间。这和碎片化阅读社会新闻不同,需要高度的注意力和大脑运转。邮箱里的事情都处理完成后,他
会上同一个网站做当日的填字游戏。
多数人倾向于感叹李决的天分而非勤奋,但李决其实也在时刻投入精力维持这份敏锐度。只是因为他乐在其
中,所以看起来不吃力也不费力。
应允承起床洗漱完的时候李决已经完成今日的晨间智力训练,坐在餐桌前剥鸡蛋。
李决早餐通常不去食堂,习惯自己在家随便搭配最简单的牛奶面包鸡蛋,偶尔把牛奶换酸奶,面包换成简易
三明治,鸡蛋的花样也不过在蒸煮之前切换。他并不打算为了应允承而丰富早餐的内容,毕竟他再花力气,也没
有办法像应允承家里一样配齐厨师家政,早上烹制新鲜营养的各类中西式早餐,馄饨都要从皮开始现做。
他坦然接受自己和应允承家庭出身的差距,也相信应允承能接受。
这天早上李决面前的小碟里水煮蛋一共四个,面包只有一片。
天光一亮,应允承反而不如昨晚那么放得开,以前心头对李决那种又敬又畏的心思冒出来一点点,像是回到
了在研究所电梯间偶遇的时候,自然也一下子做不出来跟李决接早安吻这种事情,开口干巴巴问一句:“吃这么
多鸡蛋是要增肌?”
他说这话的时候稍微皱了一点眉,心头有一阵奇妙的担忧:如果李决只是单纯喜欢吃鸡蛋,而他鸡蛋过敏,
会不会以后在这一点上不太融洽?
李决煮的蛋火候刚好,比溏心再熟一分,小刀切开,橘红色的黄刚好凝成块。李决均匀撒好胡椒粉,因为应
允承的迟钝而脸上漾出一个笑,回答说:“快过期了所以今天就全煮了,吃的喝的都在冰箱里,你自己去选。”
李决愿意把应允承珍视为童话故事里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做故事里的仆佣。哪怕昨晚两个人半吊子床
事上他一直是占据着主动的那一方,他也做不出来把早餐准备齐全端到应允承面前的事——无条件不分场合的宠
溺,那是对应允承的轻视。
应允承站在冰箱前挑吐司的时候李决正在下决心吃掉第三个鸡蛋,然而胡椒粉也解决不了重复吃水煮蛋容易
腻的问题。
李决是在煮鸡蛋的时候想起来应允承过敏的事情,所以才决定把家里剩下的鸡蛋全煮掉。他对过敏没什么研
究,今天早上起来虽然检索了一阵子,但学术文章要么写得太艰深晦涩,普通网站上的科普又过分民间科学,一
堆热闹讨论里甚至有患者家属提醒记得烹饪食物的器皿要分开,不能沾到任何一点过敏源。
李决下意识觉得这说法并不科学,但拿出小锅煮鸡蛋的时候还是分神一秒,最终决定采取最一劳永逸地方法:
永久地封杀鸡蛋。
应允承在等待吐司加热的时间中检阅了一下李决厨房阳台里的小植物园,李决把一花一草都照料打理得十分
好,既养君子兰,也种小番茄,组合搭配起来不伦不类,但又很像是李决这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倒牛奶的时候应允承没找到杯子,只好在厨房里扬着声音问李决。李决下意识就搭:“杯子都在微波炉旁边
的吊柜里,你自己找一个。”
等应允承开柜子的声音传过来,李决才想起来不妙,忘了柜子里有个秘密。
他三步两步跨进厨房的时候,那粉色猫保温杯已经被应允承拿出来放在流理台上。应允承回头看他,两人都
没说话,倒是吐司机“叮”的一声。
那杯子是李决从发射基地回来去后勤的办公室找报销票据的时候看到的。
应允承之前住的是研究所的宿舍,走了之后所里安排了新入职的研究员住进去,惯例派后勤的人去做了打扫,
整理出来一些算不上垃圾的物件拿个透明大塑料袋带回来问领导怎么处理。后勤办公室的人当然听过应允承的背
景,看袋子里虽然只是一些空文件袋、吃了一半的麦片和维生素以及一个儿童保温杯,也不敢随便乱扔,就这么
在办公室放着,想等徐晋洋忙过了问问看是不是得问问应允承是否需要帮他邮寄回家。
李决一看到那杯子就没移开视线,后勤的人见他愣神,一下子想到什么似的,问他:“李工你这来的正好,
这不你之前带的那小孩儿,应允承,他留在宿舍没带走的东西,你要还能联系上他帮我们问问还要不要呗?我们
联系快递帮他寄回去也行。”
“行啊,没事儿,我直接给他寄吧,省得你们麻烦。”
李决一向最受后勤的小女生们最欢迎,脸长得好看,对着她们的时候又不摆架子笑吟吟的,一笑起来就更好
看了。但李决这一次的笑在她们看来十分敷衍,很短,讲完话那笑意就没有了。
李决把这一袋应允承不要的东西带回了家。
他那时候以为应允承是真的不要了。哪怕是他一直在讲游戏结束了,也是他时时刻刻提醒应允承航班就要起
飞,但看到那粉色的杯子和其他杂物一起被收拾在塑料袋子里被归类为应允承的废弃物的时候,钝痛依然十分清
晰。他还记得头一次跟应允承去沙漠,应允承穿得像个高中生,连杯子都不知道要带。
李决回家把杯子洗了一遍,收进厨房的柜子里。粉色的,在其他杯子里显得很突兀。
研究所的一帮同事都爱说他心态好,徐晋洋一直啐他凡事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李决那天把吊柜门开开关
关数次,心想自己其实并不能很轻易地放下。
应允承看到这个杯子心头何尝不是百转千回。他把杯子拿起来,问李决:“你后来又买了一个一样的?”
李决决定每天只能回答一个蠢问题,今天的限额已经达标,于是他走过去吻住了应允承,希望他停止发问。
接起吻来才比较有真的开始谈恋爱的感觉,清晨的剧本既不应该是在研究所电梯间里礼貌克制无营养对话,
也不是在港岛跳上铛铛车心跳过速浪漫过分,两个普通人的普通恋爱,无非是在快焦掉的吐司旁边接一个普通的
吻。
下过雨的早晨空气要比平常湿润,李决怀疑昨晚的暴雨恐怕持续了很长时间,雨量充沛,今早湿度适宜,应
允承的嘴唇都比昨晚要更柔软。
离开厨房前李决主动向应允承介绍了他的小植物园,并且要求应允承在去完超市后接受植物养护基础培训。
以前李决但凡要出差或者要进封闭,总要拜托同事来轮流照看,他本来不是那种愿意对别人开放私人空间的
人,为了这些花花草草也不得不妥协。如今这些花花草草多了一位主人照看,他觉得很好。
徐晋洋的电话在他们去商场的路上打过来。李决还是开那辆吉普,应允承也还是坐在副驾驶。
应允承这次参加的项目不归徐晋洋负责,但还是有人把电话打给他嘱托他多加看护应允承。徐晋洋的声音是
一贯地情绪高涨,迭声表达欢迎,又转到正题问是否需要帮忙找住的地方。
这次项目只提供住宿补贴,但不安排统一住宿,应允承以已经联系了这边的朋友找好了住宿为由回绝了徐晋
洋。
徐晋洋下意识以为是应允承家里安排了这边地方上的朋友提前安排了妥当的住宿,一时也想象不到“这边的
朋友”指的是李决。
徐晋洋接着讲了一些他了解的项目情况,又说已经跟实验室的负责人张主任打过招呼,对方也十分惊喜有应
允承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能参与到项目中。客套话来来回回,最终以“有空的时候叫上张主任,啊也叫上李决,咱
们一块儿吃个饭”结束。
电话讲完了商场还没到,应允承在手机上查没随身带过来的其他行李的物流信息,发了消息联系客服修改收
件地址,客服回复改地址配送日期要延后如果方便也可以考虑去配送中心自取。
停在红灯前面的时候,李决突然问:“你怕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吗?”
如果说今早李决回忆自己昨晚一时冲动提出的同居邀约时有什么顾虑的话,这是唯一一件。虽然这个小区并
没有研究所的其他同事居住,但两个人工作的圈子有交集,吃穿住行这种生活细节又最容易被察觉。
李决自己对旁人的看法并不在意,何况他的性取向在研究所本就是半公开的秘密。但他拿捏不好应允承对这
件事的态度,深究起来,他甚至并不十分确定应允承对他自己的性取向是否真的有了清楚的认知。李决跟苏煦还
在一起的时候,在公众场合虽然不会有出格的亲密行为,但也不避讳选一样的通选和大类平台课,或者一起去图
书馆自习。如今和应允承在一起,如果应允承希望在人前保持距离,他也会认同且配合。
应允承转头看李决,十分真心地回答:“不怕啊,大环境允许的话,我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绿灯亮起来,李决流畅地右转弯,笑着讲:“你也知道不允许,别犯傻,慢慢来。”
这商场去年刚落成,号称西北地区规模最大品牌最全,虽然比起一线城市到底还是有差距。但应允承推着推
车和李决在负一层超市的一排排货架间穿梭,才发现逛超市原来也是一件可能令人分泌多巴胺的事情,只是前提
是和心上人一起。
一堆乱七八糟的日用品堆了两购物车,上到六层卖电器的应允承还添置了加湿器和咖啡机。李决也真的新添
置了一张床垫。零零总总几乎塞满吉普的后备箱,床垫只能侧放在后排。
回家前又根据应允承的申请去物流公司的配送中心取他的行李,三个大行李箱外还有一个贴满“易碎”标志
的大纸箱,应允承解释:“看星星的,我妈嫌放在家里占地又积灰,硬给我寄来了。”
以应允承家里房子的面积和阿姨打扫的频率,占地和积灰都是不存在的事,但想和李决一起看星星倒是真的。
看星星是浪漫,但这需要妥善放置小心运送的浪漫器材占去了李决的吉普车最后的空间。
应允承怕李决提出暂时遗弃望远镜,赶紧抢着讲:“你先回家,我打辆车也很快。”
这倒给了李决一个机会,自然地把衣兜里揣着的备份钥匙递给应允承:“收好。”
应允承在四十五分钟后到家,上楼前不忘在楼下便利店补齐一箱之前在超市里没来及买的可乐。
钥匙开门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李决正在卧室里换床垫。他看一眼桌上的钟,下午五点二十八分,应允承正式
成为他的室友。
有钥匙,对冰箱里的所有食物都享有共同所有权,睡同一张床的那种室友。
16 √
九天的首期发射完成了,但行政上的事务还远没结束。李决在参加的不知道第几场总结会上终于下定决心早
退,他绕到大实验室,液晶屏上仍然显示着卫星的实时监测画面,单调枯燥的轨道运动,远不如总结会上反复播
放的发射画面来得惊心动魄。
刚到研究所第一次参与发射项目的时候,李决几乎只是个旁观者。发射当天他甚至不在控制中心,而是被所
里安排去协助电视台直播,负责和现场记者随时沟通讲解新闻报道里根据发射实际情况可能出现的专业词汇。于
是那个项目最最惊心动魄的倒数半小时内,李决一直在看女记者反复补妆,现场和电视台演播室的连线时间不超
过五分钟,点火完成后画面切过来出镜女记者在一分钟内念完写好的稿子,他们这里的一切就结束了。
李决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一种幻灭。他身处一件所有人都在谈论的热点之中,但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紧
张与成就感都十分稀薄。高/潮消散地如此之快,一颗卫星最受关注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这一瞬,数亿人的注意力
很快分散,而它仍要在太空里进行无数次转圈圈似的漫游,直到报废后成为太空垃圾。
九天结束之后李决习惯每天来实验室看十分钟监测图像,一个大型项目当然是集体成果,但这十分钟被李决
认定是他与这颗卫星的私人时间。
李决估算着会议时间,在差不多快散场时才离开实验室。一楼的回廊里钟一贺跟余海洋在抽烟,钟一贺大老
远就冲李决招手。
李决跟余海洋只算得上点头之交,余海洋比他们早来研究所两年,专业领域一直做得不上不下,转到行政岗
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李决去上科普课的班上最调皮的小孩余子飞就是余海洋的儿子。
余海洋比钟一贺先开口招呼李决:“我们家余子飞上周还在问,李决叔叔什么时候能再带他们班同学去看星
星。”
钟一贺在旁边打岔:“不是吧李决,你对小学生们也搞这种浪漫招数。”
李决懒得理钟一贺一贯的不着调,笑着接过余海洋递过来的烟,一抬头仔细看才觉得余海洋原来被大家开玩
笑的那种“行政肥”好像退了不少,身形变化明显到李决直接脱口问:“你最近是不是瘦了不少?”
余海洋脸上那种适合各个场合的笑是随时准备好的,说的话也像打过草稿:“那可不,这是全身心积极响应
廉政建设,下次选廉政标兵你俩可得投我一票哇。”
李决虽然没有反感,但这种过于官腔的官腔听多了还是觉得腻,钟一贺倒是直接:“你他妈讲话真是假的可
怕,我看你是开党会开出了惯性,活该你瘦。”
有钟一贺在,李决反正不用费心思接话,一支烟抽完先去了食堂。
应允承的项目启动以来天天在实验室待到八点后,两个人在家只做过一次晚餐就又回到分别在研究所和实验
室吃食堂的局面。
自从应允承不再出现在研究所的食堂,李决又回到最受食堂阿姨欢迎的男研究员榜首,糕点窗口的阿姨比平
时还要热情:“李工,拿个月饼再走!”
李决完全没意识到今天已经是中秋。他习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去办公室报道,除开正常周末和春节十一两个
长假,研究所也并不严格执行节日放假安排表。
李决对月饼或者月亮都没有特殊兴趣,但现在家里有了另外一个人,寻常节日似乎也值得庆祝。
他笑着点点头:“阿姨,给我两个吧,我带回家。”
李决带着两个月饼到家的时候应允承还在实验室开例会。这个项目的几个负责人似乎对开会有着无限热情,
例会隔天开,所有人都需要汇报一遍自己负责事项的进度,每个人讲完再项目组组长总结,而总结其实就是把前
面人的汇报复述一遍。
应允承回家已经快十点。进单元门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屏幕上是应修严的私人号码。
应允承重返西北之后,这是应修严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在爷爷家里借着一时冲动意气讲出来要再推迟入学时间的时候,应修严并没有表现出支持或者反对的情绪。
老爷子倒是很高兴,觉得应允承有心投身祖国航天事业是件大好事。晚上回家应修严才把应允承叫到书房,关上
门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你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应修严只需要打两三通电话就能弄清楚应允承主张要参加的所谓国际项目是否有价值,而咨询的结果显然不
如他预期。
应允承这个决定有私心,而且这私心又无法随意宣之于口,他沉默地承受了应修严的怒气,但他越是沉默,
应修严越是觉得他糊涂。
电话接起来,应修严第一句话就是:“你后悔了现在飞美国还来得及。”
“我没后悔。”
应允承进了电梯,信号时有时无,应修严一句话断断续续,“好好,我从来不期望你每个选择都要做对,但
你自己得想明白你做的每一个选择是不是值得。”
电梯门打开,应允承却没有拿钥匙开门,他转进了楼梯间,一时没有说话。
应修严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应,“你幸运,出生在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家庭,选择做错了,只要不太离谱,我
和你妈妈都可以为你买单。但你记不记得你当时申请大学选专业,我想让你读工科,你说你想读物理,而且要做
理论。你跟我和妈妈说做理论更需要天赋,而你觉得自己有。我不知道西北有什么在吸引你,但你所谓的天赋在
这六个月里本来可以得到更好的打磨。”
应修严讲的是对的。应允承处在他学术生涯的上升期,而且极可能是上升幅度最大的时候。再聪明的大脑也
需要持续高强度的训练和知识输入来维持敏锐度。
这个合作项目本来就算不上学术尖端,项目开始之后的执行更是远低于应允承预期。隔天开的例会分明琐碎
而不必要,但是执行负责人却很享受这种形式主义。哪怕同样投身科研事业,但不同的人所看重的总归不同,启
动仪式上主任颇显得意地向大家介绍“这个项目的一大优点是有充足经费去其他省市的实验室进行交流访问”。
应允承见识过聪明人,也和聪明人共事过。李决之前带 TRAPPIST-1 课题的时候,所有的总结和讨论都用邮
件完成,哪怕是研究所内部的交流也一律使用英文。现在一周要开三次时长超过一小时的例会来进行的沟通与总
结,李决可以用两封邮件里简洁清晰的几行 bullet point 讲清楚。见过聪明人做事,应允承的确常常在无意义
的例会中感到耐心在流失。
应允承认可父亲的观点,但他并不后悔做了这个选择。他试过克制、保持距离、收拾好行李搭飞机飞走,但
这些努力都没有奏效。
何况这个选择导向李决,事情因此而变得不一样了。
哪怕实验室的工作带来钝感,但李决是一个太值得学习的对象,应允承甚至分不清楚崇拜与爱情到底是哪一
种先产生。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的作息也调成跟李决同步,循着李决的习惯,清醒之后先进行学术阅读。应允承
坚持了一周下来才发现长期保持这个习惯其实需要对自己十分严苛。
应允承明白自己现在或许是走在一条坡度更缓的岔路上,但有李决同行,至少可以确保他们的方向是往上。
应允承在楼梯间里打完了这通电话,电话挂掉的下一秒,他十分罕见地叹了口气。安静的楼梯间里只有“紧
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黑暗里发光,应允承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拿钥匙开门。
李决正在阳台上搬仙人掌,应允承搬进来之后他把阳台布置成了简易书房,那盆大仙人掌之前放得离椅子太
近,应允承有次打盹儿头一歪差点扎到。
李决提醒应允承茶几上有月饼,应允承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直接走到餐桌旁一直没拆的包裹旁边,怕运输
过程中的损坏,他的望远镜包装得十分严密。应允承光是拆开胶带和各种泡沫纸就花了十分钟时间。而今晚他耐
心消耗地似乎比平时都快。装望远镜的过程也不顺,等到步骤都理对了,才发现少了目镜。
目镜找不到,今晚是不可能用望远镜看月亮了。应允承有点焦躁——中秋一年只有一次,谁知道他和李决能
共度几个中秋?
他于是把望远镜拆了又装,包装箱里的减震泡沫板碎开撒了一地。
李决其实已经倚着阳台的门框看了一会儿,但他并没有走近,也没有多问,只是说:“应允承,过来。”
应允承从自己制造的混乱焦躁中抬头,李决柔和得像一团影子。
两个人之前都看过非常漂亮的月亮,透过各种专业的设备,无数镜片成像的叠加,奇怪月相的观测他们也都
经历过很多。
但这一晚单纯凭眼睛看被云层遮挡而并不够清晰的满月,其实也没有失望。
应允承因为和父亲的通话而起的种种心绪彻彻底底平静下来。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月亮到底圆不圆也不再
重要。事实上爱情带来的种种反应实在是难以捉摸,比如同样是睡觉,躺在双人床上什么也不做,也比一个人睡
觉时心跳要快。
隔天周末,但李决雷打不动坚持早起,应允承洗漱完他已经坐在餐桌前做完了当日填字游戏。应允承坐下来
回手机上的消息,一不小心就点到江斯映语音消息的外放,江斯映那边背景声嘈杂,所以讲话的声音也放大:
“应橙子!中秋快乐!”
李决也听得一清二楚:“你叫应橙子?”
“不叫。”
李决换个问法:“为什么叫你应橙子?”
应允承没回答,李决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向应允承,心里头重复一遍,应橙子,重复完脸上的笑就收不住了,
就这么笑着看应允承。
应允承在这注视里举白旗,“好啦,我告诉你。”
穆云怀应允承的时候尤其喜欢吃橙子,应修严跟她当时都特别想生个女儿,两个人都想好了如果是女儿就取
名叫应橙,小女孩儿带着水果香气,想想就可爱。做 B 超都特意让医生不讲性别,结果最后等来了应允承,男孩
子要按家谱取名,穆云还是坚持把橙保留成第三个字。
应允承上幼儿园之前户口本上的名字叫应允橙,应老爷子习惯了三年也不适应,总觉得是瞎胡闹,男孩子跟
着水果起名算什么回事,强权了一把直接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承”,但“应橙子”这个绰号在一帮小孩儿之间
还是叫开了。
应允承说:“我爸其实挺严肃的一个人,但给孩子起名这种大事上也跟着我妈瞎胡闹。前几年不是流行山居
生活吗,我爸真的在郊区找了座小山辟了块地方种橙子。好啦,我爸有时候拿我妈真是没办法。”
应允承每次说“好啦”,李决总觉得心跳要漏一拍,一下子没忍住凑上身吻了他。应允承的的确确像一颗新
奇士,甜腻饱满而汁水充足。
李决其实并不迷恋接吻,做完填字游戏本来该开始看推送的当日文献了,但他拿应允承也没有办法的。
17
一整个周末的节奏都被这填字游戏前的吻打乱。
情`欲充斥在房间中久久不散,李决最后干脆跳过当日的填字游戏。两个人分别心不在焉地写了大半天论文,
到了晚餐后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颗心才踏实下来。
茶几上放着李决看的德语材料,应允承有点惊讶李决过于满的技能点,问他:“你会德语?”
李决平时再是留给众人冷静自持的印象,在应允承面前偶尔也由开屏的冲动。他抽过书来随便找了一段读。
应允承边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好啦,打住打住。我们实验室就只有一个人会德语,所有要用德语
沟通的事情都得通过他……”
“那是我高中学弟。”
李决这话插得突兀,应允承一脸疑惑地转头看他一边把节目换回上一个。
电视里正在重播去年小火过一阵的电视剧,男主角的特写镜头再出现的时候李决说:“高中我们一起上物理
竞赛班,他比我低一级,很聪明,后来物理说放弃就放弃,去做了演员。”
这男主角应允承都能叫出来大名。去年这部剧热播的时候,江斯映在英国也天天追,每一集总要截屏几张发
给应允承,后面跟着的文字消息总是以一串感叹号结尾。应允承也的的确确记得江斯映曾经在那一堆感叹号中间
提到过新任偶像是演艺圈难得有脑子的人,不像同期其他男明星听说高中物理考不过四十分。
应允承并不觉得明星神秘不可及,小时候参加的某些集会上,也有当时的当红艺人来作为政商人士的点缀,
但以前被江斯映疯狂赞美过的人突然被李决云淡风轻提起来,的确很奇妙。
两个人认真看着电视里的人,应允承说:“陈琢是江斯映的偶像。”
男女主角对戏的画面被切走,李决转过头笑着看应允承,一副放松的神情,“是吗?我是陈琢的偶像。”
应允承喜欢李决得意的样子,就像是全家人一起看直播的时候,李决在一堆鼓掌的人里笑着低头拿烧杯,他
总有种轻描淡写的张狂。
接吻大多是李决主动,节奏也由李决主导。应允承这一次没献吻,他侧头稍一抬头咬住李决的下巴,胡渣已
经长出来一点点。李决几乎是立刻就双手环抱住他,使了一点力气让应允承跨坐到自己腿上。
应允承的牙齿舌头沿着李决的下颌线一路向下,侧着头轻吮李决颈侧。
李决抱的十分用力,他慢慢倒在沙发上,应允承顺着他怀抱躺在他身体上,身体贴紧,下半身的生理反应就
很明显。应允承能够感受到李决的指腹沿着自己背脊缓缓下移,他呼吸心跳都开始乱,但李决最终还是把手移到
前面,握住了应允承早已勃`起的性`器。
应允承做了一个动作。他找到李决正在胡作非为的手,稍稍用了一点力,反手将那只手再一次带回了自己身
后。
应允承刚刚接受自己喜欢上同性的事实的时候,未雨绸缪担心过自己或许并不习惯同性之间的性`行为。在
英国念男校,难免有场合要看到同班裸露的身体,应允承自认从未产生过任何冲动。就连那时候对李决的感情,
也发乎情止乎礼,能够拥有清早的片刻偶遇,他已经很满足。
但原来不是。他对李决有欲`望,强烈的欲`望,接吻甚至都解决不了问题。
应允承对上下`体位均无纠结,他愿意和李决一起大胆冒险,尝试一切可能的快乐。
李决的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翻了个身把应允承压在下面,从一个吻中抽身坐起来,头发和衣服都是
乱的,但他尽量平稳气息拿过来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网页加载完毕后他把电脑屏幕转向还躺在沙发上的应
允承:“今早没做的填字游戏,你比我先填完,我让你睡我。”
李决头一次在情`欲上头的时候进行这项需要集中注意力思考的活动,因为方才的前戏和应允承赤裸身体而
分泌的各种激素令他现在分外兴奋,在思考中获得的快感,犹如回到高中竞赛的时候写完轨道计算的最后一行,
如果有背景音乐,恐怕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
应允承也坐起身来填字,他连衣服都懒得理,被李决拉上去的衣摆依然皱着,露出半截小腹,他做的位置比
李决靠后,眼神余光能够瞄准李决的进度。
应允承还剩下一个词的时候,李决还在解决最后两个。应允承仍然假装在敲击键盘试词语对错,其实已经在
浏览器打开了一个新的标签页看 NASA 的推特。
一分钟不到,李决把自己的电脑屏幕转向应允承,应允承迅速关掉浏览器新开的窗口,也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李决笑了,那笑比平时要不正经几分,“下次加油,我等你来睡我”,过一会儿又说:“去卧室。”
润滑和安全措施都是应允承搬进来大采购那时就准备好的。床到底是性`爱活动的专业场所,应允承躺在床
上已经足够李决立刻找回刚才的感觉。这一次他不再克制,一只手撑住应允承的后脑勺把应允承刚刚的动作回敬
给他,从下巴一直吻到喉结,甚至他更过分,另一只手在应允承胸前作乱。在两个人的情动中他慢慢分开应允承
的两腿,帮助他做好容纳自己的准备。
进入的一刻他能感觉到应允承吃痛。
应允承几乎是无意识地闭上眼睛,痛感令他侧头蹭了蹭枕头。李决把动作放缓,但并没有停下来,他顺势贴
上应允承露出来的那只耳朵。
“好好。”
李决重复了好几遍,应允承才确认这并不是无意义喘气的声音。李决也许是从他和家里人的某通电话里知道
了这个小名,但之前从来没提过,他在性`器彻底进入应允承身体的时候在他耳边用情`色的、呵气般的节奏叫
出这两个字。
应允承睁开眼睛,带一点儿水汽样的,神色里带着一点恐怕自己都没察觉的诱人。
李决在应允承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倒映着,初中物理就能讲清楚的小孔成像,他看到应允承的眼睛,
盛着爱意,爱意里是他。
李决还想叫应允承宝贝,但李决叫不出口。
消耗掉第二个安全套的时候,应允承已经有点困。他问李决的问题也不经大脑的赤裸坦白:“以后每次上床
都要先做填字游戏吗?”
李决想笑,应允承的问题让他想到念书的时候常常苦恼于考数学之前为什么非得考语文。
“李决。”
“嗯?”
应允承说:“我今天开始永久弃赛,你可以终身卫冕了。”
等应允承睡熟了,李决才起身去阳台上抽烟。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夜景,路灯的光看起来也黯淡伶仃。
换季的时候昼夜温差已经拉大,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令李决愈发清醒。躺在应允承身旁什么也不去想地感受着
两个人的呼吸节奏固然安稳放松,但此刻风中的凉意也是真的。
李决无端想起来上次送苏煦去机场,到了航站楼他没下车,苏煦走了又折返过来打开车门跟他说:“我也想
像你一样,想起大学里那段恋爱从来感觉不到痛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可能不信,但我比谁都希望我能放
下。”
苏煦的话并不太准确。李决不回头,但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他持续地承受着那段失败感情带来的后遗症。
比如眼下,他和应允承的恋情称得上新鲜热烈,两个人刚刚第一次彻头彻尾探索完对方身体,但他一颗心被
凉风吹透,最最动情的时候也有根弦紧绷:应允承也许迟早也会走。
两只烟抽完,李决给徐晋洋发了一封邮件,询问工作日是否有时间进行简单谈话。
周一下午李决站在徐晋洋办公室提出想申请下一年度的出国访问名额时,徐晋洋心中顿生一种风水轮流转的
感觉。
徐晋洋的确是出国访问选拔的考核委员会成员,李决刚来的第二年他就跟李决提过出国的事情,顺带着跟他
分析了这个香饽饽项目背后每年选人时的各种利益博弈,言下之意是只要李决愿意他愿意为李决背书,但李决回
绝的快而不留情面。但现在李决终于因为一种徐晋洋暂时还揣测不到的原因想通了,徐晋洋简直希望能播放李决
当面回绝他时讲的那番话的录音。
他努力克制着“你也有今天”类的感慨,不咸不淡让李决按照申请政策按时提交相应材料,话头一转:“对
了,你才最近谁回来了?”
李决怀疑自己提前看了标准答案,他略迟疑地摇摇头。
徐晋洋十分情愿地解密:“小应!应允承!”
李决于是配合着这语气露出一个“没料到”的神情。
徐晋洋顺着李决的表情讲:“没料到吧,我也没料到,而且是参加 4 号实验室跟国空大的一个项目,学术含
金量其实不太好说。小孩儿之前看着聪明得很,又有抱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要来参加这个项目。”
徐晋洋一向惜人才,李决也能感觉到他语气里是真的觉得可惜,徐晋洋最后说:“希望他自己觉得值得
吧。”
离开徐晋洋办公室,李决在走廊上看了看空空荡荡的篮球场,场边几棵树的树叶逐渐在开始变黄。他又回到
徐晋洋办公室,敲了门甚至没等到徐晋洋喊“请进”,他站到徐晋洋面前只说了一句话:“徐所,明年的美国访
问项目,我一定得去,请您帮我。”
他没有办法再放任应允承浪费时间和前途。
李决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应允承今天难得先到。应允承坐在阳台上他的专属位置里敲键盘,见了李决回来十
分骄傲地汇报:“在我的建议下我们的例会改成了每月一次,平时大家每天离开实验室用邮件跟项目组汇报自己
负责条线的进度。”
李决听明白了,应允承并没有在胡乱对待做出的选择,哪怕选的路不是最优解,但应允承也在付出全部努力
去获得成长。
李决晚上没有工作,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陪读。两个人对话零零散散,偶尔应允承会递过来小段高亮的
德语文献让李决口译,李决十分配合,予取予求。
征得应允承同意之后李决点了只烟,穿插在学术探讨中问出来一个也许更早的时候就该问的问题:“你为什
么喜欢我?”
为什么呢?应允承其实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李决这个人明明从性别开始就不对。应允承转过头看着李决,
回答这个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你酷。”
应允承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那种酷不是应允承自己初三叛逆期硬要组乐队剃寸头玩架子鼓的那种酷,李决
这个人是漫不经心的,他做要求细致精密的工作,业务上游刃有余从来不出错,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心思不在这里,
永远不会百分百专心。
“就是好像什么你都不牵挂,我知道很多人会说自己无欲无求,但越是这么说的人其实越有想要的东西,只
不过装作不想,但你是什么都不说,却也是什么都真的无所谓。”
像是李决笑盈盈在晚会哄闹中讲二十年后可以去北欧自杀,这样的时候,应允承会想,这个人放在心上的人
和事都那样少那样轻,如果能成为他在地球上所惦记的,应该很幸运。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获得这份惦记的人幸运,后来他就贪心了,他想成为这份惦记。
李决低着头把手里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烟抽完,最后一截烟灰掉下去的时候,他说,“什么都无所谓啊——现
在不是了。”
————
春节愉快,年后再见。
应允承玩填字游戏心得:“自问我可以赢你但喜欢输给你”
18
西北秋意渐浓,穆云给应允承打电话已经必定要在挂掉之前叮嘱多添衣。
应允承只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回答:这边供暖早,室内不冷。
家里的电话来得频繁而规律,应允承就突然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李决和家人通电话,也从来没有听他
提起过父母亲人。念头一闪而过,应允承并没有过度发散。
穆云关心他衣着是否足够抵抗下降的气温,李决整日念叨的是让他多喝水。
应允承去英国的时候已经适应过一次湿度变化,但西北秋天的干燥程度仍然超过他预期,尤其是开了暖气之
后。李决在家里给他准备了一只六百毫升的烧杯,又用私人邮箱给他发了一封循环的工作日日程提醒,每天中午
十二点应允承的电脑上准时弹出来邮箱提醒:喝水。
也是因为干燥,掉了一地的黄色叶子缺水而变得极脆,踩上去咔嚓作响,应允承喜欢靠边踩着落叶走。
研究所和实验室在不同方向,两个人每天只有出小区的一段路同行。七八分钟的时间足够两个人快速交流完
早餐前读的专业文章。应允承从接触物理开始就觉得研究宇宙极其浪漫,而和李决一起研究宇宙,是浪漫中的浪
漫。
李决倒并不时刻惦记宇宙,趁应允承接过话题,他分神专注于应允承的肩头,很自然地从他风衣上捻下来一
小片落叶碎片。
分别之后李决走出一小段又没忍住回头看,应允承的背影融进满地金黄落叶的秋天里。
五十年一遇的夏天也彻底过去了。
李决怀疑五十年后自己恐怕也还会清楚记得这个夏天的一切。
应允承的实验室工作渐渐终于上了正规。相处时间长了,应允承发现这帮领导,官僚是官僚,对待研究态度
其实并不散漫,只是政治角色扮久了,带起科研项目来拿捏不好节奏。但会搞政治的人有个优点是会用人,应允
承的背景和能力,徐晋洋是提前给张帆打过招呼的。张帆观察了一段时间,也意识到这位应公子的学术能力和家
庭背景一样出色。他放了一些权限给应允承和涂雅欣。涂雅欣在南方一所军事院校读博,也是因为学校和国际空
间大学的合作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应允承跟李决夸过“实验室就涂雅欣一个女生,但是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有了张帆的指示,应允承和涂雅欣也参与到今天下午视频会议中。视频会议有参与项目的各所高校教授参加,
整个项目的大课题其实涉及面很广,西北这个实验室只是负责其中部分,听一场会议下来的收获可能比在实验室
埋头干三天还多。
开始之前张帆给应允承和涂雅欣分工了他们一人负责一半的汇报内容。应允承讲前一半,他口音是极标准的,
又不怯场,三句话之后甚至不用再看书面材料,可以十分自如地往下介绍。
二十分钟后换了涂雅欣,对比就十分明显。涂雅欣的口语在中国学生里绝对不算差,应允承手头拿的英文书
面材料还是涂雅欣写的,语法表达都是上乘,但涂雅欣汇报的时候卡顿的厉害。
好不容易讲完,涂雅欣 mute 了话筒,很诚实地讲:“张主任,不好意思我给实验室丢脸了。应允承讲得太
好了,在他后面做汇报压力太大,我实在是紧张。”
张帆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在意。
但张帆知道,不管他什么态度,后半段会议涂雅欣会一直反复会想自己刚刚做汇报时的失误,而应允承将会
十分享受这场会议。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两个年轻人一眼,心头暗暗想:哪怕两个人坐在一起做同样的工作呢,其
实两个人的距离涂雅欣这辈子再努力都追不上。
视频会议一直从下午三点开到晚上八点半,应允承回家的时候李决正在客厅里玩 Switch。
游戏机和卡都是刚买的,但李决是经历过红白机时代的,他玩奥德赛上手很快,一个小时已经摘了不少月亮。
应允承凑过去看,“马里奥啊,我小时候他已经过气了。”
李决盯紧屏幕:“马里奥是我小学三年级以前最好的朋友。”
他过完一关,把 Switch 递给应允承玩。应允承大概是真的没能和马里奥建立友谊,连走路都走不成直线,
遇到有攻击性的,体力就不停掉格。
李决在旁边笑:“你这样我们是玩不了双人模式了。”
应允承是很认真想玩好,但也完全掌握不到要领。看他挣扎五分钟终于丢掉六条命,李决笑着拿回手柄:
“我玩给你看。”
李决的操作很流畅,穿过沙漠,路过金字塔,吃掉一串又一串金币。应允承就在旁边,头挨着李决的头,乖
乖地看。
“月亮出现了!摘月亮!”
李决却没再指挥马里奥往前走,他把手柄又递给应允承:“月亮你来摘。”
李决发明了一种新的双人模式,他负责打怪、探险、吃金币,应允承只负责在关键时刻摘下月亮。
应允承摘到第十二个月亮的时候,他手机响起来。
电话那头是久违的声音,对方第一句话更是出乎他意料,应允承听完了问:“一一,你下周到哪儿?”
应允承的堂妹应一一于是又重复一遍,她现在正放学期中的小长假,刚回国,买了机票打算下周来西北看哥
哥。
应一一正和一帮朋友在 KTV 玩,刚刚收到机票出票的通知所以打电话知会应允承一声,没什么额外闲工夫跟
应允承聊天。应允承这边却要再三确认叮嘱:“下周?你把航班信息给我,家里人知道吗?这边昼夜温差大,你
记得多穿点。”
挂了电话,李决又找到了一处月亮正等他摘,他没接手柄,复述了一遍通话内容:“我妹妹打电话来说下周
过来看我。”
李决把 Switch 放到茶几上,他刚刚听应允承讲电话其实已经猜到。第一反应是当初邀请应允承同居或许的
确过于草率。原本就应该料到会有应允承家里人过来看他的情况出现,来了要看一看应允承住处总是难免的,而
这个房子,应允承虽然住的很开心,却没有办法带家里人来拜访。
李决还在想一周之内找个临时住处的最快方法,应允承却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不打算瞒着一一我们俩
的事。家里的小辈,我和她最亲,我喜欢的人她一定也会喜欢。我打算自己去机场接她,然后先跟她说这件事,
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请她来家里玩,你觉得呢?”
李决想自己应该是考虑了很长时间,因为应允承脸上的笑慢慢凝住了,神色变得认真。
李决的“当然好”三个字的确说的晚,以至于应允承在等待的过程中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把这个问题委婉地
问出了口:“叔叔阿姨习惯在你上班时间给你打电话吗?我外公以前就是这样,给我妈妈打电话总是打办公室座
机。”
李决这一次答得很快,但他是答非所问:“差点忘了给你留了个月亮,你不摘我就自己摘了?”
说话的同时他摇了摇头。
他并非没听懂应允承的弦外之音。
应允承后来把话题切到了下午开的视频会议,讲起专业问题来总归不会有停顿和沉默,但李决好几次欲言又
止,应允承洗澡的时候,他去阳台抽了支烟。
一直等到睡觉前应允承关了灯,李决才讲:“应允承,有件事我觉得可能需要告诉你。”
“嗯。” 应允承并没有用问句。
“我很开心你愿意让我跟你妹妹见面,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了,这么多年美妙的可怕的都见识过,我
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我没立刻答应你,是怕你后悔。两个男人在一起,社会不认可,法律也不保护,哪怕
当事人不承认其实也很正常,甚至有时候隐瞒是一种保护。但你很勇敢,愿意向妹妹介绍我,其实我很开心,真
的。”
李决讲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会儿,像是下面的话需要积攒一些勇气才能继续说:“如果可能,我也很想告诉所
有认识的人我和你是一对,只要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但我没有办法告诉我父母。我不在你面前跟家里打电话,并
不是因为我父母都在上班时间找我。我和我父母已经很长时间不联系了。”
应允承对此并非没有过猜想,但他见过李决和七八岁狗都嫌的小朋友相处、和研究所的领导同侪公事,李决
在任何一种关系里都游刃有余,甚至连食堂的阿姨也对他有几分偏爱。但李决此刻十分直白地讲出来,他的家庭
关系糟糕透顶,甚至没留任何余地。
李决从小功课就好,升学就业一路绿灯,为人处世样样没得挑,应允承只能想到一个导火索,于是他开口问,
措辞十分小心:“是因为你不喜欢女生吗?”
李决答得很快:“不是,是因为我爸爸不喜欢我。”
苏煦父亲掀起的那场闹剧之后,李决曾经也想过难道一切都错在他是同性恋吗?并不是。李进明的打骂从他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并不会十分激烈,间歇,但是是持续的。因此哪怕在家里气氛和睦良好的时候,李决也悬
着一颗心不知道那句话没讲对会招来李进明的下一次发作。
四岁的时候李决第一次自己睡觉,那时候还是个小朋友,晚上因为害怕在被窝里哭,周静在隔壁房间听见了
心软想过来抱他去大床睡,结果吵醒了李进明。李进明让周静别动,他打开李决卧室的灯,直接掀开被子拎起李
决走回自己的卧室,但他并没有把李决放到周静旁边,他把李决放到衣柜顶上
那衣柜接近一米八,李决一下子就不哭了。
他在很多场合跟别人玩笑一样讲起过这件事,一半以上的人怀疑这件事不可能真实发生过只是他小时候做的
噩梦。
很久之后李决想明白了,他和李进明的每一次对抗,即不怪他是同性恋,也不能归因于李进明的坏脾气,那
原因如此直截明了:李进明做不来父亲。
李决小学班上有个同学的爸爸在校门口开了家文具店,所有人都知道那家文具店老板脾气不好,对着在店里
磨磨蹭蹭不掏钱的小孩子从不吝啬带脏字的嘲讽和臭骂,但李决见到过,每次他的那位同学放学去文具店,凶巴
巴的老板见了儿子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为了一点点利润,多收了学生的钱从来不退,但店里最好的文具永远给儿
子留一套。那个人是个失败的成年人,但是是一位合格的父亲。
坏脾气的人也可以在儿子面前收敛负面情绪,李进明甚至不是坏脾气的人,大多数外人看来,他不急不躁礼
貌周全——李进明只在妻子和儿子面前发作。
李进明不配也不会做一位父亲。他对李决,没有父亲对儿子的该有的那种爱和容忍,这段父子关系看似起起
伏伏,实则一开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电视里的总爱演十恶不赦的负面角色,杀人再是不眨眼,亡命或者伏法前,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恶徒也总
是要心软。李决偶尔会想如果走到这样的极端场面,比如他患了不治之症插着管躺在医院,李进明或许也会表露
出父爱在他病床边哭一哭。但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李决经历的只有失望。
供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夜里也不会觉得冷。应允承还是多余地帮李决掖了掖被角。
他想了很久才说:“别这样讲,你值得所有人喜欢。而且,哪有爸爸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呢?”
李决没有再说话。
应允承只听到一声叹息,很轻,不合时宜的温柔,像是叹气的人不忍心似的。
19
李决的喝水提醒邮件到底作用有限。
应允承一忙起来总是不记得补充水分这件事。有时候开会离开办公桌,半天下来一滴水不碰也意识不到。邮
箱倒是尽职尽责每天准时弹出来提醒,只是应允承再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时,这项日程往往早已 overdue。
缺水很明显反应在嘴唇上,应允承只好每天到家之前补擦一遍润唇膏、到家之后烧杯不离手,李决见不到白
天他嘴唇干燥的样子,还以为他听话。
事情败露在床上。
一开始的探索期过了,两个人性生活越来越合辙,深夜游乐园项目不断推陈出新。礼拜四李决下班晚,情`
欲却上来得快。应允承本来早早到家一直在阳台上的工作区看文献,不知道怎么就被洗完澡的李决拖到了床上。
衣衫才刚刚除尽,前戏还只进行到接吻,一晚上没怎么喝水的应允承的下唇就裂了一道口子。李决正好咬到
裂口上,他吃痛,李决看他的表情才发现。
创口很小,血其实也只流一点点,李决还是停下来,打算先去给应允承拿杯子接水。应允承看出他的意图,
握住他的手臂,暗示他不用停,然后眯着眼睛舌尖轻轻一扫,嘴唇上那点血没了。
这舔嘴唇的动作近乎挑`逗,拦截了李决一切中场休息的念头。
李决避开伤口换别的地方吻。他挑了个以前没试过的体位,应允承对床事一向坦率放得开,却也觉得今晚这
个姿势过分羞耻。身体最大程度的贴合使得快感也加倍,甚至不需要李决过多用手抚慰他的性`器就可以轻巧攀
上高峰。
应允承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李决的惩罚措施。
李决紧随他的节奏,尽管隔着安全措施,但应允承仍然能感觉到李决高`潮时在自己体内释放的频率。李决
大概是因为生气,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变着法子折磨应允承发出各种该有的不该有的声音。
一直到射`精结束了,他把应允承抱起来跨坐到自己身上,又仔细看了一遍刚刚裂口的位置,这才开口说:
“水不好好喝,只好换个方式给好好补液。”
应允承的小名被夹在床上荤话里,情`色十足,李决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偏偏还很正经。
应允承还在不应期里调整自己的心跳呼吸,李决套好睡衣起身出了卧室。
应允承以为他去阳台生闷气抽烟,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回来。应允承在阳台上没找到李决,却看见厨房亮着
灯。
李决并不在阳台抽事后烟,他在厨房里,对悉心照料了好长时间的小番茄下了毒手。
应允承比谁都知道李决有多宝贝这盆番茄,李决每天下班总要第一时间观察番茄长势,闭着眼睛应该都能说
出来番茄的数目。西北秋冬不好栽培瓜果蔬菜,养活这盆番茄废了李决不少心思,这也是窗台上目前仅剩不多的
可观赏植物。
应允承都觉得可惜,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问:“摘番茄干吗?我喝点水明早就好啦,喝可乐也可以
补水。”
李决根本不用说话,他训过应允承好多次深夜不要喝冷饮,转头一个眼神扫过去,应允承已经听话地条件反
射般把可乐放回原位:“好啦,我知道,少喝冰碳酸汽水,多吃新鲜蔬菜水果。”
家里的水果已经消耗完,李决才只好深夜对小番茄下手。他把番茄一颗颗洗干净了,逐一切成两半,撒了点
糖渍一渍。看着生气勃勃的一盆活物,做成菜也就一小盘。李决一口没碰,全留给应允承。
应允承搭着毯子靠在沙发上认真吃番茄,李决拿着他的烧杯喝着水陪在旁边看邮件。
事实上屋子里暖气开得热烘烘,毯子显得很多余。客厅里的灯光是柔黄的,剩下的两三个小番茄放在茶几的
小碟子里,显得极诱人。
应允承突然问:“李老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杀小番茄的事也做出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各自靠在沙发的一侧,李决看邮件也是很认真的,做起正事来半小时前在床上的风流鬼模样都
消散了,而应允承吃完大半碟番茄,还不太能彻底从刚才深陷的情`欲中平静,说这话的时候他盖在毯子下的小
腿轻轻蹭了蹭李决的小腿。
应允承的睡衣是白色的,价格昂贵自然质地精良,纯棉织物令穿衣服的人看起来也更柔软了。李决把平板放
到一边,稍稍直起身拿了颗番茄塞到嘴里,把毯子掀开了,直接俯身过去把应允承彻底压倒在沙发上。
面不改色地,李决说:“为什么?当然为了吻你更尽兴。”
他想用力,甚至想咬一口应允承嘴唇上的裂口。对着应允承,李决在做`爱途中偶尔会产生一些暴虐的想法,
想看应允承因为痛而皱起眉头,或者因为过于激烈的快感而流眼泪。
但李决到底最后也只是在应允承下巴上落下一个轻吻。番茄辗转到应允承嘴里,也不知道被谁咬了,两个人
嘴唇上都是番茄汁,糖的味道也浸进去了,又红又甜。
应允承双手揽住李决的脖子,不害羞地把他的身子再往下压,更靠近自己了,彼此都能明确感知对方的生理
反应。他眉眼里都盈着笑意,嘴贴在李决耳边说:“好啊,李老师以后都这么给我做番茄吃吧,我戒可乐了。”
李决没说话,低着头把应允承嘴角的番茄汁一点点吮了,也许是这一刻太温柔,应允承听见自己讲:“李决,
我怎么会这么这么这么喜欢你。”
这话其实是应允承在问自己。和江斯映谈恋爱,也不是没有过少年心事萌动,晚上翻过男校的高墙去和心上
人约会的事他也做过。偏偏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明明普通平常,却令他希望长久。
李决叫了一声宝贝,在心里。
他应该如何回答应允承呢?在表达爱意上他并不如应允承有天分,长久以来,他修习的是克制与忍耐,比起
表达爱意,他更擅长的是忍住表达爱意的冲动。
所以你应该不知道吧?我在第一次看见你吃番茄的时候就想吻你了,宝贝。
床事后半段转回卧室,李决的吻都温柔很多,比起之前更要留恋应允承的嘴唇,但一点儿狠劲儿没有, 慢
慢的,温柔的,厮磨。他嘴上留情,下`身的动作却前所未有的激烈,应允承和他较劲,快要高`潮时吮咬住李决
的颈侧是真的用了狠劲儿。
李决停下来下半身的动作,应允承却并没有因此而更好受,整张脸都诚实写着难耐的情`欲,他几乎要挺身
主动容纳李决。十万火急的关头,李决偏要讲道理:“乖,应允承。明天工作日,不准留吻痕。”
第二天的工作日的确有大事。
徐晋洋通知李决开会的时候,李决只当是又一次走过场式的行政会议,在走廊上碰见往同一个方向去的余海
洋的时候,李决几乎已经要开始思考今天的早退理由。
但会议室里坐着佟毅,九天项目的总工程师。李决和余海洋一进去,徐晋洋就示意他们关门,李决扫一眼,
整个会议室里也不过十个人。
佟毅还不到法定退休年龄,头发都已经全白了,整个系统里李决彻底服气的人,这位算一个。
李决工作以来能直接跟佟毅说上话的机会并不多,本来还松着的弦一下子绷紧了。但佟毅今天比做项目的时
候少了几分严肃,笑呵呵地讲这趟主要是过来跟大家聊聊天,大家平时项目上工作上有什么心得想法,畅所欲言。
李决从来不是那种主动举手发言的人,尤其是旁人都十分积极的时候,他更不爱出风头。
徐晋洋今天叫过来开会的,除了余海洋,其他在专业上都是佼佼者。厉害的人往往不爱掩饰锋芒,前面两三
个人讲下来已经过了快四十分钟,余海洋接在下一个,他其实已经不算在科研一线,汇报起行政工作组织生活倒
是一板一眼,佟毅不打断,也听得极有耐心。
李决就坐在余海洋旁边,等余海洋讲完了,他正犹豫是不是该顺势主动开口的时候,佟毅却先问:“李决,
很多人夸过你,之前 TRAPPIST-1 项目你们这边是你在负责吧?”
被佟毅点出名字已经足够出乎李决意料,他拿不准佟毅后半句话的意图,只点点头简短答了句“是”,虽然
心底并不如面上平静。
“我看过你写的报告,非常好,北京也找不出来几个能写出来这样东西的年轻研究员。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
候,写的东西可差远了。”
佟毅这话说的极重,李决虽然从来都相信自己的专业能力,这时候也要掂量掂量如何回应才不失分寸。
但佟毅却并没有要跟他礼貌客套的意思,一通没来由的夸奖结束,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下一位。
佟毅虽然是上位者,但没有官威,听每个人发言都听得很认真,甚至回答了“现在的市场状况该不该在北京
买房子”这样的问题。
散了会余海洋跟李决走在一块儿,趁着旁边没别人的时候神秘兮兮跟李决说:“佟总工可不会浪费时间瞎开
会,听说是有大项目要提前开动了,他估计是先来看看人。”
他们这一行的大项目,的确能大到举世瞩目。普通的卫星上天年年都有,但真正的载人项目或者大型发射却
是可遇不可求。项目的准备和计划蛰伏期都极长,未来五年十年大概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
真正哪一天启动,除了核心和上层,却没人能说得清。
李决并不是没有野心。他虽然不看重电视转播机会,也不希冀靠大项目获得什么政治前途,但他喜欢大型项
目的复杂度和挑战性,像是玩游戏玩到了高级别,需要杀一两个同样级别高的怪来验证自己的能力。
李决并不怀疑余海洋消息的准确性,但也不打算这时候和余海洋过多讨论。
余海洋又说:“你这次稳了,刚刚佟总工夸你一看就是在做铺垫。苟富贵勿相忘啊李工!”
余海洋还是这样腔调油腻。李决刚想玩笑着骂他天天说瞎话,却见他神色一黯,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浮夸,
讪讪道:“我是没什么机会了。”
20
应一一打着看望哥哥的旗号到西北,其实主要目的是来当个游客。
她找了两个好朋友一起来,直截了当拒绝了应允承安排的接机和食宿,在电话里跟应允承讲:“这边景点隔
得远,我时间排的满。来看你?当然不是来看你啊,但我妈非得让我留在家陪姥姥爷爷,说旅游他们才不让我出
门,我说来看你才被放行的。不过周六下午我应该能跟你吃个饭?这边有什么吃下午茶的地方吗?对了,周一早
上你送我去机场也可以。”
应一一这样计划,理论上应允承可以只字不提李决,但他回家还是跟李决说:“一一周六下午跟我们吃饭,
你可千万提前把时间留出来。”
李决最近并不忙,但研究所里有一股紧绷的气氛。
余海洋那天神神秘秘透露的消息应该是通过某种途径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等在眼前,
并且极有可能是持续时间最长的载人项目。甚至传说中北京已经制定好了一份名单,提前选好了参与项目的核心
人员。
上一次这样的大项目还是八年前,大家都多多少少听过,研究所里参加过那个项目的,大部分后来都回了北
京,在房价昂贵的地段享受分配的房子,孩子读书有师资优良的附属学校;少数留在研究所的,比如那时候还年
轻的徐晋洋,也在职级上大有提升。
因此当徐晋洋看到难得主动来办公室找他的李决时,心头也暗忖原来诱饵足够大,再是平和的人也要上钩。
但李决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上的文件夹递给他:“徐所,这是我去美国的正式申请材料。”
徐晋洋不是不惊讶,李决的出牌路数他永远看不懂。
这几年李决的性格他看在眼里,不争不抢,但也绝不会错过真正的好机会。他从来不主动说想做什么项目想
拿什么课题,他只是把事情做好,做得比其他人都要好,让你不得不把最好的分给他。徐晋洋知道新项目的消息
已经传开了,以他判断,哪怕李决不来主动自荐,心中对参加这个项目也并不是没有欲`望。他以前旁敲侧击过
好几次让李决申请出国的机会,李决一向不为所动,虽然这已经是李决第三次来跟他提要申请今年的机会,但无
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在听到了这种消息后还铁了心要走。
徐晋洋不好把话说得太明,项目的进度到现在也还是机密,他只能走流程式地问:“你这次真的考虑好
了?”
“我之前已经跟您提过,我一定要去。”
“你这个意思上次我已经知道了,但我再问一遍,现在这个情况,你确定你要在明年走?”
徐晋洋能看到的时间表里,项目会在明年夏天开始,出国访问也是在秋季学期,李决如果在这一轮去了,基
本等于和项目彻底告别,哪怕在半年之后回来,也很难中途加入。
李决表情都没变,说:“我没有在跟您开玩笑。”
徐晋洋一时找不到话讲,看着李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顺了口气才说:“李决,我以为你是能拎得清轻
重缓急的人,没想到你这么糊涂。”
李决并非没有掂量过轻重,上一次出现这样大型而复杂的项目是八年前,那时候他还在北京念书,发射直播
的时候整个院的人都聚在一起看。旁边的师兄说了一句:“我以后也想成为坐在控制中心鼓掌的人。”
八年才有一次的机会,而且现在是李决的全盛上升期,是他最需要做大项目的时候,再等到下一个八年,没
有人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李决想过了,大项目八年一次,而能碰到应允承的夏天,新闻上说过,五十年一遇。
李决并不是不领徐晋洋的情,但他并不能把个中缘由想徐晋洋全盘拖出,也没有办法奢求徐晋洋的理解。他
十分诚恳地讲:“徐所,我知道这个选择在您看来不够聪明,甚至也不够顾全大局,但我想的很清楚,这是我现
在想要的,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也不会后悔。”
徐晋洋的火其实并没消,但也知道和李决多说无益:“申请材料我收到了,后面一切按流程走,你去还是不
去,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两周后在北京有个会,你去参加,不准拒绝。”
周六跟应一一见面选在一家酒店,供应西北地区最上得了台面的西式下午茶。
应一一显然没有料到应允承还带了朋友同来,虽然一时间觉得有点奇怪,但脸上也挂着礼貌的笑。
落座后应允承的介绍也语焉不详:“一一,我妹妹,这是李决。”
应一一点点头,有外人在她不好在应允承面前放肆,只顺着说客套话:“你好啊,李决前辈。”
应一一不太看得懂现在的局面,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这位李决可能是哥哥想要给她介绍的男朋友。她抬头悄悄
打量李决,皮相当然是过关的,一直笑眯眯的看起来性格也不错,而且能得到应允承的认可介绍给家里人,应该
也很聪明,这突如其来的相亲,应一一发现自己不排斥,她甚至开始后悔出门应该画个全妆。
于是她大着胆子跟李决攀谈:“前辈不介意我叫你李决哥吧?你叫我一一就好。”
应允承一看她这副装大家闺秀的样子就知道她大概是会错了意,李决倒是在一旁也很绅士地,脸上挂着他应
付后勤的小妹妹们时那种春风和煦的笑容:“好啊,一一,当然不介意。”
应允承打断这礼尚往来,直接宣誓主权:“一一,李决和我在谈恋爱。”
应一一手头搅咖啡的小勺碰到杯壁,发出一声脆响。和她一样没预料到的李决在同时开口:“应允承!”
李决同意来跟应一一喝下午茶,对应允承不打算向妹妹隐瞒的事也有预期,但他没想过应允承会用这样直接
的方式。
应允承没说话,倒是应一一反应很快:“行吧,我还以为我相亲终于相到了正轨上,没料到你近水楼台。”
应一一这话说的很自然,脸上的表情也还挂着笑,那种开玩笑的、轻松的语气,小勺已经被平放在杯碟里,
一切都十分平静。
只有她自己知道,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其实有点儿抖。
应允承好像根本不觉得刚刚发生了大事,应一一的反应是他所预期的,一一在美国读了那么多年书,研究生
打算直接申请法学院 JD,最崇拜的女性是 Ginsburg,应允承十分自信,能够得到妹妹的理解。
他轻轻握了握桌布下李决的手,安抚一样的,李决并没有回应他,虽然脸上的表情已经缓和下来。
有应一一在,话题并不会冷场,光听她讲这一周的路途故事就已经足够精彩。李决也很快重新笑起来,仿佛
刚刚应允承的突然出柜没有发生过,他十分随和自然地接应一一的话,他在这里待的时间长,应一一去的每一个
地方,他都有更有趣更深刻的经历。
应一一对哥哥的这位亲密朋友显然好奇,但她尽力克制不去窥探过多的李决个人信息和他俩的感情生活,她
捡无关痛痒的话题聊,旅游、申请文书的主题、纽约的寒冬。
她点了一客拿破仑,吃东西姿势优雅,一点碎屑不乱掉,有种不自知的矜贵。
应允承的家庭背景在这个时候具象化在李决面前,像施勋道上别墅顶的玻璃花房。
李决之前以为应一一的名字是女生常用的“依”或者“伊”,后来应允承在纸上写给他看,像一个破折号,
但两个“一”字,李决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女孩儿十分受家里人珍惜。
李决想起来自己也有一个堂妹,堂妹叫李姣,小李决两岁,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常跟着小学生李决玩,李姣
那时候小小的,像电视广告里卖的芭比娃娃,会哭,但笑起来又很可爱,喜欢偷看李决的课本。李决六岁生日的
时候李姣来家里吃蛋糕,奶油糊了大半张脸,李决递纸巾给她,她不舍得擦,拼命用舌头舔。
李姣三年级的时候小叔离了婚,李姣跟了爸爸。小叔同李进明一样,拥有不知道是遗传还是有样学样的坏脾
气,离婚之后脾气更差。李姣也不再找李决玩,有一年过年全家吃饭,李决见识过还在念五年级的李姣与父亲拿
畜生与婊`子这样的关键词对骂。
李决坐在新年的饭桌上,看到李姣侧头憋着泪竭力用轻蔑的语气继续骂自己的父亲狗杂种的时候,想起来李
姣小时候有一次非缠着要让他给她扎辫子,李决已经很小心了,稍稍扯到一点点头发,李姣还是噙着一包眼泪转
过头噘嘴看他,他一安慰,小小的女孩子就放开了哭。
这天下午天气非常好,他们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光线、食物、音乐以及同桌人的餐桌礼仪,一切的一切,
无可挑剔。应允承已经毫无保留地向他分享过自己的家庭、亲人,件件都拿得出手。
而李决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去同应允承分享。
对话停下来,等应一一吃拿破仑。应允承被落地窗外趴着的一只萨摩吸引视线,李决的目光也跟他落在同一
个方向,但视线焦点落在应允承脸上。
应一一坐在对面,把李决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解锁手机拍了张照。
应允承听到拍照的声音才转过视线来,他对应一一的淘气都习惯了,直接伸出手:“拿给我。”
应一一倒是一直很听这个哥哥的话,尤其现在李决还在场。她递出手机,“但是真的拍的很好,我发给你好
不好?删了真的太可惜了,你和李决哥还没有过合照吧?”
应允承接过手机来,不想让她得意,“这可不是第一张。”
在太平山的时候,他们遇到过韩国来旅游的阿姨们,用自己的相机帮他们拍了一张合照。
应一一手机屏幕大,李决不用隔得很近也能看到刚刚拍下来的照片,光线正好,背景里酒店大堂的装潢也精
致华丽,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衬衫,没什么亲密举动,但偏偏神色都是说不出来的柔和。
应允承还不知道李决在留邮箱的时候故意写错了一位字母,太平山上的合照,他们应该永远都收不到了。李
决突然舍不得,他跟应允承说:“留着吧。”
应一一就住在这家酒店,一回房间看到两个躺在床上看剧的朋友,她立刻不顾前因后果地讲:“完了完了,
这次真的出大事了,我大伯一定会发场大火。”
她对应允承的性取向并无偏见,也相信李决是十分好十分值得的人。她也并非接受不了亲近的人市性少数群
体,她在美国最好的男生朋友也是同性恋。但应允承的转变如此突然又如此坚决,她这趟来之前大伯母还在让她
帮忙观察应允承是不是在这边交了女朋友所以才走了又回来。
现在她知道答案了,知道了应允承为什么连去美国念书都推迟,但她不敢回去跟家里人说。应允承是他们这
一辈里最受长辈喜爱的,也被寄予了最大的厚望,应一一甚至不敢想如果爷爷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家里会有怎样
一场风波。
应一一两个好朋友都还要往更北走,周一应允承开了李决的车送应一一去机场。应一一到底没忍住,路上把
这几天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的问题问出口:“哥,你以前不是和斯映姐谈恋爱吗?”
应允承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一个交过女朋友的人怎么忽然爱上了同性。
应允承说:“这不一样。”
“你确定吗?”应一一问。
“一一,如果我现在发现一颗小行星,这颗星星的名字会是李决。”
航班延误,应一一在飞机上等了近两个小时,空乘送过来的坚果她都吃完了小半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
着窗外的跑道发了会儿呆。
机场并不大,四周也没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就是这样普通的地方,应允承偏偏下定决心放着美国不去要来这
里。
她把手机相册里这几天旅途中照片又翻了一遍,她在一个图片分享社区有不少 follower,旅途结束她都习
惯挑几张重点后期处理。滑到李决和应允承的合照的时候,她停了一下。之前来机场的路上,应允承一边开车一
边像小学生一样讲什么星星之类的蠢话的时候,她其实有点儿想哭。
飞机已经开始在跑道滑行做起飞前准备,应一一打开很久不用的微博,发了一张带照片的仅自己可见消息: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21
应允承的实验室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涂雅欣要中途退出这个项目。
她的理由十分简单,北京一家国企给她发了 offer,薪酬一般,但解决户口,要求她立刻到岗实习。学校跟
国际空间大学的这个项目本来就没什么约束力,对方人事部门的领导甚至表示愿意出面帮她跟学校协商,涂雅欣
争取了一番,最终被允许把项目一期做完再走。
张帆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只嘱咐涂雅欣走之前一定要做好交接,另外因为要走,接下来两个月就初步退出核
心工作。
应允承却第一时间去找涂雅欣,问涂雅欣为什么。
涂雅欣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跟应允承到走廊上说话。她说:“现在能解决户口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我爸妈不
想我错过。”
应允承并不觉得这个理由成立:“以你的能力找到一个提供户口指标的机会是早晚的事,但是现在就去这个
地方,你的科研前途几乎可以说是切断了。”
涂雅欣本来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小花园,闻言转过头看着应允承,那目光像是在审视,好一会儿才说:“小
应,我不是你,我本来就没有科研前途。”
应允承不喜欢看人这样妄自菲薄,他难得皱了眉头,“你有能力,这点你自己最清楚,你不应该浪费,户口
有很多种解决途径,你几乎是选了最短视的一种。”
涂雅欣看着应允承,不带任何情绪,羡慕、嫉妒、不认同、想争辩的心情统统没有,她只十分平静地看着应
允承,她知道,应允承理解不了。
涂雅欣出生在小城,父母都是最最一般的工薪阶层,她读大学的时候家里人就想让她读金融,后来是涂雅欣
班主任出面说服了她父母。她进了大学成绩也一直很好,后来到了决定毕业去向,她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读博
的,春节回家的时候饭桌上长辈问起来,小姑听了她的打算连连摇头:“哦哟,你这小姑娘很有志向的呀,一点
要赚钱的心思都没有。”
同桌的堂哥也跟着讲,听说高中班上读了理工科专业的学霸,本科毕业去了投行,薪酬要以美元计。
饭桌上一般的人都不知道投行是什么,但听到薪酬依然咋舌,涂雅欣父母对她要读博本来没什么太大意见,
因为涂雅欣跟他们讲得很清楚,读博之后不再用家里负担生活费和学费,但此刻和百万薪资比起来,零支出显然
也不再诱人。
但好在那时候涂雅欣已经错过找工作的时机,开学交完申请表的时候,她打算跟的那位导师也找她去办公室
谈话,跟她商量完未来几年的研究计划,末了叹口气说,女孩子走这条路还是难啊。
如此种种,涂雅欣并不愿意跟应允承细说,她的父母家人并不关心她的科研水平,他们要看到的是变现能力,
而这能力有很多具象化的指标:北京户口、国企铁饭碗、房子。她和应允承的关系甚至谈不上朋友,甚至连应允
承来质问她为什么这样的“何不食肉糜”类提问,涂雅欣都觉得荒谬。
她已经过了那种对赏识自己才能的人会引以为知己的年纪,而这种认命,其实来自于一路上遇到的应允承们。
涂雅欣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已经过了,她和应允承们,就像是追及问题里的主人公,但在现实里,这
道题没有答案,因为她永远也追不上。
涂雅欣几乎想要说,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许会比你现在还要更好。她听过别人传应允承的故事,说他
任性,放着读书的好机会不去,偏偏要来这里蹉跎。涂雅欣知道,应允承不会觉得蹉跎,因为当他可以负担得起
后果的时候,他不会觉得这是浪费。
她忍住了,尽量不这样刻薄,回办公室之前她只说:“应允承,你不会知道你有多幸运。”
晚上在家陪着李决收行李的时候,应允承简单转述了这件事和涂雅欣这最后一句话,他一边帮李决叠衬衫一
边讲:“其实从小到大这种话我听过很多,但我始终觉得,出身并不是一切。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里面,也有
非常不成器的,涂雅欣可比他们要聪明多了。”
李决没说话,正在手机上看北京的天气预报。开口的时候硬生生转了话题:“要给你带什么纪念品吗?”
离开学校之后,李决再没有回过北京。
飞机落地坐上来接他的车飞驰在机场高速的时候,他想起来以前每次放假,都拖着箱子从学校的西边走到东
边去坐地铁,要换乘两次才能搭上机场快轨,大一放寒假的时候第一次做这条线,快轨开到某一段两边都整齐排
列着高大但已经干枯的数目,他回家的心情一向谈不上雀跃,但最开始的两年已经是家里气氛最好的时候,后来
就和苏煦一起去机场,两个人一人戴一边耳机听歌,中间有的路段信号不好,歌曲总是断开。
现在也是冬天,北京依然是北京,李决却变成匆忙的过客。
会议的日程安排得紧,而且是佟毅主持。没有明说,但参会人员好像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是在为了什么大事
做准备。茶歇的时候佟毅还主动过来跟李决打招呼,倒没聊专业上的正事,只说这几天空气不好让李决自己多加
注意。
第二天散会的时候快到晚餐时间,李决刚出了大楼,就被一个没料到的人招呼住。
张帆也是来北京开会,虽然和李决不是同一场。他跟李决谈不上多熟悉,但此刻在首都会师,到底多了些照
顾自己人的心思,硬拉着李决去参加今晚的饭局。
同桌吃饭的人都颇有些职级,对李决也没有过分关注,只在一开始落座张帆介绍他的时候,有人接了一句:
“李决啊?久仰,之前佟老爷子教育手底下的人不就是说写的东西通通比不上李决。”
饭桌上的场面话,大家都是听听就罢,也没人去深究真假。这桌上大半部分人已经不在科研一线,比起佟毅
的赏识,更关心今年晋升名额如何安排。
酒喝了两轮的时候,却突然讲起来应允承。
应允承的身份背景在这桌人面前并不是秘密,当时他第一次去西北,很多手续流程就是北京这边走的。张帆
这时候终于有话可讲:“小孩儿的确聪明,又一点不怯,做起事比好多入职两三年的都利索。”
有人开玩笑:“老张,你不会做美梦觉得人家肯给你打一辈子工吧?就你那小实验室,人家现在来玩玩可以,
也就是人家有底气玩这一趟,等哪天玩够了立马跟你拜拜。”
每个人都很愿意讲应允承,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很了解应允承,应允承的出身、学习经历、传闻中的女朋友的
家庭背景等等。
李决好像在听大家讲一个不相干的人。
等到每个人几乎都讲了一轮,张帆突然想到自己带来的后辈也有发言权,他带着点要引荐李决的想法:“你
们说的都不算,你们见过应公子吗?还是听我们李决说说啊,我听说之前小公子来过暑假,研究所是安排李决亲
自带他。”
很多词语在李决脑海中掠过,他抓不住,也没有办法说出口,最后他只说:“应允承啊,他很好。”
他这话有些扫兴,大家显然是更希望听他讲一些八卦秘辛,张帆反应很快,赶紧拉住他跟全桌敬了一轮酒。
最后一杯喝完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来电人正是几分钟前大家谈论的焦点。
李决到走廊上接电话,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庭院旁边,食客都在包厢,这处露天场合反而无人打扰。
他出差之后和应允承都是靠发信息联系,除非应允承已经确认他回到酒店,才会问是不是可以视频。应允承
本来顾虑贸然来电会打扰李决工作,但今晚楼上的邻居来借螺丝刀,他找不到,又不好直接拒绝邻居,才给李决
打了电话。
李决很耐心地给他讲怎么找,阳台上哪个柜子,柜子的哪一层。李决听见他在那边开柜子的声音,听见他小
声跟邻居讲话,然后那声音在话筒里放大,是对着他说:“好啦,你继续忙吧。”
李决没说现在正事已经结束,他说:“你先别挂。”
应允承很听话,但拿着电话半天也没听见李决说别的什么话,看通话时间已经又过了三十秒,问:“你怎么
不说话?很累吗?”
李决说:“没有,只是有点儿想你。”
李决挂掉电话,一时不想回到饭桌上去。电话那边的应允承和饭桌上大家谈起的应允承好像不是一个人,他
如何能够跟别人谈论形容应允承呢?李决霎时有点想念自己的那套小房子,像一块新天地,就他俩,窗台上种番
茄冰箱里放可乐,别的什么也没了。
这时候安静的回廊上有人跟李决打招呼,李决回转身,看到苏煦。
苏煦先他一步解释:“我并不是刻意。跟几个高中同学吃饭约在这里,来得晚,正好看到你。”
苏煦的母亲答应了跟他去美国,各种手续办完下周就飞走,想到未来很多年也许难得回来一趟,在北京的高
中同学知道了都说要给他践行。
他匆匆忙忙来赴这个局,还没落座却看到李决站在外面打电话。
李决对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似乎并不好奇,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回了一句:“很巧,我来北京开会。”
两个人曾经在北京有过非常快乐的记忆,那时候是真的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两个聪明男孩儿对世界有无限
的雄心与壮志,北京只是他们的起点。如今在这里偶遇,心态和上次在西北相见似乎并不相同,西北是苏煦没有
参与过的李决的人生,而北京有更多两个人共同的怅惘。
李决很没来由的、第一次讲这句话:“我谈恋爱了。”
也许是人生的确荒谬,新恋情第一个告知的人竟然是旧日伴侣。
苏煦往庭院中间风景更好的地方走,李决也跟着,苏煦点点头说:“我听到了啊。”
他刚刚在暗处看李决打电话,也听到了李决最后一句话。
这餐厅档次不低,硬生生辟出一块人造园林供食客消遣观赏,深冬了,池塘水面也没结冰。
李决和苏煦恋爱的时候,他们也是在这样的冬天晚上去学校的湖边。冰冻得硬实的时候,那片湖甚至可以当
冰场开放。那年暖冬,冰场开放条件一直达不到,苏煦非要翻过围栏站到冰面上,李决没有这么小孩子心性,大
声叫他赶紧上来,湖边的树木枝条交错,李决一时看不见苏煦,只突然间听到一声惊呼,李决想也没想直接冲下
去。
然后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讲话,冰面寒气重,说话的呼吸都显得温热,苏煦说:“骗你的。”
李决回过头去,附近没什么照明设施,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瞧见苏煦在笑,李决稍稍用了力,让他
倒在冰面上,俯下`身去吻他,不确定冰层的厚度,李决甚至不敢用力。
喘气儿的时候,苏煦就躺在冰上跟他说:“李决,冰要化了。”
李决今晚喝了点酒,整个人比平时更松弛,也或许是在故地遇见旧人,他心里想什么,也就说出来什么。他
说:“苏煦,以前冬天晚上去湖边,你总要下去踩两脚冰,每次我们都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真的就碎掉了,每一天,
很快乐,但也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你看到了,有的人,可以住在北纬四十度湖面也不结冰的冬天。”
苏煦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讲。李决恋爱了他并不好过,何况李决还这样柔软地、轻盈地讲起来他们以前的事情。
他本意是要令李决也不好过,他对李决的新恋情有一些刻薄的问题,他见过李决最不想示人的一面,因此也拿捏
得准李决进入一段感情时最深的顾虑和恐惧。
但李决说:“结冰的湖,踩上去冰有可能碎掉也有可能不碎。寒冬不结冰的湖珍贵又漂亮,但踩上去就只有
沉没。”
苏煦没有再开口,他站在李决旁边抽完了一支烟。
他想起来很多事,十几岁的尾巴上遇到的物理天才,第一节英语课他没找对文史楼的位置去晚了,他走到唯
一的空位旁边,靠窗坐着的男生撑着下巴望着外面的树出神,他小声问旁边的位置有没有人,那个男生转过头来,
漫不经心地摇一摇头。
苏煦下了课就去找物院的高中同学打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李决的人。
吸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苏煦有种前尘往事真的都彻底结束的感觉。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不再担心口语
课被点名,不再担心申请结果会不会不好,前途都确定又坦荡,都渐渐成为厉害的大人。
但他和李决都并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快乐。
今晚的偶遇如此之巧,但苏煦知道这可能是很多年内他最后一次见李决,道别显得没有必要,他最后只说:
“祝你好运,李决。”
22 √
李决回程航班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
应允承事先说好要来接他。航班比预计晚点了快半小时,李决取完行李出来一眼就看到应允承,丝毫不疲倦
的样子,看见了他立刻笑着挥手。
深夜的到达大厅仍然灯火通明,来来去去送别团聚的人群中间,拥抱其实并不出格,但他们并没有。应允承
很自然地接过李决的行李,又把在旁边便利店买的矿泉水递给李决,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
行为举止已经十分默契。
应允承开的是李决的车,上了车要发动,李决却说:“先别着急。”
他坐在副驾驶上牵住应允承的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没再说话,应允承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把车里的灯灭了。
这趟去北京时间安排太紧,即使李决习惯了高负荷工作,也难免因为旅途劳顿而觉得疲惫。回来的飞机一直
遇到不稳定气流,想休息却又睡不安稳。而此刻这小小的密闭车厢里,应允承坐在他旁边,什么也不用做,像是
无限延长了飞机落地的一刹那。
李决喜欢飞机落地的感觉,也喜欢落地之后有人在等他。
他已经过了爱意需要张扬宣泄的年纪,比起在到达大厅的众目睽睽之下拥抱接吻,他更愿意在这只有两个人
的空间里袒露想念和疲惫。
机场到家还要四十分钟,应允承零零碎碎跟李决补充了一些分开的这几天里生活琐碎细节。他的声音放的缓,
李决听起来困意更重,想放低椅背睡个短觉但又怕应允承独自开车容易注意力不集中,于是从行李里翻出一袋山
楂片,拆开拿了两片含在嘴里,又拿了一小叠递到应允承嘴边。
应允承咬着山楂同他开玩笑:“李老师小气,去一趟首都只带山楂当礼物。”
李决是真的想不出来北京有什么适合带给应允承的礼物,就连这山楂也只是因为延误而随手在登机口旁边买
的小零食。
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礼物——李决在紧凑的行程中去了一趟法源寺。
他打车过去,绕过无数普通窄路,他此前并没有料到会是掩藏在居民区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景点。这趟来访
完全是他心血来潮,会议茶歇的时候来自各个地方的同事们在讨论如何抽出一天半天去北京时下热门的景点或者
展览,李决没搭话,但很突然地想到法源寺。念本科的时候,有一个学期期末住他下铺的舍友嚷嚷不学了要出家,
还逐一拉着全部舍友分析一遍北京寺庙的现状,雍和宫太热闹,潭柘寺因为语文课文走红,说到法源寺,舍友说
不如我们宿舍春天一起去看丁香。
他们当然并没有去,春天到来的时候要出家的舍友已经交到了女朋友。
现在是冬天,丁香没有了,但李决真的来了法源寺。他没有现金,在售票处旁边找人换了一张五元的纸币买
了门票。
寺里并没有多少游人,树木在冬天也只留下枝干,猫蜷在台阶上静得不像活物,冷风一吹,整个古刹更显得
清肃。
李决没有买香火,但走进主殿,仍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真正在神佛面前,李决察觉到自己其实也有诸多贪愿。进研究所之后有好几次徐晋洋几乎忍不住要直白地骂
他没野心、不懂得争取,但李决一直清楚自己并非无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总是难以实现。像是高一骨折之后,他
还留有幻想能够快速恢复赶上那一年的竞赛,每次复诊他都问医生,医生永远回答骨头不可能那么快长好,而他
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训练左手写字。
现在他在毗卢遮那佛面前,他能够祈求这三尺之上的神明保佑他和应允承吗?也许他和应允承这件事本身就
不为神佛所理解。
李决在蒲团上跪了两分钟,最后只拿一件事托付神明:希望应允承永远做世上最快乐的橙子。
他并没有久留,离开之前他看到一副楹联,他在心头一字一顿跟着默念,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
直到两个人一起回到家里李决也没有向应允承讲起这一段,因为他并不确信神明是否会如他所愿,而这样一
个愿望,也许应允承听了都会觉得幼稚和荒谬。
第二天早上给应允承热牛奶的时候,李决才觉得生活真正重新恢复秩序。
跟李决同一时间进研究所的同辈们,大部分人在这一两年进入了家庭生活。初来乍到的时候,不太忙碌的周
末大家喜欢一起开车往周边景点奔,或者干脆在沙漠边支个架子胡乱烤东西吃,一群年轻男人随随便便也能消磨
一个下午的时间。后来某一天开始,越来越多人周末的时间用来陪女朋友逛超市、陪刚出生的儿子去婴儿游泳馆。
李决以前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家庭型的人,他习惯独居,并且找到了十分舒服的独居方式,但在北京的时候他
很想应允承。哪怕每天都在通过手机交流,也仍然会因为早上没有人抢着关闹钟而感到不习惯。
他并没有幼稚到要无时无刻和应允承谈恋爱,但李决喜欢每次他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的时候,能够看到应允承
托着头坐在阳台上一盆大仙人掌旁边看书。
李决出差的几天应允承习惯了每天十二点准时入睡,昨天因为接机睡得晚,今早赖床不肯起。张帆还在北京,
实验室对考勤抓得也不严,他洗漱完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李决已经准备出门。热牛奶放凉了一些,现在温度刚刚
好,他抓起烧杯咕嘟咕嘟喝下去两百毫升,嘴唇上沾了一点点奶糊,李决飞快地亲一口那一小抹白色,跟他说:
“晚上见。”
中午李决收到邮件,航空航天系统统一的邮件通知发给各省市研究所通过出国交流初审的申请人。他看收件
人列表,西北这边有个比他晚两年入职的同事也在今年交了申请。
那同事显然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到下午的时候,李决今年要申请出国的事情已经被大半个所的人知道。钟一
贺都专程跑到他办公室来问:“你去北京到底开什么会?现在外边儿风言风语越传越真,我听说北京那边决定要
从咱们这儿选两个进项目核心,你出国的事是真的假的?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李决不打算回答他,他正好审阅完下一次去附属小学上科普课的课件,关了电脑跟钟一贺说:“我的打算是
下班。”
钟一贺解锁手机看时间,刚过下班时间两分钟,看李决真的起身要走的样子,下意识就问:“你不是谈恋爱
了吧?”
这次李决正面回答他问题了:“是啊。”
钟一贺知道李决的取向,他甚至因为辗转认识苏煦,还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李决上一段感情的边角余料。但现
在李决回答的如此爽快,钟一贺反而拿不准李决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是不是恋爱,李决准点下班总归是反常。
李决下班路上碰到余海洋,他本来以为余海洋会上来问两句他去北京开会的事,但对方只是冲他笑一笑,快
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那个笑看起来倒没有平时那种精明市侩,只是显得勉强。
李决不到七点就到家,但应允承今天偏偏要加班,在电话里跟李决说起来,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沮丧。
应允承说:“昨天忘了跟你说了,你喜欢的马里奥出了新游戏,你出差这几天游戏卡刚刚寄到,本来打算今
天早点回家拆了一起玩。”
李决半安慰半开玩笑:“我不介意先单独试玩。”
“不准自己拆。”
应允承偶尔强势起来,李决倒觉得新鲜,挂了电话也还想笑。
李决没拆游戏,去卧室里把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又去小区门口的超市补给了一些日用品和
水果。做着琐琐碎碎的杂事等应允承,竟然也觉得愉悦放松。
应允承快十二点才回来,昨天去机场接李决小熬了一会儿夜,今天又长时间不间断工作,整个人蔫蔫儿的,
到家先冲了个澡提神。
暖气开得足,应允承洗完澡只套一件短袖,拿着笔记本坐到沙发上,头发梢还是湿的。李决倒了杯水放到他
面前,听到他应该是打开了某个视频。
视频是江斯映昨天推荐的,发来的信息里打了一串流泪的表情,说短短十几分钟的片子令她流下不知道几公
升眼泪。为了说服应允承去看,又强调主角和他差不多做同一个工种,而且虽然是个小动画片但拿了奥斯卡提名。
应允承昨天没抽出时间,江斯映今天又来追问并扬言“看完写好观后感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话”。
那视频没有对白,李决听声音猜不出来剧情,他本来没在意,只当应允承工作太累要消遣放松,结果十几分
钟后视频声音停了,李决抬头发现应允承依然看着屏幕在走神。
等应允承回过神来,发现李决正盯着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神色,讲了句不相干的:“江斯映学艺术这么多年
终于还是培养出来一点鉴赏能力。”
然后他又说:“没有宇宙我们无法生存。”
李决还没理清应允承是如何从江斯映开始思考宇宙,以及为什么讲这种合乎逻辑但又没什么意义的话,电脑
上很快弹出来应允承发过来的视频链接,李决点开来才知道应允承是在复述片名。
同一个视频又在李决的电脑上重放一遍,十六分钟过去,李决一时也没说话。
应允承的视线好像在等着他,也许是想知道他的观后感。
李决把电脑屏幕合上了,他并不是没有看明白,但他不想说,他挑了最最无关紧要的剧情问:“不然我们周
末去蹦床?”
应允承没做声,江斯映想让他看的、他想让李决看的当然不是两个卡通人物蹦床,虽然他很乐意和李决玩蹦
床。
那天应允承几乎倒床就睡,李决躺在旁边,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等到觉得应允承已经睡熟了才开口:
“你可永远不要因为我难过。”
应允承的忙碌持续了一周。实验室要在下周二之前出一版英文阶段性报告提交给其他合作院校和机构成员审
阅,张帆去北京之前直接把这件事扔给应允承,应允承接手了才发现这条工作线此前的进度为零。
涂雅欣大概是唯一真的能帮上忙的人,应允承本来还担心之前那通可以算得上不欢而散的对话也许会让两个
人相处起来略显尴尬,但涂雅欣半点不提之前的事,主动来找他讨论分工和安排,应允承加班的大部分时间她也
都还在实验室。
应允承自己半领导一个项目,就更体会到李决的工作绝非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纯粹和容易。中午的时候实验室
的财务过来找他核对报销的事情,他本来要解释报销不归他管,但财务并不听,只拿“张主任走之前说了这个项
目的事都找你”来对付他。
财务在旁边拿着一叠发票对税号的时候,应允承给李决发消息:“做报销比发射火箭还难。”
李决回给他一张图片,应允承认出来是实验室楼下的一棵树,他也不顾旁边还有人在,立刻回拨了一个电话
过去:“你过来了?”
李决是来参加一个研讨会,研究所借了实验室的地盘而已,跟应允承的工作并无关系。他周围正围着一圈参
会人员在互相打招呼,主持人在台上调试话筒,李决稍稍退到没有人的地方:“来开会,合适的话正好可以接你
下班。”
应允承心跳都要漏一拍。李决也没说什么了不起的话,但他喜欢“接你下班”这种自然的、日常的亲密。
过了半个小时涂雅欣来找他,两个人对一对进度,倒是比几天前刚开始的时候乐观一点。涂雅欣在旁边待了
一会儿,看应允承难得面露焦躁地给四面八方回邮件,想了想问他:“多媒体室有活动,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就去十分钟,不耽误正事,你就当换换心情。”
多媒体室很大,观众席座椅能摆二十排排,发言的嘉宾坐在台上直直被聚光灯照着。涂雅欣和应允承站在门
口,堪堪只能看个大概。
应允承看到李决,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直觉坐在左边数第三个位置的就是李决,他认出来那件衬衫,今早还
在衣柜里跟他的挂在一起。
应允承这时候有一点理解李决出差回来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拉着他在停车场里停留片刻。他当时以为李决要接
吻,但并没有,除了牵在一起的手,李决既没有靠住他,也没让他靠过去,李决什么话也没说,牵着他,闭着眼
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五分钟。
现在应允承知道了,他在这一天的匆忙混乱里,其实甚至不用真的见面,仅仅是想到李决,就已经感觉足够
安抚了。
这并非完全出于他同李决的私情,而是李决已经在他一开始接触这份工作的时候向他完整展示了在这个领域
这个环境下继续做下去能有的最好的样子和最出色的能力。被各种琐碎的、混乱的、质量高高低低的邮件和合作
者作品所困扰时,他会想一想,如果是李决处理,应该会处理得很好。他被这样的想法激励着,手头的事不敢放
松一星半点。
应允承一直没说话,涂雅欣不知道他其实在研究所待过一个夏天,只当他出国早对国内这帮年轻科研人员都
不熟,小小声跟他介绍台上坐的这些人,讲到李决的时候说:“李决,这边研究所的大红人,也可能是台上这群
人里最有前途的一个。没想过有一天真的能见到他,你不知道他当年领奖的照片在物理竞赛圈里被热议了多少
年。”
涂雅欣边说边拿手里的平板搜索给应允承看,李决的名字并不常见,再加上比赛名称和时间这样的关键词,
很容易搜到涂雅欣说的那篇学校官网新闻。
涂雅欣把平板递到应允承面前,应允承听李决讲过竞赛拿奖的事,但并不知道李决曾经靠一张照片俘获无数
后备的崇拜。
“你没在国内搞过竞赛,他当年拿奖的照片一公开,我们都后悔生晚了。那时候集训,女生们最爱开玩笑,
说如果跟李决同一年参赛,要是能和李决谈恋爱,愿意从此放弃崇高物理事业回家做家庭主妇。”
涂雅欣现在都还记得,集训的时候压力大或者某天的模拟题太难,就有女生会讲“我不想研究物理了,我想
嫁给李决”,然后总会有人拆穿:“你拿金牌的几率可能远大过李决爱上你。”
一直到后来那一年的颁奖典礼,排队上台领奖的时候涂雅欣仍然听见有女生在惋惜:“可惜今年没有李决这
样的神颜一起合照了,要不然二十年后还可以骗我女儿说这是妈妈的初恋。”
那时候大家流行以“神”来称呼那些在各个领域的竞赛拿到好成绩的人,但没人叫李决“李神”,他们曾经
讨论过:“名字一般般不够酷才会简称个什么神,李决这个名字本身就是神了。”
应允承看着平板,照片里李决站在中间,十七岁,和现在有点儿不一样,是真正的恰同学少年。
应允承在那一刻有个很荒谬的想法,他想跟李决公开地、光明正大地恋爱,他想要跟涂雅欣说,这个曾经并
且也许现在还在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人,是我的人。
自从确定自己爱上同性以来,应允承并没有觉得和与异性谈恋爱有什么差别。甚至连床上那点事,他也适应
得很快,唯独这时候意识到了,和同性在一起,哪怕再喜欢,他也不能随便地、无顾虑地公开这段感情。
涂雅欣说:“其实有很多人,至少我那一届参加竞赛的很多女生,现在也还在关注他,看脸八卦是一方面吧,
专业上大家其实也很好奇当年最聪明的人最终能够走到哪一步。他一毕业就选择来西北,不留在北京也不出国,
很多人都觉得浪费了。”
“他如果那么值得你们崇拜,那他一定不会做错选择“,应允承说:”我相信他。”
他们在这里已经已经待了远不止十分钟,涂雅欣看了一眼邮箱推送的日程,提醒应允承:“张主任说了今天
要开会,再不走要迟到了。”
应允承被困在冗长的会议中,研讨会结束之后李决只好自己回家,路上电话响起来,来电显示的人名倒是有
些出乎他意料。
他接起电话,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省去客套,直截了当问他:“师兄,我最近刚好在附近的影视基地拍戏,有
时间见一面吗?”
————
看《绿皮书》,有封信里写:
“Dear Dolores, sometimes you remind me of a house. A house with beautiful
lights on it, where everyone is happy inside.”
李决看应允承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23
李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陈琢见面了。
这个当年喜欢在竞赛班下课后跟自己站在黑板前比赛解题速度的师弟,高三毕业那年填了一张出乎所有人意
料的志愿表,读的是戏剧理论,却又很快做起了演员。可能是走运,陈琢过去两年在卫视播出的两部电视剧都大
火,观众见多了演艺圈靠脸吃饭的浮夸人设,有演技和容貌打底,他这种脑子也好使的反而更受欢迎。
陈琢这几天拍夜戏,来跟李决见面也是时间挤了又挤,等在楼下的经纪人一开始甚至并不允许。选择见面地
点也诸多考虑,公众场合无法保证私密性,餐厅酒店难免会有服务人员在场,最后决定换辆剧组的车载他去李决
家。
陈琢人气再高,在李决面前仍然是解题速度慢一拍的后辈。两个人见了面也不生疏,陈琢尊重李决的本行,
甚至主动聊起来今年的诺奖得主。李决挑了工作中不敏感的研究内容跟他分享,陈琢听到后面有点跟不上,打断
他自嘲说:“师兄,这些东西我好多年不碰了,你现在让我回去写高考题,未必能上八十分。”
李决从来没有跟他讨论过是否后悔过当年的选择,他知道陈琢的电视剧收视率数字都很好看,粉丝众多,时
尚杂志和奢侈品牌也喜欢他,但李决并不确定陈琢是否同意当年做的选择一定比念物理更好。
陈琢讲起自己正在谈的一部电影,他的人气靠拍电视剧累积,但经纪公司认为已经到了转战大屏幕的恰当时
机,也正好有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可以争取。
他讲出来的导演名字的确能将李决都震住,李决想到前一阵曾经无意中看过的新闻报道,他几乎差点把那个
名字脱口而出,但很快反应过来,只问:“之前看新闻不是说定的另一位演员?剧本都是量身打造。”
他没说名字,倒更掩耳盗铃,之前的新闻的确铺天盖地,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其实也打擦边球承认过。
陈琢笑着说:“宋朗辉啊,他演不了,听说去法国度蜜月了。”
陈琢把剧情梗概讲给李决听,他也算是科班出生,概括剧情、介绍人物关系十分简洁清晰,李决很快就知道
了,陈琢要演宋朗辉。
李决很久没想起来宋朗辉这个人。上一次陈琢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好像也是冬天。陈琢来学校找他,他
那时候状态也算不上好,两个人在学校里漫无目的地走,路过大片冬天毫无生机的草坪,他点了一支烟,陈琢之
前还在跟他聊高中的事情,班主任听说升官了云云,后来就突然讲:“师兄,你当年说我对物理没有热情,但我
有热情的东西,现在也不是我的了。”
冬天天黑的早,李决叼着烟稍微转头又迅速转回来低头看路。他不敢再看陈琢——刚刚借着烟头猩红的光一
瞥,他看到陈琢脸上一行泪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以至于同样又在冬天,看陈琢用更平静甚至谈得上轻快的语气和神情讲出来宋朗辉去法国度蜜月时,李决心
头也有几分白云苍狗的感慨,陈琢也许的确该吃演员这碗饭,至少他再讲起来宋朗辉,痛苦不再外露。
李决怀疑这正是陈琢这次要来找他的原因:因为不能和别人询问、不能和别人谈论、也不能向任何人求证宋
朗辉的婚讯,只能在他这个为数不多的知情人面前假装事不关己一样讲一句,但所有的惦记、所有故事的前情也
都在这一句话里了。
李决从来没有看过宋朗辉的戏,他小时候宋朗辉就已经很出名,但李进明不喜欢,吃饭的时候电视放到宋朗
辉的广告,李进明还不忘趁机教育他:“男孩子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去当这样的戏子娱乐大众。”
李决记得的宋朗辉,是在高二有一节竞赛课课前。
那时候已经是宋朗辉入学的第二学期,他对宋朗辉的印象全来自同桌女生和好朋友在下课时号称是“分享情
报”的对话,宋朗辉哪天来上学路过了教学楼哪一层,她们都会很激动地同对方分享。他偶尔表现出不屑,同桌
就会说他是出于嫉妒,宋朗辉耶,天下谁人不识君。
无人不识的宋朗辉在去竞赛班教室的楼梯口把他拦住,李决看他神情就能猜到,他有事相求,但又不习惯开
口求人。
李决当然不会惯着这位出生第一天就是百万宝贝的幸运儿,他扯扯书包袋子对着宋朗辉挑了个眉就打算绕开,
宋朗辉等他快要跨过楼梯转角了,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开口:“李决,你站住。”
李决喜欢聪明的大脑胜过喜欢漂亮脸庞。他本来对宋朗辉没什么好感,但此刻这位小明星站在他俯视视线之
下,用一种看起来命令式的但其实底气不足的口吻跟他说话时,他却并不觉得讨厌。因为他知道,宋朗辉下一句
就会是祈求。
果然,宋朗辉几步跨上来,站在两三级台阶之下问他:“你能不能跟陈琢讲其实你觉得他物理很厉害?”
李决想起来同桌每次聊到宋朗辉时的夸张形容词,天子骄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艺二代、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也见过宋朗辉如何目不斜视神色冷漠地传过走廊上目光小心翼翼追随着他的女生们,而现在这自小就收获
无数喜爱与注意力的小明星抬头看他,开口之后倒是连半分忸怩尴尬都没有,神色恳切又真诚,仿佛是礼貌地同
他打个商量,为了一个普通的男同学来请他帮个忙。
李决当然有一百种回答可以反驳,比如陈琢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或者学物理靠的不是鼓励,再或者陈琢如果
不浪费时间给你讲题大概物理会更厉害。
他相信其中有一些刻薄话能够令这位幸运儿短暂地体会伤心,但李决没说出口。
李决的同桌午休的时候看言情小说曾经看到流眼泪,李决还得给她递纸巾,翻过几页又捂着嘴像是要尖叫的
神色,李决跟她开玩笑:“怎么又因为我不回应你的喜欢哭鼻子啦?”
同桌作势要锤他,说“你都不知道男主角和女主角的感情有多美好。”
李决很早就领悟自己喜欢同性,在竞赛班看到陈琢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过一些想法。但这一刻男主角与男
主角的感情摆在他面前,他作为旁观者衷心承认:的确很温柔很美好。
陈琢并不是只有他才看得见的璞玉,有人比他更早举牌竞拍,而且用比他更高的出价,于是李决觉得,那就
算了。
需要争取的事情李决就不想要了,要争取就意味着你要被选择,李决不愿意被选择。
那天李决跟宋朗辉说:“可以啊,但你得有礼貌,要叫我师兄。”
小明星一脸很不屑和不服气的表情,又无可奈何地开口:“师兄,麻烦你了。”说完甚至还戏剧表演一样地
鞠了个躬。
李决一度有过非常荒谬的想法,他在应允承身上,多多少少看到宋朗辉的影子,也可能是幸福的家庭过分相
似,成长于这样的家庭环境的人可以被归入同一个子集。
应允承讲“喜欢”的时候,无论对象是否适当,那种坦荡和大方和当年在楼梯间拦住他的宋朗辉是一样的。
现在李决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宋朗辉携新婚妻子赴法国同度蜜月。李决也像是高中女同桌一样,希望他看的
男主角和男主角的故事能有一个大团圆结局,但他也知道,现实生活里幸运的人好像总是更容易找到退路。
陈琢讲完剧本开了两罐啤酒,递一罐给李决。他并没有征询李决的意见,但李决说:“你一定要好好试镜,
这个故事你得演,而且你能演得好。”
陈琢点点头,“师兄你呢?说点开心的,遇到什么喜欢的人了吗?”
李决却问他:“如果让你知道你出生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重新让你选,你会选择出生吗?”
“我问过好多人这个问题,大家都嚷着生活很无聊,工作也没什么意思,干脆不要活了,可是问他们这个问
题,他们都觉得那还是活这一次吧。其实我以前是真的想过,不是什么小孩子不懂事的叛逆念头,我是真的想得
很清楚,如果可以选,我选不要来这一趟,”李决喝了一口啤酒,顿了顿说:“但我现在觉得,活着也并不都是
坏事。”
说话的时候李决把茶几上倒扣的相框立起来,陈琢的视线很容易看到,那相框里面装着应一一帮李决和应允
承拍的那张照片。应一一应该是后期处理过,在照片左下角加了两行竖着的字,写着日期,以及“李决和应允
承”。
喝掉半罐啤酒,李决很仔细地向陈琢介绍了应允承,他模糊了应允承的家庭背景,讲了他们一起去沙漠,讲
了应允承如何去而复返,他跟陈琢说:“我都觉得太难得,真的难得,我有时候都会想,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喜
欢我,我何德何能呢?”
整个少年时代他有着混乱纷杂的家庭生活记忆,初中之后都在和物理做斗争,他向物理奉献自己,以此换取
自由,往后他经历过失败的爱情、童年噩梦的重蹈覆辙,一直到了进研究所,看似拥有稳定的工作与人际关系,
人见人爱的李决,其实内心还是时常有荒谬想法,觉得可以在某一年去北欧结束生命。
但他遇到应允承。
应允承看着他的时候,李决头一次确信自己也在被毫无保留地爱着。
陈琢全程都很安静地听他讲,只说了一句:“师兄,因为你值得。”
李决说:“真的,陈琢,不怕你笑,看着他我经常会想到一首歌。”
陈琢追问他是什么歌,他却不肯说了,说歌词后半段“不吉利”,过了一会儿脸上那种放松的笑意收了几分,
又讲:“走一步看一步吧。”
陈琢不能久留,经纪人已经三番五次打过电话来催促,提醒他明天的拍摄日程。他挂了电话有几分孩子气地
又喝一口脾气,跟李决说:“明早脸肿了邱启要气死。”
这一打岔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应允承拎着一袋水果不期然跟陈琢打了个照面。
陈琢礼貌地同他打招呼,抱歉说赶时间没有机会细聊,又说:“以后你和师兄来北京一定要联系我。”
三个人都挤在并不宽敞的玄关,李决坚持要送陈琢下楼,路过应允承的时候牵牵他的手,他低头看一眼,应
允承拎了一袋小番茄。
陈琢的经纪人黑着一张脸等在楼下,显然并不满意陈琢来私会朋友这件事。李决看他上了保姆车,关车门前
陈琢冲他招手道别,李决忽然叫住他:“陈琢!”
陈琢示意司机再等等,李决没麻烦他在下车,走到车边去讲:“能给我一张你的签名照吗?”
车里开着灯,李决能看得见陈琢经纪人脸上微妙的嘲讽神情。
陈琢知道李决从来不拿他的明星身份当回事,之前也从来没开过这样的口,现在开口要了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他点点头,问李决:“当然,要写什么特别的内容吗?”
“写给斯映吧,我不确定是哪两个字,你写拼音好了。”李决说。
陈琢已经很熟练,车里正好有张他今天的定妆照,是还没有公开的新戏造型,他拿过马克笔写:“To
Siying”,然后花了一个笑脸符号。
李决接过去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跟他解释:“他以前的女朋友,说是特别喜欢你。”
李决回到家,应允承好端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叫李决一声,“师兄。”
李决下楼的时候,他又重新看了一遍陈琢的百科资料,甚至还拿李决和陈琢作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唯一的
结果是他们念的高中学校官网的一份竞赛班录取名单。
应允承以前听江斯映花痴陈琢,并不觉得陈琢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但今天打开门看到李决跟他坐在一起,又
听他告别的时候自然而熟悉地叫李决师兄,心头却有些酸涩。
他当然相信李决和陈琢之间什么也没有,但他对李决的占有欲似乎也比他想的还要不可控。
应允承问李决:“你们以前一起上竞赛课?”
“对啊,一起上课,一起在操场散步,一起翻单杠,一起去参加比赛”,他们甚至还一起合租过,两个伤心
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不常碰面也不常说话,后来陈琢接了一部戏就搬走了,李决说:“但更多的事我没跟
他做过。”
他俯身过去吻住应允承,应允承脸颊都还带点寒意,分开的时候他说:“比如这个。”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滚作一团,李决让应允承叫师兄的时候,应允承偏偏不好意思叫了。结束之后李决没有退
出去,稍稍起身把应允承抱起来跨坐在自己腰间,应允承跟他说:“好啦,我觉得遇见你晚一点也挺好的,要是
我高中就认识你,肯定不会对你服气,估计只想着怎么做题速度超过你。”
李决的手在他耳廓上来回,应允承想起万众偶像道别时礼貌地叫李决“师兄”,想起涂雅欣跟他说过的李决
当年的传说,又说:“但还是有点儿后悔错过你十六七岁的时候。”
大概喜欢一个人,总是想六岁开始就奉他为偶像。
应允承觉得自己身体里李决那玩意儿又大起来,李决把身体贴得更紧,在他耳边用气音讲:“现在也可以让
你体会体会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这件事上其实他们很有分寸,但该放纵的时候自然是放纵到极致。应允承的性格比起同龄人其实更成熟,在
实验室张帆把正事托付给他他也很能撑得住场面,但他愿意配合李决,也愿意向李决表达欲/望和软弱。
李决喜欢在应允承快要高/潮时抽身,近乎恶趣味的,他喜欢看应允承脸上袒露渴求。这一次也一样,他察
觉到应允承快要高/潮,却在下一秒退出应允承的身体,哄骗一样,用他低沉的声线跟应允承说:“说出来。”
应允承在欲/望中睁眼,眼睛亮晶晶的,带点儿水汽,声音和身体一样柔软而轻盈:“要。”
————
歌是《如风》。
李决和宋朗辉的对手戏写于 2018 年 7 月 11 日 15:42(少量于 2018 年 6 月 15 日 16:13)。
24
俞扬在超市碰见应允承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
周末的超市人多,俞扬因为要去姑姑姑父家拜访所以循着礼节来买一点茶叶,等售货员包装的时候,他抬头
随意打量了一下周围,不经意间看到单手推着推车往冷冻柜走的一个人,应允承三个字几乎是瞬间出现在他脑海
中。
但应允承现在明明应该在美国。他离开研究所之后,大家在秋天降温前又约着打过几次球,偶尔会讲起来应
允承,同龄人对他并不是没有羡慕。
俞扬拿着包装好的茶叶悄悄地也走到冷冻柜附近,背对着应允承假装在挑牛奶。
应允承正一边低头挑酸奶一边跟谁语音,超市声音嘈杂,俞扬只能有限地听到几句话:“我当然见到了他本
人”、“真的是陈琢偶像”、“高中同学”。
应允承昨天才把李决要来的陈琢签名拍照发给江斯映,江斯映已经在对话里问了他八十次这签名是真是假,
你在荒郊野外怎么能搭上陈琢?又埋怨只写了拼音,显示不出来独一无二。
应允承回她,因为我认识陈琢的偶像啊。
江斯映今天掐着时差给他打语音就是因为不服气这句话,她对签名的真实性仍然存疑,更不接受应允承胡乱
给她的偶像安插偶像。江斯映说:“我江斯映从小到大身边高质量的男同学见的多了,也包括你吧,但我仔细评
选过,陈琢综合评分绝对排前三名。我看过那么多采访里,陈琢从来不随便虚情假意吹同行的彩虹屁,不喜欢他
的人还老爱抓着这点骂他清高。要是能有让陈琢服气的人,一他得巨帅,二他得巨牛/逼,闪闪发光那种。”
应允承正专心检查货架上酸奶的保质期,知道江斯映看不见也点点头,“他是啊。”
俞扬听到应允承很快结束了通话,转头叫旁边负责酸奶促销的工作人员:“不好意思,请问牛油果味的还有
日期更新鲜的吗?”
牛油果三个字成为触发俞扬记忆拼图的关键词。
分明是不相干的场景,但俞扬记起来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周末所里组织过秋游,他被派去跟后勤小姐姐一起
采购,还被大家揶揄了好一阵儿。俞扬其实只负责帮他们拎东西,后勤的小姐姐们挤在冷冻柜前讨论,有人提醒
了一句:“哎,记得拿个牛油果的,李工只喝牛油果味儿的。”
俞扬后来见到在大巴车上,后勤的女同事们如何笑意盈盈地抢着要给李决递酸奶。他们新来的一帮人坐在后
面几排,做他旁边的同事甚至还感叹了一句“哇好羡慕啊”。
而现在买牛油果酸奶的人变成应允承,这当然只可能是个巧合。但无数细节堆砌:应允承无端出现在这里,
采购的又是李决唯一接受的口味,再加上之前大家都知道的应允承和李决走得近,俞扬心头有个猜测。
销售人员帮应允承找了日期更新鲜的酸奶,应允承礼貌道谢推车离开。他应该是又接了个电话,路过俞扬的
时候俞扬听见他说:“酸奶也买好了,不用,我直接到停车场找你吧。”
俞扬到底忍住了进一步跟上去的想法。
应允承推着超市推车走远的背影看起来和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俞扬形容不好,大概是比以前更沾生活气
儿了。
以前和应允承一起打篮球的时候,偶尔能够察觉到应允承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大家和应允承嬉皮笑脸称兄
道弟,其实私底下还是保持着距离,他是少数知道应允承确切的家庭背景的人,又仗着姑父的关系在应允承面前
没那么拘谨,但应允承和他们都不一样,这一点他仍然很清楚。
其他年轻同事最爱互相去彼此的宿舍串门,但应允承的宿舍他们只去过一次,还是因为打球的时候有人扭了
脚,医务室又下班了,应允承说家里有药箱,也许有东西能帮上忙。
那天有同事负责去应允承家的冰箱里取冰块,后来跟他们感叹应允承的冰箱里一半是可乐一半是精致玻璃瓶
包装的气泡水,同事甚至在手机上查了,两瓶水就能花掉一张百元钞票。
俞扬转过身看了看了一眼货架上的牛油果酸奶,并不是什么特殊牌子。
他到了姑父家,吃完午餐也没能完全忘掉这件事,姚启远看他有心事的样子,主动关心了一句。俞扬看看坐
在对面的姑姑,姑姑还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要保密,收拾了碗筷进厨房主动回避。
俞扬问姑父:“之前夏天来过咱们这儿那个,应允承,他又回所里了吗?”
应允承通过国际空间大学的项目重返西北的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徐晋洋在所里也没有大肆宣传。姚启元知
道也是有一次饭局上张帆也在,他听张帆和徐晋洋聊天才听出点意思来。
姚启元想着这也不是什么非得保密不可的消息,就点点头,“说是参加了一个什么项目,不知道怎么想的,
听说去美国读书的事儿也往后推了”,过了一会儿问:“怎么,你是在哪儿碰上他了?”
俞扬说:“在超市里,他也在买东西,挑了好半天酸奶。”
他没有办法向姚启元讲牛油果酸奶的细节,尽管他几乎要得出一个确信的答案,他在脑海中又回放了一遍遇
到应允承之后的场景,他想到了另一个关键词,又问姚启元:“我记得之前所里谁提到过,李决前辈是和一位演
员是高中校友吧?”
“你说陈琢?是啊,之前你姑妈还想让我托李决去要签名照,被我骂一顿,”姚启元似乎对这个问题并没有
兴趣,下一句又绕回之前的话题上:“应允承这选择我是真理解不了,扬扬你可别学啊,人家敢随便这么做是有
资本有底气,你爸妈把你送到这儿来可不是让你乱冒险的。好端端的美国不去,摆明了放着西瓜去捡芝麻,你们
现在的年轻人爱说的那话叫什么来着,有钱任性。”
俞扬想他也许知道答案了,应允承做出这个旁人都不理解的选择的原因,不去美国最好的科研环境里进一步
往上攀登而在这偏远的城市做周末采购的原因,他几乎是无意识把话说出口:“应允承应该是为了李决才回来
的。”
很奇怪,他明明只是陈述事实,这句话完整说出口,却像讲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大概是因为主角和剧情
都足够吸睛。他声音很小,但姚启元还是听到了,声音很大地质问他:“你说什么?”
姑姑还以为他们闹了不愉快,从厨房里出来看,姚启元领着俞扬去了书房,让他讲清楚来龙去脉。
俞扬刚刚把心里头的想法说出口的时候其实就有点后悔了。他对李决和应允承都没有恶意,但这个猜测的确
令他十分震惊,他忘了姚启元并不只是他的姑父,也是李决在研究所的领导。他再三向姚启元强调一切都只是他
的猜测,他甚至可能完全认错了人。
姚启元行政岗做了快十年,何其精明,看着侄子这一脸说错话的表情,心头就更加确信这件事恐怕是真的。
他安慰俞扬,也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发散,等俞扬走了,他却立刻拨了个电话。
周一上班李决接到徐晋洋的电话的时候还有点意外,徐晋洋的语气十分生硬:“来我办公室,马上。”
李决还是礼貌先敲门,他上一次来这里报道不过四天前,那通对话是他和徐晋洋之间难得的不愉快。因为种
种原因,他对徐晋洋比对别的领导多几分尊重和顺从,而徐晋洋能对他宽容的也都宽容了。李决印象中那应该是
徐晋洋对着他脾气最大的一次。
四天前在同一间办公室,徐晋洋问他:“你之前闹着要去美国的事情,去了北京之后都想明白了吧。”
李决并不知道徐晋洋觉得他想通了的猜测从何而来,他也不觉得在北京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于是照着
事实说:“材料都已经提交了,语言考试我会很快准备,后续应该就等审核审批。”
徐晋洋以为他在开玩笑,“你再说一遍?”
还不等他回答,徐晋洋又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消息源,你可能不在意这些消息,也不屑打探,我本来以
为你去了北京该明白的意思都能明白。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就当我是你的消息源,我主动向你披露:广寒一号很
快就会启动,你入选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李决是真的不知道,他的消息源除了余海洋就是钟一贺,钟一贺在北京进修,余海洋最近又十分安静。他听
到徐晋洋已经讲出来项目名,就知道项目已经走完了审批流程,人员遴选结束,项目就是真的要启动了。
徐晋洋爱惜人才,这和以往他努力要塞给李决的机会都不同,这既不是政治任务,也不是充当镜头前的花瓶,
徐晋洋自己的科研一线的时候都没能等来这样的好机会,而现在李决遇上了,无论如何都不该错过。
他以为李决之前要去美国的打算不过是一时冲动,甚至他都厌倦了不知道第几次跟李决讨论这个话题。但李
决这一次仍然说:“我做不了,至少现在参加不了,公派的审批顺利的话下一个夏天我应该在美国了。”
应允承跟他讲过西海岸的夏天,建筑都在金黄的滤镜里,瑰丽又柔和,海滩边上冲浪的男孩女孩儿们,高大
的棕榈树,无所事事在躺椅上看书聊天喝着冰水度过一个两个下午也很好。他还没有告诉应允承他也要去美国,
所以他大概可以落地之后拖着行李直接去敲应允承的门,看应允承表演一秒之内失落变开心。
李决很少对未来有什么确切寄望,但他想过很多次下一个夏天。
“李决,是佟总工亲自点了你的名。”
佟毅仍然是新项目的总负责人,他点名要李决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徐晋洋甚至本来并不打算过早把这个
细节告诉李决。佟毅执掌大型项目已经接近十年,很少这样点名要人,而且是要这么年轻的一个研究员。但这一
次话却说得很明白:“还有李决那小子,你们赶紧安排他到北京来。”
李决或许还意识不到,参加广寒一号对来他说并不只是参加一个大项目,在他之前,没有他这个年纪的研究
员被总工程师指名。有了佟毅这句话,意味着他可能通过这个项目获取到旁人不敢想的资源和机会,这甚至可以
说是一个许诺,李决在航天领域的前途不可估量。
李决也完全没有想到。
他敬重佟毅,也知道能和佟毅共事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整个系统里找不到第二个比佟毅更让他服气的人。
他不喜欢争取,是因为信封金子璞玉终会闪光——而现在,在一个并不恰当的时机,伯乐出现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而李决仍然不能给徐晋洋一个明确的答复,徐晋洋一直看着他,看他面上显露出少有
的犹豫和挣扎,李决最后说:“我需要时间考虑,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如果答应了,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
理。”
徐晋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失望,话讲得也并不好听,“你他妈这是不识抬举。”
四天之后同样还是在徐晋洋的办公室,徐晋洋叮嘱他带上门。
徐晋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李决判断不出来他是不是已经消了。徐晋洋示意他坐下,开口像随意聊天一
样讲:“对了,那天碰到老张才想起来,之前暑假来跟着你那小孩儿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安排大家一块儿吃个饭,
哎我这都快忘了那小朋友的名字了,叫什么来着?”
李决几乎是刹那就有预感徐晋洋并不是随便讲起来这件事,但他揣摩不清楚老狐狸徐晋洋的心思,眼下也只
能一板一眼回答:“应允承。”
“哦,应允承”,徐晋洋从烟盒里抽了支烟,但没点燃,他视线不看李决,烟在手里颠来倒去,“你就是为
了应允承才非得明年去美国吧?”
听到这个问句,李决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讲,想要用来回答这个问题。和应允承在一起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多机会可以
和别人分享,以至于哪怕和应允承日夜相对,也常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但现在徐晋洋知道了,不管他是从何种
途径知道的,李决都感到放松。如果坦陈直面内心想法,李决想自己其实十分卑劣:因为怕给应允承带来负面影
响、也因为要给应允承留足后路,他不主动开口向周围的熟人讲这件事,而现在通过别的途径有人知道了,罪名
坐实,他反而觉得踏实。
李决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也不相信“救赎”二字。如果因为糟糕的家庭关系和不正常的性取向他已经堕
入百里深渊,他并不希望找到一个什么人可以把他拉回地平面,他不希望被拯救、被改变,也无意要整日生活在
热带的玻璃花房——如果那个人可以陪他一起下坠,那才是最好。
————
后面应该没多少了,我感觉三十章内应该能收尾(最多四十!
25
徐晋洋办公室门窗紧闭,安静得能听到电脑主机运转的声音。
李决习惯了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李进明的要求,如果不看着对方说法就是不尊重,会被李进
明骂,于是他现在也正视徐晋洋,回答他的问题:“应允承是去美国的原因之一,很大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
部。”
他不否认,徐晋洋并不意外。从周末接到姚启元的电话,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被摆在一起,徐晋洋下意识就觉
得是真的。
哪怕他之前并没有见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特殊的互动,但这个猜想把很多他想不透的事情都解释明白了,比
如应允承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研究生不读要回这里,而李决又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一年选择去美国。
徐晋洋发现自己一点怒意都没有,他仍然拿着那只烟,手有一点儿抖。
李决看他的眼神十分坦然,徐晋洋怀疑自己接下来能说的话李决也许都想过了,李决也一定是挣扎过,但再
挣扎犹豫,现在也坐在他面前说,去美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应允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徐晋洋简直想骂办公室暖气温度太低。他组织不好语言,张嘴说的是:“李
决,那是应允承啊。”
徐晋洋并不封建保守,他对李决的性取向并没有过多评价,也接受了以后李决可能会和一个同性出双入对的
画面,但画面里的另一个人具象成应允承的时候,徐晋洋脑子里还是有“砰”的一声响。
应允承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徐晋洋曾经在电话里清清楚楚地听领导讲过。钱与权,这两样无数人奋斗一生汲
汲于求的东西,应允承生来就唾手可得,他甚至有附加分,还有好看的皮囊、善良健全的性格以及温馨和睦的家
庭。
这样金贵的应允承,两个大家族的心尖尖,成为了李决的同性伴侣。
徐晋洋想不出来这通故事如何能够圆满结局。
应允承在任何小事上都可以恣意任性,哪怕是读书这样的重要的待办事项,家里也可以纵容他的心血来潮往
后推迟半年就是,但越是这样的家庭,越不会让后辈在大事上走偏。更何况徐晋洋还听过,应允承有从小一起长
大的青梅竹马,两个人留学也一直在一个国家,一度谈婚论嫁,虽然中间暂时分开了,两家人也都默认他们最终
还是会在一起。
“李决”,徐晋洋今天一直叫他名字:“齐大非偶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你们这条路本来就难走,如果是应
允承,几乎就是一条死胡同了。我想他可能多少跟你提过,他之前是交过女朋友的,家世相当的女孩子,和你不
一样,他以前是喜欢女孩子的,他有喜欢女孩子的可能,你要如何让他父母接受他突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徐晋洋其实已经很给李决留情面,话只说了一般,李决听得懂另一半意思:应允承也是只是在此时此地偶然
临时地喜欢上了李决,他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只要李决这个因素不存在了,应允承可以照常和女孩子约会恋爱,
娶妻生子。
李决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在更早之前,跪在施勋道别墅柔软的地毯上,快要吻住而还没有吻下去的
时候,他就想过了。
因此徐晋洋的话并不能打醒他,他竟然反问徐晋洋,像探讨一个专业上的问题:“不过是两个人恰好喜欢对
方罢了,为什么放在我和应允承身上,就觉得不可能呢?”
李决想起来高中的时候做证明题,证明一个等式成立或不成立还需要写清步骤,而现在徐晋洋一听他和应允
承,光是名字并列在一起,就觉得不可能。
徐晋洋没有正面回答他,徐晋洋跟他说:“你不用来问我,你比谁都清楚,最觉得这段感情不可能的,其实
是你自己。”
徐晋洋看着李决,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冬天,他去北京招人,李决是那天上午倒数几个参加面试的,
他一进来大家都很惊喜,主要是第一印象觉得这男孩儿形象好。徐晋洋有个很突如其来的念头,不管李决是打定
主意要去美国还是服从安排加入广寒计划,他能和李决坐在这间办公室谈话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了。李决要么在首
都有广阔前程,要么会走一条很难很难的路,徐晋洋突然怀念起来夏天的时候,那时候多热啊,李决去哪儿都拿
个玻璃烧杯装半杯冰块,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劝李决考虑考虑接受电视采访吧。
徐晋洋已经拿不清自己该如何规劝李决,他最后说:“当年有离职的同事走之前硬要写材料举报你是同性恋,
我徐晋洋在这个研究所还算有点本事,能保你这四年半不受人非议,但如果涉及到应允承,李决,我跟你说实话,
这件事我兜不住。”
离开之前李决站起身来,对着徐晋洋鞠了一个躬。
他走了之后徐晋洋给姚启元打电话:“姚主任,我找李决来问过了,应允承回来之后没跟他联系过,他还说
改天大家约出来一起吃个饭。你让俞扬那小子别瞎想,捕风捉影的事还好意思跟你汇报了,平时做研究都没这么
细心。你也知道李决是上面安排了要参加接下来的项目的,也算是半个北京的人了,我们现在可得小心不要随便
招惹啊。”
徐晋洋那根烟都揉皱了也还没点,他起身站到窗前看雪,快到午饭的时间了,雪越下越密,楼下后勤的女孩
子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食堂,徐晋洋发了会儿呆,外面忽然几声尖叫惊呼,隔着玻璃窗也清晰可闻,那喊叫的人
声音十分刺耳:“有人跳楼啦!”
余海洋是在中午十二点零九分坠楼的。
从他站到研究所办公大楼天台到决定纵身一跃的时间应该非常短,因此尽管那时候是院子里去食堂吃饭人群
来来往往的时间,也没有人注意到二十多层的天台上有个人影。余海洋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非常果决地迈出了这
一步。
李决那时候正在办公室里写邮件,因为和徐晋洋的谈话,他少有的心烦意乱。外头雪越下越大,等到他听到
楼下的吵闹声站到窗前往下望的时候,一滩暗红色的血已经淌在雪地里。
警察和救护车来得非常快,连着后面的无生命体征确认也很迅速。李决也是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才知道,原来
一个机构里对于一个人的死亡,无论是否因为意外,都有一套成熟而完备的应对机制。余海洋在研究所里有行政
职位,治丧委员会很快就组织起来,第一时间目睹现场的同事被送去做心理疏导。领导们要找和余海洋熟悉的同
事做调查,最后发现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能玩笑两句,却很少有同事真正了解他的个人生活。钟一贺在北京,领
导们最终找到李决。
事实上李决也并不了解余海洋。他想起来两个月前在一起抽烟的时候,余海洋很明显地在掉体重,李决只是
随口问一句他最近是不是瘦了,而余海洋也只是用一贯的场面话敷衍过去。
但他仍然坐在六位领导面前客观地把他所了解的余海洋讲了一遍,徐晋洋也坐在对面,面色看起来并不好。
结束之后李决在洗手间里碰见徐晋洋,徐晋洋在洗手池前干呕——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那场面并不
体面,新雪之后的地面本来应该非常干净,但现在满地都是破碎狼藉。
徐晋洋现在甚至并不想看到李决,他坐在办公室听到有人在楼下喊“跳楼”的时候,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
李决。事情发生的时间太巧,他在心里做了这样的猜想,站到现场的时候双腿发软,等到看到是余海洋,更觉得
难以置信。
余海洋的专业能力在研究所不算突出,但也够用,因为一次偶然去北京开会学习的机会,突然抓住了走行政
岗的际遇。很多刚来研究所两三年的人都不愿意做行政职务,但余海洋来者不拒,身段放得低,也知道大家在背
后揶揄他,但见了谁都能嬉皮笑脸说上两句,所里开总结会,有的研究员领导们不敢骂,怕心理素质不好骂了影
响做项目,但余海洋就不一样了,被骂了也依然笑嘻嘻,像是从来不在乎脸面。
整个研究所应该都没人想过余海洋会自杀。
李决一直留在会议室,余海洋的妻子接到通知后赶过来,消息来得过分突然,她一开始尚且还能表面平静地
听研究所领导讲述事情的经过,不到五分钟,立刻崩溃地哭嚎起来。她的情绪一直没有办法稳定,中间哭声停了
十分钟,神色恍惚地突然站起来,说下午得去学校接孩子。领导们还需要跟她讨论善后事宜,最后安排了李决去。
李决并不是第一次去研究所的附属小学,他还曾经给余子飞的班级上过课。但他现在拿捏不好该如何面对余
子飞。不是放学时间,校门口车不多,研究所已经跟学校联系过,他在车上等老师送余子飞出来,中间给应允承
发了一条消息,让应允承今天不用等他,研究所有事要处理。
余子飞淘气得很,以前他们班的小秦老师最爱跟李决讲管一个余子飞比管十个初中生还难。现在他被小秦老
师牵出来,看起来小小的,小秦老师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余子飞送上车,跟李决打了个招呼,眼睛红红地
也没说什么。
余子飞依然什么都不知道,坐在副驾驶上很熟练地自己给自己系安全带,今天课只用上到一半,又有最喜欢
的李决叔叔来接他,他其实得高兴要命,转过头极活泼地问:“李决叔叔,我们今天也去看星星吗?”
李决载着他去商场,尽量维持笑脸,先陪他去六楼的玩具城,又去楼下吃快餐。余子飞只要有玩具就能全情
投入,也不会觉得和李决单独出来有什么怪异之处,最后在堆乐高的时候,所里打电话的李决通知他可以带着余
子飞回去。
余子飞在车上还在玩乐高拼的超级英雄,快要到研究所的时候余子飞问李决:“我今晚可不可以不回家
啊?”
李决反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
“那我悄悄告诉你哦,爸爸妈妈最近老是在家吵架,比我看动画片的声音都大,我能不能今晚去你家啊?”
李决在等红灯,侧过头看余子飞皱着眉的一张小脸,等到红灯转绿的时候他跟余子飞说:“以后都不会
了。”
余子飞故作老成地叹口气,大概也知道今晚是肯定要回家的,他把手里的超级英雄揣进裤兜里:“唉,最好
是吧。”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很快就调查清楚。他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留了一封信,信里写着对妻儿的道歉,也写着希望
研究所能酌情帮忙照顾孤儿寡母。他妻子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彻底崩溃,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咒骂一样不管不顾地
讲:“余海洋他妈的不是男人!死算什么本事!他妈的没能力去北京倒是能去死!”
她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决正牵着余子飞走到会议室门口,听到声音很快单手把他抱起来捂住他耳朵,余子飞
侧脸贴在李决胸前,李决其实拿不准他听到了多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余子飞坐在沙发上继续玩乐高,
玩着玩着跟李决讲了一句:“他们在家里也是这么吵的,我习惯啦。”
再过了半个小时大会议室里的谈话才结束,余子飞的妈妈看起来像是终于情绪稳定了,余子飞收拾好玩具背
着书包站到她旁边,很有礼貌地跟李决道了别。
李决不知道余子飞会在什么时候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的消息,因此也不会再有爸爸妈妈在家吵架的事情发生
了。余子飞应该会哭吧,但是小孩子又哪里真正懂生死的意义呢。
李决想起来李进明,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父亲”这个概念在他生活里完完全全缺失
了。以前他和苏煦在一起的时候,苏煦安慰他,爸爸们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温柔和亲切的,可是李进明应该都快要
过六十岁生日了,到了人最珍惜亲情的年纪,李进明也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但无论是怎样的父亲,余子飞都没有了。
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三点。他没去卧室,而是走到阳台上抽了支烟。
电脑桌上还放着应允承留下的空可乐罐,李决把烟灰弹进去,又开了窗户。雪还在下,冷风吹起来并不舒服,
从早上和徐晋洋的谈话到余海洋出事,李决过了非常非常累的一天。
在余海洋的事情面前,终于没有人来催他做选择,美国或者北京,在生死面前都没有区别。
应允承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了响动,从卧室里走出来开了客厅里的灯,眼睛还有点儿睁不开的眨着。他只穿着
睡衣,走到阳台上来终于清醒了一点,问李决:“不冷吗?”
李决关了窗户,又把烟掐灭了,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间跟应允承讲:“余子飞的爸爸自杀了。”
应允承当然还记得余子飞,因为他记得和李决第一次去沙漠。余子飞是一群小孩儿里最能闹腾的,他那时候
还很诧异李决对小朋友竟然会如此有耐心。他跟余海洋不熟,之前夏天在研究所的时候也不过见面打过一两次招
呼,他下午收到李决的短信的时候并没料到研究所出了这样的事情。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来自生活的负担。
此前研究所里并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爆发过的争吵。余海洋的工资水平在所里不算低,还有零零碎碎的行政补
贴,夫妻争端的来源是因为妻子想送余子飞去北京上小学。
余海洋跟大学的室友们都还有联系,连带着各自的太太们也时常借助网络聊聊天。余海洋的室友们在毕业后
都留在了北京,有一个跟他一起进了航天系统了也在两年前离职去了一家科技企业。几个月前,有同学的太太劝
他妻子:“之前幼儿园无所谓,孩子上小学了再不回北京以后就要跟不上了。”
余海洋的妻子于是开始跟他商量调回北京的可能性,妻子也并不是没有委屈,从余海洋工作以来,她跟来西
北照顾余海洋,一路恋爱结婚生孩子已经接近十年。余海洋一开始并不是不配合,也找领导沟通过很多次,但都
没有合适的机会。妻子后来问他,要不然辞职吧,你同学里去投行去私企的现在都在北京有车有房,不在好学区
的孩子还能读国际学校,儿子一直在这里上学有什么前途?
余海洋不同意,两个人吵架就越来越凶,有的时候两个人话都说的难听,他呵斥妻子乱攀比,妻子骂他是废
物,做研究出不了头去搞行政被同事在背后笑,现在做了行政连调回北京都办不到,简直是个笑话,儿子有你这
样的爸爸真是倒霉了。
余海洋当年去北京开完会回来,领导问他愿不愿意以后负责协助党建工作,相应地可以适当减轻他的项目负
担,每个月还能够单独领一份津贴。余子飞那时候刚出生,多一个孩子多了太多用钱的地方,余海洋答应了。
“就是这样普通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谁都想不到他跳下来的心思那么坚决。所里后来调了监控,
他站到天台到跳下来中间只隔了三分钟。”李决说。
应允承的睡意已经彻底被李决的叙述击散,他一时没说话,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应允承说:“可是为人丈夫为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草率地结束生命啊,这些问题,
都是可以沟通和解决的不是吗?”
李决没有说话。
“如果他太太的观念出了问题,就应该要沟通和纠正,跳下去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去北京念书有这么重要吗?
余海洋愿意在航天一线奉献,家里人应该都很骄傲才对。之前我说要参加项目回西北,爷爷巴不得我干脆长期在
这里工作算了。余海洋一家人的生存条件已经胜过世界上好多人了,之前高中的时候学校有项目去肯尼亚,那里
的人是真正的连一日三餐都没法儿保证,可每个人也都活得很用力。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小孩子在北京念小
学才是成功呢?”
李决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天真的、没有见过痛苦和失望的眼睛。
事实上应允承这番话说得非常平静,他是真的在和李决探讨,像探讨书本上的一个问题,已知了一切条件,
判断结论是否合理。他的话里有一种他不自知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优越,以至于本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是一种
优势。
但李决亲眼看到了雪地里余海洋的血,他没有办法去分析正不正确、应不应该。即使有人有资格审判余海洋
的选择,这个人也绝对不是他,因为他没有经历余海洋经历的一切。
而就算余海洋后悔了、领悟了这个选择是错的,他也没有办法再重选一遍。
李决现在知道了,应允承体会不到余海洋以及更多的余海洋们的痛苦。
应允承刚刚来所里的时候,有不太看得惯他的同事说,不过是一个出生在迦太基的公子哥,游过地中海就能
到达罗马。
李决这一刻坐在深夜灯火通明的房间,突然想起这句评价。
并不是所有人的痛苦焦虑都是肯尼亚式的。更多的人在平常的、日复一日、看起来并没有痛苦的生活中受折
磨。应允承生来就有的东西,很多人真的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甚至在这争取的过程中露出难看的吃相和急功近
利的野心。
李决没有再说话。
他看着应允承,他在同一天内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明明本该希望应允承最好是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对痛
苦产生同理心,但他希望时间回到十分钟以前,应允承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只需要借给他一个安静可倚靠的肩头。
26
研究所里很快不再有人讨论余海洋的事情。既是尊重死者,也是因为人人都要专注手上的工作。接替余海洋
职务的同事很快被安排好,大家感觉不到没有了余海洋有什么不同。
钟一贺两周后才从北京回来,他到李决办公室叫李决出去抽烟,李决带他去了温室。两个人谁也没把烟拿出
来,钟一贺说:“我一想到这事儿,说实在的我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这个人,但我他妈的还是难受。”
他们都多少听到了一些研究所的后续安排。研究所帮余子飞解决了户口和入学问题,他随时可以转学到北京。
困扰余海洋数月的事情以这样一种果断快速的方式解决了,虽然对价极其昂贵。
李决察觉到钟一贺要哭,他背转身去给钟一贺留足情绪释放的空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呜咽声。
两个人都知道,会议中途离场在走廊上抽烟的时候,嬉皮笑脸凑上来的第三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难受的劲儿过了,钟一贺说:“余海洋没了,你小子也快走了,以后开会我是中途溜不掉了。北京那边都传
开了,他们想把你调过去。”
李决很诚实地告诉他:“我还没想好,我之前交了去美国的申请。”
“这有什么需要想的?这么好的机会,排着队等也等不来,小时候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大了才知
道这个剧本根本就不由你,能被选中做主角那要天时地利的运气。你可别犯傻,普通人的人生,踏错一步也许就
是踏空。”钟一贺说。
李决几乎要在这感受不到外界真实温度的温室中将一切对钟一贺托盘而出,但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李决要去北京的消息的确已经传遍研究所,所有人见了李决都要讲一句恭喜,夸张一点的甚至要问他,是不
是已经订好了去北京的机票。
在正式的文件和通知下来之前,李决打算拖一天算一天。他尽可能不去想这件事,也不去设想看到正式通知
的时候要如何反应。最近下班时间一到他立刻离开办公室,家里有温度恰好的暖气、有应允承、有水分充足的水
果。
周末的早上和应允承去逛附近的传统菜市场,拎着新鲜的蔬菜和鱼坐在市场的早餐摊喝粥的时候,李决感到
一种非常普通的、俗气、麻痹人野心的幸福感。这一刻他既不背负任何锦绣前程,应允承也不是什么豪门宝贝,
一顿早饭只用不到五块钱。他在心里想去他妈的美国北京,任何地方他都不想去,他想要而今现在。
应允承还是从涂雅欣那里听到的关于广寒一号的消息。涂雅欣语气里很是有几分遗憾,“我要是早两年毕业,
应该或多或少也能在这个项目里打打杂,但错过了就是没有了,这种规模的项目不可能短时间内密集出现的。”
涂雅欣很快就要离开实验室了。她接受了去国企的结局,但在听到广寒一号的消息的时候,仍然有过挣扎。
她知道项目周期长规模大,极有可能会从各大高校抽调人员。但家里给她来电话,已经开始跟她讲在北京安排好
了给她相亲的同龄男生,妈妈的语气是很高兴的,一直跟她强调那个男生是北京本地人,家里在四环内有两套房。
在这个实验室,除了应允承,涂雅欣自认不输给任何人,因此这份失意只能讲给应允承听,在其他人面前她
不愿意示弱,也不愿意面对这些不如她的人也许会有机会参与到广寒一号的可能。
应允承想到跟李决从沙漠回来的路上有过的对话,李决的确是个异数,大多数人都急切地想要建功立业、想
在举国瞩目的事件中留下名字,只有李决把卫星升天和带小朋友看星星划等号。应允承并不觉得这两种想法是否
有对错之分,只是他更欣赏李决的举重若轻。
他很耐心地开导涂雅欣:“你就当做属于你的项目还没来。就算现在你有机会参加,也不过是做做辅助工作,
再耐心等等,等到下一次这样的大事发生,就到了你主导的时候了。”
涂雅欣去的国企和航空航天没有任何关系,应允承这番话也不过是画个不切实际的饼,但被人安慰,尤其是
被应允承这样长得好看的异性安慰总归是很熨帖,她说:“放心吧,我自己其实想明白了,当然你要让我完全不
在意也办不到,吃不到葡萄嘛,你总不能让我彻底不要谈论葡萄。我也知道就算我现在已经工作了,这项目的关
键部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听说这次要从这边抽三个人去北京从初期就参与核心工作。”
涂雅欣先点了两个名字,应允承认识,是研究所里很资深的研究员,其中有一个本来就是为了之前的九天项
目临时借调过来。然后涂雅欣接着说:“据说还有李决,你记得吧?上次来我们这儿开会我跟你说过那个竞赛大
神,他好像是这次核心团队里最年轻的。”
应允承完全不怀疑这个“据说”的真实性。涂雅欣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理所当然,当然会选李决,如果他做
项目的总指挥,他也会点李决的名,在国内,他没有见过比李决更好的研究员了,甚至他都无法保证自己三五年
后可以达到李决的水平。他在实验室里跟资质平平的同事们待久了,再回想之前和李决工作的时候,以及他读过
的李决的每一封邮件、发表作品都挑不出错。任何项目选中李决,李决都配得上。
但李决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应允承回想再回想,也不觉得李决有意无意透露了关于这件事的任何线索。
李决最近下班时间越来越准时,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比之前还要更长,做一些琐碎而无聊的事情李决也都兴趣满满
的样子。
应允承没有在涂雅欣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对劲,他顺着涂雅欣的话说:“李决很厉害啊,这个项目不选他才是
损失。”
涂雅欣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谁感到服气。”
李决晚上开会,到家比平时晚一点,下午发了消息告诉应允承,应允承没有回复。到家的时候看到应允承盘
腿坐在沙发前的地上,手里摆弄的是李决的烟盒。他不抽烟,只是把李决的烟的爆珠都捏开了,李决问他:“有
心事?”
而应允承开口说的话没有给李决留任何缓冲的余地:“涂雅欣跟我说你要去北京做广寒项目。”
要直接跟李决摊牌是应允承在跟涂雅欣聊完天之后很快决定的。他无疑计较李决隐瞒他的原因是什么,但他
不喜欢心中有了疑问却不去寻求答案。
李决预料过应允承会来问他这件事,但没预料过是现在,而且是这样一种直接的问话。
他不说话,应允承就接着讲:“我跟江斯映讨论过,该不该直接来问你,她劝我不要问,至少不要这么直接
地问,她说你没告诉我自然是有你的原因。她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和我一个性别,还跟我说问得太直接会吓跑小姑
娘。但我想男人和男人之间总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李决在沙发上坐下来,应允承还坐在地上,只是转了身体抬头看着他。应允承抬头看人的时候一向是天真柔
和的眼神,而李决今天才知道,原来这眼神也可以很锋利。
李决在这样的眼神里反而沉静下来。他不会哄人,但却擅长势均力敌的谈判。他说:“我先纠正一点,不是
我“要”去北京,所里的确可能安排我去北京,但现在没有正式的通知下来,我也没有答应过任何人。我之前没
有告诉你,也是因为我不打算听这个安排。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一直没讲,我申请了秋季去美国交流的名
额。”
应允承本来只是想要问清楚去北京这一件事,现在李决却把去美国的事情也一并坦白,怔愣的人反而变成应
允承。
他没想过李决会打算去美国。
美国的学校其实已经在给他发邮件,离开学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他需要开始处理疫苗、签证、体检,这些在
西北都没有办法操作,他只能标好待办事项,但拖一天算一天。收到邮件的时候他也需要面对要和李决分割两地
的现实,他不敢想李决去美国交流的事,最多只想过平时他有假期可以飞回来,而李决也许可以趁他春假的时候
去美国玩。应允承从小学开始参加夏令营去美国,对东西两岸的风景都了如指掌,本来甚至规划好了如果李决去
要怎么带着李决观光,但随即又想到李决的出入境证件有严格管控,李决要去一趟美国并不容易。
但现在李决明明白白跟他说了,他一直在找去美国的机会,不是去一个春假,是去一个学期,甚至还要长。
然后应允承知道了李决现在面临的是什么,他打定了主意要去美国,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大事,连徐晋洋都提醒
过他好多次他需要补充一些海外教育背景,但偏偏这个时候广寒项目启动了,而广寒项目也相中李决。
明明都是好事,但撞到一起,却令李决两难。
“江斯映说你一定有理由,原来江斯映是对的,”应允承说,他低下头去,手里还攥着一支烟,他无意识地
把烟丝一点点抽出来,又跟李决说:“我只是不喜欢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涂雅欣讲的一板一眼,但我完全
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用考虑我,你选美国还是选北京对我来说没有差别,我的心意是
不会变的,你只需要选对更好的那个选项。”
李决却问他:“应允承,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可以选江斯映,甚至可以选涂雅欣。”
李决和应允承相处,总感觉站在一个漂亮泡泡里飘在半空,眼见的一切都很美,但每一刻都担心泡泡要碎。
而今天应允承先开了一个口子,李决于是抓住机会问出这些平时没有勇气问的问题。
他没数应允承今天提了多少次江斯映或者涂雅欣。他应该是受了徐晋洋那番话的影响,应允承一提到她们,
他总是忍不住想应允承是有可能喜欢上她们的。和他不一样,应允承并不是完全不能和异性恋爱,而应允承刚刚
告诉他,应该要选更好的那个选项,如果把他和涂雅欣、江斯映排在一起,李决相信自己肯定不是更好的那个。
应允承回答地很快,半点犹豫没有:“我分得清楚,喜欢谁是道主观题,不是做选择。你不能因为我和江斯
映谈过恋爱,就总觉得我可以做另外的选择。”
他并不是在两份喜欢中掂了掂轻重然后选择了李决。李决以为江斯映是他的备选项,但他也许早就令江斯映
彻底失望了。
下午跟江斯映聊天的时候,他隐约表露出了一点任何城市他都愿意跟着恋人去的意思。江斯映提醒他说:
“你可别犯蠢,该干嘛干嘛,再喜欢也不能把自己前途搭进去。”
过了一会儿又发过来一句话:“你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她吧?”
江斯映仍然不知道应允承的另一半是同性。应允承并不急于在这个时候纠正她,只是很郑重地回复了一个
“是”。
然后应允承看到对话框上好几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却并没有收到新的消息。
江斯映那边还是清早,本来还忍着睡意很积极地给应允承出谋划策,看到这个“是”字的时候却再也没法儿
继续对话。和应允承分开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放不下,两个人认识廿年,不做情侣也一样有充足的由头在对方
生活中出入,她当时痛快接受了不再做应允承女友这件事。应允承回国没多久她和现在的男友开始交往,男友对
她好,男女之情里的那种暧昧缠绕情绪起伏,她之前和应允承在一起的时候体会不到,甚至事后回想起来,应允
承连“喜欢”都没正式说过一句。
当初他们分开的导火索也无非是应允承不肯留在英国念书。江斯映还和他们共同好友讨论过,应允承这种人
不懂得将就和退让,和他在一起难免辛苦。而江斯映现在知道了,应允承可以毫无原则地退让,前提是对方是他
真心喜欢的人。她还没有见过应允承现在的爱人,但此刻她已经开始嫉妒,从小无数漂亮女生追着跑的应允承,
竟然也有了这样珍视的另一半。
李决打断他:“你总该学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李决,”应允承的声音难得地强硬:“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应允承在李决面前总是柔和听话,李决有时候会忘记他其实根本不是娇花。生来就要戴王冠的人,并不是没
有脾气,现在应允承跟他说:“我把谁放在第一位是我自己的事,任何后果我都愿意买单。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跟
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其实我知道。对我来说去美国念书还是不念书了陪你去北京,做个喜欢你的同性恋
还是和门当户对的江斯映谈恋爱,不管每个选择背后的代价如何,我都选得起。”
应允承并不是当局者迷,其实他看得非常清楚,如果两个人必须要为了能够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而做牺牲,李
决放弃广寒的代价和他不去美国念书的代价是不一样的。他的选择,无论对错,总有家人来为他兜底,哪怕现在
他真的执意要去北京,长辈可能会失望,但他们也会帮他找到非常好的出路。
“李决,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做这么极端的选择。你去北京做大事,我去美国念书,我很聪明的,书可以很快
念完,中间有假期我就飞北京去看你。少见几次面并不会让我们分开。”
李决有时候会假设,如果和应允承之间的一切可以从头来过,他会不会选一开始就答应徐晋洋、会不会再让
自己第一次见面就心动、会不会跟着应允承去了太平山上。
现在李决知道了,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在别的地方,他哪里见过这样底气十足、不管不顾的爱
呢?应允承是这样地会蛊惑人,带着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应允承贴近李决的耳边,是耳语,但也霸道得像命令:“你不要担心我,去做你想做的,我会有办法去找你
的。”
说完这句话他咬住李决颈侧的一小块皮肤,李决本来张口要制止,应允承先用眼神制住他,低头看一眼李决
颈上那一块已经明显发红的皮肤,再抬头望着李决,那眼神里的确是命令了:“明天穿高领。”
李决一直没法儿说话,因为应允承的嘴顺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手上也在动作,在李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应允承已经退到他腿间已经含住他的性/器。应允承不懂技巧,但口腔温暖湿润,无辜而挑衅的眼神和李决对上,
李决就觉得快要爆炸。
应允承是很记仇的,等到感觉李决就快要高/潮的时候,他却从李决双腿间起身抬头问:“现在愿意承认了
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
27 √
李决的生日靠近农历新年。他一直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印象里上一次吃到生日蛋糕还是小学六年级。那年
放寒假前他收到通知在市里新开办的私立外国语学校入学考试中取得了第一名,三年近十万的学费全免。学校的
招生老师一直给李进明打电话,李进明在上班的时候接了,被同事问起时有意无意地讲起来,在同事的称赞声中
觉得特别有面子。虽然最终李进明因为听闻那所学校的潜在学生家庭出身非富即贵而没有让李决去读私立,但在
一周后李决生日的时候特地嘱咐妻子买了一个生日蛋糕。
那生日蛋糕普普通通,蛋糕胚上覆一层白色奶油,点缀几朵奶油卷成的红边绿边的花。那是李决最后一次郑
重其事地许愿、吹蜡烛、吃蛋糕,他的心愿简单,希望能在小学毕业考试中拿双百分。
应允承对生日很郑重。他并不打算装作完全不知道再临时给李决一个惊喜,他在这个月开始的时候就通知了
李决他筹划了一系列“生日月”活动。为了准备李决的生日礼物,应允承往这个家里又添置了很多大型物件,包
括终于组装好的天文望远镜、画架、各色颜料、单反相机和长焦距镜头,李决很难装作没看见。
晚上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讲南极旅行的纪录片,应允承时不时低头在手机上打字,过了一会儿凑到李决旁边
来把手机递给他看。手机屏幕上是应允承跟穆云的对话框,穆云一次性发过来好几张照片,点开是小小少年时期
的应允承和生日蛋糕的合影。
应允承解释道:“我去英国前每年都在家里过生日,我爸不准我邀请同学好友,觉得铺张浪费,每年都循例
坐在餐桌前拍一张跟蛋糕的合影。小时候总是躲着不想拍照,觉得男生和蛋糕合影太幼稚,现在这么一年年翻过
来其实也挺有意思。”
照片被穆云按年份仔细整理过,应允承现在滑过的三张是从九岁到十一岁,小男生的变化没那么明显,但还
是能从发型、衣着和神态里看出来不同。
“后来出去读书,学校里每个月会给当月生日的同学集体组织一次活动,我妈总在我生日附近飞英国来看我,
但我坚决不准她再买蛋糕,那几年都没什么照片。再往后就是十八岁了,我爸同意十八岁可以庆祝,不过那时候
热热闹闹才发现,过生日最快乐的时候其实是以前在家里和我爸我妈一起许愿吹蜡烛。”
穆云后续又发来几张照片,去英国之后应允承不同意再买蛋糕合照,但穆云还是悄悄拍下了生日当天的儿子,
有的是走在街上的背影,有的是在超市挑饮料的侧脸。应允承全都大方分享给李决,只除了十八岁的那几张他快
速滑过。李决知道那是十八岁的应允承和江斯映在宴会上跳舞的合照,应允承不愿意给他看,因为怕他又劝他考
虑考虑重新喜欢女生。
应允承在照片里总穿衬衣,李决判断不好季节。他后知后觉想到,他并没有主动去问过记过应允承的生日,
因为长久不过生日,他似乎并没有要为别人庆祝生日的意识。
照片又滑回十岁那年,李决手指触上应允承的手机屏幕,想把照片放大看,应允承却还记得十岁生日时左脸
颊有颗大青春痘,抢着不让李决操作,就在这个时候穆云发过来视频请求,应允承坐直身子,滑到了语音接听。
李决去厨房烧水,靠在流理台上等水开。他听到应允承跟他妈妈讲:“我这不是工作了吗,哪儿还有放寒假
的说法,好啦,最早最早最早也得年二十九那天才能回来。”
事实上实验室对应允承他们这个项目的参与人员年前放假的政策很宽松,但李决的生日在农历二十八那天。
李决在没开灯的厨房里想起来李进明。如果李进明知道了他现在要开生日派对、收生日礼物、吃生日蛋糕,
应该会痛骂他一顿吧,李进明一定会觉得这做派过分造作娇气,而李决不配。
李决意识到了李进明带给他的最深刻的伤害,既不是小时候不留情面的责骂,也不是伤及身体发肤的几顿打。
最可怕而难以真正放下的,是他总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想起李进明,而心底那个声音,也许是李进明的也许是他
自己的,在他坠入快乐深渊前提醒他:“你不配”。
这一年他在李进明看不到的地方坦然地过“生日月”,享受应允承给他的生日待遇,每天早上坐到餐桌前就
有准备好的早餐,一直没舍得订阅的期刊也给他发来订阅成功的邮件通知,甚至还有尚未揭晓正式生日礼物,应
允承每晚要在阳台上花一小时秘密准备。
李决很久没有过的,对平凡生活中即将到来的某一天生出非常非常多期待来。
研究所里已经很少有人问李决去北京的事,大家似乎都默认了这件事必然会发生,因此不用再向当事人求证。
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觉得等到哪天李决不再出现在所里,就是去北京干大事了。
而徐晋洋作为少数几个知情者之一,在系统里看到李决待审核的申请材料时,没忍住在办公室骂了一句脏话。
他没有再试图叫李决来办公室谈话,甚至两天后在食堂碰到李决的时候也没有给李决一个正眼。他一直拖到系统
审核的截止时间,终究还是在审核意见一栏填上了“同意推荐”。
从任何一个客观的评价维度,他都找不到不同意李决的申请的理由。而现在所有由他掌控的环节都已经结束,
他既没能劝住李决,也无法在这一轮就否掉他的申请,下一个夏天李决在北京还是在美利坚,已经不是他能够插
手决定的事。
徐晋洋这时候反而开始自我安慰,像李决这样的人,选哪一条路应该都不会差。
李决生日前那个晚上,一场激烈的性/事结束,李决从背后抱住应允承,在这温柔的余韵当中,应允承开口
问李决:“你回家过完年要不要来找我?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爸爸妈妈认识。”
应允承潜意识里认为到了农历新年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回家过年,李决没有纠正他,但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
题。
和世上大部分在恋爱中的人不一样,李决从来没想过要去见另一半的父母。即使是和苏煦在一起最最天真的
时候,他的打算也是先一起出国念书,等到毕业了有一份薪水充足的工作买个房子,再考虑是否在合适的时机告
知双方父母。而后来苏煦父亲制造的那一出闹剧,让李决彻底放弃拥有一段被众人所祝福与认可的感情的念头。
他在毕业之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来西北。他并不是没有留在北京的机会,大学室友知道了他的去向还特意给
他留言问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因为他觉得安全,在一个人口密度低的城市,他大概可以更放心地和谁相爱。
李决不答话,应允承这次却并不放任他的沉默,他转过身来往下躺一点点,咬住李决的下巴。
李决终于说话了:“不准咬人。”
应允承问:“那你来不来?”
李决想起大三和苏煦一起准备考托福,阅读和听力都老是讲宇宙起源,这种题目他总是比苏煦正确率高,于
是下学期他陪苏煦去上讲宇宙的科普性质通选课。自己院系开的通选,李决没法儿通过这门课拿到学分,课上讲
的内容他也基本都知道,于是上课从不认真听讲。有一次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写其他课的作业被老师看到了,课间
的时候老师特地走过来训他,告诫他要对宇宙怀有敬畏,“你把宇宙学明白了,你现在写的这些作业都是小
事。”
那时候他跟苏煦一起练了好多篇托福听力,总觉得真正考试时全都选对了,就能一起去大洋彼岸迎接光明未
来。托福听力里的老师总是假装自己幽默,在讲宇宙和地球的 lecture 里反反复复说:在一个短暂的期间内,二
百五十万年,啊当然二百五十万年是很短暂的,对宇宙不过是“in the blink of an eye”。
大部分情侣们总是想要厮守终身,甚至要约定下一世,而李决只想抓住这一眨眼的瞬间。
但这个晚上无数个眨眼的瞬间过去了,李决这一次说:“好啊,我去看你。”
应允承得到标准答案,这才用吻替代咬再次触上李决的下巴,然后说:“明晚可一定要早点到家。”
应允承接到应修严的电话的时候还在实验室,下午是涂雅欣的欢送会,涂雅欣正在做临别发言,讲到“天下
没有不散的筵席”。
应修严其实很少亲自给儿子打电话,因此应允承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就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出了会
议室,热闹被关在门内,应修严过分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和他刚刚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应允承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措和慌乱,应修严用最简练的语言通知应允承:爷爷去世了,家里已
经给他定了最早的一班回家的飞机,载他去机场的车此刻等在实验室大门口。
应允承只回了一句“好的”,他想不出来此刻还能说别的什么,只觉得整通电话都过分不真实。他回到会议
室跟张帆请假,张帆自然不会追问“家里的急事”到底指什么,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应允承匆忙检查了随身带的
证件,疾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果然已经有车辆在等他。
去机场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只开了二十五分钟,应允承一路上都在接家里人的电话,应一一在电话里哭腔明显,
他怕应一一讲不清楚,又打给堂兄问清楚情况。
应宗阔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全家人对他的去世毫无准备。
老爷子去年才庆祝完八十大寿,每年有定期体检和日常的家庭医生顾问,体检表上的数据都十分正常。他自
己常拿年轻时带兵打仗的经历说话,总呵斥应允承这一辈人在书桌电脑桌前伏案太久身体打不下好底子老了难免
要吃亏,不像他,七十岁的时候还能去爬华山。而按照堂兄的转述,应宗阔今天午餐后按照老习惯睡午觉,通常
只小憩三十分钟,到了时间奶奶看他没起床去卧室叫他,却怎么都叫不醒。
救护车来得很快,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只做了简单检查就确定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在应修严愿意的时候,他的手的确可以伸得很长。应允承到机场的时候订好的航班已经接近起飞时间,但关
舱门也不会阻止应允承登机。机场工作人员带着他走要客通道并把他一路送到头等舱入座。
应允承从接到应修严电话开始一直感受不到多余的情绪,情绪十分抽离,只是身体一直在不停地往前行动,
好像只是这则坏消息的旁观者。飞行平稳后空乘过来提醒他手机需要调到飞行模式,又问他是否需要任何饮料食
品。
应允承要了一杯冰水,吞下第一口,他用手撑住胸口出了口气,那喘气声很大,空乘候在一旁生怕他有任何
不适。他顿了一会儿,把一整杯水一口气喝完了,又剧烈呼吸,之后才像是终于缓过神来,摆摆手示意空乘他没
事。
应允承大脑非常清醒,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绷住了一样,一点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大脑里无数片段闪回交
织,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上一次见到爷爷是什么时候?第二次飞西北前的晚上去爷爷家里吃饭,爷爷兴致很高,鼓励他要去踏踏实实
为祖国做贡献。吃了饭爷爷难得放了京剧,放的是《苏武牧羊》,中间一度跟着唱:“早拚一命把忠尽,何惧在
北国丧残生”。
应允承知道爷爷对他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纵容。应宗阔对谁都严厉,哪怕娇气包应一一在他面前也不敢随
意放肆,但只有应允承得他偏爱。就连他说要推迟去美国读书,应宗阔也是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这一辈三个男孩
子,堂兄在部队,一一的弟弟刚刚收到 offer 去念商科,而他研究最不着调的天文,但爷爷很高兴,夸他最厉害,
将来做科学家,科学比武力和经济更能兴国。
小时候有一次在爷爷家过暑假,晚上和爷爷一起睡,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突然了解到了“死亡”这个概念,想
到有一天爷爷会不在了,不在了的意思就是彻彻底底没有了,看不见摸不着,应允承一下子觉得又害怕又伤心,
在爷爷轻微的鼾声里吓得哭出来。而这一刻,爷爷是真的不在了,应允承却没有眼泪。
他只是觉得喘不过气,身体好像很累,像跑了马拉松,想闭上眼休息,可是一闭上眼却没有办法平静。他只
能看着窗外冬季日落前最后的好天气,大团的云,看到一小圈彩虹一样的圆,飞机的影子落在里面。
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但他脑子里很快蹦出来“布罗肯光”这个词,然后他想起李决,是李决跟他说过,飞
机上看到的彩虹圈和飞机倒影,是布罗肯奇景。
应允承这才想起来上飞机前他没有来得及联系李决,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分出精力来想到李决。他现在思维很
迟钝,想起李决,今天是李决的生日,进而想起他筹划了一个月的生日活动。这个点蛋糕店应该已经打过电话提
醒他可以去取蛋糕了,他没出现,不知道店员会如何处置那个蛋糕,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店员妹妹问他画的是
不是太阳,他认真纠正对方是“红矮星”。如果待会儿下飞机给李决打电话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是说“生日快
乐”还是说“我爷爷去世了”,或者说“我看到了你说过的布罗肯光”?
应允承想到他本来是打算在这个春节把李决介绍给家里人的,虽然那天晚上他听出来了李决有意逃避,但他
并不打算等待更好的时机了,时机都是人创造的。他猜爷爷应该会很喜欢李决吧,和平年代还能把青春献给国家
的职业不多,李决在做的是其中之一。如果爷爷知道李决是他的男朋友会生气吗?
现在他无从求证了,爷爷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喜欢上了同性。
窗外天已经黑透,应允承头一次这样期盼降落而怕降落。
李决是六点整准时到的家,客厅没开灯,他以为是应允承特意的安排。他叫应允承的名字的时候是带着点笑
意又无可奈何的。但直到打开每个房间的灯仍然没能得到回应的时候,他才相信应允承是真的不在。
直到七点李决仍然没有等到应允承,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李决渐渐从之前的失落变成着急。他试过电话、短
信、即时聊天工具、邮箱,但这都是应允承本人的联络方式。他好几次想要拨张帆的号码,却还是忍住了。他还
想到应一一,可惜当时见面时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
他和应允承彼此之间分享一切,但并没有什么恰当的理由去向第三个人打听对方。
李决最后甚至打开电视把频道换到了本地新闻,新闻里稀松平常地报道菜价因寒冷气温上涨,并没有什么突
发意外事件。
李决走到这一个月来被应允承独占的阳台上,应允承最近不准他靠近阳台,他这时候才看到阳台上的新布局,
之前因为少了目镜而没组装成的望远镜终于搭好了,后面挨着三脚架上挂着长焦镜头的单反相机。
这只是李决生日礼物的一部分。存储卡里是应允承这一个月来借助高倍望远镜拍下来的宇宙片段,有星轨、
星野也有行星,拍得最多的是月亮。如果加上今天,正正好三十天。应允承原本将这一套照片命名成“李决的宇
宙”。
旁边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厚布,那是生日礼物里的主角。李决很幼稚地,就当做是生日许愿了,握紧双手对着
画架默念希望应允承快接电话。
然后他把那厚布拉开,画板上是一副还剩收尾工作的画,李决一眼就认出来,画的是红矮星的想象图。
TRAPPIST-1,他受徐晋洋之托,夏天的时候随手安排暑期生应允承旁观的课题:一颗距离地球近四十光年
的超冷红矮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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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决买的最早一班飞机,飞机落地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件多荒谬又冲动的事情。
前一天晚上应允承在电话里跟他说了爷爷的事情,他声音低落,甚至分不出心情对李决讲一声生日快乐。通
话结束李决又再拨电话给徐晋洋,提出想在春节假期前多休三天假。徐晋洋可能是最近真的对他失望了,一句话
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干脆爽快地批了他的假期。
站在到达大厅的时候李决意识到他对西北之外的应允承一无所知,比如眼下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李决只能
顺着人流往外走,路过一个又一个举着接机牌子或捧着鲜花的人。他想起来之前去北京开会回来的时候,应允承
也在深夜的到达大厅等他。
而现在应允承不在人群中,李决于是又恢复一贯的步履匆匆。
他在游客导览处预订了市区的酒店,他拿出手机好几次想要打给应允承,但又等忍住了。
李决十分慎重,他只提前预订了今晚的酒店,如果应允承今天没有联系他,那他会订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到研
究所,当做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李决等待被应允承选择与需要。
预订的酒店临江,但李决也没什么观赏风景的心思,他办好入住到达酒店房间就立刻拿出笔记本开始处理工
作上的事。徐晋洋上周突然给他派了两个课题,同事们都觉得天下红雨——谁都知道徐晋洋偏爱李决,从来给他
的都是好项目,李决甚至一度成为同事们判断项目是否值得参与的风向标,但这次徐晋洋分给李决的,是最没有
营养的政治任务课题。
李决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知道徐晋洋有气要出,并且徐晋洋也许希望通过以这种方式换来他的妥协。而他
再一次令徐晋洋失望:他在两天前提交了委派项目政审信息表。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李决开了空调,但手碰到床上的被子总还是怀疑像是没拧干。他以前好像没有意识到
南北湿度差异可以如此明显地被感知,也难怪应允承第一次去沙漠的时候严重到流鼻血。
李决一直一直记得应允承嘴唇上沾着番茄汁的样子,作为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而又对应允承有欲/望的同性
恋,他甚至曾经靠着回想这个画面完成过一次自渎。
应允承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打来的。实验室有数据需要他提供,他打给李决是想让李决在家里帮他
找找 U 盘。李决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声音里有几分犹豫的告诉他:“我现在不在家。”
随后他尽量简洁地解释了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以及明天就打算飞回去的想法,应允承在电话那边一直没说话。
这一阵沉默里李决再一次认真反省自己的唐突,在这个时间节点这样贸贸然跑过来,好像真的是给应允承添
麻烦了,可惜他是真的不太会谈恋爱。
他又等了一会儿,应允承说:“你在酒店等我,我到你那边需要四十分钟,你等着我。”
应允承其实花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到。他穿黑色的大衣,比李决上一次见他时看起来疲惫很多,眼睛里的红血
丝也很明显。李决有点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以及这样特殊的时点和应允承见面,比如他开门看到应允承的第一眼
就很想和应允承接吻,但心里知道这是不恰当的。
他招呼应允承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又去小桌上拿水壶给应允承倒水,走过去递杯子给应允承的时候,进
来之后还没有讲过话的应允承一把抱住他的腰。
他把头埋在李决柔软的针织衫里蹭了蹭,李决很轻声地讲:“我还端着水,乖,你让我先把杯子放下。”
李决把水杯放回茶几,走回沙发前的时候又被应允承抱住。应允承贴在他毛衣上瓮声瓮气地讲:“我不是故
意要错过你生日的,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本来要出发去取蛋糕……”
“我知道,我知道”,李决迭声打断他,他拿捏措辞,“节哀”似乎太有距离感,“别难过”又不过是一句
空话,他安抚式地摸一摸应允承的后脑勺,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讲:“你辛苦了。”
应允承把昨晚电话里短暂跟李决讲过的事情经过更具体地复述了一遍,末了又把话题带回李决的生日,他语
气里充满遗憾,“本来该是一个让你特别特别开心的生日的,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别可惜了,小学语文课本不是讲过吗,明日何其多,今年错过了明年补上不就好了。”
李决这样安慰应允承,但内心其实也有几分惶惶然。下一次生日的时候,他和应允承在哪里呢?回头一看,
从见到应允承到现在也不过半年时间,故事的起承转合密集地发生了,李决像在做漫长的梦,但完全预知不到接
下来的剧情走向。
“我本来还想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爷爷,他一定特别喜欢你”,应允承说,“五几年的时候他想申请去支援新
疆建设,后来我小姑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难产,差点儿就两条人命没了,他最后没交报告,为这事儿后悔了一辈
子。”
李决也坐到沙发上,应允承很自然地靠上他的肩头。
应允承讲起来应宗阔的故事,他记得好多好多事情。上午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起也都在讲老爷子以前的事,
应允承只听,开不了口说什么,而现在他一股脑全都讲给李决,他记忆里的那些爸爸姑姑堂哥堂妹们都不知道的
事。
李决是很认真地在听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的故事。但讲了一会儿应允承突然不说话了,李决低头一看,应允
承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李决动作很小心地起身,让应允承能够躺在沙发上,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他坐到书桌前回邮件,没
一会儿也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儿。
他是被电脑的邮件客户端收件提示音惊醒的,揉揉眼睛一看,应允承已经先醒了,站在窗前打电话,也许是
为了怕吵到他,讲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决模模糊糊只听到:“我很快回来。”
李决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查二十分钟六点,他们不过休息了半个钟。
应允承挂掉电话跟李决讲:“你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吧。”
李决脑子里其实有很多纷繁复杂的念头,但他犹豫的时间极短,他很快点点头答应了。
应宗阔去世,家里小辈们都是第一时间天南海北赶回来。除了奶奶不愿意出门,其他的亲友们今晚都在应允
承家里吃饭。
李决跟着应允承下楼到了停车场才知道他其实带了司机过来。应允承并没有向司机介绍李决,司机也很克制
地并没有从后视镜里张望,驶出地库之后应允承跟司机说:“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奶奶订衣服的裁缝铺。”
车里一时安静无话,应允承挺直身体坐得很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是有些难以接近的,方才在
酒店房间里的那些脆弱和依恋仿佛都没有了。
司机很熟悉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他绕开拥堵的路段,车辆很快驶入一条小巷,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停下。
应允承独自下了车。
车里留下李决和司机,两个人的气氛反而更尴尬。司机仍然很有礼貌避免过多的目光接触,但过了一会儿出
于礼貌开口寒暄问李决是哪里人。
李决并没有回答自己的出生地,只讲了自己和应允承现在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司机说:“那您也很了不起的,
在为国家做贡献。之前小应先生说不去留学了要回去西北,他爸爸很生气的,还是老爷子出来拍板说为国家大事
奉献青春是应该的。”
“他没告诉过我。”李决说。
“您说什么?”
“应允承没讲过他爸爸这么生气。”
司机摆摆手,“也不是太大件事,家里人都舍不得小应先生不开心,应先生肯定也是愿意妥协的。”
这话题没有再继续,没过一会儿应允承取了衣服回来,黑色丝绒的旗袍被他小心放置在副驾驶,他坐到李决
旁边,车窗外天色已经全暗下来,这一次车开出一段之后,他伸手牵住李决的手。
李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后视镜,司机仍然平视前方的信号灯,对后排乘客的小动作并无察觉。
哪怕有着丧事要打理,应家的运作也维持着一贯的秩序。除了大门上本来已经挂上的红色春联被摘下了,李
决和应允承一起走进客厅的时候,房间里所有人固然都比平时要沉默严肃,但其实都看不出过分悲伤的情绪。
没有人奇怪李决是何方来客,除了曾与李决打过照面的应一一,但她也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惊神色。
应允承同大家介绍:“这是李决,在研究所非常照拂我的一位前辈。”
应允承没有做不必要的介绍,这反而令李决松了一口气。刚刚应允承邀请他一起回家的时候,他其实下意识
就想要问“你打算如何向家里人介绍我?”,他没问出口,是因为他也拿不准自己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应允承的家人十分平常地接受了这位突然到来的客人,既没有问这位在西北认识的前辈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
之外的城市,也没有问应允承为什么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邀请他来家里。所有人都非常礼貌客气,饭桌上的话题
偶尔还能讲到航空航天,应修严坐在主位,偶尔加入他们的话题,语气眼神都没什么架子,他甚至还能在和李决
的对话中讲到一两个专业名词。
晚餐之后大家坐在客厅吃水果,商量明后两天的安排以及参加仪式的宾客名单。李决不便久留,应允承开车
送他。
李决坐在副驾驶上,左边是低头在认真设置导航信息的应允承,右边的车窗外是亮着温柔灯光的房子,李决
想起高中的语文课,年轻的女老师偶尔爱跟他们分享课外诗,李决记得那时候她一笔一画在黑板上写:活在这温
柔的人间。
李决现在体会到了。
他和应允承在酒店门口道别。应允承的失落还是那样明显,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分一点力量给他,李决一
定非常愿意尝试,但此刻他也只能嘱咐应允承好好休息。
李决站在酒店门口,一直等到应允承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才进到大厅。
应允承送完李决一趟,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应修严不在客厅里,叔伯姑姑们也都正要各自回家,穆云让
阿姨去叫应修严下楼来一起送客,阿姨上楼一趟回来传话说应修严在书房里打电话,应允承只好陪着母亲一起。
人都散尽了,穆云跟应允承感慨:“我看你爸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装忙。你刚送出去送朋友,他也立刻要
自己去楼上打电话,其实这两天哪儿会有人拿工作烦他?昨晚睡不着,你爸拉着我一直跟我讲他小时候你爷爷怎
么怎么样,他心里不好受,但又不想在家里那么多人面前表现出来,总觉得自己得撑着。你这趟回来有空也多陪
陪他。”
应允承想他自己也是一样的。从昨天下午接到电话到现在,只有见到李决,他才敢开口讲应宗阔。
穆云又问:“斯映跟你说了没?她最近正好要回国,昨天听她妈妈说了这件事,改了机票,明天应该就能回
来。你俩小时候最早开玩笑说要给你们订娃娃亲的就是你爷爷。我看这个意思,她是还想跟你和好?”
“我跟她不是那回事”,应允承说,他知道穆云总觉得他们只是小孩子吵架赌气,假以时日总能重归于好:
“我跟她现在也还是朋友,但不会重新谈恋爱。”
穆云并不打算在现在过分展开这个话题,她感叹一句:“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挺难明白的,刚刚你那位同
事,在饭桌上是不是也说没女朋友?都是一表人材的年轻人,这么优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个人问题不上心。
好好,你可不能也想着什么“投身祖国”不在乎小家庭啊,国家国家,哪一样都重要。”
应允承像是走神了,答非所问:“是啊,李决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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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应允承的本意是要让李决一起参加仪式,李决这一次没答应。
李决前一天晚上在酒店看本地新闻无意间也听到了关于应宗阔去世的简短报道,甚至早一点,在应允承家的
饭桌家,大家也在讨论明天该如何安排宾客座次,李决对政治再不敏感,也能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
无论是否考虑应老爷子的身份,李决以工作前辈的身份参与应允承家人的葬礼这件事都显得太过僭越。最后
折中的结果是应允承在仪式礼堂的副楼给他找了一间休息室。
仪式十点正式开始,九点多的时候应允承找了托词要去洗把脸提神。他这几天休息不好,家里人一看他脸色
都没有怀疑。
李决到的很早。他不方便下楼找应允承,只好等应允承来。门一打开,里外两个人都穿全黑的西服,应允承
其实有点不习惯,他印象中没有见过李决穿这样正式的衣服。
到了这样的现场,应允承似乎还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他跟李决说:“我刚刚看到爷爷了,跟他以前午睡的
时候没什么区别,他们把他脸画得太白,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是要生气的。”
李决很安静地听。
两个人都站在窗台边,三楼能把礼堂门口大致看个清楚。陆陆续续有人来,电视台的摄像机也都已经架好了,
应修严陪着母亲亲自在门口迎宾,李决认出来那件黑色旗袍是应允承之前去取的那件。
“我读高中的时候也上哲学课,每周还得去 tutor 那边上讨论课,生和死研究了一个学期,当时以为什么都
想透了,但事情真正发生在我周围,我还是接受不了。你相信人死后还会有一个世界吗?”应允承问。
李决迄今为止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献身给科学,相信物质、公理和计算 。他理应说不,教导应允承珍惜现
在当下,不要寄托于虚妄的世界。但他想起自己也曾经跪在蒲团上向佛祖陈述心事与愿望,他只能说:“我不知
道,每年全球投入那样多的人力财力去探索地球之外的生命体,至今找不到一个答案。你问我地球里面是否存在
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
应允承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有,他说:“我刚去英国念书的时候,那时候开始对宗教有了一点认识,放寒假
回来跟家里人说我想信基督,爷爷特别生气,他是特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为此把我爸妈都骂一顿,觉得早早
把我送出国念书就是个错误。后来我读大一的时候,奶奶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前爷爷一定要去烧香。”
李决转头看着应允承的眼睛说:“你如果现在太难过,就哭出来。但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
的。”
应一一是奉命来叫应允承。看到江斯映跟着父母来了,穆云就想起来自己儿子去洗脸洗了十五分钟还没回来。
应一一找了工作人员才问到应允承的去处,休息室的门她推开到一半,视线范围里她只看见应允承的背影,而被
应允承拥住的李决对着她比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应一一也吓了一跳,她飞快掩上门但并没离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躲在了走廊的另一侧,心跳快得可怕。
应一一回想了刚刚的画面,突然意识到应允承也许是在哭。
十分钟之后那扇门再次打开,她看到应允承走出来。
应一一并没有跟着应允承一起离开,等应允承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她才进到房间里。
李决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她见李决也很正式地穿了黑色西服,没过脑子就问:“咦?我哥怎么没让你
一块儿下楼?仪式马上开始了。”
李决并不怪她唐突,耐心地解释:“我去并不太合适。”
应一一后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头。
李决转身给应一一倒水的时候,应一一注意到他后腰西服的褶皱,她很快想到了,这多半归咎于应允承刚刚
抱得太用力。
她目光一直跟着李决。今天来的宾客当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良好的皮相加上剪裁精良的衣物衬托,个个都
很惹眼。诸多珠玉在前,但应一一现在看李决却也一点不觉得逊色。
李决好像是一种恒定、包容的存在,她刚刚还着急忙慌的,现在在李决面前也慢慢安定下来。
穆云让应一一来找应允承,是想让应允承去陪江斯映。应一一知道自己没立场生穆云的气,但作为仅有的知
道内情的人,她内心难免有些不好受。
最最配得上应允承也是应允承此刻最最需要的人,却并无资格陪在他身边。
应一一心思玲珑,明白李决这一趟过来,无论是之前应家的饭桌还是现在副楼的这见休息室,明里暗里都有
一种无法融入的局促,应允承当局者迷未必能察觉到,她不介意帮助他们传递心意:“这几天哥哥一直没哭过,
你来了他才真正喘口气。”
李决能料到。应允承是在沙漠里流鼻血的豌豆公主,也是能戴稳王冠的人。李决见过他挺直身体坐在车里安
排司机去裁缝铺,也看到了他在家里的晚餐桌上从容自若地同家人讨论仪式上宾客的安排。
应一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见到李决和应允承的心情和上次在西北的酒店大堂见到他们的时候完
全不一样。也许是这几天接连阴天,她找不到当时落地玻璃窗外阳光照着的柔和轻松。李决和应允承那时候都穿
浅色的衣服,两个人讲话时总是带着笑意,应一一以前都不知道秋天的阳光可以那么通透灿烂。应一一想到楼下
的应修严和穆云,想到这一大家人在应允承身上寄予的厚望,想到江斯映和江斯映之外的大把和应允承门当户对
的年轻女孩儿。应一一都想叹气,她希望应允承快点和李决回到研究所和实验室。
西北像是一个培养皿,隔绝开来一切外界干扰,只供给水、空气和养分,李决和应允承不用担心明天。
应一一也不方便在这里久留。同李决道别之前,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李决讲:“我也知道都好难,但你们一
定要加油。”
李决听懂了,点点头:“我会的。”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李决一个人。李决想抽烟,但场合并不太妥当,他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这里没有西北那种
干脆冷冽的寒风,吹不走他的心事。
一刻钟之后礼堂里传出来哀乐声,李决转身朝着那个方向郑重地鞠了个躬。
哀荣再盛,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一抔黄土。
李决上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还是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他对亲情与爱的体会和理解,几乎伴随着奶奶去世
而终止了。奶奶去世的第一年,清明节去扫墓。他跪下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跪到还没燃尽的纸钱上。哪怕隔着牛
仔裤,痛感也十分明显,但他完全不动声色,闭上眼睛讲完了心里头要对奶奶讲的话才起身。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烫伤该如何处理,扫完墓李进明和周静忙着和小叔继续吵如何分配母亲留下来的老房子。
他独自回家,只知道伤口应该拿碘伏消毒,后来膝盖上留了一块疤,但如今十来年过去,也都已经消得差不多。
他并没有骗应允承,痛意迟早会消散,人最终都会从各式各样的痛苦中起身回归正常的生活。
仪式结束之后应允承和家人还有后续的安排。走到了应宗阔的高度,生老病死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丧事也
是一种社交。他想要打电话给李决的时候,李决的电话先打过来,李决跟他说:“我订了下午的航班回家,现在
得去机场了。”
应允承下意识理解成李决是要回家陪父母过年,“这么快?这几天过得太乱,我都快忘了现在是假期。你过
来这一趟有没有耽误你回家的事?叔叔阿姨不会生气吧?”
“应允承”,李决叫他的名字,“你别担心我。千万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沉默下来,最后应允承先开口,“我应该两周后就能回西北了,实验室里也还有事情需要我去收尾,
你在家等我。”
他没法儿抽身送李决去机场。他自小受到家庭出身的恩惠,也清楚在关键场合需要如何代表应家人。刚刚饭
桌上有叔叔伯伯还拿他和江斯映开玩笑,他心里再不高兴,面上也都还是忍住了。
应宗阔的去世打乱了很多他的计划。他本来已经开始筹划该如何安排见面、该如何向家人介绍李决,以另一
半而不是以前辈的身份。但如今因为这场丧事他每天扮应家长孙与各路人周旋,他意识到他比之前所想的还要不
自由。
李决声音却是很轻快地,一点儿没有忧虑和不舍的样子:“好啊,我在家等你。”
李决挂了电话。
的士司机并不是故意偷听,但因为李决上车不讲目的地只让司机先往市区开,这时便好心问他:“先生,您
是要去机场?”
李决摇摇头,他其实并没有买好下一程的机票,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时似乎也无处可去,只能跟司机说:
“去机场吧,你选一条最远的路。”
司机听出来他讲普通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司机其实也不是本地人,但在这城市里谋生久了,也生出一些自
豪感和归属感来,一路上很是热情地给他介绍沿途风光:“这里你夏天来,一排露天咖啡馆,老外来了都喜欢得
很,舒适。”
李决转头看窗外,冬天的街景萧索暗淡,他想象不出来热闹的场景。
夏天已经彻彻底底过去了,而这里离西北那片沙漠也是千里之遥。
李决希望相对论真的可以被证明,千千万万个平行时空,他只要占据其中一个夏天里的应允承就好了,在那
之外的应允承,他绝不打扰。
30 √
李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这个地方。
他在这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是很长一段不够愉快的时间,其后一直到苏煦的父亲在某一个暑
假突然找上门来,这个房子和这个家,实实在在成为他不愿意回望的存在。
夜班机再加上机场到市区的车程,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他对着那扇门很是犹豫了一阵,这并非是他
临阵退缩,而是因为他注意到门上贴着的是他初中的时候写的春联,里面很是取巧地化用了当年的生肖典故,那
恰好也是他最后一次拿毛笔写春联,这个坚持了好几年的习惯终止于高一骨折后。
十二年过去了,李决不知道李进明和周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又把陈年旧字找出来。
他没有钥匙,因此与其说是回家,似乎更像是深夜冒然来访的客人,他对着这春联站了足足有两分钟,声控
灯都亮了又灭,这才抬手敲门。
来开门的人是李进明。
如果要把每一次和李进明的相见都比喻成打仗,李决在心中暗下结论这一次应该是他赢了。他敲门时已经做
足心理准备因而面容平静,对面呆立在室内的李进明脸色却十分复杂,那张比李决记忆里又老了一些的脸上混杂
着意外、尴尬和不知所措,甚至不自觉地皱着眉头。
周静见丈夫开了门没动静,也跟出来看,她反应倒是比李进明快一点,立刻挤了一个笑寒暄了一句:“回来
啦?”
好在时间已晚,他们并不用坐下来进行过多的对话。李进明和周静面上很快消化了李决突然回家这件事,至
少他们把疑问与好奇克制得很好,没有一个人问起他突然在新年假期的中间回家的理由。没法儿掩饰的是两个人
对待久未见面的儿子是十分生疏的,李进明不怎么说话,但也没去睡觉,站在客厅里看电视,周静铺好了床,问
李决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她去煮,李决礼貌地推辞了。
三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待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没什么新意的电视节目,李进明似乎心思都系在电视上,周静讲
了一些李决的初高中同学的新动向,李决和老同学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偶尔附和,等到一个恰当的时间,他站起
身说:“我先去洗漱休息了。”
李决坐在自己睡了十几年的卧室床上,陌生感却十分明显。过去几年他似乎一次也没有想念过这张床,这个
家对于他而言也从来不是港湾和庇护。在这种荒谬感和隔阂感中,临睡前他拨了一通电话给应允承,但应允承没
有接电话。
应允承的手机被压在枕头下反复震动。
他这几天睡不好,晚餐后上楼补眠,九点多的时候被穆云叫起来拉到客厅里陪江斯映,一时也没留意手机忘
在了房间。
江斯映是穆云主动约来的,她看应允承情绪低落,料想儿子曾经的恋人应该比她和应修严更能提供必要的安
慰。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江斯映还在市郊一个度假村陪父亲应酬,但答应得爽快直接,说立刻就过来。
穆云仍然拿江斯映当准儿媳看,江斯映又是特别会和长辈聊天的,两个人相处起来亲密得像母女,其实并不
太需要应允承参与对话。
但话题是围绕着应允承展开的,穆云大概是为了宽慰江斯映,很擅作主张地同她讲:“你看看好好还不如你
懂事,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去边远地区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啊最好是趁着这次赶紧把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他不是
秋季才入学吗,那之前有时间去英国陪陪你也好。”
应允承刚睡醒,人还很倦,坐在沙发上走神,并没有在意江斯映的回答。聊了一会儿江斯映的电话响了,荣
景打过来约她出去玩儿,喝了酒之后说话声音大到穆云和应允承都能听见,江斯映还没说话,穆云先扬声冲电话
那头说:“荣景,你也约一约我们家好好一块儿玩儿啊。”
穆云心疼儿子,也不在意什么守孝的说法,看儿子最近都没什么精神,巴不得把他推进一切娱乐活动中去散
心。而应允承和父亲一贯都是很顺着穆云的,应允承自己当然没心思出去玩,但又怕不去惹穆云担心,最后只好
直接取了车钥匙和江斯映一同出门。
江斯映习惯性坐副驾驶,系安全带的时候摸到座椅上有东西,她从身后拿起来一看,怔了一下,“哇,应橙
子你居然抽烟。”
应允承看着江斯映举着的这半包烟,瞬间意识到这应该是他那天晚上开车送李决回酒店的时候李决落下的。
他动作很快地把江斯映手里的烟抢了过来,江斯映以为他是心虚,不知道他其实是睹物思人。
应允承脑海里有鲜活的画面,李决在家抽烟并不多,但如果要抽就总站在阳台上大开着窗户,哪怕是冬天。
李决会尽量避开应允承在阳台处理工作的时候,但应允承其实并不排斥,相反他十分珍惜每一次偷看李决抽烟的
机会。有时候风大,李决会稍微低头在点烟的时候用手拢一拢,一支烟总是抽到一半就掐了。
应允承沉浸在回想中,也不管车子已经开动了,自顾自开了两侧的车窗。
江斯映见他不做声还突然开窗灌冷风,问:“你是不是不开心穆阿姨刚刚说的话?”
应允承其实刚刚并没有认真听她们的对话,也不知道江斯映现在到底指的是哪一句,他说:“我以为你会直
接一点告诉她你已经有新男友了。”
江斯映把这句话翻译成应允承吃醋。之前在英国同应允承通话告诉他自己的新恋情的时候,应允承坦然接受
的态度是让她有点失落的,而应允承刚刚这句回答才真正衬她的意。她把手肘撑在窗边,享受起这一刻的冷风来,
“我回来之前和 Ryan 提了分手,所以就没说,”停了一停再讲,“你之前不是也说有喜欢的人?怎么不和穆阿姨
讲?”
应允承不是不想讲,是他还不能。那天带李决回家的时候,进家门前他就有股冲动要不就这样直接坦白一切,
那么多亲戚都在,应修严总不至于当场给他难堪。但一推开家门,恰恰是应修严亲自来开的门,他一看到应修严
疲惫的面容和新冒出来的白头发就又忍住了,他不想平白令父亲伤心。
应允承的人生总能选到最优解。在每一个需要做选择的关卡,他都有充足的资源和底气去选最好最漂亮的那
个。他并不常摆出争取的姿态,吃相优雅,其实是因为他往往不太用费力争取,但这绝不意味着他野心不大。涂
雅欣当初说要告别科研回北京工作的时候他很不能理解,涂雅欣自己是看透了,跟他说人总归是要 trade off 的,
她当然也想继续泡在实验室,抓住机会发核心期刊,但她也需要一线城市的户口、需要在相亲对象面前拿得出手
的职业、未来甚至可能还需要学区房。应允承仍然很难赞同这个选择,他一直过的是 have it all 的人生。
这一次也一样,他既不想让父母伤心,也绝不会牺牲李决,他要一个圆融的、每个人都开心的大团圆结局。
因此他只能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而在那之前他明白他需要做一些周转铺垫。第一个坦白对象选应修严
还是穆云甚至也有讲究,他在心里仔细计较分析过——谋划算计也许是基因里就有的,小时候去香港跟外公过暑
假,他并不只是承欢膝下做个无忧无虑泡在玩具堆里的小童,穆启正那时候总让他读兵法,读不懂就硬读,反反
复复读就好了,读完了就学下棋。下棋和兵法书里讲的道理,应允承后来逐渐都明白了。
他无法直接对着活人开口,只在灵堂里对着应宗阔的遗像跪了很久。亲友都夸他孝顺,是小辈里和老爷子最
亲的,只有他知道他只是在请求原谅。如果说无法拥有正经的婚姻家庭、离经叛道地与同性同度余生注定是一种
不孝与家丑,他不愿意改正,但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应允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太注意听坐在副驾驶的江斯映在讲什么。他想人果然是会被环境影响的,
他以前也可以和女孩子牵手接吻,但现在江斯映只是坐在旁边说话他也会觉得太吵了。李决不是话多的人,工作
忙起来的时候他们早上同路上班的车程中他总是戴着耳机开电话会,即使轮到他发言,讲的话也十分简洁。
应允承尽可能收回注意力,于是他听到江斯映说:“其实我后来觉得,留在英国和去美国没什么区别,以前
我只是待习惯了,总是不愿意去适应新环境。但如果你以后要是真的想留在美国,我转学或者重新申请其实也都
是可以的。”
应允承错过了前半段,因而并不明白为什么江斯映的话头突然转到了这个怪异的方向,他把两边的窗户又升
上来,尽可能让自己更集中,打断江斯映问:“你去美国干什么?”
“陪你啊”,江斯映稍稍还是有些脸红的,应允承刚刚不答她的话,她想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的,应允承在
电话里说的喜欢的人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看她也恋爱了所以胡乱编个假人来赌气。回国见到应允承才发现她内
心始终还是觉得应允承最好的,之前的新恋情里觉得更开心,泰半是因为对方对她的喜欢表现得十分明显,这是
她在应允承身边没有体会过的。她很快找到理由为应允承开脱,应允承是王子嘛,光看各种指标,有什么人能比
的上应允承呢?她不介意做付出更多那个。
于是江斯映接着说:“我后来也想过了,穆阿姨其实说得对,我们……”
“我喜欢男人。”
应允承打断地直截了当,话讲的短,但足够清楚。江斯映没说话,羞恼地侧过头吐舌头对着车窗做了个鬼脸,
她并不信应允承的话,也有些生气应允承竟然拿这样的蹩脚理由搪塞她。
应允承并没有就此打住:“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个人,你的偶像的偶像,我喜欢的人,他叫李决,是男
的。”
江斯映这次是真的不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车里安静了很久,过了三个红绿灯,应允承并不打算打破这尴尬。对着江斯映讲出来了,他并没有什么心理
负担,也不后悔,反而后悔的是不该在之前和她的通话中模糊李决的性别,他早一点把话说清楚了,江斯映也不
至于乱想。
在第四个红绿灯前停下来的时候,江斯映终于忍不住了,她眼眶里有泪水,“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也知道我
们这种家庭,婚姻大事我们都做不了主的。和 Ryan 在一起我那么那么开心,但我也要和他分开啊,我爸妈是不可
能同意我找个外国人的。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
“我跟你不一样,”应允承说,“再难再不可能我也是认真的。”
他们之间这种不太融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推开包厢门,荣景攒的局总是人多,虽然里面一派热闹,但大家见
了应允承也不好随便招呼玩笑,毕竟都知道应家老爷子刚刚办了白喜事。有几个要来打招呼的,却看他和江斯映
都冷着一张脸,江斯映还眼眶红红,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随便点点头走开了。荣景不停地给江斯映做表情比手势,
想让江斯映来破冰,但江斯映不搭腔,自顾自找了去了包厢里的洗手间洗脸。应允承自己倒是主动开口:“不用
管我,我找个地方自己坐坐就行。”
荣景体谅他不在那个心情,也就随他去了。
应允承坐下来摸自己的衣兜才想起手机大概落在了家里。他对娱乐活动兴趣缺缺,但来了又不好不给面子立
刻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儿,看几个人抢了一阵话筒,慌慌乱乱几首歌切来切去,最后有人点了一首伍佰和莫文蔚
合唱的歌。有服务生来问应允承是否需要酒单,应允承摇摇头,开口要了一杯冰水。
应允承坐在那里把那首歌听完了,冰水喝了一半,从茶几上随便拿了个打火机跟荣景打了个招呼出了门。
这地方是仿中式园林装修,包厢外的人工湖中央甚至造了一座亭子,因为老板有钱的缘故做的很是像模像样。
应允承第一次来的时候恰逢老板也在,那周流深是出了名的纨绔,一上来就要跟大家干茅台,很有些得意地跟他
们介绍这包厢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园子中的湖与亭,言之凿凿自己是在模仿张岱,说因为张岱和他一样,是富贵废
物。
应允承从李决落下的那包烟里抽出一支点燃了,靠在有精致雕花的拱廊上抽烟。他的古汉语学习停留在初中
水平,但这时候他很清晰地想起来曾经在课本里读到过,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两个痴人能相遇原来是这样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李进明和自己的亲生兄弟因为分遗产的事已经很久不来往,反而和钓鱼时认识的一帮朋友关系更亲近,春节
假期请了几位来家里吃饭。李决对这些叔叔伯伯一无所知,但对方却很了解他,寥寥几句对话已经把他从“竞赛
金牌”到“航天精英”夸个遍,他在厨房里帮周静拿碗,周静小小声跟他说:“你爸老在这帮朋友面前夸你。”
坐在一桌吃饭,李决比这些客人还要像客人。一开始他们还在和李进明讨论一起钓鱼的其他朋友,后来有人
引了个话题问他,“我们小李博士现在有女朋友吗?”
李决想要纠正他自己并没有念到博士,但其他几个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别问别问别问,现在的年轻
人最不爱被问这些问题,老封建才天天问这些东西,你问了人家就觉得烦。”
最先提问的那位辩解道:“我这不是看小李博士一表人才,正好我们单位领导的女儿也差不多大,没谈朋友,
也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家庭条件也好,爸妈已经全款给她在北京买了房,有机会大家认识认识总不是坏事。”
饭桌上这个话题就这么翻篇,李进明和周静都没表态。午餐之后李决回了自己的房间,中途出来倒水的时候
听到李进明问朋友:“你们领导女儿什么情况?学历高吗?”
晚餐也还是一大桌子人,但没人再提起李决的婚姻问题。大家转而关心航天股的行情,总觉得李决能跟他们
分享什么内幕。李决陪着父亲一起敬了一圈酒,有人感叹:“我就羡慕李老师,孩子出息还孝顺,省心。”
李进明没有接话,酒一杯杯干得却很痛快。
吃过晚餐客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李进明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最后还是看晚会的重播,
遇到熟悉的老歌也放声跟着一起唱,周静坐在旁边给李决削苹果。
从回家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好像太过温馨和睦,以至于李决有种现在所处的场景并不真实的感觉。
他因为这短暂的平和场景而生出了过多的信心,因此在李进明停止唱歌不咸不淡问他某位叔叔在饭桌上提到
的女生他什么时候有空见一面的时候,他打断李进明——他先叫了一声“爸”,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对这个字很生
疏了,他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李进明这一天是难得的好心情,他视线仍然盯牢电视节目,回复了李决一句:“有你自己喜欢的人也行,你
能接触到的人当然比他们那几个能认识的姑娘高了个层次,学历至少就要好很多。你这要准备成家立业了,多跟
领导活动活动,调回北京再结婚是最好。”
李决并没有反驳李进明话里的误解,他的沉默被解读成了一种默认,周静在旁边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惊
喜,她问:“怎么样,小姑娘漂亮吗?”
李决其实是可以继续粉饰太平的,两三年之内,他和父母见面的时间仍然十分有限,而应允承甚至完全不需
要见到他的父母。不见面,就可以一直和稀泥,维持一种表面的融洽。但李决想到了前几天应允承家的饭桌,甚
至想到了更早的时候和应一一见面,想到了应允承以前跟他讲哪有爸爸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呢。
李决被一种温柔的、美好的愿景和力量驱使,他把周静递过来的苹果捏在手里,说:“不是姑娘,谈不上用
漂亮形容,但很好看。”
房间里没人再说话,但并不安静,重播的晚会已经放到小品节目,观众做作的笑声和掌声都很响亮。李进明
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回去看着电视,但那目光是不聚焦的。之前问问题的周静开始哭,
断断续续抽泣的声音,眼眶很快就红了,李决仍然很坦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视线却令周静背过身去。
一个节目都演完了,李进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站起来,也不看李决,他的声音比以往很多次的争执中
都要平静,他说:“老子他妈的怎么就生出来了这样的畜生来折磨老子。”
李进明说完这句话,很快摔门走掉了。
周静仍然坐在沙发上哭,李决叫了一声“妈”,她似乎怕李决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打断了他,比起疑问
更像是控诉:“你什么都好,怎么就是这点不肯改?你这次回来,我和你爸都以为你已经变好了。你怎么就改不
掉?”
为什么要改呢?李决想要问他的母亲:为什么一个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人也可以为人夫为人父,为什么你可
以忍受这样畸形的婚姻和家庭关系,而我不能爱上一个仅仅是性别不对的人。况且他爱的是应允承,能够爱上并
得到应允承的爱,已经是爱情这个领域能够获得的至高无上的荣誉了。
很奇怪,李决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的父母也是爱他的,他的父亲和母亲,一个过分暴戾一个过分软弱,
他们在一种不健康的家庭氛围里养大了他,但底色总还是爱,一种附条件的爱。只要他不爱男人,只要他表现出
听话顺从、念名校、做体面的工作,在心情好的时候,李进明和周静是可以流露爱意的。
李决反而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果然那种轻飘飘的、浮光掠影般的平和是留不住的,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
为这种虚幻温馨而开心过。他像是在吹气球,越吹越大,越大越想继续吹,既怕会爆掉,又抱着侥幸想也许还可
以更大一点,而这一刻气球破掉了,他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继续用力吹。
李进明那天很晚的时候才回家,他仍然骂骂咧咧,李决关着卧室的门也能听得很清楚,那咒骂过了一会变成
和周静的争吵。流程和用词李决都太熟悉了,熟悉到麻木,因此不再能够伤害到他。他想抽烟,但大衣口袋是空
的。于是他开始想应允承,就像初高中的时候,在这种因为和父亲的对峙而失眠的夜晚,他坐在书桌前写竞赛题,
把一切希望寄托于物理。
李决并不再感受到痛,剧情走向在他意料之中,甚至额外派送了一些温情片段。
他无非只是希望又落空而已,而就连希望落空他也习惯了。
和应允承在一起,李决平添许多奢求,今晚李进明做了第一个戳破他美梦的人。
李决坐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了西北。站在二十岁的尾巴上,他应对父母的方式仍然只有离开。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这天是艳阳天,空气里的浮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决站在玄关打量着这一切,距离和时间隔绝了昨夜的狼藉与歇斯底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属于
他的房子,屋里暖气充足,客厅被阳光照得温暖又亮堂,应允承的望远镜还架在阳台上,而他只用专心等应允承
回家。
————
应允承听人唱完才出门抽烟的那首歌是《坚强的理由》。
31
应允承在家一直待到元宵节。
自从那一晚和江斯映把话说开之后,江斯映再也没有应过穆云的邀请来应家作客。晚餐的时候穆云说起来斯
映这姑娘最近好像变生分了,问应允承是不是跟她吵了架。应允承没正面回答,穆云又问:“好好,你认真跟妈
妈说,你对斯映还有没有想法?”
应允承停了筷子,很认真地看着穆云讲:“妈,我和斯映的事早就翻篇儿了,您别总停留在我跟她过家家的
小时候。”
穆云并不是没料到应允承心意已决,她倒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觉得可惜,“你们的事儿我想管也管不了,你
这么笃定,是不是去西北遇到喜欢的姑娘啦?”
应允承还在斟酌还如何回答穆云这个问题,这个半对半错的问句,他只用换掉两个字用陈述语气复述一遍就
能给穆云答案,今天的餐桌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应修严一直没怎么说话,或许这是个坦陈的好时机。
他还没来得及下判断,应修严却把碗重重一搁起身走了,他很明显在生气,起身的时候椅子在地上擦出难听
的声响。穆云被这声音激地霎时就皱了眉,但忍住了没说话,一直等应修严走上二楼重重关上书房门,她才跟应
允承抱怨:“你爸最近真是越来越难伺候,要不是看在时间特殊,我早跟他生气了。”
穆云把丈夫最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归结于应老爷子去世这件事。刚开始忙着处理后事还不觉得,真正生活重
新回到正轨,大家对应老爷子不在了这件事反而感知地更明显。以前周末应修严是一定要去看望父亲的,如今的
周末要重新安排,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穆云感叹说:“等你之后去了美国我和你爸周末可就更没事儿做了,你
倒好,走之前也不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陪我们。”
应允承知道穆云也不过是一时感慨,且不说应修严大部分的周末都有繁重公务要处理,穆云其实也能找到很
多项目来填充周末时间。只是爷爷不在了,这家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一时大家都不习惯。应允承哄她:“你们要
是有空随时都可以飞西海岸啊,坐夜机睡一觉就到了。”
应允承自己倒是真的畅想了一会儿——李决那时候或许也在美国,他一直没有机会追问李决交流项目的申请
进展,但他相信李决是一定能入选的。如果应修严和穆云周末过来,他和李决可以带着他们一起跑一趟一号公路,
在那之前他应该已经找到合适的机会跟父母讲自己和李决的事了吧。四个人出游正好,全都是他爱着的人,一起
同游胜地。
睡觉前他打视频电话给李决,画面里的李决头发半湿,穿这件白色的短袖,应该是刚刚洗完澡。他们讲了一
些并不太重要的话,两个人并不会特意去说思念,只是很琐碎地分享生活,但也是毫无缝隙地在参与彼此的日常,
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伴侣。
他们每晚都通话,有的时候李决把摄像头调转过去,直播自己操纵马里奥摘月亮给应允承看,他边打游戏还
能边分出精力来跟应允承讨论期刊上某一篇新的文章,他暑假虽然跟着李决做个课题,但李决的研究方向其实和
他准备要念的并不相同,李决讲的这篇文章其实是应允承的领域,应允承知道他应该是特意费了心思才去读。
应允承存了心思要给李决惊喜,所以也没提前告诉李决自己回西北的时间。两天之后他到家的时候李决正在
沙发上拿着平板读项目材料。他拿钥匙开了门,就看见李决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完全愣住了似的。
他本来以为李决是近情情怯,正想开玩笑笑他,李决站起来皱着眉走近了,很严肃地跟他说:“晚上只买了
一个人的菜。”
应允承喜欢听李决讲这些柴米油盐,胜过喜欢听李决讲情话。他想李决果然是李决啊,不讲“想你了”也不
讲“你回来我很开心”,皱着眉,真的打心眼儿里发愁一样讲只准备了一个人的菜,两个人在一起吃饭,是件大
事。
应允承先去洗澡,晾好毛巾之后他去了一趟厨房,想检验李决所言是否真实。流理台上是空的,应允承就去
开冰箱,他打开之后没看到一人份的菜,但看到了满满两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可乐。
他就一直那么站着,一直站到冰箱发出滴滴的提示声音,敞开的冰箱一直在往外冒冷气,但他却全身都在发
热,李决听到了提示音在客厅里叫他:“应允承?”
他没拿可乐,关上冰箱门空手回到客厅里,李决仍然靠在沙发上看平板,他最近用眼有些过度,所以戴着一
副防蓝光的眼镜。应允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原来人是真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的。
应允承几乎没有停顿,李决听到他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他的下一秒,他步伐极快地走到沙发前面跪坐到了李决
身上。李决没有准备,只来得及把拿着平板的手放到身侧。应允承挺直了上半身,视线往下看着李决,他把李决
的眼镜摘了,反手放到身后的茶几上。
应允承被一种纯粹的生理欲/望挟持。他想要被李决占有,所以用自己的一切去容纳李决。他对李决的欲/望
不需要以任何的感情和意识为前提,仅仅是以身体与身体亲密接触的方式就足够了。看到那两排可乐的时候他就
知道自己完蛋了,可乐并不会使他心跳加快,但他光是想着李决独自从超市的货架上一罐罐往购物车里装可乐的
画面,他就有冲动要低头用力吻李决。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决被他吻得乱七八糟,差点都要怀疑应允承是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应允承这一次的主动与热情比之前任何
一次都要大胆。好不容易能够喘气的时候,李决用还有点不稳的声音评价应允承的行径是“白日宣淫”。
应允承又去吻他的下巴,怎么吻也不够似的,李决早就完全硬了,应允承胆大包天,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幅度
用下/身去蹭李决的勃/起,明明是他在主导,但又像是他在迎合李决。他说:“千金难买我乐意。”
这一刻的确值千金。
最后还是只好出门吃晚餐,这几天温度开始逐渐回升,应允承就提出来想去散散步再回家。两个人走着走着
手就牵到了一起,这条路上行人是很多的,路灯也尽职地照着,他们在公开场合并不太常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但
牵手走在一起,也并不觉得不适应。
中途遇到李决在研究所的同事,对方也是认识应允承的,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这一处正好路灯灰暗,
应允承听了这个语气词本来想要抽手,但李决用着力没放,同事接着说:“这不是之前夏天来我们这里的……”
“应允承。”李决回答他。
他们其实拿不准同事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牵着的手,对方即使有好奇心也十分克制,并没有问太多的问题,简
单跟应允承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祝贺李决去北京的事情。
等同事离开了,又走了一段路,应允承问李决:“去北京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吗?”
应允承虽然也做全家人同游一号公路的梦,但也做足准备李决要去北京。他是真正的完全支持李决的选择,
也不需要李决为了他妥协放弃,唯一令他在意的是他希望是由李决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来告诉他这个决定。
李决摇了摇头,“大家不知道我申请了交流项目,现在项目选拔结果还没出来,我也不方便提前讲。”
“这个时间点上去北京是不是更好?”应允承问,“我说过了,你不用来美国,我可以……”
“应允承,”李决打断他,“刚刚为什么要抽手?”
应允承的理由无非是不想李决受到任何非议,他之前听过俞扬说李决的事,或许俞扬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
那种微妙的恶意和不认同,应允承当然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和李决的事,但他并不想以李决受到负面的评论为
代价。应允承知道研究所毕竟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科研机构,性向的问题处理不好或许会断送李决的前程。
应允承并没有说出口,李决也没有继续等待他的回答,李决又说:“如果你愿意,我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家之后应允承回归他的阳台开着电脑处理了一些实验室的事,这次再回去时涂雅欣已经离开,他凭空增添
几分压力。他上午坐飞机返程,到家之后又和李决消耗了大量体力,工作了没一会儿已经觉得困,于是就这么直
直坐着打起盹儿来。
他工作的时候李决一向是不打扰的。李决来阳台也只是为了处理新买的花种。李决看着应允承手指搭在键盘
上头一晃一晃,本来还因为画面好笑打算拍照留恋,手机镜头刚一对准,应允承的晃动幅度却突然加大,李决立
即跨步过去用手托住他的头。
应允承椅子的侧后方放着一株大仙人掌,是这几天他不在的时候李决挪了位置,一时也忘了要把位置再换回
去。李决的手掌就割在那仙人掌和应允承的脸颊之间,应允承惊醒一样,头又往李决手掌那侧压了压,仙人掌的
刺这下是结结实实扎进李决的手背。
应允承睡眼惺忪,迷迷蒙蒙看着他:“今晚要不要早睡?”
李决极力克制呼吸,伤口应该并不太深,但痛感是明显的,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检查是否有刺扎进手背里。他
只能先处理应允承:“你先去睡,我洗个澡就来。”
应允承缺觉的时候是很听话的,也想不起来刚刚还在处理工作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李决洗澡的水声,他站起来
点点头就往卧室去了。
李决找了药箱,开着手机电筒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在那株仙人掌够大,并没有刺折下来扎进手背,只是有些
零零散散的血口子,他给自己消了毒,等到碘伏的味道散了一点才进了卧室。
应允承没关灯,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李决躺到另一边,左手背总还是有痛感。就在这个时候应允承说:
“李决,我们去国外结婚吧,然后领养一个小朋友。”
李决并不确定应允承是不是在说梦话,他伸手摸到开关关掉了卧室里的灯,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他
也像是什么负担都没有了一样,说:“好啊。”
李决想就当是大家都在发梦吧,梦里不需要考虑性取向,不需要担心他在保密期内怎么去国外结婚,梦里也
没有李进明和周静以及其他种种无法解决的问题,梦里应允承要什么,李决就答应什么。
第二天上班,李决午餐的时候正好遇到医务室的小护士,偶然瞥见他手背上乱七八糟的伤口,硬要拉他去医
务室处理。知道他是被仙人掌扎了,小护士责备他不小心,李决就没忍住,辩解说“是家里的小朋友不小心。”
他说这话时带着笑,有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好像被仙人掌扎了是件开心事,小护士心跳都漏了一拍,不敢再
看他只能低下头再仔细给他检查有没有残留的刺。
接近六点的时候徐晋洋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那通电话讲了有七分钟,一开始是副市长,很快电话那边换了人
听,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徐晋洋依然几乎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对方语速并不快,他听着听着甚至觉得自
己在冒冷汗。
徐晋洋很久过“为难”的感觉了,但他挂掉电话之后对着手机通讯录是真的犹豫了一刻钟也没能把电话打出
去,这种为难当中又稍微带着一些不忍,虽然作为这个故事的旁观者他很早就用“齐大非偶”来警示过故事里的
人。
他其实是佩服李决的人,有几个人有勇气参加一场大概率会输的仗呢?大部分人在勾选风险提示这一步就转
身走掉了,但李决偏要舍命陪君子。
李决是在下班路上接到这通电话的,应允承正好今天从实验室过来接他,两个人商量好了要一起去看电影。
徐晋洋在电话那边跟他说:“你明天下午稍微匀出一点时间吧,去一趟小会议室,我提前通知你时间。不,你把
整个下午都空出来,我通知你你立刻到。”
李决没有多问,虽然他直觉徐晋洋的这个命令有点反常,他答应了。通电话的时候他侧过视线看正在开车的
应允承,这天最后一刻钟的晚霞透过车窗映进来,李决一时移不开眼。
32
推开会议室的门看到应修严的时候,李决并没有露出太意外的神色。
徐晋洋到了这样的时刻仍然在分神想这小子果然是沉得住气的,他徐晋洋当年没有选错人。
应修严来这一趟,市里的领导原本是坚持一定要亲自接待的,但应修严态度很强硬地拒绝了,连一顿午饭也
没答应,飞机落了地就指名道姓只见徐晋洋。
徐晋洋在研究所的大门口亲自接应修严。应修严从全黑的公务车上下来,穿的大衣也是黑色,徐晋洋无端就
觉得压抑,他还在思量该称呼“领导”还是“首长”,应修严走近了先一步跟他讲:“徐所,这次我来的原因没
有知会别人,也劳烦您尽量不要声张。”
应修严一说“您”,徐晋洋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事实上这话应修严不提他原本也是打算要主动提的。自
从新年假期接到市领导转过来的那个电话开始他一直有种担心,那通电话很简短,他揣摩不透应修严的意思,但
知道以应修严的手段,想要处理一个李决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本来是想主动请求应修严低调处理这件事的,他有
他的立场,除了他也没有什么人能护住李决了。
但应修严现在的态度至少说明事情还没有滑向最坏的可能,徐晋洋简直要向上天祈祷,这出闹剧最好是今天
下午就在这间小会议室里做个了结。
等待李决过来的一刻钟里,小会议室里很安静。应修严站在窗边,视线里的操场正是之前应允承打球的地方,
徐晋洋没忍住,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李决很优秀。”
他话音落下,这会议室里还是沉默。应修严并没有回过身来,徐晋洋于是大胆抬头打量他的背影。几年前他
是见过应修严一次的,在北京开会的时候匆匆一瞥,应修严走在几个人的中间,同行的女同事没忍住回头多看了
一眼。后来领导在回酒店的车上跟他们八卦,刚刚那位是谁谁谁的儿子。大家一听名字都很了然,有同事感叹一
句“到底是不一样”,徐晋洋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他第一次明显地感受到“上位者”的气魄。但应修严现在在这
里站着,衣着仍然是很端正严肃的,这几年也并不见老态,徐晋洋却总觉得他的背影里透着疲惫。
那沉默持续了一分钟,这个今天饰演父亲而非领导的人才回答他:“我知道,否则应允承并不会留意他。”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应修严才转过身来。李决在会议桌的另一端站定了,目光不惊不惧的同他们打招呼:“首
长好,徐所好。”
徐晋洋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并不需要他,扯了个开会的理由离开了。应修严走到桌前坐下,和李决隔了一整张
桌子的距离。他看着李决,李决的视线也并不回避他,应修严说:“新年里你来我家的时候叫我一声伯父,本来
现在也不必见外,但你不这么叫了,说明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李决并没有接话,他有点儿走神,因为他想起来苏正国。
很早之前那个暑假,苏正国是没有应修严这么平静和客气的,苏正国那番话更像是控诉,他敲开了门就对李
进明说:“你儿子缠着我儿子搞同性恋,他愿意做变态可以,但不能毁了我的孩子。”李决那时候也站在客厅里,
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摇头,他想反驳,不不不,在凌晨的肯德基先开口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应修严并不计较他的沉默和分心,他是做了准备要同李决说什么的。
“三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那时候政策刚刚开放,政府部门也能派人出国访问学习一段时间。我去了纽约,
小时候和我关系特别好的一位朋友全家早早就移民过去了,能够在纽约重聚,我们都很开心。中秋的时候我们去
唐人街吃饭,他喝醉了,跟我坦白说他喜欢男性,高中就交了一位男朋友,也是华裔,两个人感情特别稳定。他
怕我没法儿接受,也怕我看不起他,借着酒意才敢跟我说。我当时其实心里是乱的,那个时候并不是人人都了解
这三个字,提到同性恋大家第一反应是艾滋。但我一点没觉得怕,也没觉得有任何不舒服,我把他送回家,第一
次见到他的另一半,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再回想起来,觉得这倒真像
他能做的事儿,他从小就特别酷,那天我主动联系的他,他高兴坏了,说本来还在后悔酒后失言,怕我不再跟他
往来,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在电话里回他四个字:爱情万岁。”
应修严语速放得慢,神情是很放松的,甚至还带着点笑意,这个故事他从来没对人讲起过。
“那时候我和应允承他妈妈都还没结婚,我亲历的同龄人的第一场婚礼,就是他们俩的,当然那也称不上是
场婚礼。那时候也没人想过同性恋能合法注册,我离开纽约之前和他们一起去了一趟市政厅,当然没进去,我们
就站在门口,我给他们做证婚人,他们在我面前交换戒指。仪式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布鲁克林大桥拍照,旁边有
刚刚在市政厅合法注册的新人路过,大笑着把手里的捧花扔给了他们。我们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的感情甚
至比我见过的很多普通夫妻更要亲近持久。我一直以为我并不怕同性恋,也绝不会因为谁是同性恋而轻看他,但
直到事情发生在我家里,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没有办法接受,我的确做不到让我儿子去走这条路。你可以说我虚伪
或者自私,或者我前三十年都在自欺欺人隔岸观火,但如果你和我一样看重应允承,我想你或许也能明白。”
然后他给李决放了一段录像。
李决之前只是模糊的听应允承讲过,加上曾经看过一两张照片,纵使他在想象中曾经尽可能地去还原当时的
情境,但这一刻看到影像才知道,真正的青春得意是他的想象所不能及的。
应允承穿一身白西服,十八岁的男孩子身姿挺拔,穿的既不故作成熟也不轻浮,他是衬得起白色的,摄影机
的焦点一直跟着他。李决还记得他说过仪式是从舞会开场的,而第一支舞的舞伴是江斯映。画面上江斯映的裙子
是正红色,细细的肩带,绸缎样的面料在她走路的时候波浪摇曳,头发利落地梳起来,露出流畅的肩颈线条,她
抬头看舞伴的时候神情是很生动的,有羞涩也有大方的爱意。
应允承说过,跳过这支舞后他们就正式在一起了。
那舞跳了很久,画面十分清晰,拍摄者显然是专业的,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给男女主角一个特写。不止镜头,
全场人应该都在看他们,两个人即使站着不动也已经足够惹眼。应允承笑得舒朗,江斯映则很娇俏,整个舞池里
最漂亮的一对人,十八岁啊,再璀璨得意不过了。
李决像是看电影,但电影观众不该像他这么入戏才对。这几天暖气已经停掉了,可会议室还是没开窗,他觉
得闷,有点喘不过气来。
应修严一直没说话,也很认真地看着投影幕布上的画面。他在那录像里也看到自己,那时候他还要更年轻,
这场仪式他本来是不同意办的,但穆云觉得有意义,一转眼好好就已经十八岁了,他于是只好听太太的。他为此
推掉了一个外事访问,但真正在宴会上看到刚刚成年的儿子的那一刻,他觉得是值得的。
那天所有人都来祝贺他,大家都知道应允承已经拿了牛津的通知书,这些小辈里面他是最争气的。连父亲之
前都对他说,你养这个儿子可比我养你省心,男孩子这么懂事,是你的福气。他难得多喝了几杯酒,因为开心,
晚上到家醉意还没消散,大着嗓门同太太讲,他应修严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是最好,他的儿子么,
就该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他那个时候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应允承要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选择来,他情愿他在别的地方犯错。
父亲去世得突然。他最早觉得不对劲,是因为应允承每晚总在灵堂里待太长时间,而且一直一直跪着。旁人
解读成应允承对爷爷感情深,但他总觉得这并不是原因,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应允承
带着李决来家里,他几乎是刹那就有了猜想,他竭力克制,尽量让自己语气和表情都平和,但餐后却立刻去了书
房致电给西北的朋友,电话一层一层辗转接到徐晋洋,他和徐晋洋并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他很难开口。而他终于
问出口之后,那边并不说话,他理解徐晋洋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他再讲话的时候语气是很平缓的,像是有意示弱,
他说:“我恳请你体谅我作为父亲的心情。”
父亲去世本就令他沉郁,因为应允承的事又多出来几分焦躁不安。穆云并不知道他为了何事心情不好,他也
无法对她明说。他后来又多出来几分怕,他总觉得应允承也许是想挑选时机坦白的,甚至好几次是明显的欲言又
止。他教出来的儿子他再了解不过了,应允承一定是有心思要跟他们坦白的,君子坦荡荡,他知道儿子听进去了。
应修严想软弱的或许是他,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画面转到开香槟,原本是应允承和家人站在香槟台前,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到喧闹的人群里把那个穿红
裙子的女孩也带到了香槟台前,时机正正好,碎金纸片洒下来,应允承伸手轻轻为她拂去黏在脸颊上的残屑。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都乐见其成,李决认同,这宣告的确很正式。
正正播放到最热闹的时候,香槟喷了好远,全场都跟着那“砰”的一声雀跃起来。江斯映很大胆地踮脚吻了
吻应允承的侧脸,人群于是更沸腾了。
应修严在这时候对李决说:“你看到了,他并不是非你不可。”
应修严的意思李决是明白的,甚至他不说,李决也一直明白。
应修严知道这话刻薄,他看过李决的档案,除了性取向,这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甚至如果李决恋爱的对象
不是他的儿子,他都丝毫不会觉得性取向这件事是个错。但同路的人再好,他也不能放任应允承去走这条路。他
应修严的儿子,理应一辈子不受半分委屈和非议。如果应允承从头到尾都是这样,那他也许认命了,但应允承明
明不是,他亲眼见到过,这录像也是证明,他的儿子可以喜欢、也曾经真的喜欢过女生。
应允承并不是一定要吃这份苦。
明明已经立春了,白昼应该越来越长,但李决的视线移向窗外,天色已几近全暗,甚至没留一抹半抹晚霞。
这个白天短得令人恍惚。
“我可以接受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我可以不指责他,不对他有任何偏见,甚至我可以帮他说服其他亲人,
他的学业工作,我敢保证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干扰。但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不去议论他,旁人背地里的恶意我又
怎么管得了呢?他小时候怕我,总觉得我对他严厉,他去英国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家里老人为这事气了我很久,
第二个月他发烧,学校的越洋电话打过来说住了一周院也不见好,烧退了又咳嗽得厉害。我那时候正在我父亲家
里,也没避着老人,挂了电话就跟他妈妈商量尽快把他接回来算了,国内也有国际学校可以念。后来反而是我父
亲骂我拎不清,说小孩子生病算什么大事。我对他严厉,是因为不舍得看他因为犯错而吃苦。”
应修严又讲了很长一番话,停顿了片刻说:“我来见你,和你说这些话,我知道并不妥当也不正确。这件事
情应允承妈妈还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人夫,为人父,我恳请你体谅。”
李决没有搭话,他想到了李进明,为人父,为人夫,李进明都是失败者,而他是这场失败的产物。
李决这下明白了应允承为什么敢无所保留地、赤诚热烈地去爱人。他从未这样羡慕应允承,并不是羡慕那玻
璃花房里的优渥生活,也不是羡慕十八岁的盛大典礼,他羡慕的是——这二十余年,他的父亲何曾有过不忍他吃
苦的时刻呢?那年苏正国找上门来,李进明的第一句话是转身对他讲的,李决永远都记得,他的父亲高声质问他:
“操/你妈的你怎么长成了个变态?”
李决猜测自己脸色应该并不太好看,因为连应修严看他的目光都变得温和了。他这时候其实很想要笑,他好
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童话故事也是可以成真的,年纪很小的时候挨了打的晚上他会自己想象一个爸爸,活在
脑海里那个爸爸是完美的、温和的、无条件地爱着他,现在他知道了,他并不是在漫无边际做白日梦,是真的有
小朋友拥有这样的爸爸。
李决站起来,他对应修严说:“您或许不相信,连我自己也好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我对应允承的爱并不比您
少。”
李决仿佛第一次想明白这件事。他想自己也许是被应允承误导了。应允承好像总是怕他会退缩、会软弱,所
以永远表现得那么坚定、果敢和势在必得。但应允承或许不明白,他和他拿的筹码本来就不一样,光是站着不动
等他走来,李决已经倾尽全部勇气了。
很早很早之前,坐在应允承对面不动声色看他用勺子碾碎一碗龙眼冰的时候,李决心跳得那么快,他那时候
就知道这段感情里自己注定是会比应允承更伤心的。
李决并没有给应修严回答的时间,转身拉开会议室的门离开了。他想应修严想要对他说的话应该也已经说完
了。他们应该并没有相处太久,那支影片也不过一个小时,而现在天已经黑透了。
徐晋洋站在走廊的尽头抽烟,李决路过的时候只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停留。倒是徐晋洋很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来站在台阶上侧身看着徐晋洋,徐晋洋吸了一口烟,声音小下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他说:“李决,
去北京吧。”
33
应允承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李决就快开到沙漠边缘。
他车速极快,唯恐精神一放松就要忍不住复盘下午同应修严的那场对话。他开了车载音乐,播放列表里的歌
是应允承添加的,等红灯的时候又觉得分心,把频道切到交通广播,主持人用一种很喜气洋溢的声音在讨论刚刚
公开的航天项目广寒计划。
李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余海洋,第一个跟他提这个项目的人就是余海洋,他消息一直灵通,用那种神秘兮兮
又有点酸溜溜的语气跟他说“苟富贵勿相忘”。后来知道了消息的其他同事也都觉得他是一定会被调去北京的,
几个小时前徐晋洋都还在劝他,去北京是当下最聪明的选择。
徐晋洋对他应该也是很失望的,但李决知道徐晋洋见不得他不好。这一阵儿他虽然一直冷着李决,真正见到
应修严找上门来,他就忍不住要护短。
李决和应修严谈话的那段时间里徐晋洋抽了小半包烟,他已经很久没用不带刺的语气跟李决说话,而刚刚他
跟李决说:“去北京对你们俩都没坏处,他家里的态度你也见到了,这么耗下去有什么意义?你又拿什么来耗?
就算应允承愿意,你也不忍心。说的清醒一点,你赤手空拳拿什么去追求爱情?应允承能够放着书不读放着锦绣
前程不要,但世界上应允承有几个?你遇上了一个,你凭什么让他委屈自己来迁就你?”
李决没说话,站着也没动,徐晋洋又说:“李决啊,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要选一样东西丢掉,爱情是最容易牺
牲的了。”
李决觉得灰心。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去北京,但没有人信他,连应允承都劝他去北京吧。
广寒的确很具有吸引力,不看虚浮的盛名,李决喜欢这种大型项目里可能遇到的一切挑战,就像高中物理考
试,他习惯开考后先把试卷翻面从最后一题倒着往前做。他喜欢难题,因为难题能够让他不断试探自己的极限
——他是跟自己较劲儿的那种人,是不是有别人在他前面他其实并不在意,所以他在一个集体里总是显得没有野
心,他喜欢的是自己和自己对抗,写出正确答案的时候好像看到自己在某个并不存在的台阶上又向上了一步。
唯独这一次他却并不想再玩台阶游戏了,自从决定了要去美国,他一点也没有动摇过。
应允承和应允承所代表的柔和、快乐的一切,才是他最最不能割舍的。
而徐晋洋的一番话让他明白了,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人执着于爱情,其实是一件可笑的、不可信的事情,
他不过是在放任自己做大梦。
应允承打来电话是因为晚餐没等到他,以为他在研究所有事情忙。他们都十分理解对方的工作,应允承也不
是特别黏人的类型,工作时间都尽量避免让对方分心。今天是因为十点了他还没到家也没给应允承发信息,应允
承才有点儿担心。
应允承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讲完了打电话的原因:“你是不是还有事忙?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跟你
说一下我可能得先睡了,明天得七点去实验室开视频会。”说完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李决没说话,他开着车窗,夜里沙漠风声极大,通过电流信号传给应允承,应允承于是又嘱咐他:“你在基
地吗?风大的话别脱外套,最近好多人感冒。”
李决不出声,应允承也很耐心地没挂断,小小声嘀咕:“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太累了?”
应允承的三个问题李决一个也没回答,他开口抛出去一个问句:“应允承,你还记得之前去沙漠的时候
吗?”
“记得啊”,应允承说,“说起来后来开晚会那一次,我好像只在那个时候听过你哼歌。”
李决也记得。应允承坐在他对面,篝火映着脸庞,他不由自主就哼出来一两句歌,不带歌词那种,意识到哼
出声,只好赶紧捏易拉罐制造噪音才能掩盖那一刻的情难自已。
他和应允承的位置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他以为没人听见。
李决靠在车头抬头看沙漠夜空,星星依然璀璨密布,和每一个寻常夜晚一样都尽忠职守地发着光,和上一次
来沙漠的时候比起来,唯一的变化是想要为爱人发现星星的那个人成为了他的星星。
办晚会的时候九天项目刚刚结束最后一次测试,参加项目的人都绷着一口气,在封闭基地的每一天气氛都很
紧张,他们甚至有随队的心理医生。那个晚上是那一段时间难得精神放松的时刻,他那天很放松,啤酒进一步松
弛了他的神经,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应允承胆大包天质问他是否是同性恋。
细数时间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李决总觉得时间轴混乱,好像那么热的夏天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李决在这四下无人的沙漠想起来很多人。他想到余子飞,上一次他们在这里一起架望远镜看星星的时候余子
飞还是班里最调皮的男孩,在沙漠里走路总爱把沙子踢得满天飞,气得穿了漂亮裙子的女同学追着他打闹。
李决后来去过一次余子飞的学校,下课时间,余子飞和以前一样在和班里的男同学打闹,看起来还是没心没
肺的样子,李决把他叫出来,给他新年的压岁钱,余子飞皱着眉拒绝他:“我不能要哦,不然回家妈妈要说我
的。”
李决说:“你跟妈妈好好讲,这是李决叔叔给你的,不是让你乱花。你以前不是说想拥有自己的天文望远镜?
这就算是你的启动资金。”
余子飞低着头想了很久,最后才说:“好吧,谢谢李决叔叔。可是妈妈说我们要搬到北京了,不知道北京能
不能看到星星。”他说完上课铃响了,他并没有等李决回答,直接跑进了教室。
李决在走廊上碰到小秦老师,说起余子飞的事情,小秦老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以前是最不好管的,大
大咧咧每天比谁都开心。你刚刚看他好像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跟一帮男孩子疯,但科任老师都来跟我说,他上
课老是走神。”
李决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余子飞已经转学去了北京。李决想到佟毅来研究所开会那次,余海洋其实也参加了,
他并不是没有可能入选广寒项目,李决知道他读书的时候四年都是探测制导专业的第一,他也许本来有别的机会
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去美国。
李决不知道小朋友是不是真的能懂失去爸爸意味着什么,也许去了北京一切新鲜,上课也不会再走神,更有
可能余海洋的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爸爸死亡的实情。
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四点,他今天没带烟,这会儿像是瘾头犯了,又站到阳台上点了支烟,捏爆珠的时
候才发现整盒烟的爆珠都已经被应允承一一捏过。吸气的时候呛了冷风,咳起嗽来又怕吵醒应允承,只能用力克
制,却憋得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一支烟抽得极狼狈。
他洗了个澡,依然毫无睡意,但还是进了卧室。应允承在安稳的睡梦当中,李决几乎有冲动要叫醒他,问问
他该怎么办,他说什么,李决全都答应。
但李决没有,他知道无论是谁来做决定、做怎样的决定,不管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去北京还是去美国,做
决定的这个人日后一定都会成为这段感情里的罪人。
躺到床上闭着眼,李决很漫无边际地想,如果之后还能有机会见到高中女同桌,他一定要跟她说,你当年真
的不必为了不够好看的物理分数哭,世界上比物理还要难的事情太多了,难得连他都想要交白卷。真的,他不过
只是想要和应允承至少再度过一个夏天吧,他们还没有在夏天接过吻。
李决醒过来的时候刚到八点,他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在短暂的睡眠里他做梦,梦到研究所的大楼在他眼前毫
无征兆地坍塌下去,溅起一地玻璃碎片,而路上的行人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醒来转头一看,应允承已经不在了。
手机震动,他回头才注意到床头柜上多出来的玻璃烧杯和橘子,杯子里的书还留有余温,橘子下面压着一张
纸条,他伸手拿起来,上面写着“少抽烟多喝水。应允承”。字写得很好,看得出来小时候花功夫练过。
李决盯着那橘子看,晨光正正好,连空气里的浮尘都看的清楚,橘子的颜色显得十分明艳。
手机一直在震动,打电话的人很执着,好像一定要找到他。号码是陌生的,李决认出来应该是所里的座机线
路,他把电话接起来,对方讲到第二句话的时候他一下就坐直了。
————
原本是打算 24 号那天完结,从故事开始刚好一年,喜欢凑整。但因为关站,就心安理得偷懒没写。后面应
该还剩下两章,我尽可能在十月之前写完,如果没有做到那就十一月之前,还是因为喜欢凑整。
李决哼的可能是那句“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不确定)。
34 √
打电话来的是研究所负责外事交流的同事,对方很言简意赅地通知李决他没能通过出国交流最后一轮资格审
查。
李决有点儿发愣。
他好像一直忽视了一种可能:北京或者美国,选择权原来并不在他。开车去研究所的时候他仍然不能集中精
神,他既不知道落选的原因,也想不好要如何跟应允承交代。
更出乎意料的是徐晋洋这个早上直接等在他的办公室,脸色并不太好看,在他进门之后甚至刻意关门落了锁。
徐晋洋今天一点废话都没有,第一句话就解答了李决的困惑:“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这事儿不是我捣的
鬼。你那么坚决不去北京我强求你去又有什么意义?最后审批的时候有背调和政审,大家都以为这年代这些环节
只是走个过场,但调研组去了你家,你父亲听说你要去美国,直接跟他们讲你是同性恋,另外,更不可收拾的是,
他之后给部里寄了检举信。”
徐晋洋说话的时候小心观察着李决的表情,他最最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喜怒不形于色,但这时候他在李决脸上
读出一种认命。
这个表情出现在李决脸上,徐晋洋觉得不忍,李决甚至没有表现出失望,他像是就这样接受了。
徐晋洋尽可能用克制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你父亲给部里写信检举这件事,风波不算小。同性恋这种事规章
制度里没有规定,但你父亲信里言辞似乎很激烈,一下子摆到明面上闹得这么不好看,上面总是要想办法解决的。
我其实没有资格提前知道这些,佟总工给我打的电话,他在北京亲自保的你,他说他的项目必须有你,领导要处
理你可以,除非能给他找到第二个在深空轨道设计领域跟你一样强的年轻人。”
市里的领导带着调研组去拜访李进明原本是出于好意——李决的档案早早就过了审查,登门拜访本非必需,
但本地出了这样一个人才,连领导们都觉得跟着沾光。调研组的人也都是真心羡慕李进明有这样前途无量的儿子,
全程不吝赞美,因此很偶然地提到了李决“本可以参加一个举国瞩目的项目但因为去美国的抱负而放弃了”,他
们的原意本是要夸奖李决受重用又有自己的职业规划。
但听到这话李进明就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
他上一次听到自己儿子提出要去美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是很高兴的,上班的时候在单位用电脑查
美国大学的排名,路过的同事看见了都要跟他夸他的儿子。他还跟妻子商量过,抽空去中介把家里那套老房子挂
出来看能不能卖掉,又联系了在银行的朋友咨询换汇的问题。
直到那个夏天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他他儿子在跟别人搞同性恋,李进明觉得自己做了很久的一个美梦突然就滑
向了恐怖剧情。
调研组提到的举国瞩目的项目,这几天新闻也开始报道了,他培养李决,就是想要他出人头地成功成仁,但
这样好的项目,李决说不要就不要,李进明反应极快,他一定是又跟什么人约好了要一起去美国。
李进明被这样一种冲上头的愤怒和失望挟裹,他说的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领导,有个问题我必须要跟你
们讲清楚,不能最后让人说我李进明的儿子害了国家。李决他是个同性恋,他去美国恐怕也是因为他的同性恋对
象在那边。”
徐晋洋给了李决足够多沉默的时间。以前李决游刃有余推掉他派下去的宣传任务的时候,他总期待哪天能拿
捏收拾住这小子,而当他现在真正看见李决的难堪,他又想李决其实真的不适合低头与顺从。
李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徐所,我给您添麻烦了。”
李决能猜到这件事闹到北京之后,当初做主拍板把他招进来的徐晋洋一定也会被约谈。
徐晋洋摆手:“现在不说这个。我知道去北京未必是你想要的选择,我也相信你离开这里随便去哪个国家做
学术也能大有作为。但你参与过,你知道这些发射计划意味着什么,它的确不如简单的科学研究纯粹,但它也有
实验室项目所没有的使命和荣誉。而且这个机会,是有人替你争取来的。佟总工就跟领导撂了一句话:我劝天公
重抖擞。”
“我知道,”李决点点头,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今明两天可能需要请个假,有些事我需要处理。”
临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徐晋洋:“去北京是什么时候?”
“下周。”
李决料到临别时分就要到来,但没想到已经是这样仓促。
他从研究所出来直接去了机场买机票回家。候机的时候应允承打电话过来确认他咳嗽有否加重,正巧遇上候
机室播登机广播,他跟应允承解释:“我临时有事回趟家,今晚就回来了。”
应允承没有多问:“你不用那么赶,有事的话在家里多陪陪伯父伯母也行,正好我这边项目收尾这两周都
忙。”
李决声音轻快地答应:“好,我知道。”
他一刻不停地往家赶,上楼梯的时候内心也有几分惶惶然,这就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李进明来开的门,
父子俩都很久没有说话,李进明背转身往里走的时候李决叫住他:“我不进去了,就说一句话。”
李进明又回过身来。李决看到他头发几乎白了大半,连早晨没刮干净的胡茬都是白色,以前打他的时候那样
有力气的李进明也老了。李决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这是我工作之后的除了买房剩下的积蓄,可能比起之前二十
年您为我花的钱还差了点,我会……”
李进明把那卡夺过去掷向李决,因为离得近并不很痛,但侧面棱角在李决额头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李进
明开口说话,那声音不再是中气十足的暴怒,也不再令李决感到害怕,李进明像是也厌倦了这旷日持久的对峙,
他声音里甚至有几分苍凉:“老子宁愿从来没有生过你,真的。”
“爸爸,”李决直视自己的父亲,“我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李决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叫爸爸两个叠字是什么时候?是小学上奥数课吗?下课的时候李进明会骑自行车来接
他,他背着书包坐在后座,那个时候李进明的背影对他来讲是那样高大,一根白头发也没有,他叫了一声爸爸,
跟李进明说老师打算推荐他和初一的学生一起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李进明闻言回头看他,差点因为没把准方向
撞上路边的摊贩。
可笑就可笑在,李决和李进明也有过真正的温情时刻,但父子一场,结局却仍然是李进明宁愿从来没有生过
他,而如果可以选择那么李决会选不要出生。
他们难得达成一致,偏偏这世界不如他们所愿。
李进明关门之前,李决听到屋子里传出来隐约的哭声,那也许是来自他的母亲,但也已经不重要了。
回程航班落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天舟车劳顿,他的咳嗽更重了。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个并
不熟悉的区号,他接起来,电话那边是应修严。
应修严的声音和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听起来有些不一样了,李决听出来他的疲惫,应修严并没有跟李决寒
暄,他开门见山:“好好前几天跟他妈妈提,他在考虑留在国内念商学院的事情。他妈妈其实很支持,他外公那
边一直从商,本来就希望他能够承其衣钵。他妈妈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开心,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选。他
最早的时候是想当宇航员的,那一阵儿犯了魔怔,在家里倒立着走路,后来去了英国,高中毕业坚持要念物理。
你也是做这一行的,他的抱负,或者说你们的抱负,我想你比我看得更清楚。”
李决抬头,看楼上属于自己的那间窗户亮着的暖黄灯光,应修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出神,他想干脆挂掉这
通电话,上楼去收拾好行李问应允承愿不愿意跟他私奔,如果不愿意,那就用力吻到他讲愿意。
但他身体像被定住了。他停下脚步在原地听完了应修严的话,应修严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直接挂掉了电
话。
摁门铃的时候,李决有一股大笑的冲动。事实上应允承开门看见他的时候,他脸上也挂着几乎算得上愉悦的
笑。
应允承跟他打了招呼,急急回到阳台上回邮件。李决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又走到厨房里往自己的玻璃烧杯
里倒了水,想了想打开冰箱,前几周升温,冰格终于又派上用场。他往杯子里加了大半杯冰块,拎着杯子走到阳
台上。
窗户被应允承关得严严实实,应允承转头看他一眼:“还好你回来得及时,雨说来就来。”
李决把窗户打开了一半,飘进来细细密密的雨丝,手里握着的杯子也是冰的。李决仍然想笑,竟然就是在这
样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他要和一个人分开,而且对方毫无察觉。
“应允承。”
应允承听到声音回头,李决反手撑在窗台上,很专注地看着他。李决通常是来阳台上抽烟的,但这天手里是
一只玻璃烧杯,他穿白色衬衫,后腰侧因为两趟飞行而有些许褶皱,被漏进来的风吹着。应允承很久没在李决脸
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应允承形容不上来的笑,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李决的时候,玻璃烧杯后面那个
漫不经心又胜券在握的人。
应允承起身站到他旁边去。
应允承从来没觉得这么和李决心有灵犀过。夏天他刚刚开始喜欢上李决的时候,总为算准了时间能跟李决在
电梯间偶遇而开心,觉得两个人之间竟然有某种默契。而这一刻他心跳不已,并不是开心,而是慌乱,他希望李
决永远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尽管李决其实还没有说一个字。
“以前我刚念大学的时候,快毕业的那些师兄师姐最爱在聚会的时候讨论学生时代的热门电影,每次都有人
翻来覆去讲电影里的老梗,有一次去我们级团支书的宿舍楼下等她拿资料,一个来女生宿舍告白的师兄对着楼上
的大声喊’爱你一万年’,大家都笑,世界上哪里有一万年的感情呢,但后来天天研究宇宙里的东西,才发现一
万年也不过是几个瞬间。”
窗外风雨晦暗,应允承一颗心已经沉到底了,偏偏还想对李决开个玩笑,他说:“我知道啊,一万年太
久。”
“应允承,”李决还是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去美国的事情不能再推了,去了就要认真读书,不要总想着回
来。听你家里的话,把你现在手头项目的事收个尾就回家。下周我要去北京了。”
应允承侧头看李决,李决神色平静,好像只是交代明天要去一趟超市。
“我知道啊,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你去北京我去美国,放春假我就……”
“你听我说,”李决打断他:“我去北京之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即使你有空飞回来,我没有办法、即使有
办法也不会跟你见面。”
李决中途因为咳嗽停顿了一下。
“应允承,你不要等我。”
李决并没有说结束,但应允承知道他是在讲他们结束了。
应允承这一刻好像顿悟,他有多喜欢李决呢,原来是这样喜欢,喜欢到李决跟他提分开,他还为李决的一声
咳嗽而揪心。
应允承没有办法不答应。他从头到尾都无条件地相信李决的一切,以至于到这一刻,虽然李决不说,但他也
相信李决是出于不得已。
应允承说:“好,我答应你。”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窗外飘进来的雨越来越大,李决半个肩膀都打湿了。过了好一会儿,应允承突然侧头吻
住李决的嘴唇。
这个吻结束了,应允承像是突然开心起来,他脸上也挂着和李决回家时很相似的那种笑,现在他知道李决为
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了,他们要割舍一段这样珍重的感情,而都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伤心。
“虽然说了分手,但你去北京之前总还是可以接吻的吧?”应允承的下一个问题显然没有任何上下文逻辑:
“我家里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了?还是研究所有人为难你?”
李决没有回答,应允承也没有再追问。
李决去北京的飞机在周二晚上。行程单放在茶几上,他知道应允承应该看过了。周二早上应允承去上班前也
一切正常,他在玄关换好鞋突然想起来似的不经意跟李决提了一句:“今晚实验室可能加班。”
李决点点头:“你记得按时吃饭。”
李决出发去机场的时候,应允承还没回家,他们没有道别。
候机的时候李决的邮箱弹出来一封新邮件推送,邮件标题是“Photo @ Hong Kong”,他的工作邮箱很少
留给私人用途,李决本来以为是广告,恰好广播通知延误,他随意点开正文。邮件正文的中文像是谷歌机器翻译
来的,大意是:
“你好,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我们曾在同一天游览过香港的太平山,我为你和你的朋友留下了这张照片。之
前的邮件因为地址错误一直都发送失败,我试过尝试一些其他可能的字母组合,很遗憾都没有成功,家人劝我放
弃,但我觉得照片是很珍贵的回忆。这个月我儿子从美国回来,我们跟他说起来这件事,他查询到邮箱地址属于
中国的科研机构,我们试着用这个机构的名字和你留下的邮箱地址进行了一些关键词搜索,找到了一篇论文,我
们注意到作者名字和你留下的地址只差一个字母,所以打算试一试。期待你收到照片。”
李决看着屏幕上这张他以为永远不会收到的照片,照片拍下来的时候,他和应允承还没有真正开始。两个人
都盯准了镜头笑着,看起来那样张扬而轻快,身后定格的是华灯初上寸土寸金的小岛海景,最最璀璨的夜景正要
拉开序幕。
李决看了很久很久。
应允承走的那天,钟一贺来帮他搬行李,应允承知道李决应该是把照料这处房子的事托付给了钟一贺。应修
严安排好的司机等在楼下,钟一贺帮应允承把行李一件件搬下楼。一向话多的钟一贺今天反常的安静,一直到最
后应允承锁好门把钥匙给他,在楼下道别的时候他才没忍住讲:“小应,你不要怪李决,他尽力争取过了,很多
次,李决是真的没办法。”
应允承听到这话笑了,钟一贺以为他不信,原本还想帮李决辩解,但应允承说:“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相信。
我挺开心的,所以李决跟你说过我们的事吗?我一直以为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就麻烦了,以后回想起来没有证人
都怕自己是在做梦,好在你知道。”
钟一贺要送应允承上车,应允承却说:“我能再用一次钥匙吗?我落了东西在上面。”
应允承跑回李决的家里,或者说在某段时间里,曾经是他们的家。他把所有能开的柜子都打开,属于李决的
东西早已经被收拾干净,他连厨房里的壁橱都一个个打开,平时吃饭的碗和盘子都还在,连同几只带着刻度的玻
璃烧杯,但应允承翻遍了所有的柜子也没能找到那只印着粉色猫咪的保温杯。
茶几上还剩了半包烟,应允承走到阳台上把窗户打开点了只烟,气温回升,窗外吹进来的不再是冷风,他把
这支烟抽完了才下楼。
应允承想要回到那个时候,李决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一只粉色的保温杯给他,他和李决还不算太熟,将动
心而未动心的那一刻,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他那时候还不奢求占有和长久,仅仅是早上算准时间能在电
梯里同李决偶遇,就已经十分开心。
落地的时候应允承看到来接机的父母,挂着特别牌照的车就停在停机坪旁边,跟之前送他去西北的时候一样,
他永远是他们的小孩子。登机前应允承就隐约觉得自己在发烧,穆云跟他拥抱的时候一下子感觉出他的温度,跟
应修严说,孩子好像发着烧呢,咱们先到医院吧。
应允承上车后迷迷糊糊想睡觉,半梦半醒间说了一句:“妈妈,我难受。”
穆云力道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后背,眼里又是担心又是急切,坐在副驾驶的应修严从后视镜里看了后排一眼,
没人注意到他轻轻叹了口气。
医生问诊的时候应允承才打起点精神,虽然只用打点滴,但也安排了单人病房,应修严和穆云全程陪在旁边。
一切一切都这么好,应允承闭上眼却睡不着,他偏偏要想起李决带他去医务室拿药,想起他夜里烧退不下来,李
决一宿没睡给他擦酒精物理降温。
应允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到这些,明明眼前的才是更好。从小就熟悉的医生,对症的药水,推掉繁忙工
作守在病房里的父母,湿度适宜的天气……但应允承没法克制自己不去回忆,李决是这样狠心,连那只保温杯也
要带走,他没有物证,只能靠不断回忆来证明一切发生过。
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家里阿姨已经做好了他最爱的小云吞。应允承坐下来,客厅里浮着隐隐约约的花香,父亲
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跟秘书打电话,妈妈陪他坐在餐桌前。这一切的一切,温馨明亮,应允承曾经想把它分享给李
决,可是李决没法儿要。应允承吃着小馄饨,从李决在阳台上跟他谈话那个晚上开始就紧紧绷住的情绪终于再也
忍不住了,他没出声,但半碗馄饨吃完抬头的时候,两颊都是眼泪。
应允承想到西北,和他现在周围的一切相比,的的确确是换了人间。
这个人间是再没有李决的了。
————
11 月 24 日最后一章见,一共 13 个月,大概 14 万字。
下一章其实才是最早动笔的一章,早于 13 个月之前,不敢说它好,但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的初衷。当然最
最开始想要写的是一首《天真有邪》,后来快动笔之前就觉得更应该是一首《和你在一起》。
*
更正一下,我可能潜意识里太爱给自己留 buffer 了,不是 11 月 24 日最后一章,是 10 月 24 日,13 个月
没数错。
35 / End
李决是在项目结束的半个月之后提出要离开研究所的。
这并不突然也不罕见,一个持续了两年半的大项目做下来,中间的压力旁人很难想象,项目组甚至配备有专
门的心理医生,定期谈话、填写量表供医生评估。有很多人经历过一次大项目就已经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但
没有人觉得李决会止步于此。
佟毅对李决的赏识表现得十分明显,而李决在这个项目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也令所有人都服气。参加过这个项
目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李决应该是那种前途无量、成了头发全白的院士也还能精神矍铄坐在现场鼓掌的人。
但李决想要离开北京。项目结束了,不再处在那种紧绷的氛围当中,李决却没有一晚睡过好觉。到北京下飞
机的下一刻,他几乎就进入一种战备状态,为了不辜负佟毅的信任,他没有一秒松懈过,他一直是这样“士为知
己者死”的人。而现在盛大的场面结束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去为一段已经失去的感情而伤心。
他很乐意把自己放任于这种迟来而无用的伤心中,去回顾一段过去的、遥远的感情。
在领导第一次拒绝他的离职请求之后,李决去见过部里安排的心理医生,但他始终不能将心事全盘托付。最
最困扰他的心事,他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对外讲。医生后来给他开了一些助眠的药,但晚上睡着了白天反而更觉得
难受,于是他也就不再去拿药了。买了很多可乐放在冰箱里,没有喝过。
李决反反复复做一个梦。
梦里应允承给他打电话,他能够看到电话那头的应允承,就像在看自己和他参演的电影。应允承很是心平气
和,样子还是和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李决甚至还记得他穿的这件衬衣以前挂在衣橱的哪个位置。应允承讲了自
己什么时间在哪里举办婚宴,新娘你见过的……李决其实只听清楚到这儿,后面信号就不太好,他听得断断续续。
应允承其实是喝了很多很多酒,才打出这个电话。他还说了很多,结婚也就是走个形式,她喜欢女生,之前
来参加过我爷爷的葬礼,你可能没印象了。两家人也算是各取所需吧,我爸妈纵容我那么多年,我妈去年做了个
手术,我爸就跟我提了这么一件事,我没法儿不答应。我不可能去骗哪个真心喜欢我的女孩子啊,跟同性好像也
没有办法在一起了,你总说我不是个同性恋,也许你是对的吧。偶尔想起你,其实没有那么难过。
只是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就好像应允承不再吃番茄,任何有这个味道的食物,总令他想起来某个冬天深夜有人为他杀了一盆小番茄。
断续的声音和电流声里,李决一直在想婚宴那家酒店应该不错,应允承过去跟他提过很多次,做甜点那位法
国厨师,要数业内第一了。李决觉得应允承应该会很开心,就在最后跟他说了一声恭喜啊。他们明明是在讲电话,
可他看到应允承的脸,那样一双天真的、盛满爱意的眼睛,像从前一样凝视着他。
李决有时候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
他辗转找了那家酒店的电话打过去询问近期是否承办过一场婚礼,接线生态度很好,但告诉他酒店预订状况
属于客人隐私,不方便透露。
李决又递过申请,但部里最后也没批他离职的事情,他参与过的项目太过重大,光是处理脱密就已经很棘手,
但接待过李决的心理医生建议部里尊重他个人的选择,折中的结果是他调到了一个在二线城市的研究机构。
那地方并不是科研一线,最出名的是天文台,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跟李决的研究领域特别相关的课题。刚入职
的时候领导找他谈话,看着他的履历,直白地跟他说你来这里大概是浪费。想了一会儿又找补似的跟他说,这里
大课题没有,但探测到过好几次小行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李决来了之后,单位里已婚未婚的女同事都很激动,大家暗中观察了小半周又纷纷泄气:连最最漂亮的人事
科蒋若云去找李决搭话,李决都表现得十分克制,几近冷淡。有人找了认识的同系统的人打听,第二天来跟同事
们讲,奇怪诶,她们没赶上好时候,传说中李决在西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跟李决一个办公室的周雅萌是刚硕士毕业新入职的小女生,她家境优渥,对科研也没什么野心,图清闲找了
这份工作。她听资深一点的同事八卦过李决的经历,从高中竞赛一直讲到刚刚结束的九天项目,她虽然并不适合
科研,但一向崇拜这些能真正在第一线奋斗的人,再加上又是颜狗,所以在大家纷纷停止迷恋李决的时候,她还
是对李决充满好奇和仰慕。李决来的第二个月,她终于有机会和他一起参加一场饭局。
晚餐订在一家川菜馆,坐在主宾位的领导点完酒,李决小声跟服务员多加了一听冰可乐。
周雅萌就坐在李决旁边,服务生很快把可乐送上来,易拉罐上还蒙着一层水汽,但李决根本没打开。
周雅萌对吃辣一向很自信,但这晚一个大意咬到了泡椒,手边的杯子里只有服务员刚添的热茶,她一着急,
就拿过旁边的冰可乐飞快打开灌了一口。
回过劲儿来才想起那可乐是李决的。
她脸立刻就红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拉了拉李决的衣袖,李决正被敬酒,坐下来之后转头带着点疑惑的神情看
着她。
周雅萌很紧张地和李决对视,手里头的易拉罐都忘了放下,视线对上,李决却并没有神色冷淡,他也许是喝
了酒,神情甚至比平时还要温煦放松,周雅萌觉得慌张,泡椒的辣味好像还没退散,她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反而
又举起可乐再喝了一口,李决这时候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令周雅萌心旌荡漾。
周雅萌记了很久很久,那样温柔的一个笑,周雅萌甚至觉得这笑里带着爱意。
那天晚上回家,她咋咋呼呼叫醒了已经睡下的室友,拿着从楼下超市买的可乐喝给室友看,问室友有没有觉
得她喝可乐的样子很可爱。室友给了她一个白眼。
她于是把饭桌上的事情讲给室友听,那个很短暂的笑,周雅萌在复述的时候加了无数形容词反复拉长,不断
地描摹细节,室友打个哈欠,问她李决之前跟她说过话吗?对她笑过吗?他们有什么特别接触吗?周雅萌统统摇
头,室友又揉揉眼睛,盯住她的脸,补充了一句:“而且吧周雅萌,你照镜子了吗?你今天只画了一边眼线
诶。”
周雅萌把可乐放到旁边的小桌上,神情有些失落。
室友捏捏她的脸:“好啦,不要自作多情,及时止损免得以后伤心。没看过言情小说吗,他不是冲你笑,”
室友换上一种肉麻兮兮的语气逗她:“他目光穿透了你在想别人,真正喝可乐姿态好看的人。”
周雅萌失眠了,她一想到那个笑,就很羡慕这个喝可乐好看的人。
但可乐爱好者应允承其实很久不再喝可乐了。他又去过一次香港,是在外公去世之后。遗嘱里把施勋道的那
套别墅留给了他,因为外公一直记得那里曾经是他童年时期的乐园。他去香港见律师,抵达的深夜因为疲惫而在
从机场到家的路途中小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环。
隧道里没什么车,司机开得也快,很快就载着他驶出了隧道往半山开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回头,看着那隧道出口在视野里越来越小,司机是很敏锐的,减慢了车速,用并不太标准的
普通话问明显失神的他是否有什么问题。
车都开到了下亚厘毕道,他才回答一句:“以前不觉得这个隧道这样短。”
就好像还有很多很多事,他本来以为可以更长久。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发了好几次高温预警,这城市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火炉。午休结束的时候周雅萌没什么精神
地抱怨:“每年都说刷新高温记录,我看每年都是一百年都难遇的热!”
周雅萌习惯了在李决面前自说自话,也不期待李决对高温新闻发表什么见解。
但李决这一次接话了:“我真的相信过。”
周雅萌听不懂,也没打算问,她怀疑高温令再聪明的大脑也不清醒。但这个中午之后,她跟李决好像莫名不
再生疏,她有时候也主动找李决聊天。跟李决变得更熟悉之后,她反而没有了和他谈恋爱的幻想,而把他当做偶
像一样喜欢。
这天她在办公室接完家里的电话就跟李决抱怨:“我妈总觉得我是高中生,每天打电话都要问一遍我开心不
开心。”
“这样不好吗?”李决问她。
周雅萌撇嘴:“嗨,你以为她是真的温柔妈妈啊?她是亏心,我读研的时候谈了个男朋友,是四川人,我本
来想跟他一块儿回四川,你知道那边不是也有基地嘛,我爸妈就死活不同意,我家里,诶你可能也听说过,我爸
年轻的时候倒腾房地产挣了些钱,他们就觉得我前男友家庭条件太一般,也不愿意我去西昌,觉得我吃不了那个
苦。当然,我承认他们说的没错,但当时我还是气得够呛,分手的时候也特别伤心,打那时起我妈就特别怕我想
不开。我都跟她解释过八千次,她说的对,我吃不了苦,我也不会想不开。”
李决一直欣赏周雅萌这种坦率可爱,他对着周雅萌笑了笑。
这个笑令周雅萌又回到咬到泡椒的那顿晚餐,她现在也不怕尴尬了,直直白白跟李决说:“李工,你笑起来
很帅啊。”
李决还是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儿问:“那你现在还为那段感情伤心吗?”
周雅萌摇摇头:“不会啊,我还年轻嘛,一定会出现别的让我喜欢的人。而且后来冷静下来想,我爸爸妈妈
总不会害我,他们当然也是希望我好。我当时要是去了四川,未必会比现在轻松开心。”
李决移开了视线,转而盯住桌上的玻璃烧杯的刻度,周雅萌觉得这个男人怎么什么角度都好看,笑起来好看,
低头也好看,她如果和他谈恋爱又分开,应该会比较容易持续伤心。
她直觉李决还有话没说完,等了好一会儿,李决说:“那就好,这样很好。”
应允承三十岁生日那一年,李决在庸常的工作中发现了一颗小行星。研究所对这种发现有流程化的规定,这
个发现不是李决的,是研究所的集体成果,李决自然也没有命名权。
按照以前有个年轻男孩跟他说过的标准,李决这一辈子也算是十分圆满了,遇见心爱的人、发现一颗星星,
这两件事,他都办到了,尽管心爱的人和发现的星星最终都不属于他。
李决找到了卖小行星冠名权的网站,电脑支付页面被接水路过的周雅萌看到,周雅萌皱着眉,带着点儿疑惑
又怕李决被骗了的心情问他:“李工,你知道这种冠名不作数的吧?”
李决当然知道这不作数。
他只是需要一处容器存放爱意。
他很少再梦到应允承,但梦里的应允承还是同李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年轻,李决永远永远都记得,二
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明晃晃地笑着跟他问好,那一天太热了。时间好像在应允承身上静止了,也或者是李决永远在
回拨记忆。
李决知道自己在变老,因为连一直叽叽喳喳的周雅萌都相亲成功马上要成为别人的太太。李决早上洗脸的时
候照镜子,鬓角已经有零星的白发。
农历新年的时候楼下水果店老板老婆在老家快生孩子,就打算把店转让了,李决把店接了下来,雇了位阿姨
负责看店。
路人都觉得很奇怪。
换了老板之后,那家水果店一年四季都卖橙子和小番茄,大家之前都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种类的橙子
和小番茄,足够三百六十五天不断档供应。
在这一年成为水果店老板的李决还是坚信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不失望的感情,也不打算和谁共度一生,他只
是日复一日地贩卖橙子和小番茄。
/ End
【Extra shot】
秦皇岛 / 万能青年旅店 (李决的青春期)
Space Oddity / passenger(轨道计算压轴题)
出埃及记 / 杨千嬅 (豌豆公主)
futile devices / Sufjan Stevens (阳台上的番茄)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沙漠晚会)
梦中人 / 王菲 (努力制造电梯偶遇的早晨)
少女的祈祷 / 杨千嬅 (中环隧道)
春天在车厢里 / my little airport (那一趟巴士)
暗涌 / 王菲 (玻璃花房的昙花开了)
芬梨道上 / 杨千嬅 (这山顶如何矜贵)
天真有邪 / 林宥嘉 (去而复返的应允承)
土星环 / 陈奕迅 (广寒和九天)
如风 / 王菲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
新鸳鸯蝴蝶梦 / 黄安(李决抽事后烟)
娜娜 / gala (应允承说“我答应你”)
多得他 / 王菲 (应允承路过中环隧道)
和你在一起 / 李志 (“宝贝 人和人 一场游戏”)
“If it could only be like this always - always summer, always alone, the fruit
always ripe.”
————
从第一章到现在花了一年又一个月,一个 35 章的故事拖得已经足够长。道歉是必须在第一段讲的,因为不
稳定的更新节奏导致阅读体验下降,这当然是我的问题。更可怕的是,这故事的开始要远远早于 13 个月前,在
2017 年,上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已经在想李决的故事,“踏上雪山”需要很多的决心和一点运气,而更
多的真实故事应该是“你拥有的我已失散”。
李决的故事就是一个失散的故事。这是在有了写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念头的时候就确定的,第 35 章的大部分
内容其实是在 2017 年就写好的。非常意外的,上一个故事获得了比我想象的要多的喜爱,我当然虚荣,因为虚荣
开始犹豫,如果想让大家继续喜欢我的故事,恐怕应该要换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吧?我甚至隐去了故事的具体人
设情节,和现实中的朋友讨论,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写一个结局不好的故事的同时不被骂。当然反复想过李决
和应允承分开的理由,哪一种最合理、最容易被接受,最可能让更多人不那么排斥这个故事。
甚至在写的过程中,一直到倒数几章,我也还在想如果硬要写起来很简单,重逢只需要一段,讨巧一点,我
至少可以安排应允承出现在水果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其他的留给大家遐想,也许会多出百分之三十的人愿意看
这个故事,但最后也没有写这么一笔。因为我不觉得李决会有另一个结局,我想表达的是,李决站在李决的立场
上,已经做出了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并不如大家所愿。可以说自私,也可以说自由,最终这个故
事的剧情和结局都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所以可能需要再次道歉的是,我在一开始就可以预警这是一个 bad ending 的故事。我有私心,希望有人看
这个故事,不要因为结局而放弃李决和应允承。最终我选择全程装死,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回复任何
一条留言(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现在开始提提问?我也许会回答,也不一定)
当然,一个比较马后炮的想法是,因为故事拖的时间够长,从时间上大家对结局都有了更好的心理准备。因
为写故事的人节奏散漫,看故事的人不会出现“前天在接吻今天就分手”的不真实感,想起上上章接吻好像已经
是一个月前的事,所以要分开似乎也变得合理起来。写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其实很挣扎,既想早早写完,又觉得无
从提笔,很怕写到分开的时候,而在之前草稿箱里的片段里,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情绪要激烈很多,至少应允承是
的,但 34 章写出来,很自然地就写成非常平和的局面,两个人都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最后舍不得的变成我,这
两天突然想到“明天开始再也不用思考李决和应允承怎么样了”,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干脆下单了番茄味的藤
条扩香。
两个人都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爱,都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完整的感情,天父已经做了不止十分钟好人。这是在
一开始用那句歌词的原因,自始至终,即使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所有决定的做出,都是基于相信对方能感受到
自己的爱。“这个漂亮朋友道别亦漂亮”,大概是这样。
两个实际问题的交代:实体书和下一个故事。对实体书的想法一直没变过,心向往之但不能至。我始终无法
觉得这两个故事可以匹配目前出版物的价格。所有喜爱和珍重,我其实都在暗暗偷窥并且珍藏,因此也不太需要
用购买来证明,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机会,我依然希望由我支付全部费用少量制作然后赠送。写这个故事到某
一段的时候觉得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写这种完整的故事了,但半个月前对着其他待写的文件,又发觉我还是对下一
个故事充满了表达欲。
最后就还是感谢。想起上一个故事收尾竟然已经是 2017 年的事,我依然记得七月份的某个暴雨夜晚因为延
误而困在机场写故事。2017 年年初注册账号开始写故事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成型的想法,剧情是边写边想,每一
章从头写下来几乎不看第二篇就来点击发送,甚至我至今没敢回头再看。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得到了非常多的鼓
励,也有了一点点、但还不值得肯定的进步。非常非常感谢任何一个看过这个故事的、看到结尾的、看到这一段
的人。非常感谢。
【murmur】
说的多错的多,但承诺了就还是来说。以下部分就当做偶然路过的一位读者举手踊跃发言,不是语文阅读参
考答案。
1. 是不是强行要写 BE?
我不存在任何报复社会的需求,认真想想,BE 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一个故事写了一年多,中间至少三百天
天天在想李决和应允承,我不如李决洒脱,当然希望这个故事有人看到。多写两行或者一个番外,两个人如何重
逢眼神交错形容三行心理活动抒情五行,卖座十倍,看故事的人逃跑率指数型降低。
当然也再次为没一开始打 BE 标签道歉,出于不够磊落私心,我的确希望大家在看完这个故事之后再去理解
结局。我希望有人愿意去看一个人在一段感情中获得了对这个世界的认同,这是最最难得的,比任何神仙感情都
要更神仙。
更多人(包括我自己)喜欢旁观勇敢的、闯过道道关卡、豁出一切获得的绝美爱情,但李决的故事嘛,李决
不要什么救赎、不要苦求圆满、不要什么深渊寒冰被阳光照亮融化。
以一个爱情故事的背景判断,分开似乎显得的确不是常规结局。故事最后两章急转直下,但其实也不是一蹴
而就,比如故事全程所有角色,江斯映应一一徐晋洋钟一贺,故事里真实存在的旁观者,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故
事能够圆满结局。你问徐晋洋觉得这个结局合理不合理,他会疯狂点头。
我可能写了,但不想强调和输出什么深刻观点,中间部分对待涂雅欣和余海洋,两个人的分歧、差距其实没
有办法调和,至少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能解决的问题,我暗中偷窥到也有很多人看明白了。这个问题后来被北京和
美利坚之争盖过去了,我写了李决拼命争取,大家会顺势觉得争取有结果,不该在最后泄气,但李决的争取本质
上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
从各个意义上讲,应允承和李决的感情,可能比我之前之后每一个故事里的爱情都要深厚纯粹。两个人没有
过争吵、没有过憎恶嫉妒,一切负面情绪都没有,分开的一刻也是出于爱。看故事的大家伤心难过掉眼泪不是因
为有任何不好,是因为太好了但留不住,留不住就算了,借用 937 楼,“大家都全力以赴了”。
2. 李决怎么能去卖水果?/李决为什么离开北京?/李决这样是不是完全没有科研精神?
不要把李决想的太惨,周雅萌小姐作为一个二线城市的“应允承”依然轻而易举为他倾心。
李决最惨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是在意识到人生永远过不成大英课一分钟对话里畅想的那样的时候。
这里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误读,事实上结尾部分并没讲李决辞去了正职工作专心卖水果,不然也不会多写一笔
“看店的阿姨”。另外写到两鬓开始有白发其实也只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周雅萌在婚恋市场很抢手的,不会五年
十年嫁不出去,李决还没老。李决有正职有副业,一个人在不对口的专业仍然能在短时间内发现星星,主角光环
分明一直闪到最后。
何况李决从来不留恋凌霄阁,所以不必计较他原本可以有更高成就,这种举重若轻正是一开始李决显得特别
的、令应允承着迷的地方。路人惜才,但天才本人看来大型发射项目、带小孩子上兴趣课以及照料大棚蔬菜甚至
卖水果都是一样的。
李决未必谈得上极度热爱,但并不是不尊重自己的职业,否则他怎么可能初到北京就克制一切全身心投入项
目。大项目李决最后也参与了,如果大项目八年一遇,意味着那之后的八年他做的项目都不如广寒,在顶峰时急
流勇退,我觉得更精彩。所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说我偏爱李决也好,此刻在强行圆人设也
罢,我始终觉得最后这一步仍然是很李决的。李决是,引用一下《风格练习》,“就想在诸神的宴会里,欠欠身,
离席,不好意思,出去一下,或抽一根烟。”
再说了卖水果哪里惨了,每天关心可爱瓜果,偶尔出一道物理题难倒跟奶奶来买水果的淘气小朋友,附近初
中的少女们每天路过都要集体心中祈祷老板今天在店里。
3. 分开是不是说明双方中至少有一个不够投入/不够爱对方?// 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两个人没有尝试重归于好?
一段感情失败有很多原因,至少在这个故事里我不认为是双方的爱意不够,而我能想到的原因在故事里其实
都一一写了。
即使是苏煦,我也不认为未能善终是因为他不够爱李决。虚拟故事里百分之八十的内容几乎都围着爱情打转,
但爱情真的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苏煦在某个意义上比应允承都要有勇气,不然不会贸贸然出柜,连李决在这段爱
情中都更无负担。但父亲肿瘤检查报告出来,苏煦再爱李决也只能割舍。人类情感的动人和精妙恰恰在此,非常
挣扎,非常多矛盾,做出任何选择都要后悔。
关于应允承和李决各自的原因,参考下面问题#4 和#5。
4. 李决可以学会用左手写字,为什么不争取和应允承在一起?
因为用学习用左手写字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如果和应允承在一起和学用左手写字一样只用牺牲李决自己,李
决愿意牺牲一切。
李决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只能选择他认为正确的。对于李决来讲,他只能在当时做选择,只能基于他的
认知做选择,在李决的认知里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当然大于一段爱情,你让李决选有一个应修严这样的父亲还是
有一个应允承这样的爱人,李决一定选前者,况且有了前者再找爱人实在很容易。
当然有人觉得应修严穆云爱儿子又讲理最后总会松口,但要打仗就会流血,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应修严会
同意吗,可能会,会受到伤害吗,一定会。我不想去编造最后所有困难都不是困难,应修严穆云欣然接受,大家
都毫发无伤 have it all,因为不可能。非常前面的部分写过,李决没有这些东西,因此最不愿意打破这些的正
是李决。
同样,要争取就不是李决了。两个人感情正式开始全倚赖应允承一个冲动飞回西北。李决如果是那种主动争
取的人,他高二那年就和竞赛班英俊学弟在一起了。
接下来再质问李决“你这样做应允承也不会快乐”,请看问题#7 之应允承到底快乐不快乐。
5. 按照应允承的性格他最后为什么不争取?
应允承对结局的尊重,是应允承身上我最最喜欢的部分,也是我想写的应允承和一般抽象概括出来的“天真
勇敢小王子”人设不一样的地方。bgm 可能要搭张悬的《我想你要走了》。
说了可能要被打,但我还是要说,爱情对应允承真的没那么重要。李决要借由一段爱情才能确信人间值得来
一趟,但对于应允承来说,托住他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一直都明白。他可以为这段感情做牺牲,首先是因为他牺
牲的起,所以他甚至都不觉得牺牲,比如大家喜欢看他去而复返又出现在西北,他当时回来是为了一段永恒感情
吗,不是,他想要李决,而且他知道他要的起,那就再回来一趟。
我很怕把应允承写成快乐王子伤心惨淡,这不是应允承,他有勇气和胆量挥霍,但不是无底线的蠢和天真,
因此不可能无节制地伤心。34 章他也问李决了,是不是他家里或者研究所找李决麻烦,这不是随便乱问。应允承
其实门儿清(这也同样适用于回答为什么应一一不当说客,回想一下应一一知道这事儿的第一反应,吓得发抖)。
35 章的确是早早写好,但我并不是为了用这个结局而强行用。之前解释过,34 章的场景本来会更激烈,应
允承不会这样平静,但最后真正写下来之前的版本反而废弃了,因为应允承不该在这个晚上痛哭或者挽留(虽然
这看起来更像“他为两个人的爱情在争取”)。
应允承其实聪明、冷静、通晓世故,应家穆家不养废物,回头看他刚回西北接到应修严电话自己在楼梯间想
了一会儿回家没有跟李决提半个字;应宗阔葬礼,离开西北很多问题其实都暴露了,李决那时候冲动飞了过去,
但应允承反而是清醒的那个,他不是苏煦也不是宋朗辉,他会计较会考虑现在该不该说,而最终他也没有介绍李
决到底是谁。
从头到尾应允承并不是看不清自己和李决之间的距离(甚至这距离他还估短了,没算到李进明这位难以理解
的父亲),人不会对自己的优势一无所知,他一直坚持李决不要放弃去北京,一切由他来努力,是因为他知道他
努力更容易,他付得起的代价李决付不起,这种体恤其实有点儿残忍。如果到了最后他还在争取、还在向李决喊
口号表决心,李决只会更难堪。
借用前一两年前的榜单热曲,“我爱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结尾”或者“我敢给就敢心碎”。应允承最后没
有挽留、当着李决的面甚至情绪非常稳,(我个人觉得)恰恰是因为他清楚自己拿的什么牌,而他最终理解、尊
重李决。
6. 应允承真的结婚了吗?
这是唯一一处特意模糊处理的地方,因为我也怕太尖锐的批评。这一段见仁见智,当然骂我是骑墙派也可以,
但本质上他是否结婚对他和李决的故事没有什么影响,不会让故事更美或更不美。
7. 想问问李决许的愿成真了吗,应允承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橙子吗?
所有提问里我最喜欢这一个。太可爱了,像关心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样好奇他是否有得到快乐。我能够坚持
讲故事也很大程度上倚赖这样的提问,就好像上一个故事里我一直记得有人留言讲前男友劝她不要吃泡椒凤爪,
这个故事里有人去了云南看星星或者对着广场雕像许愿看的故事快乐结局政治能考心仪分数。
世上大部分橙子论斤贩卖、没有感情,而应允承至少有过快乐,这一点上李决愿望成真。
应允承之后会快乐吗?不一定一直,但总会快乐。人是会从各种苦难中起身的。这是李决跟应允承讲过的话,
也是一句真话。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贱,再是伤心难过生离死别,只要还活着,某天就一定发现自己还能笑
出来,万念俱灰之后竟然又感受到了快乐。
何况应允承是宠儿,要快乐简直太容易。
8. 像李决这样强大的,傲气的天才都没办法抓住自己的爱,那么像我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能抓住什么
呢?/ 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吗?
这个问题应该不是在问我,但我还是自作多情来回答一下。我完全无意要让大家对爱情感到心灰失望,事实
上我希望大家从李决和应允承的故事里感受到爱情的漂亮和力量,李决没能一直抓住应允承,但李决永远敢说他
得到过一段无保留的无条件的爱,这已经可以在爱情领域拿奥林匹克金牌,“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寄生于世上/
原是那样好”。
普通人能抓住什么、人生就是如此吗?我偶尔也想这些问题,写故事可能是我在某一刻想出来的“抓住什
么”的方式,比如我现在抓住这两个问题,就感觉我还是借由这个故事留下了、得到了一些什么。
9. 似乎缺了一首《坚强的理由》?
写到《坚强的理由》纯粹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本人在单曲循环,当然也是一首伤心的、分开的歌,但可能也在
暗示,那个时候应允承听完一整首,听的就是“是这样吧/我知道你要离开我”。另外可能没说过这个故事名字的
来历,那时候提到这个词的科幻电影还没上映,我应该是很偶然在广播里看到有人借着这个概念推荐杨乃文的
《离心力》。我之前没觉得《离心力》特别好听,但这两天就觉得很好,“欲言又止,也很快乐”。
10. 你看到那个长城了么?我哭倒的。
看到啦,也看到了很多人的伤心和眼泪(真的我都在暗中观看,比如那些哭了很多遍的可爱朋友们),还有
邀请我去杀她的(不了哈),我都妥善保存啦。
11. 实体书/广播剧授权
我其实还是非常把写故事当做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所以在很多问题上都选错的选项,包括签约、出版、广播
剧、开微博,可能因此失去了一些东西,但这样选的好处是自由。希望大家继续成全我的自由,暂时不做任何授
权,也暂时不以出售目的考虑实体书制作。
12.有番外吗?
没有。我觉得故事到这里已经很完整了,甚至今天写的这些所有除了最后一个问题都是多余,今天之后应该
不会就这个故事多说一句话了,但可能会花时间小修一下正文。
非得写番外,写出来的东西可能大家并不想看,徒增伤心和提高我被骂率。上一个故事也很多人问番外的事
情,我动笔写过,在飞机上真的用纸笔写,但可能所有人都料不到写的是庄飞予。像庄飞予、李进明这些角色,
其实写来并不是来挨骂的。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爱,正确的不正确的好看的难看的,比如李进明的爱,李决在这段
父子关系中最难受的是什么时候?不是骨折也不是最后一次回家,是意识到李进明也爱他,但永远无法以正确的
方式。
13. 几杯有没有心?
有,此刻也还在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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