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探春令 · 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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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令·鹃》 作者:彭·水仙斗活佛·周二下午谁没来?

仍在改,非终稿,随意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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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背靠门,看着我。
他看不见我。
我见过他,他是园区里的学生,二层的论文展板常有他的照片,一层的磁卡专线也常有他的电话——基地级
别不高,但涉密,所以员工不许用手机。
“喂。”我说,“你在干吗?这儿不能呆。”
他靠的门,全封闭,通天台,天台有一架直径十七米的大功率碟形射电望远镜——信号级别不高,但涉密,
所以门侧有一期一换的密码锁,门口也不许逗留。
他看见我了。
他没说话,避开电梯,跑下楼去。
门上,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春迟,夜凉。
雨小了,山在长。

楼七层,口字形,有天井,巡查完,踱回值班室,已经快八点了。
李楠替我沏了茶,他自己喝咖啡,见我进来,笑呵呵地打招呼:“严师傅,您够辛苦的。”
山里不比市里,设备多,观测频,时限紧,朝九晚五实为晚九朝五,台里于是规定,值夜班,一个保安,必
须配一个助研以上的科研人员。
李楠是副研,年轻有为,蒸蒸日上,再过一年半载,要被考虑转正升处长了,我倒总在黄昏去食堂的路上远
眺他打篮球,龙腾虎跃,啸聚群雄,像个天塌下来有青春痘支着的中学生。
“今天晚上怎么这么清静?都不干活了?”他方自亚利桑那归,直接进山,得拿到一套数据再返城,也就顺
便跟同事对调,连值两天夜班。
“天儿不好,三号站就开舞会了,李老师,您瞧那儿多热闹。”我们在山顶,二号站在山脚,三号在山腰,
新建的,生活服务区。
甬道,电缆,浅草,流萤,一夕一树的花,一缱一绻的云,望过去,就是三号站灯火通明的综合厅。
“噢!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完全忘了!”李楠跃起,掏卡,一号站唯一的生活服务电话就在值班室外的
走廊墙上,隔音没那么好,依稀间,打给了新交的女朋友,第一次过这个节,没能在一起,真遗憾。

他再进来,我正伏身几案,刻我的微雕。
监控屏幕,一切正常,待舞会结束,人们就下山了,明早再上来,比起平日,今晚确实清静,我展毡布,挽
套袖,调焦距,运弯刀,在一根长长的头发上。
“严师傅,您这根儿头发雕了多少年了?”
“咳,闲得没事儿,耗耗工夫儿。”我没抬头,他们也早司空见惯,知道跟我搭夜班,最自在,想干什么干
什么,不用费心应付其他保安那种为了消磨夤夜的主动攀谈。
“跟您买张新卡,五十的就行,这半年我都过不来了。”
“得嘞。”我给他一张卡,和一张五十元的找钱。
“我瞅一眼您的工作成果啊?”
“您瞅,尽管瞅——”我拨了物镜下的一个小开关,起身让座,“还那样儿。”
“行啊您,这么多年了,您知道愚公移山吧?”他没坐,哈腰瞟一眼,再客气两句。他们都这样,因为现在
目镜里就是一串密密麻麻,延绵不绝的小点,我得到的最佳评价是:“像摩斯密码。”最差评价是在超市排队无
意听来的:“给老头儿憋得,连头发丝儿都戳。”
李楠打开电视和碟机,坐入沙发,只要不忙,他会看一整夜,有时电影,有时剧集,有时讲座,多与专业相
关。
“哎?——有点儿意思!”他说。
“真是怪了!”他又说,不再像自言自语。
我抬起头,电视正在播放一档关于核试验的纪录片,片头鼓吹着新鲜解密的凤毛麟角,最近站上似乎挺热门,
师生都在传,李楠却没看,他点着我刚找给他的钱:“您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张纸币,再普通不过,只是水印的空白处,手写了一串字符:“al. imy. iwlytteot.
150307.”
“咳!”我赧然递回,“洋文,我哪儿懂呀!”
“不是跟您说这个。”他从钱包里又掏出一张十元,与一张五角,“您再看这个——”
十元上是:“al. imy. iwlytteotw. 150312.”
五角上是:“al. imy. iwlytid. 150313.”
“这两张是昨天超市收银台找给我的。”他有些兴奋,“当时我没多想,肯定是谁手头没纸,随手拿钱记了
点儿什么呗。可是你看——这里边儿有规律。”
“什么规律?”
“你看,这数字代表什么?”
“什么?”
“肯定是日期嘛!而且,就是最近!”
“哦?”
“所以前面的字母肯定是这个写字的人想传达的某种信息。”
“什么信息?”
“嗯……严师傅,一号站需要花钱的基本就是电话卡,都在您这儿,您再找找看,这些天收到的钱上还有没
有?”
我一警,挪印床,启抽屉,翻检装钱的铁匣,钱不多,但果然又有一张百元的,写了:“al. imy.
iwlyttpciioh. 150310.”
“这个人应该就在园区里——”李楠盯着一切正常的监控屏幕,“咱们这儿涉密,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

有人在走廊里打电话。
拨很久,没人听。

电视熠熠,李楠却低着头,反复看那几张钱。
“严师傅,您收钱是统一交财务吗?”
“是啊。”
“财务在山下应该只有一个对口银行……不过,三号站超市的流水不会都交财务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嗯……是这样:咱们这儿对外联系都得过审,相当严格,这个人把这些奇怪的字儿写在钱上——我在想,
——是不是打算把什么口信儿借着财务周转偷送出去?”
“哦?”
“这么干,在一般条件下,难度非常大,因为钱流到谁手里基本无法预测,但咱们园区是封闭化管理,货币
流通方向比较单一,所以,还是有可能成功的,不过,这就要求这个人必须在短时间内大量地写,大量地花钱
——从日期看,就这一个礼拜。”
“李老师,您想多了吧?”
“他每天都写,也许每天还要写好多次,每次的信息有相同,又有不同——”他忽略我,陷入深思,“这些
字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再说话。
风提着小裙。
舞会是一枚甜蜜的星。
我听见一声轻响,像一把刀,刺了一颗殿堂般遥不可及的心,一下,就卷了刃。
我出去,背着手,驼着背,绕一层走廊,走了一整圈,楼道绝暗,透过壁窗,雨和仪器滴跳有致,蓝灰的花
影一颤一颤,我在通天井的门前驻足,打开手电——锁是好的。
再进来,李楠就讪讪地,朝我挥那几张钱:
“我想多了。”

电视静了音,一朵蘑菇云正嵯峨叱咤,如一架无声蒸发的山,画面一切,几个穿防护服的人跳下吉普,攒行
于戈壁,巍峨的钢架塔歪七扭八,像烧成碳的集体舞,运输物资的临时铁轨爪牙错愕,戟指云霄,仿佛怒射了一
列歇斯底里的内燃机车,其中一人停住脚,从地表拾起什么,放入手心,镜头一推,还在滚——是一枚斑斓夺目
的玻璃珠。
“Guess what this is?[1]”那人笑问。
镜头一拉,四野明晃晃,全是沙子与鹅卵石熔融成的彩色玻璃珠。
“您猜这是什么?”李楠也问。
“破了案啦?”
“这是情书。”
“什么?”
“这人也真有意思。”他逆光观水印,像在验假钞,“他在钞票上写信,这得费多大劲才能寄到啊?就算收
信人也在咱们园区里,就算他天天写,他花的钱能有多少?怎么保证对方就准能收到?”
“您怎么知道呢?”
“咳,特简单。前面这些,就是英文单词首字母,喏——”他指着“al”,“这第一个点儿前面,我估计是个
名字的拼音缩写,收信人呗,所以每次写的都一样。后面嘛,就这张一百上的,我还没搞懂,其它的——”他犹
豫片刻,一划而过,“反正就你情我爱吧。我换了个角度,一下就明白了。——一开始真是想太多了。”
我连忙夸他聪明。
“还有一种解释——”他谦虚得得意洋洋,“暗恋!就是单相思啦。真有病!他上去直接说不就完了?成就
成,不成拉倒,默默唧唧的,多腻味!这方面,我从小就干脆利索,喜欢就表白,分手就烧信——后来改电子邮
件,三千烦恼丝,一键全清空啦!”
我打断他,说:“李老师,其实,我刚才是想问您,您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写了想让人收呢?”
“那还能是什么?”
“我不懂啊——”我换了一柄伞针,“不过您说的这些个,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儿来。”

“十几年前,我刚刚在城里当保安。”我把物镜下的那个小开关拨回去,埋头讲,“那是个拆迁后刚盖的小
区,现在不行了,当时可时髦呢,一上岗就培训我们:要专业,要认脸儿!那会儿人口流动不快,我脑子也还灵
光,不出个把月,小区里人认得差不多,哪儿发生异常,我一打眼就能瞧出来。”我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雕着,
“结果,还真就叫我碰上了个怪人。”
“是个男的,特别普通,个头,穿着,做派,都是扔进人潮就被淘了沙那种,相貌我却不知道,因为他戴了
口罩和墨镜,我觉得这是他失算,如果不戴,我压根儿不会注意他。”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发屑腻在刀口,我
曾经想把它们都留住,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每个月都来,二十三号,一大早,风雨无阻。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
来的,反正每次都在早高峰开始以后,走进小区,走到一栋楼的背面,仰着脸,站几分钟,然后在早高峰结束之
前,走出小区,我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儿。”
“你有职责不放他进来啊。”李楠说。
“是。可他毕竟一个月才来一次,又没干什么别的,加上早高峰人多事杂,忙都忙不过来,实是没在意,等
我留个心眼儿,摸清规律,都好几个月了。我就决定,他再来,我得偷偷跟着。”这只雕了一夜,还差几笔,我
敛气凝神,“第一次跟,就是看见他在那儿站着,上班上学的人从他身边过去,我还没想好怎么办,他已经混着
人流出来了。第二次跟,我离他近了点儿,躲在一个花坛后面,偷偷打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三月,天特别蓝,
鸽子一阵阵儿飞,还有哨,在白云间忽悠悠地响,您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我发现他的口罩一直在动,动得特别剧烈,好像他整个脸都要掉下来了一样。”我有点儿雕不下去了,用
麂皮擦着指肚,“当然,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说话,十分激动地说话。”
“说什么?”
“我也好奇。我以为我离得还是不够近,索性躲在一队晨练的老太太后面,顺势就走到了他身边。他根本没
看见我,因为他一直目不斜视地仰着脸,他的口罩还在剧烈地动——”我抬起头,“这下我可以肯定了,他掏心
挖肺,说着千言万语,但真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人到底要干吗啊?”李楠看着我。
“我也这么问的。”我看着电视,“您猜,他怎么回答?”
电视上,地下核试验前期,竖井钻好了,核弹正被缓缓地吊装进去,仿佛沉入了地心,几只飞鸟掠过,穹窿
宁静得濒临崩溃,“他先是没理我,还在那儿说话,直到把几分钟说完,才掉过脸来。”接着埋进去的,是探测
头和诊断组件,钢索垂了那么漫,那么长,“隔着墨镜,我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就见他摸出五张一百块钱,显
然是早备下的,塞进我手里——五百,如今对我也不少啊!”接着是石膏、水泥浆、冷沥青,严丝合缝,堵死了
井,不让爆轰的放射性物质泄漏出来,“——然后他跟我说:‘我什么也不干,就在这儿看看。’”倾填完毕,
几个工人吸烟谈笑,说分明看见一只鸟,来不及飞开,被裹挟着,深深埋进了那个无底洞般的井,连一声尖叫都
没听见,“大概是见我不走,他又说:‘行个方便吧——我一个月不看,就熬不到下个月了。’说完,他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捏着五百块钱,好在是早高峰,没人觉察,下个月,我就把钱还了他。”
“这人就要在那儿看看……——他是不是要看那栋楼里的哪户人家的哪张窗户啊?”
“我也这么想的。”电钮揿下了,计时器在倒数,9、8、7……“所以,等他走了,我就站在他站的那个点上,
学他仰脸的那个角度,往他看的那个方向看,您猜,我看见了什么?”
“是个女人吧?”
“我什么也没看见。”2、1、0——“从那个点,在那个角度,往那个方向看,正好错开了那栋楼——那儿是空
的,什么也没有。”
航拍,地球抖了一下,没有蘑菇云,没有摧枯拉朽,乱石排浪,什么也没有,只是过了一会儿,地壳垮了下
去,留下一个扁扁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凹陷。

字幕闪过一句话,我的眼睛一眨,又一眨……我不再看电视。
李楠疑惑地看着我。
我阖眼。
“您刚才说——”他突然问,“那个小区,是拆迁后刚盖的?”
我睁眼,看着他,点了两下小幅度的头。
“噢——!”他醍醐灌顶,涣然冰释,点了两下大幅度的头。
我拿过遥控器,按了暂停。
李楠定定地看着我,定定地看着墙,又定定地看看钱,旋即跃起,掏卡,殷笑着出去:“这是个好故事。那
也是个好故事。我得给我女朋友讲讲,就算过节礼物了——双份儿的!”
等他插上卡,拨下号,我按了后退,倒回起炸的一瞬,又打开声音,旁白在说那句话:“It looks like
nothing happened, but the planet has collapsed into its own heart.[2]”
我按了暂停,放下遥控器。
李楠猛地从门口探回身,没头没脑地说:“严师傅,说实话,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瘆得慌——您真不像个保安
啊!”
说罢,眉眼一莞,电话通了。
我想了想,又拿起遥控器,按了快进。
直到这时,监控屏幕左上角的异常才终于闯入我的余光:天井内壁的藤葛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爬——
我按了暂停,抄起钥匙,关掉那支暴躁的摄像头,搪塞过李楠,走上二层前,还听得见他颇为动情地对着话
筒倾诉:“所以,那不是情书,那是日记,是给自己挖了个墓,是纪念碑……”
“唉……”我摇摇头。

我打开那间办公室的门,窗大敞着,夜是七层楼高的黑暗,雾涔盈水,蔓摇漾藻,一根专业攀岩绳,一头拴
着暖气,一头漂入天井,仿佛真要兜兜转转,浮出井口去。
我在窗前,似在海底,绳子抖动,如受鞭凌,井壁粼粼传下的锛凿声,一软,一软,像谁正抡锤将钢钎砸进
一朵云。
我一拽,绳子不抖了,仍轻扭着,像残喘。
我探头,不抬,高声说:“别爬了,爬山虎底下有刀片儿,上边儿还有铁丝网,带电。”
绳子又抖,我再拽,它更挣扎,我只好说:“你下来,我有新密码,我去开门。”
绳子一动。
绳子不动。
井静静的。
我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对一个以为上去就能透口气的人,说这些话了。

人寂,月杳。
雨停了,山在响。

几十吨扑鼻袭来,是初春巨型射电望远镜的气味,是钢与铬,粒子与波的洁净,立体几何般撑起一个宇宙的
抛物面的冰冷,是浓烈的花髓的甜,春笋拱泥的鲜,昆虫肢节滴翠的清苦,机械臂筋骨腐朽的锈涩,是耳鬓厮磨
的温热,无所惧的血,年轻的腥……
它在那儿,仰着脸,像一只耳朵,也像一张嘴。
不出意料,在底座背面,刻着两个名字的拼音缩写,极小,极深,其一已知,不像我这么熟悉它的人,自然
找不到。
我放了心,凭栏鸟瞰,三号站曲终人散,灯火阑珊,一对一对的剪影,正沿着甬道款步下山,繁星如露,月
浸凉阶,饱胀多汁的春蕊,压弯了枝桠,阴润了香,随依依晚岚,大簇大簇跌落在他们身上,惹起一泓一泓蜻蜓
点水的嬉宕……
似乎少了,似乎还缺少了一点什么……

我走下二层,从工具间取了抹布,仔细擦掉窗台与门把手上的血,在天台上隐隐约约,痛彻心肺的嚎啕声中,
踱回值班室,电视还在播放,李楠已经睡熟了,我重新俯身几案,继续雕第一万只杜鹃,它尖叫的嗓子眼儿里,
还缺一个小小的火舌。

[1] 英语,语义为“猜猜这是什么?”
[2] 英语,语义为“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这行星已塌进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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