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家庭伦理的颠覆与重建 郭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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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姓名 郭 辉 论文分类号 I206.

研究生学号 2004122082

授予学位
学位类别 文学硕士 吉林大学
单位
培养单位
专业名称 中国现当代文学 文学院
(院、所、中心)
2004 年 9 月至 2007
研究方向 当代文学 学习时间
年7 月
论文中文 传统家庭伦理的颠覆与重建
题目 ——余华小说创作意识的演变及其文化思考
Subvers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论文英文 Family Ethics——Analyzing Evolution and
题目 Thought of Creation Consciousness in Yuhua's
Novels
关键词
余华 传统 家庭伦理 颠覆 重建
(3-8 个)

姓名 白杨 职称 副教授
导师情况
学历学位 文学博士 工作单位 吉林大学文学院

论文提交
2007 年 4 月 15 日 答辩日期 20 年 月 日
日期
是否基金 基金类别

资助项目 及编号

如已经出版,请填写以下内容

出版地 出版者(机构)
(城市名、省名) 名称
出版者地址
出版日期
(包括邮编)
内容提要

余华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在每一次时代发生变化的转
折点上,都能够敏锐而且深刻地把握时代的变化,以文学的形式表
达出自己的感受、思想、情感,并且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在先锋小说创作时期,余华对现实采取尖锐的对抗态度,用残忍、
冷漠的叙述风格书写暴力和死亡。进入 90 年代,余华与现实的紧
张关系开始缓和,他将叙事视角转向百姓生活,从普通人历经磨难
的心中,发现生活的简单而完整的理由。
余华小说的残忍冷酷的叙事风格、暴力癫狂的话语模式、苦难
到温情的母题演变、人类生存意识的关注、小说的形式与结构等方
面都是文学评论家们研究过的。笔者认为选取不同的切入点,能够
从不同的侧面深入理解小说家的创作,余华在自己的创作中一直热
衷于描写家庭生活,对小说中父子、夫妻、兄弟之间关系的处理体
现了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的态度,本文就以余华笔下的家庭伦理为
视角,具体论述余华对传统文化道德核心家庭伦理的颠覆与重建,
并分析这种嬗变产生的原因和意义。

关键词 余华 传统 家庭伦理 颠覆 重建
目 录

引 言..................................................................................................... 1
一、被肢解的家................................................................................... 2
1.对立的父子................................................................................ 2
2.隔膜的夫妻................................................................................ 6
3.相残的兄弟................................................................................ 9
二、重建精神家园............................................................................. 12
1.人性化的父子.......................................................................... 12
2.贫贱夫妻的真情...................................................................... 16
3.守望相助的兄弟...................................................................... 18
三、嬗变的原因及意义..................................................................... 20
1.先锋精神的追求...................................................................... 21
2.启蒙立场的转换...................................................................... 22
3.民族文化的回归...................................................................... 24
结 语................................................................................................... 28
注 释................................................................................................... 29
参考文献............................................................................................. 31
中文摘要
英文摘要
后 记
引 言

先锋文学作家们用清醒的社会意识和崭新的创作模式延续了
“五四”以来的人文精神传统,余华就是其中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一
位。他的创作以 1989 年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前期以激进的姿态进
行先锋探索,作品主要是中短篇小说;后期对历史、传统进行思考,
作品主要是长篇小说。由于他在不同时期都能对文学的发展趋势进
行深入地探索进而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所以他才能够始终在文坛
独领风骚,这也是吸引众多学者研究他的作品的原因之一。研究余
华的文章很多,论述也比较全面,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其中较
有代表性的是吴义勤、洪治纲、谢有顺、赵月斌、邢建昌、鲁文忠
等。目前国内研究余华的论文主要有以下几类:第一类,对余华叙
事模式和话语实验的分析;第二类,对余华作品中体现出来的苦难
意识和悲悯情怀的研究;第三类,对余华作品中人性的发掘;第四
类,对余华作品中传统与现代精神的反思。
笔者认为每位作家在进行创作时都是一个将内心的“所指”转
化为“能指”的过程,余华在他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尽管文学的
表现形式不断在变换,可是在作家心目中始终没有改变的是对人的
关怀。余华十分推崇启蒙主义时期诗人波普的一句话——人类的正
[1]
当研究便是人。 他本人也始终站在启蒙的立场上书写人性。人是
社会性生物,人与人之间总是处于某种社会关系之中,家庭作为最
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所包含的关系是人类生活中最普遍最根本的
关系,对家庭的描写贯穿余华整个创作过程。由此本文找到了一个
切入点,从余华最热衷描写的家庭生活入手,通过分析他笔下家庭
中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的伦理关系,揭示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从
颠覆到重建的思想发展轨迹。

1
一、 被肢解的家

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它所包含的关系是人类最普遍
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是自然的关系又是社会的关系。在家国一体的
观念孕育下,家庭在传统道德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可以说家庭
伦常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基础和核心。传统意义上的“家”是令
人感到温馨幸福的,然而热衷于描写家庭生活的余华笔下的家庭却
是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余华绝大多数的中短篇作品以平静得近乎
冷漠的叙述描绘了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的争斗与残杀,以此将传
统意义上的“家”彻底地肢解掉了。

1.对立的父子
传统家庭伦理对父子关系的规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父慈
子孝”,传统亲子人伦的基本规范就是慈孝,百善孝为先,罪莫大于
不孝;第二,
“父为子纲”,父亲是家中的最高统治者,父为子纲规
定了父与子之间极不平等的关系,就如鲁迅所说,
“父对于子,有绝
对的权利和威严;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
[2]
说之前早己错了。” 针对以上两个方面,余华在自己的中短篇小说
中所构建的对立父子关系完全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亲子人伦。
首先,传统家庭伦理为我们描绘的一幅幅父慈子孝的感人画卷
在余华的作品中鲜有出现,所谓的父“慈”只不过是一张虚伪的面
具而已,子“孝”的结果更是对传统亲子人伦的反讽。《十八岁出
门远行》中的“我”在父亲突如其来的命令下,被“赶”出了家门,
从而陷入一系列的困境之中。父亲并没有给“我”任何温情。在《四

2
月三日事件》中,即将过十八岁生日的“他”惶恐不安地离家出走,
是因为对父亲的种种行为无法理解,他感觉自己的人生没有丝毫的
安全感。在父一代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传统家庭伦理强调的对子一辈
的“教”与“养”,父亲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似乎只是一个缺失的
身份,在儿子成人的时候,缺席多时的父亲一下子跳出来,将儿子
推进了一个个无边的深渊。他们看着儿子们的无所适从而沾沾自
喜,似乎他们耗尽自己一生的心血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的到
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另一个自己,因为父辈们在成人时也有过
这种矛盾苦闷的心情。如果说在上面的作品中余华展示的是父对子
的冷漠,父亲带给子一辈的只是“隐形伤害”的话,那么在《世事
如烟》、《难逃劫数》中的父亲对儿子的残害则是赤裸裸的。《世事
如烟》中,阴森、诡诈的算命先生,用残忍卑劣的方式保持其日渐
衰落的父权力量,90 多岁的他克死儿子以增自己的寿,奸幼女以采
阴补阳。作品中的另一个人物 6 卖掉女儿以获利,他令人发指的行
为逼死了自己的小女儿后,他非但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反而千方百
计地想利用小女儿自杀后的灵魂赚钱,孩子可怜的灵魂在死后仍是
父亲用来讨价还价的砝码。《难逃劫数》里的老中医,以女儿为诱
饵处心积虑地扼杀着子一辈的生命力,只为维护自己男性权威的至
高无上地位。子无时无刻不处于父亲阴谋、凶杀的中心,凶残的父
亲将人伦中的最后一点点温情也剥夺掉了,这样的父亲哪有慈爱可
言?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过于强调“孝”,致使父慈子孝演变为父虽
不慈,子不能不孝,那么余华又是怎么刻画“孝”子的呢?说到余
华笔下的“孝”子首推《鲜血梅花》和《古典爱情》中的两个主人
公阮海阔、柳生,这两个儿子的出行都是由于一个共同的原因:已

3
经去世父亲的遗愿。《鲜血梅花》中阮海阔的母亲要求其子为父报
仇,实际上这个母亲充当的是父权代言人的形象,她存在的意义是
为了巩固父亲在阮海阔心中不能动摇的地位;柳生则是在先父临终
前眼神的逼视下,踏上了企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金色大道。两
个故事发生的前提都是父亲要求儿子去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事业,
父亲先在地规定了儿子将来一生的道路,却没有给儿子自己选择的
机会。儿子们为了一个“孝”字年复一年地踏上“殉父”之路,于
是我们就可以看到阮海阔一次又一次地盲目漂泊,柳生一回又一回
地名落孙山,他们既无法完成父命,又在执行父命的同时,耗尽了
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里的“孝”并非从儿子们的心中自然流露出
来的,而是一种纯形式上的机械运动而已,儿子的“孝”达不到父
亲的要求,最终也只能是让健在的父亲威严扫地或是令已故父亲的
亡灵再次蒙羞而已。在这里余华对反讽的运用亦得心应手,克林
思·布鲁克斯指出:“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我们称
[3]
之为反讽。” 叙述者和隐性作者的意图恰好相反,使话语与所要表
达的意图之间存在巨大差异。言在此意在彼,文字成为不可靠的,
得靠读者自己去揣度真义。面对“杀子”的父亲,儿子的“孝”也
只能如此,隐藏于文本中的余华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对“父慈
子孝”进行无情地嘲讽与批判。
其次,传统家庭伦理中以父为子纲,赋予父亲在家庭中至高无
上的地位,“父亲”始终带着神圣的光环,是一个不容亵渎的形象,
是权力与秩序的象征。然而余华笔下的儿子们并没有完全屈从于父
亲的权威之下,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身边的父亲,发现父辈们身上没
有了生命的辉煌与精神的曙光,有的只是猜疑、虚伪、阴险,父亲
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开始瓦解。《我胆小如鼠》中的杨高一开始充满

4
了对父亲权威感的信任,当别人说他的父亲“胆小如鼠”时,他马
上维护父亲。可是父亲最终被追上来的人拉出车门暴打了一顿,在
那一瞬间,杨高才意识到父亲努力在自己面前维持的强大形象是多
么的不堪一击。《阑尾》里的父亲在儿子近乎恶作剧的行为中差点
丧命,自己虚构的神话(可以自己给自己开刀)被当场戳穿。因为
一个小小的阑尾,在把自己视为英雄的两个儿子面前哭着哀求的父
亲是那么虚弱无力。这样的父辈并不能给子一辈以安全感,只能是
以一种欺骗的方式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长期以来,文学中的父亲都被赋予了历史的内涵,成为在现实
意义上放大了的父亲,可是在余华的小说中,父亲总是被置于审视
的态度之下。余华把自身生命中父子温情的缺失感幻化为对父亲的
批判与嘲弄,从而消解了父辈们存在的合理性。余华借用了先锋叙
述方式和空间观念,用冷漠残忍的态度在一种“审父”的快感中达
到了一种复仇的效果,正像郜元宝所说,余华的作品是“游荡在人
[4]
文荒原上的弃儿关于自己‘早年’经历存在性的回忆之作”。 由于
父亲们不再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所以子一代以“暴力狂欢”开始了
他们对父法的反抗,《一九八六年》中的“历史教师”则试图通过
自施五刑来解剖“历史”的身体。在《往事与刑罚》中,故事的一
切情节甚至简化为纯粹的刑罚表演,血淋淋的车裂、宫刑、腰斩、
活埋与自缢,将历史中的 1958 年 1 月 9 日、1967 年 12 月 1 日、1960
年 8 月 7 日和 1971 年 9 月 20 日永远地推进了残酷的暴力与欲望的
深渊。这些疯狂的暴力表演以及对历史的肆意谋杀,都透露出“子
一代”对“父之法”的造反心理。这种造反契合了余华反叛传统的
观念和心态,它颠覆的不仅是传统文化中“父亲”的形象,同时也颠
覆了传统家庭伦理观念。

5
2.隔膜的夫妻
传统家庭伦理对夫妻的规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传统夫妻伦
理重视夫妻间的义务和责任,这包括对配偶的责任,对孩子的责任
以及对家庭的责任,尤其强调妻子对家庭的责任与义务;第二,传
统家庭伦理中夫为妻纲,妻子应该对丈夫尊重与服从,成婚后必须
听命于丈夫的安排,沦落为丈夫的私有财产。对以上两个方面进行
批驳,余华对妻子的描写完全颠覆了传统妻子的范本。余华笔下多
是心存隔膜的夫妻,家庭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夫妻双方谁也不
会走进彼此的世界,给对方带来的也只有无穷尽的伤害与折磨。
首先,余华在自己的中短篇小说中塑造的一类妻子形象缺乏对
自身在家庭中角色的认同感,在小说中她们并不是作为“妻子”登
场,她们在家庭中既没有履行义务也没有承担责任,甚至妻子的存
在非但不能使家庭生活趋于和谐,往往成了制造暴行的罪魁祸首。
《朋友》里的丈夫昆山和石刚之间的冲突是因为石刚打了昆山的老
婆一巴掌,昆山认为他老婆虽然该打,但石刚打了却是不给他昆山
面子,妻子石兰的失误引发了丈夫与自己亲兄弟(文章后来交代昆
山的妻子石兰是石刚的姐姐)的一场恶斗。《黄昏里的男孩》中孙
福的“妻子”直到故事行将结束才被提及,但却为文本前面孙福对
小男孩进行的一系列暴虐行为承担罪责,并且同样成为事故发生的
重要原由。正是由于孙福的“妻子”跟着剃头的走了,抛下了他一
人,孙福才会做出如此近乎变态、不可理喻的行为。《偶然事件》
里也有一个模糊的“妻子”形象,小说中的陈河和江飘对一场凶杀
案进行了追根溯源的探讨,在如何证明他们的推理是正确的关键时
候,出现了某位丈夫的妻子(可能就是陈河的妻子),这位神色不定

6
的偷情的“妻子”让两个男人之间的游戏结束了,陈河杀了江飘。
因为“妻子”的不忠导致了丈夫的死亡,妻子精心地布局将丈夫推
进了一个凶杀的中心,然后逍遥地置身事外。如果说《偶然事件》
中妻子的“恶”还只是在文本中隐隐地呈现的话,那么《现实一种》
中两个妻子内心的“恶”则暴露无遗,小说中山岗在目睹儿子惨死
后,竟然像是无动于衷,这使他的妻子感到愤怒不己,叱责道:“我
宁愿你死去,也不愿看你这样活着。”[5]山岗妻子的一句话将山岗内
心潜藏的暴力全部激发出来,进而上演了一场亲兄弟手足相残的人
伦惨剧。故事的结尾,山峰的妻子则充满恶意地将山岗的尸体献给
国家以期医生将他零割碎剐,让他死无全尸。她们虽然不是这幕家
庭悲剧的直接制造者,但却以自己的话语行动导致了最为残忍血腥
的结局。在余华笔下,最不具有反抗力量的妻子们却给传统家庭伦
理致命一击。
其次,余华笔下中短篇中的另一类妻子是实实在在家庭生活中
的妻子,她们非但没有沦为丈夫的私有财产,反而成了束缚丈夫自
由的“阉割”力量。比如《在桥上》、
《我为什么结婚》、
《空中爆炸》、
《女人的胜利》等作品中却看不到家庭生活的任何和谐,妻子总是
将丈夫们困在以婚姻为锁链的家庭牢笼中,消磨着丈夫们身上的生
命力。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丈夫在面对妻子时的沉重
的窒息感,于是他们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躲避这种焦虑不安(
《空
中爆炸》),试图切断与妻子婚姻关系(《爱情故事》),然而却发现
无处可逃(《我为什么结婚》)。对于丈夫的烦躁无奈,妻子们漠不
关心,她们在意的只是属于家庭的“丈夫”这一角色,一旦他处于
那个位置上,妻子们就可以将婚姻家庭对自身的压迫无意识地转移
到丈夫们的身上让丈夫产生无法释放的压抑感(《女人的胜利》)。

7
余华并没有让妻子像儿子反抗老子一样反抗丈夫,然而“妻子们”
的存在往往总能模糊丈夫们生活的焦点,这不能不说妻子对丈夫们
的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压榨与折磨,直到他们的生命力枯竭为止。
这方面发展到极致,就出现了《世事如烟》中的露珠,为了将东山
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露珠不惜用硫酸将英俊的丈夫毁容,由此可
见,露珠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占有。说到爱情,余华写了一系列关
于家庭婚姻的小说,却很少描写爱情,他总是直接进入婚姻生活而
略去了“爱情”阶段,唯一正面书写夫妻关系的就是《爱情故事》,
但是这篇题为“爱情故事”的小说通篇却毫无爱情可言,在男孩和
女孩因为有了孩子而不得不建立夫妻关系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
爱情就荡然无存了。
综上所述,余华所塑造的妻子形象从家庭伦理意义上来讲,根
本称不上“为人妻”,她们毫无柔顺可言,既没有承担自身的社会
责任也没有履行在家庭伦理中应当扮演的角色。她们意识不到自己
的存在对婚姻家庭有任何意义,往往故事中妻子的登场就预示了一
个家庭的瓦解。丈夫们或者因为妻子而发掘出自身内部潜在的
“恶”,或者因为妻子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而索然无味地消磨人生,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夫妻双方永远也无法打破他们之间存在的隔
膜,最终导致了家庭的破裂,这也可以视为妻子这一在传统家庭伦
理中受到最深压迫的角色的一种无意识反抗,正如解构主义者德里
达所说:“任何意识到的东西都已经过最初无意识的阶段,无意识
[6]
则是一种压抑或延缓的意识。” 余华就是通过深入发掘妻子这一家
庭角色在无意识中积聚的巨大破坏力量,完成了对传统家庭伦理的
解构。

8
3.相残的兄弟
传统家庭伦理强调兄长应以慈爱、友善的态度对待弟幼,弟幼
应当尊敬顺从兄长。传统家庭伦理特别重视兄弟团结友爱,反对一
切危害兄弟团结的思想与行为,兄弟之间绝不应该因小事小利而损
害手足之情,即使有矛盾、冲突,也应该以亲情化解,相互宽容、相
互忍让,一时化解不了,也应该求大同存小异。余华以极其残忍冷酷
的笔触彻底颠覆了人们传统观念中的“兄弟怡怡”,让人不得不相
[7]
信余华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现在就来分析一下余华前期叙述兄弟关系的代表作《现实一
种》,这里面有两对兄弟关系,一是皮皮与堂弟的关系,另一是山
峰与山岗的亲兄弟关系。前者中如果说皮皮摔死堂弟尚属失手的
话,那么他对堂弟打耳光、掐喉管的行为并从中感到无限乐趣的心
态则可以看出人性的恶是不分年龄的。后者中山岗与山峰两兄弟手
足相残的情景更是令所有读者胆颤心寒。余华通过对家庭内部兄弟
的血腥杀戮的“零度感情”描写,将传统家庭伦理中高扬的兄弟之
义完全消解于对暴力的思考中。为了达到彻底颠覆传统的家庭伦理
的目的,余华用绝对冷静的叙述态度和超然物外的叙事语感从容不
迫地向我们展示这一出人伦惨剧,似乎在上演一场人体解剖实验。
小说中山岗的儿子皮皮不慎将山峰的儿子摔伤致死,这只是一个引
子,使得山岗在荒芜中郁积得太久的暴力终于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的
契机,于是他开始了对亲兄弟山峰疯狂的复仇,余华描述山峰被他
的亲兄弟山岗折磨的场景,其手段之奇特——用骨头和糖熬出来的
汤涂于脚底,让狗来舔吃,使人笑死,文章的描述之细腻,作者情
感的冰冷,场面的惨不忍睹,都是非常少见的。余华这样写,主要
是让事实、形象说话,给人的心灵造成巨大的震撼,从而以一种极

9
端的暴力形式向读者展现传统家庭伦理在现实人生中的异化,而且
这股“恶”的力量还一直延续下去,因此余华在小说的结尾处安排
山岗的遗体被捐赠给了医院,这就意味着山岗将会有无数的后代,
继承他体内的残忍的基因。读《现实一种》中山岗的复仇过程,可
以感受到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的仇视心理,山岗被肢解的过程中传
统家庭伦理的意义也随之被肢解掉了。
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的态度与他的童年印象、成长经历、文化
背景都有密切的关系。首先,余华的童年是不快乐、缺乏温情的,
“在我印象里,我的父母总是不在家,有时候是整个整个的晚上都
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在家里。门被锁着,我们出不去,只有在屋里
将椅子什么的搬来搬去,然后就是两个人打架,一打架我就吃亏,
吃了亏就哭。我长时间地哭,等着我父母回来,让他们惩罚哥哥。
这是我最疲倦的时候,我哭得声音都沙哑后,我的父母还没有回来,
[8]
我只好睡着了。” 父母的无暇照顾、哥哥的“屡战屡胜”让幼小的
余华产生一种受委屈与被忽视的感觉,一种令人窒息的不安,以至
在心中淤积,在他幼稚的心灵里投下了寂寞的暗影,在其今后的一
生中永远都挥之不去。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里曾这样界定
创伤意识,“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
最高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
[9]
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这种经验为创伤的。” 这些创伤性的记
忆让余华难以相信传统家庭伦理描绘的一幅幅父慈子孝、夫妻和
睦、兄弟情深的亲情画卷,于是余华在写作中采取一种冷漠的姿态
去破坏这种和谐,颠覆传统的家庭伦理对于余华成了一种必然的选
择,一种内心的选择。其次是成长经历对余华的影响,从 1966 年
到 1976 年,十年文革正好让余华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毕业。在这个

10
重要的人生启蒙阶段,由于历史自身的特殊原因,余华的知识收获
大打折扣。“他们这一代人,幼小时生长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文化
的失范使他们没有受到正规教育的思维规范。其实,那个时代的教
育也是一种政治迫害的演习,所谓喝狼血长大的说法并不过分。从
小看见的就是残酷的杀戮,就是各种各样的迫害,就是社会性的癫
狂,理性却无能为力。那么施虐与被虐、暴力与癫狂成为他小说主
要的话语内容。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余华开始写作的
时期,又是社会意识形态神话重新修复的时期。个体的经验与神话
之间的差距,正好形成一种反讽的关系,拆解神话就成为原初的叙
[10]
事动机之一。” 余华拆解“神话”就从人类最基本的单位——家
庭开始,“文化大革命”年代对欺诈、暴力泛滥的记忆,使得余华
笔下的家庭中暴露出人性丑恶的一面,伦理道德规范或名存实亡或
荡然无存。最后是文化背景对余华的影响,余华 80 年代登上文坛
之时,正是先锋文学大行其道之际,先锋文学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反
叛性,这体现在它对于一切传统文化观念的反抗。先锋具有尖锐的
彻底的文化批判精神,它始终保持着对于主流文化的挑战者姿态,
对一切现成的理性逻辑和社会秩序都抱以怀疑态度。余华作为先锋
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员,自然会将时代“先锋”的认识融入作品
当中,承担起启蒙大众,创新文化精神的历史使命。童年阴影、文
革记忆、先锋理念共同成就了 80 年代的余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
通过描写儿子对父亲的重新审视、妻子对丈夫的消极反抗、兄弟之
间的互相残杀等场面,有力地对传统家庭伦理进行了一系列的拆解
与颠覆。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这一时期的余华在先锋精神的笼罩下,
为了达到反传统的目的采取了“零度情感”的写作策略,其实在作
家心中是暗藏热情的,他只不过是在使用凶残暴力的笔触来掩饰内

11
心深处对美好家庭的渴望,这也为作家日后向传统回归奠定了情感
基础。

二、 重建精神家园

传统家庭伦理道德是为维护封建等级秩序服务的,必然有它
“吃人的一面”,但是作为一种伦理文化体系,其中又必然积淀着
人类文明发展的结果,蕴含着具有普遍性的一般人伦关系的意蕴,
而这种寓于民间中的普遍性就是人性中的“善”。进入 90 年代,余
华开始意识到正是人性之善才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现实中的人们
的确需要这种温情和善良,尤其是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因物质世界的
侵蚀而渐渐荒芜之际,就更需要从文学作品中得到一丝精神上的慰
藉。于是余华开始用充满温情的眼光注视着一个个普通的家庭,用
平凡生活中情感体验的来重构传统家庭伦理的同时建设他心目中
的理想精神家园。

1.人性化的父子
余华在九十年代的三部长篇《在细雨中呼喊》、
《活着》、
《许三
观卖血记》以及后来的《兄弟》代表了余华重塑父亲形象的一个过
程,有破才能有立,所以在一个全新的父亲形象诞生之前,余华要
把他心中要否定的父亲形象彻底否定掉,于是《在细雨中呼喊》中
的孙广才应运而生了。传统家庭伦理用来建立父亲的神圣性的正
直、慈爱、威严被虚伪、凶恶、猥琐所取代,孙广才几乎集成年人
的所有卑劣于一身,他逼死老父、施暴妻儿、寡廉鲜耻。他不仅已
经丧失了作为父亲应有的尊严,甚至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具备,简

12
直就是恶魔的化身,父亲就这样被彻底否定掉了。孙广才这一人物
把余华对“父亲”这一形象的颠覆推到了一个极致,余华安排这个
恶人在酒后跌落粪坑而死,这种荒唐的死法证明他真的是“死得其
所”,带有一种“审判”的戏谑意味。在这部作品中对“恶魔父亲”
进行终极描绘的同时已经开始出现了向新的父亲转型的思考,思考
的结果就是王立强这一人物的设置,他是作者给予肯定的父亲形
象,
“我”在他那里感受到一种温馨,王立强尽管对我也有过打骂,
可毕竟他对我时不时关爱,可以说从王立强开始,余华笔下的父亲
开始向正面转变。
余华塑造的第一个全新的父亲形象是《活着》中的福贵,这个
父亲的出场并不怎样光彩,甚至让我们联想到了孙广才,因为他曾
是一个家有良田百余亩的地主阔少,同时也是一个浪荡不羁的败家
子,他将田产和房屋全部输在牌桌上,将父亲活活气死。可就在他
一无所有之际,他终于意识到家庭的重要,也承担起了做父亲的职
责。作为父亲,他爱他的孩子,却没有让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他把
凤霞送给了别人,那是万不得已的;他狠狠地打了有庆,那是希望有
庆力求上进;他给有庆买糖,买羊羔,他时时进城看望出嫁的凤霞,
都体现了一位父亲浓浓的父爱。但命运却一次次地把这位父亲推向
了绝境,当有庆因献血过多而死亡时,福贵只能背着妻子在儿子坟
前孤独地体验着痛失爱子的悲伤;当看着女儿因难产而死在病床上
时,这位父亲只能默默地任凭眼泪流淌,一遍遍地追悔。他的一生
简直是一部灾难与苦痛的历史,他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死去的理由,
可是他仍顽强地活着。他在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之后已与苦难的命运
密不可分了,他与他的命运“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
[11]
由抱怨对方。”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形象,但是经过了岁月的

13
洗练,这位父亲身上却放射出了一种永恒的人性的光辉。
如果说福贵只是一味地承受命运的苦难,显得消极的话,那么
《许三观卖血记》就让读者见识到另一位父亲乐观积极的人生观,
主人公许三观每次在家庭面临危机的时候,都会靠出卖自己的鲜血
来化解。他的一个个卖血故事真诚地坦露了一个平凡的人在苦难面
前所表现出的坚忍顽强,他用卖血的方式来缓解苦难对现实人生的
一次次无情迫害,许三观就是这样流着眼泪对命运之神微笑。在饥
饿的年代里,许三观用嘴为全家每个人炒一道菜,体现了一个父亲
的生活智慧与对儿子们的关怀。许三观作为父亲,在他 11 次的卖血
行为中,有 9 次是以父亲的身份实施的,他是用自己的血喂大了三个
儿子。最令人动容的是,许三观为了医治不是亲生儿子的一乐的病,
从家里一路不间歇地卖血到上海,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对于许三
观来说,他没有什么奢望,一乐是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要紧,关键是
一乐对他有感情,在这份感情里,他得到了做爹的尊严。倘若不是
基于人性中质朴的父爱,又怎能表现出如此超乎寻常的牺牲精神?
如果是在福贵身上余华既有否定又有肯定的话,那么许三观则是他
着力肯定的人物,父亲的形象正在逐渐地高大起来。
《兄弟》中的宋凡平是个理想的父亲形象, 他高大刚毅又机智
幽默,与福贵、许三观相比,更像一个英雄般的“精神之父”,他
在逆境中倔强地保持着活着的尊严,对于和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而且又不是从小就生活在一起的李光头,他视若己出、对他和自己
的亲生儿子一视同仁,为两个孩子留下了一个充满美好回忆的童
年。为了安慰儿子们,他乐观地说被人打断的胳膊在休息;被抄家
之后,没有筷子吃饭,他用树枝做筷子,告诉孩子们古人都是用树枝
做筷子;红卫兵走后,身心俱疲的宋凡平仍然履行自己对两个孩子

14
的诺言,带着他们去看夜色中的大海。在这些细微处可以体会出宋
凡平这个普通男人的伟大,以至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
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一条好汉。’”[12]这是
在余华的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儿子对父亲的正面评价,尽管李光头与
宋凡平之间并非真正的父子关系,但李光头对这个比真正父亲还要
亲的人是充满敬意和怀念的。儿子亲口对父亲的肯定,而且以一种
评价同辈人的口吻,从一个侧面表明了父子关系的平等融洽。李光
头在把宋凡平视为父亲之前,首先把他视为一个人,他既不是神也
不是魔,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但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余华
笔下的父子之情因为贴近生活的真实而益发的人性化了。
通过对父亲的重新书写,福贵、许三观、宋凡平以坚实的父爱
找到了他们在子一辈心目中值得信任、值得尊重的地位。另一方面,
作为子辈的凤霞、有庆、一乐、二乐、三乐、宋钢、李光头们也有
了一种身份上的被确认感以及感情上的归属感。在生活中,父亲们
都是把自己放在与孩子们平等的位置上,并没有摆出一副高高在
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从而父子间自然的沟通交流成为了可能。
在苦难面前,父辈不再只是自私地弃子辈于不顾,而是多了一份担
当的勇气,像大树一样精心地呵护着子一代。这三位父亲身上坚韧
的力量和顽强的生命力散发出人性的光芒,他们既不是传统家庭伦
理中的像“神”一般充满威严与权威的父亲,也不是像孙广才那样
如“魔”般的卑劣与残忍的父亲,他们只是普通人,也正因为他们
的平凡才更具有说服力。父亲们重建了自己的家庭秩序,成为了家
庭的依托和支柱,他们所具有的美德使父法的神圣、权威、尊严从
已经倒塌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

15
2.贫贱夫妻的真情
余华在中短篇中描写的夫妻心存隔膜,彼此怨怼,妻子大都对
丈夫与家庭进行着消极的反抗,那时的妻子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
权利,她们也没有去争取,长久地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在《在细
雨中呼喊》中的母亲打破了这一惯例,在弥留之际发出了内心的呐
喊,“这个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
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
[13]
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
至此余华笔下妻子才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妻子在离开这个世
界之前终于为自己的人生涂上了一抹亮色。在家庭中如果妻子没有
女性的主体自觉,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的。所以在《在细雨中
呼喊》之前余华并没有描写过爱情,真正的夫妻之情出现是从《活
着》开始的。
“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
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我知道家珍的话,我的女人只求我
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
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14]
这就是福贵夫妇之间朴实的爱情观和幸福观,善良的家珍原谅了犯
过错误的丈夫,帮他重新建立了一个温暖的家,让福贵知道家庭的
真实可贵,一家人天天在一起的幸福和踏实。福贵生平第一次有了
“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15]夫妻之情就这么在平实中缓
责任感,
缓流淌着。如果说在《活着》中凸显的是妻子的善良与宽容,那么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则是着力刻画了丈夫的宽厚与真诚。
许玉兰是一个持家有道的妻子,她一直将家人照顾得十分周
到,但她也有不光彩的过去,因为她曾与何小勇有染。文革时期她

16
被当作“破鞋”揪出来批斗示众,许三观为她所做的一切,可以从
许玉兰的话里看出来,“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
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我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
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站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
[16]
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不仅如此,许三观还努力
弥补许玉兰与儿子之间的隔阂。许三观给了许玉兰作为一个丈夫的
全部温暖,他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
[17]
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在人性异化的动
荡的岁月里,平凡的许三观夫妇向世人证明了真情不灭的事实。
《兄弟》中的宋凡平和李兰尽管是半路夫妻,然而他们的夫妻
之爱如泣如诉,荡气回肠。文革开始后,宋凡平中遭受了极其残酷
的虐待,但他忍着剧痛给在上海看病的妻子李兰写信,用想像出的
美好生活来打消妻子的顾虑。为了信守接妻子出院的承诺,身陷囹
圄的宋凡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李兰在汽车站将所有染有宋凡平血
迹的土块都一一捡起,一直珍藏在身边。为宋凡平守孝,李兰七年
未曾洗头发,她对宋凡平的爱是深入骨髓、永不复返的。宋凡平与
李兰之间的爱建立在夫妻双方平等尊重的基础上,经过重重的考验
与历练,甚至在生死的面前也可以如此从容,因而更具有震撼人心
的力量。
这里的三位妻子全都在家庭中扮演着核心力量的角色,
《活着》
中的家珍的归来,福贵的家才得以建立起来;《许三观卖血记》中
的许玉兰“积谷防饥”的忧患意识帮助家人挨过了最艰苦的岁月;
《兄弟》中的李兰在丈夫死后,在生活中体现出来的惊人的韧性,
让两个孩子感受到了亲情之爱的伟大与非凡。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
家珍、许玉兰、李兰这样的妻子,才有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

17
她们身上凝聚了中国妇女善良、宽容、坚韧的美德。余华终于开始
正面书写女性在家庭、历史中的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因为他终于在
民间发现了妻子们潜在的力量。福贵与家珍、许三观与许玉兰、李
兰与宋凡平都不是传统家庭伦理中理想化的丈夫与妻子,但是他们
用忍耐、善良、宽厚、坚毅等品性来回答生命苦旅中无助的境遇,
在柔韧而顽强地抵抗着苦难的迫害的同时上演了一幕幕夫妻情深
的感人画面。在这三部作品中,夫妻双方对彼此情感的付出是建立
在平等的基础上的,他们在独立自由的前提下共同承担家庭的责任
与义务,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夫妻之情,成为彰显传统家庭伦理
中“夫义妇顺”的有力佐证。

3.守望相助的兄弟
《在细雨中呼喊》、
《活着》、
《许三观卖血记》中对兄弟之情的
描述让我们看到了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重建的努力,兄弟关系的缓
和是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的,余华没有让自己笔下的兄弟一下
子呈现出融洽的状态,故事开头就上演了一幕兄弟“勾心斗角”的
戏码——大哥孙光平用镰刀划破了弟弟孙光林的脑袋,为了逃避父
亲惩罚的孙光平又强行划破小弟弟孙光明的脸,然后伙同孙光明向
父亲诬告孙光林才是始作俑者,在孙光林被绑在树上殴打,村里的
孩子兴致勃勃地围观时,他的两个兄弟则是“神气十足地在里维持
[18]
秩序”。 当时三兄弟的年纪都不大,打打闹闹是平常事,让人诧
异的是兄长竟然用这样卑鄙的方式算计自己的亲兄弟,阴谋得逞后
还可以那么坦然地面对。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兄弟二人在内心深
处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孙广林参加高考的报名费是孙光平帮他还
的,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哥哥帮他准备了必需品,亲自送他上路,

18
当孙光林看到哥哥所做的一切后,“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
自己的感激”,多年来的疏离却令孙光林“难以启齿”,整部小说中
兄弟之间只有在分别的这一刻流露出了淡淡的温情,虽然没有浓墨
重彩地去渲染,却真实得让人感动。
到了《许三观卖血记》,余华不再含蓄地表达兄弟之情,而是
以详实的笔触描写了许二乐在风雪之夜背生病的许一乐回家的整
个过程,三个特写的场面——雪中奔跑、脱衣暖兄、二次取被,将
兄弟之情跃然纸上。三乐在得知大哥生病后将自己的生活费全数交
出,立即请假回家探兄,兄弟无私的情谊暖人心脾。值得一提的是,
许一乐是许玉兰与何小勇所生,只能算是二乐和三乐的半个兄弟,
可是他们的兄弟之情并不仅仅是靠血缘纽带来维系的。
《兄弟》中的李光头和宋钢虽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但二
人之间的感情在苦难的环境中升华成一种类似基督拯救式的大爱。
李兰去世前嘱咐宋钢:
“最后一碗饭要跟弟弟分着吃,最后一件衣服,
[19]
要跟弟弟分着穿。” 宋钢的回答是:
“最后一碗饭我要给李光头吃,
最后一件衣服给李光头穿。”这些细节突出地体现了人类美好的亲
情之爱。这就是余华在《兄弟》中想要展示给读者的兄弟,在两个
时代碰撞中经历了种种悲喜的两个人,在苦难中建立起来的真情在
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是否会被消解掉,这是余华关心的问题。作家用
自己的叙述证明了人对家庭的依赖,维系家庭伦理的不是传统家庭
伦理的基础——血缘关系,也与生活时代或环境的变迁与否无关,
而是家人内心的归属感,就像宋钢遗书里面的最后一句话,“李光
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
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20]宋钢死后,
“我现在是个孤儿了。”[21]没有家庭的人才是孤儿,可
李光头会说,

19
是对于李光头来说,心中的家的形象一直是靠宋钢的身影来维系
的,不管这个宋钢是不是他的亲兄弟,是不是他的情敌,是不是他
的拖累。这就是余华在《兄弟》中对传统家庭伦理的新的开掘,真
正的家庭人伦是不拘于形式的,在传统与现代的剧烈冲突中,人更
应该关照的是——人类内心对自身身份在家庭伦理中的定位与认
知。余华在对传统家庭伦理的回归之时,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重
建心目中理想的家庭伦理。

三、 嬗变的原因及意义

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从颠覆到重建的嬗变过程,实际上就是余
华在“先锋”理论的指引下转换启蒙立场,重新探索人性和彰显中
华民族文化底蕴的过程。一方面,传统家庭伦理是封建社会意识形
态的产物,它的不合理性主要体现在家庭中的统治服从关系,即子
从父、妻从夫、弟从兄,这是需要剔除的,余华在自己的中短篇小
说尤其是先锋时期的小说中对这种压迫关系进行了无情的嘲讽与
彻底的颠覆。另一方面,传统家庭伦理中强调父子情、夫妻恩、手
足爱这些观念不仅是人的感情,而且源于人的深层本性,即外在人
情源于内在人性,余华意识到传统伦理提倡的来自人性的亲情可以
成为当代社会自由人格的组成部分,他开始回归民间去发掘传统家
庭伦理中历久弥新的精髓。传统家庭伦理自身具备的双重性是吸引
余华对它进行辩证思考的一个重要外在原因,在对传统家庭伦理从
颠覆到重建的过程中,支持余华坚持不懈进行探索的内在原因来自
以下三个:

20
1.先锋精神的追求
余华是八十年代文坛先锋作家之一,他和马原、洪峰、残雪、
莫言、苏童等在文坛上打造了一个热闹的先锋天下。先锋具有尖锐
的彻底的文化批判精神,它始终保持着对于主流文化的挑战者姿
态,对一切现成的理性逻辑和社会秩序都抱以怀疑态度。初登文坛
的余华就搭上了“先锋文学”这辆快车,于是他在自己的创作中积
极地实践着先锋理论和先锋实验,理论方面主要体现在他对于一切
传统文化观念的反抗,实验方面是指对小说创作模式的探索,因此
余华八十年代的小说和包括九十年代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带有很强
的先锋色彩。余华在这些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作品中决绝地批判传
统,传统家庭伦理作为传统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首当其中地在他的
笔下遭到颠覆。理论上,他打破一切现有规范秩序,将传统家庭伦
理中的父子、夫妻、兄弟关系全部解构得体无完肤;在创作上,余
华以各种寓言的形式面对现实和人性,用平庸代替神圣、欲望代替
情感、虚无代替实在的笔触来寻找一种独特的精神表达方式。然而
这样的作法只能令他更加苦闷彷徨,因为这样做的结果虽然揭示了
生存的永恒之劫,但是无论是作家还是社会都无力承担这一永恒带
来的悲哀,就注定了先锋文学在社会文化发展史中始终只是一个过
程,永远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终点,这种特殊的地位既是它自身的优
势,也是它自身的局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余华没有像其他先锋作家一样继续在黑暗
之中呐喊,而是在先锋的道路上做出了可贵的超越,承担了为寻找
人类存在出路而跋涉的痛苦。他在作品中恢复对人的关怀的同时也
表现出了一种存在的勇气,树立了重新认识传统的自信心,以此为
基础,余华开始了对传统家庭伦理的重建。余华的创作面貌发生变

21
化之后,一些先锋派的批评家认为余华的选择意味着对先锋精神的
放弃,笔者对此并不认同。“先锋的内在本质应该是精神经验和艺
术经验的共同推进,先锋不只代表艺术的前卫性,它更重要的是指
精神上站在时代最前列的人。”[22]在这个意义上,余华正如他自己
[23]
所说,“我永远是一个先锋派。” 先锋创作的放弃并不意味着先锋
精神的离开,先锋精神意味着以勇往直前的姿态不断探索超越和创
新的可能性,这一精神实质决定了先锋文学在反对传统文化的同时
也要不断地进行自我突破。余华对此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明确地
表示,“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
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循自己理论
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的朝三
暮四。”[24]在先锋精神的实践中,余华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来拯救
世界,他潜入家庭这个人类最基本的生存单位,不再用放大镜来观
察生活中的暴行,而是用显微镜来留心平凡人最普通的应对苦难的
方式,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最本真的情感。
有此开始,余华与现实人生的紧张对立逐渐缓解,两者之间调整为
一种兼容的关系。融入现实的余华在文本中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刻感
受能唤起读者心灵深处的共鸣,因而他能够在先锋文学浪潮退却后
的文坛中仍然保持着“先锋”的姿态。

2.启蒙立场的转换
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社会思潮的嬗变过程中,启蒙主义作为一
种知识精英的文化理念,始终潜藏于中国作家的文学实践中。即使
到了以书写个体存在问题为主的先锋文学阶段,这种启蒙精神仍然
可以在先锋文学作家的笔下看到,余华就是其中十分有代表性的一

22
位。他对传统家庭伦理进行彻底颠覆的这种反叛态度从社会发展的
角度看,具有激进的革命性质和启蒙主义特征,在他眼里,社会现
实都是陈腐的,大众都是愚昧的,而他自己则始终走在时代最前沿,
承担着启蒙大众的社会历史使命。我们能够从他的小说中看到像鲁
迅那样的启蒙者的精神姿态,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有评论家才说“他
几乎一开始便踩着鲁迅的脚印向前”。[25]余华之所以那么激进地以
一种矫枉过正的姿态颠覆传统家庭伦理,是因为家庭伦理道德是传
统伦理的核心,是传统君臣伦理作为一种专制秩序在民间的延伸,
它是封建君主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威而建立的一整套人伦规范在家
庭中的投射,在父系社会内部体现了父权作为一种专制秩序的绝对
权威的地位。传统家庭伦理中的不合理与不平等让余华看到了人在
家庭中的悲剧处境,看到传统文化中已失去生命力的伦理道德规范
对整个中华民族人性的压抑和迫害,他希望通过对传统权威的解构
达到人性的真正解放。可是当他用暴力和癫狂将传统的家庭伦理意
义消解于无形后,发现以“恶”的形式向人们展现这个世界并不能
改变什么,知识分子精英的立场使他必须始终保持着与社会和大众
的距离,甚至于始终站在社会和大众的对立面,与传统和世俗为敌,
因此,无法获得大众的呼应便成为了他不可避免的的境遇。
进入 90 年代,商业化时代的到来加重了人们的精神危机,余华
意识到与其打破现有的传统家庭伦理让人们的心灵无所适从,不如
回到平民世界中去挖掘人性中的“善”来挽救这个被物质利益和世
俗欲望不断强化的世界中的人们。与此同时,文学在经济和物质的
挤压下日益边缘化,知识分子的地位随之旁落。时代的变化和文学
的内在要求使余华开始转换启蒙立场,“把自身隐藏到民众中间,
用‘讲述一个老百姓的故事’的认知世界的态度,来表现原先难以

23
表述的对时代真相的认知”。[26] 他开始描写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寻
找生命本身潜藏着的无穷无尽的力量,用身边平凡的人和事最大限
度地唤起大众的共鸣。在这一过程中,他重新认识到传统家庭伦理
道德作为一种伦理文化体系积淀着人类文明发展的结果,饱含着具
有普遍性的一般人伦关系意蕴及对于家庭的温暖人心的力量。《活
着》、
《许三观卖血记》、
《兄弟》中的主人公福贵、许三观、宋凡平
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也是日常性的,与时
代变迁、社会转轨的大背景并非息息相关。他们善于在平淡的人生
中发现生活的乐趣,拥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福贵为凤霞、有庆买
小鸡,提出他的“鸡养大了”的理论给孩子们以希望。许三观在家
中和三个儿子开许玉兰的批斗会时的“避重就轻”,既完成了革命
任务又不伤害母子间的感情。宋凡平教两个孩子如何捞虾,绘声绘
色地讲述让孩子们忘记了眼前的磨难;他传授两个孩子“扫荡腿”
的秘诀,让孩子们在化解恐惧的同时也能够保护自身。小人物的乐
观也许带着几分无奈,但他们在面对巨大的灾难与不幸之际,表现
出了不折不挠的精神,普通家庭中父子、夫妻、兄弟之间可贵的情
谊是支撑着他们积极生活的力量源泉,这就是传统家庭伦理最大的
闪光点。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人生构成了中国的历史,余华以地区
性个人经验反映了人类普遍的生存意义,正如余华自已所言,他写
出了真正的中国人,真正属于中国人的家庭。在这一过程中,通过
刻画现实人生中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余华既充分肯定了传统家庭伦
理的价值,又为传统家庭伦理指明了通往未来的出路。

3.民族文化的回归
学习与借鉴西方文学的优点和长处,从来都是“五四”新文学

24
传统中的主要内容,
“五四”时期和 80 年代对现代主义的引进和移
植都有着自身鲜明的社会功利目的。80 年代在文坛崛起的“先锋文
学”在借鉴西方现代派叙事技巧的同时推崇西方文化价值观,这是
因为在社会变革时期,为了冲破原有体制的束缚,批判传统文化是
时代启蒙者的历史使命。余华在自己的随笔集《温暖和百感交集的
旅程》中,以小说家和读者的双重身份深刻剖析了卡夫卡、福克纳、
海明威、罗伯·格里耶、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等西方文学大师
对自己先锋时期创作的影响,同时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余华通过自
身的创作感悟和阅读体验对西方文化价值的审视与反思。在此基础
上,余华得出自己的结论,“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了解自己民族传
统中特别的性格,然后在自己的写作中伸张这样的特别性格。在中
国,许多人都十分简单地将现代性的写作与其文学的传统对立起
来,事实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推进的关系,因为一个民族的
文学传统并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变的,它是开放的,它是永远无法
完成和有待于完成的。因此,文学的现代性是文学传统的继续,或
者说是文学传统在其自身变革时的困难活动。正是这样的困难活动
不断出现,才使民族的传统或者说是文学的传统保持着健康的成
[27]
长。” 由于民族文学是中华民族文化土壤中结出来的硕果,余华
对民族文学传统的肯定,表明余华在文化价值取向上的转向,他开
始面向传统文化探索民族的生存经验和精神本质,并将其在文学作
品中表现出来。
《活着》就是建构在传统文化背景下的中国人生存的苦难史,
然而历经磨难、孑然一身的福贵仍然在土地上耕作着。土地赋予了
福贵活着的力量,土地是人类繁衍生息的生命力的象征,在传统文
化中扮演着民族的精神母亲,正如《活着》的结尾所描述的“我看

25
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正是这结实
的胸膛召唤着千千万万个福贵在中华大地上生生不息地书写民族
的历史。《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在生活的困境中一次次出卖
自己的鲜血,鲜血是个人赖以生存的生命力的象征,出卖鲜血是一
种传统的以本能来消解苦难的方式,乐天安命的小人物许三观就是
依靠身体中蕴藏的无穷力量对抗着不可知的命运对自己和家人的
一次次迫害。这两个长篇体现了余华对来自民间社会的生命哲学的
思考,他意识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巨大生命力。传统家庭
伦理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拥有其自身的存在价值与
意义,余华在文学作品中复兴民族文化的方式就是对传统家庭伦理
回归。余华在讴歌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的同时也看到了传统文化在当
下所面临的困境——在全球经济一体化日益加剧、商品经济浪潮席
卷中华大地的今天,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对待传统文化呢?余华
试图用《兄弟》来解答这一切,《兄弟》是两个时代相碰撞时两个
家庭相结合所发生的故事,余华让宋钢与李光头兄弟二人在时代的
变迁中经历悲喜、面对考验、重估传统文化的价值。传统家庭伦理
是传统文化道德的核心内容,因此提倡传统家庭伦理中合理的人性
化成分对于民族文化的复兴具有极强的说服力。《兄弟》中的宋凡
平在动荡的岁月里无法在社会上实现自身的价值,回到家庭中就倾
其所能地扮演着父亲、丈夫的角色,在对家人付出情感得到回应的
过程中体会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光头,
他是刘镇的风云人物,他对社会的贡献价值体现在他是全镇的 GDP,
然而在宋钢去世后,李光头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神采,他唯一
的心愿是将宋钢的骨灰带上太空。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李光头的转
变,是想告诉读者李光头在商业社会中取得的经济利益并不能填满

26
他对亲情充满渴求的空虚的内心。余华针对商业文明中人们自我价
值的失落、缺乏归属感的精神荒芜等现象,在《兄弟》中进行了深
入的思考和全面的探索,提出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可离不开民族文
化这个根本,尤其是在两个时代接轨之际给人们带来的对价值评判
的无所适从,余华用自己的作品展示了活生生的中国式生存体验,
证明了一个民族要真正走向现代化,不应该割裂现在与历史的关
系,必须在融合现代精神的同时立足于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只有民
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族文化是中华民族传承和积淀五千年历史的
载体,民族文化的回归使中国人重新认识到自己民族文化的力量和
价值,让余华充满自信地去书写传统文化赋予中华民族的优秀品格
和博大精神。

27
结 语

余华登上文坛伊始,就以其特有的冷酷叙述方式,在先锋派作
家中独树一帜,被认为是 80 年代最有前途的先锋作家之一。进入
90 年代,余华开始寻找内心的真实,调整自身与现实的关系,在先
锋文学向当代化转型的大潮中再次走在了文坛的最前沿。在长达 30
年的创作生涯中,余华始终关心的对象“人”,人的家庭生活是他
一再书写的对象,余华通过对家庭伦理的建构来实现他启蒙社会的
人文理想。
如果说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的颠覆是一个剔除否定的过程,那
么他对传统家庭伦理的重建则是一个艺术增殖和丰富的过程,对传
统家庭伦理的辩证思考体现了余华作为一名作家所具有的高尚的
历史使命感。通过这一嬗变过程,余华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可能性,
也找到了一条重构理想精神家园的全新的道路。对于先锋小说创作
的放弃,并不意味着先锋精神的泯灭,余华用充满温情的眼光重新
关注普通百姓家庭,探索传统家庭伦理中的美好人性,发出了人文
精神重建的召唤。余华在这个物欲泛滥、理想褪色、商业文化气息
弥漫的时代,毅然回到民族传统文化中去追问生存对于生命的意
义。因此,不论是对传统家庭伦理的颠覆,还是对传统家庭伦理的
重建,都寄予着余华对当代人生存处境的最深切关怀。

28
注 释

[1] 余华:
《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年 5 月
版 P132
[2] 鲁迅:《鲁迅全集》
,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 10 月
版 P129
[3] 赵毅衡:
《“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8 年 4 月
版 P335
[4] 郜元宝:
《匾乏时代的精神凭吊者一 60 年代出生作家群印象》
《文学评论》,1995 年第 3 期
[5] 余华:
《余华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6 年 1 月版 P176
[6] 赵敦华:
《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 2 月
版 P239
[7] 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
社,2002 年 1 月版 P342
[8][24] 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年 8 月版 P61-P62 ,P139
[9] [奥] 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敏译,商务印书馆,
1987 年 6 月版 P66
《众神的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 8 月版 P178
[10] 季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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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虚伪的形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年 5 月版
P23

32
中文摘要
前言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余华以其极强的探索性深受评论界的关注。
在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尽管文学的表现形式不断变换,余华始终
没有改变对人的关怀。笔者认为选取不同的切入点,能够从不同的
侧面深入理解小说家的创作,本文就以余华最热衷描写的家庭生活
为视角,通过分析他笔下家庭中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的伦理关系,
揭示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从颠覆到重建的思想发展轨迹及其内在
的文化意义。本文共分三个部分:
一、被肢解的家
家庭作为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所包含的关系是人类生活中
最普遍最根本的关系,对家庭的描写贯穿余华整个创作过程。余华在
中短篇小说中描写的家庭是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他以平静得近乎
冷漠的叙述描绘了父子、夫妻、兄弟之间的争斗与残杀,对传统意
义上温馨幸福的“家”进行肢解。
1.对立的父子
传统家庭伦理对父子关系的规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父慈
子孝”,传统亲子人伦的基本规范就是慈孝,百善孝为先,罪莫大于不
孝;第二,
“父为子纲”,父亲是家中的最高统治者,一切权力都集
中于他手中。余华在自己的中短篇小说中所构建的对立父子关系完
全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亲子人伦。
2.隔膜的夫妻
传统家庭伦理对夫妻的规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传统夫妻伦
理重视夫妻间的义务和责任,尤其强调妻子对家庭的责任与义务;
第二,传统家庭伦理要求妻子成婚后必须听命于丈夫的安排。对以
上两个方面进行批驳,余华对妻子的描写完全颠覆了传统妻子的范
本,夫妻之间心存隔膜,打破隔膜的唯一方式就是家庭关系的破裂。
3.相残的兄弟
传统家庭伦理强调兄长应以慈爱、友善的态度对待弟幼,弟幼应
当尊敬顺从兄长,特别重视兄弟团结友爱,反对一切危害兄弟团结的
思想与行为,兄弟之间绝不应该因小事小利而损害手足之情。余华在
《现实一种》中以极其残忍冷酷的笔触表现了手足相残的人伦惨
剧,将人性中固有的“恶”揭露出来。
二、重建精神家园
余华意识到正是人性之善才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现实中的人
们的确需要这种温情和善良,尤其是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因物质世界
的侵蚀而渐渐荒芜之际,就更需要从文学作品中得到一丝精神上的
慰藉。于是他开始用充满温情的眼光注视着一个个普通的家庭,用
他们平凡的生活中的悲喜来重构传统的家庭伦理的同时建设他心
目中的理想精神家园。
1.人性化的父子
父亲既不是“神”也不是“魔”,他们只是具有善良、坚毅、
奋斗等品德的人性化的父亲,他们把儿子放在平等的位置上进行对
话,承担起了“教”与“养”的责任,让子一辈有了对自身身份的
认同感和对家庭的归属感,父子间的关系趋于人性化。
2.贫贱夫妻的真情
夫妻用忍耐、善良、宽厚等品性来回答生命苦旅中无助的境遇,
在柔韧而顽强地抵抗着苦难的迫害的同时上演了一幕幕夫妻情深
的感人画面。夫妻之情建立在两性平等和谐的基础上,夫妻双方共
同承担家庭的责任与义务,余华通过对贫贱夫妻的感情生活的书写
来彰显传统家庭伦理中“夫义妇顺”。
3.守望相助的兄弟
手足情谊并不完全靠血缘关系来维系,无私的兄弟之爱是由于
对彼此在家庭中身份的认可,艰苦岁月里的相互扶持是情感升华的
契机,手足之情使作品充满着人性的善与浓浓的温情。苦难中建立
起来的真情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并未泯灭,这是对传统家庭伦理要
求的“兄友弟悌”的重建与超越。
三、嬗变的原因及意义
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从颠覆到重建的嬗变过程,实际上就是余
华在“先锋”理论的指引下转换启蒙立场,重新探索人性的过程。
在对传统家庭伦理从颠覆到重建的过程中,支持余华坚持不懈进行
探索的内在原因来自以下三个:
1.先锋精神的追求
先锋不只代表艺术的前卫性,更重要的是指精神上站在时代最
前列的人,余华在社会转型时期寻找到了另一种“先锋”的模式,
即用传统文化中的精髓拯救当代人荒芜的心灵。融入现实的余华在
文本中对世界和人生的深刻感受能唤起读者心灵深处的共鸣,因而
他能够在先锋文学浪潮退却后的文坛中仍然保持着“先锋”的姿态。
2.启蒙立场的调整
余华调整自身的启蒙立场,汲取来自民众世界的生命智慧,用
身边平凡的人和事最大限度地唤起大众的共鸣。余华以地区性个人
经验反映了人类普遍的生存意义,肯定了传统家庭伦理在现实人生
中的指导意义和具有的温暖人心的力量。
3.民族文化的复兴
余华从对西方文学价值观的推崇到对民族文学传统的肯定,表
明他在文化价值取向上的转变,他开始在文化层面探索民族的生存
经验和精神本质。余华意识到了中国民族文化中所蕴含的巨大所生
命力和无法估量的价值,因此在自己的创作中充满自信地书写着中
国文化赋予整个中华民族的优秀品格和博大精神。
结语
余华对传统家庭伦理的辩证思考体现了他作为一名作家所具
有的高尚的历史使命感,对传统家庭伦理由颠覆到重建的过程,寄
予着他对当代人生存处境的最深切关怀。
Abstract

Avant-garde literature writers have developed Humanity


spirit tradition that formed in May 4th Movement by
using their sober social consciousness and novel writing
patterns. Yuhua is a representative one of them. He can
explore the trend of literature development and adjust his
creation direction to it in different stages. Therefore he
received a widespread attention in commentary. Although
his literature practising forms aren't consistent, he is always
writing for human nature in his 30-year-old writing career.
Family contains the most basic relations of human society,
so the thesis focuses on the Yuhua's description of family
life. By analyzing ethics relations between the fathers and
sons, the husbands and wives, elder brothers and younger
brothers in his novels, the thesis will demonstrate his
thought development which is from subversion to
r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The thesis is
composed of three parts.
Ⅰ Broken family
The family which is described in Yuhua's novel is
constrained, so he described battle and massacre between
fathers and sons, husbands and wives, elder brothers and
younger brothers indifferently. We can't see a warm happy
family in his early novels.
a. Opposition between fathers and sons
The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requested sons to respect and
obey their fathers unconditionally no matter fathers are right
or not. Yuhua used his oppositions between fathers and
sons to reveal unfairness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b. Wives' unconsciousness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emphasized the roles of wives to
the family responsibility and duty, the wives must take
orders from husbands. Yuhua subverted the traditional
wife's model by his description.
c. Brothers' Slaughter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takes brothers to unite the
friendly affection, opposing all harmful thought and behavior.
Yuhua use extremely cruel and callous description to
subvert the traditional brothers' ethics.
Ⅱ Reconstruction of spiritual home
In long novel creations, Yuhua starts with a tender feeling
to gaze at each one ordinary family, restructuring traditional
ethics with sadness and happiness in their ordinary lives .At
the same time he has constructed the ideal spiritual home in
his minds.
a. Equality of fathers and sons
The father is not god or evil any longer, and they are only
ordinary persons. Their personal characters include
kindness, tolerance, struggle and fathers return to their own
positions in the family with all these excellence.
b. True love of poor couples
Sentiment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is formed in equal
foundation. Husbands and wives undertake the family
responsibility and duty together. This kindness of
description lies on the base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c. Brothers' Cooperation
Brothers' relations depend on sentiment that is formed in
the difficult years. Mutual support is the turning point of their
lives.
Ⅲ Process of Evolution
From subversion to r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Yuhua explores the human nature under the theory of
Avant-garde literature .He is still on the initiation standpoint.
a. Pursuit of avant-garde theory
Avant-garde literature not only represents artistic forms
but also refers to spirit to stand in front of times. Yuhua
sought another kind of pattern to encourage the present
generation in the social reforming time.
b. Transformation of Initiation standpoint
Yuhua adjusts his own initiation standpoint and changes
intellectual outstanding persons' words into folk words. He
seeks the happiness of human nature in the tradition and
arouses populace's sympathetic chord from ordinary
persons.
c. Return of national culture
Yuhua affirms the value of national culture, and he has
adjusted cultural value orientation from western value idea
to the nationality that he belong to. In the process of this
changing, he found the huge spirit power and precious
survival experience.
Analyzing Yuhua's dialectical thinking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we know that he has a strong historical sense of
mission as a writer. By writing the process from subversion
to r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he gives the
deepest concern to the present generation. He hopes he can
achieve his humanities ideal by reconstructing traditional
family ethics.
后 记

初次接触余华的小说是上大学的时候,他的超前的创作理念、
独特的关注视角、实验性的叙述手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着
对余华认识的深入,发现他的创作风格多变,在不同的时期都能给
文坛交一份满意的答卷。带着好奇心,我通读了余华文学创作中的
所有作品,对作家有了一个总体上的认识。
在吉林大学读研期间,良好的学术氛围和专业知识的增加,使
我对余华的小说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余华的深层理解,使我产生
了写作本文的欲望,试图阐释余华小说中的家庭世界并把握其在创
作中的思想转变过程。但是由于能力和水平的限制,难免会有所疏
漏和谬误,敬请大家给予批评和指正。
在这篇文章的写作过程中,老师、同学和朋友都给了我极大的
关怀和帮助,我谨在此向他们表示由衷的谢意。
特别感谢我的导师白杨老师对我的悉心教诲,白老师渊博的专
业知识以及严谨的治学精神使我受益匪浅。在这篇论文的写作过程
中,老师更是不吝惜自己的宝贵的时间,从题目选择到结构布局、
从论述内容到语言形式、从遣词造句到标点符号都一一细心指导,
对老师的感激之情难以尽述,终身不忘。
也要感谢我的同学和朋友,在论文的排版过程中给了我极大的
帮助,在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郭辉
2007 年 4 月 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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