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的“急性希腊化”——诺斯替主义异端的信仰

与理性关系
哲学院 2110629 金天勤
摘要：在基督教的早期历史上，诺斯替主义代表了一种希腊理性主义传统与希
伯来信仰的融合方式，这种融合方式的特殊性使其在信仰与理性关系的问题上
给出了迥异于正统基督教的回答。本文以“两希文化”如何融合于诺斯替主义
之内为切入点，从古代晚期希腊思想的状况出发，分析信仰与理性在诺斯替主
义中的地位和关联，同时指出这种独特的关联方式与希腊思想的关系，说明诺
斯替主义如何是基督教“急性希腊化”的结果，以及这种融合方式的不充分不
完善之处。
关键词：诺斯替主义 信仰 理性 早期基督教 希腊思想
本文将研究早期基督教诺斯替主义异端是怎样看待信仰与理性的关系的。
这里在狭义上使用“诺斯替主义”概念，指的是公元 2 世纪兴起的基督教异端
思潮。这一思潮中的诸多流派往往对《圣经》进行独特的取舍和解读，甚至添
加了诸如《约翰密传》等独有的经文。典型的诺斯替思辨以至高神流溢出的被
称为“普雷罗马”（pleroma，有人译为“丰盛”）的永恒本原为出发点，其他
的“神体”（aeon）是在一个由此开始向下运动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直至
（通常是通过一个较低级神体的失误）产生出物质世界。这表达了一种二元对
立的宇宙观：一边是神与其永恒光明的上界，另一边是因意外而堕落的世界；
世界分成数个层级，越向下与神相隔越远，人则不幸地处于最下层。耶稣传递
给人的则是来自宇宙之外的“真知”（gnosis），人通过接受耶稣的恩典达到对
知识的领会来逃离物质世界。
想要探究这一教派对信仰和理性关系的观点，应该从哪里入手呢？在基督
教早期发展过程中，信仰和理性的关系往往通过希腊哲学与希伯来宗教的碰撞
和结合体现出来：一方面，基督教信仰亟需理性化，因此不可避免地与希腊理
性主义产生联系；另一方面，基督徒又需要突出自身的信仰，处理好与哲学传
统的关系。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哈纳克的著名论断：诺斯替主义是“基督教的
急性希腊化”。可以极其粗略地说：在这一论断中，基督教代表信仰的一端，
而“希腊化”则代表理性的一端。但上述论断需要具体化：在诺斯替主义当中，
基督教信仰如何和希腊化的理性主义传统相连接？信仰和理性在诺斯替主义中
被分配到了什么位置？下文将回答上述问题。

一、诺斯替主义的希腊背景
关于诺斯替主义的由来，学界尚存相当不同的论点。著有经典著作《诺斯
替宗教》的学者汉斯·约纳斯把诺斯替主义看作不限于基督教之内的思想潮流，
并将其看作处于宗教文化阶段的希腊文化与东方文化结合的产物，并把诺斯替
世界观解释成对希腊传统宇宙观的重新评价：“我们能够想象诺斯替主义者在
仰望星空时的感受。它的光辉在他们看来是何等的邪恶，它的广袤无垠与刻板
不变的轨迹是何等可怕，它的沉默无声是多么残酷！”1当然，这一时期的研究
者，如约纳斯、洛维特等人，关注的不只是这种古老的宗教流派，他们还以一
种存在主义式的视角，借此反观现代人的精神状况。而国内学者林旭鑫则带来
了基于当代英语学界研究的新观点：他认为诺斯替主义是在基督教影响下才产
生的宗教流派，并拒绝诺斯替概念的泛化，将讨论对象限制于基督教之内，认
为诺斯替主义通过引入宗教启示，让古希腊思想看到了摆脱怀疑主义、重新确
立真理标准的希望。前者把诺斯替主义看作对古希腊观念的重新评价甚至极端
反转，后者似更强调古希腊思想与诺斯替主义的连续性，将诺斯替主义的“真
知”看作古希腊对真理的思考的延续或是拯救。
以我的视角观之，这两种观点背后虽然似乎涉及了学术传统的差异，但并
不是不可能在其中找到最低限度的共同点：无论是对传统的反转还是继承，这
都体现出诺斯替主义中希腊与希伯来传统结合的重要原因，即古希腊的理性主
义真理观以及与真理观紧密相连的伦理观在古代晚期的失效。在古希腊城邦中，
真理或宇宙秩序总是与人追求的善、人应当过的好的生活相联系，而真理是能
够由理性通达的。举例来说，城邦秩序被看作是对宇宙秩序的模仿，即一个善
的城邦应当拥有类似于宇宙秩序的良好秩序；而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拥有道德
德性的可能来源于对逻各斯的分有，而为了拥有德性，人需要依照逻各斯对人
的安排行事：人自身的道德修养与其自身的理性和城邦的秩序牢固地连接起来，
进而与宇宙秩序相通。在古代晚期，这一人与理性能够通达的真理的联系产生

1
（美）约纳斯：《诺斯替宗教：异乡神的信息与基督教的开端》，p239
了断裂。在约纳斯看来，（在这里是广义上的）诺斯替主义与基督教的共同立
场，就在于反对理性和德行与客观世界的亲缘关系2。而林旭鑫也从对苏格拉底
和柏拉图哲学之真理观的解析中，发现这一传统虽然一向主张人能够通过理性
抵达最高真理即最高善，但柏拉图思想中的“天命”概念也保留了神启的因素；
这一非理性因素在古代晚期彻底反转其与理性因素的关系，达到了支配地位3，
这体现为新柏拉图主义的宗教式哲学，以及早期教父克莱门特对柏拉图哲学宗
教意义的高度肯定。
说到这里，基督教对这一时期希腊文化的吸引力便呼之欲出了。按照上文
的说法，柏拉图哲学已经为超验的且超出理性的真理留出了空间，占据了它的
则是基督教信仰。在《圣经》文本中，《约翰福音》占据了尤其重要的位置。
学者谢文郁指出，虽然《约翰福音》并没有按照希腊哲学的思路回答问题，但
《约翰福音》作者认为，耶稣的言行可以提供一套思路，回答并解决希腊人在
生存和思想上遇到的问题和困惑：他在开篇就宣告了基督徒的“逻各斯”，即
基督徒的信念或学说4。其中说，“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
典有真理”，耶稣首先为人世间带来了关于上帝的因而是超验的真理，然后这
一真理来自上帝的恩典，因而不能通过理性认识，只有上帝要叫人认识时才会
降下恩典，启示人以真理。正是以这种方式，上文提及的“空间”被基督教信
仰所补足；我们可以注意到克莱门特等早期教父的真理情结，但这一情结在诺
斯替主义异端中体现得尤其显著5。但诺斯替主义又以与主流基督徒截然不同的
方式配置了信仰和理性的位置，这也是哈纳克断言诺斯替主义是“基督教的急
性希腊化”的原因。

二、诺斯替主义中信仰与理性的关系
要考察诺斯替主义中信仰与理性的关系，我们可以从它奇特的宇宙观来入
手，这也是诺斯替主义最核心也是受关注最多的要素。这里以思辨程度最高而
记载丰富的瓦伦丁派为例进行简要地描述。这一宇宙观的开端是一个完美神体
（“元父”）的存在，这一神体决定产生一切事物，通过一系列生殖过程流溢

2
（美）约纳斯：《诺斯替宗教：异乡神的信息与基督教的开端》，p243
3
林旭鑫：《知识与恩典：公元二世纪诺斯替主义研究》，pp.110-116
4
谢文郁：《道路与真理——解读<约翰福音>的思想史密码》
5
谢文郁：《基督论：一种生存分析》
出了三十个神体，与原始的神体构成了完美、永恒的普雷罗马世界。应该特别
提及，理性（Nous）是第一个诞生的神体，是父的独子，只有他理解父的伟大；
与这一阳性神体伴生的阴性神体就是真理（Aletheia）。最后一个神体是苏菲亚
（Sophia），她因试图认识只有理性才能认识的父而在这一完满世界中制造了
混乱，其过度的激情被排除出去，同时理性创造出基督和圣灵的神体以保证这
种事情不再发生，其中基督把与父有关的知识启示给众神体，告诉他们除了独
子即理性， 父不可被认识。而苏菲亚被排除的激情（被称为阿卡莫特
（Achamoth））只有内容没有形式，基督则为她赋予了象征性的形式，并派遣
救赎者和天使前去她那里，这也为她带来了神圣的气息。阿卡莫特无形的激情
被救赎者转化成质料，她的苦难最终带来了属魂实体，而她在看到天使和救赎
者时的狂喜中产生出了属灵实体。第一个产生出来的属魂实体是德穆革，他是
属魂存在的父和质料的王，也就是人所处的世界的造物主，他对属灵的存在一
无所知。与上述三种实体对应，人被分为三种：属灵的人注定能够得救，属魂
人则有可能得救也有可能不得救，而质料人则不可能得救。在诺斯替基督徒看
来，瓦伦丁这样的诺斯替教师是属灵的，他们能够直接从父得到真知，而属魂
人必须从属灵人那里得来真知方可得救6。据说是瓦伦丁所写的经文《真理的福
音》当中描述了属魂人的得救：“他（耶稣）显现，教导人关于那不可理解的
圣者父的事，他把意念中的事物当作气息吹进他们忑履行上帝的旨意。许多人
领受了亮光，并归向他（父）”（p52）；而对质料人来说，“肉身的人乃是陌
生者，他们看不见父的形象，也不认识他”。
这一奇特的世界观的最明显后果，是颠覆了上帝创世的教义：世界是由纯
粹属魂的德穆革创造的，他完全不知道关于父的事情。这带来了一种对恩典的
同样奇特的理解。和后世正统基督教一样，诺斯替基督徒承认只有通过恩典才
能认识上帝；但前者认为上帝的恩典就存在于世界当中，因此认信了的基督徒
应当从此世发现上帝的恩典；而对诺斯替基督徒来说，世界不是全然质料的就
是属魂的，因而此世与神所处的满溢着灵的普雷罗马是完全相异的。《真理的
福音》中说，“万有原在他（上帝）里面，他是不可理解、不能思量、超乎一

6
以上概述摘自冈察雷斯著《基督教思想史》和林旭鑫博士论文《知识与恩典：公元二世纪诺斯替主义研
究》。在文献搜集过程中注意到，林旭鑫的叙述与约纳斯在《诺斯替宗教》中的叙述，在基督和圣灵这两
个神体的来源上有不同的说法，前者版本中二者源自理性，而后者版本中二者来自“元父”。限于个人水
平及本文论述需要未作考证，仅以此注说明。
切意念的——对父的无知便产生出痛苦与恐惧”7——正是因为世界与神相异，
这一上帝对于人来说才是完全陌生的，人对上帝的存在绝对无知。绝对的无知
带来了绝对的信仰，耶稣带来的恩典在诺斯替主义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强调，因
为没有恩典人就完全不可能认识上帝，也不可能得救。因而在诺斯替主义这里，
获取真知的唯一途径就是信仰：只有耶稣能够“教导人民关于那不可理解的圣
者的事”，只有《新约》中的福音书“是丰满的发现”8，是来自普雷罗马的消
息。
但诺斯替主义的信仰成分到此就止步了：正如林旭鑫指出，诺斯替主义虽
然始于信仰，强调了基督徒对恩典的领受，但却把重点放在了领受恩典后对真
知的建构上9。我认为，诺斯替主义对世界的负面观点，导致了信仰在诺斯替基
督徒这里无法占到足够高的地位。一旦属灵的成分被认为是全然外在于世界的，
人的情感就难以在领受恩典中发挥作用，毕竟情感往往建基于对此世事物的反
应；而对于完全外在于世界的真知，情感无助于人去领受它，人只好通过思想、
通过理性来认识它。相反，在正统基督徒那里，人的信仰正是要通过情感来实
现，这种信仰本身是目的，理性通常仅仅是为信仰服务的工具。正统基督教对
世界的正面观点，也使得基督徒能够通过在世界中发现恩典来加强信仰的情感。
因此，正是由于诺斯替主义对世界的疏远，进而由于其信徒不能在世界中找到
上帝的恩典，在诺斯替主义这里信仰仅仅成为通往理性的跳板，尽管在通往真
知的过程中信仰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因此，我们会看到《真理的福音》当中谈
论“罪”，如“不朽吹出气息，它追索那犯罪者，为了让他得安息。赦免，就
是那为亏缺中的亮光所存留的事物，是丰满的话语”10，但这里罪所指的是谬误，
是真理的缺乏，“与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讲真理，与那些在谬误中犯了罪的人讲
知识”11。毫无疑问的是，比起罪，诺斯替基督徒仍然更关心真知，毋宁说在这
里，罪不过是因受困于物质世界而缺乏真知罢了。

三、结论：什么意义上的“急性希腊化”？

7
（美）罗宾逊、史密斯编，杨克勤译：《灵知派经典》，p46
8
同上，p54
9
林旭鑫：《知识与恩典：公元二世纪诺斯替主义研究》，p163
10
（美）罗宾逊、史密斯编，杨克勤译：《灵知派经典》，p54
11
同上，p53
 回到开头的问题：在什么意义上，诺斯替主义的信仰和理性的关系中体现
了“基督教的急性希腊化”？本文试图说明的是，诺斯替主义在面对古代晚期
希腊理性主义真理观及其伦理的失效时，利用耶稣带来的上帝的恩典填补了希
腊思想传统中超验、超理性真理的位置，以信仰为跳板构建出了一套理性的真
理体系。在这一融合中，希腊理性主义传统相比信仰反倒占据了更加重要的地
位，可以说它并未充分吸收希伯来信仰。
从其结果来看，诺斯替主义特别重视《新约》文本，而轻视甚至否认《旧
约》中基本的神学前提，例如神创世界等；甚至由于耶稣基督在诺斯替体系中
仅仅扮演传达恩典的角色，诺斯替教师作为理性真理体系的创造者和传播者，
隐隐有了取耶稣而代之的倾向。这或许就是早期基督教信徒与教父无法接受诺
斯替主义的原因。这种“急性希腊化”的另一后果，就是诺斯替主义仅仅强调
人的得救，难以顺理成章地提出人在此世的行动规范（这也与其对世界的排斥
有关）：各路研究者都发现，不同诺斯替主义派别中对信徒的道德要求，往往
处于禁欲和纵欲这两个极端。这说明诺斯替主义虽然在理论上用基督教填补了
希腊思想的空隙，但这种不充分的吸收使其仍然无力提出替代性的伦理规范。
因此可以说，这一基于希腊理性主义传统的对希伯来信仰的吸收多有不成
功之处，它在三世纪的骤然衰亡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两希文化”真正成功
的融合，或许要等到中世纪哲学家一边谨慎地保持信仰的优先地位、一边吸收
希腊理性主义传统，从而使正统基督教神学充分发展之时。

参考文献
[1](美)约纳斯著.张新樟译.诺斯替宗教：异乡神的信息与基督教的开端[M].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2006
[2](美)罗宾逊.史密斯编.杨克勤译.灵知派经典[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
社.2008
[3](美)冈察雷斯著.基督教思想史(第一卷)[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4]谢文郁著.道路与真理——解读约翰福音的思想史密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出版社.2012
[5]林旭鑫.知识与恩典：公元二世纪诺斯替主义研究[D].山东大学.2018
[6]谢文郁.基督论:一种生存分析.见:许志伟编.基督教思想评论第九辑.上海:上海
人民出版社.2009.pp.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