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7/8 11:27 “编程随想”与阮晓寰案：一位异见博主妻子的觉醒与追寻 - 纽约时报中文网

“编程随想”与阮晓寰案：一位异见博主妻子的觉
醒与追寻
王月眉
2023年7月6日

今年4月，贝震颖在他们上海的公寓里，站在显示丈夫阮晓寰照片的屏幕旁边。 THE NEW YORK TIMES

贝震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寻常，甚至有一些秘密。
新闻简报：
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计算机程序员，他们在上海读大学时相识，她爱上了 欢迎订阅新
闻简报，包
他的好奇心和诙谐。除此之外，他还以不墨守成规为荣——拒绝使用社交 括每周四的
“海外华人
媒体或买新衣服——并且非常注重隐私，躲进书房里做一些他不会去讨论 札记”专
栏，获取全
的工作。 球重大资
讯，了解美
国华人社区
岁的贝震颖认为，这些怪癖是职业极客的习惯，他们全神贯注于一个
45
热点话题。
她作为企业的业务经理所无法理解的世界。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对丈夫阮
晓寰的了解是那么少，直到上海警方冲进他们的公寓，将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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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局指控阮晓寰撰写“抹黑我国现行政治体制”的文章，密谋推翻中国政
府。今年2月，法官判处他七年有期徒刑。贝震颖只能努力拼凑出他所隐
瞒的生活。
接下来几个月里，她了解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人秘密。贝震颖现在认为，
阮晓寰撰写了中国互联网上最神秘的博客之一，12年来，该博客一直在国
内嘲笑执政的共产党——在中国强硬派领导人习近平的领导下，这似乎是
不可想像的成就。
博客“编程随想”在其狂热的追随者中享有近乎神话般的地位。发布在博客
上的匿名帖子描绘了中国领导人的隐藏财富，这是政府最敏感的话题之
一。它们分享掩盖数字痕迹的技巧，嘲笑当局无法揭露作者的身份。它们
敦促读者独立思考，藐视身边的社会。
后来，博客于2021年5月陷入沉默——同月，现年46岁的阮晓寰被捕。
几乎无法确认阮晓寰是否就是“编程随想”。对他判刑的法院没有透露他的
网站名称，可能是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关注。中国对国家安全案件采取绝
对保密的态度，贝震颖不被允许与阮晓寰交谈。“编程随想”几乎没有提供
任何身份细节。
不管怎样，“编程随想”和阮晓寰的命运都属于同一个故事——在习近平的
领导下，中国公民必须以极端绕弯的方式来表达异见。它们可能最终还说
明了，在一个监控不断得到强化的国家，这几乎是无法做到的。
但这些故事也表明，即使习近平对独立思想毫不留情地打击——或许正是
因为如此——独立思想仍然继续出现。今年早些时候我们见面时，贝震颖
说，在丈夫被捕之前，她对政治没有兴趣，当时她决定公开她对阮晓寰身
份的看法。她甚至懒得规避中国的互联网审查制度。但当她被迫去寻找答
案时，她发现自己踏上了觉醒之旅——就像“编程随想”试图激发的那种觉
醒之旅一样。
我以前确实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比较顺了一点。所谓的岁月静
“
好型的，我确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说。“（现在）我就和以前的想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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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不一样了，可能就有更多的这种理解了吧。”
一个关起门来的怪人
阮晓寰被捕两年后，他的书房里仍有他待在里面留下的痕迹，他在那里暗
中建立了另一种生活。
他的黑色滚轮椅在地板上磨出了一条凹槽。金属书架上摆放着泛黄的编程
书籍和一本中国袖珍宪法。靠墙有一张备用床。
在我4月去拜访时，贝震颖承认，现在回想起来阮晓寰明显在隐瞒什么。
如果她打开书房的门，他就会变得暴躁，说编程需要集中注意力。
但她将其归结为对工作的热爱——而且他在这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根据
他2008年所在公司颁发的证书，他负责监督当年北京奥运会的信息安
全。2010年，一本具有政府背景的杂志对他进行了介绍，“我是个热衷新
技术的人，只有新技术才能让我有激情，”他说。
年，阮晓寰获得公司颁发的证书，表彰
2008
他在北京奥运会信息安全方面的工作。
BEI ZHENYING

有时，贝震颖确实对他的怪癖感到恼火。阮晓寰变得越来越孤僻，抱怨找
不到智识足以与他交流的人。2012年前后，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不够有挑
战性，于是辞职了。她说，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留在在书房，阅读和开发
开源软件。
他以安全问题为由，拒绝安装微信或支付宝这些无处不在的中国支付和社
交媒体应用程序。当空调维修工上门时，阮晓寰坚持和贝震颖一起全程监
督。
尽管如此，贝震颖还是将阮晓寰明显的偏执归因于他的工作。他有时会提
到政治新闻，例如政府腐败，但似乎并不会太过关注。
年的一天，贝震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问阮晓寰，他整天在书房到底
2020
在做什么。在新冠疫情期间，她也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在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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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远之后，他们变得亲密起来。
贝震颖猜测他是在一个国外的网站上，因为他提到了与海外程序员的接
触。他的谨慎让她怀疑这可能涉及敏感内容。但这也让她觉得他会避开任
何严重的事情。
他盯着我，就是不告诉我，”她回忆说。“盯了一段时间，他就说，反正
“
是编程的事情，你也不懂。”
警察到访
2021 年5月10日中午刚过，门铃响了。
贝震颖让阮晓寰开门，然后就听到一阵扭打声。她冲到门口，看到一群警
察。她的丈夫已经被带走，看不到了。
在长达12个小时的时间里，警察对公寓进行了搜查，并警告茫然的贝震
颖，阮晓寰犯有颠覆国家政权罪——在中国，这是一种定义模糊的罪行，
经常被用来惩罚批评者。最后，他们发现她对他的博客并不知情，便离开
了。
起初，贝震颖因阮晓寰的欺瞒导致自己身处险境而备感愤怒。但她最终还
是决定相信他，尤其是在警方几乎没向她透露信息的情况下。
她和阮晓寰的父母推测，阮晓寰应该是个小有名气的博主，而当局只是想
在那年中共100周年党庆之前平息批评。他们以为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因
为线索太少，贝震颖都没有试着去搜寻他的博客。
但法院一直拖延此案，并在去年春天上海因新冠封城时无限期中止审理。
然后在2月7日，已经21个月没见到阮晓寰的贝震颖突然接到通知，她可
以在三天后参加他的宣判。
被带入法庭的阮晓寰面色憔悴，大部分头发都白了。他们短暂进行了眼神
交流，然后警卫让他面向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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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还有一些责怪他的。开庭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
了，”贝震颖说。“不管他说了什么，没有人应该这样对他的。”

阮晓寰童年和父母的合影。 BEI ZHENYING

贝震颖无比震惊地听到法官将他判处七年有期徒刑，在判决书中称阮晓寰
对政府“长期存在不满情绪”。
更令她震惊的是，判决书没有提及博客的名称或内容。里面只说，这些所
谓的颠覆性质文章始发于2009年6月，数量超过100篇，影响了“大量网
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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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震颖在那时第一次决定，她要规避中国的互联网管控，找到政府似乎在
极力隐藏的东西。为了增加安全性，她去网吧上网，并学会安装反审查软
件，然后在谷歌上输入了她仅有的几条线索：“2021、失联、博客。”
第一条中文结果是一篇海外出版物的文章，内容是探究一个叫“编程随想”
的博客出了什么事。
熟悉的语调
在打开“编程随想”博客的一刻，贝震颖很害怕。那篇报道将其描述为“揭
露中国权贵内部的秘密”。难道她的丈夫真的参与了颠覆国家的密谋？
但当她仔细研究博客内容，她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文章是阮晓寰写的。
第二，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从2009年1月开始发布的博客内容是一位从业者的奇思妙想，他会推荐关
于软件工程方面的书籍，抱怨常见的代码错误。
但五个月后，博客的内容变得尖锐起来。博主提及中国开始屏蔽更多网
站，包括Twitter以及“编程随想”所在的Blogspot。
“ 这个消息可就骇人听闻了！”作者写道。“是该写点技术以外的东西了！”
博主开始上传电子书，包括乔治·奥威尔的《1984》，并分享了加密数据
文件的说明。他发文讲述了1989年天安门屠杀事件，并展示了中国政府
如何篡改历史图片。
在贝震颖看来，这些文章不只是时间线与现实相符，或是她发现里面的荐
书都是阮晓寰爱看的，而更在于那种语调：渴望学习和传授，但同时充满
自信，甚至于自大。
俺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做好党国的掘墓人，”博主在梳理中国领导人经
“
济往来的项目中写道，该项目参考了外国新闻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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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博客人气越来越高，他的自大也与日俱增，因而成为了北京的目标。 相关报道
2019年，一篇题为《为啥朝廷总抓不到俺》的博文提到了博主遭到的多 那
次攻击，其中包括一个附属Gmail帐号。中国政府还正式要求开源平台 些
在
Github屏蔽那份关系网项目，Github称这是中国首次向该平台发出屏蔽 抗
要求。 议
活
动
警察同志们，你们要加油哦，”另一篇博文里这样写，还附上了一个笑 中
“
觉
脸。 醒
的
中
国
年
轻
人
2022

年12
月12
日

四
通
桥
事
件
鼓
舞
阮晓寰在上海的公寓里曾用来工作的书房。 THE NEW YORK TIMES 下
中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互联网自由的萧强表示，正是这种张扬和博学让 国
青
“编程随想”成了一个“网络传奇”。在每篇博文下的数百条评论中，粉丝们 年
将作者与朱利安·阿桑奇相提并论，或是将他比作《V字仇杀队》里的主人 的
政
公，这是一部漫画小说，讲述了一位戴着面具反对极权主义的正义使者。 治
觉
醒
萧强说，读者们对“中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在精神上、政治上和道德上挑
战中国当局”感到震惊。 2022

年10
月25
但当局利用越来越先进的技术来追捕批评者。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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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震颖现在相信，阮晓寰预见到自己会被捕。在此之前的几个月里，他经 中
常抱怨网络不稳定。有一次，他说自己在经常光顾的汉堡王里被警察问 国
抗
话，问他是否经常去那里。 议
活
动
年5月9日，编程随想发布了最后的文章，是博主上传的电子书列表
2021 在
更新。 海
外
引
第二天，贝震颖家的门铃响了。 发
回
响
觉醒
2022

读编程随想的博客时，贝震颖的第一感觉是嫉妒。她羡慕阮晓寰的读者， 年12
月6
他们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她则不然。 日
但她也重新对他产生了钦佩之情。对他遭到的严厉判决感到愤怒。 四
通
她决定改变自己的做法。她在北京聘请了两位著名的人权律师提出上诉。 桥
反
她接受外国记者采访，说她相信阮晓寰就是编程随想。她开设了一个 习
标
Twitter账号，以争取编程随想博客粉丝的支持。 语
海
她还更深入地钻研不受审查的互联网，了解受迫害的活动人士、律师和公 报
现
民记者的名字。 身
海
外
我以前是觉得会从两个方面看它，是可能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是像
“ 大
完全两个世界一样的，”她说。 学
校
园
压力随即陡增。她说，今年4月，当她前往北京与律师会面时，警察阻止
她离开酒店。我去她家拜访时，贝震颖开大音量播放亨德尔的咏叹调，以 2022

年10
屏蔽可能的窃听设备。 月23
日
我问贝震颖，意识到中国的政治现实后，她是否仍然对中国的法律程序有
信心。
我觉得看……如何看这个问题吧，”她回答说。“如果说，因为看到很多不
“
正常的事情，觉得正常的事情反而不正常，那是很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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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下旬，贝震颖特别乐观。法院突然无限期推迟了对上诉的裁决。她给
我发短信说，这表明当局正在考虑减轻刑期。
但在习近平的中国，宽大处理是罕见的。
两周后，贝震颖的Twitter账号消失了。她的一名律师说，他联系不上
她；几天后，他说她很安全，但不能进一步置评——这表明当局可能已经
警告她保持沉默。此后，她没有公开发表过讲话。
在沉默之前，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关于她继续为阮晓寰发声的决
心。
“ 我今天态度很强硬，”她写道。“继续努力。”
王月眉(Vivian Wang)是《纽约时报》驻华记者，常驻北京，撰写关于中国的崛起及野心如何塑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报道。欢迎在
Twitter上关注她：@vwang3。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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