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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段情

作者:童子(晋江 ID 童童童子)
本文来自作者微博:https://m.weibo.cn/u/5646040486?
uid=5646040486&luicode=10000011&lfid=100103type%3D1%26q%3D%E6%8A%98%E4%B8%80%E6%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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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
雪不大,飘飘悠悠落在狗皮帽子上,钱文正抄着手,走进一条说不上名字的小巷。

这里是满洲人聚居区,局促的矮房鳞次栉比,烟囱冒着白烟,一团一团,很热闹。

酒馆、药房、成衣店,钱文正停在一家没有招牌的棺材铺前,勾着背,抬脚跨进去。

“哟,又是你,”铺头上一个伙计一个掌柜,掌柜微胖,戴一副小圆眼镜,招呼着,从纸花丛里绕出来,“真实诚,
十天半个月就来。”

钱文正吸吸鼻子,掸了掸帽子上的雪:“要不是大恩人你心眼好,俺爹现在还用破席子裹着呢,”他从怀里掏出
一张纸币、两个钢镚儿,“说好的,有点儿钱就还。”

掌柜笑了:“那你跟我到后头,给你看账。”

“看啥账呀……”钱文正这么说,还是跟着掌柜,从挂着帘子的小门穿过去,钻进没烧炉子的后屋,屋里很暗,窗
户全关死了,一床炕,屋子中间有一个方桌,掌柜点燃蜡烛,拉出条凳坐下。

钱文正直起背,帽子也摘下来,露出一张电影明星似的的脸,他很年轻,皮肤饱满眼睛明亮,头发乌油油的,嘴
唇一动,一口白牙:“老马。”

“钱文正同志,”掌柜老马贴身掏出一个信封,“请坐。”

钱文正端正坐好,专注地盯着他开信封的手,里头是几张纸和一张照片,钱文正有些激动,这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钱文正同志,从今天开始,你叫钱承祖,小名阿福,”老马把信纸和照片递给他,“我受满洲省委委派,正式成
为你的上级,有问题吗?”

迎着抖动的烛光,钱文正压着嗓子回答:“没有问题!”

“好,下面说一下你的任务,”老马摘下眼镜,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任务目标,国务院军事部次官办公室主任,
陈醉。”

钱文正拿起照片,很清晰,一个西装男人的半身像,纤丽,瘦削,眉宇间有种去国怀乡的忧郁,一个汉奸。

“以下内容属于绝密,”老马郑重地说,“伪满政府高层有一名国民党潜伏人员,代号顶针,派系未知,性别未知,
年龄未知,据判断,已与国民党特务组织失去联系。”

国民党,钱文正无所谓地点点头。
“像这种断线人员,最好的选择是保持静默,”老马话锋一转:“但顶针没有,他孤身一人,一直坚持传递高级别
信息。”

钱文正震惊地抬起头。

“我党曾设法与他取得联系,但被拒绝了,具体细节以我的级别无权了解,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甚至帮助过抗联转
移。”

钱文正愕然:“那……我们掌握他的真实身份吗?”

老马摇头:“即便如此,我们对抗日人士不抱有任何政治和阵营的偏见,按照党委最高指示,满洲省委长春地委
奉命保证顶针的安全。”

钱文正放在桌上的手攥起来。

“我们发现了顶针,关东军也发现了,半年前由参谋部牵头成立特别调查小组,组长就是这个,”老马指了指照片,
“陈醉。”

钱文正开始翻那几页纸,上头是陈醉的履历信息,很模糊,除了祖籍河北、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外,连出生日期
都没有,推测是三十岁出头。

老马叹了口气:“你不是我第一个派去的人,我们一个老同志,做了大量工作,在陈醉家帮佣,至今没有机会进
入他的房间。”

钱文正开始默记纸上的资料,卢沟桥事变后陈醉从国民政府反水,和现在的顶头上司、军事部次长稻垣吾郎走得
很近,与关东军中层青年军官的关系也非常好,日本姓香取:“かとり……”他顺口把这个姓的日语发音念出来。

老马立刻提醒:“不要暴露你会日语,俄语和鲜语更不能说!”

钱文正忙捂住嘴,他不是粗心,只是缺少必要的训练。

“一个月前,我党在奉天的小组意外获得一条信息,”老马继续说,神色有点古怪,“在奉天监狱做护士的同志接
触到一个重病犯人,推测是中统的休眠谍报人员,临死前提到了陈醉,说他并不是河北人,而是苏州人,”这里,
老马有一个很长的停顿,像是难以启齿,“另外说他……可能对男人感兴趣。”

“啊?”钱文正晃神:“什么?”

老马犯难地挠挠头:“我也没太琢磨出来,”他吞吞吐吐,显出一种无知的笨拙,“信息的真伪还要判断。”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俩谁都没说话,静静的,只有北风卷着雪檐的声音,“那个……”钱文正局促地夹起腿,
“是色情间谍……的意思?”

老马的脸唰地红了,难堪地摆弄着眼镜:“也不、不能这么说,”他辩解,“如果奉天的消息属实,我考虑,以
你的条件……和陈醉,比较好接近。”

还是这个意思嘛!钱文正沮丧地低下头,怪不得路口告示板上突然出现接头暗号,怪不得组织忽然有这么重要的
任务派下来,原来并不是看好他,只是看他长得可以。

“男人和男人,也谈不上什么色情……”老马艰难地措辞,“总比女同志要好,我们党一贯是不搞色诱这一套
的。”
“怎么不搞,”钱文正小声说,“我在北边的时候,苏联共产党就没少搞,女的叫燕子,男的叫乌鸦,”他抬起头,
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跟人睡觉换情报!”

老马可能是第一次听说,也可能早就知道,从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至少年纪轻轻的钱文正看不出来:“他要
是……要是想那个,我怎么办?”

老马有些凝重,拿长衫袖子擦起镜片:“他到底会怎么样,除了你去试,没人知道,”说着,他从烛火那头看过
来,“你和他的关系,要靠你自己去定,近点儿,还是远点儿,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被他驯服,还是驯服
他。”

钱文正愣了,“驯服”,他意外老马用了这个词,这就是他未来和陈醉的关系,一个局里的两头野兽。

“我重复一遍任务,”老马擦亮眼镜,重新戴起来,“你的代号是红线,随机应变,尽一切可能保护顶针的安
全,”想了想,他加上一句,“如果有可能,通过陈醉,获得顶针的真实身份。”

钱文正有刹那茫然,尽管他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尽管他对男人和男人睡觉到底意味着什么还不甚清楚,
却逞着强,点了头。

二、

陈醉的公馆在高级官署区,紧挨着日本人聚居区,这一带规划得非常好,到处能看见笔直的电线杆和埋在地下
的水道网。

一栋二层红砖小楼,院儿不大,只有一个姓吴的老妈子,钱文正就是她“介绍”来的,楼里楼外干些粗活儿。吴
妈从来不出声,有事靠比划,像个哑子,但钱文正知道,她就是老马嘴里的“老同志”。

陈醉的卧室在二楼,人不在的时候,门从来是锁死的,卧室右手依次是书房、浴室、小客厅,左手有游乐间和吸
烟室。佣人房在一楼,吴妈住,钱文正则在厨房背后的夹壁里暂时安身,那是个船舱般的小房间,虽然小,四壁
却镶满了实木,每条木板都像有生命似的,泛着油润的光。

钱文正来了两天,没见过陈醉,不是错过了,而是陈醉压根没回来,这在伪满汉奸中很常见,醒着目视归路,还
不如两眼一闭醉生梦死。

第三天晚上,准确地说是后半夜,街上有车队开过来,钱文正是被照进通风口的车灯晃醒的,接着是推铁门的声
音,他翻身下床,披着外衣走向门廊,刚拉开门,院子里就砰砰两声枪响,他没有准备吓了一跳,呆呆杵在那儿。

是宪兵队,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从莱姆小轿车上搀下来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男人,一丝不苟的头发,冷光中瘦削的
脸颊,钱文正震惊地盯着看,是照片上那个人,只是更阴郁,更靡丽,因为那张脸有半张都被血糊了,衬着苍白
的皮肤,艳鬼一样,在毛茸茸的裘皮领子后头笑得张狂。

他们刚刚杀了人,从正往枪套中收枪的军官话里知道,是几个反满抗日分子,而那两声枪响,只是少壮派嚣张的
庆功方式。

陈醉直直朝钱文正走来,边走边把血污了的手套摘掉,随地一扔,钱文正傻挡着门,被他当胸推了一把,后背撞
到墙上,然后是黑暗中轻蔑的一眼,狠狠的,从脸上剜过去。

三、

院儿里的日本人像一只只躁动的狗,扳着枪栓,声嘶力竭的,用敬语向陈醉告别,看他懒懒地摆了手,才三三
两两上车离开。

钱文正连忙把门关上,发着懵,回头看陈醉上楼了,裘皮大衣、枪套、子弹夹,乱糟糟扔了一地,他小声骂着,
追着屁股去捡。

吴妈从佣人房里露出半张脸,挺害怕的样子,钱文正不得不佩服她,明明是同志,但因为不是一条线上的,她从
不做多余的交流,甚至像现在,她也不忘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你睡吧,吴妈,我收拾。”

她点点头,缩回房里去了。

钱文正抱着陈醉那堆东西,自己的外衣顾不上拽,从肩上滑下去,挂在楼梯扶手上,他光着膀子往上走,陈醉脱
得很彻底,西装、领带、白衬衫,还有眼下时兴的尼龙内裤,一件一件,捡到二楼一抬头,看那家伙伸着懒腰站
在浴室里,赤条条的。

灯没开,窗外正好有一支路灯,又圆又亮,满月似的映在陈醉身后,衬出一个纤长柔软的剪影。

钱文正傻站着,两眼直勾勾的,老马那句话一下子钻进脑海:可能对男人感兴趣……

对男人……得是什么样的男人,又是哪一种兴趣呢?钱文正深深吞了口唾沫,自己这样的,行吗?

他想过去,又觉得太冒失,他记起老马说的“驯服”,要驯服一个人,切不可先走进对方的陷阱。

他在卧室对面的小沙发旁停下,把衣服扔上去,哈下腰,老妈子似地挑拣整理,前头浴室门没关,洗澡水的声音
闹哄哄的,他偷偷用余光打量,陈醉站在门边,好像一直没动。

他在看自己吗?钱文正的心咚咚跳,像个不自信的傻姑娘,挑剔地审视着自己这身年轻的皮囊。他很漂亮,前胸
和胳臂上的肌肉结实紧凑,皮肤是体面的牙白色,腰背的弧度也恰到好处,堪称一具蓬勃、诱人的身体。

陈醉盯着看,在热水腾起的蒸汽里,在背后路灯模糊的光晕里,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光脚站在他的卧室外。

“おい,おまえ!”他叫他,兴许是习惯,兴许是试探,用的是日语。

钱文正朝他看,瞪着眼,像是不明白,陈醉看不清他的脸:“新来的门房?”他朝他招手,手腕摆动的那个动作,
有种说不清的韵味,“叫什么?”

钱文正向他走去,耷拉着肩膀,一副顺从惯了的模样:“小的姓钱,关里来谋营生的,先生叫我阿福就行。”

他有意把下巴抬高,让那张电影明星似的脸露出来,金焰、袁丛美、赵丹,他有他们善睐的眼睛、丰润的唇角,
也有他们没有的淳朴和稚气,他青春、干净,半明半暗中瞧,像一颗冉冉的星。

“阿福……”陈醉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钱文正能从里头听到惊艳,这种感觉实在太好,让人飘飘然。

“是,先生。”他难以抑止地兴奋,甚至对自己的魅力生出一种肤浅的狂妄,凭这个,他可以走进那间浴室,让窗
外的路灯把自己照亮,亮给陈醉看,让他过目不忘,让他好生流连。

但他没有,只是做个普通的下人,规矩地握住门把手,紧贴着陈醉的脸,慢慢的,把浴室门带上。

啪嗒。

钱文正忍不住笑了,怎么讲呢,陈醉的神情,说意外,轻了,说不舍,又重了,是那种没尽兴的贪看,和被欲擒
故纵了的懊恼。钱文正能肯定,陈醉对他感兴趣,至于怎么利用这种兴趣,他还得好好琢磨。
四、
第二天天刚亮,陈醉就起床去军事部上班,走的时候钱文正看了表,是七点五十分,卧室门用贴身钥匙锁死,
那家伙梳着整齐的官僚头,夹着深棕色的牛皮公文包,坐上部里来接他的小汽车。

吃一口早饭,钱文正拎着铁锹去院儿里铲雪,这几天不算冷,但雪断断续续下个没完,他铲一会儿就停下直直腰,
抬个头的功夫,在红楼屋顶的窄檐上看见一排冰凌子,大的有一臂来长,日光照着,锥子似地吓人。

他走到墙根底下看,冰还没化,但那个大小,不出三五天,就会开始往下掉,“吴妈!”他朝厨房窗户喊,“有
梯子和长扫帚吗,我把……”

院门口突然一声急促的刹车,接着有日本兵小跑着来推铁门,进院的是陈醉的小汽车,两辆军用摩托开路,跟车
的是个医生,羊毛大衣里穿着白大褂。

钱文正愣愣看着他们把陈醉从车里抬出来,黑西装黑皮衣,只在手背上看见一点血,吴妈在厨房窗户里皱起眉头,
拿围裙擦了把手,绕过前厅来给日本人引路。

陈醉中枪了,离家还不到两个小时,左下腹贯通伤,军医做了专业消毒和清创,遇刺地点在协和会门口,刺客只
有一个人,当场被宪兵击毙,据勘验,初步判断是朝鲜籍反满抗日分子。

这些都是钱文正从陆续登门的政府高层嘴里听到的,第一个来看望的是稻垣次长,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大概是
军人出身吧,背挺得笔直,嘴唇上有一道短须,说话时胡须基本不动,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育。

端茶递水是吴妈的活儿,钱文正不好久留,悄着声往外走,陈醉从次长对面探出头:“你留这儿吧,”他指着墙
角的小沙发,意思让他陪床,“吴妈不方便。”

他说的对,男人伺候男人合情合理,可钱文正不禁就是多想,陈醉留他,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之后是关东军少壮派,一团一伙地来,赌咒发誓着要给陈醉报仇,经济部、司法部、文教部也有代表到,甚至满
铁总裁办公室也派人送了花篮,钱文正塌着背站在卧室一角,认真地观察这些人,观察他们和陈醉的关系,默默
记在心里。

晚上客人少了,医生打完最后一针抗生素也跟车离开,陈醉不能喝水,钱文正每隔半小时就拿棉签给他擦嘴唇,
他很痛苦,微扬着下巴,有点发低烧,半睡半醒间会说梦话,“啊啊”的,像个等人来哄的孩子。

钱文正没理他,一心审视着这个房间,“卧室”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神秘,除了窗前一张小写字台,都是日常家具,
写字台只有一个抽屉,上了锁,陈醉会把和“顶针”有关的文件放在里头吗?

“喂……”陈醉叫他,盯了一眼日本医生留下的金属夜壶,冒着冷汗撑起上身。

他是想解手,钱文正忙去提夜壶,陈醉牵着嘴角,在被子里吃力地撑起双腿,慢慢朝左右分开,一手摸着胯下,
一手朝他伸过来。

钱文正呆呆地把夜壶递给他,壶把上碰着了,湿湿冷冷一只手,有些虚软。

陈醉把夜壶拿进被里,放在两腿间的凹陷处,以一个不大体面的姿势向后仰着头,狠狠打了个哆嗦,哼了一声,
尿出来。

钱文正脸上有点挂不住,尿液打在金属器皿里的声音怪怪的,再加上陈醉“嗯嗯”的鼻音,让他手臂内侧起了一
层鸡皮疙瘩。
“热毛巾。”尿完,陈醉说,钱文正不知道他要干嘛,麻利地去倒了热水,绞好手巾拿给他。陈醉的腿仍然岔着,
把热毛巾伸进去,在两腿中间那一块擦,钱文正低着头不看,但热热的能感觉到陈醉的视线,他在看他。

边擦下体边……钱文正屏住呼吸,怎么办,要做反应吗?好像太快了,可这又是个机会……他心慌意乱,贸贸然
朝陈醉抬起头,倏地一下,陈醉亏心似的,把视线移开了。

五、
这时候楼下有说话声,接着楼梯上脚步响,是客人,吴妈领上来,带到房门口。

钱文正接过手巾转回头,见是一个穿军装的日本人,进门脱掉呢子大衣,露出底下的肩章,是个大佐。

高级军官。钱文正忙把手巾扔到盆里,上去接他的大衣和军帽,这个人很矮小,最多一米七,一张娃娃脸,礼貌
地冲钱文正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有点秀气,又有点调皮,像个姑娘。

“阁下。”陈醉在床上打招呼,撑着枕头想坐起来。

钱文正意外,从老马的资料上看,陈醉也有军人身份,是满洲国军上校,在关东军序列挂大佐衔,和这家伙是同
级。

“香取君,”被称作“阁下”的人随便摆了摆手,自己从书桌前提了椅子,拎到陈醉床前,一屁股坐下,“受苦
了。”

钱文正反复回忆,老马的资料上没有这个人,正有些慌,陈醉忽然朝他招手,用满洲语吩咐:“扶我起来。”

他很执拗地要起来,说明这个日本人身份不一般。

钱文正赶忙过去,在小个子面前俯下身,掀开被子,下头是陈醉光裸的上身,一种不健康的白,乳头因为见风,
瑟瑟地往里缩着,左侧腹股沟上有一块带血的纱布。

陈醉本意是想搭一把他的膀子,谁知道胳膊抬起来,钱文正误会了,像个伺候媳妇的莽汉,捞着肋条把人整个搂
进怀里,轻且快地往床头上一提,很粗鲁,但很有效的方式,陈醉脑袋歪在他肩膀上,意外地“啊”了一声。

垫好枕头,拽上被子,钱文正退到一边,不经意一抬眼,发现那个日本人在看自己。

“阁下,”陈醉的声音很轻,很驯服,“还劳您特地来看望。”

“哪里,”小个子转回脸,朝陈醉笑笑,“刺杀你的人身份已经确定了,”他摘掉手套,露出指甲边缘没有洗净的
血迹,“你昨天晚上的行动,”他摇了摇头,“很不到位。”

钱文正惊讶,这家伙只用了十几个小时,就确定了一个死人的身份?

“昨晚有三个人跑掉了,”小个子的语气严厉起来,“其中两个有朝鲜游击队背景,今早的刺杀除了报复,也是为
这两人潜逃制造的骚乱,”忽地,他笑了,小虎牙尖尖的,“不过我派人在新京驿设了卡……”他晃动着指头,
像在描述什么不得了的杰作,“他们刚刚被我押上车,送去 100 部队了。”

100……钱文正的手有些抖,这个番号他在苏联人那儿听过,推测是日军研究细菌制剂的特殊部队之一。

陈醉没说话,垂着眼睛,因为失职,或是窝囊,脸涨得通红,那家伙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稻垣老了,军
事部除了征征兵,也没什么作为。”
说着,他把椅子提回原位,看样子是要走,钱文正想去给他拿大衣,却见他朝自己折回来,亲热地笑笑,用蹩脚
的满洲话问:“你,叫什么?”

钱文正慌了,因为突然,也因为对方不应该对他有兴趣:“阿、阿福。”他诚惶诚恐地哈下腰。

小个子看了看他的脸,扭头用日语对陈醉说:“啊啊,有些支那人是真漂亮,大个子,眼睛里像有一天星星。”
突然,他一把抓住钱文正的手,紧紧攥着,很不尊重的,顺着指缝往掌心里摸。

钱文正慌张地看向陈醉,陈醉却没看他,而是盯着那个日本人,脸色阴沉。

“农民吗?”小个子问,边问边摸他的虎口。

“不……”钱文正发懵,这时那家伙摸了摸他的食指指肚,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甄别,“家里本来做小生意,
出关的路上死了爹,才来帮工……”食指是扣扳机的,如果经常用枪,会有一层老茧,幸好,他想,他没进行过
军事训练。

六、
之后小个子没再做什么,和陈醉简单道了个别,披上大衣走了。

陈醉的体质不错,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楼上楼下的,能做些简单的活动,他给钱文正放了半天假,一从官邸出来,
钱文正立刻去了老马的棺材铺。

还是那间后屋,那张小方桌,桌上一支白蜡,“矮个子,娃娃脸,军衔是大佐?”老马根据他的描述,思来想去,
“应该是药师丸辽,”边说,他搓起一根卷烟,“刚从参谋本部调到满洲国来,没有正式职务,挂了个顾问的
名。”

“这个人很厉害,”钱文正说,“火车站那两个朝鲜游击队员就是他抓的。”

老马点头:“参谋本部一直认为关东军在东北的势力过大,近一个月,据说派了两三批所谓的顾问,这个药师丸,
应该就是东京楔进满洲国的钉子之一。”

“怪不得,”钱文正想起那家伙说稻垣三郎的话,“他说稻垣老了,没作为,看来是强龙想压地头蛇。”

“他对陈醉的态度怎么样?”老马忽然问。

“还可以,有震慑,但没对他隐瞒行动的细节,哦对了,”钱文正下意识摸着自己的食指指肚,“我觉得他很重视
陈醉,对我有提防。”

老马点上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态度变得有点暧昧:“你和陈醉……”他不大自然地眨着眼,“怎么样?”

钱文正愣了一下,局促地搓了搓手:“才几天,能怎么样……”

一阵难熬的沉默,老马嘬着烟卷问:“那个情报……准确吗?”

钱文正别扭地低下头,瓮声瓮气的:“好像……是准的,”下头的话,他嘀嘀咕咕,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有时
候……偷看我,就那种,挺那什么的,”说完,他微微红了耳朵,“反正我觉得……再给些日子,能成。”

有了这话,老马终于大大地吐了一口烟圈:“你要注意,陈醉在满洲国五六年,从没有这方面的传闻,如果他是
有意隐瞒自己的这种嗜好,”他低声提醒,“一旦开了闸,他表达欲望的方式可能很强烈,”接着他嘱咐,“组
织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也把握好感情和身体的分寸……”
“哎呀我知道了,”钱文正嫌他的话羞臊人,也嫌他岁数大了太啰嗦,“我挺大个老爷们儿,还能吃了这种亏!”

“毕竟你没有过恋爱经验,”老马担忧地看着他,像个爱护孩子的父亲,“死,有时候吓不住一个人,但感情…
…”

“好了好了,”钱文正的脸不能看了,赌气似地丢下一句,“不跟你说了!”

他离开棺材铺,顺路去了杂货店,在门口两分钱一堆儿的拐棍架上挑了一根还算直溜的,烂大街的白桦木,漆都
没上,交了钱,夹着回了官署区。

陈醉的官邸在大道边,道上停了一排小汽车,有几辆钱文正记过号牌,比如稻垣的,院子里有说话声,他拐进去,
一眼看见陈醉披着貂皮大衣站在门廊下,正捂着左下腹,送稻垣和药师丸一行出来。

上头,檐下的冰凌子化得七七八八,风一过,钱文正都能看见它们在动,这一刻他真没多想,什么汉奸、日本人,
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举着拐棍吼了一嗓子:“陈醉,你退回去!”

这一声又粗又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醉下意识往后退,稻垣他们似乎意识到什么,往院里挪了两步,刚挪开,
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一大片冰锥,轰然砸在眼前的水泥地台上,摔得粉碎。

钱文正跑上来,过不去,就停在日本人旁边,冰凌子一开始掉就没完没了,一根接着一根,像一场盛事,日本人
兴致勃勃地看,边看边鼓掌,什么人重重拍了钱文正肩膀一把,他扭头看,是稻垣。

在日本人面前喊叫是大不敬的,他刚觉得害怕,稻垣却笑了,赞许地对他说了一句:“よし!”

七、
等冰凌子掉的差不多了,陈醉从门廊底下走出来,吃力地挪着脚,正眼都没给钱文正一个,却理所当然地从他
手里拿过拐棍,大大方方拄着,送稻垣他们去上车。

钱文正傻站着,歪着脑袋琢磨,陈醉怎么就知道那根拐棍是给他买的呢,又是怎么好意思上来就给拿走了呢?

关于拐棍,陈醉没解释,反正一直拿着,光秃秃的贱木头,当间还有点歪,他成天不离手,好几次钱文正都看见,
他没事的时候坐在窗下,会看着那根破棍子,多新鲜似的,这儿蹭蹭那儿摸摸。

每到这时候,钱文正就觉得脸上挂不住,像被人占了便宜,有点恨他。

连绵的小雪终于放晴的那天,家里来了两个人,钱文正去门口接的,一个梳分头的日本人,还有他瘦高的朝鲜学
徒,分别拎着一口小皮箱,是成衣裁缝。

陈醉斜靠在客厅的长沙发里,膝头摊着今天的《新京日报》,头发松松往后拢着,鼻梁上夹着一副单边眼镜,钱
文正把人领来,他没让他走,而是指着茶几旁的小脚垫,让他站上去。

钱文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脱了鞋,裹着在院里干活儿的棉大衣,畏畏缩缩站好,那个朝鲜学徒走过来,用日语
很客气地说:“外衣请脱……”

“衣服脱了。”陈醉不等他说完,直接翻译,低着头看报纸,语气像是漫不经心,但钱文正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活泛着呢。

“都、都脱了吗?”钱文正接他的招,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
陈醉的表情不太自然,他自己可能也知道,轻飘飘地抬起眼,又不大好看他:“裁缝给你量身,上头……”他一
低头,接着翻报纸,“都脱了吧。”

狗东西!钱文正心里骂他,面儿上还是乖乖的,棉大衣、夹棉大褂和底下的白坎肩,一件一件剥下来,拎着轻轻
一晃,扔到地上。

他的身材很好,上次陈醉见过,但是在夜晚昏蒙的灯光下,这回不一样,窗外的新雪反着正午的阳光,把这具年
轻男性的肉体照得发亮。

日本师傅亲自给他量身,细细的皮尺在手里搓热,飞快的,依次记录下后颈、肩头、上臂、胸廓的尺寸,钱文正
拿出一股性感的劲儿,微扬着头,从下瞥的眼角浅浅看着陈醉,看他虚张声势地盯着报纸,那一版压根就没翻过,
版头上一排大大的日语铅字:满映新剧《碧血艳影》今日上映。

皮尺从结实的腰杆上卷过,日本师傅提起裤管,跪下去:“请您分开腿。”

钱文正听懂了,但不能动,他要等陈醉给他翻译,也是怀着傲慢的心态,想看看他怎么表演,果然,陈醉难耐地
舔了下嘴角,放下报纸抬起头,尽管他很小心,视线还是黏黏的,从钱文正漂亮的胸肌上扫过,然后懒洋洋地说:
“腿分开。”

钱文正随即分开腿,让日本师傅量裤长,皮尺抵在裆部的时候,陈醉的眼睛也往那儿瞄着,嘴巴张开一条缝,里
头的舌尖有意无意,轻轻抵着门牙。

呵!钱文正冷笑,这一刻,他瞧不起他,不为他是个汉奸,也不为他对男人感兴趣的怪癖,而为他这副贪婪的样
子,好像面前只要是个男人,他就会神魂颠倒。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忽然,陈醉问。

“啊?”钱文正僵了一下,措手不及。

“冰凌掉下来的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陈醉轻触夹片镜的弹簧,镜片滑下去,有银链子拴着,搭在胸前,他微
张着嘴,舌尖翘起,仍抵着牙,“怎么知道的?”

完了,钱文正突兀地低下头,该怎么回答?说是从邻居那儿听来的?陈醉一定会想办法去确认,说是吴妈告诉他
的?可她是个哑巴!

陈醉的声音沉下去:“怎么知道的?”

日本师傅开始量脚长,钱文正紧张地盯着他的发旋,他剪裁精良的西装背心,和背心胸兜里露出来的侨民证一角:
“我……”

八、
陈醉用一把灼人的目光盯着他,头往后倾,像一条滑溜溜的蛇,轻而慢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我……我从你良民证上看来的,”钱文正小声说,两手紧张地揪着裤子,偷眼瞄了瞄他,“那天你满脸是血的,
衣服裤子脱了一地,良民证掉出来,我捡着……”

“你是说,”陈醉歪了下头,挑起一侧眉毛,“你认字?”

钱文正没敢抬头,陈醉这种老油条,审过的人多了,说不好哪下就让他看出破绽:“上过两年初小。”
“初小,”陈醉拖着长长的尾音,抓起报纸扔在茶几上,专注地打量他,“你对我很感兴趣?”

陈醉的语气有些莫测,钱文正的额角有汗流下来,这种时候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就……就是好奇,你长得
跟个仙女儿似的,怎么弄了一脸血……”

陈醉的表情倏地变了,惊讶?不是,质疑?也不是,是意料外的赧然,和掩饰不住的窃喜:“仙……女儿?”他
抬起手,游移着抵在嘴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干巴巴地笑了笑,“谁?我吗?”

钱文正貌似莽撞地抬起头:“嗯,”他一霎看向他,又马上害羞似的,移开眼睛,“洋火上的仙女儿……都没你
好看。”

陈醉盯着他,眼睛又毒又亮,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蓬勃的笑意自嘴角到眉梢,从整张脸上掠过:“仙女儿…
…”他咀嚼这个词儿,脸上热辣辣的,拿手挡着也没用,嘴角弯得厉害,“阿福,”他叫他的名字,“你真有意
思……”

这就是那天中午全部的经过,窗外冬雪初停,客厅中央,一对心怀鬼胎的人,第一次,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一样
的色彩。

日本裁缝的手艺是真不错,不到一周,大样就送来了,钱文正很惊讶,他以为陈醉给他做的只是普通制服,没想
到从衣袋里拿出来的却是一整套小礼服,深黑色,搭配着崭新的衬衫和皮鞋。

陈醉拄着拐棍在背后看他试穿,从一人多高的穿衣镜里,钱文正窥见他的神态,称得上是露骨的眼神,以一种暧
昧情热的意味,把他从头到脚细细品味,色情的,肉欲的,让被看的人也不得不心潮澎湃。

但什么也没发生,养病在家这小半个月,陈醉对钱文正很规矩,甚至一天到头也没几句话给他,他只是看着他,
用各种各样的方式。

衣服改了两次,终于定版这天,陈醉在家里搞了个舞会,请了二十几个朋友,清一色的日本人,还有数不清的女
人,舞女、小明星、交际花,裘皮底下是袒胸露背的亮片礼服,端着酒,操着蹩脚的日语,高跟鞋跺得哒哒响。

钱文正也有一个,时髦的短头发,一脸白粉,醒目的红嘴唇,用带着东北腔调的软语倚着他问:“好俊呀哥哥,
给你亲一口要不要?”

他今天确实俊,笔挺的礼服,雪白的衬衫,拿主人的日本发油做起来的黑头发,高高的身量,笑一笑,不是明星
胜似明星。

留声机里在放吴莺音的《好春宵》:碧空团圆月色好,风拂枝头如花笑,莫叫钟声尽是催,滴答滴答滴答嘀……

钱文正很不自在,他不习惯和女人在一起,特别是这种女人,胸脯像不要钱一样蹭着他的手臂,他四下看,在窗
边看见了和人聊天的陈醉,怎么说呢,他也是礼服,侧着脸颌角纤细,但有一种别致的风情,怀里一左一右两朵
娇花,一个珠光宝气一个艳抹浓妆,衬着他,把他衬得比花还娇。

钱文正心烦,有点待不住了,那舞女还在蹭他,夹着烟的手轻佻地拍他的脸蛋:“眼睛都直了,看谁呢!”

九、
钱文正蹙起眉头,直了吗?听她这样说,他不太高兴,转回来瞪着她:“叽叽喳喳的,话怎么那么多。”

舞女用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掂量他,渐渐的,露出一副垂涎的样子:“我说你,”她凑到他耳边,故意往他耳朵
里吹气儿,“是童子鸡吧?”
钱文正的脸腾地红了,往陈醉那边瞥一眼:“童子鸡怎么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倒不掩饰,“迟早的事
儿……”

他就随口说,也没想挑逗谁,可那舞女让他这两句话弄得兴致勃勃的,搂着他的胳膊使劲儿蹭:“找个屋,我给
你开荤哪?”

钱文正吓了一跳,确实臊得慌,盯着脚尖摇头:“不行,我不会。”

“我教你呀,”舞女踮着脚,两手戴着七七八八的假珠宝,攀着他的膀子,“我跟你说,我可有绝活儿……”

怎么教,是什么样的绝活儿,钱文正还没听清,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阿福!”

是陈醉,隔着几个人,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就着吸烟的姿势朝他偏了偏头,让他跟上,钱文正立刻随着他,踩着
步点儿上楼梯。

尽管穿着小礼服,梳着人模狗样的油头,一跟到陈醉身后,他就乖乖地成了哈巴狗,稍一抬眼,前头是他主人的
圆屁股,包在紧绷的西装裤里,一扭一扭的,从小礼服开叉的下摆间露出来。

陈醉扶着楼梯的手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头顶吊灯的光照上去,闪人的眼睛,钱文正盯着那光,忽然想铤而走
险:“先生,下头的女人……”这很大胆,但他豁出去了,“我能碰吗?”

陈醉停住,蓦地回过头,从肩膀上冷冷地看着他,大吊灯白亮亮的,在视线边缘膨胀。

钱文正眼巴巴望上去,很窝囊似的,小声说:“她说我是童子鸡。”

一瞬间,陈醉的神情难以形容,像是出乎意料,又像是正中下怀,他没说什么,回头往上走,用一种缠绵的手势
捋着楼梯扶手,把钱文正领到二楼天井的栏杆边,吐着烟雾,俯看一楼的舞池。

“会抽烟吗?”他问。

钱文正不会,但不说不会,而是盯着陈醉叼烟的嘴,作出一副向往的样子,陈醉浑身的骨头都酥了,颤着手,把
湿漉漉的烟嘴儿递给他,他接过去抽一口,刚抽就咳,咳得满脸通红,狼狈地看着陈醉。

这样漂亮干净的年轻人,没人不喜欢,陈醉浅浅地咽唾沫,把烟从他手里捏回来,慢慢的,放进自己嘴里,狠狠
地吸:“没有过女人?”

钱文正仍不说没有,局促地舔了舔嘴唇:“那个,”他两手不大规矩地在栏杆上摸,有股害羞的劲儿,“偷看过
……”

楼下的嬉闹声越来越大,留声机的音乐模糊不清,陈醉向他靠近:“看过……什么?”

钱文正什么都没看过,但他需要一点刺激,去诱惑陈醉:“那儿,”他拿手在胸前比了一下,然后特别腼腆的,
朝陈醉抿嘴唇,“没太看清。”

烟吐出来,蓬蓬的一团,陈醉蛰了眼,缓缓地眯起一条缝:“嘴,亲过吗?”

钱文正笑嘻嘻的,摇头,摇过,又看向陈醉,装作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在他嘴上:“亲嘴儿啊……”他扭捏着,
没说出什么来,低下头又笑了,“我连……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碰过。”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得胳膊贴在一起,钱文正貌似无知地泄漏着他的“天真”,陈醉则目不转睛地欣赏,这时楼
下大门开了,一位迟来的客人,摘下军帽折起来,揣进大衣口袋递给吴妈,一抬头,看见二楼的陈醉和钱文正,
笑了笑,挥舞了一下手臂。

是药师丸。

十、
钱文正看他走上来,三步并两步的,像有什么事和陈醉商量,果不其然,他横了钱文正一眼,让他走开,然后
站到他的位置,贴着陈醉说:“军部今天做了个小汇报,你手里有个‘顶针计划’?”

听见那个代号,钱文正骤然睁大眼睛。

陈醉那只烟抽完了,笔直地站着,单手扶着栏杆,一个极精彩的侧影,药师丸可能是累了,疲惫地靠在栏杆上,
整个人凑过去,他本来就矮,笑眯眯地仰着头,看着像是讨好,其实是在施压。

陈醉是稻垣的人,而药师丸是参谋本部的顾问,一个中国人,夹在两个日本人中间,不好做。

“怀疑是国民党,派系不清楚,”陈醉说了,声音很轻,“……没捕捉到过电报信号,”音乐声、人群的喧哗声忽
而变大,钱文正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共产党……只要顶针行动……”

钱文正握起拳头,这个情报他必须得到,稍一低头,他看见药师丸的军靴,脏得像在泥里踩过,他急中生智,转
身去了浴室。

药师丸瞧着陈醉,从他的角度,那是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聪明、漂亮,有支那人少有的精悍,他看他,像音乐家
看音符、艺术家看光线,仿佛看到了无数可能性,正有些熏熏然,脚底下突然有动静,他缩脚一看,是仆人阿福,
跪在那儿,拿一条打湿了的白手巾,在给他擦靴子。

药师丸愣了,陈醉顺着他的视线,也愣了,钱文正焦急地等着,可他们却不说了,没办法,擦完靴子,他站起来,
去浴室洗手巾。

自来水,陶瓷水盆,冷热双管道,他盯着水流里自己的手,懊恼地叹了口气,这时门口一双锃亮的皮靴,药师丸
进来了。

钱文正下意识有点僵,从镜子里偷瞄那家伙,药师丸像是没注意到他,掀开马桶盖,粗鲁地解开裤子,绷着娃娃
脸开始小便。

钱文正放下手巾想走,却被他叫住:“阿福。”

钱文正吓了一跳,连忙哈下腰,药师丸甩了甩下身,笑吟吟地说:“谢谢。”

他指的是靴子,钱文正惶恐地摇头,药师丸向他走来,有意拔着脖子,显得身量高些:“你的主人,”他拧开水
龙头,从镜子里看他,先看他乌油油的头发,然后是雪白的衬衫领口,接着急转直下,瞥他的下身,“看你的眼
神……”

钱文正脑袋里轰地一响,他看出来了,陈醉对他的好感,可是……什么时候?是刚才他们在二楼抽烟,还是上次
他来探病就……

药师丸擦干手,朝钱文正转过身,和他面对着面,突然,两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挤出一个莫测的笑,
抬脚出去了。

药师丸没久留,和几个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喝一杯酒,就离开了,舞会持续到清晨,直到街上传来清扫车的鸣笛
声,客人们才各自散去。

陈醉披上大衣去门口送,钱文正面对着盛宴过后的满室狼藉,唰地关掉大灯,只留几盏壁灯的微光,从留声机上
取下黑胶唱片。

周璇、吴莺音、姚莉,他一张张插回套子,打开唱片柜,空落落的柜子里,只有一张没拿出来,落着灰,像是很
久没有人动过。

借着壁灯的光看,正面一个美人头,是李香兰,翻过去,背面三首歌,他胡乱一扫,里头有一首《苏州夜曲》。

苏州……钱文正陡然想起老马的那条情报,说陈醉可能不是河北人,而是苏州人。

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走,陈醉呼着白气,东北的天,寒冷、寂寞。

他转身进屋,大厅的灯关了,只隐隐的,有几点微光,脚步停住,唱针颤颤悠悠,滑出一道细腻的歌声:投君怀
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

留声机旁,壁灯昏暗的光下,站着一个高个子,朦胧的背影,潇洒孤单,“水乡苏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长堤,
细柳依依……”一霎,陈醉的眼睛湿了,裘皮大衣底下,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攥了攥。

十一、十二、
钱文正知道他在身后,歌是故意放给他听的,这样一个浮华尽褪的清晨,一首哀婉忧伤的歌,一个唾手可得的
男人,他想要他心动。

陈醉走上来,很轻,很慢:“阿福……”他叫,踏进壁灯的光,钱文正回过头,带着一分惊讶,九分温柔,浅浅
地笑。

陈醉微张着嘴看他,有种迫切,有种饥渴,这里谁都没有,吴妈可能偷懒睡着了,只有他俩,隔着一声叹息的距
离。

“落花顺水流,流水长悠悠,明日漂何处,问君能知否……”

李香兰还在唱,唱针沙沙地晃,破碎般的歌声,钱文正能感觉到陈醉的冲动,蓬勃着,从每一根发丝、眼睛每一
次轻微的眨动流露出来,好像只要一个契机,他们就要贴到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倒映双影,半喜半羞,”钱文正低低地唱,边唱,边看向陈醉,“愿与君热情,永存长留……”

他坏,太坏了,用他的青春、漂亮,妄图把一个寂寞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陈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向别处:“收拾一下,”他转个身,半边肩膀一抖,裘皮大衣滑下来,“让
吴妈给我弄碗粥。”

说着,他上楼了,只留下钱文正,和留声机干燥的白音。没成功,钱文正提起唱针,谈不上失望,抬头看着二楼
陈醉的卧室,第一次,有了征服的欲望。

但陈醉没给他这个机会,喝了白米粥,吴妈睡下,客厅也收拾好,钱文正回到他逼仄的小屋,刚脱掉那身礼服,
夹壁房的窄门就被敲响了,没等他应声,门从外面推开,陈醉穿着日本花纹的丝绸睡衣站在那儿,慵懒轻佻。

“先生……”钱文正作出意外的样子,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土布裤衩,寒酸的布片松得半挂在屁股上。
陈醉走进来,昂着头:“我看看你住的地方。”他这样说,眼睛从油亮的木板上掠过,绕了一大圈,落在钱文正
身上。

他紧张,钱文正看得出来,脸颊微红,鼻息过快,可紧张什么呢?是紧张对男性仆人的欲望,还是逞欲前的焦灼
仓惶?说实话,钱文正也紧张,紧张得两手下意识遮着裆,在陈醉直白的注视下,稍稍后退。

“小了点儿,”陈醉指的是屋子,确实小,小得他“不得不”朝他的仆人挨过去,细滑的丝绸布料从对方结实的胸
膛上擦过,“转个身都费劲。”

下巴被陈醉的头发蹭了一下,钱文正闻到一股香粉味儿,是陈醉的脖子,过于白皙,从敞开第一颗扣子的领口露
出来,钱文正这才意识到,对男人和男人之间那件事,他还没准备好:“先生,睡不着吗?”

陈醉瞥他一眼,点了点头,就着颔首的姿势,把眼神投在他松垮的裤裆上,钱文正觉得自己这个粗陋的样子一定
了无趣味,可陈醉的眼睛却热起来,执拗地盯着那对形状好看的胯骨:“阿福,”他眉头狠狠抖了一下,“有点
冷。”

怎么可能,次长办公室主任的家,暖气烧得旺旺的,钱文正没办法,向他走了一步,陈醉立刻说:“抱抱我。”

钱文正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大概是屋子太小,小得仿佛一切都可以成为秘密,他迟钝地伸出手,很慢,
很笨拙,搭住陈醉的腰,轻轻带了一把,那家伙就一抖,像颗熟透了的桃子,到了他的怀里。

钱文正说不好这种感觉,被需要,被迷恋,热腾腾的肉体,“啊……”陈醉在他耳边叹息,那么惶恐,那么满足,
他不自觉就把他搂紧了,紧得自己都惊讶,手掌反复摩挲,把丝绸布料搓烫:“先生……先生!”

陈醉在打颤,与其说享受,不如说是煎熬:“你想要女人吗,”他急急的,不等钱文正回答,“我可以教你…
…”

他踮起脚,推着钱文正往后,也就两步,钱文正小腿挡着什么东西,咚地一响,是矮木床,就在这儿,陈醉偏过
头,把他抵在木板墙上,吻住了。

钱文正惊讶得两手松开,头发胡乱遮着眼睛,睫毛不停地眨,怔怔的,瞪着这个投怀送抱的男人,嘴唇……被吸
住了,湿漉漉地舔着,天哪!他脑袋都炸了,战战兢兢在心里问自己,这就、就是接吻吗?

“嗯……嗯……”陈醉发出些声音,探着脖子,露骨地在他胸膛上蠕动,眼睛只睁开一条缝,看不清眼仁,撒娇地
说,“张开……嘴张开!”

钱文正盯着他,露出恐惧的神色,对这个人,对他排山倒海的欲望,和他们即将要去的未知地方,他怕了。

陈醉兀自沉醉在他的男子气中,单手捧着钱文正的脸,急不可耐地,在他脖子上吸吮,边吮,边拿胸膛轻轻撞他:
“把我……把我想成女人。”

他不知廉耻的,居然这样说,钱文正一低头,在他宽敞的睡衣后领里,看见一片泛红的白背:“女人……能开
荤,”他倏地往里吹一口热气儿,看纤薄的丝绸布料春水般皱起,“先生,你不能……”

陈醉软绵绵地扒着他,不服气地动了动嘴角,钱文正等他说出那种话,但他羞赧地靠在他肩上,只是说:“你不
懂,不懂……”

他说的,好像他懂一样,钱文正皱起眉头,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真的懂,如果不懂,他不会浪成这个样子,他有
过……别的男人吗?
“阿福,别怕,”陈醉两手搂上他的脖子,喷着热气,和他脸贴着脸,含着口水在他嘴唇上弄,一下一下,想把他
舔开,“听话!”

钱文正疑惑着,愤怒着,顺了他的意,嘴刚张开,陈醉的舌头就翘着尖儿钻进来,用在别的男人那儿学来的脏东
西,骗他,勾引他。

“哼……哼!”钱文正喷着粗气,急躁、甚至有些粗鲁地揉搓陈醉的肩膀,揉得他疯了似地在他怀里摇摆,无所不
用其极的,胡乱搅动舌头。

第一次,钱文正感觉到了冲动,来自下身的,无耻的冲动,他不知道怎么排遣,握着腕子搭住陈醉的屁股,把他
托上来,往自己身上抱,陈醉岔着腿,有些夹住他的意思,嘻嘻笑着,弄乱了他的头发。

他们在狭窄的墙壁间蹒跚冲撞,踩得地板嘎吱响,撞得裤裆里湿淋淋的,腿上突然绊了一下,钱文正抱着陈醉载
倒在矮木床上,好大一声,他们静下来,急喘着分开。

钱文正的大裤衩从屁股上滑下去,将将挂在胯间,露出肚脐下头一丛茂密的耻毛,陈醉看着这个近乎全裸的男人,
眼睛又湿又热,舔着嘴唇蹭着他躺好,那个意思,想让钱文正翻到他身上。

钱文正看懂了,装作看不懂,抬起屁股往上提了提裤衩:“先生,刚才……”他装得很羞、很怕,“刚才咱俩是
不是……干了缺德事儿……”

听他说“缺德”,陈醉扫兴地别过脸。

“要是让人知道我跟男的亲嘴儿了……”钱文正攀着他的膀子,热乎乎地凑上去,“我连大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先
生你可、可不敢往外说啊!”

陈醉垂着眼睛没出声。

“我还得娶媳妇呢,”钱文正边咽唾沫边抱怨,惴惴的,“这可咋整,哎呀我、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列祖列…
…”

陈醉腾地站起来,冷着脸往外走,钱文正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他要控制住这段关系,要半推半就,要若即
若离:“先生!”他从后头扑上去,死死抱住陈醉,在他摇晃的肩头深深嗅了一口:“你……还来吗?”

十三、十四、
陈醉没回答,也没再来,第二天就回军事部上班去了,钱文正白天有了机会,收拾完院子,去城北的棺材铺找
了老马。

“说说吧,”老马推了推圆眼镜,认真地看着他,钱文正两手搁在桌上,焦躁地搓来搓去,“药师丸向陈醉打听顶
针计划了。”

老马点头:“不出所料,这是关东军情报课近期最重要的行动,还有吗”

钱文正摇头:“不太顺利,”他欲言又止,“就这些。”

老马等了一会儿,谨慎地问:“和陈醉……也不顺利?”

钱文正重重叹了口气,拿手掌揉了揉眼眶:“不知道怎么说,”他微红了脸,很难堪的样子,“做了些事儿…
…”
老马卷一根烟,拿洋火点上,准备慢慢听,钱文正忽然问:“奉天的情报有没有说,陈醉以前……是不是有过男
人?”

老马皱起眉头:“这和行动有关吗?”

“没、没关系,”钱文正连忙摇头,若有所思的,往前坐了坐,“老马,你说,陈醉为什么要隐瞒祖籍?”

老马抽一口烟:“这原因可多了,他留学日本,进入国民政府,又反水日本人,每一段履历背后都有可能造
假。”

钱文正咬了咬牙,恨恨地说:“我和他,有亲密关系了。”

老马吓了一跳,拿烟的手一抖,烟灰掉下来,烫了手背:“小钱同志……”

“接吻了,”钱文正窝着脖子,肩膀耸起来,能看见他两只耳朵羞得通红,“他主动的,让我把他当女人。”

“当……女人?”老马有点愣,似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他的意思是……”

“嗯,”钱文正用鼻音回答,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我请示组织,还要不要继续?”

这是把难题甩给了老马,老马边抽烟边分析:“你的任务,是拿到陈醉关于顶针的绝密情报,现在任务还没完成
……”他瞄着钱文正,不大好开口,“如果可能的话……组织希望你继续潜伏。”

继续潜伏,就意味着要发展那种关系,“可我……”钱文正垮着脸,“我真的不愿意,老马,我害怕!”

他胡乱撸了撸头发,用一种怯懦的口气:“我对他……有种冲动。”

老马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钱文正激动起来“他很漂亮你知道吗!”像是质问,他涨红了脸,“身上有股香气,
而且他很热,一碰,我就像被点着了,”他抱着脑袋,“我真怕,怕和他烧成一团!”

老马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只是拍了拍钱文正的肩膀,让他回去,噗地吹了蜡,在静谧的黑暗中,轻声嘱咐:
“冷静,克制,我等你的消息,红线同志。”

这是老马第一次叫他的代号,钱文正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回到陈醉那儿,吴妈已经在准备晚饭了,这天陈醉下班很早,进门第一件事就用余光找钱文正,淡淡的,要看不
看,带着点儿矜持。

钱文正觉得,内心深处,他是喜欢陈醉这样看他的,于是躲躲闪闪,也回看着他。

陈醉在沙发上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疲惫地仰着头,钱文正窥探着厨房那边,向他蹭过去,偷偷的,把手搭在他
肩上,狠狠揉了一把。

“嗯!”陈醉舒服得哼了一声。

“嘘!”钱文正吓坏了,做贼似地缩回手,小声说,“让吴妈听见!”

陈醉笑了,是个很明艳、很动人的笑,精心豢养的翠鸟那样歪着头,有些嘲讽地瞧他,钱文正不由自主把手又伸
向他,别有用心的,在那对肩膀上拿捏。

捏着捏着,陈醉就用手指把嘴唇抵住了,半回着头,给钱文正看他的侧脸,额发稍乱,眼睑飞红,随着肩上的手
劲儿轻轻摇晃。

这时候吴妈端菜出来,钱文正赶紧撤下手,耷拉着脑袋站到一边,不尴不尬地拿鞋底蹭地毯上的花纹。

吴妈放下菜回厨房,钱文正畏畏缩缩又贴上去,一手越过沙发背,落在陈醉肩上,慢慢的,往他西服领子里伸,
很薄、很热的一片背,摸到哪儿,哪儿就一阵战栗。

突然,陈醉放下二郎腿,站起来:“上楼换件衣服。”说完,他瞥了钱文正一眼。

这是让他跟他上去,钱文正说不好心里乱糟糟的是什么感觉,满脑子都是昨天夹壁房里那个舌吻,湿热,缠人。

他跟着陈醉上楼梯,还是那个角度,前头是他主人的圆屁股,包在紧绷的西装裤里,随着脚步一扭一扭,钱文正
贼眉鼠眼地看,心想陈醉是知道的,他一定知道,自己会偷看他的屁股,他巴不得呢!

卧室门前,陈醉从怀里掏出钥匙,小小一把,铜的,拴在一只有太阳旗装饰的铁环上,钱文正乍然看见,从头到
脚蓦地冷了,仿佛才想起来,这个纤瘦冷淡、性感柔韧的人,是个汉奸。

陈醉推门进去,很随便的,把钥匙环扔在小写字台上,门口是穿衣镜,他站在前头,没急着脱,而是等着钱文正。

钱文正已经冷了,却要装出灼热的样子,稍掩上门,从背后贴上来。

镜子里两个神色怪异的男人,一个垂着眼睛往后靠,一个张着两手往前摸,摸到陈醉的西服领子,上下徐徐捋几
遍,湿着掌心抓住了,然后盯着陈醉的脸往两边拽,陈醉颤颤地抿着嘴,没说不行。

衣料摩擦的声音,啪嗒,掉在地上,然后是领带,钱文正扼着咽喉般把住那个结,小心翼翼地往下扯,扯到一半,
陈醉忽然喘了一声,抓住钱文正的手,把他汗湿的手掌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上贴:“阿福,摸……摸我!”

他用气声说,说完,不等钱文正动作,强按着那双手发狠地揉搓自己,钱文正傻了,被他油滑的黑发搔着鼻梁,
掌心能感觉到衬衫下头两个小小的凸起,擦过来蹭过去,似乎等着人来揪。

“先生,慢、慢点!”他慌乱地弓着腰,原以为陈醉找他上来只是想亲个嘴,眉来眼去腻歪一阵,没想到他急成这
样,风骚得像个荡妇,“我……害怕!”

陈醉陡地停下,狼狈地咽着唾沫,捋了捋头发,身体还在抖:“只是让你摸我,”他想亲钱文正的手背,又怕吓
着他,“也害怕吗?”

钱文正果然把手抽出去:“两个男的干这事儿,”他害羞得不行,一头拱在陈醉肩上,“我臊得慌!”

听他这话,陈醉来气了:“那你跟我上来!”

“我、我也不知道,”钱文正委屈巴巴地蹭他,“你一勾搭,我就跟着来了……”

陈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厌烦地推他一把:“得了,下去。”

钱文正没走,还是垂着脑袋,耍赖地从后头揽着他的腰,直愣愣地强搂了一会儿,一歪脖,在陈醉冷漠的脸上亲
了一口,吧唧,挺大一声。

亲完,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陈醉,捂着颧骨唰地红了脸。

吃过饭,钱文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坐立不安,衣服早脱了,只穿那条大裤衩,裤腰被他提来褪去,摆在一个不上不
下的位置,抬起手闻闻胳肢窝,再往手心里哈一口气,确定自己不脏不臭了,才坐在床边乖乖地等。
可陈醉没有来,一夜,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钱文正瞪着通风口泄进来那一点微光,愤愤的,恨上了那个人,可
越是狠,越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楼去找他。

十五、十六、
第二天,陈醉还是七点五十离开家,钱文正送他出的门,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他前脚走,药师丸后脚就来了,钱文正意外地接着他,领进屋给泡了茶,看他端端坐在陈醉的沙发上,傲慢得像
个主人。
“阿福,”抿一口茶,他朝吴妈挥挥手,让她回避,然后转向钱文正,“最近,还好?”
这很反常,钱文正想起上次舞会他说的那些话,哈着腰连连点头:“好好,挺好的!”
药师丸的娃娃脸生动起来,嘴角翘了翘,露出一对小虎牙:“香取君也好?”
钱文正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很陌生,药师丸便改了口:“你的主人,”他放下茶,找个舒服的角度窝进沙
发,“他怎么样,还是……那样看你?”
钱文正头皮倏地麻了,他什么意思?自己该怎么回答?他的目的是什么?
“香取君有很多女人,”药师丸拍了拍沙发,让他坐过来,“我做过调查,他给各种女人花钱,但不占她们的便宜,
你,明白吗?”
这家伙很聪明,太聪明了,他欣赏陈醉,但不完全信任他,他想挖他的底儿,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方向,钱文正额
角微汗,他知道,对这种人不能抖小机灵:“太君你说、说什么,我不明白……”
听钱文正叫他“太君”,药师丸哈哈大笑:“你不像不明白的样子啊,”笑过,他语气陡地严厉起来,“阿
福!”
钱文正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心虚地往厨房那边瞄,像是怕吴妈听见:“太君你可别、别乱说啊,我还没娶媳妇…
…”
他演得很真,真到谁都会认为他是在撒谎,药师丸不跟他废话了,直接从怀里掏钱,不是满洲元,也不是朝鲜元,
而是响当当的日元:“喜欢女人吗,”他把钱拍在他手上,“想找女人吗?”
钱文正捏了捏那把钱,缩着手:“不行,要是让先生知道了……”他现出一种惶恐和难堪交错的神情,“我……
真是没办法的,”他哭丧着脸,那个窝囊的样子,全然是个没见识的蠢货,“怪我没摊上个女东家,白瞎了这张
脸!”
这等于是承认了陈醉的性癖,药师丸已经认定的事儿,不由他不承认,咬得太死了,反而不像个普通的下人。
药师丸噗嗤笑了,他那张脸青葱可爱,撑着膝盖大笑的神态让人觉得花儿都开了,但钱文正知道,那个清秀的笑
容下头,全是毒,“拿着,”药师丸把钱塞到他手里,“香取君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告诉我,钱,都是你
的。”
钱文正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忧心忡忡地瞪着那把日元,药师丸瞧着他,咂了咂嘴,挺好奇地问:“我说阿福,
香取君……”他眯起眼睛,“要求多吗?”
钱文正一下红了脸,没做声,药师丸毫无廉耻的,又问:“他的行动,我参与过,很凶猛,”他嘶嘶笑,他在床
上,也是那样吗?”
钱文正咬牙忍着,忍着这个日本人的卑劣,恨到极处,把钱往那家伙怀里一推:“太君你再……再问我这个,我
真没脸在这儿待了!”
药师丸放声大笑,终于满足了揶揄一个下等支那人的乐趣,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踢着军靴离开。
灰绿色的日元撒了一地,钱文正弯下腰一张一张捡,在陈醉的家里,药师丸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被予与予求的那
个,拿钱的手猛地攥紧,钱文正偏要做些什么事出来,好显一显他的男子气概。
傍晚,陈醉又是早早回来,衬衫袖子上沾了血,不是抓人了,就是审讯了,钱文正假装看不见,伺候他抽烟的时
候,有意把点烟的手支起来,蹭着他的下颌,陈醉从吐出的第一口烟雾里看着他,锋利的,还带着血腥气。
钱文正打了个抖,他以为是怕的,等把烧黑了的洋火扔进烟灰缸,他才明白过味儿,那是兴奋,是陈醉的血腥气
让他欲火难耐。
入夜,吴妈睡下了,钱文正从自己的夹壁房里摸出来,只穿着一条裤衩,上楼到陈醉的房门口,先拧把手,拧
不动,探头看了看楼下,轻声敲门。
没动静,他又敲,贴着门小声说:“先生,是我!”
屋里有脚步声,等了一会儿,门还是没开,钱文正急了,多少带着点扭捏:“先生你开门,我……我没穿裤
子!”
脚步声过来,停在门那边,空阔的小洋楼,听得见门里的呼吸声,急促、忙乱,“我光着呢先生,”他觉得下身
燥热,上楼的时候还没这样,眼下硬邦邦的,杵在门板上,“你让我进去……”
吧嗒,门锁响,他立刻拧开门冲进屋,捞着眼前细溜溜一个人影,扳着扭着,死死摁在墙上,实实在在把人压牢:
“喊你那么多声,怎么不开门!”
陈醉没应他,呼呼的,只是喘。
“你欺负我没干过这种事儿是吧!”钱文正恶狠狠地说,撅着屁股把自己的大裤衩拽下去,“我他娘也不是白给
的!”
陈醉笑了,吃吃的,钱文正一股火腾地冲到脑瓜顶:“你……你笑啥!”
陈醉终于说话了:“我笑你……”声音沙沙的,“是个童子鸡!”
钱文正火了,在那张坏嘴上狠劲儿嘬了一口,嘬完,觉得还不够爷们儿,学着上次陈醉对他做的那样,用湿漉漉
的舌头去撬他的牙关,当然一撬就撬开了,软绵绵热腾腾一张嘴,他一通乱舔,里里外外吸个没完。
陈醉让他舔得哼哼唧唧,两手汗津津地抱着他的宽膀子,较着劲说:“有本事……有本事你办了我!”
钱文正也是跟他堵这口气,脑子一热,唰地把他那条丝绸裤子拽下去,拿立了枪的下身顶住他,肉贴着肉,不要
脸地拱起来。
肉体拍打肉体的声音,屁股摩擦墙纸的声音,陈醉断断续续的呻吟,没头没脑地拱了一阵,钱文正意识到自己在
干什么,太下流,太无耻了,可他停不住,死搂着陈醉,咬着人家的耳朵骨:“你让我拱过了,就是我的人
了!”
陈醉随着他摇晃,头发散下来,沙沙打在眼帘上,钱文正看他不出声,以为他服软了,得寸进尺地说:“让你坏
心眼儿……让你笑话我!”
突然,陈醉推了他一把,推得他一个趔趄,背后是陈醉那张大床,海一样,他张着双臂倒上去,仰躺着,陷在一
片柔软中。
陈醉搔着头发走上来,居高临下,没等钱文正反应,掰着膝盖分开他两条腿,然后跪下去,抓住了他那根不安分
的东西。
“啊!”钱文正喊了一声,撑着床垫想起身,一只手已经把他吓坏了,等那个湿湿热热的地方吞着咽着把他整根含
进去的时候,他简直疯了似地在床上颠屁股,蹬着腿,大惊失色地叫,“先生?先生!”
陈醉没停下,反而越吃越深,钱文正哼哼着龇牙咧嘴,两手来回拉扯床单,腿中间那个东西着火了,脑子着火了,
浑身上下都着火了!
一阵抽搐,他挺直了身体,几次急喘,慢慢的,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眼角湿了,可怜兮兮地打着哆嗦,床下
有细微的吞咽声,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匪夷所思,耸人听闻,陈醉居然……
擦了把嘴,那家伙从他腿间爬上来,一条蛇一样盘在他身上,下头还兴致勃勃地戳着他的肚子:“第一次?”他
拿额头蹭钱文正的胸口,“好快啊。”
钱文正一动不动,呆滞地瞪着天花板,这时候陈醉哼着细碎的鼻音,摇着肩膀,在他身上蠕动起来。
十七、
边动,他猫儿似地舔他的锁骨,舌尖很黏,带着一股不堪说的气味儿,钱文正抿着嘴别开脸,那是自己的味道。
“啊……阿福!”陈醉越来越激动,身体摆动的幅度蓦地变大,黑暗中,钱文正看见他一边膀子往后扭着,似乎在
上下抽动。
纯粹是好奇,他顺着那条胳膊往下摸,光滑的手臂、纤秀的手肘、反复扭转的腕子,然后是被两片软肉夹住、变
了形的手背……陡地,他停住,覆在那一小片灼热的皮肤上,陈醉是在……玩弄那个地方吗?
男人和男人,他知道一些,可还是免不了愕然。
心脏擂鼓似地跳,他有点发懵,指尖顺着手背稍往下探,一寸,没摸到手指,而是一处湿淋淋黏糊糊的凹陷,指
头绞在里头,咕叽咕叽,戳得来劲儿。
“妈呀!”钱文正吓着了,被指尖上那些黏液吓着了,他翻开陈醉跳下床,光着屁股往外跑,在门边的丝绸裤子上
绊了一下,仓惶逃出去。
背后轻轻的,似乎有一声叹息,或许是风,搔动了窗棂。。
惊心动魄的一夜,钱文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闭眼,就是下身被陈醉叼住的情景,还有那些手指、那个洞,反
反复复,胯下那根东西不知道起来多少次,他压着夹着,怎么也摁不住。
他恨陈醉,恨他用邪门歪道给自己开了荤,又舍不得他,舍不得他那张嘴、那只手、那些黏腻的喘息。
他睡过头了,快晌午才起来,裤衩落在楼上,只能直接套外裤,陈醉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吴妈,听着广播里叽叽
喳喳的日本话,唰唰地洗被单。
钱文正走出来,站在偌大的客厅,一呼吸,就是陈醉的味道,精液、血、指尖上的腥臊气,他知道自己完了,晚
上,他还会去的。
等了一天,把陈醉等回来,看他披着裘皮大衣,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他眼睛直了,红着脸凑上去伺候,柔软的
紫貂毛从粗糙的虎口上滑过,带起一层鸡皮疙瘩,在吴妈看不见的门廊角落,他斗胆拉扯他。
陈醉皱了皱眉,拿衔恨的眼角飞他一眼,爱理不理的,进屋了。
吃饭、洗澡、熄灯,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钱文正从被窝里爬起来,又上了楼,“先生,”他敲门,“昨天我
裤衩落下了。”
没有回应,“我……我拿下裤衩,”他对着门缝哀求,“这裤子磨裆。”
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到床垫的嘎吱声,然后懒洋洋的,是陈醉:“进来吧。”
钱文正拧把手,门居然没锁,他脸腾地热了,蹑手蹑脚走进去,看大床上一个起伏的侧影,被子抖了抖,朝他掀
开来,里头模模糊糊的,一个佳人。
他把门一关,火急火燎地脱裤子,脱光了往床上钻,钻进去吓了一跳,陈醉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钱文正激动了:“先生,你……”他小心翼翼地揽那只软腰,“你是等我呢吗?”
“哼,”陈醉笑了,摇一摇手指,让钱文正给他递烟,“美得你。”
钱文正不让他抽,一手包住他那只手,拉到心口上,有点埋怨,又有点宠:“你看你都给我留门了,还说这个有
意思吗?”
陈醉觉得有意思,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童子鸡,掉了魂儿地往他床上爬,让他春心荡漾:“不是吓跑了吗,怎么还
敢来?”
钱文正好像等不了了,喘着粗气把他搂紧,拿全身去磨蹭他:“说实话,”他抻着脖子嘬他的嘴,“你怕不怕
我?”
“呵,”陈醉又笑了,这回带着点张狂,还有过来人的轻蔑,“你几斤几两啊,”他拿膝盖顶他的胯下,“我怕
你?”
十八、
这下可把钱文正惹着了,他一个翻身骑到他身上,抓着他两个腕子摁在头顶:“我几斤几两,”到了吃劲儿的时
候,他又有点含羞答答,“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怎么的,就你那点小心思,我全明白!”
他指的是昨晚陈醉那些自取其辱的举动,“你明白什么,”陈醉没有一丝耻态,坦荡地朝他张开腿,“你说
说?”
钱文正被这么将了一军,整个人都懵了:“你……你想让我……”
“我想让你开开荤,”陈醉探着脖子,倏地,在他嘴唇上蹭了一下,躺回去,深深地陷在枕头里,“像个老爷们
儿。”
钱文正心中猛然生出一腔柔情,是每个童男子面对他第一个女人时的那种慌张和悸动,只不过陈醉不是什么女人,
他比女人更危险,更诱惑。
他开始亲他,粗暴地,生猛地,像要把人里里外外掏个空,“嗯嗯!”他们叠在一起上下扭动,分不清是谁的声
音,也分不清谁更投入一些,突然,陈醉使了个巧劲儿,把钱文正掀到下头,半跪着跨上去。
“别怕,”他说,“像做一场梦。”
钱文正一点不怕,他只觉得急,觉得燥,手不老实地往上够,想摸一把陈醉的脸蛋,下头直撅撅地抖着,想让陈
醉像上次那样,帮他吸一吸。
陈醉拽起被子,慢慢的,往他脸上蒙,钱文正憋不住嘴角那点笑,挺不好意地偏过头,很乖,被子罩住上半身,
有点闷,陈醉的手在他大腿根上摸,越摸越往那个地方凑,他等着盼着,终于,被抓住了,狠狠的,捋了起来。
“啊啊……先、先生!”他在被子里叫,屁股使劲儿往上抬,这时候就渴望一个炙热潮湿的空腔,把他包裹住,吸
舔他,吞咽他。
忽然,什么东西来了,乍一碰,很湿很热,他梗着脖子等,却等来一股极大的力量,又紧又深,把他绞住往里吸,
“啊啊?”他蜷起腿,想掀被子,却陡然停住,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天哪,他发颤,陈醉这个不知羞耻的混蛋!
“哈啊……阿福……”陈醉的声音碎了一样,轻轻的,敲在夜里,他半坐不坐地悬在钱文正胯上,屁股因为吃不消,
微微颤抖。
钱文正恨他,根本搞不清他是不是胀,是不是受得了,卯着傻劲儿直往上舂,陈醉吓得扶着他的肚子,要哭了似
地喊:“不行阿福!等一等,我……我疼!”
听他说疼,钱文正立刻刹住,汗从手心脚心冒出来,呼出的热气喷得被子一起一伏,下头,陈醉的屁股肉滑溜溜
地磨着他,划着圈拱,在他的腹股沟上缓缓摇摆。
这滋味抓心挠肝,钱文正闷在被子里,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啥……啥时候能动,你、你给句话!”
陈醉甩着汗湿的头发,拱得越来越放荡,摇摆的力度越来越大,渐渐的,一种怪异的啪啪声溅着黏液响起来,
“可、可……以了,”他颤巍巍地说,像是受不住,又像是太过于沉迷这种把戏,“来吧!”
钱文正真的来了,毫无保留,穷凶恶极,腰杆能颠多快颠多快,屁股能撞多狠撞多狠,厚重的床垫嘎吱乱响,陈
醉啊啊叫了几声,一下子缩在他身上,屁股、胳臂、手指,全都收紧,钱文正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绞力,由下至上,
快刀一样从四肢百骸上斩过,他嘶吼着咬紧了牙关——他不想射,他还没够。
只是一点麻痹,嘭地,陈醉一头栽下来,瘫在他身上,他拿被子把他裹住,翻个身,把他摁在身下:“陈……”
他大着胆子,拿他当女人闹了一回,就觉得自己有资格叫他的名字了,“陈醉!”
陈醉只露一个屁股,迷迷糊糊地没反应,钱文正心里气他,隔着被子亲他一口,扳起他两条白腿,不管不顾地颠
腾起来。
十九、
“啊……阿福!”陈醉几乎是无意识在叫,两手在被子上乱抓,可拽来拽去,就是拽不开,下头钱文正有点过分了,
以一种折磨人的速度、毫不节制的力道,在那块小小的地方反复狠捅,捅得陈醉的屁股和大腿全在抽搐。
没一会儿,钱文正就看他耻骨上那片被子被顶起来了,没有亲吻,没有抚摸,只是摩擦屁股,这家伙就兴冲冲地
立起来,他先是惊讶,之后马上陷入一种自我膨胀的激情之中:“陈醉!现在你怕不怕我,啊?”
陈醉可能是让他搞迷了,软趴趴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漆黑的房间,只有他弄的那点下流响动,还有床架子不堪
重负、死命摇摆的声音。
“床……”忽然,陈醉开口了,隔着被子,闷闷的,“你……轻点,床要散架了!”
他的口气,怎么说呢,像是玩笑,又半带着认真,钱文正觉得奇怪,更多的是好笑:“你都快散了,还管什么
床!”
越说,他越来劲儿,简直是在赶车打马,没轻没重地一通瞎弄,弄得陈醉裹着被子在床上乱拱,屁股底下的床单
全湿了。
钱文正快活疯了,什么顶针、红线,这时候全他妈是扯淡,这种事、这具身体、这个难以言说的方式,让他觉得
当神仙也不过如此。
抱着陈醉的大腿,他纵欲、癫狂,畜生一样乱戳乱耸,直到陈醉溺水般攀着他的胳膊,从鼻腔深处发出类似哭泣
的声音,他才心满意足地趴下去,把下身顶到深处,顶得陈醉痉挛地打了个摆子,哽咽着,和他一起释放出来。
出来了,人也就清醒了,钱文正揩着满头的汗,跌跌撞撞滚下床。
一床丝绸被,满褥狼藉,露着两条合不上的腿,和一个湿淋淋的白屁股,屁股中间空空一个大洞,他捅的,“我
的老天爷,”他看着那个洞,像作下了错事的孩子,“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陈醉在被子底下动了动,钱文正慌张,怕他看见这个洞要发怒:“我真是个童子鸡!”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头一回不会搞,把你……”他咬了咬牙,后头的声音轻得发颤,“把你搞坏了……”
陈醉两条腿徐徐收拢,想合起来,钱文正借着月光,流连那截纤长的小腿,蕴着薄汗,美极了,他心咚咚地跳,
慢慢拽起被子,看见下头那张脸,嫣红,凌乱,带着一股淫靡气,他蓦地有些后悔,后悔刚才犯傻,没看着他弄。
事后的陈醉很懒散,或许是害羞,没说什么就让他走了,钱文正偷摸下楼,临进屋,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二楼卧
室的门高高的,显得肃然巍峨。
第二天陈醉没回来,钱文正等到半夜,等得人都焦了,好不容易熬过一天,晚上陈醉还没回来,他也不知道哪儿
来的胆子,居然给军事部摇电话,一个姓钱的秘书听他是主任家里的人,直告诉他,是宪兵队有行动。
宪兵队?钱文正握紧话筒,有没有可能……和顶针有关?他多了个心眼,要找药师丸,那头愣了一下,转而用一
种冷漠的语气回答:“大佐是一起去的。”
钱文正立刻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次长办公室主任的秘书,想必和稻垣是一条心,他作为陈醉的下人,贸然提起
药师丸,实在不妥当。
是什么让他头脑发热了?
恍惚到深夜,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边揣测着宪兵队的行动,一边担心陈醉,两股力量撕扯着,让他难以入睡,
正迷迷糊糊,小木门嘎吱一响,他翻个身爬起来,看见一个笼罩在光晕中的身影,端着一只烛台,轮廓温柔。
蓬松的黑头发,迎着光、仿佛活了一样的黑皮毛,衬着一张白脸,杀过人、见过血,美得煞气。
钱文正傻呆呆看着,胸膛里有团古怪的东西,横冲直撞,如火如荼,陈醉这时把身子稍稍一扭,大衣唰地掉在地
上,里头光光的,什么也没穿。
二十、
钱文正瞪大了眼,看他雪白地走过来,把烛台放在床头,他登时没了魂儿,傻痴痴地伸出手,想摸人家一把,陈
醉却一转身,走回去,光脚站在黑貂皮上,柔若无骨地躺下来,两条腿对着他,慢慢朝左右分开。
钱文正滚着喉头,一副欲火焚身的流氓样,可他那张脸,越是流氓,越有一种一往情深的傻气,陈醉歪着头看他,
边看边把两手往下摸,摸到那个狭小的地方,探进去,一上一下动起来。
不用他叫,钱文正就下了床,光着屁股,高大的身影从烛台前晃过,屋子一暗,然后又朦朦地亮,“先生……”
他叫,声音发颤,百转千回的,终于憋出一句,“陈醉!”
陈醉用浅浅的哼声回应他,泛红的皮肤在黑皮草上微微扭动,像一颗珍珠落在泥里,又像一朵白云禁锢在暗夜,
钱文正朝他趴下,碰了碰他的脸蛋,拢一拢他的头发,然后把嘴唇落在他嘴上。
牙齿和牙齿冲撞,舌头和舌头角力,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钱文正温柔地舔掉,沿着下巴亲下去,脖子、喉结旁
的动脉、锁骨,淡粉色的乳头、腋窝、肋骨的每一处凹陷,肚脐、腹股沟、温热的大腿内侧……还有那儿,陈醉
用手揉得湿乎乎的地方,光正好,他拿开他的手,看见一个腼腆的入口。
他窝着脖子观察,掰着腿把陈醉的屁股往上掀,那个洞缩得紧紧的,因为弄过,有些湿黏,他好奇地捅了捅:
“是……这儿吗?”
陈醉并不害羞,只是不自在,在他掰着自己大腿的腕子上拧了一把,发脾气似的:“你进来!”
钱文正像个接了命令的新兵,胡乱提着枪上去,说心里话,他害怕,也不好意思,拱着屁股在那儿试探了几次,
涨红着脸,勉强推进去,往下沉,再沉,感觉那条窄路羞羞怯怯,一点点为他打开:“啊……啊!我的老天
爷!”
陈醉比他喘得厉害,简直是性欲高涨,那个急不可耐的样子,像个守了多少年寡的坏女人,钱文正伏着没敢动,
往下摸他一把,不大理解地嘟囔:“你也不小,怎么喜欢搞这个?”
陈醉激动地拿两腿夹着他,口干舌燥的:“被搞多了,改不掉了……”
钱文正的神情当即变了样,像个让人骗了的傻小子,不甘心地弓着背,急惶惶问:“头、头一回,是和谁!”
屁股里越来越烫,痒得人抖,陈醉咬着嘴唇,扭个头没吱声,钱文正催他,也是怪他,提着他的屁股往怀里一抱,
大开大合地耸起来,陈醉哼哼唧唧,湿着眼睛含住手指:“读书的时候,在东京……”
钱文正的脸僵了,国仇家恨,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怕他受过玷污,轻得不能再轻地问:“日本……人?”
陈醉摇了摇头,颠得太厉害,下身甩动的声音,和着啪啪的撞击声,他的话听不太清:“同、同乡,也是同
学。”
什么狗屁同乡,专琢磨人的屁股!钱文正愤愤的,夹着那么点委屈,捏着他的下巴,底下没命地撞:“我前头,
有几个?”
他太凶太狠,陈醉翻着眼白,哆嗦着说不出话,钱文正以为他阅人无数,一把抓住他那根东西,使劲儿攥着,陈
醉几乎是尖叫了,扭着腰往他胯骨上蹭,抓着他的胳膊求饶:“一个……就他一个!”
一个,钱文正发狠地瞪他,一个就把你弄成这样了?他咬着牙,额头抵在陈醉肩上,他见过帝大的宿舍,见过那
些樱花,见过穿学生服的才子们,不用想,陈醉青葱着,被一个男人摁在榻榻米上的情景就闯进脑海,他们一定
是日复一日,痴缠着水乳交融。
他上了弦的机械一样猛拱,喷着粗气,心里一遍遍喊着“汉奸,臭汉奸”,嘴上却耐不住情动地叫:“混蛋,我
的心肝!”
二十一、
陈醉剧烈一抖,软在他怀里,整个人像水洗过,湿淋淋亮晶晶的,钱文正没有软,他正在兴头上,带着几分性感,
撸一把头发,露出那张少有的俊脸:“陈醉,你给我记着,”他轻轻揉他的耳垂,“你是我第一个。”
说完,他托起陈醉的圆屁股,连人带大衣揽在怀里,一使劲儿抱起来,
陈醉叫了一声,狼狈地挂在他腰上,两条腿点不着地,只好往他腰上缠,腿没劲儿,缠也缠不住,娇滴滴地求饶:
“不行……阿福,放我下来!”
钱文正像个无赖,扭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抱稳他,打开小木门,走进大厅。
陈醉吓坏了,噤声缩在他怀里,楼下没掌灯,钱文正磕磕绊绊,托着一个光溜溜的大活人,居然走上了楼梯。
屁股里头抖得不行,陈醉在他怀里无声地挣动,“哎,你又顶着我了,”钱文正说,说他下头的那个东西,“这
么喜欢我吗,嗯?”
“滚蛋!”陈醉回嘴,骂完,立刻嘶嘶吸气,钱文正每踩一步楼梯,那根造孽的东西就在他屁股里转一个刁钻的角
度,陈醉怕得浑身哆嗦,又忍不住暗暗期待。
毕竟是个大男人,上到一半,钱文正有点吃不消,呼呼的热气喷在陈醉脸上,搔他的耳廓:“我说,你真挺沉
哪!”
可能是火候到了,也可能是钱文正的低语得了他的欢心,陈醉猛地把他搂紧,拖拉着腿在他胯上乱拱,踮脚踩住
上面一级台阶,放荡地顿挫摇摆,钱文正一时吃不住劲儿,缩着腰吓唬他:“我的祖宗,掉下去!”
陈醉扳着他的下巴,张嘴就亲,钱文正脚底下乱踩,跌跌撞撞,不知怎么走过最后那几步台阶的,撞上陈醉的房
门,咚地一响,“开门,”他命令,手往陈醉的裘皮大衣里摸,“钥匙给我!”
陈醉也意乱情迷,拿冰凉的鼻尖在他脸上蹭:“别……别在屋里……”
“老子要上床,”钱文正从大衣兜里翻出那只挂着太阳旗的铜钥匙,摸黑往锁眼里捅,捅来捅去进不去,他恨得捏
了陈醉的屁股一把,“你这门,比你紧多了!”
陈醉喜欢他说这种话,越说,他越来劲儿:“进去……不许上床。”他扭着手腕扶住钱文正的手,稍探了探锁眼,
一插,就进去了。
进了门,钱文正就不是他了,压着陈醉往床上狠狠一扑,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掰着腿就颠腾起来。陈醉叫唤,
手指在他背上抓来抓去,下头痉挛似地把他绞紧,一下一下往里猛吸,钱文正疯狂了,明明上次还怪自己把人家
弄出个大洞,这次却发着狠,不把这人弄出个洞来不罢休,他起伏着,摇摆着,禽兽不如的,直到眼前一片白光
……
“唔……”光线透过纱帘照在脸上,钱文正蹙着眉头醒来,吊灯、地毯、印花墙纸,床尾搭着一件丝绸睡衣,是陈
醉的卧室。
他上班去了?为什么不叫醒自己?他也起晚了,走得急?还是……他舍不得?钱文正唰地红了脸。
昨晚他搂着陈醉睡的,陈醉让他走,他黏着不肯走……等等,陈醉的卧室?他腾一下坐起来,对面是那个小写字
台,他光着屁股过去,抽屉上是带合页的中式锁,他拉了拉,窄窄地拉开一条缝,并没看见什么文件、档案,模
模糊糊的,有一只手电筒。
他失望了,是那种狂喜过后的大失所望,挠着头转回床边,他丧气地一屁股坐下去,可能是劲儿大了,咣当一声,
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板上,他跳起来,愣愣地盯着这张床,声音是从床底下传来的,他慢慢的,趴下去。
床下空间很大,但黑洞洞的看不清,他需要一支蜡,或是手电筒……倏地,他回头盯着写字台,想了想,伸手朝
黑暗中摸去,先摸到一个散了架的木框,露着半弯的钉子,框子里有一个不小的金属物,手感很熟悉,但一时想
不起来,他顺着金属表面往四周摸,陡地,他惊愕地瞪直了眼睛。
是电台。

二十二、
隔着一截残蜡,老马推了推眼镜,问钱文正:“能肯定吗?”

“应该是,”钱文正的脸很红,似乎还处在一种兴奋状态,“关东军从没捕捉到过顶针的发报信号,因为陈醉的家
在高级官署区,侦查车根本不会往那儿去!”

老马陷入沉思,陈醉是顶针的可能性很大,他的身份符合我党得到的信息级别,也就是说这半年多来,陈醉一直
在自己抓自己:“电台你是怎么处理的?”
“未作处理,”钱文正答,“受训时学过,遇到这种情况不要画蛇添足,尽快离开。”

老马的镜片一闪:“你是怎么进入陈醉卧室的?”

钱文正愣了愣,低下头:“他……让我收拾衣柜,”老马看着他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攥得很紧,“他信任我。”

老马没再追究这个,转而问:“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钱文正如果是只猫,身上的毛一定炸起来了:“没、没什么关系,”他不大自然地吸吸鼻子,“他对我很有好感
……那个,算是着迷吧,”他红着耳朵,郑重地抬起头,“再给我点时间,老马,我保证把他争……”

老马当机立断:“红线同志,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很出色,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即刻脱离与陈醉的联
系,”他站起来,“组织会派人护送你离开长春,并委派其他同志和顶针接触。”

钱文正怔住:“为什么,”他跟着站起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他喜欢我!”

“顶针是高级间谍,他发现电台暴露,一定会怀疑你的身份,你不能再回去了,”老马离开桌边,开始着手后续工
作,“别忘了,他是个国民党。”

钱文正知道他说的对,自己应该离开,越快越好,可心底就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放不下、舍不去,嘴上却倔
强着,偏说:“他离不开我。”

老马忙碌的手停了停:“是他离不开你,”他叹息,“还是你离不开他?”

钱文正没有回答,他不顾组织的命令,坚持要回陈醉那儿,临出门,老马最后一次警告他:“你现在很危险。”

他只是笑笑,扭过头,走上了初春积雪化冻的长街。

陈醉是按时回来的,钱文正接着他,眼神一对上,就是一阵沉默的你侬我侬,吴妈在忙活晚饭,钱文正大胆地揽
住他,揽到怀里用力抱紧,他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投入,这么动情,有些柔肠寸断的意思,为了这个忍辱负重潜伏
在敌后的前辈,为了他的铁血丹心,他的孤独寂寞,他忘乎所以的,在心里把他认作同志。

吃过饭,钱文正坐在自己狭窄的小床上,两手握拳抵着下巴,等待。漫漫长夜,楼上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午夜,
他等不住了,出门上楼,拧了拧把手,门锁着,轻轻地敲,里头没回应,他抱着膝盖在门口坐了一会,惴惴离去。

可能是辗转反侧太久,快天亮他才睡着,起来又是日上三竿,蔫头耷脑出屋,一打眼,看大厅饭桌的主位上,陈
醉架着单片眼镜坐在那儿。

“先生,你怎么……”他表现得很意外,但这是情理之中,陈醉懒散地仰起脖子,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他坐到他身边,面前放着一碗白粥,“尝尝,凉没凉,”陈醉说,拿一种春风般的目光打量他,被这样的眼睛一
看,钱文正的心就颤抖了,“昨晚……”他拿起勺子,在冒着热气的白粥里翻,“怎么……”他偷偷的,眼神闪
烁,像是不敢看,却把陈醉从发梢到指尖看了个遍,“怎么不给我开门?”

咫尺之隔,陈醉出神地回看他,看着他搅动汤勺的手指,和甜言蜜语的嘴唇,听他轻轻地说:“我想了你,整整
一晚上……”

勺子舀起来,往嘴边送,陈醉突然推了他一把,抢下勺子扔进粥碗,钱文正一愣,马上意识到,粥是有问题的。

二十三、
心尖上有刹那刺痛,但他克制住了,用一种似懂非懂的神情看着陈醉,看他端起碗走进厨房,再出来,碗空了,
湿淋淋地拿水涮过。

“先生……”钱文正惶恐地站在桌边,“怎么了?”

陈醉没看他,低着头:“我给了吴妈一天假,”他声音有些莫测,“家里只有我们俩,”拿餐巾擦了擦手,“去,
挑一张你喜欢的唱片。”

钱文正离开餐桌,走向墙角的留声机,这个过程,他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要表现出发现了电台,但只是发现了,
他没受过训练,也不是情报人员,一个关里来讨生活的穷苦人而已:“要跳舞吗,先生?”

陈醉正要点烟,听他问,夹着香烟愣了愣:“啊,跳吧。”

钱文正取出黑胶唱片,放在机匣子里,打开开关,唱片转起来,轻轻的,他把唱针放上去,带着些微噪音的歌声
徐徐响起:红灯绿酒夜,围炉消寒天,谈情说爱乐无边……

钱文正回过头,陈醉就站在面前,很近,一个肩膀的距离,斜吸着一支烟,烟雾笼罩在反光的小镜片上,他拿烟
的手雪白,手腕关节凸出来,像等着人来吻,钱文正便抓住它,凑上去,湿黏的,含了一口。

陈醉看着他,充满审视的意味,忽地笑了,整个人偎过来,软绵绵搂着他的膀子:“会跳舞吗?”

钱文正摇头,留声机袅袅地唱,“清歌飘渺,腻舞翩翩,快乐、快乐比神仙”,他笨拙地扶住陈醉的腰,随着他,
往大厅中央去,烟雾熏了他的眼,眨一眨,像要流泪,陈醉转动腕子,无名指,抹了一把他的眼角,那么温柔,
右手虎口却卡在他侧颈旁边,随时,仿佛都会扼上咽喉。

“想不想……”这时陈醉问,挑着乌黑的眉眼,贴着他的耳畔说了句什么,钱文正突然疯狂地拉扯他,两手往他的
衬衫里摸,喘着粗气,急躁得像个傻瓜。

他这样子,谁会怀疑是个间谍呢,陈醉被拽得摇摇晃晃,烟灰掉下去,落在沙发上,他执拗地盯着他,带着某种
不舍,某种决然,顺手牵起沙发扶手上的提花领带,他递给他,同时送上自己的手腕。

大概是某种变态的情趣吧,钱文正惊愕着,但还是按他的意思,把他松松绑住,陈醉就着被捆绑的姿势,抽完最
后一口烟,叹息着,吐出一小段烟圈,被钱文正从正面分开双腿,摸进了屁股。

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换成白光的《恋之火》,“眼波流,半带羞,花样的妖艳,柳样的柔”,钱文正楔进他
的身体,摸着他,吻着他,一下一下狠狠地撞,陈醉在他怀里哆嗦,两手堪堪捧着他的脸,吐出舌尖。

“……无限的创痛在心头,轻轻的一笑忘我忧,”钱文正痴狂地蹂躏他,反复提着他的胯骨,叫他的名字,陈醉闭着
眼,痛苦地皱起眉头,把手从他脸上滑向颈后,腕间的领带正好勒住喉咙,像要把他抱牢似的,越勒越紧。

钱文正开始咳嗽,想拽陈醉的胳膊,但两手使不上力,膝盖软下去,扑通跪在地上,“红的灯,绿的酒,纸醉金
迷多悠游……”

这回是陈醉居高临下了,一双杀人如麻的眼,“旧事和新愁一笔勾,点点的泪痕,满眼秋”, 钱文正望着他,这
个结果,他从老马那离开的时候就该想到了,那是为什么呢,为了和他好一场吗,还只是再看他一眼?

微弱的,他说:“……爱……你……”

陡地,陈醉松了手,空气猛地灌进喉咙,钱文正急喘着扑在地上,白光的嗓子慵懒低沉,缓缓地唱:是烟云,是
水酒,水云飘荡不停留……
陈醉跪在他头边,揪住他的短发:“你看见了,是吧?”

他指的是电台,钱文正边咳嗽边点头,陈醉没来由地恨他:“那为什么不走!”

钱文正抬起头,看陈醉惨白着一张脸,笑着问他:“怎么没向药师丸汇报?”

二十四、
药师丸?钱文正一瞬恍惚:“不,我没……”

陈醉摆了摆手,那个笑,艳丽得像一把刀:“你给范秘书打过电话,对吧,”他侧个身,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要找药师丸,”他目光炯炯地瞪过来,仿佛这是一场审讯,“想跟他说什么?”

钱文正瞠目,陈醉是把他当成药师丸的人了,他跪在那儿,艰难地动了动嘴:“我只是想问他……你什么时候回
来。”

陈醉霎时露出无措的神情,钱文正一把握住他:“他给过我钱,”陈醉那双手,腕子上两道红痕,他把钱文正勒
得多狠,伤自己就有多深,“可我什么都没告诉他,我只是……不敢不要。”

他说的是真话,陈醉不愿信,挣扎得声音都在颤抖:“你知道……床下的是什么吗?”

“我不在乎是什么,”钱文正狼狈地擦一把眼睛,仿佛流了泪,轻轻的,去解陈醉手上的领带,“我……只在乎
你。”

陈醉腾地站起来,领带擦过他的膝盖,无声落在地上:“我现在……去部里,”他烦躁地踱步,陡地,背着钱文
正停住,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八小时后回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钱文正怔了怔,转瞬明白过来,这是告诉他,他有八个小时,随便他往哪里去。

钱文正去了老马那儿,老马见到他,惊讶得呆立在棺材铺门口,到后屋那张方桌两边坐下,老马的第一句话是:
“吴妈来过。”

钱文正不意外,老马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陈醉支走她,只留你一个人,组织就做好了你牺牲的准备,”他盯
着钱文正脖子上那道勒痕,缓缓地说,“我们没抱希望……你会活着回来。”

钱文正点头,沉默了一阵,轻声说:“他爱我。”

“不,”老马纠正他,“爱,是需要考验的,不到生死关头,谁也不敢说爱,”他把信封推过去,“他知道你的身
份了?”

那句关于“爱”的话有点奇怪,但钱文正没细想,摇了摇头,拿起信封,打开一看:“这是……”

“红线同志,我正式传达上级的命令,”老马正襟危坐,“组织交代,如果你活着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信上
的人员关系,你要记牢,”很少见的,他紧张地抿了抿嘴,“请你继续在顶针身边潜伏,如果有一天你暴露了,
不管什么情况,记住,要撑过三天,三天一到,立刻用日语,把信上的接头暗号透露出去。”

钱文正皱眉盯着那几页纸,上头密密麻麻,信息非常杂,有一句暗号,有朝鲜和苏联远东的情报,更多的是日本
人的履历,清一色的间谍,从个人习惯到嗜好怪癖,不一而足,字迹潦草,看得出是仓促而就:“这么详细的东
西,应该是逮着了一条大鱼吧,组织不利用,给我干什么?”
老马没多说,只是嘱咐他,尽快背下来,然后销毁。

从棺材铺回到陈醉那儿,吴妈已经在了,钱文正和她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提起老马,他钻进自己那间小屋,反复
默记信上的内容,一直到太阳西沉,大厅里传来熟悉的脚步,他才烧掉情报出去。

陈醉显然没料到他在家,半拽的裘皮大衣忽然脱手,散着摆,乌云似地落在地上,钱文正走上去,捡起来拍了拍,
给他挂在门廊的衣钩上,像每一个天短的黄昏一样,在吴妈看不见的角落,和他紧紧相拥。

陈醉在颤抖,抖得钱文正不舍得放开他:“有小音匣子吗?”

陈醉贪婪地嗅着他的气息,在他肩膀上点头,“卧室,衣柜顶上有一个。”

钱文正松开他,大剌剌朝他伸手,陈醉愣了,露出惊讶夹杂着嗔怪的表情,犹豫着,他伸手进裤兜,把那只挂着
太阳旗的小钥匙掏出来,慢慢的,放在他手心里。???

二十五、
吃过饭,陈醉上楼,拧开卧室门,屋里没有人,小音匣子擦过了,和几张唱片一起放在床中央,他把门在身后关
上,脱掉外衣,走到床边蹲下,冷冷的:“出来。”

床底下是钱文正的声音:“有颗钉子歪了,有点松。”

陈醉动了下眉,立刻躺平滑进去,滑进去才想起来,忘了拿手电筒,床底下黑洞洞的,能看见电报机不大明显的
剪影,和一个年轻人,炽热的身体挨着他,暧昧地呼吸。

他想出去拿手电,被钱文正一把抓住,右手手腕,湿湿的,有汗:“骗你的……没松。”

陈醉不知道这一刻该做何反应,太多年了,他没碰过这种事情,是纠缠,是爱意,惊得他脸都要烧起来:“别闹
……”

他想挣脱,被钱文正死皮赖脸拽过去,胳膊和胳膊缠在一起,“不是,我说,亲热一会儿怎么了,”那个年轻人
大言不惭,“你一点都不想?”

陈醉的心咚咚跳,他和一个局外人手拉着手,在电台底下,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像一个梦……他孤单得太久了,
久得忘了人的温度,久得以为自己坚不可摧,以后,真的可以和这个人分担那些沉重的秘密吗?

“往后你有我,”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钱文正擦着鼻子,羞答答地说,“我可以给你打下手,”他转过头,虽然
只是一个漆黑的影子,但毫无道理的,陈醉觉得他在笑,“什么我都为你做。”

陈醉蓦地咬紧牙关,怕稍松一松,就有不该说的话出口:“胡闹!”

“我就胡闹怎么了……”钱文正朝他偎过来,大概是想亲一口,可中间隔着电台,咚地一响,他捂着脑袋趴到陈醉
肩上,“哎哟我的老天爷!”他在那儿蹭,边蹭边把手往陈醉领口里伸,“也不给我揉揉……”

他只是腻歪,没想陈醉真给他揉,可脑袋上一热,忽地一只温柔手:“陈醉……”他像是叫他,但话锋一转,轻
轻地问,“不是你的真名吧?”

陈醉没出声,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没否认,钱文正莫名焦躁起来,“那……那你那个,”他不知道怎么
称呼那个人,“还有联系吗?”

这回陈醉摇头了,从他手里挣脱,擦着地面出去,简短的,给他一句话:“淞沪会战,殉国了。”
钱文正怔在那儿,鼻子发酸,什么猜疑、嫉妒,都像个卑劣的笑话,他赶忙从床的另一边出来,扑上去从背后抱
住他,哄孩子似地摇,摇啊摇,摇到床边,拉着他坐下,打开音匣子,架起唱针,白光的歌像放醇了的酒,靡靡
入耳:眼波带醉,慢慢流动,樱桃小嘴,火般殷红……

陈醉和他靠着,彼此怯怯地望了望,嘴唇就碰在一起,钱文正拉起宽大的丝绸被,捉迷藏一样把两人罩住,搂着
陈醉倒下去,倒在如海的床上。

呼吸声,皮肤和丝绸的摩擦声,羞人的口水声,他把陈醉剥得精光,把他摁在音匣子旁边,微光透过棉絮稀薄的
地方照进来,照得那张脸上亮一块暗一块,璀璨着,像是珍宝。

陈醉躲着钱文正的视线,半眯着眼,跟着音乐徐徐地哼:“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走遍
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钱文正接着他唱:“我正青春,你还少年,我们相见不恨晚,”心里有股蓬勃的暖意,他笑起来,“永结同心,
不再离散……”

电话铃忽然响,钱文正扫兴地掀开被,陈醉裸着身体去接,通话很短,他挂上话筒立刻开始穿衣服,没等钱文正
问,皱着眉说:“药师丸抓住一个共产党,要我去审。”

钱文正惊愕地瞪大眼睛:“那你……怎么办?”

“尽快弄死,”陈醉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以一种冷漠的口吻,“免得再往外咬。”

二十六、
钱文正震惊,但努力保持住镇静,沉默、甚至有几分肃穆地送他出门,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他思来想去,觉得这
件事必须告诉老马,请示地委尽快组织救援。

十五分钟后,他独自出门,华灯初上,敷岛区和和顺区一带灯火通明,越往满洲人聚居区走,光线越暗,渐渐的,
连照亮的路灯都没有了,走到那个熟悉的巷口,远远的,棺材铺亮着灯,他陡地停住,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不光棺材铺,整条巷子的灯都亮着,这不正常,这条街上都是做小本买卖的铺子,不会舍得在没有生意的时候点
蜡,敢这么照明的,只有日本人。

他转身往回走,夜风飒飒,脑门上却出了汗,这说明什么?老马出事了,被叛变者咬出来了?还是……他左脚绊
了一下,被抓的就是老马?

回到家,他坐立难安,吴妈已经休息了,他几次想去敲她的门,都忍住了,现在情况并不明朗,还不到贸然“窜
线”的时候。

几乎是瞪着眼睛度过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往陈醉办公室摇电话,还是范秘书接的,操着一把疲惫的嗓子,更多
的不能问,钱文正只是问先生好不好,大概几天能回来,需不需要送什么东西。

“主任昨晚通宵了,我们都陪着,”范秘书好像在啜粥,吸溜吸溜的,“今天一早去的关东局,这几天应该都不在
部里。”

关东局。钱文正放下电话,在宪兵队司令部旁边,南面是宪兵队宿舍,西南是日满军人会馆,北面不远是警察署,
西面有海军司令部、旅团司令部,这么个要命的位置,强攻是不可能的。

整整一天,他心急如焚,时不时就想起陈醉的那句“尽快弄死”,万一被抓的真是老马呢,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
神经质地搓手,陈醉还说什么来着?“免得再往外咬”,如果真让老马咬,他会咬谁?

倏地,他出了一身冷汗,慌张地站起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给陈醉收拾几件衣服,把吴妈刚做好的晚饭装进提篮,他冒着夜色出门,关东局一带,他刚到新京熟悉情况的时
候去过,站岗的哨兵荷枪实弹,检查过良民证,他很聪明地报了药师丸的名字,然后等待。

第一回递出来的消息是让他走,钱文正料到了,非要用岗亭里的电话和药师丸通话,日本兵碍着药师丸的身份,
给他接了,听到电话那头傲慢的声音,他的心安了一半:“太君,是我,阿福!”

药师丸的态度不算好,但不坏,远远的,能听到一点吼叫和嘶喊声,钱文正无从分辨那是不是老马,只哀求着:
“太君,我给他……”他用了“他”,而不是“先生”,一个不算暧昧,但引人遐想的字眼儿,“给他带了两件
换洗衣服,还有一口家里饭,你看……”他的声音小下去,“让我进去看他一眼,行不?”

猛地,药师丸哈哈大笑,嘲笑这个漂亮的支那人,嘲笑他被自己的同僚玩弄,和他妇人般的顺从和扭捏:“阿
福,”他觉得有趣,有趣到想看一看这个人面对陈醉时的样子,“怕不怕血?”

“……血?”钱文正显得意外而胆怯,惹得药师丸兴味更浓,“电话,给哨兵。”

他们让他进去了,由宪兵领着往机关楼深处带,很快到了审讯室,和想象中的阴森恐怖不同,每一个房间都灯火
通明,以至于那些鲜血、哀嚎和背叛,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先看见陈醉的背影,白衬衫挽到手肘,背后汗湿了一块,脸颊边漫着香烟燃起的白雾,在他对面,钱文正见到了
老马,拴在刑架子上,身上没什么血,但肚子两侧塌进去,应该是打断了肋骨,内脏可能已经破裂。

“还没招吗!”药师丸踏着地板问,陈醉回过头,看见钱文正,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和他一样瞪过来的还有老马,
四目相对的刹那,钱文正乍然头皮发麻,那个眼神,痛苦迷茫,让人觉得他撑不住了,难免要做个抉择……

果然,微弱的声音在木炭嗞嗞的燃烧声中响起:“红线同志……”

二十七、

所有人都愣住,药师丸第一个反应过来,错愕地指着钱文正:“你说的,是他?”不用他布置,立刻有宪兵从两
边过来把人摁住,提篮翻下去,温热的饭菜掀出来,撒了一地,“他的代号是,红线?”

太快了,快得钱文正措手不及,他不是没想过被咬出来的可能性,但那个人是老马,戴圆眼镜的老马,告诉他
“保护好自己”的老马,义正言辞代表组织委派任务的老马!他怎么可能……叛变真的就在一瞬间吗?

他只能装傻,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挣扎着叫喊:“我……我不知道什么红线蓝线,先、先生,救我!”

陈醉呆立在那儿,本来就白皙的脸褪尽了血色,一听到“同志”两个字,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些似有若无的撩拨,
那些青涩狂热的探索,那些掏心掏肺的诺言,都是假的,这个面孔漂亮、柔情蜜意的青年,只是 gcd 派到他身边
的一只“乌鸦”!

“香取君,”药师丸走过来,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用人,太不仔细了,”说着,他露骨地往他胯下瞄,
“让一个不怀好意的‘同志’……”他压低声音,“爬上了大满洲国军事部次长办公室主任的床!”

陈醉咬紧了牙,就着他卑劣的讥笑,一副舍不得枕边人的样子:“我不相信。”

“嗯嗯,”小个子的药师丸附和着点头,微微一笑,一对虎牙龇在嘴边,“这个老家伙,你是要再审审的,”说罢,
他指着钱文正,有些得意洋洋,“这个,我带走,帮你问一问。”

陈醉突然挑起眉头,第一次用强硬的口吻对他说:“这个行动,我是负责人。”

像薄薄一小片白磷在日光下过热燃烧,药师丸的娃娃脸霎时凶相毕露:“你的仆人有赤色嫌疑,你应该避嫌!”
他很不尊重地戳着陈醉的胸口,“如果红线的身份坐实,香取君,你的位子不保,稻垣君一样要从“火曜会”
(1)里滚出去!”

他朝宪兵一扬手,跋扈地把人押走了,出了门很远,还能听见钱文正悚然的嘶吼:“先生……救我,先生!”

陈醉攥着拳头,宪兵都随药师丸离开,身边只剩几个唯唯诺诺的满洲人:“滚……”他先是低语,接着猛地大喊:
“都他妈给我滚!”

审讯室转眼空了,他转过身,盯着刑架上的老马,这个被捕了三十六个小时一字没说,阿福一出现,就奇迹般招
供了的软骨头,陈醉心里有千沟万壑,像是一把刀在割,不是恨钱文正骗他,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没早点结果了
这个老东西。

手边就是烙铁炉,他一把抓住那根烧红的铁棍,正要往外抽,老马忽然抬起头,气息微弱地开口:“顶针同
志,”他声音平静,“我代表……中国 gcd 满洲省委长春地委……和你见面,很荣幸……”

陈醉愕然松开烙铁,嚓嚓的,是铁棍在炉沿上滑动的声响。

“我受上级委派……”边说,老马嘴角不停有东西溢出来,黑红的,是内脏出血,“有三个问题,向你请教。”

陈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时没明白,如果要出卖,他为什么不出卖“顶针”,而是抛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红
线”?

“第一,孤身潜伏这么多年,你抗日救国的决心有没有动摇,”他快不行了,陈醉看得出来,每一个字都耗着命、
透着血,“第二,日本人已经开始围猎‘顶针’,如果有人能接替你的工作,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能否让
贤……”

陈醉蹙眉,不理解他的目的,直到他问出第三个问题:“最后,‘红线’危在旦夕,如果你能救他,你愿不愿意
……”后头的话,他静了几秒才说,“为了他,舍弃自己的生命?”

陈醉的眉头霍然舒展,他笑了,带着点儿沧桑,带着点儿了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特工那样,惨淡地摇摇头,走
上去,贴着老马的耳朵说:“告诉我,怎么做。”

----------?-----------

(1)火曜会:伪满洲国国务院各部实际由日本人担任的次官掌权,各部次官每周二举行聚会,决定“国家”政策,
周二在日语中为“火曜日”,故称火曜会。

二十八、
陈醉的眉头霍然舒展,他笑了,带着点儿沧桑,带着点儿了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特工那样,惨淡地摇摇头,走
上去,贴着老马的耳朵说:“告诉我,怎么做。”

老马只有三五句话,但断断续续,交代了很久,陈醉静静听完,没什么表示,返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停
住,面前是刑讯室长长的走廊,这次走出去,下次再进来,可能就是阶下囚了,他转回头,轻声问:“他……有
没有爱过我?”
老马耷拉着脑袋,没回答。

陈醉向他走去,眼睫上下颤抖,手肘上的衬衫绷得很紧:“哪怕……一点点……”

老马仍然沉默,陈醉站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伸出手,在他大动脉上贴了三秒,已经断气了。

他马上回家,这时候将近午夜,路过吴妈门口,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小跑着上楼,先去书房门口的储物柜拿
了钳子,然后用小钥匙打开卧室门,进门上锁。

脱掉外套,他从穿衣镜背后摸出另一把钥匙,打开小写字台的抽屉,取出手电筒,之后随便找一张纸,写下老马
告诉他的棺材铺地址,放进去重新上锁。

扭亮手电筒,他钻到床下,老旧的电台牢牢钉在床板上,二十三颗钉,他一颗一颗起下来,揣进兜里收好,随后
把这个陪了他许多年的老伙计塞进衣柜,简单处理了一下痕迹,快步下搂。

他和上级失联已经五年了,那家伙代号火镰,很可能早就牺牲,这五年里,他从没忘记过那个波段,如今一笔一
划写在纸上,包括火镰的发报习惯、口吻和断句方法,写完小心折好,走到吴妈门口,蹲下来,从门缝塞进去。

看了看表,不到两点,他立刻收拾公文包,去办公室。夜晚的军事部大楼安静阴森,他上二楼,东起第二间,门
口铁牌上写着“次长办公室主任室”,他进屋开灯,把口袋里的钉子从窗户抛远,接着直奔办公桌,拿出纸笔,
开始记录老马提供的信息。

十五分钟后搁笔,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三遍,在第一页纸纸头上写了一个“椿”字,用圆圈圈好,然后塞进绝密档
案袋,加封,收进右手最下一格抽屉底部。

接下来的事,就是等待。他点一根烟,靠在柔软的高背椅上,半阖着眼,拿指肚摩擦嘴唇,回忆着那个骗了他的
人,和他意乱情迷时抱着自己的灼热体温。

药师丸这一晚过得很愉快,没用底下人动手,鞭子、烙铁、辣椒水,他亲自伺候,和老马的境遇不同,钱文正没
受什么内伤,但浑身的皮肉都绽开了,血肉模糊的一条,半死不活挂在木架子上。

“醒一醒啊,阿福,”清晨,药师丸嚼着关东局食堂的紫菜饭团,拿烧红的铁扦捅他的肚子,“我还没开始问哟,
红线同志!”

钱文正毫无反应,随着他的戳刺来回晃荡,这时有人进来,是监听室的坂田,递上一张印有关东局标志的抄报记
录,只看一眼,药师丸就呆住了,上面用整齐的汉字写着:

反间成功,重庆甚喜。若椿果毙命,顶针任务即圆满,适时休眠,静待接应。火镰。

药师丸整张脸扭曲起来,那个“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知道这个代号,参谋本部最高级别特工之一,据说一直
潜伏在苏联红军内部,也有说在八十八旅的,他怎么会出现在满洲国,而且被顶针反间?如果椿确实被当做抗日
份子逮捕进来,那……他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阿福,不禁出了一头冷汗。

“技术组截获情报后,做了初步分析,”坂田报告,“波段没有问题,这个信号最后一次出现是五年前,发报手法、
口吻,乃至断句方式,全部吻合。”

药师丸一把团皱抄报记录,如果阿福就是椿,那陈醉手里那个共产党是怎么回事,顶针又是……

“立刻给我集合两队人!”药师丸扶着挎刀,边往外疾走边下命令,“一队去陈醉家,另一队去军事部,彻底搜
查!”
他大踏着步,气势汹汹冲在走廊里,经过陈醉那间刑讯室,看见老马已经从刑架上放下来,塞进处理尸体的独轮
车——被灭口了,他恶狠狠地想。

二十九、三十、
鸟鸣,脚步声,轻不可闻的低语。钱文正皱起眉头,一动,浑身上下的皮肉和筋骨就像剁碎了又拧在一起,牵拉
撕扯着,刺激着他的痛觉神经。

“啊……”他转动肩膀,从腋下到肋骨,火辣辣的灼痛,是烫伤。因为这个,他确定自己还活着,奇怪的是,他居
然躺在床上,盖着一床干净柔软的被子。

“他醒了……”是日语,“马上报告……”

钱文正睁开眼睛,看到一面白墙,墙上挂着醒目的“天皇万岁”日历牌,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写着大大的“25”,他
立刻记起来,自己是 22 号夜里进入关东局的,现在是白天,说明还没到三天,想到这儿,他忽然愣住,老马都把
他出卖了,他还傻傻地记着他的交代。

门从外推开,一双军靴踏进来,钱文正偏头看,一个不认识的少佐,站在床边,恭敬地哈下腰:“长官,失礼
了。”

他竟然对自己说日语,还称呼“长官”,钱文正惊讶,脸上倒没什么波澜,闭上眼睛不做反应。

那家伙立正站好,打开夹在腋下的文件簿,深鞠一躬:“受药师丸大佐委托,向‘椿’报告行动进展,”说着,
他翻开文件,“23 日抓获顶针,在其家中发现电台,在军事部次长办公室主任室发现其秘密调查‘椿’的文件,
24 日,在其同伙活动的据点棺材铺,查获重庆政府的委任状……”

钱文正被子里的手陡然攥紧,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陈醉……暴露了?是老马招供的?不,棺材铺怎么会有国
民党的委任状,自己又是……等等,文件上提到了“椿”,这个代号在老马给他的情报上出现过,他还背过这个
人的履历,参谋本部高级间谍,在海参威被苏联方面抓获,已经死亡。

“……通过刑讯,顶针交代如下信息,他是中统特勤人员,通过与共产党分享情报,得知‘椿’在海参崴暴露,秘密
潜入新京,并打算通过结识满洲政府高层,伺机证明身份返回日本,于是策划反间计……”

钱文正突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老马并没有出卖他,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布了一个大局!

眼泪瞬间浸湿睫毛,眼看就要从眼角滑落,他抓起被子盖住脑袋,组织的意图他明白,是要让自己成为“椿”,
打入关东军宪兵队,甚至日本参谋本部,可是……陈醉呢,他为什么要帮老马,难道是为了……

救自己!钱文正不敢再想,稍一想,浑身就痛得颤抖,陈醉怎么样了,是死是活?明明心急如焚,却不能发问。

少佐读完文件鞠躬离开,护士进来量体温,钱文正不敢哭,他了解日本人,护士一见到他的泪水,马上就会向宪
兵队报告。忍着满腔悲愤,藏着满腹忧心,他堪堪熬过黄昏,一入夜,立即用日语重复一句话:赤い椿白い椿と
……

护士听见,转身跑出病房,半个小时后,药师丸到了。

“红茶花,白茶花,”这是日本诗人河东碧梧桐的一首俳句,下一句是“地上落花”,药师丸站在钱文正床前,微
微躬身,回答的却是:“茨の花。”
“都是带刺的花。”这是另一位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也是椿的接头暗号,钱文正慢慢撑起身体,用日语懒散地打
了个招呼:“晚上好啊,药师丸君。”

药师丸随即露出一副荣幸之至的表情,甚至给钱文正踢了个立正:“长官!”他像个新入伍的小兵,大吼着报告,
“您清醒后我立刻就想拜见,但参谋本部明确指示,如果是真正的椿,断不会贸然接头,至少会静默八小时,若
您觉得安全,会主动与我接触,故而迟来,失礼了!”

钱文正淡淡地看他一眼,压抑着胸口那阵狂澜,简短地问:“顶针呢?”

药师丸又狠狠踢了下鞋跟:“已经处理了!”

钱文正的心骤然揪紧,陈醉,那个明艳的人,那个坚韧的人,那个黑夜中星子似的人,他的爱人……

不,他不相信,也许每一个怀着爱的人都心存侥幸吧,他拼命寻找希望,药师丸只说了“处理”,没说“枪毙”,
而这个魔鬼“处理”人的方式,他听他说过,是送去 100 部队。

“啊,对了,”药师丸继续报告,“稻垣次长引咎辞职了,东京正在物色新的人选。”

钱文正点头,药师丸看了看他,忽然说:“今早,参谋本部在电报里,问起了‘芭蕉’的近况……”

芭蕉,也是那份情报上的日谍,这是在进一步甄别“椿”的身份,钱文正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恐怕在西贡的
赌场里,输得只能卖情报了吧!”

芭蕉,本名尾田谦三。潜伏地,越南。嗜好,赌博。

“哦哦!”药师丸深深鞠躬,安静片刻,接着又问,“那长官,您在远东,一定常和‘净琉璃’接触?”

钱文正皱起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适可而止吧,药师丸君,本田上校三年前就在夏威夷玉碎了。”

“はぃ!”药师丸紧绷着嘴角,把背挺得笔直,“上级授意,请长官谅解!”

钱文正无所谓地笑笑,这回轮到他提问了:“那么,我什么时候能回参谋本部?”

五月初,新京的花儿开了,粉一片,白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花粉颗粒,夜半,走在“新天地”的大街上,
药师丸一声接一声打着喷嚏。

“新天地”和开运街的日本人娱乐区不一样,没那些高级饭店、酒吧、高尔夫球场,到处是穿着改良旗袍的满洲妓
女,和地下铁路从脚底开过的隆隆声。

“辽,”钱文正直呼药师丸的名字,从军装大衣内袋里掏手帕给他,药师丸接过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啊,这折
磨人的满洲!”

钱文正穿着一身日本军服,帽檐低低地压着,符合一个职业间谍的习惯,短短一个月,他那张电影明星似的俊脸
冷峻了,成熟得像是一下子长了十岁,不经意间,却又带着点儿稚嫩的哀伤。

“到了,长官,”药师丸指着前面一家挂白灯笼的居酒屋,“您下星期就回国了,今天请务必尽兴!”

钱文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个子的药师丸仰头看过来,崇拜、景仰,所有这些情感都写在那张不设防的笑脸
上,钱文正却无动于衷,冷着心,只想扭断他的脖子。
药师丸先一步去拉门等待,钱文正举步跟上,忽然,柔软的熏风中,店面招牌投下的暗影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腻腻地唱:“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来听,知心人儿出了门,他一去呀没音讯……”

钱文正停住脚步,“我的有情人呀,莫非变了心,为什么呀断了讯,我等待呀到如今,”他眼眶发热,不由自主
就掏出两张纸币,萍水相逢的一段歌,却唱碎了他的心。

妓女的脸掩在暗处,钱文正刚过去,她就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太君!”她叫得风骚,钱文正反感,这时那女人
贴住他的耳朵,居然说,“红线同志,满洲省委奉天地委山雀,接替老马与你接头。”

钱文正一怔,回头瞥一眼居酒屋门前的药师丸,那家伙看他在跟妓女调情,识相地背过了身,“谁是老马,”他
冷笑,“你以为我是谁?”

“爱,是需要考验的,”她突然说,只是复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到生死关头,谁也不敢说爱,”同时,把
一个纸团塞进他的裤兜,“到东京后,择机联络。”

钱文正顿时哽咽,竭力压抑着,仍控制不住情绪:“我……十天后乘飞机去东京,”他急切地说,甚至有些颤抖,
“请组织帮我找一个人,可能在 100 部队,男性,苏州或河北人,比我矮一点,很白,”他绝望地舔着嘴唇,一
个做细菌实验的部队,希望微乎其微,“就说阿福找他,请组织尽快,尽快!”

说完,他把脸在妓女纤弱的肩膀上揩了一把,细滑的丝绸触感,让他想起那个家、那张床,和床上忽明忽暗的光,
然后,头也不回的,向药师丸走去。

背后,“新世界”喧闹的长街,妓女的歌声缓缓又起,婉转周折着,随风入夜:“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春风听,
春风替我问一问,为什么他要断音讯……”

< 完 >

致读者:我们有幸透过故事看到的这个不一样的世界,正像是一副完整的拼图。每一个碎片都是悉心斟酌的字字
句句,每一次让我们惊艳的转折后面都是一次笔尖的微顿,一次包含心血的精雕细琢。尊重和鼓励是作者坚持挥
笔的动力。
望读者支持原创,关注作者微博:童子太太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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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一枚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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