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灰烬 中国在世界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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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我们注意到,您在从事学术研究有一段比较有意思的

经历,那就是,您曾经在乌鲁木齐公安局当了十年法医,在我

们看来,您的这份工作跟现在所做的学问简直可以说是“风马牛

不相及”,不知道是什么因素促使您在人生选择上做出了这样大

的转变呢?

刘仲敬:我没有变化,世界变了。在新疆的十年,我本能的感

觉到了某些潜在的危险,并且法医这个职业,只是落脚于技术

层面,对案件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绝大多数案件最终的

解决并不依靠技术,而是靠政治谈判。

很多人觉得我现在学的东西跟我以前做的工作完全是风马牛不

相及。其实,对我来说,职业根本算不上人生选择。我也没有

强烈的动机,非要做某种学术不可。我真正关心的,是我能不

能控制的环境改变,如果环境恶化以致我感觉到自己没法控

制,我会有强烈的动机,在环境恶化以前避开危险的位置。

职业这个词只有对新教徒创造的近代世界才有意义。职业这个

词是由“召唤”这个宗教词汇转化而来的。所以切斯特顿说,美国

人对工作有一种宗教性的热忱。他们多多少少认为,工作是一

种侍奉上帝的神圣举动。切斯特顿之所以对“职业”这个词感觉到
不对劲,因为他是天主教徒。虽然天主教文化也主张履行许多

行善的义务,但他们觉得世俗的赚钱根本没有什么神圣可言。

神圣应该具有某种高于世俗的特征,世俗的追求至多不过勉强

容忍而已。

在中国而言,孔孟老庄和纵横家混合的意识形态造就了另一种

行为模式,也就是一种否定公共德性的哲人。他的礼法和道德

是针对个人的,而在公共事务上是世界主义者和流浪者。你可

以从卜式(西汉大臣,以牧羊致富)和汉武帝的故事中看出这

种伦理。汉武帝发动战争,号召人民捐款;但他其实并不指望

捐款,而是抄没工商业者的财富满足需要。卜式居然真的捐

款,皇帝惊讶地派出使者问他:你到底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要

求?只管说就是。是不是有冤屈,要皇帝替你伸冤?是不是有

仇人,要皇帝替你报仇?

这种模式暴露了华夏世界最根本的习惯法:没有针对陌生人的

义务,只有私人对私人的关系。即使对于皇帝,效忠也是形

式,实质的付出,必须另有知遇之恩。这种文化没有职业道德

(对无名陌生人的底线)和事业心(对无形仲裁者的信服),

只有等价交换的游士原则(良禽择木而栖,危邦不居乱邦不

入)。这里不能产生不断积累的知识传统,只能偶尔产生像张
衡一类的聪明人。他们灵机一动,发明了某些东西,然后被人

遗忘,直到下一位聪明人偶然地出现。

这种社会的聪明人是智力测验产生的,测验内容完全无关紧

要。正如苏东坡所说:无论折腾策论还是经义,反正选出的人

都是同一批。同一智力级数的人,肯定能在同一层次内相互交

换职业;但在更高或更低的层次内,即使保持同样的职业也不

能胜任。所谓君子不器(没有专业),但必须知天命(不以个

人意志为转移的趋势)就是这个意思。就像有些参天大树的根

须已经腐烂,有些鲜美的果实结在寄生的藤萝上。你必须重视

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演变趋势,然后判断某种环境是否具备投机

价值。如果你是一点雪花,就不要急于落在红炉上。

共识网:还是结合您在新疆工作的经历,稍许对中国政局有些

观察的人都会发现,近些年来,民族问题愈来愈成为一把悬在

执政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您能否结合自己在新疆工作那

些年的感受,谈谈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刘仲敬:这显然是伪问题。莎士比亚说过:当我们开始说谎,

我们编织了多么可怕的罗网。我们必须编造更多的谎言,遮蔽

原先较小的谎言。在伪问题的框架内,没有正确或有效的答

案。
我认为,内亚其实只有两个问题:正统性的失败和地缘政治的

紧张。这两者都不是民族问题,“民族”只是一个方便的借口而

已。正统性的失败是中国整体的失败,而地缘政治的紧张才是

内亚的特殊问题。做个类比,如果德国失去了柯尼斯堡,原因

不是因为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民族问题。根本原因在于:大

日耳曼的自我塑造步入歧途,造成了德国和世界不可调和的结

构性冲突,地缘政治的理由注定东普鲁士形同绝地,它像阑尾

一样插入斯拉夫世界,在任何冲突中都会首先被切断。只有巧

妙的外交手腕才能勉强保全这条三面受敌的领地,即使和平时

期也防止不了各方向的渗透。你只要把德国换成中国,把东普

鲁士换成内亚,就会明白地缘形势的危险性,这不是人力所能

改变的。

内亚斗争的升级不是地方性因素造成的,也不可能局部解决。

只要中国在世界体系内的合法性建立不起来,她最脆弱的地缘

断层就会首先溃败。所谓的民族矛盾,其实是中国和世界结构

性冲突的暴露。就像如果你的脚肿起来,原因其实是心脏衰竭

的原因,在脚上贴膏药,基本上不起作用。

内亚只有一项真正的地方性问题:跨国走私网络的发展成熟。

如果没有地方强力部门的长期参与和分利,这种情况是不会出
现。但是地方政府往往是武断的、任人唯亲的、机会主义的,

全中国大概都是这样。

共识网:对于当前民族问题的种种症结,有人将板子打在了“民

族区域自治”政策,认为今天很多问题都肇始于这一政策,您怎

么看?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全球化导致了问题的激化,他们主

要指的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从根上就很难认同汉族(或者

所谓的中华民族)及其政权的统治。

刘仲敬:我觉得“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是否存在,不会比九三学社

是否存在更加重要。除了极少数依靠统一战线基金为生的人,

谁都不在乎这些政策存在不存在。这一政策浪费了一点点统战

经费,但在巨大的国库开支中只是沧海一栗。它制造不了任何

问题,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难道有人当真相信民族区域自治

政策统治了新疆吗?我从没有见过任何人相信政协会议统治中

国。

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不可能跟异教徒融合,但并非不能接受

异教徒的统治。他们曾经愿意接受杨增新的统治,后者比共产

党更有资格称为汉族政权。列宁主义政党基本不可能实施民族

统治,除非以八千万党员自身构成独立共同体(民族)。照葛

兰西的定义,共产党和群众的关系不是有机的。
全球化造成的问题在另一方面:在无根的国际资本主义刺激

下,地方主义发育为民族主义的速度骤然加快了。我们必须正

视:资本主义不是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想像的普世化、理

性化进程,而是一个创造民族的世界性进程。创造民族会不会

导致矛盾激化,要看政治结构的包容性。比如魁北克在加拿大

没有问题,但是科索沃在塞尔维亚就有问题。

中国这套民族理论有一个概念,就是把民族当成一种静态的东

西,好像挖掘化石一样,挖出化石以后给它分类,分到这一组

就是这一类,分类完了以后它就永远不动了,但是民族显然是

流动的。古代有很多国其实是民族,比如在屈原那时候,楚国

就是一个民族,之所以他死活不肯服秦国,是因为他跟秦国不

是同一个族,而不仅仅是不同政权。而放在元末,陈友谅的手

下去投奔朱元璋大概也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后来秦和楚民族都

慢慢消失了,但是新的民族不断产生,这是一个不断流动的过

程。

共识网: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刻意划分民族会增强他自己的认

同感,原来他可能没有这种身份意识,但是因为刻意划分,就

会加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比如高考加分。
刘仲敬:现在高考的问题的确是这样。高考入学的时候让你上

学好像让你占便宜,但是毕业的时候就不这样了,毕业的时候

你发现让你上学你吃了很大的亏,因为没有对接了。以前高考

制度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公务员制度,上学的时候是一个

候补官僚,毕业以后就变成了政府官员,现在是后半截砍掉,

一毕业的时候你就从悬崖上跳下去了。从体制上讲,把教育制

度后半截砍掉,就相当于废科举一样,把社会一个循环机制打

乱了,又没有很好的替代品,这样就造成了严重的社会紊乱。

民国时期的政治动乱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毕业生没有出路了。以

前科举考试出来是有出路的,他该去哪儿是很清楚,即便是回

老家,他也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士。但是新学培养出来的人他们

去哪儿连自己都不知道,只有参加革命。

共识网:如果这个方面纠偏的话能怎么做呢?难道把原来大学

的扩招再收缩回来?

刘仲敬:这样的话又很难,一旦扩招以后再收缩的话,现在大

学教授怎么办?就像通货膨胀一样,开始最好就不要通货膨

胀,但是通货膨胀以后再收回来就非常困难。
共识网:同样还是民族问题,就我们看到的一些观点而言,其

中有这样一种担忧,那就是随着中国的政治现代化进一步发展

和完善的话,像新疆、西藏这样的民族可能会闹分裂,而这样

的局面是国人不愿意看到的。当然,您也曾经说“大一统”是个陷

阱,但我想对此很多人还是难以理解,能否结合这个问题再谈

一谈您的这个观点?

刘仲敬:如果你用分裂、而非独立的辞令,那就说明你不是真

正的民主爱好者。请注意,这里的民主只是中性词。印度独立

时,宪法之父安德佩卡尔(他自己就是少数民族)力主印巴分

离。他的理由是:如果一亿心怀不满的穆斯林留在印度;印度

要么不再有民主,要么不再有国家。当年邱吉尔很高兴爱尔兰

天主教徒终于自己决定滚蛋,因为他们在下议院的存在严重干

扰了两党政治的和谐。本•古里安也根据同样的理由,不肯吞并

阿拉伯人的土地。孟德斯鸠早就说过:共和国的主权就是公民

权的总和,将主权的一部分交给心怀贰志的外邦人无异于颠覆

行动。你能想像美国人渴望吞并中国,然后让中国人做他们的

总统么?民主需要价值观的高度认同,肯定会导致小邦林立的

世界。这样的世界最多只能容许雅典帝国或罗马帝国,就其根

本而言,其实只是最强大的共和国对盟邦和外邦行使世界警察

的权力。
大一统的意义是普世统治,就是“已知文明世界的统一”或“历史

的终结”。秦始皇曾经设想,他已经终结了历史。此后的朝代政

治从理论上讲都是普世统治。但是我们必须首先明白:朝代不

是地方性邦国,朝代没有地理边界,班固所谓“王者无外”就是这

个意思,但是邦国肯定是要划分边界的。例如明代的琉球不是

外国,而是藩属。藩王和总督只是管理形式的不同,权威都来

自天子。从历史上看,大明和大清的对应物不是英格兰和法兰

西,而是神圣罗马帝国和普世天主教会。中国作为相当于全欧

洲的文明体,自居地方性的民族国家。其荒谬的程度相当于,

罗马教皇自居梵蒂冈的领主。你要求共同文明传统的中国人只

能建立一个地方性邦国,等于要求全体拉丁天主教徒都是法兰

西的国民。自从韩国独立以后,这种幻想本该早已破灭。

大一统从暴秦开始,从未走出秦政的阴影,给华夏世界带来了

永无止境的灾难。汉儒呻吟叫嚣,举起周公孔子的旗号,号召

用“周政”打倒“秦政”。三代上古的理想世界构成儒家的核心价

值,回响在二十四史当中。儒家非常清楚:周政就是小邦林立

的孔子时代。周政之所以是仁政,因为天子只有礼仪性、荣誉

性的最高权力。各邦君主、贵族、国人分享权力,不时爆发

《大宪章》式的阶级冲突。这时的中国酷似欧洲,充满了混乱

和生命力。秦政之所以是暴政,因为唯一的君主垄断了所有权

力。儒家除了教育这头老虎爱民如子以外,想不出别的高招。
这种办法的不可靠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儒生天天“是古非今”。

古,当然就是三代之治。今,当然就是暴秦开创的大一统帝

国。

大一统是在野心家谋杀众多有机共同体的血腥现场建立起来

的,只有不断破坏社会生态的自然发展才能维持。没有秦政的

残酷收割,民间社会势必不断发育产生富人和强人。这些土豪

注定会变成郑成功和钱王,割裂帝国的疆土。一旦割草机停止

运转,多国体系就会永久化。小邦的国民注定像屈原和项羽的

同胞,不能安心服从邻国的统治,犹如波兰人不会热爱俄罗斯

的和平。大一统需要另一种居民,他们完全不在乎统治者的更

换,大一统需要的是顺民。而顺民在大一统之下享有的自由,

远远低于古今大多数被征服民族在征服者铁蹄下享有的自由。

举例为证,犹太人在波斯人和罗马人的统治下,仍然产生了自

己的评议会;而所谓的英印帝国只有六万军人,总督只拿走了

外交和战争的权力,像对待女王一样对待襁褓中的土邦王子。

对比我国,明清帝国的臣民至多担任地方政府的临时工。如果

他们有幸科举成功,那么永远不能在家乡任职。短期在任的流

官非但不能为居民着想,反而以破坏为主要任务。他们不能允

许民兵太强,如果他们还能允许民兵存在的话;不能允许土豪

太富,如果他们还能允许土豪存在的话。
任何地方的超前发展,都是统一的隐患。向上看齐很难,向下

看齐很容易。举个例子,就拿春秋吴国来说,如果贸易和矿业

使他们不用纳税,那么“大一统”要做的就是应该消灭他们,使他

们跟内地小农一样贫困,反向的改造却做不到。只有在分裂时

代,小邦为了竞争的理由,才会允许昙花一现的经济进步,例

如吴越和闽国。宋朝的时候其实是有过机会的,杭州和泉州就

是他们留给宋朝的遗产,宋朝却用吏治国家和垄断贸易制度将

他们渐次削平。在他们眼里,除了京师,谁也不应该强大,除

了官吏,谁也不应该富有……结果就是鸦片战争,英国人的军舰

打进国门。

反观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当年吴越的人口远远超过英国、泉

州的人口远远超过伦敦。如果大一统帝国曾经为吴楚、七国、

南朝、十国、郑成功父子留下机会,世界并非一定属于欧洲。

相反,欧洲人知道他们应该感谢谁。如果奥兰治亲王或其他人

宣布,他保障了欧洲的自由,意思就是他保障了欧洲的分裂,

阻止了某些雄主统一欧洲的邪恶企图。

共识网:下边这个问题,还是同您的个人选择有关,我们注意

到,您曾经说过,正规教育对于「情境模拟能力」没有任何帮

助,还说高学历的意识形态教育会培养出大批「人类的祸
根」,那么为什么您会选择读研进而读博?这似乎是一个矛盾

的选择啊?

刘仲敬:我经常分析环境,有时利用环境,从未改善环境。除

了顺水推舟和撒手不管以外,我迄今没做过别的事情。

共识网:刚才那个问题,提到了意识形态,我们有一个感觉,

现下意识形态给人感觉日趋式微了,虽然执政者也在某种程度

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有更好的解决办

法,您认为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们还很关心,

您个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

刘仲敬: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边缘理论,只有非主流人群才会

认真对待。人类的绝大多数始终相信宗教。极少数自以为特别

聪明的世俗人文主义者当中,有极少数曾经相信马克思主义。

仅此而已。

据我所知,冷战结束以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已经很难凑钱维

持同仁杂志。当今绝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资金都

在中国。问题不是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衰落,而是为什么唯独在

中国似乎没有衰落。答案当然是:强制力和资金。
我读过几乎所有的马克思著作,敢于断定他是优秀的杂文家和

政论家,但其他方面都是杂凑起来的。他在广泛的政治和社会

活动中,以笔为批判的武器,配合武器的批判,因此并不重视

前后连贯和体系建构。他的哲学是剪刀加浆糊,没有个人独创

的部分,而且剪贴的各部分并不协调。他的经济学偏离了最近

百年的主流,变成一种民科亚文化。由于数学方面门槛的上

升,他的门徒大概不可能回归学院了。马克思主义者残余的空

间在文化批判方面,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专业门槛。

我相信:在苏联势力不及之处,马克思主义从来不曾有过变成

主流的机会。有些人把马克思主义看得很重要(很伟大或者很

邪恶),是因为他们对世界思想史缺乏了解。他们就像没有出

过远门的乡下孩子,以为村里的老师非常伟大。其实这位老师

只是落第秀才,在名流大儒的圈子里地位很低。

共识网:习近平最近在欧洲的一次演讲中,谈到中国道路时,

说过这样一段表述,他说:1911 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

命,推翻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旧的制度推翻

了,中国向何处去?中国人苦苦寻找适合中国国情的道路。君

主立宪制、复辟帝制、议会制、多党制、总统制都想过了、试

过了,结果都行不通。我们知道,您在研究辛亥及其之后的这

段历史上做了不少工作,比如您那本《民国纪事本末》写的就
是这一段的宪制演变情况。结合习近平的话,我们的问题是,

从历史脉络而言,中国是怎么一步步走上当下选的这条路呢?

刘仲敬:辛亥革命不是孙中山领导的,虽然他及时地利用了革

命造成的机会。革命是八旗中央集权派和地方精英的冲突造成

的,这种冲突破坏了曾国藩和恭亲王建立的满汉互信和朝廷-地

方协调体系。十八省的独立(分裂)带来了多种路径的可能

性。首先就是:建构中国是否有必要,有可能?如前所述,共

同体的价值认同是民主的前提。试想,一个波兰俄罗斯哈萨克

联邦共和国能站得住脚吗?五族共和其实就是这样的产物,民

国一开始就建立在流沙上。以大清版图为基础构建大中华,本

质上是政治决断,民意和历史的基础几乎不存在。决断的基础

有二。其一,梁启超以来江南知识分子的希望。其二,条约体

系的需要。当时,第二点更重要。大清是东亚诸条约的政治主

体。重新谈判签约非常麻烦,民国直接替代可以简化问题。老

布什也曾经出于同样的理由,反对苏联解体。这样的继承国只

能是十八省联邦和蒙藏特殊政权的邦联,否则根本不能指望后

者哪怕是像征性的同意。

这样尴尬的联盟比 1848 年的日耳曼邦联更加脆弱,注定是过渡

性的安排。如果听任内部因素自然发展,解体的可能性显然占

压倒优势。袁世凯重建中央集权的尝试失败后,1923 年宪法进
一步扩大了各省的权力。二十年代的趋势是东南各省制宪工作

顺利进展,沿海地区经济迅速起飞,东北和内地的差距稳步扩

大,蒙藏独立性日益增强。听其自然,大清版图大概会建立四

五个独立政权。满洲(很可能包括内蒙)只需要二三十年,就

会成为东亚第一号工业强国。东南各省各自行宪后,可能以

1923 年宪法为蓝本,建立模范联邦国家,建立外贸取向的现代

化经济。蒙古和西藏各自独立建国。北方和内地各省虽然会陷

入长期混乱和贫困,但共同体认同会随着时间自然形成。江南

联邦会以正统自居,但不必否定诸夏姊妹国家的合法性,正如

德国不必吞并奥地利和瑞士,小日耳曼主义和小俄罗斯主义是

欧洲和平的必要保障,大德意志主义和大俄罗斯主义肯定会导

致国际性战争。

但是民国的精英更加倾向于大中华主义,因此对自己的悲剧负

有极大责任。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中国的命运主要是由国际体

系的演变造成的。如果以英国为首的列强不能或不愿维护远东

条约体系,和平演变的自然趋势肯定会遭到破坏。二十年代,

苏联和国民党是主要破坏者;三十年代,日本及其支持的满蒙

独立派、北洋联省派开始报复;共产党作为苏联供养的集团,

在夹缝中投机。无论从国际体系的角度看,还是从宪法秩序的

角度看,苏联都是主要责任者,国民党是次要责任者,日本只

是在报复过程中手段比较简单粗暴而已。在 1912 年和 1923 年


宪法体系中,五族是平等的宪法主体。十八省根本没有单方面

修改宪法的权利,何况国民政府甚至没有取得十八省的同意和

国会多数派的授权。这样的情况放在欧洲,如果奥地利皇帝用

同样的手段对待匈牙利王国,匈牙利肯定会在列强干涉下独

立。南斯拉夫就是这样解体的。国民党能够掩饰自己的错误和

失败,仅仅因为日本后来犯下了更大的错误和罪行。但敌人的

错误不能使自己正确,敌人的失败也不是自己的胜利。

国际体系在欧洲无法重建,首先体现于拉巴洛会议和苏德事实

合作;在远东无法重建,首先体现于列宁的亚洲革命外交和国

际军售禁令的失败。早期民国之所以没有出现改朝换代例行的

割据争雄局面,主要原因在于:任何军阀都需要跟公使团交

涉,在国际社会面前维持一个统一国家的假像。如果可能,这

个假像最好具备西方立宪政体的形式。如果国际社会自身四分

五裂,立宪政体在西方颓势显然;脆弱的宪制很快就会荡然无

存,国际协调外交也会同时丧失存在的理由。

列宁的对华政策可以概括为:以废除不平等条约为饵,诱使中

国加入瓦解国际体系的革命外交。北洋政府没有勇气对抗即使

已经四分五裂的列强,苏俄的交涉对像很快就转向广州。这无

疑意味着中国内战的升级。英国首倡的国际军售禁令原本是为

了阻止中国内战,结果却只能约束遵守决议的主流国家。这些
国家在亚洲内地的利益有限,野心不大。利益和野心最大的苏

俄和日本则完全不受约束;因此中国内战很快就造成了苏日争

霸东亚、列强不断退缩的局面,没有获得苏日任何一方支持的

政治势力迅速萎缩、消失。

国民政府在无力统一中国的情况下清党,陷入了比北洋政府更

恶劣的外交绝境。她不能完全放弃革命外交和民族主义原则,

因为这意味着取消北伐革命的合法性。她在内地收回关税自主

权和教育权,至多获得西方勉强的容忍;在内亚边区强化中央

权力,立刻激起了苏联和日本的军事反击。这时,她再依靠国

联和国际协调外交,处境远不如北洋政府在凡尔赛-华盛顿时

代。在俾斯麦式现实主义的眼光审视下,革命外交的自杀性是

一目了然的。清除西方在中国的条约利益,列强就不再有动机

维护中国的领土完整。中国没有能力单独应对苏联和日本的野

心,这种野心会直接导致中国的肢解。废除条约体系意味着取

消列强的集体干预,然而只有列强的相互牵制才能防止个别强

国的冒险行动。

只有在中国迅速实现军事和军事工业近代化的前提下,革命外

交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在当时的历史约束条件下,只有一种

路径可以在一代人之内将农业国改造为军事工业强国— — 那就

是斯大林模式,其代价是对农村施行超经济剥夺。其他任何发
展模式都需要更长的时间积累基础。国民政府一面要求在短期

内废除不平等条约,一面无法在短期内实现军事工业化。这种

自相矛盾的政策注定了自身的毁灭。她在短暂和平时期取得的

建设成就得不到和平外交或强大武力的保护,实际上已经破坏

殆尽。如果没有在统计数据中加入日本建立的东北重工业,中

国 1945 年的各项经济指标还会更加恶劣。

国民政府主要的外交成就在于:加入西方主流国家的联盟,利

用盟军的力量摧毁了日本的霸权。不过,这是一个皮洛士式的

胜利。她付出的代价比北洋政府大得多。敌人的失败不一定等

于自己的胜利,一战后的法国早已发现了这个事实。

历史经验显示:只有在多国势力接近于平衡的情况下,国际体

系才能维持相对的稳定。在原有平衡遭到破坏、新的平衡未能

建立的时期,胜利者通常得到的不是国际平等、而是战争与动

荡。弱小国家更有可能为了安全,寻找新的霸权,而不是追求

平等。在霸权冲突的不稳定的地区,霸权的转移或毁灭通常导

致弱小国家内部的革命。

二战在东亚的外交后果是:经过日本的侵占和国民政府的废除

不平等条约,西欧各国的条约利益已经荡然无存。中国经济、

社会全面崩溃,日本彻底毁灭;为更加强大的苏联留下了舞
台。美国是最后一个强大的西方国家,但她面对亚洲大陆的地

缘形势非常类似十九世纪英国面对欧洲大陆的形势。她的最佳

选择莫过于离岸平衡策略:独霸海上,控制重要岛屿和战略要

地;一般情况下,对大陆奉行不干涉政策;一旦有某个强国接

近于获得绝对优势,立刻集结其他弱国坚决反对。

历史发展到这一步,随后的事态已经不难预期。日本在东北和

亚洲内地的遗产必然落入苏联手中,在太平洋的征服必定落入

美国手中。如果中国发生内战,掌握东北重工业基地(也就是

中国百分之七十的重工业)的一方享有绝对优势,而东北的仲

裁权掌握在苏联手中。国民政府这时除了她实际上采取的行

动,只有另外两种选择。她可以实施捷克式的强烈亲苏政策,

能够满足苏联对东北、内蒙、新疆的要求,这样虽然能够避免

内战和革命,但无法避免贝奈斯式的结局:通过联合政府实现

体面失败,最终加入苏联卫星国的行列。或者,她可以试图夸

大苏联霸权的威胁,说服美国更早、更多地干涉,这样或许能

保存台湾以外的某些沿海土地,甚至南中国。不过,在中国法

定领土同时包括东北和台湾(也就是横跨内亚和太平洋)的前

提下,跨海分治就是最合理、最可能稳定的结局。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冷战的女儿、二战的孙女,正如中国共产党

是共产国际的女儿、一战的孙女。先在的双重约束决定了她的

路径和命运。

共识网:紧接着上一个问题,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在 20 世

纪初期,对中国向何处去这个问题,可供选择的方案其实有很

多,这从当时活跃的各种思潮及其实践也可窥得一二。但国人

的选择,却日趋激进,及至最后选择了苏俄共产主义这样一个

乌托邦道路,您认为个中因由为何?

刘仲敬:共产主义是乌托邦,但列宁主义不是。列宁主义是总

体战在亚细亚社会的变形,严格说来不符合马克思时代的共产

主义标准。

民国知识界的激进化是十九世纪欧洲思想史在远东的投射,激

进是针对世俗人文主义和功利主义而言、不是指列宁主义。列

宁主义一开始就是苏联卢布植入的结果,很难说是国人的选

择。李大钊在自己的政治保护人垮台后,不得不依靠苏联的金

钱,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原先鼓吹的理论。这种情况跟严复或梁

启超引进西方自由主义或国家主义完全不同。难道严复或梁启

超也是英国和日本情报机关的成员吗?国民党需要苏联的金钱

和武器,半心半意地接受列宁主义。而共产党一开始就是共产
国际的分支,不仅完全依靠苏联的资助,而且生杀大权都掌握

在苏联手中。这些选择都是出于现实政治的考虑,一点都不乌

托邦。

共产主义的思想和组织都是外来的,但组织才是重要的。思想

起的作用,连点缀都算不上。国际共产主义理论当中,中国人

的地位还不如匈牙利。

共识网:下一个问题,对于这种激进化的道路选择,彼时的知

识分子有无责任?比如,他们在译介自由主义思想的时候,总

是不自然地会根据自己认为的需要,多有歪曲。

刘仲敬:某些知识分子的机会主义显然有责任,但责任显然不

大。李大钊在接受卢布以前是坚决镇压国民党的国家主义者,

在接受卢布以后变成国民党的主要代理人。这种行径不可能由

思想内在演化解释。知识分子可能充当策士和间谍,但李大钊

这种是政治投机问题,不是思想认识问题。如果没有他们,苏

联不难另找代理人,例如瞿秋白这样“毕业就失业”的俄文学生。

民国不缺游民知识分子和游民无产者,不愁招不到人或是培养

不出人。
自由主义的思想(或任何思想)和国共两党的政治军事集团根

本不在同一个层次上,思想引进的忠实性对政治路径影响甚

微。反过来却不是这样,胜利者不难扶植和培养自己喜欢的思

想。启蒙创造历史的学说符合知识分子的自我陶醉,在真正的

历史上却没有什么依据。自由主义思想的歪曲程度低于国家主

义和社会主义,因为后两者有机会获得政治集团的扶植。歪曲

和迎合是资助的代价。

共识网: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从历史上来讲,以休谟、洛克为

代表的自由主义脉络为基础的一套宪政实践缘何没能在中国生

根落地?据我们所知,其实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的。

刘仲敬:这种机会不大可能存在。中国只存在另一种机会,某

种拉美式的威权主义披上立宪主义外衣。经过长期和平发展,

最终和平演化成功。

欧洲由封建自由的各阶级分权演化为立宪君主制,这种可能性

在秦政以后的中国已经消失,虽然在周政下或许曾经存在。你

不可能在近代中国复制中世纪晚期欧洲的历史背景。欧洲思想

家是事后的总结者,不是事前的设计师。英国宪法是贵族、新

教徒等社会集团博弈出来的,不是理论家设计出来的。历史创
造思想,思想创造不了历史。根据某种理论设计未来的发展,

这种做法就很不自由主义。

共识网:对于现体制出路的探索,现下的学者也给出了一些建

议,比如在落实选举之前,推行党内民主或者发育公民社会

等,对于这些建议,您怎么看?

刘仲敬:他们有必要证明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对列宁主义

政党而言,党内民主和自行解散是没有区别的。发育公民社

会,就是说:让割草机驾驶员负责在草坪上种树苗。这样对树

苗和割草机都不太公平。割草机也不是自己愿意当割草机的。

共识网:从您的文章,我们看得出,您对「组织力量的强

调」,遗憾的是,中国大陆在中国建政这 60 多年的时间来,在

这一点上却是破坏远多于建设。我们的问题是,这样一套敌视

组织的施政逻辑是怎么构建起来的?组织力量的博弈对未来中

国走向又会有哪些作用?

刘仲敬:当然是苏联有丝分裂出来的,苏联则是在内战时期发

明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打不赢内战,他们只会组织巴黎公

社,这样的自治社团联合起来顶多是一个联邦国家,不可能变

成中国和苏联这样的中央集权国家。实现这种马克思主义,中
国肯定要解体的。让马克思自己发言,他肯定会说俄罗斯就是

该解体,东方帝国最好给英国殖民。否则让俄国人吞并,还不

如交给英国人。

布尔什维克组织的设计目的就是破坏所有社会组织,然后才能

实行全面格式化。格式化如果彻底,就是红色高棉那种情况,

社会完全解体。张闻天治理江西中央苏区,把人口减少了三分

之一,就等于中国的红色高棉。所以长征是必须的。有没有蒋

介石都少不了。照张国焘的说法,叫做挤干橘子。当时还有其

他橘子可以挤,等待全中国都挤干了,那就只有改革开放了。

改革开放不是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是一个法权体系,原来

的满洲国或者上海租界有这样的体系,现在没有。中国的企业

按照中国以外任何国家的法院来看都应该叫做黑社会,企业老

总就是党和黑社会的杂交品种。哪怕拿到非洲去,这套手段都

会引起暴动。前殖民地国家看上去落后,但是他们的法律是英

国人和法国人制定的。中国模式依靠列宁主义控制劳动力,吸

引低端产业。这是布尔什维克的最后一个橘子。人口枯竭后,

印度尼西亚或者缅甸的年轻人口就会取代我们。

共识网:对于现在走的这条路,也就是所谓的中国道路,除了

官方意识形态给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个解释外,国内以汪
晖等人为代表的新左派也做了不少合理性论述,比如前几年提

出的「中国模式优越性」即为一例,您作何评判?相关的问题

是,您又怎么评价以齐泽克等西方左派的思想?

刘仲敬:中国道路摸索成功自然有其理由,不过这些理由在马

克思主义当中找不到。你可以在桑弘羊、王安石和蔡京的改革

中发现中国模式,也可以在托勒密王朝的财政家手中找到中国

模式:比如对国家权力进行商业承包,对消费者进行超经济剥

削。吏治国家和散沙顺民有互补关系,他们的 SM 关系可以在

经验中形成。在比较野蛮和比较团结的民族中,这种模式没法

推广。例如,罗马共和国很难对公民征尼罗河水税,还必须倒

贴钱修管道引水,免费供应市民,所以财政一直不如埃及。埃

及模式的优越性,就体现于两者可以颠倒过来。

如前所述,当代西方左派就是文化左派。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

去,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

共识网:当然,国内也有不少思想流派对现下体制多有建言和

批评,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毛左、新儒家、以及新权威主

义,不知您有无关注,又是否能在这儿做简短点评?
刘仲敬:除了空洞的标签以外,他们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思

想影响社会的机会窗口已经关闭,谁还会根据他们的意见行事

呢?他们是一群不大有希望的策士,早已被买主抛弃。

毛本人不是左派,而是善于利用左派的机会主义者。他的真正

才能类似朱元璋,比其他人更能把握转瞬即逝的机会。这种才

能来自他的传统教育和个人经验,他的追随者复制不了。

新儒家没有一点儒家的东西,甚至连南洋儒家的新康德主义都

放弃了,很快就会变成导游和土风舞演员。他们实际上是在要

求国教会的地位,同时又说不清国教的内容应该是什么。历史

上的儒家不是教会,也很难改造为教会。

新权威主义是冷战体系为朴正熙和蒋经国一流人物准备的,这

种非常特殊的历史背景是无法复制的。

新权威主义不是没有确定的内容,是一种机会主义。袁世凯本

人模仿墨西哥的迪亚斯,后者引进外资来发展墨西哥经济,用

军事独裁维持稳定。袁世凯和他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人,但新权

威主义对体量比较大的国家未必行得通。迪亚斯自己的下场就

很惨,而且给墨西哥带来了长期的动乱。从迪亚斯的结果看,

袁世凯的路应该是走不了多远的,这是内在的限制。类似的情
况是:有人遗憾战争打断了国民党的黄金十年。实际上就算没

有战争,最初十年的势头也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袁世凯路线的

长期结果大概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经济发展以后,浙江、江

苏、广东这样的省份慢慢就会独立出去。袁世凯的政治基业在

比较落后的北方,仅仅依靠威权主义或军人干政的手段不足以

瓦解南方各省的分离主义。照这种情况发展,中国分裂是早晚

的事。袁世凯没有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组织力量,所以他多半压

不住局面,就像墨西哥没有办法阻止德克萨斯独立一样。这

样,中国通过某种比较合法的方式逐步分裂。沿海地区大概就

会变成泰国和马来西亚那种情况,内地可能还是长期处在强权

统治下,有些地方就会让俄罗斯和日本吞并。这对沿海各省并

非不是好事,因为国家统一的经济意义就是落后的内地剥削东

南发达地区。

共识网:我们注意到,您对当下中国知识分子所进行的“构建共

识”努力不是很看好,比如您说“底线就是用来破坏的,共同底线

就是大家从各方面一起破坏的。”当然,一直以来,您以局外人

自居,但前述评判是否太过轻飘?

刘仲敬:有共同体,然后才能达成共识(或达不成共识)。谁

和谁达成共识?谁又能代表谁?流沙社会没有共同体,因为你

没有确定的身份和利益。重复博弈塑造共同体,游士的实际作
用是削弱重复博弈的可能性。游士不代表任何人,甚至不代表

自己。他只能开出一系列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以明日之我反

对今日之我。

共识网:您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自己比较欣赏斯宾格勒,我们都

知道,他在汉语世界以《西方的没落》一书而闻名。那么,到

我们这儿的问题是,您怎么看现在这个由美国主导的世界格局

呢,它还能持续多久?真的会如有些人宣扬的那样,未来的世

界将是中国的世界,东方的世界吗?

刘仲敬:美国是今天的罗马,在国内是共和国,在世界上是帝

国。今天相当于共和晚期和帝国前夜,格拉古以后、西塞罗以

前。现在,辛辛那提和华盛顿的淳朴已经一去不复返,格拉古

正在攻击先人的美俗,但凯撒和庞培的世纪还不一定会出现。

迦太基和安条克已经灭亡,希律王和托勒密正在垂死挣扎。格

拉古和西塞罗之间,罗马权力已经强大到任何外部势力无法挑

战的地步。然而,罗马的伟大传统正在面临内部的考验。小加

图只担心托勒密的腐化侵蚀,从不畏惧东方的武力。罗马军团

在此期间毁灭东方僭主,以便拯救亚历山大留下的城邦。这不

是忒修斯和莱库古建国行动的复制,而是罗马秩序和帝国正义

的自我发现。
世界秩序不能片刻缺少罗马帝国,帝国肯定会导致东方和蛮族

的内部腐蚀。三种因素正在跟时间赛跑。基督教的美国比异教

的罗马抵抗力更强。民主输出比蛮族世界建立城邦的效果好。

消灭僭主的速度比腐败感染的速度快。因此,凯撒可能永远不

会来临。即使凯撒无法逃避,目前也在凯撒以前的共和时代,

罗马的力量还没有达到顶峰。在我有生之年,任何挑战者都会

自取灭亡。中国或东方并不例外,他们的机会还不如以前的德

国和苏联。中国世纪已经过去了。孔子和屈原是她的伯利克里

时代,秦皇汉武是她的凯撒时代。今天所谓中国,无非像阿拉

伯人的埃及一样借用了古老光荣的名字。中国是文明耗尽以后

的灰烬,能否构成新文明的原材料尚在未定之中。她是文明的

输入者,不是生产者。她目前没有足够的德性和能力诚实地学

习,没有表现出将来可能生产文明的任何迹像。至于现实政治

意义上的崛起,那是一条自取灭亡的捷径。

东方化的定义就是共同体德性的衰退,无法维持自由邦必须的

秩序,陷于拜占庭式的专制和停滞。这种情况当然是人类的灾

难,但在凯撒来临以前并无可能。在目前的世界秩序之下,东

方人只会创造西方文明。日本人曾经共同创造华夏文明,后来

又共同创造西方文明。比如说,今天所有的学术都是西方学

术。中国人在中国做的物理学也是西方物理学。你不能像纳粹
一样说,我们的物理学是日耳曼物理学。水户藩研究的孔孟之

道,是中国人和朝鲜人的同一个孔孟之道。

共识网:20 世纪,亨廷顿和福山分别提出了两套影响甚巨的理

论— — “文明冲突论”和“历史终结论”,而且此后的世界演变也在

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这两个看似有些矛盾的理论,我不知您如何

评估它们的合理性?毕竟,在非基督教文化国家(和地区),

英格兰式宪制的引进还是多有水土不服表现的,而这一点在那

些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和地区)体现尤为明显。

刘仲敬:亨廷顿其实是在谈论认同政治和共同体的建构问题。

如果共同体的主权属于全体国民,国民就必须有高度的价值认

同。如果没有或不能维持价值认同,共和国就不是此时此地最

理想的政体。亨廷顿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但他的逻辑只能引

出这样的结论。在现实世界中,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进一步

推论,只有两种解决方法。要么发动输出民主价值观的十字军

战争,要么在没有正确价值认同的地区实施变相的帝国主义。

除此之外,任何手段都是后患无穷的权宜之计。十字军战争和

帝国主义的主体必须具备非常特殊的性质,除了美国以外谁也

无法胜任。

历史终结论的理论如果正确,那么现实政治的历史尚未终结。
苏联集团演变而成的威权主义国家需要再次解体和重构,最终

像波兰一样加入自由世界。世界其他国家也要通过其他方式,

最终殊途同归。由于可欲的模式已经确定,这其实只是时间问

题。东欧和阿拉伯世界的变化并没有违反终结论,但他的框架

忽略了罗马-美国的特殊地位。如果美国和韩国都是性质相同的

普通自由国家,世界秩序就会解体。即使在北约内部,美国和

欧洲的关系也是不平等的,美国承担了单方面的保护义务。

英格兰宪制是不能移植的,即使在拉丁国家都不可能,除非以

殖民主义的方式。殖民主义为大多数殖民地留下了法统。即使

在巴基斯坦这样的国家,英国传统的法官仍然在军事政变和恐

怖主义之间岿然不动。当然,自治能力的差异始终存在。统治

是必然的,自治却不是必然的。世界不是平的,政治德性的落

差构成了帝国存在的正当性基础。换句话说,不能自治的结果

肯定是被人统治或干脆灭亡。如果不能采用直截了当的帝国主

义辞令,就只能实施代理人统治,但实质不变。只有在各邦自

治能力完全相等的情况下,世界才能不需要帝国主义。如果地

方性邦国的合法性理论不足以解释世界,那就有必要回到奥古

斯汀和但丁的帝国理论。帝国理论允许而且需要罗马的存在,

只有罗马才能实施超越身份政治的普遍正义。你不能既反对世

界警察,又反对大屠杀。只有世界警察才能制止大屠杀,地方

性邦国没有到远方维持秩序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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