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

綠騎士

這時像忽然才發覺：仁慈得像個佛的婆婆有一點很硬；這份力在默默
中支撐着她過了那些歲月。

婆婆的身體一向都算健挺。只是有時吃了硬東西說胸口有點痛。但也不嚴
重，她也不肯去詳細檢驗。所以那次像突然崩潰似的，把我嚇得呆了。
那血，那麼多的血。我真不相信人體內會吐這麼多血出來。直到那刻她仍
堅持不肯去醫院，說不要緊的。天！她七十七歲了，開刀多危險。我坐着。不
知誰低低地說：「蠟燭盡了，不在風前也會熄的。」是的，這是自然的律例。
但她這樣老了，老人家尤其不能接受「被宰割」的意念。如有甚麼事……有甚
麼事醫院晚上十二時便打電話來。若平安便不會打來。在半睡半醒滿腦子是十
二時、電話、十二時、電話……忽然一陣尖銳的鈴聲，我渾身冒汗坐了起來。
一時了，謝謝天，那只是個夢。
但出院後她弱得像另一個人。那時我的暑假還未完，早上只有我和母親在
家。我替她疊着枕或扶她喝點甚麼時，心中總是說不出的難過。我現在反過來
學習照顧別人了，那很好。但是從前只惦念着要照顧別人的她，現在軟弱得像
個孩子。她卻仍像從前一樣以為自己甚麼都做得來。所以她逞強地要吃不該吃
的東西。別人不在意時她便顫巍巍地自己站起來。她有一點特殊的神情，叫人
不敢太勉強她。這時忽然才發覺：仁慈得像個佛的婆婆有一點很硬；這份力在
默默中支撐着她過了那些歲月。
而她們想：「有甚麼事始終該在兒子那兒。」沒有說明，但大家都明白。
婆婆雖然喜歡住在我們這兒，還是搬了回舅舅處。也許人老了便只有被動和等
待的餘地？婆婆卻不當自己是老了。只當我們仍小，她便哄孩子似的叫我看玫
瑰花開了，鸚鵡會叫「姐姐」，狗啦貓啦魚啦甚麼的。我只可以笑着來哄她。
一向太親近的你會忘了觀察的。忽然我像站到一旁，隔着距離似地悄悄瞅
着她。蒼蒼白髮。但為甚麼我們中國人只會矜持含蓄？我還以為自己可以直率
的，原來卻不可以，我甚至不知怎樣說話，只能夠多看一眼，或乘她不覺輕輕
觸觸她的白髮。
這便是一生了。但沒有人的婆婆可以像我的這樣美。